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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11: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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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尊秀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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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峰山传奇

虎峰山传奇试读:

虎峰山悲歌

狼群的缓兵之计(1)

这不是故弄玄虚的耸人听闻,也不是荒诞离奇的杜撰传说,而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真实故事。故事源于那座虎墓,也叫虎茔,是一只雌性老虎被埋葬后,在一夜之间突然形成的一座小山包。春去秋来,历经数载,虎墓至今还在,但虎墓的守护者,我的亲娘舅——郑万顺,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

我姓尹,叫铁柱。从小没有见过生身父母,听师傅宋希山说,我是抗联的后代。父亲是抗联六军的一名师长,母亲是六军被服厂的一名普通战士。我出生后不到一周岁母亲就牺牲了,是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我成了那场战争的直接受害人,是该死的战争把我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一名孤儿。我痛恨战争,更痛恨制造了那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日本鬼子。

师傅说他跟舅舅、母亲从小就是好朋友,参军前他们都是福丰稻田公司的雇工,都在梧桐河东屯居住(现在梧桐河农场三分场)。母亲牺牲后,父亲还要指挥战斗,就把我托付给了舅舅带管,舅舅是师部直属的侦察连长。那年七月,抗联战士与日本鬼子的又一场战斗打响了,当时舅舅把我交给了他的好朋友宋希山,自己带着满腔仇恨冲入雨点般的枪声中。这是抗联六军的最后一次战斗,敌我双方打得非常激烈。就是在这次战斗中,父亲和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张兰生同时牺牲,舅舅下落不明,总指挥李兆麟、政委冯仲云率仅有的八百多人渡江去了苏联,而我现在的师傅宋希山当时就是因为带着我,才被迫留了下来。师傅带着年幼的我悄悄回到了兴山地区,靠狩猎采山,在难以想象的艰苦环境中,把我一点点地拉扯成人。师傅多次跟我说:“你的舅舅郑万顺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时师傅也一个人自言自语:“奇怪呀,郑连长,到底是哪儿去了呢?”

数年后,舅舅突然在生活中重新出现,着实令他的亲人和战友没有料到。那是1957年的春天,我跟舅舅郑万顺相见,却是起源于那三只老虎,是那三只老虎的吸引,才使我这个当外甥的与白发苍苍的亲娘舅,在生命的旅程中匆匆地重又相见,却也是令我遗憾终生的与舅舅最后一次相见。与舅舅相见时,他变成了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牧虎人,他的一生实在是充满了难以想象的传奇色彩。

一九五七年的那个春天,兴山市西部摩天岭山脚下,春节刚过,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漫长寂寞的寒冬好象没有了尽头。对狩猎队的炮手们来说,那可是一个猪瘦狍子苦狗熊正蹲仓的休猎时节。

那年我刚满十七岁,因从小营养不足,没有资格水灵,像贫瘠的地里的一棵黄豆秧,先天不足,后天怎么努力,也还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起色。不过,山里水好空气新鲜,加上后期天天肉食陪着,虽然个头不高,倒也非常结实,这是常年翻山越岭跋涉中锻炼出来的结果,背上七八十斤野猪肉,闷头走上三十里地气不短心不慌,体质不壮行吗?

闲得没事干,我就在家中按照师傅宋希山的吩咐认真地化铅豆子。先煮了半锅棒米面稀粥,倒进水桶里面,再用马勺把生铅块子化成了液体状。找一块铁皮在上面用钉子冲出无数个小孔,将冲有无数个小孔的铁皮漏子撂置在盛有棒米面稀粥的桶口上,把化开了的铅水倒到铁皮漏子里,漏下的铅水借着棒米面的阻力,形成大小不等的小粒依次沉到了桶底,最后收起来的小粒叫鸡砂,大粒的叫炮豆子。鸡砂是对付飞禽和小动物的,如野鸡、飞龙、沙畔鸡、松鼠、灰狗子等等;炮豆子有畜力车的滚珠子那么大,是给狍子、鹿、狐狸、野狼、獾子、羚羊等山里的小动物们备用的。加工完鸡砂和炮豆子就继续再加工独弹。独弹有专门的备用工具,也叫绊模,内壁锣纹状,每次仅能加工一粒,可也很快,冷却成型,几十秒钟就是一粒。独弹的内壁是个空膛,见血就会自然地膨胀、爆炸。所以,被击中的野兽,独弹进去时的眼儿很小,但穿透了筋肉,从皮肉那面出来就变成了一个大窟窿。实践证明,在猎场上,独弹的杀伤力比三八大盖、半自动的威力都大,独弹是对付山里的大牲口,如孤猪、棕熊、黑熊、罕达罕、豹子、老虎们的专用品。

用独弹狩猎需格外小心,平时出猎,除非进深山,一般情况下,独弹是一概不用的,因为独弹弹壳内填装的火药多,爆炸力特猛。火药多了,对炮手自己也构成了威胁,尤其是大冷天,猎枪平时都在窝棚内的炕头上躺着,发现情况,拎出去、推上子弹就打,温差太大,枪一响有时也有枪炸膛的可能。当年狩猎队里的于老大,就是在一次用独弹射击一只棕熊时,枪膛炸裂,失去了一只手臂,如今不得不退出猎人队伍。那天于老大在昏迷中,棕熊闻了闻他,以为他死了呢,才摇摇尾巴,离他而去。事后大伙都说,于老大吉星高照,命大。赶巧碰上的是头棕熊,如果是老虎、豹子呢?老虎豹子是不拒绝死肉的。于老大退出了狩猎队,下狠心不再跟野生动物打交道。但有事没事还往我师傅家跑。这不,我正忙着呢,他风风火火地就闯了进来,进门就高声大调地喊:“老宋啊,宋希山,在家干啥呢?大白天搂媳妇,你还叫不叫个玩意啦!”于老大四十多岁,大手大脚大脑门大下巴凸眼珠子大板牙,他功夫不错,曾经在谢文东手下当过土匪,1946年剿匪时他将功补过,所以解放后他就享受了一般公民的政治待遇。他不仅力气大,还有点儿武功。在摩天岭东坡他赤手空拳,三只灰狼一齐朝他扑上去,他沉着应战,手脚并出,两脚踢死了一对,一拳挥去,另一只老狼又被他打得脑浆四溢。于老大枪准功夫深,在狩猎队,除了我师傅宋希山,其余十多个人,他从来不放在眼里头。他尊敬我师傅,除了枪法、功夫、胆量和力气之外,就是我师傅曾参加过抗联,资格老,威望高。他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猛嚷:“老宋啊!我今日来报告你个好消息:三道林场,窑工地上前儿个下黑,老虎吃了三匹大马!都是永芳社套子队的,全局都轰动啦,你们师徒还不赶紧去看看哪!”

我跟师傅师母住对面屋,于老大一嚷,师父师母紧忙就迎了出来。师母比师傅小着二十多岁,安徽人,是逃荒来的,水灵、丰满、贤惠、漂亮,但她始终没有生育,究其原因,天知道!“咳!咳!”师傅咳嗽着,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嚎啥呢?老虎?哪儿来的老虎?你是在做梦吧!”“真的,宋大哥!忽悠你,我他妈是孙子的,外面都嚷嚷翻天了。我家二小子,从工地上回来说,老虎吃了三匹马,我还有点儿不信呢?除了老秃顶子和大砬子下面,这方圆百十里,哪儿还有老虎?可我一琢磨,二小子不会撒谎,我就赶紧跑来啦!宋大哥,还是赶紧去吧,眼下的炮手遍地都是,要是别人抢了先,我这趟腿,不就白、白跑了!你还愣着干啥,赶紧去呀!我如果不是洗了手,退了出来,这宗好事,还给你留着呀!”

我办事也是急性子:“师傅你看,一架虎骨得手,够咱们一生享用的了,不蹲这山沟子了。要不,我现在就去看看?”

师傅道:“明天去吧!翻山走,也三十多里地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领着狗群去了三道林场。三道林场在兴山市的西南部。直线走不到六十里地,是摩天岭的前怀,与摩天岭遥遥相对的是老秃顶子,海拔一千六百八十七公尺,也是松花江北岸小兴安岭周围地区的最高峰。峰顶上有一块二百多公尺高的大石砬子,那上面常年积雪,云遮雾罩,气势磅礴,巍然屹立。师傅说,1945年前后,江北大土匪头子刘光则,外号刘山东子(国民党东北挺进军第六混成旅中将旅长),曾经在老秃顶子一带盘踞过。后来迫于生活,只好又退到了黑龙江边。老秃顶子山势险峻,攀登艰难,若赶上刮西南风,就有时隐时现的虎啸声不断传来,悲壮苍凉恐怖,连群狗听了都会夹起尾巴四处躲藏。“砬子下边是东北虎最理想的生存之地喽!”师傅时常眯缝着眼睛望着远处的老秃顶自言自语。

老秃顶,离我们大约有五十里地。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一个夏天,阴坡的冰雪尚没有融化,我亲眼所见有四名鄂伦春猎人,手提猎枪,骑着他们的小矮马,从门前路过,据说是追着两只老虎来的。我没有看到老虎,却亲眼目睹了他们的猎马:毛长、腿短、有耐力、也灵活,那马平时在甸子塔头上也能行走如飞,钻树林子更是畅通无阻,叫人羡慕嫉妒又有点儿痛恨。

在窑工地的雪地上,我见到了那两张撕碎了的马皮和两堆白花花的骨头。四条大狗一齐夹着尾巴,不停地哼哼着,似乎有个无形的幽灵正在咄咄威逼着它们。

尽管雪花覆盖了脚印,但凭着以往的经验,我也能观察到,老虎饱餐后,去了老秃顶子的方向。码着绺子,我又从摩天岭前怀翻了过来,决定继续前行,跟踪到底,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前往察看个明白。但师傅不同意,说:“现在不行,不是时候,老秃顶子上的雪,厚着呢!真要滑落到雪谷里面,谁能去救你?等两天吧,等两天冰雪化得差不多了,脱了棉裤棉袄,利手利脚的,再上去寻那老虎也不迟……”

很快到了四月下旬,我终于得到师傅的允许上老秃项子探虎。我择日挎枪领狗,在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信心百倍地开始了一个人向老秃顶子出发了。我并不孤独,因为陪伴我前行的还有四条猎犬,大黑、老黄、花子、长毛。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尤其是这四只猎犬,朝夕相处,忠心耿耿,是伙伴、朋友,也是向导和卫士。

师傅一再嘱咐我:“铁柱呀,我老喽!可让你一个人去,是真不放心啊!记住,遇到大牲口,千万别慌,吃这碗饭,不仅仅是力气,还得有胆量,胆子越大,智谋就越多,跟打仗一样,要不怎么说,好的炮手,浑身是胆呢!”

攀登老秃顶子,如果不领狗,我从后坡上,要近些,带着狗,就只好绕道前行了。四月中旬的小兴安岭,阳坡的冰雪早已经化尽,杨树桦树椴树的枝头已经变成了嫩绿色,沐浴着春天的阳光;松树的绿色从深褐色中渐渐地退了出来,像返老还童了的一张张笑脸;达子香开始咕嘟嘴,各种鸟儿也在密林中欢快地鸣唱着。脚踩着林子里地上厚厚的腐枝败叶,我信心十足地翻过一道岭又一道岭,四只大狗在前后左右不停地奔跑着,汪汪声震荡着山谷中的茫茫林海。太阳平西,我终于攀登到了老秃顶古峰山的上半部分,树木遮天蔽日,树冠比山下面更浓更厚了。

狼群的缓兵之计(2)

突然,四条大犬身上狗毛戗起来一齐狂叫不止,冲着正前方的密林深处,“汪汪汪!汪汪汪!”叫声洪亮又非常恐惧,并迅速胆怯地朝我腿边靠拢过来。

我摘下枪,迅速推上子弹,提在手上,贴紧一棵大树,机警地往前后左右观望着。尽管林涛声不断地轰鸣着,但也能感觉出正常的风向,东南风,目标是来自上风头。野兽并没有发觉我们,而猎犬凭着自己的嗅觉,借助风力意识到了野兽的存在和对自己的威胁。

我先是松了一口长气,知道野兽的最近距离也在三百米以外,对长毛踢了一脚:“熊包,看把你吓的!”老黑和大黄迅速恢复了常态,形态比刚才要自然了许多。我仰脸望去,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到了石砬子和砬子周围的氤氲烟雾。凭经验,我身处的位置离峰巅最多也就是四百余米。我舒了一口长气,绕着一棵棵的孤松,继续向前跋涉。但四只大狗却失去了以往的威风和雄姿,紧随其后,胆颤心惊地翼翼而行。我知道,前方非一般的野兽,否则,四只猎犬的表现,是不会这么水裆尿裤的。我硬着头皮前行,借着风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骚味,我随即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右手紧握,预防猛兽的突然袭击。

我爬上了一个高岗,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开阔地的正中卧有三只老虎,两大一小,花纹清晰,目光凶狠,有一只竟猛地站了起来,张开大嘴一声长啸:“吼……”地动山摇!我两腿一软,全身筛糠,两手哆嗦着,愣愣地看着它们。尽管一再咬牙壮胆,但两腿却颤抖得寸步难行了。我本能地卧倒在地,匍匐中摆出了射击状,两手却不停地抖动,握不稳手中的武器了。

老虎并没有扑来,一声吼叫又坐了下去,仿佛得到了什么人的暗示和指令,但六只眼睛却在一齐逼视着我们。四只狗也一齐瘫了,哼哼着,不战自退。失去了狗的帮助,我知道,刹那间,若不能枪枪命中,我和狗都会变成老虎们的口中之物,老虎的牙齿、爪子和钢鞭般的尾巴,一齐在我面前晃动着。我大汗淋漓,血液仿佛凝固,神经麻木。绝望中忽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呼叫声:“哎!哎……”声音洪亮,苍老,迟钝而又有点儿底气不足。我移动着目光望去,老虎身边,竟站着一位老者,白发白须白眉毛,面如重枣,精神瞿铄,一身破旧褴褛的土黄色伐木工人工装,手拄拐杖,颤颤巍巍。望着仙人般的老者,我灵魂有了着落,心里不再那么恐惧,随着精神上的稳定,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噢……”老秃顶子上有人?而且与虎相伴,这大概不会是神话中的传说吧!内心略有镇静。老者目光明亮和蔼。我仍然没动,继续观察着。突然间,空中大雪飞舞,鹅毛一样,纷纷扬扬,铺天着地。

老者还在观望中期待着,见我不动,继续喊道:“哎……朋友……不要害、害怕!老虎,不、不会伤害你的!”听他说完,我的食指才从扳机上撤了下来。再看他身后的那三只老虎,轻卧不动,尾巴摇晃着,铜铃般的目光也流露出了温驯和茫然。噢!他是老虎的主人,显然这三只老虎是被他驯化了的。

鹅毛大雪仍然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但毕竟已是谷雨的节气,雪花随落随化,站不住脚。透过雪雾,我清晰地看到,这是山林中不多的一块平岗,植被已破,变成了良田,泥土油黑,面积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周围苍松翠柏,左侧是一座悬崖绝壁般的青石砬子。底部有一石洞,深不可测。毫无疑问,石洞肯定就是虎穴。穴洞的右前方有一座桦树皮搭顶的简陋木屋,烟囱冒着缕缕青烟,想必这就是老者的住处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老者身后,在老虎身前躺着一匹早已死亡了的小红马,毫无疑问,是三道林场窑工地采伐队丢失了的那匹,被老虎咬死后驮到了山上。看到了死马,自然也找到吞噬了那两匹马的元凶和罪魁祸首。原来它们留了后手,但时已隔两个多月,尽管尸肉不腐,但也早失去了新鲜,为啥不吃,难道是在此祭天不成?

见我犹豫中愣着没动,老者侧身对三只老虎大声吼道:“松松、兰兰,你们仨进屋里去!”三只老虎听话地爬了起来,乖乖地往石洞中走去。其中一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毛色苍涩,到了洞门口却迟疑着没有进去,扭过头来,不太情愿地又是一声怒吼:“呜……”顿时,山林抖动,地皮摇颤,两耳嗡嗡响,啸声在谷峰中久久地回荡着。“朋友!进屋吧,您是难来的稀客!”老者再次向我发出了邀请。我见虎进洞穴,危险消失,却发现四只大狗均像丧家犬般地叛变主人,扭过头去,屁滚尿流地滚了下去。出去丈远,像意识到了什么,大黑和老黄又突然停住,抬头望着我,尾巴不约而同地晃动着,目光可怜巴巴。而长毛和青子,却眨眼工夫就没了踪影。临阵脱逃,不死也斩。我恨恨地想到。我抬脚进屋,尽管再没有回头,但凭着感觉,大黑和老黄也躲躲闪闪地跟了上来。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大黑和老黄,是具备这种勇气和牺牲精神的。

半间茅屋,还是半洞穴式的,两道门,均无门板,柱子上挂着的是两张厚厚的熊皮,看上去是那么古朴纯真原汁原味。尽管我半生狩猎,但熊皮代门的房屋,在小兴安岭,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立在门前,须发飘飘,用激动而又热情的目光望着我,微笑着说道:“进屋啊!朋友!我……”也许是久离人群,他的话,听上去是那样迟钝而又笨拙,半是语言半是吼叫。舌头不再打卷,半天才能蹦出一个字来。

室内漆黑,真像洞穴。一铺小炕,炕上不见被褥,而是几张质地相当不错的狍子皮。用它御寒,虽不雅观,可是实用,炕下堆着发了芽子的土豆。大如鸡蛋小如钮扣。想必这是他自产自食的口粮。炕沿这边是一灶坑,灶上有一个小铁锅,锅中煮着马肉。地上有野猪皮连接成的大地毯,这确实是一大发明,猪皮隔潮又隔寒,踩在上面,永远都给人一种舒舒服服的温暖感觉。我在狍子皮上落座,望着老者,内心却有一种酸溜溜的滋味涌了上来。在这高高的与世隔绝了的老秃顶子上,老者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为啥要在这儿熬着?那三只老虎,又跟他是什么关系?是他养着虎?还是老虎养着他?我用带着无数个疑问的目光望着他:“大伯,这老虎是您养的吗?”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又问道:“它们为啥不咬你呢,还那么听话?”“唔!唔!”他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救了松松呢!松松妈救了我哪!松松乖,就听我的嘛!”他语言加手势,费力地向我解释着。“噢!大伯,您说的松松是谁呀?”“母老虎,母老虎呗!西面,还有它的坟呢!我和它拜了天地呢!十八年喽!松松也十八岁喽……朝阳山战斗,跟日本鬼子,我们抗日联军,你听说了吗?我是连长,跟着李兆麟、冯政委,惨哪!那一仗,太惨喽!”提到抗联,提到朝阳山战斗,我猛然记起了师傅说的那个郑万顺,我的舅舅。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伯,有个叫郑万顺的,您知道吗?”“谁?郑万顺?”他突然地盯着我,目光浑浊却是那么火辣辣的,只见他全身痉挛着,银发白须也在一齐抖动着。他把手伸过来,像要拥抱,但稍一停顿,又本能地缩了回去。“郑、万、顺!郑、万、顺!”他喃喃地自语着,半天,才嗫嚅着向我道,“哎呀!后生你、你怎么知道郑、郑万顺呢?”“他是我舅舅,我听师傅说的。”我盯着他,肯定地说道,“我师傅的名字叫宋希山!我的名字叫尹铁柱……”我话刚吐口,老者颤颤抖抖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几步就跨到我的跟前,声泪俱下,喃喃喊道:“你、你、你就是铁、铁柱!我的外甥!孩子!我就是你舅舅郑万顺啊!”“舅舅!您……”我哽咽着,站起来,与舅舅死死地抱在了一起。舅舅便给我讲述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九四○年七月,近万名日伪军突然包围了抗联三路军的朝阳山密林营地。战斗非常激烈,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张兰生不幸以身殉国,总指挥李兆麟、政委冯仲云组织部队从东北坡突围,六军直属侦察连长郑万顺红着眼睛,迅速把后背上的一个婴儿解下来,递到了战友宋希山的手上:“他是尹师长的后代,也是咱们抗联的后代,老宋,你就多费心啦!”说完,郑万顺一手抓起了一捆集束手榴弹,嘶声地呼喊着:“小日本,老子跟你拼啦!”“轰!轰!”两声巨响,混乱的火光中,一个日军联队长一头从大洋马上栽了下来。郑万顺扑了上去,从腿上拔出攘子,一使劲,捅到了联队长的胸膛里。他没有再拔攘子,而是从死者身上摘下了一把指挥刀,乘着夜色掩护,一手抡战刀一手握刀鞘,又砍倒了两个敌人,钻出重围,消失在夜色之中。为了追上队伍,他拼命奔跑,可是搞错了方向,战前上级统一规定,突围后到正阳山一带集合,可是,舅舅却钻到了正达山的密林深处。因迷失了方向,越走离部队的集结地越远,等头脑清醒,摸到了正阳山附近,突围后的抗联部队已经无影无踪了。跟部队失去了联系,着急又上火,一边吞食野果,一边在山里头急走。整整一个星期之后,他彻底绝望了。除了身上这把战刀,手头再没有别的武器,出山吧,不敢,到处都是敌人,手上又没有称心的家把事,只有在山里转悠,一天又一天。八月上旬,他无意中奇迹般地遇上了那只母老虎。

那天傍晚,他手提战刀,一个人,踽踽地攀到了一块不高的石砬子上面。八月初,天气闷热,太阳平西了,重峦叠嶂的兴安岭深处还像一个烘烤着的大蒸笼,特别是蚊子的肆虐叫人难以忍受而又无处躲藏。他站在那块大青石上焦虑地四处观望着,企图从泉水的流淌和鸟儿的啼鸣中猜测出队伍的去向和踪影。突然,脚下传来了一个小动物“吱哇!吱哇!”的呼救声,急迫哀伤。他本能地低头一看,这块石头有三丈多高,脚下一只青狼,正在追逐一只橙黄色毛茸茸的小动物。小动物边逃命边吱哇吱哇地哀叫着。郑万顺拔出战刀,没有多想,纵身跳下,手起刀落,“卡嚓”一声,双脚刚刚着地,老狼的脑袋也被他一刀削了下来。但也就在老狼脑袋落地的一瞬间,一个庞大的黑影伴着一阵飓风呼的一声掠过,他只觉着后背一阵疼痛,一头栽倒,就昏厥过去。

昏迷中他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神奇般地躺在一个山洞里面。洞内潮湿阴暗并散发着一股刺鼻子的骚臭味。待到转动着眼球再看时,内心不由得大吃一惊,身边躺着一只熟睡了的老虎,老虎正打着沉重的呼噜。他先是一阵毛骨悚然,继而想到的是立刻逃跑。可刚一动弹,后背就是一阵火辣辣的巨疼,“哎哟”一声,又昏迷了过去。第二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老虎的两腿胯下。一缕臊哄哄的液体在后背处流淌着,毛茸茸热乎乎,尽管疼痛,但疼痛中却又有一种无法言传的舒服与温馨的感觉,此刻,他已经彻底地清醒了。清醒后的知觉在告诉他,老虎是在用尿液为自己治伤,虎尿,尤其是老虎刚刚撒出来的尿液,治跌打损伤是世界上最理想的灵丹妙药。同时,他也发现,在母虎的身边还卧着一只小虎崽,正是自己从狼嘴下面救下来的小动物。虎崽乖巧可爱,像一只大黄猫,转动眼球望着自己,仿佛在说:“谢谢您!您的救命之恩,我终生都会报答你的!”

原来,那块岩石下面就是洞口,老虎出去打食,俩虎崽出来玩耍,被两只老狼追逐,母老虎赶巧回来遇上,把正在吞食亲骨肉的一只老狼咬死,眼瞅着另一个宝贝也要惨遭扼杀,千钧一发,郑万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砍了老狼,救了虎崽。虎妈妈此时也凌空而起,跃到了跟前,比闪电还快,嘴叼小崽,钢鞭似的尾巴也准确无误地抽在了郑万顺的后背上。郑万顺昏厥过去,虎妈妈把小崽叼到洞内,回头再看,知道误伤了自己的恩人,才把昏迷中的郑万顺拖到洞中。老虎是山神爷,它不忍心错伤无辜,知恩必报才不分昼夜,用滴滴尿液为其解疼化淤。三天以后,郑万顺就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郑万顺步出山洞,后背尽管还有些麻酥酥的疼痛感觉,但他知道,母老虎再用尿液为他洗浴一次,其伤痛也就会彻底痊愈。当他弯身抓起了那把战刀,擦去狼血,插入刀鞘,在洞前徘徊了一阵,决定立刻出发,去追赶队伍,继续抗日,但他刚刚走出没有百米之遥,母老虎就奔了过来,目光带着留恋和感激,不停地晃动着旗杆般的尾巴,似有千言万语,要向自己诉说。动物跟人类一样,目光都是感情流露的窗口,尾巴的摇晃也就是心灵的一种真挚表示。特别是老虎,据老猎人和动物学家分析,虎尾像旗杆般的摇晃,那是它最兴奋的时刻,也是最友好的表示。放平了摇晃,说明也还可以,尊重爱戴,并继续加深友谊。如果尾巴放下来摇晃,也是一种礼节,互不伤害,可也无处不防。此刻,虎尾直刺苍穹,左右摇摆,见郑万顺仍不理解,就用牙齿咬住他衣服,硬是把这位救命恩人拖回了自己的洞中。在洞内,它尾巴平伸,把对方勾住,调过屁股,夹住他的身体,强迫他把后背贴住它,用热乎乎的尿液,又为其创伤处尿浴了一遍。据舅舅郑万顺后来介绍,虎尿洗过的皮肤,蚊子小蛟都不叮,永远是紫红色,三九天特别的抗冻,隔着衣服,雪花沾落,也会很快地融化掉。

秋天,山里有无数种果实供人选择充饥,如榛子、松籽、野梨、山葡萄、山草莓等等。郑万顺采食野果,老虎也仍是寸步不离。郑万顺归队心切,就对老虎说道:“伙计,你就让我走吧,我得去找队伍,打鬼子啊!部队在哪儿,你知道吗?”老虎当真摇了摇头,尾巴再次晃动了起来。郑万顺就又继续说道:“你的好心,我也领了,可我总不能守你一辈子吧!你是怕我受害吧,你瞅瞅这把战刀,战利品,从日本鬼子哪儿缴来的,钢火好着哪!你就放心吧,老伙计,在山里,是没有动物敢伤害我的。”老虎盯着他,不声不响,目光充满了温柔和恳切。第三天清晨,乘老虎仍在熟睡之中,郑万顺手提战刀,钻出洞穴,身体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狼群的缓兵之计(3)

敌人知道抗联部队撤到了大山深处,但也不会走远,也就在逊克县和孙吴县附近。为了彻底消灭李兆麟和冯仲云,日伪军每天都在山里搜捕,像梳蓖子一样,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梳理。头上还有飞机侦察、轰炸。硝烟弥漫,炮声隆隆,人喊马嘶,残枝遍野,死伤的野兽无数,飞禽与兽类也远远地躲了起来。郑万顺奔枪声的方向而去,他知道,没有目标,敌人是不会盲目打炮的。那天头午,离开洞穴也就是两三个小时,回头望望,见老虎没有跟上,就彻底放下心来。他知道,老虎是最懒最贪睡的一种动物,一时三刻也不会跟上来的。他放心了,手握战刀,迈开大步,恨不得一步就要跨到首长和战友们的身边。可慌不择路,在越过一片大草甸子时,一脚踩滑,整个身体就突然地滑落到了沼泽之中。沼泽深不见底,他扔掉战刀,并本能地呼喊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救命……”他清楚地看到,旁边有一堆水冬瓜。但相离太远,难以抓住,只能抓住两块漂浮在沼泽上的塔头。晃晃悠悠,越陷越深。他绝望中更不会忘记,去年夏天部队由萝北县横穿小兴安岭西征海伦,在烟囱山附近,两名战士就是滑进沼泽中丧生的。死亡的魔鬼把他越拖越深,而求生的本能使他在后悔中不得不拼了命地大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他后悔了,后悔不该从石洞中悄悄地溜了出来。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渴望再能见到那只母老虎的影子啊!周围没有猎人和采山者,除了自己熟悉的那只老虎,其它动物即使知道,也绝对不会来搭救自己的。他不敢挣扎,经验告诉他,越挣扎下沉得就越快。只能屏住呼吸、全身不动,而沼泽下往往有一股涌动着的暗流,水流虽缓,却是冰凉冰凉。眼瞅着污水就要浸过了肩膀,生命之火很快就要熄灭了的关键时刻,那只老虎风驰电掣,扑到跟前,转了一圈,踩住塔头,就把尾巴递了过来。他两手抓住,老虎尾巴轻轻一扬,像钓鱼般,就把舅舅从沼泽中钓了上来。

舅舅得救了,抱着老虎好一场大哭。他趴在老虎背上,老虎就乖乖地把他驮了回去。躺在山坡上昏睡了两天,心急如焚,他决定再次出山,去附近村屯打听抗联部队的准确下落。于是,就用商量的口气跟老虎说道:“你就陪着我走一趟吧!到朝阳山附近,不然的话,我就要急死了!”老虎似乎明白了舅舅的意识,把头依在舅舅的身上。

北安一带的老百姓,早就并屯居住了。小屯并大屯,大屯修了炮楼子,出出进进,都要搜身检查。在引龙河附近,他摸进一个屯子,问了几家,也没有打听到抗联部队的去向。他还清楚记着,那是个大村,名字叫四道岗,刚出村子,巡逻兵就追了上来:“站住!站住!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敌人一喊,他撒腿就跑。敌人就追。枪声大作,子弹飕飕地,贴着头皮和耳朵根子擦过。枪声一响,莲花镇上的敌人也就出动了,后追前堵,眼看敌人就要追上来了,老虎忽然闪出,他跃身骑上,顶着子弹,掉头往山里奔去。跑了几百米舅舅觉得跨下的老虎一个趔趄险些把他摔了下去。继续再跑,速度明显见慢了。

回到石洞前面的平岗上,趴下去的老虎就再也没有起来,舅舅仔细一看,老虎三处受伤,脑袋、脖子和肋条上,流血太多,已经是寸步难行了。看着奄奄一息的老虎,舅舅的心中悲痛,哀伤而又后悔。后悔不该轻易出山,让老虎搭上了性命。老虎瞅着他,痛苦的目光里闪着泪光,尾巴仍然在轻轻地摇动着。

小虎崽爬了出来,吱吱叫着,并伸出细嫩的舌头,轻轻舔着妈妈额头上的伤口,虎妈妈脑袋歪在地上,也伸出了舌头,非常吃力地在宝贝的身上一下又一下舔着,没有对话没有语言。鸟儿不叫,林涛不响,大山静悄悄的,只有身边的溪流,像哭泣一般,哗啦哗啦地淌着。太阳不再露面,天空是铅灰色,整个世界,在舅舅的脑海中,也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污血在继续流淌,虎妈妈终于停止了呼吸。它的舌头仍然伸在了外面,由鲜红变成了绛紫色,眼睛没有合上,眸子却停止了转动。仿佛仍然在凝视着自己。舅舅急忙把小虎崽抱了起来,悲壮而又深沉地说道:“伙计,你两次救了我,你的孩子,我会替你抚养大的!”尽管停止了呼吸,老虎的尾巴又再次微微晃动了两下。舅舅思索了片刻放下虎崽,跪了下去,拜了三拜,哽咽着说道:“大山作证,但愿来世,你我能结为夫妻。不管是做人还是当兽。我郑万顺心甘情愿地终生与你陪伴!老伙计!你听见了吗?”

他到处寻找石块,搬运回来,覆盖在了老虎的身上。很快,一座虎墓就用碎石垒了起来。严严实实,丁点儿不露……

我的舅舅,原抗联六军直属侦察连长郑万顺,在老秃顶子主峰他的窝棚内,用不太流利的语言,终于为我,他的外甥尹铁柱,讲完了这个他与老虎结拜天地的传奇故事。于是我问:“舅舅!那只小虎崽呢?”“小虎崽松松啊,如今,松松也老了!”舅舅看着我,忧虑重重地说道,“光复后啊,来了几个鄂伦春人,要跟松松全家过不去,让我呀,硬是挡了回去。要杀松松,就得先杀了我,有我在,谁也休想动松松的一根毫毛!”他的口气和表情,让人看到了一个军人,不,一个牧虎人的尊严和气质。“舅舅,我要回去了!过两天,师父和师母都会来看您的!”告别了舅舅,我持枪领狗,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离开老秃顶子返回了家中。

郑万顺找到了,师傅宋希山高兴得简直有点儿不能自已:“太好啦!太好啦!老连长,总算是找到你啦!”师傅举杯狂饮,激动万分。

师母却流着泪说:“铁柱呀,你咋不让你舅舅下山到咱家里来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半辈子,守着那几只老虎,多不容易啊!过两天,咱们都去,把你舅舅请下山来,到咱家,也过两天人世间的日子!”

第二天,于老大赶巧也来了,听说舅舅还活着,就在老秃顶子上以虎为伴,也大呼小叫地喊道:“宋大哥!明天咱就上山,去看看你那位老连长,多背点儿咸盐。就这么定了,我也回去准备准备!”于老大兴冲冲返回了林场。

可是,天不遂意,先是下雨,后是飘雪,断断续续,一下就是半个多月,把师傅急得坐卧不安。

等开晴我们一行四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说说笑笑直奔老秃顶子的主峰。

爬到石崖前面,高声呼喊,不见回答,近前一看,舅舅已经身亡,那只名字叫松松的老虎,立在面前,也停止了呼吸。舅舅郑万顺是病死的?饿死的?还是老死的呢?他坐在那张熊皮上,双眼紧闭,须发悠悠,表情安宁,满脸红色,像睡了过去,没有半点儿的遗憾和痛苦。再看那只老虎,也像站立着睡了过去,仅仅是脑袋和尾巴垂了下来。真是虎死不倒威啊!我们一行人在现场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炮手和猎人留下来的痕迹,从中推测,舅舅可能是突发急症而故,而老虎松松,是发现主人死后,因悲痛过分,而自绝身亡的。

那张马皮还在,石洞门口另外两只老虎一大一小,仍在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仿佛在等待着人类给它们点儿恩赐和保护。师傅站在舅舅的尸体面前,鞠躬后宣誓般说道:“老连长,你去吧!那两只老虎,我宋希山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替你守护好它们。”于老大也鞠了三个大躬,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我还回来,回到狩猎队,不为别的,为了看护这两只老虎,像郑连长那样,也要终生做个牧虎人!”

师母不停地抽泣,最后竟嘤嘤地哭出了声来:“老天爷呀!好人,咋就命不长呵!郑大哥,我来接你,备了酒、备了饭,你吃不上,我心里难受啊!……”

于老大用一只胳膊,把带来的油饼、馒头统统扔给了那两只老虎:“吃吧!吃吧!放心吃吧,从今以后,有人敢害你们,我于老大,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把你俩保护好,我他妈就不是于老大!”

在木屋门前,用舅舅的镐头,我们挖了一个大坑,把人和老虎的尸体同时深葬了进去。

据说,舅舅当年埋葬松松母亲的那个虎墓,后来变成了一座小山。为了核实此事,两年以后,我亲自从兴山市出发,从伊春市友好林业局的鸡爪河林场翻过山去,进入了逊克县境内的沾河上游。沾河是逊河的上游,也是黑龙江的一条支流,顺河床走了大约有十几里地,在沾北林场境内,我居然找到了那座老虎墓。

虎墓离河床大约有三百米,在草甸子的正中,孤零零的,有两间房子大小,远远看去,倒像一个刚出了锅的大馒头,人们都叫它虎峰山。虎峰山上面的土层不厚,却长满了不少的松树和柞木棵子。近看,杂草丛生,野花飘香,在植被裸露处,青褐色的花岗岩石坚硬无比,用枪托子扦了扦,震手,却连半点石渣也不肯掉落下来。

虎峰山周围森林茂密,大树参天,鸟儿唧唧,兽声不断。我到了附近一处营林工地,一位老职工告诉我:“从前俺们真就不知道这是座虎墓呢!总有点儿奇怪,即使是晴空万里,一早一晚,从这墓山头上,也总是有烟雾飘了出来,十几年了,从来就没有间断过。为了弄个究竟,我们林场有个愣小伙子,刨开土层,用炸药轰了一次,不曾想那岩石纹丝没动啊!他本人倒把眼睛崩瞎了,变成了独眼龙。从此以后呵,就再没有人敢去招惹它了。只是有不少妇道人家来烧过香,许过愿,灵不灵,也不知道。”

界河狼

猛禽爪下惨死的狼崽

四十年前,也就是公元一九六九年秋天,因珍宝岛事件的升级与引发,沈阳军区所属各兵种,大批官兵到北大荒转业。

我所在的部队是38军,驻吉林省蛟河,这是一支在朝鲜战场上最有名的部队。接到命令,我们连队直接转业到萝北县境内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第十三团,也就是现在的宝泉岭农场管理局延军农场。该场场部原来设在延兴村,紧靠黑龙江的江边。战争的需要,场部向西迁移了四十里,撤到托罗山中的洋灰垛子附近。

场部搬迁,住房紧张,再加上大批知识青年下乡,当我们连队赶来的时候,现有的居民点儿早已经人满为患了。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帐蓬,人头攒动,喧哗声不止,姑娘们的乳罩和裤衩子就在地头的包米桔杆上晾着,且官兵正在一批批地涌来。别说是生产和战备训练,平时生活都已成了问题。在动员会上,兵团首长挥着胳膊喊道:“去荒原上安家嘛,把狼群赶走,那儿就是家园,野狼有什么可怕的,冲锋枪一响,吓出它们的尿来。但是,能不放枪,尽量还是不放,边防线上嘛,别节外生枝惹出来麻烦。你们都是军人,军人的义务,就是屯垦戍边,保家卫国。”

那是一个讲政治的年代,尤其是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没有理由拒绝其安排。按照兵团统一的规划,我们连队到望江峰下面鸭蛋河西岸的荒原上建点儿。“现在传达任务,”场长老白一脸严肃地说道,“鸭蛋河西岸是有名的狼窝,当地人又称那儿是野狼谷。十年以前,北京门头沟来的十三名支边青年,不了解情况,去河西岸规划,可是过河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九男四女,十三条人命,都让野狼一宿给嚼了!这次你们去建点儿,千万千万要小心哪!特别是孩子和家属。”白场长无可奈何地说,“我建议孩子妇女暂时先留在场部,等环境好了,家属再上去。”白场长又摇了摇脑袋,叹息了一声,双眼里噙着忧虑:“住房太困难啦,实在不行呢,家属就到我家里去住吧。没办法,就挤一挤吧。”

白场长所说的家属,是指连长王大奎的爱人周彩霞和他们一岁半的儿子王军军。见场长叹气,王连长就说道:“算啦,一块儿去吧。二十多人,还有三支枪呢。我就不信,狼牙比我们的刺刀还硬。”

场长一直把我们送到上路的叉道口。

三辆马车拉着帐蓬和所有的物资,离开场部,沿着鸭蛋河右岸,浩浩荡荡奔望江峰进发。

实际上我们这个连队只是一个排的建制,包括连长,三十人还不到呢。转业以前都提了一级,排长变连长,我们几个班长也变成了干部。

说实话,不转干我就得复员回老家了,我老家是大山那边嘉荫县乌拉嘎公社新立村的,都住江边,离萝北县很近。如今提干再转业分配到农场,如果是复员,那就得回农村去,农场与农村有一定的区别,农场开工资吃商品粮,回农村挣工分就是彻底的农民了。不过,当时我也有回农村的打算,我们老家的土地宽裕,资源丰富,尽管是农村,但也不算贫穷,况且我还有狩猎的技能,真要是复员回老家可能会更潇洒,也是父母们求之不得的。回老家还有一个念头,主要是结婚,未婚妻曾经到部队来过,盼我复员,双方别再熬着,村里同她一般大小的姑娘,都已结婚生子,有的孩子已经满地爬了。我也不想再过这大兵的生活,文化低,提不了干,早早晚晚也得复员,晚复员还不如早复员呢,继续再干,尽的也是义务。可是,没有想到突然接到通知,集体转业到北大荒农场,我们几个班长,同时转成了干部。天赐良机,珍惜好这次机会吧,即便进狼窝里安营扎寨,爬摸滚打,我和我的战友积极性也很高。

逆流而上,道路崎岖,马蹄声声,车辆滚动,路两旁到处是深深的杂草,高高的灌木,随风不时嗅到浓浓的膻味,同时也能看到一堆堆狼粪,拂扬着的狼毛和白花花的骨头,有的骨头早已经发霉,分不清到底是人骨还是兽骨,阴森森的,特让人恐惧。就依仗人多,如果人少了真就不敢走这条路呢。望着道边的骨头,我们猜测很可能是人骨,因为在出发以前,白场长就已经提醒了我们:“你们今天要走的那条道,是当年抗日联军出山进山必走的道路,当年,那一带多次发生过激战。路旁的骨头,基本上都是汉奸们的骨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激战的双方,我方人员牺牲后,尸骨很快就被掩埋掉了,建国后又统统迁移到了烈士陵园。日本小鬼子的尸体,人家当时就托运回国了,而只有伪警察和伪满军的尸体无人管顾,腐肉喂了秃鹫和乌鸦,骨头多数都被野狼嚼了,没嚼碎的骨头就在那儿扔着,也许这就是当汉奸应有的下场。”

后来,我核实过资料,对白场长的说法表示有些疑问,因为资料记载:在萝北县境内,抗联三军和六军的活动多数都在黑龙江沿岸,这有利于我军转移时方便,六军军长夏云杰,当年就是在我们脚下这条崎岖的路上牺牲的。当时这一带伏兵特多,警卫团全部战死,双方尸体无数。在那个年代,敌强我弱,烈士的遗体谁又来掩埋呢。如今裸露在地面上的骨头,说不定就是烈士们的遗骨,风吹雨淋,灵魂不得安宁。

我一边走路一边在想,等过些日子,大家都安顿了下来,我就找上几个战士,拿上锹镐,把这些骨头统统都埋掉,入土为安。再说了,民族矛盾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尽管面对汉奸的骨骸,后人会有许多寒心的解读,但我想还是用我们的善心良知把它埋掉吧,用我们手中的锹镐送汉奸的骨头与他的灵魂一道归宿到地狱的尽头。

狼粪、狼尿、兽毛和骨头,总让人恐惧又沉甸甸地压抑,但更没有想到,突然传来吱哇吱哇的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大伙不由得紧张起来。随着狼叫,一只大鸟呼啦啦跃起,旋着一股巨风,弄得杂草和灌木猛一阵子晃动。抬头望去,河面上空跃起一只大鸟,它全身漆黑,光秃秃的长脖子紫红,眼睛贼亮,咄咄逼人,锐利而又粗大的爪子,死死抓着一只浅灰色的小狼崽,但见那狼崽拧曲着身子吱哇吱哇哀叫。

河那岸随之有老狼嗥声传来,苍凉,无奈,急切又痛苦。嗥叫的老狼十有八九可能是只母狼,如果没有灌木丛遮着,肯定能看到它绝望的影子,仰头面冲高空,一声声哀叫。

近在迟尺,河水那边母狼在哀嗥,头顶上的大鸟双爪钳住狼崽张着巨翅腾飞、盘旋,像飞机,大伙儿不由都愣了,都张着大嘴呆呆地望着:“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鸟啊,巫婆吧,这么大个家伙!”“咚咚”,突然身后传来了枪声,扭头一看,是二排长宋西枕,人们都习惯叫他宋黑子,他对空中射击刚有点儿得意,前面就传来了车老板的骂声:“妈的,找死呢你,这儿是野狼谷,随意开枪,你不要命了!”话音刚落,我们又看到,高空的秃鹫猛地一伸爪子,野狼崽随即坠落在了河滩上。秃鹫在空中拐了一个急弯,迎着阳光,向东南方飞去。

宋黑子抚枪伸了伸舌头,一脸恐惧,眼睛眯着,他想申辩但最终啥也没说,像个突然间闯了祸的孩子。

秃鹫飞走了,车老板的口气才缓和了下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块头,大胡子,大眼睛,眼睛一瞪满脸都是凶气。此刻见众人都有点儿发蒙,他就扬着眉毛晃了晃大鞭,略有点歉疚撇了撇嘴说道:“小爷们儿,看见吧,它狼崽子都敢抓呢,狼崽子有母狼护着它都敢下手,这个世界上它能怕谁呢。这是巫婆,天上的神鸟,别看你们手里有枪,真招惹了它们,那也是个麻烦。我赶了大半辈子马车,出门在外,什么野兽我老孙头儿都不怕,就是这种神鸟,招惹不起啊!”说着狠狠甩了两下响鞭,车轱辘继续滚动向前行进。

马车在道旁的河边停下,我们纷纷向河边跑去,想用河水洗洗手脸清爽清爽精神。在河滩上我们清楚地看到:被摔死的狼崽子全身都是污血,狼皮太薄,秃鹫的利爪肯定已经切透。韩仓用手提着它的后腿:“真不轻呢,白瞎了一张皮子,你看这毛,如果在冬天,能吊两双袜子。”

于老四用手摸了摸狼头,手有些哆嗦,颤抖着说道:“这就是狼啊,除了小时候在动物园,我第一次见到自然界的野狼。这狼崽……”

没有说完,猛然听到河那岸有点动静,惊得扭头,一只白色的老狼倏忽间没了,没有看清,但可以肯定,老母狼是在守护它的崽子,见我们人多,身上还有枪支,母狼就匆忙隐去了。

回到岸上,我们重又上路,大伙儿都在感叹:“母狼怕飞禽,不可能啊”。“你问咱们排长,春木排长,你参军前就是专业猎人,这地方又离你们家不远,这只母狼,为啥它就看不住崽子,让只老雕把崽子给叼了。”

我心事重重,刚要打算回答,车老板在前面就大着嗓门嚷道:“场部领导净瞎整呢。来野狼沟开荒,这不是把狼群往死里头逼吗,逼它们搬家,往哪儿搬啊,能去国外,它们也早走了。多少年啦,我亲眼看到,这些狼是被人家外国狼打败,实在没办法,才在这儿死守。现在可好,你们刚来,还没过河呢,狼群就慌了,连自已的崽子也看不住,生生让老巫婆钻了空子。”说完又狠狠甩了一响鞭,“叭!”的一声,清脆又响亮,“驾!还带着女人和这么小的孩子,万一给吓着了又该怎么办哪!当年的知青就是个例子,十三个坟头,不是照样摆着。别看有枪,到时候也有哭鼻子的时候。驾!”又是一声清脆的响鞭。

我们走远了,身后传来老母狼的嗥声,婉转凄凉,苍凉悲痛。我们不由得回过头去看看,身后是荒原,除了杂草、灌木,能看到的仅仅是烈日下的天空。北大荒的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云彩也不见尘埃,只有仿佛是哭泣的狼嗥声在荒野上回荡。

听到狼哭,想想其惨状,心里都有些说不清的沉重和极心烦的压抑。

我心里头突然觉得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来国营农场转业,我毕竟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原籍相对都贫穷,转业来农场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我原籍本来也属于北大荒呀,来农场转业纯粹是多余。再说了,参军以前我就不再狩猎,这也是我父亲的志向和决定,可这次来开荒,又得与狼群发生冲突。我心里压抑,精神上郁闷,事与愿违,后悔不该来十三团转业。

可是,回头路断了,档案手续都已经办定,再回山那边,只能算个逃兵,不如意也得硬着头皮干了。

突然,又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叫声,像是一群狼,好像要将我们包围似的。我的后脊梁有凉风嗖嗖嗖冒出来。

乌鸦与狼群

蹚过河西岸我才注意观察,这里的地形像农民用的簸箕,背靠高耸入云的望江峰,面朝蜿蜒流淌着的鸭蛋河,两条拿捏着的山脉恰恰就是簸箕的把手,座北朝南阳光充足,植被翠绿环境特别幽静,难怪免野狼群视这儿为据点呢。狍子野鹿,山耗子黄鼠狼,肯定是野狼最理想的食物。野狼在夏天可以分散到平原上觅食,秋季才返回山里头大兵团作战,在山里觅食的时候不易暴露目标,大兵团作战即便棕熊见了也吓得哆嗦,天时地利,它们都占着。眼下我们要在这块地盘上开荒,在这里开荒就等于逼狼群搬家。逼它们搬家定有一场恶战,当时我想。

当然了,农场领导早有思想准备,配发枪支就是从没有的先例,别说是眼下极特殊的时期,边境线上紧张,就是在平时,去荒原上踏察也不动用军火。否则,当年门头沟的知青,就不会变成这十三座坟墓。据说他们仅带了支铁铳,如果让铁铳“咕咚”响一声,那可得鼓捣上半天,就在鼓捣的时候就被狼群嚼了。狼群这种猛兽我非常熟悉,既狡猾又凶悍,斗智斗勇绝对不会认输。有一次它们围攻一只棕熊,我亲眼目睹,看得心惊胆颤,棕熊庞大,力气大得惊人,它胳膊粗壮,爪子锋利,厚厚的牛皮搭上就能撕开,对狼群的围攻根本就没有在乎。大意失荆州,棕熊吃亏,就是它太大意。

那年我还是十七岁的孩子,第一次狩猎,没有见过这么悍的狼群,大约能有十二三条野狼,毛眼邋遢看上去很瘦,棕熊也是刚刚蹲仓出来。漫长的寒冬消耗了体力,饥饿也使它凶狠而又残忍。因为饥饿,狼群把棕熊当作了猎物,所有的狼眼全部都是蓝的。棕熊也因为急需要补充,遭遇强敌,眼睛瞬间也变成了红的。棕熊饿了可以下河捕鱼吃,鲑鱼是它最理想的食源,如果捕不到鲑鱼,它还可以寻找,头一年秋天生长出来的蘑菇,棕熊属于杂食猛兽,好坏都行,都能填饱肚子。但狼群不行,野狼纯粹是肉食动物,上帝为它们设计好的胃口,没有肉类肯定就得饿死。此刻的狼群龇着牙冲锋,在棕熊屁股大腿处撕上去就是一口,直疼得棕熊哞儿哞儿叫唤。

从感情上我始终偏袒于狗熊,见野狼太多,心里就嚷道:“快爬树啊,快爬树啊,爬树,狼群就没有咒念了。”但棕熊可能是太自负了,对我的焦虑没有放在心上。我离它们足有三四百米远呢,我心里的想法它们怎么能知道,我也不可能拼了命呼喊,我是猎人,不是门头沟城里来的那些个“傻瓜”,只好持枪观望。吃了亏的棕熊很快开始反击,它猛地直起身子,足有两米多高呢。棕熊搏斗必须后腿直立,这是它先天生理上的缺陷,它眉毛太长,视觉模糊,瞎子一样肯定就得吃亏。可是它一旦站立了起来就特别威风,绿豆般的眼珠贼亮贼亮,居高临下,两只大巴掌就能发挥出威力。站在远处我清楚地看到,一只瘦狼被棕熊一巴掌打出去能有一丈多远,很可能脊梁骨被一巴掌打断,不停地哀嗥:“欧哇!欧哇!”全身倦缩像一个庞大的剌猬。一狼致命,其它老狼全都愣住了,不再进攻,远远地瞅着,似乎是屈服了大棕熊的蛮劲。这个时候,棕熊若逃走也是最佳的选择,其它野狼不会再围追。但棕熊这家伙太傲慢太自负了,总认为它是大森林的一霸,除了人类,没有天敌能把它奈何。就在它哞儿哞儿得意的时候,死亡的脚步悄悄向它走近,它蒙在鼓里还在做美梦呢。

我揪心又胆怯地看到,两只老狼同时在咬耳朵,仿佛在商量重大性的机密,我真为棕熊攥着一把汗啊。可是已经晚了,只见狼群猛地向刚才受伤的那只瘦狼扑了上去,风卷残云,毫不犹豫,相互撕扯着,几分钟就把同类给吞了。狼吃同类,父亲早就说过,但毕竟我这是第一次目睹,野狼绝情又残忍,这是野狼留给我最坏的印象,蚕食同类,它们真是狼啊。

狼群对大棕熊又开始进攻了。同时围攻没有什么奇法,闪电一样,比闪电还快。大棕熊的巴掌刚刚抡起,两三只恶狼同时把它叼住,任凭大棕熊呼呼地抡着,野狼的牙齿再也没有松开,焊上了一样,况且它立着,致命处已经暴露。致命处是它的阴部或睾丸,或者是胸膛人字型的地方,这两处地方都蹭不上松油与河砂的粘裹,狼群当然很快把棕熊扯倒。棕熊开始还在哀吼,不大一会儿哀叫声就没了。

以弱凌强,狼群打了一场漂亮的战斗,动物之中也只有狼群,慌而不乱,有条不紊,靠着智慧,协同作战,再强大的保垒也能被攻破。那次我回家把狼群战棕熊的场面对父亲说了,父亲对我狠狠地吼道:“闭嘴,傻家伙!知道吗,你比那只棕熊还傻,毛眼邋遢,肯定都是饿狼,还他妈的看呢,没有那只棕熊,肯定把你给你吃了!”饿狼毛邋遢,饱狼毛华丽。遇到饿狼千万要躲开,尤其是群狼,你枪法再准,本事再大,弄不好也得丢掉性命。

父亲是猎手,关于动物,北大荒的动物,我从小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不少的常识。

来到河西的第一个夜晚,除了在妈妈怀抱中的军军,我们大伙儿谁也没敢睡觉。紧靠河边,灌木丛浓密,阴森幽暗,暮霭粘稠,小咬蚊子成蛋,旁边排列着十三个坟头,一大群乌鸦起起落落哇哇叫着,再加上遍地都是一堆堆非常新鲜的狼粪,尖刺的骨头在粪便中裸露,空气中弥漫着臭哄哄的膻味,气氛自然就紧张恐怖,王连长问我:“李排长你说,除了枪支,狼群还最怕什么?”“最害怕烟火和响器呗。”看着王大奎满脸的紧张和极恐怖的目光,我毫不犹豫立刻就答道:“谁也不能睡觉,绝对不能断火,狼群袭击常在第一个夜晚,这种动物非常狡猾,知道咱们行军非常疲劳,容易瞌睡,它们的袭击越容易成功。”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到,当年门头沟十三个知青,很可能就是第一个夜晚,都睡熟了过去,才惨遭不幸……“拢柴火,拢柴火。”连长王大奎大着嗓门嚷道。干柴不缺,遍地都是,很快就堆积了两大堆干柴,点燃了一堆,另一堆备用,点着的柴堆加上复盖着割倒了的蒿草,干透了的树枝噼噼叭叭响着,滚滚浓烟几乎把荒原给罩住。从地上的迹象我清楚地看到,有些狼是刚刚才逃走,此刻它们就在远处盯着我们,这着实令人紧张毛骨悚然。

尽管有烟火,但小咬蚊子也叮着你不放,嗡嗡叫着,叫得令人心烦。嘴唇不时被蚊子给叮肿,肿涨得老厚,麻木疼痛,用牙齿咬咬都没有感觉。

夜色漆黑,雾气很浓,树叶上不时有露珠在滴答。借着火光,隐约能看到远处一双一双的绿光,幽灵一样,像晃动着的鬼火,我知道那就是狼窥视的目光,让人的内心越发感到恐怖。

刺刀打开,子弹上膛,宋黑子和我都攥着枪支,冲锋枪始终在王连长手上,他紧靠一棵大树席地而坐,两眼不眨盯着那些鬼火,身边就是他刚随军的妻子——周彩霞大姐,大姐怀抱着熟睡中的军军。军军这孩子特别招大人喜欢,一岁半不到,刚刚才会跑,胖脸蛋,大眼睛,两颗白牙,嘴角还各有一个深深的酒涡,幼稚天真,顽皮又机灵。他见了我们这些当兵的都叫叔叔,只不过把“叔叔”喊成了“福福”,小嘴巴特别甜,有时候正在妈妈怀里吃奶,你一喊军军,他立刻松嘴扭着脸冲着你直笑。

围着篝火,大伙儿的话题始终围绕着这十三座坟头。明知道是空墓,没有尸体,仅有几件衣服,可是仍然觉着有一阵阵阴风从坟墓里冒出来。

王连长毕竟接触得最多,他给我们介绍了门头沟知青来这儿的经过。

延军与共青,原来是一个农场,即共青农场,胡耀邦总书记两次来视察,当年的农场是团中央建的,职工多数是门头沟的青年,刚开始的名字就叫北京庄,后来又创办了天津庄、沈阳庄、哈尔滨庄,四个庄联合为共青农场。五十年代末期,各农场开垦都绕开了湿地,湿地陷车拖拉机也无奈,相比之下平岗和慢坡就特受到青睐,砍掉树木,挖掉树桩子就能变成农田,弊病是毁林,再就是慢坡地狼多。野狼都在干燥处挖洞,干燥处垒窝,生存育崽,避免受水气。所以说,选择漫岗,人类与狼群肯定发生冲突。多数是人类把狼群给打跑,或者是打死,除了吃肉还能得张狼皮,狼肉治气管炎是最好的偏方,地处高寒,气管都不好,所以说,猎狼打狼积极性都很高。可是也有倒霉的时候,不是倒霉,而是人类轻敌,一时忽略被狼钻了空子。门头沟来的十三名知青,在鸭蛋河两岸的望江峰下面,也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十三名知青都是青年,都来自首都,都是花季年华,鲜嫩鲜嫩,野狼群肯定吃红了眼啊。地处荒凉人烟稀少,即使是呼喊也没有人搭救,阴森森的,让人悲凉,让人寒冷,河岸边十三座不算大的坟头,坟头上落满了枯枝和败草,败草上又长出绿油油的杂草,杂草中偶尔还有几朵小花,有粉有白也有淡淡的黄,随风摇晃,好象在悄悄地诉说十年前的悲凉……

天黑以前,刚一上岸我就注意到了,十三座坟头被白桦树遮掩,杂草丛中木板条制成的墓牌早已经腐朽,风吹雨淋字体也已经模糊,但仔细辨别还能辨别清楚。篝火映着,十三座坟头就在我身边,我们选择这块地盘,不是因了让那十三位阴魂来保佑,我们是军人,思想并不迷信,是环境所限,地理位置最佳,这儿就是以后建村设屯的地方。最佳位置,十年前他们就已经选好,前人的奉献我们还得继承。

北大荒的夜晚漆黑漆黑,没有狼嗥,没有兽鸣,万籁俱寂,只有河水在哗啦啦淌着。瞅着火光,听着远处,奔波了一天,饥饿加劳累,持枪坐地上,上下眼皮就开始了打架。

突然,远处传来了群狼的嗥声,凄恻,苍凉,如哭,似泣,山峦在黑暗中似乎也在颤抖,先是南边,继而是北边,最后是西边,嗥叫声一阵阵传来,大有把我们包围起来的意图。大伙立刻精神起来,判别狼嗥声有多么远的距离,狼嗥声像是跟我们叫板,起起伏伏,一点点在逼近大约离我们有几百米远吧。近距离的狼嗥声也蓦然间传来,声音短促,频率更快,匆忙中大伙儿都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准备好了搏斗,我和宋黑子同时把保险机悄悄打开。续上木柴,篝火堆更亮,火光映着夜空,把远处的夜空瞬间也都照亮。似乎有影子就在不远处晃动。握着斧头抓着镰刀,一场恶战可能就要展开。

但影子又消失,嗥叫声也稀落,不知道狼群在搞什么诡计,宋黑子大骂,宏亮着嗓门:“妈的,来啊,穷叫唤什么。老子就等着剥你们的皮呢。”韩仓把手中的大板斧使劲儿一晃,也跟着骂道:“奶奶的,砸出你的脑浆,狼牙再硬还能硬过斧头。”

我持枪在暗中默默地观察,但突突地心跳,前后胸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可是我也明白,狼群怕火,绝对不敢近前,突然间嗥叫是它们同类彼此在呼应,毕竟这地方是它们的家园。

可是,就在我的心跳刚刚稳了下来时,万没想到,在坟墓的那边,一群乌鸦突然间惊飞,哇哇叫着在黑暗中盘旋,奔火光而来,就在我们头上,叫声瘆人,翅膀声在黑暗中呼啦呼啦响着。我刚犹豫,判断其原因,冲锋枪在背后就响了。是王连长在射击,朝着望江峰方向,枪口喷吐着火舌,伴随着枪声,树叶子在不远处掉落。王大奎他当兵多年,动作马利,枪声刚止,三十发,另一梭子子弹又压进了枪膛。他脸色铁青,目光凶狠,被火光映着,简直就像关公庙里雕塑出的张飞,扎撒着胡子,眼珠子溜圆咬牙切齿,嘴上还骂着:“找死来啦,王八蛋你们,王八蛋你们!”也许是受到了连长影响,或者是乌鸦的叫声让他极度恐慌,宋黑子的半自动随着也响了,先连发后单响,枪声在夜幕下长时间的回荡。

枪声响过,乌鸦的叫声瞬间就没了,狼嗥声更是彻底消失了。宁静,沉寂,除了河水,再有就是干柴在燃烧中爆炸,似乎是篝火也感觉到了恐怖,噼啪噼啪地响着。

敲山震虎,还是虚张声势,对他们俩放枪我有点儿反感,野狼这种动物刁钻又狡猾,制造声势是对我们侦察,侦察我们的能量和势力,况且它们又利用了乌鸦,用乌鸦的活动来达到其目的。乌鸦和狼群历来联着手呢。我正在分析野狼群的动机和飞起来的乌鸦黑暗中的方向,万没有想到,篝火堆那边,王连长竟然会对着我吼道:“李春木,你想啥呢,害怕了,吓蒙了,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啊。”“谁吓蒙了,你才吓蒙了呢。”我反唇相讥,不客气地说道,“不就是一群乌鸦吗,你们俩放枪也就足够啦,我再开枪,有这个必要吗。草木皆兵,虚张声势,暴露目标,最起码违背了夜战的常识,一群大兵,让狼群给耍弄了。”我说得多了,因为对方是连长,对上级不敬,必是自讨苦吃。尽管我肩负着顾问的责任,但是对连长也不能不敬。“李春木,你行啊!”众人面前王连长觉着下不来台了。他嗓门特别粗,简直像鸣雷,抓着枪托,两手都在哆嗦。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给吓的,火光映照,紫红的脸色都有些白了。“哇”的一声,他儿子小军军突然间大哭,不是枪声,也不是狼声,是父亲的吼声把孩子给吓着了。军军的哭声响亮,像刀子一样尖刺,使恐怖的气氛更增添了紧张。“老王,看你,喊什么呀。”周大姐抱孩子急站了起来,看着她丈夫恼怒地嚷道,“人家春木说得没错呀,草木皆兵,虚张声势,白瞎了子弹,有这个必要吗。再说了,人家春木从小就是猎人,熟悉情况,不开枪有人家自己的道理。”

周大姐一说,我旁边的小田吃不住劲了,他年龄最小,军龄也最短,小矮个娃娃脸,平时大伙儿都拿他当孩子。此刻,也肯定想给王连长个面子,从我的手上夺过去步枪,声音不大嘟囔着说道:“得了得了,有的是子弹,让放就放呗,你不放我放,就是让狼群知道,咱解放军的历害。”说着他举手就勾动了板机,对东南方向黑黝黝的山头,枪膛里的子弹都射了出去,夜幕下面,枪声再次回荡。可是我知道,狼王肯定能精准地算出开枪的小分队带了什么武器,是军火,是猎枪,还是民间特纯粹的铁铳。摸清了情况,狼王会作下一步的安排,于是我不满,气哼哼地说道:“兵贵有诈,这下子可好,咱们的家底都告诉了狼群,太沉不住气了,刚才它们嗥叫,咱们没有上当,狼王又按排乌鸦出面骚扰,乌鸦出动,你们就慌了,这会儿肯定,乌鸦和狼王都在偷着乐呢。”说着,我从备用柴堆里抽了一根棒子,猛扔到火上,火星子腾飞,火苗子更大。火光映照,众人的脸上都写着不解和满脸的疑惑。

枪声响过,火光映天,紧张的气氛又轻松了下来,小田拎枪看着我问道:“李排长,这么说,野狼跟乌鸦穿一条裤子呢。”“哈,一条裤子,狼狈为奸,这点儿常识你还不懂啊。”不等我说,老战士韩仓梗着脖子说道。“狈是狈,乌鸦是乌鸦,别不懂装懂,狼狈为奸谁不知道啊,小学三年级,课本里就学过”。小田对韩仓撇了撇嘴角,又回头对我说:“问你呢,李排长,我也觉着蹊跷,先是在路上看到狼崽子被摔死,这工夫乌鸦又飞过来捣乱,乌鸦与狼群是同盟军哪。”火光映着他孩子般的红脸,不依不饶盯着我问道。“不是盟军,是相互在利用,狼群与乌鸦都喜欢食肉,为了猎食,狼群就利用乌鸦的眼睛,乌鸦在高空,视野开阔呀。乌鸦利用狼群的凶残,如重伤了的野猪,迷山以后饿昏了的人类,还有狗熊、驼鹿,尤其是猎人窑住了的马鹿,乌鸦发现了也对它们无奈,但它们把信息通报给了狼群,狼群很快就找到了食物。当然了,野狼也讲究,再饥再饿,也要给乌鸦留下一部分,使报信的乌鸦也都得到实惠,这是一种常识,北大荒自然界特殊的常识。如果有机会你们能看到,乌鸦的下方肯定有狼群,狼群奔跑也都昂着脑袋,深山老林,荒草野岭,野狼靠乌鸦为它们导航呢。

当然了,这一常识后来也被人类所利用,在我们老家的各个屯子,不管是狩猎的、采药的、采木耳拾蘑菇的,到时候还没有回来,家里人着急,可是茫茫林海到哪儿去找啊,于是就爬到最高的山头上,四处察望先寻找乌鸦。如果发现了有一大群乌鸦,起起落落围绕着盘旋,盯着那个方向往那儿奔去,十有八九就能找到亲人,或被狼群噬嚼了的尸骨,尽管是尸骨但也毕竟没有扑空啊。如果没有乌鸦做目标,荒山野岭到哪儿去找啊。

这也是军人该掌握的常识,像林海雪原的山里头剿匪,常识对军人都非常重要,这种常识书本上没有,也不是想学你就能学到的,是实践中积累,一点点地摸索,在生活中摸索到这些很宝贵的常识。

很多知识是父亲传给我的,尤其是对付北大荒的狼群,父亲有自己很成熟的一套。鄂伦春部落离我们不远,同时狩猎切磋技艺,在鄂伦春人那儿,父亲也得到了技艺和真传,如辨别狼王、掏狼崽子、下狼夹子、剥狼皮、熬狼油等等。

听我讲叙,人人都很认真,包括连长和连长的妻子,都瞪着眼珠子一个劲儿点头。此时此刻,设身处地,这儿毕竟是野狼的窝啊。我们是在狼窝里面活动,知识对每个人都非常的重要,说不准以后就可能用上。

夜色退去,天终于亮了。北大荒的夏季尽管是夜短,但第一个夜晚却是这么难熬,尤其是那些外地来的战士,新鲜、紧张、恐怖又刺激,很可能终生都会留下影子,鸭蛋河西岸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人生不平凡的一夜。

满目翠绿,处处都养眼,新鲜的空气,就像沐浴在海水里一样。但浓雾很稠,稠得就像泼上去的豆浆。当太阳冒红,小咬也是最肆虐的时刻,无处不钻,眼角、嘴唇都叮得虚肿。没办法躲藏,只能围着火堆,靠残火和余烟来躲避这些烟雾般的飞虫。

狼群在白天轻易不会活动,安排好了警戒,围绕着火堆,大伙儿都美美地睡上了一觉。这使我联想到抗联的将士和那艰辛的岁月,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风餐露宿真是难熬啊。

一觉醒来已是接近中午,阳光灿烂,秋风习习,浓雾退尽,小咬也没了,远近传来鸟儿们的叫声,唧唧喳喳,似乎在赞美着这崭新的一天。也许是在验证我刚讲过的故事,东南方向有一群乌鸦,半个天空都被它们遮着,起起落落,不停地盘旋。韩仓他们都觉着好奇,非要拉上我一块儿过去看看:“李排长去呗,过去看看,乌鸦和狼群又捣什么诡计。”

我也觉着好奇,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乌鸦?全世界的乌鸦都汇聚来了,又是在我们刚过河的今天,即便是阴谋,也是冲我们垦荒队来的。忧虑忡忡,手提钢枪,钻树林子上坡直奔了过去。

近前一看,我们都傻了,周围密林,唯有这儿是不大的空地,北大荒的丘岭这种空地很多,空地上多数都有裸露着石头,在一块锅台大的花岗岩石头上,摆放着我们曾见过的狼崽,就是被秃鹫抓死了的狼崽。昨天在河滩上我们都见过,十多里地呢,此时此刻死狼崽的双眼还大大地睁着,睁大了眼睛仿佛在诉说,诉说着昨天那场极惨烈的经过。

死狼崽怎么会摆放在这儿?我们几个人心里都发毛,毫无疑问,老母狼始终在尾随着我们,嘴上叼着惨死的小崽。叼来到这里是什么动机?难道是抗议还是在示威?也许是狼王有意识地安排,安排乌鸦又导演着这场悲剧。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森林茂密,杂草丛生,母狼和狼王肯定就在附近,我不禁想起那条总在我们视线里忽隐忽现的白色的老狼,它精心安排的这场奠礼,肯定是在告诉我们,它即将带领着它的群体实施一场狼与人类更加惨烈的冲突。我不由得握紧了手上的钢枪,全身的汗毛又直竖了起来,那条浑身雪白的老狼在我脑海里无限度放大,我突然在想:老白狼,你是智者,同时你又是名副其实的阴谋家呀!

韩仓他们眼睛都直了,张着大嘴好半天才喊道:“我的妈呀,这不是明摆着,秃鹫飞了,它盯上了咱们,老母狼肯定不会算完啊!”

当然不会算完,这仅仅是开始,重戏大戏还没开锣呢。

为狼群撑腰的老夫妇

开荒的第一步是打地场子。所谓打地场子,就是把漫岗及平地处的乔木灌木及杂草统统伐倒,半干的时候再放火烧掉,场部有令,限期完成,否则,防火期到来就不允许烧了。这是政策,尽管那时候还没有大兴安岭火灾,但防火制度各地都很严。因为在历史上,烧荒时曾经引发了山火,甚至烧到俄罗斯那边,导致两国外交部交涉。蒙古国草原引发了大火,使我国内蒙古的牛羊损失惨重。所以说,防火期一到都高度重视,大风天烧饭往往也会被禁止,害怕有火星从烟囱里喷出,导致可燃物把山林燃烧掉。

烧荒对狼群是最大的威胁,火舌喷吐,浓烟滚滚,不用驱赶,狼群自然就会逃走,不仅狼群甚至是狗熊、野猪、狐狸、梅花鹿、兔子、獾子、山狗子、傻狍子等等也都会被烧死,不烧死,也会被浓烟熏死呛死,没有了空气,所有的动物都是窒息而死的。大兴安岭火灾时有那么多人丧生,不少人就是去菜窑里躲藏,结果生生被浓烟给闷死。

野狼都躲了,地场子越广,我们的安全系数相对就越大,但它们肯定不会逃出很远,就在附近的山梁上蹲着,看我们出工和烧荒,看我们在河水边嬉戏打闹。这儿是它们法定的家园,我们进来硬是把它们赶走,狼群肯定是愤怒而又恼火,动硬的不行,我们有枪支,不用交手就能把它们吓懵,偷袭更不成,即便是夜间帐蓬门前也燃烧着篝火,有人值班,没有空子可钻。随着地场子一天天扩大,隐身的障碍物周围都没有了。但我们察觉到狼群并没有放弃,因为有乌鸦群时常在附近空中盘旋,乌鸦的眼睛比探照灯还亮,开荒队稍有什么样的变化,狼王和狼群自然就会知道。知道了也好,彻底地死心,尽快地滚蛋,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地盘已经属于我们人类,不管狼王还有什么妙计,再想返回来绝对没有希望。可是,就在我们坚定信念拿定了主意热火朝天苦干着的时刻,万没有想到,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蹚水过河一路奔波,竟然为鸭蛋河西岸望江峰下面的北大荒野狼群说情来了。

刚吃过午饭,我们正在树阴凉处休息,鸭蛋河那边,一对老夫妻就急奔了过来,步履踉跄,一前一后,大热天的,看来他们俩跑了不少路呢。即便是河东也没有村屯,离十七连最近,路程也得十几里开外,他们到底从哪里跑来,老远就喊,沙哑着嗓子:“王连长,王连长哪!”树杈子太多,磕磕绊绊,喊叫的时候差一点儿摔倒,于是我们就急迎了上去,王连长老远就热情地回答:“我是王大奎,也是这儿的连长,大叔大婶,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走到近前,我清楚地看到,夫妻俩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皮肤粗糙,皱纹纵横全身尘土,纯粹是当地老农民的打扮,特别是老爷子,他长脸,大个子,略有些驼背,破旧的军装散发着汗臭味,看我们的目光很凶很凶,无疑跑这么远路是问罪来了。他手拿一根树枝改成的拐杖,指着我们,不客气地问道:“你是王连长?”见王连长点头,嗓门儿立刻又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四喷吵架一样,“谁让你们来开荒的,嗯?不知道这儿是狼群的家吗?瞎胡闹呢,嗯!撤走,撤走,赶紧给我撤走。”气哼哼地说,“到河西岸开荒,谁批准的?谁批准的也是一张废纸,我说了就算,马上给我撤走。”

见他发怒,我们都笑了,笑这位老大爷管得太宽,吃饱了撑的,跑到工地上找别扭来了。但我们是军人,有组织的军人,纪律不允许对老百姓不敬,于是王连长就微笑着说道:“大叔,大婶,别生气,别发火,有啥话慢慢说嘛,大热天的,有话咱们到帐篷里去说呗。”韩仓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精神病吧,到这儿来瞎闹,谁批准的?你管得着……”“吗”字没说出口,我就轻轻踢了他一脚:“闭嘴。什么身份,你他妈忘啦。”我踢他的原因是我忽然间想到,这位老大爷很像我父亲,不管是年龄、气质,还是说话时气哼哼的派头。

老太太不吱声,老爷子挺犟,不进帐篷,审贼似的,缩回去树枝,微微颤抖着好像心事很重。

他是谁?哪儿来的?互不认识,为什么见面就这么凶狠?他有什么权力让我们撒走?听口气似乎是为了狼群来的,替狼群说情?为狼群撑腰?他与狼群又是什么关系?曾经是猎人?有愧于狼群?还是狼群曾经对他有恩?恩恩相报,才逼着我们还给狼群家园?我正这么想着,就听王连长不高兴地说道:“凭什么撤走啊,是兵团领导批准我们来的,你是干啥的?是谁让你们来的?总得把身份给我们说清楚吧。对不对,大叔,大婶。大热天的,又跑了这么远的路程,总得把身份给我们说说清楚吧。”

连长说完了,我们大伙儿都看着,同时也在猜测老夫妻的身份,此刻只见老头儿紧闭着嘴巴,眯缝着眼睛,目光有些浑沌,长脸上的肌肉使劲儿抽动。很长时间,他才缓缓举起来握着的手杖,指着我们西南方向的帐篷,嗓子沙哑却一字一顿颤抖着说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们是谁,有什么权力让你们撤走?看到那十三座坟头了吗?其中有一个周明顺,他,就是我儿子,我,就是他的父亲,这是他母亲,”说着,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老太太,“我们是从北京门头沟石头庙子来的,是守护儿子来啦!十年前,我的儿子让狼群给嚼了,我叫周二坤,这会儿你们听明白了吧?”

听说他们是周明顺的父母,我们大伙儿都不由得一愣,如同晴天打了一个霹雷,心灵深处猛地一阵子擅抖,顿时无语,相互之间呆呆地望着,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十三座坟墓,十三个木牌,我记得清楚,从南北数,前三位都姓刘,第四个人名就是周明顺。周明顺的父母竟然就在眼前,而且口口声声要我们撤走,竭力维护野狼群的利益。这不是混淆是非,与“敌”为友了吗。尽管是父母,儿子的灵魂肯定也不满意,老两口到底是咋的了?不会是心疼儿子把精神弄得失常了吧?否则这现实又怎么解释?我正在绞尽脑汁判断着,就听王连长也不解地说道:“噢,明白啦,这么说,周大叔和周大婶,二老是在这儿为儿子守灵呢。”

王连长说完,老头子无语,老太太却开腔了:“就是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有力,她说话的时候左脚还一跺,仿佛把力气都用到了嘴上,给人的印象她是这么果断。她穿一件带大襟的粗蓝布褂子,胳膊肘和袖口都打上了补丁,但看上去很合身,很精神,黑裤子,便腰的,只有在农村普遍才能看到,脚上的农田鞋也都打着补丁,看出来,经济上他们家是多么拮据。老太太的眼睛肯定得过眼疾,使劲儿眨巴,看上去很吃力,不时用手揉揉。可是她仅仅就说了三个字“就是的”,便闭紧了嘴巴,再也没有下文。

两位老人来为狼群撑腰,生活中的背景肯定非常复杂,前赴后继两代人,望江峰下面肯定还有故事,于是我们都回到了帐篷,听周二坤叙述他十多年来在北大荒的经过。

周二坤告诉我们,十三年以前,他儿子周明顺及另外十二个支边青年被北大荒狼群吞嚼了以后,媒体报导,在全国上下引起极大的轰动,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同志亲自去他们家看望和慰问,拉着他的手同情地说道:“萝北是边境,你儿子他们也算是为国殉职啦,组织上不会忘记他们”。送走了胡书记,他们夫妇立刻就到北大荒来了,来为儿子送葬,来为儿子守灵,同时也下决心来为儿子报仇,在有生之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北大荒狼群统统地灭绝掉。正像后来样板戏上说的,杀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他们来到这儿也着实地感受到,当地政府也特别地重视,林业、农业,各人民公社,都纷纷成立了专业的狩猎队,配发了枪支、子弹、马匹和刀具,全民动员,杀狼屠狼宰狼灭狼。灭狼多者贡献就最大,精神上鼓励披红戴花,物质上奖赏,奖被面,奖竹皮子暖水壶、毛巾、大镜子、塘瓷盆还有子弹等等。周二坤加入一支最大的狩猎队——萝北县农垦分局狩猎队,把家安置在延军农场,因为这地方是平原与山区的结合部,狼群被追杀,都逃亡到这儿,多数是头狼、巨狼、猛狼或狼王。猎杀这此大狼更能出一口恶气,用重重的打狼棒砸碎它们的脑袋,眼看着它们口吐鲜血脑浆四溢,心里就默默地念叨上一句:“儿子啊,老爸又给你报仇啦”。可是不久,他忽然就意识到,屠杀生灵这不是报仇而是在犯罪和造孽,狼群是无辜的,是人类无节制的开荒逼狼群走上了死路或绝路。为了生存和生命上的延续,狼群不得不反抗,有反抗就会有伤害。我儿子他们十三个人,就是被狼群伤害了的对象,实话说这能怨狼吗?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狼群已经是再没有了退路,这儿是它们最后的地盘,是大本营,是根据地,像人类的住宅,祖祖辈辈多少年的住宅,失去了住宅它们能不反抗?急了眼的兔子还咬人呢,何况是北大荒极凶残的狼群。相比之下的人类是强大,强大的人类,拓荒发展,怎么就不替其它的动物想想呢!人类这么干太自私了,光考虑自己的利益和享受,忽视了其它动物的存在。

周二坤和老伴来到北大荒后,有两件事更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和众人是多么样的愚蠢。

第一次是他骑马追赶一只叼崽子正逃跑的母狼。每次逃亡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这些母狼。母狼恋崽,但带着崽子逃跑肯定影响速度,往往也就变成猎捕者的对象。当时正是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白雪皑皑的季节,在广袤坦荡的荒原上,别说是野狼目标这么庞大,就是突然窜起来一只兔子,他骑在马上老远也能看到。毫无疑问,他发现了母狼,母狼也肯定注意到他了。他拨马追赶,人与狼的距离很快就一点点拉近,他有支猎枪,但枪法太差,十有九空,每次杀狼都靠那只打狼棒。狼棒比镐把略短,胳膊粗细的柞木棒子,头上还镶钳着铁箍,居高临下,抡起来生风,又是青筋暴跳着的大手,一棒子下去,打腰上腰断,打腿上腿折,如果打准了野狼的脑袋,脑浆四溢顿时就一命呜呼。都说狼这种动物是铜头铁腿豆腐腰,只有腰断了它才能认输,腿断头破照样跟你玩命。那传说是轻伤,他周二坤这根打狼棒,别说是铜头,就是铁水浇铸的也能给砸瘪,甚至是砸烂。到北大荒不久,同行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周大棒子。周大棒子叫得响彻云霄,二坤两字就渐渐被人忘了,可想而知,他这根棒子有多么大的威力,有些野狼从棒子下逃走,再见到棒子顿时就能吓蒙。曾经有一只巨狼被他用狼棒蹭掉过一只耳朵,半年以后这狼又见到老周,匆忙逃走,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到了树上,老周没有费力就得到了一张特大号的狼皮,北大荒的野狼闻棒子丧胆,狩猎队的成员人人都得承认。既为儿子一次次地报仇,县政府也给了他最高奖赏和最高荣誉,披红戴花名字上了报纸,那根棒子全世界都知道,《林海雪原》中有个许大马棒,但那是土匪,萝北县有个周大棒子,是猎狼宰狼神话般的英雄。

他一手拎棒子一手狠拍马腔,枣红马狂奔,像一支利箭,带着风声急追。丘岭漫岗,视野开阔,猎马追赶野狼特别有精神,眼如铜铃,昂着头飞跑,有时能把野狼活活踢死。马腿长狼腿短,母狼远没有枣红马的速度,况且周二坤还坐在上面呼喊:“杂种,看你还往哪儿跑。驾,驾,驾——”人与坐骑都兴奋到了极点。

可是让他纳闷的是,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山包,拐过山包,叼崽子的母狼竟然就没了。寒风呼啸,冰雪刺眼,鸭蛋河像玉带拐了一个急弯,再往前不远就是望江峰了。山包一侧曾经有个狼洞,母狼肯定钻进了洞穴。他骑马在马上仔细地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不大的狼洞。雪地上的脚印同时也在提醒,此刻母狼就在里面残喘。他摘下来猎枪推上了子弹,准备对洞里先轰它一家伙,先轰它一家伙再往里面灌烟,浓烟滚滚能把它呛死,呛不死就得爬出来玩命,可是就在他端枪的瞬间,奇怪的现象引起来他的警觉。百米左右有一个雪堆,雪堆上竟然有一缕缕热气,枣红马眼尖也对着那儿望呢,还打着响鼻刨着蹄子,立功心切,迫不极待督促主人赶紧过去看看。

可是他骑马还没赶到近前,母狼从洞穴内猛窜了出来,没有逃跑,也不是拼杀,而是在马头前对着他跪下来,他坐在马上很是吓了一跳,枣红马也收步情不自禁地后退。他坐在马上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只很苍老的母狼,毛眼邋遢没有一点亮色,瘪瘪的肚子肯定多日无食,全身哆嗦着简直像筛慷,脖子伸长,尖耳朵耷拉着,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水。它表情绝望,似乎在乞求,半张着大嘴呜呜呜地叫着。目光中失去了残忍和凶悍,此刻流露出来的是无尽柔情和淡淡的悲伤,呜呜的哀叫声仿佛在说:“请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呀,求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呀!呜呜呜——呜呜呜——”

周二坤自小在门头沟长大,地处深山,山里也多少次见到过野狼,听老年人也讲过,狼这种动物宁死不会求饶,到死也不会输给它的对手。宁死不屈,战死为荣,狼类绝不会屈辱地活着。可是眼前下跪的这只狼呢,难道它是狼群中的异类?贪生怕死,委曲求全?用眼泪和哭泣求得人类同情,博得人类原谅?不,不是异类,也不是变态,眼前分明是北大荒标准的野狼。你看它的牙齿是多么锋利,你看它的爪子又是多么尖锐,你看它的蓝眼珠是多么凶恶,此刻尽管流露出的是苍凉和无奈,是乞求,但目光后面,仍然是它本性中的残忍,仍然是它狡猾中的顽强。此刻在乞求肯定有它的难处,是母狼生命中天大的难处,这难处无疑就是它的小崽,老狼身后那个向外冒着一缕热气的雪堆中肯定有它的小崽,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和意愿,目的是为了保护它的孩子——也就是它刚才叼着的那只狼崽。

噢,如梦方醒,周二坤终于明白了,母狼先藏起崽子,用大尾巴掩盖了雪上的脚印,然后再躲进了远处的洞中,特意在洞口处留下脚印,暴露目标,其目的是:引诱猎人,与猎人纠缠,纠缠中期盼有其他老狼把它埋在雪堆里的狼崽给救走,因为这地方离望江峰不远,母狼早已经发出去了信号,它如意的算盘绝对没有打错,也许此刻救兵已经出动,它流泪乞求是演苦肉计呢。

周二坤想到此举起了那根重重的木棒,木棒下面就是老母狼的脑袋。此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为儿子报仇他才当了猎人,但他此刻又吃惊地看到,母狼没躲闪也没再乞求,而是把脑袋高昂起来,闭上嘴巴没有一点响声,只有两只眼角上的泪珠,晶亮的泪珠,寒风中的泪珠,顺着狼脸滴答滴答滚落,滴水成冰啊北大荒的严寒,母狼的眼珠竟然没有冻住。也许是苍天对它有些悲悯,但更多的是它体内滚烫般的心脏。带着风声,呼啸的风声,周二坤的木棒砸落了下去。

斩草除根,包括那只雪堆里的崽子,你们把我的儿子给咬死,我周二坤为啥要给你们留后。

但周二坤转念一想,两军交战,俘虏还不杀呢,缴枪不杀是人类战场上共有的口号。北大荒的猎场当然也是战场,是人类与狼群交战的战场,可是这只母狼已经屈膝投降,你周二坤就应该留它一条命啊,更何况它还是为了它的孩子,你周二坤就更不能这么绝情,屠杀俘虏应该受到谴责。如果有上帝,在上帝面前它终生都要恨你,以强凌弱,打狼英雄也算你的章程?

周二坤的故事说得我们为之动情,只见他重重叹息一声。他脸色阴郁,皱纹像刀刻,粗糙的大手不自然地哆嗦,目光始终紧紧盯着远方,角度正是他砸杀母狼的山包,可能是内疚,是惭愧,有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夹滚落,一滴一滴,摔砸到了地上。老太太始终都不肯言语,但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坟头,坟头下埋着她儿子的灵魂,作为母亲,风烛残年已老迈的母亲,此刻的老太太又在想啥呢。

阳光西移,我们的眼前视野更辽阔,作为北大荒猎人的后代,此时此刻我仿佛也看到,那只母狼就在面前晃动,毛眼邋遢,瘦骨嶙峋,目光里蓄着悲壮般的愤怒。同时也看到,嘉荫河畔我年迈的老父亲,他亲手猎杀了那么多的野狼,此刻是否他也正在反省,反省自己前半生的行为,后半生怎样弥补呢。

王连长掏出来葡萄牌的纸烟,先递给老周一根,又恭敬地划火点着,自己也点燃了猛吸,三口下去,纸烟几乎就燃到了烟蒂。他一言不发,目光深沉,夹烟的大手似乎也在哆嗦,大伙儿都无声盼着周二坤再讲,听他再讲述下面那个故事。

周二坤为我们讲述的第二个故事是围绕鸭蛋河的源头那个不大的深潭,两只白狼王丧生在深潭里面的经过。

周二坤说,他和老伴来到此地的第二年秋天,北大荒猎狼也进入了高峰,不仅有专业猎户猎人,业余猎户和业余的猎人,更大的杀手是沈阳军区的军人,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射手,带来的也是狙击手步枪。你们都是军人,当然也都知道狙击步枪对单体的野狼,防不胜防,杀伤力有多大。直到此刻,也许周二坤夫妇才意识到,当时他儿子不死,野狼群的下场也仍然是这么悲惨,那时候部队上战士普遍缺少肉类,副食不足,供不应求,没有办法才用狼肉抵补猪肉。当然了,部队在北大荒也建了那么多的农场,农场养猪,杀猪需要一段时间,况且养猪先得预备好饲料,从开荒种地到养猪吃肉,中间需要一段漫长的过程,地方老百姓更是那么困难。为了国防上的稳定和牢固,部队就下达了猎狼的命令,军民携手,北大荒野狼日子就惨了。

周二坤说,那些日子从早到晚,不分昼夜,狼群的哀嗥声从来没有断过,为躲避追杀,有野狼竟然误钻进了室内,被老百姓的家狗又嘶咬了出去。哀嗥声听上去都让人落泪,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寻找求救。老伴儿信佛,跪在炕上祈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饶它们一命吧,饶它们一命吧!我儿子死了,我们不再追究,但愿这些生灵,别再遭受杀害。阿弥陀佛,饶它们一命吧,饶它们一命吧。它们都有自己的儿女,逼它们命丧黄泉,这是造孽啊!这是在造孽啊!老天爷……阿弥陀佛!”

松花江下游,江南江北有几十个农场,从铁道兵部队创建的八五二、八五三、二九一、二九○到松花江北岸的绥滨、江滨、宝泉岭、伏尔基河,所有的农场都已经联手,狼群只能沿黑龙江北上,再从鸭蛋河河口进入丘岭,最后在鸭蛋河源头的望江峰下面,苟延残喘,安营扎塞,四处逃窜,追杀声不止,狼群到此就再没地方去了。继续追杀只能逃到境外,境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周二坤说,望江峰是周边地区最高的峰巅,山势陡峻,远望像一把出了鞘的宝剑,直刺云天,气势磅礴。望江峰的阳面有若干个石洞,高空悬着,除了苍鹰和秃鹫们居住,逃亡来的狼群也把这儿当成了家园。无遮无拦,又居高临下,野狼的哀嗥声传播得就更远。秋季的傍晚,晚霞映照,望江峰周围金子般的辉煌。两只白狼王同时在哀吼,凄惨婉转,悲哀又悲壮。周二坤和老伴就离峰巅不远,清楚地看到白狼王的身姿是那么英俊,母狼王苗条,公狼王凶悍,沐浴着霞光,全身就像金子般华贵。它们相互吼叫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双双坠落进了深潭……

群龙无首,枪炮声轰鸣,群狼被迫朝界江那边逃去,不仅老周,巡逻的战士不少人也看到,野狼群朝对岸游去,母狼嘴上均刁着一个胃包,老牛的胃包或马匹的胃包,胃包里面盛着刚生下来的狼崽。黑龙江水稳,可是却冰凉,因为生崽,不少母狼体质都太弱,游着游着,狼头和崽子就不见了踪影。临死之前都来不及哀叫,也没有机会哀叫,随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母子就被卷入了江底。渡江向境外转移时有多少母狼和狼崽子丧生,恐怕是只有上帝才知道。

第二年春天开江的季节,越境后的狼群被迫又返回。黑龙江东岸,整个新西伯利亚和外兴安岭地区,所有的领地都有野狼占领。俄罗斯那边,境外的野狼个头儿更大,衣食无忧,生活稳定,相比之下性情也更凶残。逃过去的中国狼根本就不是对手,处处挨打,遍体鳞伤,根本就没有可生存的地方。再说了,逃亡的中国狼又是什么日子?食不裹腹饥寒交迫,流浪他国更是提心吊胆。在逃亡途中,肥狼瘦了,瘦狼病了,病狼成为同类们的食物。再凶的巨狼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丢盔卸甲,屡屡战败,战败的嗥叫声更凄惨,难以立足只能是返回,再返回的野狼已是所剩无几。

大约才有三十只左右,这是在抚远县黑瞎子岛上发现的尸体。周二坤说,那些日子他就是迷上狼了,不是着迷,而是在惦挂,惦挂着从望江峰逃走后的狼群,包括他老伴也都快中魔了,夜里做梦还都梦着狼呢,总觉着与自己有直接的关系,自己若不从门头沟跑来,丈夫若不是狩狼队成员……如今的野狼还在大量减少,自己当然有脱不了的干系,最后竟埋怨儿子不该来支边,不来支边,就不会招惹狼群,狼群没有去门头沟找你吧,是你们自己愿意往狼窝里面钻嘛,钻进狼窝当然不会有好,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送到门上,狼不吃了你那才叫怪呢。狼不吃你又能吃谁呀,活该倒霉,有眼无珠,害得我们俩还跑这么远来造孽。

心痛狼群,竟然把怨气洒到儿子身上,都上了年纪,面对现实,老太太这也是没办法呀。

周二坤说他在界江边看到,狼群回来选择错了季节,早回来十天或者是一个月,马车在江面还铆劲地跑呢。但它们选择了跑冰排的季节,坚冰相撞,哪儿还有好呀!七八只老狼站在一块冰上,冰块撞碎,老狼也就没了。周二坤分析,天气转暖,母狼发情,交配权都在狼王的身上,西伯利亚公狼体质都强壮,中国狼就失去了交配权力,含羞带怒,愤而选择返回,所有的公狼就不想再活了。踩冰就是一种自杀的手段,它们知道撞冰的危险,决然选择了集体去站冰。不这样死又能怎样?回到国内恐怕也难生存,枪炮声声,军民联手还在等着它们。

周二坤说,他和老伴去黑瞎子岛上看了,老狼的尸体均漂到了岸上,尸体被泡涨都已经发了,成群的秃鹫飞起来又降落,伸着长长的红脖子,吞食起来那才叫香呢。这是去境外最后一批野狼,尸体终于漂流回了故土,那些秃鹫正在为它们送葬呢……

所有的动物并不是爱国,没有这种意识,是自身的本能,愿意死在它出生过的地方。狼群属于高智商的动物,当然它们就有这种要求,死在洞穴,死在故土家园,这也是它们心灵上一种潜意识的愿望,这一愿望到底能否实现,这要看上帝给不给它们机会,上帝对生灵都给予宽容,当然也包括逃回来的狼群。

周二坤的故事讲完了,两个故事,两次感到震撼,尤其是狼群在境外的悲惨。这让我想到赵尚志在国外,屈辱被关押了一年半的时间。关押使他失去了兵权,关押使他受到人生的煎熬,赵尚志的碑墓离这儿不远,望江峰那边梧桐河下游,如果还活着,将军的一生那才叫冤啊。

临走的时候,周二坤站在儿子的墓前,很长时间一动都没动,也许他和老伴有着共同的感想,儿子的死亡没有什么意义。

毫无疑问,鸭蛋河岸护狼,周二坤夫妇已坚持了多年,自然而然,野狼也就一年比一年增多,多年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别说是猎狼者要遭周二坤的劝阻,垦荒者也被迫再换一处地方。这是义务,义务在护狼,不知道狼群是否能够理解。但是我们理解,理解老俩口的胸襟和境界,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除了信仰和坚持着的追求,思想和心态也得那么豁达。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立法,但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在周二坤和他的老伴儿看来,河西岸已经是以狼群为主的自然保护区了,周二坤的思想真可嘉,实在令人敬佩。

受其影响,在场的我们人人都表态:“明天就撤,大叔大婶,你们放心好啦,来这儿开荒是场部的安排,再找场长,另换个地方呗。”“就是,不来开荒咱们也有工作,提心吊胆,蚊子叮,小咬咬,干吗要来遭这份罪呢。”“我是汽车兵,还有驾驶证呢,明天就走,回场部去,干我的老本行,一分钟我都不想在这儿待啦。”连长王大奎通过考虑也郑重地承诺:“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场部,请领导研究,最后怎么安排,开不开荒,去哪儿开荒,我这个连长,说了不算数啊。周大叔周大婶,请相信我们这些当兵的,这么远路跑来,不会让你们二位老人失望的。”王连长说完,长时间无语的老周太太,此刻也嘬着嘴唇点头说道:“就是的。”没有二话,还是那一句,干脆清清爽爽,话出口,脑后的发髻又猛地一撅。

送周二坤夫妇到鸭蛋河河岸,看着两位老人在河水中趔趄,一摇一晃,相互扶着,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不管狼群怎么样,就冲老人的虔诚和执着,我们也得从河两岸撒走。

狼群劫走了小军军

人都是自私的,我们当兵的也不列外,万没想到,睡醒了一觉,第二天的思想就发生了变化。首先是王大奎第一个动作,用会议的形式他郑重地说道:“来河西开荒是场部的决定,当然也是组织上的决定,换句话说,这也是命令,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违抗命令是要受处分的。作为一连之长,我昨天没有具体的答复,只是说要向上级请示,向团首长汇报。昨天夜里我想了,没有必要汇报,荒原就这些,汇报了又能怎么样呢,所以说,我郑重决定,继续打地场子,不能受干扰,执行命令,谁也不能动摇。”

王连长的话,我们大伙儿也分析了,执行命令的潜台词就是,人多地少,这是我们国家基本的国情,北大荒荒原也不能例外,我们连已经占到了地盘,虽然是荒原但也是地盘,况且是肥沃得流着油的地盘。继续下去,他就是这儿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而我们都是他身边有实权的大臣,不是副职也肯定得脱产。这是机会,绝对不能错过,错过了你肯定终生都会遗憾,不仅遗憾,老婆孩子都会跟着骂你,使他们也跟着没有得到享受。这么大的面积,不仅仅是连队,如果将来发展成分场呢,分场就是正科级单位,农场下属的正科级单位,这些人就是农村各公社的社长,权大遮天,呼风唤雨,老婆孩子也跟着荣光。但现实是不能丢了这块地盘。别说是狼群,就是有恐龙,恐龙面前也得想想自己。我们在场的毕竟都还年轻,不像他老周,儿子死了,理所当然孙子也没了,老俩口也已经土埋了脖子,行善职德也是为了来世。可我们不同,我们不能被人家忽悠,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万事当先,先得考虑自己。

这么一想,我们都觉着王连长是英明,不愧是领导,考虑问题就比我们长远,听他的安排绝对不会有错。开天辟地,共同来创业,什么时候也不能亏待了他的弟兄。于是我们这条小船又再一次启锚,由王连长撑舵,继续往前航行。但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他儿子小军军就丢了,初步断定是狼群给劫持。

我们的地场子越打越远,与宿舍和食堂就拉长了距离,时间紧,任务重,中午和早饭都由饮事员老郭挑担子送来。每次来送饭,周彩霞大姐都一块儿陪着,她是来帮炊,没有工资,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小军军。

周彩霞的身份是连长的夫人,不是职工,只能算家属,所以就没有福利方面的待遇,但仅仅是开始,就她这一个家属,连长努力也能转成职工。况且她自己也抱有希望,否则就不会到垦荒点儿上来了,就她一个女性,进进出出实在有些不便,单独为她建了一个厕所,在帐篷的一头,说起来也算是高规格的待遇。再有就是孤独,没有人聊天,除了她丈夫王大奎,对别人她也轻易不开玩笑。

她的年龄三十岁上下,正是女人最丰茂的季节。如在农村听说就是老姑娘了,没有结婚以前,跟王连长订了婚就匆忙结婚,王连长看上她主要就是漂亮,大高个儿,身材苗条,五官端正,全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我对她印象是她的那对奶子,哺育期间,看上去特大,轻轻一动上下颤悠悠的。也许是北大荒的水好,菜鲜,粮食有营养,她衣服的胸膛处常常都是湿的,有时候从她身旁路过,就会闻到一股特浓郁的芳香。特别是当她有时候给小军军喂奶,躲避不及或一时忽略,阳光下面,雪白的奶子刺得眼睛生疼。都是男人,生龙活虎,哪经得住这样,宋排长看到了,咽着唾沫悄悄跟我说道:“春木你说,王连长是不是也吃她的奶子?”我笑了笑说道:“你去问连长啊,我怎么知道,吃不吃奶子他又不跟我说。”那一刻我就忽然地意识到,宋黑子他非得犯错误不可。宋黑子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记录。在山里施工,师卫生队两个女医生到下面巡诊,设备简陋,在帐篷里面洗澡,宋黑子偷看正好被人家逮着,他说是路过,偶然间撞上了,后来对他从轻处理写了一份检讨。因为这事,多年的老班长这一次才提干,还多亏是转业到了北大荒农场,否则他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狗改不了吃屎,宋黑子果然老毛病又犯,有一次出工他走在最后,周彩霞抱孩子就在道边站着,他漫不经心却郑重地说道:“别送了,进屋吧,蚊子挺多的。”说着伸手摸了一下周彩霞的奶子。周彩霞恼了,低着声音骂道:“别不要脸,小心老王把你给劈了。”宋黑子立刻露出来痞相,笑道:“我又没日你,他为什么劈我?狼群来了,你看那些坟头,到时候说不准谁劈了谁呢。”他刚说完,炊事员老郭就咳了一声道:“咳,咳,还不出工,又泡病号哪,身为排长,我说你什么好呢。”宋黑子走了,气得周彩霞揉搓着眼睛,竟哭出声来。

这事儿王连长可能是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样。

周彩霞每次陪着来送饭,王连长无暇,她就把孩子送到我手上,自然又亲切地笑哈哈说道:“找你李叔叔抱抱,让妈妈歇会儿,妈妈还没有顾得上吃饭哪。”我抱着小军军,心里感到并不怎么轻松,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又是一个特殊的环境,孩子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同时也看出来,作为女人,为搞好团结,也是她的一种手段与智慧。我毕竟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三个排长之一,她主动把孩子递到我的手上,我就得为她母子甚至是全家,负全面的责任。有时候她也开玩笑说道:“李排长,结婚吧,把媳妇领来,我也就有伴了。”我何尝不想,但条件允许吗?

印象更深的是她的歌喉,实话说,凭心而论,跟歌唱家比相差还远,但比那些歌手却强上去许多。周大姐是在农村长大的姑娘,家庭成分还特别不好,地主后代,被改造的对象,初中念完就告别了学校,回到农村死心踏地干活,可是她不甘心啊。上帝赐给了她这么好的身段,细长身材大眼睛,美丽的神韵,附近屯子有名,尤其是嗓子天生就洪亮,咬字清晰,婉转甜美,连续多年是她们村子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主角,曾经代表公社去她们县城汇演,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县专业剧团都感到震惊。但地主成分又使他们惋惜,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苗子。二十五六了,弟弟妹妹都己经结婚生子,她这个大姐姐仍然待在闺中。就在她愤懑、憔虑、无奈又绝望的时候,王大奎恋爱了多年的女友,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北京,毫不客气就把他给踹了。于是王大奎回老家跟周彩霞两人匆忙订亲,瓜熟蒂落来不及领证就怀上了孩子,也算是老天爷对她们开恩,珍宝岛事件,她也算有了随军的资格,不幸中的万幸。家属随军最起码得营职,但就王大奎的素质和资格,没有钱财又没有门子,想爬到营职那是白日做梦。如果转业去工厂最多当个工人,家属和孩子还是落在农村。这次来北大荒成全了他们,王大奎不仅是实权性的人物,日后恐怕周彩霞也能成为吃皇粮,开工资,转工人,变身份的白天鹅了。

炊事员和周彩霞每次来送饭,工地上也是最欢快的时刻,逗王连长的儿子小军军,除了欣赏王连长的妻子大美人,同时还能听到大美人的歌喉。周彩霞也来者不拒,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长项,一缕歌声,心里边也肯定特别痛快。况且不少人都随身带着乐器,韩仓的笛子,王振国的口琴,田老五的胡琴在师里面都是有名的,如今都成为周彩霞最好的搭档。至今还记着,出事的那天,周彩霞在工地上接连唱了多首,她是临沂地区蒙阴县来的,一曲沂蒙山小调,唱得大伙儿的心里都痒痒的,会唱的干脆站起来合唱,不会唱的也跟着瞎哼哼。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也许是环境太相似了,蓝天、白云、飞鹰和荒原,远处是黛色的兴安岭,近处是蜿蜒的鸭蛋河,清风习习,歌声悠悠,整个场面令人陶醉欢快。特别是周彩霞,她声调甜美,歌喉婉转,细长的脖子使劲儿扬着,明目皓齿,只见她胸脯上的乳房有节奏地颤动。那天她穿了一件白的确良上衣,没戴胸罩,孩子吃奶方便,逆阳光看去,紫红的奶头都看得清晰,大辫子晃动,辫梢的蝴蝶结在屁股上飞扬。我们都是男人,未婚的男人,不听歌,看她的形象人人都醉了。我清楚地看到宋黑子,目光呆滞,半张着大嘴,嘴角处有哈拉子都滴答了下来。尽管我不知道他心里头在想啥,但我能猜到,此刻他老黑正做着一场梦呢。不管他是梦醒还是梦酣,梦中情节都与周彩霞有关。周彩霞那天也真的卖了力气,也许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也许为了自己幸福的今天,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完了最后的上甘岭插曲,她先是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掏手绢轻轻揩了一下额头,然后才歉意地说道:“不行了,生了孩子,底气就不足了。”她刚刚说完,韩仓就跟着开玩笑说道:“底气不中你能怨谁,屁股夹住了别往外生呀。”说着用笛子狠打了一下手掌。

我们都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既笑韩仓这小子什么话都敢造,又笑周彩霞此刻的窘态。但万没想到周彩霞更敢下茬子,见众人笑她,她立刻就反击,只见她左手搭腰,右手指着韩仓毫不含糊,开口就说道:“我不生你生呀,你生一个给大伙儿看看。”

韩仓也蒙了,大张着嘴巴答不上来。见他发窘,于老二就在一边帮衬:“韩仓能生啥?”说着把目标又转向了彩霞,彩霞不笑,顺口又说道:“他能生啥,生个公鸡蛋呗。”

众人又大笑,笑得喘不上气来,等大伙不笑了,周彩霞才又微笑着说道:“我毕竟在舞台上站了这些年了,尽管是业余的,那也是舞台,干别的不行,论耍嘴皮子,你还不是对手,是不是小韩?大姐对你今天还算客气,以后唱歌,还指望你伴奏呢。”

第一次领教了周彩霞的厉害,她不仅漂亮,舌头也锋利。由此我联想宋黑子的话:“这娘们儿的奶子就是那么好摸。”

听周彩霞唱歌并开了这次玩笑,我对这个女人有了更深的理解。她不仅漂亮,不仅美丽,美丽后面还有她的智慧和泼辣,天生的气质与秉性,就因为成分锁住了她的手脚,不然的话,营团级干部她也不会放在眼里。王大奎这家伙捡了个便宜,就他那点儿智商与本事,除了放粗没有什么章程。

常言说,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这么些天了,狼群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很可能搬家,搬进深山了,也可能躲了,当兵的有枪,现代化的武器,惹不起,躲着你还行吧。可是我们错了,狼群这是麻痹,麻痹我们的思想。就在我们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又乐着的时刻,狼群已经开始全方位的进攻,不声不响有计划地实施,只是我们都还蒙在鼓里。

老郭和周彩霞不在家中吃饭,是挑到工地上坐在一起用餐,有说有笑气氛显得轻松,况且是夏天,饭菜也不怕凉嘛。在地头吃完饭,老郭头带着周彩霞和小军军三个人走了,我们又开始了干活,娱乐完了心情舒畅,干活的时候劲头也特足。

可是那天万没想到,从时间上判断,老郭和周彩霞刚从工地回到家不久,突然就传来“当!当!当!”的钟声。这是一块半米长的钢轨,悬吊在食堂不远处的树上,狼群害怕金属,金属声一响就拼命地逃窜,半截钢轨就是对付狼的。另外也起到报警的作用,有事儿就敲钟,这也是连长对炊事员的安排。大半个月了,钢轨始终静悄悄地悬着,突然敲响,大伙儿就蒙了。停止砍伐侧着耳倾听,钢轨就像要被老郭头儿敲断:“当!当!当!”十万火急,非常地迫切,住地肯定出了什么事了。于是,我们撒开腿就往回奔跑。

钟声依然像催命般地敲着:“当——当——当!”宏亮的钟声在河西岸骤响,让人愕然,让人震惊。想想这儿是野狼群的家园,前后胸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子弹上膛,都顶着火呢,斧头镰刀也在手上攥着。

可是,让我们窃喜又恼怒的是:安然无恙,一切照旧。放眼望去阳光的热情丝毫没减,帐篷还是草绿色的帐篷,晾晒的衣服还在树枝上搭着,树木、杂草、烧过的灰烬、排列着的坟头,包括空气中的小咬和蚊子,也都依然如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有老郭头儿还在那儿敲着,他若哭无泪,满面愁容,清脆的钟声继续在轰鸣:“当——当——当!”我们大伙儿都气喘吁吁,听那钟声心里顿生恼怒。二排长过去狠踢了他一脚,气急败坏地虎着黑脸骂道:“妈的!还敲啊!你这个木人,说你什么好呢!”

钟声停了,老郭头把铁棍猛惯在地上,嘴角抽动,半天才说道:“你自己去看哪!”半天又补充:“食堂、宿舍!你自己去看哪!”老实人,木头性,三脚也不可能踢出来一个响屁。但周彩霞的叫骂声却像一串鞭炮,噼噼啪啪那么脆响:“哎呀!老天爷哪!没法儿过啦!愣着干啥!进屋瞅瞅呀!进屋瞅瞅呀!埋汰死个人啦!埋汰死个人啦!呕!”她边说边呕吐,脸色苍白,目光惊恐,全身上下一个劲儿颤抖。毫无疑问,作为女人,周彩霞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

是的,食堂和宿舍,当我们这些男人进屋的时候,对眼前的一幕同时感到恼恨,同时感到震惊。老兵、新兵、战士、排长都气得肝疼,咬牙切齿,都捂着鼻子急跑了出去,跟周彩霞一样,弯腰驼背一个劲儿呕吐:“呕——呕——呕——”

真没有想到,为了争夺地盘,为了把我们赶走,北大荒的群狼是这么龌龊,这么卑鄙。宿舍的铺上铺下、被子、褥子、枕头、衣服、鞋子袜子、毛巾等所有的生活用品全都摆满了狼屎狼粪和狼毛。不堪入目,臭气熏天。食堂那边也同样如此,锅碗瓢盆、水桶、面板、菜刀及米面袋子等等,也都是污秽和遍地的狼粪、狼尿及飘浮着的狼毛。初秋的傍晚天气依然十分闷热,此时仿佛全世界的苍蝇都来到这儿聚会,绿头苍蝇脚沾着狼屎,屋里屋外到处乱飞乱撞,躲避不及落在你身上,恶臭的狼粪就涂满你全身。尤其是臭味,全世界弥漫,腥臭刺鼻,闻着就让人恶心反胃,中午吃的饭菜都呕吐了出来。大伙儿都在呕吐,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别说是周大姐那么漂亮的女人,就是我们这些邋遢的男人也受不了啊!呕吐完了咬牙切齿怒骂:“妈的!逮着野狼活着给它剥皮,泼上柴油,点它的天灯!”“奶奶的,哪儿去找啊!肯定是狼王早侦查明白啦!趁咱们娱乐吃饭的时候,帐篷内无人,就祸害了咱们!妈的,有种的出来呀!有种的出来呀!北大荒狼群,就是这个德性啊!”“妈的,太阴损啦,逼咱们撤出去,老子偏偏不走,看这帮家伙还有什么章程!”

战士们叫骂,咬着牙根,恨不得把野狼个个用斧子给劈死,连长王大奎阴沉着黑脸,食堂、宿舍查看了一遍,然后问我:“李排长,你是当地人,熟悉狼群,狼群是不是还有别的企图?”“有这种可能,”我不含糊地答道,“这是下策,太下作了,屎粪的战术,这也叫战术?这不符合野狼的性格,为了把咱们从河西岸赶走,可能也还有更大的阴谋。”我嘴上回答着心里也纳闷:狡猾的狼群不会这么简单!我正想着,猜测着下步,帐篷那头,突然传来了周大姐的哭叫:“天老爷啊!不好啦!不好啦!小军军没啦!我儿子没啦!我儿子没啦!”像一声霹雳,突然又炸响,所有的官兵顿时都呆了,蒙了,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来……

缓兵之计

太出乎意料,怎么可能呢?狼群却竟然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把孩子给劫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场的人都感到了措手不及,连长王大奎反应的最快,听妻子哭喊,急冲了过去,惊慌失措嘴上还喊着:“咋回儿事?咋回儿事?”我们随后也紧跟了过去。但周大姐还在歇斯底里号啕般喊着:“我儿子没啦!我儿子没啦!我儿子让狼叼走啦!老天爷啊!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突发而至,她简直像疯了,披头散发,仰脸朝天,衣服不整,两手扎撒着泪流满面,谁也不看一个人四处狂奔。一边奔跑一边还在嚎着:“儿子啊!儿子啊!我的儿子啊!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呜呜呜!呜呜呜!”满地树桩和杂草的茬子,她踉踉跄跄闭着眼睛瞎跑,怕她摔倒了被树枝子扎伤,战士小田急忙跑过去把她给搀住。小田自己还差一点摔倒,突发事件,看上去他也是紧张得不行。

我们都围拢在王连长家门前,两架棉帐篷一字儿排开,一架是我们男子汉的宿舍,另一架帐篷一分为二从中间隔开,一头做食堂,另一头做王连长的家和仓库了。女人孩子,挺不方便,一般情况下战士们都不过来。但我们几个排长时常在他们家开会,对他家的情况我就比较了解,有女人的家嘛,自然处处整洁,一尘不染,处处能闻到香胰子的气味,几个罐头瓶子还插满了野花,随手采来,姹紫嫣红,水灵灵的,进屋就能闻到扑鼻的花香。每一次来他家都让人感慨,感慨王连长的小日子滋润,有女人的家庭竟是这么幸福。

可是今天,环境和气氛彻底地变了,遍地狼粪刺鼻的腥臭,食堂与他家仅隔一块苫布,狼粪的臭味丝毫儿没有减少,时间紧迫,太仓促了,当时还没有顾及到他家。但王连长回来还是扎了一头,见到他老婆平安无事,很可能当时就没想到儿子,儿子历来由他老婆照看,他当爹的也就没有多心。可是此刻他的黑脸都白了,整个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看到他全身哆嗦。韩仓第一个从屋里出来,自言自语,又是说给我听:“真奇了怪啦!连长家的铺上没有一丁点狼粪,食堂和宿舍都摆满了“地雷”,对他们家怎么就偏偏留情了呢?”“是啊!”于老二立马也紧跟着说道:“我也觉着奇怪,李排长你说,狼王是不是有意识地安排?用狼粪来吸引了咱们的目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目的是周大姐的孩子?”于老二是我们连队的秀才,看书不少,说起话来词汇也蛮丰富。

我说可能吧,随后走进屋,当务之急是先侦破线索:小军军丢失的方位和时间。当时我就想了,附近没有杂草和树棵子,埋伏着的野狼能在何处隐身?离门口不远是他们家的厕所,孤零零地用绿帆布围着,老狼再小也藏不住身啊!树棵子最近也得有百米,出门南下,与那头的食堂门正好是死角。没有狼粪,通过窗户在食堂内能注意,但臭气哄哄难以插足,大热天的谁还能在室内?狼王肯定是观察了很久,才安排伏兵劫持了孩子。可是眼下最大的疑虑,野狼活动从来不会放单,最少两只或者是三只,一只作案总有一只或两三只掩护。况且派来的又都是头狼,巨狼或者是猛狼,力气大、速度快,相对来说经验也多些。我转了一圈捂着鼻子出来,狼藏身的地方怎么也没有发现。于是我问周彩霞大姐:“大姐,事到如今哭也没有用了,得找到孩子,找孩子要紧。你给我们说说:小军军丢失前前后后的经过?”

周彩霞也蒙了,看上去忽然间就衰老了十岁。她目光悲切,表情绝望,满脸的泪水肆意地流着,因为悲痛,因为恐怖,除了全身筛糠似的颤抖,嘴里的牙齿也嘎嘎嘎地响着。

很长时间她才停止了嚎啕,但仍然抽泣着,好看的鼻梁骨都有些歪了,她看清楚是我,才竭力地哽咽着缓缓地说道:“没想到啊!李排长!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啊!我周彩霞怎么这么命苦啊!”我急忙安慰:“说正事,找孩子要紧,大姐。”于是她才看远处,像回忆般地说道:“从工地上回来,我累了孩子也累了,磕磕绊绊一里多地啊!没有到家,军军在我怀里头就睡着了。我还憋着一泡尿啊!在工地上就憋着一直到家。到家放下孩子就急忙去了厕所,可尿没有洒完,我就觉着不怎么对劲,不,不是觉着,而是闻着,里里外外咋这么臭啊!就是粪坑,也没这么臭啊!我提上裤子赶紧进屋,身上就觉着恐怖得不行。冲锋枪就在架子上挂着,老王早就教会了我使用,我摘下枪来,可是那个臭啊!随后老郭头就在外面嚷道:‘狼群进屋啦!狼群进屋啦!他奶奶的,怎么做饭啊!’再随后他就敲钟。这不,不大的工夫,你们就到了。前后也就是十多分钟吧。你们到了,我才猛然发现,小军军不知道啥时候也没啦!这该死的老狼,咋就没把我叼了去呢!咋就没把我叼了去呢?小军军没啦!我也不活啦!我还怎么活啊!在这个世界上。”说着又大哭,“呜呜呜!呜呜呜!”我没有劝阻,就让她哭吧!可是我还想问问:“大姐,你估计老狼在叼军军前能在哪儿藏着?”没等我张嘴,帐篷那头,田老五他们就嚷嚷着喊道:“都来呀!都来看呀!老狼在这儿藏着哪!老狼在这儿藏着哪!”我抛下鼻涕眼泪的周彩霞,匆忙几步就奔到了跟前。真相大白:即便是做梦也绝对不会想到,老狼的潜伏处就在王大奎家中,藏身的地方就是他们铺下。

女人心细,天生又干净,我们的床铺下乱七八糟,除了鞋子和汗臭味的衣服,再有就是洗脸盆牙具大斧镰刀及其它的杂物,从这头到那头,一览无余什么都能看到。可是,王大奎家的床铺呢?周彩霞挂了一块家织布蓝素花的围子,通天扯地,从门口一直到绿帐篷中间。女人爱美,看上去也干净,但万没有想到,却也给老狼创造了条件。老狼就在床铺下卧着。人一着急,不注意观察,肯定一时是发现不了的,况且满世界到处都是狼粪,女人的嗅觉再怎么灵敏,粪臭味也使她混乱而又麻木。否则,老狼身上巨大的膻味,周彩霞进屋肯定就能闻到。可想而知,利用她们送饭的时间,狼王已经提前做了侦察,然后又导演了这一场恶剧。为劫持孩子,为了把我们从河西岸逼走,狼王真的是煞费了苦心啊!

床铺布围子后面仅有两双皮鞋,油光锃亮,一双男式一双女式,仔细观察,女式的鞋子上挂了几根狼毛,晶莹剔透,雪白的狼毛。狼毛使我本能地想到,劫持孩子最少是两只,其中一只很可能是狼王。据我的经验,只有狼王通身才是白的,像人类的皇帝,这是它的身份,黑白分明,一眼就能辨别。周二坤叙说坠了潭的狼王,全身不也是透亮般的白吗?由此看来,为了劫持人质,狼王已经亲自出马,破釜沉舟又万分小心,不把我们逼走,还给他们地盘,狼王是誓不罢休了。捏着狼毛我心跳得厉害,心想应该劝说战友和连长尽快撤到河东去吧,还给狼群的地盘,否则,丢失了的小军军永远也不会找到。

可是,当我捏着那一撮晶莹剔透雪白的狼毛,没有把意思彻底地说清,连长王大奎顿时就急了。他黑脸铁青,扬着眉毛,瞪大了的眼珠子像山神庙里的判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手指头点着我恶狠狠地吼道:“害怕啦?投降啦?要当逃兵哪?没有骨头,滚!开荒队没有你这种软蛋!”喊着,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跳得老高,像舞动着的蚯蚓。然后猛一甩门子,呼啦一声,操着冲锋枪又急冲了出去,对着天空边勾动扳机边歇斯底里大骂:“老狼!王八蛋啊!”“哒哒哒!哒哒哒!”枪声吼声在原野上回荡。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就错在没有找准时候。儿子丢失下落不明,妻子还能在北大荒待吗?说不准就会鸡飞蛋打,他心里此刻正窝着火呢!这个时候劝说让他再放弃,这不是往伤口上撒了把咸盐,肝脏六肺又捅他一刀吗!唉!李春木呀李春木,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再狗熊,再软蛋,这时候也不能说服软的话呀!幸亏我还是领导班子成员,如果是战士,大巴掌肯定得打到我脸上。我感到内疚,对不起连长,关键时候怎么能撤梯子?当务之急是要找孩子,废话,气话,一个字都多余。即便有牢骚也不该我发,我毕竟是排长,是领导班子成员。于是我很快转变了思维,变消极为积极,积极出动,先寻找孩子,然后再研究下一步的对策。

说硬话容易,办实事难啊!远处的兴安岭绵延起伏,林海茫茫,遮天蔽日。别说是盛夏,树叶子粘稠得看不透三尺,即便是寒冬树叶子凋落,想找到狼群也是难上难啊!而附近的丘岭就更不用说了,乔木灌木郁郁葱葱,杂草的密度能藏得住大象,青藤缠绕阴森又恐怖,即便是老狼离我们丈远,你也休想看到它的影子。寻找老狼是大海里捞针,劳民伤财绝对没有效果,唯一的办法是向场部领导汇报,看场部领导有什么对策。

晚上我们又得野外宿营。像第一个夜晚,拢上篝火躺坐着睡觉,帐篷里的一切得彻底清扫,一日三餐也变成了问题。躺在篝火旁我闭着眼睛想到:狼群在下一步还有什么高招?如果我们再继续下去,它们只能放弃这块阵地。连长王大奎再一次强调:“为了屯垦戊边,为了国防建设,我王大奎豁出去了,孩子没啦!我们的意志也决不能动摇,去医院摘了环可以在再生嘛!十三个坟头在这儿立着,我们是后来者,是军人,决不能让前人看咱们的笑话。”他挥舞着胳膊铿锵有力,气壮山河般又向我们说道:“三十八军,全世界有名啊!咱们可不能给老部队丢人啊!”

提到三十八军,提到光荣传统,一时激动都振奋了起来,躺着坐着的都猛站了起来,振臂高呼:“坚持到底,决不后退!坚持到底,决不后退!”吼声回荡,枪声再次又划破了夜空。可是当枪声消失了以后,夜色下面我清楚地听到周大姐的哭声始终没有间断,她心疼孩子,如果被老狼吞嚼了还好,像这十三个坟头,但如果活着,小咬蚊子,该多么遭罪啊!

我们分析了,孩子肯定还活着,狼王不会把他给嚼了,这得不偿失,它要的是人质,是王牌,是逼我们走的杀手锏。毁掉人质,那它们就输了,它们才不会那么傻呢!唯一的希望是能听到哭声,循着哭声就能找到孩子,如果老狼不是跑得太远。可是我们又没有想到,自然界的动物会变化多端,就在第二天我们突然捡到小军军的一只鞋子,说明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狼吃了孩子,把鞋帽给抛了。很正常的现象嘛!但是也有不正常的地方,不正常的地方是:乌鸦群飞翔,丢下的一只鞋子。

第二天我们在河滩上洗涤,鸭蛋河水清澈透明又不太深,游动着的鱼儿就在我们脚下。阳光明媚,天气特好,清一色的男子汉,周大姐又不在跟前,有人就干脆脱光了屁股,又笑又闹,对眼前的不快似乎也就忘了。河滩上铺满了草绿色的洗物:被子、褥子、内衣外衣、内裤外裤、枕头鞋子、包袱皮等等。有人开玩笑说:“谢谢狼啊!给兄弟们创造了条件,让咱们集体来大河里泡泡。”“是啊!坏事变好事了,连长像催命鬼,我早就想来洗个澡舒服舒服了。这些天身上都有点馊了!”“这一次可把周大姐毁了,我看着都心疼,找不回来孩子,她还怎么活啊!”“你心疼什么,又不是你老婆,连长不是说了吗,去医院摘环继续再生嘛!”“连长是官迷心窍了,生养孩子就那么容易?我母亲就是生我弟弟死的,产后风,危险着哪!”“听说连长去场部了,去请教高手,专门对付狼呢!”“请什么高手,李排长入伍前就曾经是猎手,他父亲更是打狼的专家,舍近求远,有什么用啊!哎!你们看,那不是周二坤和他老伴吗?干啥呢?在那儿蹲着?”“为他们的儿子祈福呗!这还用问吗?为了儿女,到北大荒来守着,真可怜天下的父母心啊!”

就在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感慨牢骚着的时候,我猛然看到,望江峰高处有乌鸦群盘旋,离得太远,听不见叫声,只看到乌鸦把半边天遮住,似乎那附近是乌鸦群的王国,全世界的乌鸦都在那儿活动。可是,不大一会儿,就在我聚精会神观察着的时候,乌鸦群开始发生了变化,极快地分裂,像一块乌云被飓风给撕碎。其中一块沿河岸极快地向我们这边运动。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乌鸦群受到狼王的派遣,被狼王遥控着,也可以说是禽兽为奸。乌鸦的到来与小军军有关。很可能不慎把孩子给弄死,乌鸦替狼群报信来了。

我非常清楚,父亲也曾经说过,世界上的狼孩并不怎么稀罕,野狼是残忍,但也有它们仁慈的一面。尤其是母狼,母爱心特强,鄂伦春人就遇到过,狼崽子被杀,母狼的母爱得不到宣泄,它就偷了人的孩子抚养,被狼养大的狼孩并不感到新鲜。可是因为基因的关系,环境也恶劣,尽管母狼尽到了极限,偷去的孩子多数还是夭折。小军军很可能惨遭到不幸。即便是母狼有足够的奶水,小咬蚊子也能把他叮死。初秋的蚊子在荒原上成蛋,别说是孩子细嫩的皮肤,梅花鹿和狼有那么厚的绒毛,都难以忍受,整宿奔跑着一个劲叫呢!世界上的狼孩仅仅是传说,北大荒荒原,残酷的现实难以让人想象。蚊子、小咬、瞎蠓、毒蛇都在生存,霸占着空间,有时候狼群也是很无奈的。

乌鸦飞近了,比河岸的毛柳高不了许多,哇啦哇啦叫着,听着有些瘆人,很可能乌鸦是奔我们来的,我们洗涤,它们早已发现。飞到了头上就再也不肯离去,在头顶上盘旋,煽动着翅膀,似乎都感受到了翅膀下的凉意。我们都愕然,惊慌失措,尤其是过河的头一天夜晚,就是它们鸣叫才引发了枪声。小军军丢失后它们又来了,这次的到来又是什么意图呢?我们都扬头抱着脑袋喊叫、吐口水、扔砂子、咒骂这些不吉祥的鸟儿。“啐!啐!”“呸!呸!”同时也防着恶臭的鸟粪别滴落到头上。二排长叫骂:“奶奶的!太狂妄啦!一会儿我就拿枪突突了你们!”枪不在手,气得他肝疼。鞭长莫及,没有办法,于是他寻了几块较大的石子,怒气冲冲,猛往空中抛去,边扔还边喊:“剁了你们!剁了你们,一会儿把你们统统都剁了!”超低空飞行,翅膀几乎扇到了脸上,可能有一只乌鸦被二排长击中,“哇”的一声惨叫,差一点儿坠落,其他乌鸦顿时也慌了,不约而同往更高处飞去。就在它们飞高的时候,像黑雪一样,一泡泡的尿粪才降落了下来,都是稀粪,密密麻麻简直像雪粒,我们在下面是防无胜防啊!就在乌鸦喷粪的瞬间,所有的战士都清楚地看到,掺杂着鸟粪,一只鞋子也飘落了下来,恰恰飘落在流淌着的水边,差一点儿就被河水冲走。

更让人气恼和不可思议的是:下游的河那边,周二坤和老伴拍着巴掌笑呢!距离太远,听不见笑声,但可以看到,他们是在狂笑,拍着巴掌,前仰后合,两人的动作都是那么夸张。见两人狂笑,人人都有这种感觉:周二坤是在指挥着乌鸦,操纵着狼群,小军军丢失,肯定也与周二坤有关。

小田第一个抓到了鞋子,顾不上鸟粪,手舞足蹈,先端详了半天才兴高采烈递到我手上:“李排长你看,李排长你看,这不是小军军的鞋子吗!这不是小军军的鞋子吗!”他有些激动,小军军丢了但见到了鞋子,这是线索也是条信息,小军军可能还在人间活着,狼王派乌鸦送来了鞋子,当然在暗示:要是你们从河西岸撤走,小军军自然就会完璧归赵。

我端详着鞋子,这是小军军平时穿的鞋子,手工制作,白底酱面,鞋口处用彩线绣着一只抽象的虎头,鞋帮两侧也有多种图案。工艺品一样,农村都叫它老虎头鞋子。就气候而论,军军的年龄可以不穿鞋子,穿鞋子的目的是防备小咬、蚊子、瞎蠓的叮咬。到真正能走路时这种鞋子就不能再穿了。

昨天一宿,周彩霞的哭声都没有中断,思念孩子她几乎快疯了,天不亮竟一个人跑到了山上,在浓雾和露水中钻来钻去,奔波着、寻找着、哭泣着、呼喊着:“军——军——哪!军——军——哪!军军!你在那儿呀?你在那儿呀?孩子!回来吧!回来吧!回来跟妈妈回家!咱不在北大荒啦!咱不在北大荒啦!……”黎明天,睡得正香,听到哭喊,我的眼泪就再也没法止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战士小田竟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周大姐的命太苦啦!明天,我豁出去也要找到小军军,找不到小军军,我也就不活啦!”尽管是气话,但大伙都明白,找不到小军军,鸭蛋河西岸,我们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老狼救子

连长去场部还没有回来,临走的时候他也没开会研究,是小田告诉我,王连长去了场部,不知啥时他才能回来。儿子丢了,妻子病着,他心里的滋味比任何人都难受。他让小田提醒我一句:连队的工作我得多操心。

我是排长,一排的排长,另两个排长是王振国和宋黑子,连长不说我也得考虑:一排长嘛像兄弟间的长子,常言说,有父从父,无父从兄。连长不在我就得负责,遇事自然得多画几个问号,别看人少,矛盾不少,尽管都是男人,关系也挺复杂。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军军,我安排战士四下里寻找。我告诉大家,要仔细寻听孩子的哭声,听到哭声就能找到线索,估计狼群不会走太远,孩子不死肯定会哭号,他饿了哭,困了哭,哪儿不舒服也会哭,思念妈妈他更是得哭,除非母狼叼着他进深山,否则我们肯定能听到。

再有是把周彩霞看住,她精神不好,常失去理智,时常就在荒原上狂奔,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不管不顾。我们人多,白天还好说,关键是夜晚,连长不在,工地上再没有其他的女性,我们不能进帐篷做伴,还得看住,不让她乱跑。另外就是宋黑子,危险性最大,我多次留心,尽管这样,他仍然打着周彩霞的主意。那天竟然当我面说道:“你我都是堂堂的军官,国家干部,却安排转业到了这么个破地方,一天到晚,女人毛都没有,你愿干你干吧,我他妈的一天都不想待了!”后来我分析,这仅仅是牢骚吗?是动摇、是居心叵测,是有别的动机,他是排长,有权力,有资格,还有几个不错的死党。万一他把周彩霞干了,或者强奸或者轮奸,然后走人越境到了那边,这儿是边境又是特殊时期,越境到那边问题就大了。相对来说周彩霞就更惨,儿子丢了至今没有找到,精神和肉体上再遭到蹂躏和摧残,那她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我是一排长,我有责任保护好周大姐,况且平时周大姐对我又信赖,甚至那天她无意识地说道:“春木兄弟,就让军军认你做干舅呗!”认不认干舅我倒没有想法,但这份情义我不能不领,远离家乡,远离亲人,除了丈夫王大奎,周大姐已经视我为兄弟,无话不说的她娘家兄弟。大姐视我为亲兄弟般的感情,我当然得为大姐两肋插刀了,这也是王连长放心的原因。这次王大奎不辞而别,不打招呼,他心里明白,有我这个一排长兜着底呢!妻子在家他一百个放心。于是我白天安排了专人,夜晚在门口设了两个岗哨,持枪上岗,同时我也命令:“听着,周大姐的帐篷,除了连长,其他男人一律不许进去!”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再不能有意外发生。

周大姐病倒了,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因为上火满嘴起火泡,嘴角都烂了。在加上蚊子小咬这些天的叮咬,她不防范,脸、脖子、胳膊、脚面子、小腿多处都咬烂了,让人同情也让人心酸。仅仅才几天,鬓角和额头就出现了白发。这些天她不吃不喝,走路都没有了力气,但仍然往外跑,找她的军军。我们带来了足够的药品,同时还有卫生员小冯。但喂她啥药她一概都拒绝,正有气无力一个劲呼喊:“军军哪!军军哪!咱们回家!妈妈带你回家!妈妈带你回家……”听她呼喊,我们在旁边都陪着垂泪。可是,两三天啦,失踪的小军军到哪儿去找啊!

作为排长和她感情上的弟弟,我除了惦挂小军军的下落,小军军的健康,同时也更揪心小军军的妈妈我们的周大姐,她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啊!唯一的依赖,就是希望连长能尽快地回来。

就在我们期盼着的时候,王连长终于回来了,几天不见,他眼里也布满厚厚的血丝。进屋就给我们下达了命令,他黑着脸,咬牙切齿狠狠地说道:“李春木、宋西枕、王振国,你们三个排长听着,我命令你们,全体出动,掏狼崽子!其它工作暂时先停止,这也是团场部的命令和团首长的命令!”

掏狼崽子,竟然用命令?这也是我有生第一次遇到。当然也说明,掏狼崽子已变成了军事上的行动,不得违抗,无条件执行。由此也上升到了政治的层面,用军事上的力量对付大自然的狼群,狼群真就是成了死敌了。用什么样的手段都不算过分,刺刀、炸药、手榴弹、冲锋枪,不怕它们赖着,就怕它们逃走,只要不走,就得彻底歼灭。就像对付美国佬一样,让北大荒狼群也彻底地明白,三十八军出来的大兵不是好惹的。

掏狼崽子也再清楚不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其人之道还其人身嘛!狼群劫持了小军军做人质,我们也去掏你们的狼崽,不是一窝,是北大荒地面上所有的狼崽。掏来狼崽也就变成了人质,不,是狼质。就像战场上交换其俘虏,也像土匪拿票子赎人,你不拿钱我就给你撕票。于是乎,出门后,我就对树上的乌鸦群喊道:“噢!通知狼王,还我们的孩子!不然,我们就不客气啦!灭狼群九族啊!子孙后代斩草除根啊!快去吧!这是给狼王最后的机会!”我这样反复冲着乌鸦群大声喊叫着。

乌鸦飞了,真的都飞了,哇哇叫着冲望江峰飞去,不知道它们是否听懂了人类的语言?可是我知道,乌鸦也是极聪明的动物,昨天在河滩上下了一阵粪雨,叼来了鞋子,除了传递双方的信息,乌鸦的立场也在狼王一边。我父亲对乌鸦也从来就偏爱,听父亲说,爷爷在猎场上受了伤,带去的猎狗也让孤猪挑了,当天晚上,乌鸦群在我家门前盘旋着鸣叫。奶奶出门,捡到了一只带血的手套,告诉我父亲,赶紧去找爷爷。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翻两个山头才找到我爷爷。一路上都靠着乌鸦声引路。说起来,是乌鸦群救了我爷爷的老命。可是今天,我喊话的意思,乌鸦群能及时传达给狼王吗?它们能通知老狼把所有的狼崽子转移吗?

我同情周大姐,惦挂着军军,可是也不满意王连长的过分,掏狼崽子干吗用命令?北大荒的狼群能有那么强大?双方对阵才能使用命令,况且还是团场长的命令。可是再一想,我又理解和释然了,夺子之恨,作为父亲当然不会手软,就命令而言,我们全连充其量不过才二十多人。群山逶迤,荒原广袤,眼下又是夏天,野狼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人一窝又有多少狼崽?但事实上是:二十多人,连续两天,一窝狼崽也没有掏到。

挖掘狼崽我积极性不大,总觉着这么干有点残忍,入伍以前,我们合家都指望着狩猎,靠狩猎为生,依靠狩猎,一辈一辈人活着,这也许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吧。靠狩猎吃饭,猎捕时就得讲究,规矩是:发情期不打、哺育期不打、小崽子不打、杀公不杀母、杀病不杀强。动用猎枪也都有说法,子弹分三种,鸡砂、炮豆子、独弹。打梅花鹿和狍子如果用了独弹,回家邻居看猎物的伤口,发现用独弹肯定会骂你做绝了,养个孩子也没屁眼。独弹是给大牲口备的,像野狼、野猪、大黑熊、豹子什么的,所有长角的都不用独弹,因为长角的几乎都是弱者。掏崽杀崽更不能容忍,上帝惩罚,打雷会劈你。对这次掏狼崽的行动我积极性不大,战士们就受到影响,况且我还是权威性的内行,二排和三排也在看着我们一排。

第三天终于掏来了一窝,说起来还是二排长宋黑子的功劳。他兴高采烈,简直像功臣,站在帐篷前绘声绘色,说他们在望江峰下面发现了狼窝,石砬子缝中三个洞口,他们在两个洞口点着烟熏,留一个洞口准备逮狼崽。果真,有一只两米长的大公狼跑了,不一会儿,七只狼崽就攀爬了出来。公狼太大,毛驴子一样,如果空手,二排长他们肯定会吃亏,但他们有枪,可是不等枪响大公狼就逃了,他们始终没有见到母狼,很可能母狼早已经遇难,是这只公狼带着这群小崽。听宋黑子叙说我也就明白了,母狼之间协作性很强,其中的一只发生了意外,遗留的崽子其他的母狼也会帮着奶大。

见掏着狼崽王连长乐了,多少天了,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笑容,不过这笑容里带着苦涩和诡密。只见他掏出来一条子大中华香烟,扔给黑子,高兴地说道:“二排长这次立了大功!”宋黑子抽烟笑得极不自然,我当然明白,掏狼崽积极,宋黑子这是在将功补过。

七个狼崽像七只大耗子,刚睁眼不久,一个月大点,灰白色的,托在手上热乎乎的又非常柔软,低头细看分明能看到,黑硬的是狼毫,乳白的是绒毛,狼毫虽稀可是它较长,因此看上去狼崽就变成了灰色,可以肯定它们是一只白色狼王的后代。狼王不一定比别的狼凶猛,只是它智慧,有些狼王可能是瞎子,也可能是瘸子,先天不足,也可能很小,但不管是瘸子瞎子还是它小个,像人类中的元帅或者是将军,都不影响它的才能和魄力。我父亲就说过,有一只狼王老得都没牙了,最后病死,上百只野狼哀嚎了三天,后来也模仿人类扒坑把狼王深埋了。野狼历来有吃同类的习惯,漫长冬天寻不着食吃,残狼和病狼都让同类吞了,唯独狼王有特殊待遇,病死老死一律刨坑埋掉。但毕竟是爪子,刨得不会太深,隔了一天,父亲就拿铁锹挖出了狼王,一看还没有普通的狗大呢!第二天再看乌鸦就给撕了,撕开狼皮直把个狼肉啄得精光,留下一堆白骨一直到霉绿。狼王的王位有可能是世袭,也可能是争夺,但不管争夺还是世袭,狼王必须有超群的智慧,只有靠智慧才能调遣,才能指挥,才能统治住庞大的狼群。

有了狼崽,自然就有了本钱,就可以用狼崽引诱老狼把小军军送还,王大奎肯定有一套办法,前些天他去场部,肯定得到了高人指点。于是他亲自指挥小田和于老二:“你们把狼崽子给我挂到树上去,狼崽一叫母狼就来啦!有这些狼崽,等着瞧吧,不愁母狼不把我儿子送回!”连长王大奎非常自信,他两手卡腰,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看到于老二把装有狼崽的水果筐在树上吊稳,他竟然得意地哼哼了起来,听不清他到底哼哼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信心十足,充满了期待,儿子小军军不仅能找到,开荒的工作马上也会继续,他肯定能成为河西岸的主宰,拥有实权、呼风唤雨。老婆孩子也会跟着他荣华富贵,吃香的喝辣的,统霸一方,鸭蛋河西岸,他是真正的皇帝。

连长开心我们也轻松,一扫往日多少天的忧愁,只是周大姐,她仍然病着,有气无力一声声呻吟:“军军哪!军军哪!你在哪儿呀?你在哪儿呀!快回来吧!跟妈妈回家!跟妈妈回家!”毫无疑问,对树上的狼崽子她不感兴趣,也不会相信狼崽子能成为交换的条件。她只是渴望能找到儿子,跟儿子回家,其他的一切都不放心上,对北大荒她已经彻底地绝望,即便有座金山,她也不想再要了。

门前留了几棵粗大的桦树没有被伐倒,目的是休息时好有个阴凉处。北大荒的夏天中午也真热啊!没有风,三十多度,白桦树下面就特别凉爽。战士们在树下面甩扑克、下象棋、拉二胡、吹笛子、谈天说地抒发着感想,树下面无疑是最理想的地方。此时此刻,那棵最粗壮的树上就悬着狼崽,竹编的水果筐,也许是不饿,也许是恐惧,狼崽子在高处始终没有叫唤。

夏末初秋,北大荒的白天就特别漫长,打过了的地场子上一览无余。傍晚时分,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露面,但不远的河面上雾气在向上升腾,像一块薄纱,在一点点地变厚,同时在蔓延,向着两岸覆盖,没有鸟叫,没有兽鸣,只有黄昏在缓慢中渐渐地退去。此时此刻我本能意识到,狼群肯定在不远处盯着,居高临下观察着我们,逃走了的公狼也绝对不会罢休,它当时逃走那是万般无奈,现在肯定正在恨得我们切齿呢。

起风了,远处的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天空消退掉最后的一线亮光,夜色渐浓。我们躲在暗处观察着狼崽,忽然我见到有个黑影端了只盆子,匆忙奔到那棵挂有狼崽的大树下面,放下盆子,又一声不响地急返了回去。看那人轮廓像是王连长,他端盆子到底是干啥?三排长和我相隔得最近,他也在张望,也看到了黑影,也觉着疑惑就轻声问我:“哎哎!李排长,你瞅你瞅!咱们王连长端盆子干啥呢?”“不清楚他要干啥?可能是粥呗!引诱母狼,准备点吃的!”我也在琢磨,王连长从场部回来后这些天就反常,好像是握住了重大的机密,这场决战他肯定是赢家。“王连长好贪啊!孤注一掷了,即便是以后建成了分场,他就能坐上一把手的交椅?再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上面没人,干了也是白干。让老婆孩子都跟着遭罪,担惊受怕的,还不如换个地方享点清福呢!再说了,就那么自信,狼群能乖乖把孩子送回来?我看未必,军军死活还两说着呢!”三排长王振国议论着、感慨着、牢骚着也期待着。他也是部队上多少年的老兵,赶上机会,终于成了干部,家也在农村,订婚也两年了,也盼着能把这个地方建好,像王大奎,给家属也创造当工人的机会。“算了,别想那么多啦!想多了也没用。这些天掏狼崽也不轻松,翻山越岭,腿都跑细了。”我有些困了。可是,王连长的盆子里到底装着啥呢?真的是粥吗?为什么不在天亮时摆放?难道怕见人?有什么阴谋?他是连长,又放不下架子?……想着想着上下眼皮就开始了打架,迷迷糊糊真的就睡了。但不等睡实,狼崽子就叫了:”吱吱吱!吱吱吱!开始一只后来就一群同时叫唤,比着赛一样,且越叫声越大。“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在头顶上悬着,哀叫声尖亮,我们大伙儿谁也别想睡了。

夜幕深沉,雾气浓重,所有狼崽子尖利的叫声似乎把夜幕一点点地划破。但远处始终没有听到回音,寂静得出奇,似乎是老狼都远离了这个世界。只有狼崽子在顽强地继续吱吱的叫声,听着让人心烦,好像在谴责和诅咒着父母,狠心地扔下它们不管了?

很快,一刻钟的工夫,远处就传来了老狼的回应声:“欧——欧——欧——”好像在说:“听见了,听见了!孩子,我们听见了!”仿佛是感染,从南边、东边、西边不同的方向一齐有嚎叫传来,高一声低一声,叫声有的尖锐,有的就沉闷,有的急切,有的就迟缓。远处的山谷被狼嗥声震颤,这也是我们没有听到过的。听到狼嗥,这么多的狼嗥,内心自然就紧张起来,狼群肯定要来解救崽子。王连长的谋略已经在生效。也许是担心,王振国问我:“李排长,你步枪里压着子弹吗?”我点头:“放心吧,没问题!”

老狼的嗥叫,让狼崽子的叫声倏忽间终止了。小家伙,鬼精鬼精,肯定它们在想:爸爸妈妈很快就来了,着什么急呢?有父母搭救,很快就可以回到狼窝了。狼崽不叫,老狼的嚎叫声断断续续也没了。失去噪音,恢复了宁静,我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

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睡非睡难受着的光景,外面的狼崽子又开始了尖叫——真正的尖叫,与刚才的叫不是一个档次,给人的感受差距也很大。第一次尖叫像娃娃要东西没有得到而委屈的哭泣,而这一次尖叫就充满了怨恨,怨恨父母疏远了他的感情,吱吱的叫声在撕裂着夜幕,给人一种特焦躁的感觉。又像金属在碎石上划过:“吱——哇!吱——哇!吱——哇!”

狼崽子又叫,但远近的群狼却再没有回应,仅一只老狼在拼命般嗥叫:“欧,欧,欧!”声音粗短,沉闷又迫切,其它老狼则默默无语。寂静的气氛仿佛在说:谁家的孩子谁管,处理不好别连累了我们。

北大荒的昼夜温差悬殊,像大西北的戈壁滩,早穿皮袄午穿纱,午夜过后,凉爽中就有了寒冷的感觉。听狼崽子尖叫我们就猜测:很可能是冷了,高处悬着肯定没有洞穴内舒服;也可能是饿了,二排长他们掏回来以后,一小天了,狼崽子至今没见一滴米汤。这么小的崽子不能断了奶水,得不到奶水自然就会嚎啕。刚嚎啕了几声我们就听到:老狼的嗥声迅速发生了变化,由远而近,躲躲闪闪,开始还犹豫,不一会儿就破釜沉舟直冲了过来。速度之快风驰电掣,眨眼之时就奔扑到了树下,毫不顾忌地往白桦树上猛扑,一头一头,爪子抓树皮哧啦哧啦响着,像战场上的勇士,为救崽子,不惜一切地豁出去了生命,边扑边嗥:“欧!欧!欧!”

我们在帐篷内都紧张得不行,抓着武器防备着不测。要知道,漆黑的夜晚没有篝火啊!如果狼群真的潮水般涌来,胜利的一边不一定是我们。有人突然用手电光刺去,见到电光,老狼也扭头,我们看到,老狼的眼睛好凶好凶啊!像阴森的剑锋直刺了过来,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颤。但王连长在那边立刻就吼道:“谁啊!赶紧给我关了!”是啊!如果用手电筒光破坏了计划,拿手电者就是全连队的罪人。

恢复了宁静,老狼又开始了一轮接一轮冲扑,“欧欧”的嗥叫声在河西岸回荡。它头上的儿女们也竭力地配合,吱吱吱叫声仿佛在喊道:“加油呀!加油呀!爸爸你再加把劲呀!咱们马上就团聚了,爸爸你咋不使劲呀!”

狼崽子呼唤,下面的老狼就越发地卖力,拼命般地狂扑,狼虽有锋利的爪子,但不是豹子,生来就没有爬树的功能。可是它顽强,达不到目的是誓不罢休的。趴在铺上当时我就想到:都说老狼狡猾又聪明,可是它也有犯晕的时候。爬不上去还在那儿较劲,跟自己较劲,跟儿女较劲,这不是犯晕?纯粹是糊涂,纯粹是傻帽。但再一想,我又感到同情,悲哀和怜悯,所有动物都是有感情的,感情冲动就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理智不是就叫傻吗?别的老狼为什么理智?是他们的孩子没在这儿挂着,如果我们多掏几窝狼崽,犯傻的老狼就不是它这一只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傻子,只有病患。所谓的傻子都是太痴情,为了爱情,为了感情,为了亲情甚至是友情,往往他们才失去了理智。此刻这只老狼它不惜一切是在救孩子,为救孩子当然要拼命!我清楚地听到,老狼在喝水。“呱唧!呱唧!呱唧!”听它喝水我就有些欣慰。王连长行啊!慈悲为怀,还能这么讲究,知道老狼肯定会干渴,提前为老狼准备了一盆净水。此刻的老狼肯定会感激,感激人类,孩子丢了还有这么大的善心。即便是今天救不下孩子,老狼心里也不会埋怨,回去也得动员它们同类,务必把小军军尽快地送回。

可是我错了,我犯错的原因是老狼在咳嗽,“咳!咳!咳!”咳嗽完了继续再爬树,嗥叫的声音突然也嘶哑,好像它的喉咙塞着一块破布,“欧,欧,欧”,特别地吃力。仍然还在狂爬,边爬边咳嗽,边咳嗽边拼命。止不住地咳嗽:“咳!咳!咳!……”它头顶上的孩子们继续还在叫呢,“吱吱吱!吱吱吱!”既冷又饿,叫声远没有刚才那么响亮。

狼崽子催促,狼爸爸拼命,拼了命爬树,咳嗽难受,继续又喝水。“呱唧、呱唧!”再喝了水后,那粗犷的嗥叫声就彻底地没了,只剩下了咳嗽,但救孩子的决心仍然没有动摇,本性使它继续那么顽强,爪子还在抓着树皮,嗥叫的声音断断续续在沉闷中传来。

河那岸的狼群

夜色漆黑,天不见星星,不见月亮,只听见远处鸭蛋河汩汩流淌的水声,我感到困了,却很难入眠,因为我在惦着,其他战友可能也在惦着,老狼喝水后为什么咳嗽?洪亮的叫声突然变得嘶哑?尽管嘶哑着仍然在嗥叫,不是嗥叫,而是哀叫。听老狼哀叫,我不由得想起母狼的哭声。那是在老家,是多年以前,像今天这只大公狼一样,母狼为失子,哭泣着哀叫。听两次狼哭,都是为了崽子,可是这次狼哭,听上去就更惨。两次都是人类所导致,把公狼母狼逼上了绝路。

大山那边的嘉荫河河畔,也是夏天,晴朗的夏天。离家不很远,我去林子里抠露水湿润过的木耳。太阳升起来,抠了一会儿就再抠不动了,沿河边回家,我想下河洗澡,嘉荫河的河水是那么清凉,河床挺宽,有二十多米,两岸都长满了浓密的柳条子。我拨开柳条子刚刚要下水,忽然间看到,河那岸的沙滩上,有十几只老狼都在刨沙子,河沙旁有几只不大的狼崽,狼崽刚会跑步,有的眼睛刚刚睁开,但所有的狼崽都有些昏迷,蜷卧在那儿都不怎么精神。河水不深,狼会游泳,我又没带刀枪,站在那儿就恐惧得不行,它们万一都狂扑了过来,我只有等死,无路可逃。紧张中我屏住呼吸,一声不出,想等它们走了我再快点逃生。我呆呆地看着,祈求上苍别让它们发现。我清楚地看到老狼们不一会就在松软的沙滩上用利爪掏完了沙坑,接着就不约而同叼起来小崽轻放入沙坑,然后埋沙,小心翼翼,埋完沙子又歪着头舔舔。居高临下我在对岸看到,坑里的狼崽都露着鼻子,小眼睛和嘴巴。太阳如火,天气闷热,尽管有水,暴晒着的沙子也非常刺眼,十多只母狼,埋完沙子匆匆都走了。我看到,老狼腹下面都甩着奶子,想必窝里还有其它小崽。见老狼走了我才赶紧上路,万幸,捡了一条命啊!但是也不解,疑惑那些老狼,为什么要把崽子给埋了?没彻底死亡就匆匆来埋葬?而且偏偏选择了河滩,北大荒荒原上有的是地儿啊!

我满腹狐疑,一路上脑海里不停的画着一个个问号。回家一说,父亲开始皱了一会儿眉头,看了看门外晴朗的天空,然后又叹息,拍打着那条老寒腿说道:“糟啦!它们不懂啊!这些狼崽子非淹死不可,不信你就瞅着!我问为什么,父亲心烦,不愿意多说,我就知道,他老寒腿又犯了。见我追问,他挥了挥胳膊不高兴地说道:“明天早晨你再去看啊!那些老狼肯定在哭鼻子,这都是农场把它们害了!说完后他又补了一句,自言自语的:“下半夜肯定得有一场暴雨,这条老寒腿,比话匣子都灵。”话匣子指的是收音机。父亲的关节炎,预测天气,真比气象台还灵,其他的不行,这我相信。我老家属于丘陵和山区,至今我还记着快黎明的时候晴朗天气果然就变了,星星没了,月亮没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就砸了下来。山呼海啸,地动山摇,暴雨下了整整两个时辰。山区就是这样,老天爷的脾气你很难琢磨,等天亮以后暴雨过去天又晴了。晴朗的天空碧蓝碧蓝,云丝没有,简直就像在海水里洗过,包括山峦包括树林,大雨过后都是那么可爱,空气清新,凉爽又舒适,处处是鸟儿的叫声。为了验证我父亲的预测,我拔腿就向河边跑去。可是没有到近前我就清楚地听见,河那边传来老狼们的哭声。“欧!欧!欧!”狼哭与狼嗥是有区别的,狼嗥声听上去森人又恐怖,让人情不自禁地根根汗毛都直立起来,有时候听狼嗥猪狗都哆嗦,夹着尾巴找地方躲藏。但狼哭声听上去就不一样了,像寡妇哭坟,凄凉哀怨,柔肠断碎。其声调特低,张着大嘴,不是从牙缝挤出来的尖利,而是从喉咙底发出来的闷声。哭声听着就叫人心酸。

到近前一看,激流翻滚,涛涌而下,原来的沙滩变成了河底,十几个狼崽哪儿还有影子?对岸只有十几只母狼,昨天我看到的母狼张着大嘴一声声嗥呢!因为有激流我不用担心,老狼再多也威胁不着我的生命。听老狼哭嗥我内心还埋怨,这些老狼咋就这么傻呢!心甘情愿把狼崽子扔掉,扔掉了崽子又在这儿哭嗥。回到家中再问我父亲,天气变晴他老寒腿就轻松,关节不疼了他也愿意说话。父亲告诉我,这些母狼,都是被农场开垦逼到山里来的,不了解山里特别的气候,为狼崽治病反而害死了崽子。经常打猎的人人都知道,狼崽子出生后最容易感冒,母狼传统治感冒的办法,就是在河床沙滩上,挖坑埋崽让崽子发汗,滚烫的沙子,狼崽出汗感冒病也就好了。可是它们刚逃进山里,误把河滩视为了江滩,如松花江除了百年不遇的洪峰,雨水再大,两岸沙滩照样在裸露。可是河滩呢?尤其是嘉荫河的中上游部分,一场暴雨就激流汹涌,三天不下雨河床又干了。老狼本来有测天气观天象的本领,可山里是小气候,尤其是夏天,道东下雨道西晴,有时候烈日当空艳阳高照,有一缕云彩,瓢泼大雨就哗哗地下来!况且老狼刚逃进山里,对山里气候它们难以掌控。

作为猎人,父亲对狼群非常地同情,他曾经找到农场的领导,抗议农场无限制地开荒。北大荒本来是狼群的老家,继续下去狼群就得灭绝。但抗议归抗议,牢骚归牢骚,中国人太多,吃饭都困难,人吃不饱肚子,那儿能顾及狼呢?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有同感,人类不能无限制地掠夺,物极必反,迟早要受惩罚。

十多年了,从农村到部队,从部队到农场,母狼群的哭声始终在萦绕,挥之不去,总感叹他们是那么艰难。此时此刻又听到了狼哭,时间跨越了十几个年头。十几年持续不停地开垦,如今的北大荒是湿地没了,各种鸟类纷纷地逃走,丘岭没了、植被没了、黑土层变浅、每年春季沙尘暴飞扬。狼群死的死,逃的逃,唯一河西岸这块神圣的领地,野狼们的领地,眼瞅着被我们又强行地占领。我们是军人,尽管转业但也是军人,用政府的话说是转业军人,军人的素质军人的体能,再加上手上现代化的武器,汇聚到河西这最后的狼群,它们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啊!

夜深雾浓,寂寞宁静,老狼长时间地没有再咳嗽,没有再爬树,没有呼喽呼喽嘶哑着的叫声,只有狼崽子继续在哀叫,叫声很弱,好像黑夜的萤火虫一样,轻轻一闪很快就没有了。但他们也顽强,不停地哀叫,用微弱的叫声继续呼唤,呼唤父亲、呼唤母亲、呼唤这个苍凉的世界。朦朦胧胧,我在狼崽子的哀叫声中熟睡过去,睡得好香,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睡梦中忘记。

睡得太香了,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直到吵闹声把我给吵醒。醒来一看,热烘烘的太阳已经照到了屁股,我急奔了出去,战士们都围绕着那棵粗大的白桦树,同时也围着那悲惨又惊人的一幕。

拨开众人我清楚地看到:粗大的白桦树上满目都是污血,满目都是伤痕,坚硬的树身被挠出了一道道深沟。白桦树下面躺着一只死狼,也是一条巨狼,尾巴粗长,四个爪子粗大,脊背黧色,腹部深灰,牛犊子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巨狼。那狼尽管死了但大嘴巴也张着,滴着血的舌头伸出来老长,头上、脖子包括前腿和胸脯到处是污血,被污血染红,破伤处落满了蚊子和苍蝇,让人颤栗的是它的那双狼眼,眼珠是蓝色始终在睁着,目视苍天似乎在疑问:不明不白怎么就咳嗽?怎么就吐血?怎么就死了呢?死亡的原因是咳破了气管,咳坏了肺子,出血太多窒息而死亡。导致它死亡的是树下那个盆子,草绿色,人人都有洗脸用的盆子。盆子底部凝结着一层染红了的固体,我伸手摸了摸是小半盆子咸盐。噢!我终于明白了,昨天晚上,连长王大奎夜色下的活动。他提前就摆放了一盆子盐水,高浓度的盐水,焦急的老狼来不及闻舔,蒙头转向十万分火急,见水就喝,没考虑人类的险恶用心,但越喝越渴,又急于救孩子,终于咳破了气管和肺子,不明不白的停止了呼吸。是啊!它肯定到死也不会明白,自己死亡的原因。我万没想到王连长会这样?手段恶劣这么残忍!更让我感到不解的是,这一妙计他是在那儿学的?太卑鄙,太无耻,太残忍了,为了占领河西岸的地盘,为了圆他“土皇帝”的美梦,丧尽了天良,啥手段都用啊!

这又是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早晨,所有的战士都在那儿站着,低头不语,用沉默的表情与老狼在告别。

雾气散尽,太阳已经很高了,可是,仍然没听到有老狼在嗥叫,更没有看到小军军的影子。王连长的计划可能要落空,很可能狼群意识到了什么,也很可能小军军已经离开了人世,咱们人类都这么残忍,更何况,提前多天飞翔的乌鸦就送来了那只鞋子,尽管动物没有语言,但也在暗示:暗示它们行动上的过失,暗示它们的真诚和歉意。等待、观望、猜测的时刻,王连长从他的帐篷内出来了,他手抡着冲锋枪,黑脸铁青,目光那么恼怒,咬牙切齿地奔到了树下面,他谁也不看,气势汹汹,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右手举起来连瞄也没瞄,两个点射:“咚!咚!”枪口喷火,子弹射出,伴随着枪声,吊筐的绳子齐刷刷掐断,装狼崽的竹筐砸落了下来,“啪嚓”一声,饿晕了的狼崽突然被震醒,不约而同又开始了叫唤:“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王大奎的枪法师里面有名,也就仗着他娴熟的枪法,转业以前才提升了连长。见惯了不惊,谁也没有表示,可是对狼崽,人人都有些怜悯。炊事员老郭摇了摇脑袋,擅自做主小声说道:“我去熬点稀粥,不能眼看着它们都饿死。”他说完就走,但刚一转身又被王连长狠狠地喝住:“别忙活了你!熬什么稀粥,我这就送它们上西天!”“西天”二字,他是爆发地喊出来的,歇斯底里,使劲抡着胳膊,惊得我们猛地又是一跳。

众目睽睽,朗朗乾坤,此时此刻所有的战士都清楚地看到,连长王大奎把手上的冲锋枪狠往地上一扔,伸出他那只青筋暴跳粗糙的大手,猛一弯腰,狠抓起竹筐内蠕动着的狼崽,托在手上猛地掂了两下。我清楚地看到:可怜的狼崽像一只大栗子果,全身缩紧倒戗着狼毫,情不自禁筛糠般地哆嗦。枪声、震颤,也许它意识到了死亡的到来,不再吱吱不再哀嗥,听天由命,连最后的挣扎也自愿放弃,不知道它此刻心里在想啥?想它的爸爸?想它的妈妈?妈妈为什么始终没有露面?到死也闻不到那甜甜的乳香?再看连长王大奎呢:他脸色铁青,青得像把刀子,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跳着老高,因为愤怒和巨大的仇恨,他嘴角撇着,鼻子都往一边歪了。狼崽在他手上托了才仅仅几秒,他没再犹豫,对准那棵苍凉的树身,右臂一挥,划了半个弧圈,恶狠狠地出手,啪嚓一声,狼崽摔死在那棵粗大的树上。随后又抓起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老战士韩仓看不下去了,义正辞严制止他说道:“王连长你住手,太过分了吧!都是生命啊!我们毕竟是侵占了人家的地盘,对待俘虏,我们还讲究宽大政策嘛!”韩仓代表了大伙儿的意识,抗议连长,手段这么无情。

王连长把第六只狼崽托在了手上,看着韩仓,凶狠的额头上深立着一个“川”字。他深深地呼吸,在释放着火气,他目光咄咄,眼睛里布满血一般的红丝。他害死了老狼,除了一口恶气,摔死了狼崽,一口气摔死五只狼崽,他心里的仇恨略有点儿减少。可是面对老战士韩仓,面对手下二十多个官兵,威信和权威不能受到亵渎,老战士韩仓这是在挑战,挑战自己的权威和威望,他不能容忍,如果容忍了还怎么去领导?领导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杀一儆百,必须得回击,迎头回击,刹掉对方的威风。于是他右手狠掂了一下狼崽,猛伸出左手,指着韩仓的鼻子,气急败坏,雷鸣般的吼道:“闭嘴,太放肆了,我这是执行团首长的命令,你敢抗命!滚!什么身份,都他妈的不懂?”也许是为了树立其威望,对着韩仓又出了口恶气,同时手上的狼崽子也狠狠地抛出,“叭唧”一声又砸在了树上。然后抓起来最后的狼崽,斜蔑着眼睛,看了大伙儿一圈,然后才出手,彻底释尽了他全身的的恶气,然后他谁也不看,猛地弯腰抓起枪支,趔趄着身子回帐篷去了。

他刚刚进屋,眼尖的小田急指着远处突然间喊道:“妈呀!快看哪!快看哪!那不是小军军吗?那不是小军军吗?!老狼领着,三只老狼领着。”然后又高呼,喜悦地喊道:“周大姐,王连长啊!小军军回来啦!小军军回来啦!”他边喊边蹦,喜极而泣满脸都是眼泪。

顺手势望去,鸭蛋河那岸,果然有三只老狼在站着,一白两灰,灰狼左右,白狼局中。小军军正蹲着吃白狼的奶呢!也许听到了小战士的喊声,一齐扭头凝视着我们,同时张嘴,一声声嗥叫。叫声甜美,释放着善意,同时也掺杂着愉悦和友情。三只狼尾巴同时在摇摆,姿势优美,当然也是极友善的招呼,招呼我们兑现诺言,归还领地,归还那七只狼妈妈的孩子。

见到了小军军,大伙儿都忘记了所有的不快,激动热烈,拔腿就往河对岸跑去,一边奔跑一边在呼喊:“噢!噢!小军军回来啦——”“小军军回来啦——”“小——军——军!小——军——军!”

听说小军军回来了,小军军找到了,王连长夫妇也急奔了出来,周彩霞尽管体质虚弱,披头散发,一路狂奔着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但奔跑的速度比男子汉还快。她大张着两手舞动着头发,喜极而泣,一边狂奔一边在呼唤:“儿子啊!儿子啊!想死妈妈啦!想死妈妈啦……妈妈来啦!妈妈来啦!……”

河水不凉,众人简直像见了水的鸭子,来不及脱衣脱鞋,“扑通!扑通!”都急跳了下去。水花老高,嬉笑声荡漾。两岸树上的鸟儿也愉快地唧喳,仿佛也在替我们高兴。三只母狼见我们涉水,抛下军军转身就走了,沿河流下行步伐轻快,都撅着尾巴并小跑着晃动。无疑它们也是期待了多久,期待着今天这特殊的日子。尚没有下水我就清晰地看到,三只母狼都非常年轻,毛眼华丽,体形俊美,腹下的奶子都圆鼓鼓地涨着。哺育期间,肯定都有自己的孩子,肯定也都有爱着它们的丈夫,可是为了群体的利益,心甘情愿地丢下了爱子,服从狼王即狼群的旨意,连续多天,倾其爱心,把全部奶水都奉献给了小军军。小军军的年龄快二十个月了,食量肯定是狼崽子的数倍,狼王就只好配了三个奶妈,也是小军军生命中的奶娘。由三只母狼交替着喂奶,不怕小军军有大肚佛的食量。

我们上岸后都围着小军军,好像围观天外来的奇人,小军军没瘦,比原来更胖了,只是左脚上仅套着一只粉色线袜,丢失了的鞋子只有我们知道。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旧社会的土匪劫持了人质,不见送钱,到时候就撕票,撕票的手段就是剥光衣服,绑在树上,眼瞅着人质全身被蚊虫叮烂,流淌黄水,慢慢地烂死。但那是土匪,土匪是人,与老狼不同,老狼是动物,栖居穴坑,毛厚皮硬,不怕蚊子叮咬。可是小军军就不同了,细皮嫩肉,不见烟火,老狼想保护也保护不了啊!所以,刚一过河,见到小军军安然无恙,我就非常地吃惊,甚至是愕然。老狼真神了,小军军身上没有见到脓包,看到的是灰绿,全身的灰绿,耳朵、额头、鼻子、眼睛、手、脚、胳膊,处处都让灰绿给覆盖。瞅他半天,战士们都哭了。“呦!嗬!小军军变成绿孩子啦!”“呦!薄荷味啊!”“可不咋的,身上的薄荷味,这么样的浓啊!”听众人议论,我猛然意识到,山里有一种紫梗绿叶半米多高草本植物的野薄荷,这种植物跟艾蒿相似,是蚊子的克星,蚊子见到老远就躲了。我们老家院子里就种过,野薄荷周围绝对没有蚊子。可以想象:母狼先把野薄荷嚼碎,再用舌头,把野薄荷的绿汁涂到孩子身上,这也是老狼们唯一的方法,保护孩子不被蚊子叮咬。见我们围绕着,小军军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显然他习惯了与母狼们为伴。他噘着小嘴,看着远处喃喃地喊道:“娘!娘!”(狼!狼!)吐字不清但感情很深,张口喊狼,真喊的是娘了。

我们扭头清楚地看到,就在下游周二坤夫妇祈祷的地方,三只老狼跃入水中,轻轻松松就跋涉到了对岸,上岸以后各奔了东西,唯有那只晶莹剔透的雪白的母狼,奋不顾身扑到了树下,一声接一声痛苦地嗥叫。我看得清楚,对着那些死崽它疯了般狂闻,闻闻这只又闻闻那只,用嘴衔住了又极快地放下,然后匆忙又叼起来一只,骇然、紧张,不知道如何?慌手忙脚拿不定主意。忽然,它猛地抬头冲着河东岸张望,惊恐万状。它看了我们足足有几分钟,猛地张嘴嗥叫:“欧!欧!欧!”

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更加地凄惨。它不是在嗥,而是在哭,撕心裂肺,嚎啕般地大哭。就在我们极紧张的时刻,它忽然跃起来围着白桦树狂奔,速度特快,它好像是疯了,跑着跑着,猛然一头往白桦树上撞去。河

这岸的我们,都承受不住了,泪水夺眶,几个小战士哭出了声来。

棕熊救了赵尚志(1)

1961年秋天,独眼龙徐继发正在家中自娱自乐呜呜哇哇地吹奏唢呐。唢呐声一阵激昂明快,一阵凄楚婉转。他吹奏得非常投入,激情满怀如梦如幻,可是,还没等进入高潮,女儿徐俊玲就风风火火地急奔了进来,气喘吁吁眼里噙着泪花,先伸手猛地从老爸手中把唢呐抢夺过去,跺脚急咧咧地嚷道:“就知道吹,就知道吹!还不快去看看,三只黑瞎子又进苞米地啦!苞米、倭瓜……全都完啦!全都完啦!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徐继发扎撒着两手不由得一愣,呆呆地看着女儿,很长时间才醒悟过来,舒展眉头嘿嘿一笑,不在乎地说道:“这孩子!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呢!看把你给急的,苞米熟啦它们能不来吗!真要是‘大姑娘’来啦,我呀,还乐不得呢!我种这苞米为了啥?在这八道岗上,不就是为了‘大姑娘’它吗!”说着顺手把嘴角上的口水悄悄抹掉,歪着脑袋又琢磨开了曲子。“为了啥?为了啥?”女儿又嚷道,“饿肚子的滋味,你好受啊!你好受啊!哼!异想天开,说不定那只叫‘大姑娘’的黑熊,早就死了呢!现在粮食毁啦,大家喝西北风啊!”说着,她急得眼泪差点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徐继发仍然在捕捉着旋律,搪塞着说:“好啦,好啦!我不跟你斗嘴,你说它死了,它就是死了。算是我没说,还不行吗!……我这工夫刚刚上瘾,最美的曲调让你给搅啦!快,把唢呐给我。”说着,就打算伸手硬抢。“不给,不给!就是不给!”女儿把唢呐藏到了背后,撅着小嘴赌气般喊道:“什么大姑娘、二丫头的,烦死个人啦!拿狗熊当人,你是它的爹啊!你再不去想办法轰走它们,我就把唢呐给摔啦!”说着就把唢呐猛举了起来,狠狠地对准了大木头墩子……“你敢,反了你了!”“看我敢不敢!看我敢不敢!”俊玲一怒之下就抡圆了胳膊,她从小没妈,在父亲面前说一就不二。

徐继发傻了,知道女儿比自己还犟,真要摔瘪了又拿她怎么样呢?于是急忙改变了态度,苦笑着说道:“好好好!你敢,你敢,你敢还不行吗!你可不能任性子来啊!真的摔坏啦,爸爸靠什么与‘大姑娘’联系啊!赵尚志将军的嘱托,又怎么完成?来八道岗种地,还有什么意义?你妈妈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别忘喽,你徐俊玲两岁,就当了兵哟!跟爸爸赌气,有这个必要吗?”说着,哄着,忽悠着,趁女儿松懈,一下子就把唢呐抢夺了过来,先拔下哨嘴,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兜内,然后才狡黠又生硬地说道:“就你一个人回来啦!涛子呢?你青木大爷呢?黑瞎子不走,敲钟就完了呗。”嘴上说着,但心里头仍然在琢磨那首曲子。

女儿无奈,身子一拧冲进里屋,双筒猎枪在墙壁上挂着。她摘下猎枪,提在了手上直到出门才恶狠狠地嚷道:“你不心疼,可我不能跟着你挨饿!我跟它们拼啦!”说完就走。

发现女儿摘枪,徐继发的大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女儿有胆,不怵野兽,多次狩猎都是有惊无险。可是那毕竟有猎犬护卫啊!再一看,他差点儿晕倒。女儿只拿了枪竟然忘记了子弹。子弹袋还在炕板子后面。他像触电,猛扑了过去,抓起子弹袋,扭头就跑,边跑边喊:“玲子呀!玲子哎!子弹袋忘啦……”

那只名字叫“大姑娘”的母棕熊,徐继发整整寻找了它二十年。这是他的义务、责任,又是一种特殊的使命,因为它救过抗联,“大姑娘”的名字是赵尚志起的。当时徐继发的女儿还不满两岁,部队过河脱离了危险,出于感激,赵尚志将军就安排他说道:“唢呐徐啊!你无论如何也要把母熊找到,当时没有那只母熊,我们都得捐躯。抗战胜利时,一定要为它记功授勋!噢!还有,我建议你把它视为你的大女儿、大姑娘,感情上更近些。老徐你认为怎么样啊?”徐继发赞成:“司令说得对,动物也像人似的重感情,这是它第二次帮我脱险啦!只要我活着,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它找到!请司令放心!”从此以后,徐继发就称呼女儿为二丫头,称残疾了左掌的母熊为“大姑娘”。女儿尽管多次提出来抗议,但也默认了那只母棕熊是她唯一的姐姐,寻找母熊她也在努力……

山林茂密,小路蜿蜒,夕阳西下,林涛声轰鸣,徐继发拎着子弹袋刚追过山包,农田那边犬吠、熊吼的厮打声就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徐继发知道,熊犬恶斗,女儿更危险,她如果开枪,狗熊立刻就会顺弹光扑上去,闪电一样,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女儿心疼粮食,可是弹仓内就两颗子弹啊!他边跑边喊:“玲子啊!玲子啊!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啊!”

汉冲沟山的主峰是梧桐河与都鲁河的发源地和分水岭,向阳林场就坐落在梧桐河支流的沟口处,林场下行不远处是尚志屯。尚志屯的原名叫孙家窝棚,它是鹤岗到萝北的必经之路,1946年经鹤立县民主政府批准,为了纪念民族英雄赵尚志将军,孙家窝棚才正式更名为尚志屯。但这儿并非是赵尚志将军的殉难地,殉难地还要逆梧桐河再上行七十里——现今鹤北林业局下属的双益林场——就是当年梧桐河金矿附近。但采金是流动性作业,金矿没有固定的居民,无金可采,居民也就散了。群山逶迤,荒原广袤,百里之内,也只有孙家窝棚有几户人家,在此立碑,只因这里当年是将军战斗过的地方。

伪满洲国时期,不管是抗日联军还是日本鬼子,进山的途径都离不开河流,冬天爬犁,夏季行船,沿河两岸也有蜿蜒的小路,但只能行人,不能运输。徐家窝棚是抗日联军的联络点,徐继发与爱妻韩玉珍任交通联络员,妻子是朝鲜族,并略懂日语,与后来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副首相崔庸健是老乡。她为人善良,为妻贤惠,因为语言上的优势,重要情报和党的秘密文件都由韩玉珍传递,徐继发配合,主要是掩护,掩护的方式就是吹奏唢呐,唢呐一响,山里的大小狗熊就云集而来,浩浩荡荡,争先恐后,最多的时候有上百只呢!开始徐继发也感到吃惊恐怖,唢呐变音,面黄如土。后来才发现,所有的狗熊都没有恶意,像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像黑暗中见到亮光,不需要召唤更没有人强迫,自发地赶来,更不可思议的是所有的狗熊听着徐继发吹奏,并伴着旋律舞蹈,它们把杂草踏平灌乔木薅掉,沿河而立,整个场面非常壮观。发展到后来,黑河、北安、佳木斯,不少日本鬼子都来此观光,不敢靠前但兴趣却浓厚,数百人参观,而且都骑着洋马,他们手擎着高倍望远镜,愕然又惊喜,情不自禁,用鬼子话喊道:“大大的奇迹!大大的奇迹!唢呐的,狗熊的,满洲国的,奇迹大大的!”《康德新闻》黑河版和三江版都曾经发过多幅照片,国内外轰动。后来,连驻守在新京(长春)的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和宪兵司令官原守少将都各自乘专机在高空视察,对群熊舞蹈无法给予解释。日本人对神佛历来就崇拜,有鄂伦春头领给他们介绍:“祖祖辈辈哪,我们都把黑熊视为伯父,包括俄罗斯和乌克兰人,统称黑熊为‘啊玛哈’(猎神的一种)。”受到启迪,不少鬼子都制作了熊型神龛,早晚祭拜。尤其对用唢呐声指挥的独眼龙徐继发,视为熊祖和活佛,鬼子和汉奸都非常地敬仰,无形之中,为他传递情报创造了条件。

鬼子奇怪,徐继发自己也感到发蒙和疑惑。唢呐一响,所有的狗熊为啥都往这疙瘩跑?他弄不明白。本来他是扭大秧歌的出身,兼演二人转,但不管大秧歌还是二人转,他都属于配角,“九一八”东北沦陷,二人转的女主角被日本鬼子强奸,他们合伙杀了那名日本鬼子,戏班解散。为了躲藏,徐继发才来到梧桐河畔靠种大烟谋生。这里人烟稀少,非常寂寞,为了排解苦闷,他才又自娱自乐地吹奏起了唢呐,唢呐是他人生的依赖和支撑。但万没有料到,狗熊对唢呐也这么敏感,而且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哪一头狗熊做出了榜样,舞蹈累了下河洗澡,还一边洗澡一边逮鱼,鲶鱼、狗鱼、胖头和大白鲢子,最大的鳇鱼有百十来斤哩!狗熊捕鱼,一时成了梧桐河畔最亮丽的一景。

徐继发是旗人,但从他身上却看不见入关后旗人的英姿与剽悍,为保护师姐,他的左眼球愣是被日本人打飞了出去,现在冷不丁一瞅左眼睑的黑洞就让人恐怖,像无底的深渊,而且把鼻子和嘴角都一块儿扯歪,只有吹奏,此时全身用力,鼻子嘴角似乎才归位。他是水蛇腰,窄肩膀头,罗圈腿儿,也许是扭大秧歌养成了习惯,积习难改,不扭秧歌走路也是晃着,全身上下都配合着颤悠,看他走路女儿就抿嘴嗤嗤乐:“爸呀!你也就是在山里吧,如果出山,非撞人不可……你走路的姿势看着多累啊!”徐继发回答:“毛丫头懂啥!上台演出,全都靠着这得瑟劲儿呢!当个艺人就那么容易?”

徐继发和韩玉珍是1938年结婚的,当时土匪的绺子各自为政,也正是抗联最艰难的时刻。那天,戴鸿宾和金策,领着一个姑娘找到了门上,后来才知道,戴鸿宾是军长,大个儿金策是北满临时省委的省委书记。在洞房之夜,徐继发的妻子韩玉珍就严肃地对他说道:“我以身相许,是为了抗日,今后咱们家,就是党的一座秘密联络站了。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当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啊!”

韩玉珍的娘家在梧桐河下游的福丰稻田公司,该公司多数是开拓团的迁民,也有一部分是从朝鲜来的,其中也包括韩玉珍的全家。稻田公司离松花江很近。但那时江南江北属共产党的天下,江南是抗联的四军和五军,赵尚志的三军和戴鸿宾的六军在兴安岭腹地,北满省委随三军行动,江南江北,所有的情报全靠韩玉珍传递。在梧桐河畔,徐家窝棚是再理想不过的中转站了,靠狗熊掩护,韩玉珍屡屡完成了任务。一年以后,女儿徐俊玲顺利地出生,汉奸特务不敢近前,鬼子对狗熊也充满了敬意,虔诚至极,绝对不敢打扰,联络站的安全也就得到了保证。

1939年的秋天,韩玉珍去河口传递一份文件,七八天了还没有回来。徐继发在家望眼欲穿,他担心妻子发生了意外。第十天头上,李兆麟同志才来告诉他说:“为了保护党的文件,韩玉珍同志跳河牺牲了!徐继发同志,你带着孩子要多保重啊!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民族的解放继续战斗。”同时李兆麟同志还当场决定:“联络站关闭,你带着孩子先出去躲躲,带上你的唢呐,也许动物更能保证你的安全!”交代完毕,李兆麟带警卫人员就匆匆地走了。在梧桐河口,韩玉珍与江南来的联络员刚要交接文件,因为有叛徒走漏了消息,汉奸特务突然把她包围,因来不及毁掉文件,韩玉珍抓着文件就跃入了激流……

孩子太小,不谙世事。抗联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徐继发带着女儿逆流而上,在梧桐河边,他号啕大哭,心碎肠断。哭累了他就吹奏唢呐,引来狗熊围着他吼叫,狗熊给他带来了安慰。狗熊逮鱼供他父女野炊。思念妻子,右边眼睛也差点儿哭瞎,是狗熊的叫声把他给留住,唢呐声声,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也进一步加深。女儿大了,他多次念叨:“玲玲啊!咱们爷俩能在世上活着,多亏了黑瞎子帮了大忙哟!……狗熊是爸爸最知己的朋友!”

女儿大了。女儿的长相酷似她的母亲,五官端正,满头乌发,皮肤细嫩又光滑。尤其是性格,勤劳、善良、勇敢又质朴。山里的孩子,从小就习惯了舞枪弄棒,尽管是女性,与男孩子比较也毫不逊色,单独狩猎,收获颇丰,一旦发火,徐继发也有点儿打怵,每每关键时就举手投降。可是今天却不一样啊,没有子弹,双筒猎枪还不如一根棒子,如果枪膛里有子弹就更糟,只要枪响狗熊就会追赶,没有子弹补充,只能眼瞅着被狗熊的利爪一点点地撕碎……徐继发仿佛听到了呼救。他抓着子弹袋,拼命般地狂奔,趔趔趄趄,嘴上还一个劲儿喊着:“二丫头!玲子哪!千万千万,你别开枪啊!千万千万别开枪啊……”

1956年开发小兴安岭时,场长说:“徐师傅,说起来啊,咱徐家窝棚算是周边附近的老字号了,您又是抗联老战士和大艺术家,不愿意进城,留在这疙瘩也遭罪,现在建场了,您和女儿想干点儿啥呢?所有的工种随便您挑选,让孩子去上学,怎么样啊?”徐继发笑了:“去城里上学?她能坐得住凳子?再说我也舍不得她走啊!至于抗联老战士嘛,场长可是过奖喽!充其量最多算半拉子家属,玲玲她妈嘛,如果还活着,当个县长我都觉着不亏。唉!还说啥好哩!人哪,都是命哟!赵尚志将军如果还活着,凭他的资历,当个省长也绰绰有余吧!得啦,咱啥也别说了,场长如果同意,我就领着女儿,去八道岗种地怎么样啊?”“去八道岗开荒?”场长大惑不解,“徐师傅,开玩笑吧?您去开荒,去八道岗上种地,那我这个场长……还当不当啦?”“我去种地,是有政治目的的!”徐继发严肃又冷静地说道,“场长你不知道,我种地是为了寻找大姑娘啊!我不种地,到哪儿去寻找她?”“大姑娘?哪个大姑娘?谁家的大姑娘?”场长更是满脑袋雾水。

见场长发蒙,徐继发急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解释着说道:“‘大姑娘’是一只母棕熊的名字,当年两次把我从死神手中救出,特别是第二次,1941年的夏天,不仅救我,而且还救了赵尚志将军。那次全托它引路,部队才脱险,才越过激流,从鬼子的包围圈中冲杀了出来。当年将军就反复地强调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头母棕熊找到,抗战胜利了好为它记功。‘大姑娘’三字是赵尚志给起的。可是快二十年啦!这头母棕熊我始终没有找到啊!这让我在将军的墓前没法儿交代啊!于是我想,找到‘大姑娘’,完成将军交给的任务,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儿种地,粮食放香,狗熊必然闻味儿来,到时候我自然就能把它找到。它是一只瘸棕熊,右面的前掌被内奸击伤,这也是寻找它的唯一标志,二十年啦!我和女儿苦苦在这儿等着,目的就是报恩,同时也给将军有个交代啊!场长你说……”

没等徐继发说完,场长就给予了肯定和支持:“徐师傅,我明白啦!既然许了愿,我们就得还愿。你说吧,需要什么物资?你尽管吱声,林场没有的我让局长给调拨,全力以赴支持你!”

垦荒需要老牛,林业局从海拉尔调来了四头,一头乳牛,三头子牛。三头子牛体型都特大,四肢矫健,耕地拉车虎虎生威,特别是那头深黧色的子牛,身材修长,力大无穷,两只犄角,不少猛兽都让它给征服。交接的时候场长就说道:“徐师傅,这也是组织上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有了这头黧子牛,您也有个依靠,这是选了又选,从千万头肉牛中挑选出来的。”黧牛也真为场长争气,与狗熊恶斗,把一棵大树火辣辣撞倒,咔嚓一声,地动山摇。在摩天岭脚下,一只老虎竟然被黧牛挑死。林区轰动,不少人前来参观……

八道岗种地,至今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叫“大姑娘”的母熊始终没有露面,徐继发为此忧心忡忡!难道它已经死了?还是踏冰过江去了苏联?黑熊不像其他的动物,它冬季蹲仓夏天才活动,它们有自己的领地,轻易不会迁徙,夏天过江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再露面是有其他的原因吧,哺育期间或者是妊娠不便?只要它还在梧桐河流域,听到我的唢呐,它肯定会来见面,它肯定不会让老朋友失望……等着吧,迟早总有见面的一天,对此徐继发是很有信心的。

太阳似落非落,沟塘子内的雾气刚刚升起,气候由热变温,这期间也是蚊子和小咬最肆虐的时刻,它们在空中成团地飞像浓雾一样在头顶上弥漫。徐继发仍在急追女儿,但腿不争气,醉汉一样,双腿打别,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把猎枪藏起来,如果没有猎枪壮胆,女儿不会铤而走险。但有了猎枪,就肯定要自卫,或主动进攻,尤其是女儿,心疼粮食,三年困难时期,她也真饿怕了。为保护粮食,很可能她第一个……他脑子的画面不停地变幻着,一会儿是女儿与狗熊肉搏,一会儿是女儿在挣扎着呼叫。徐继发狂奔,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刚拐过一个突兀的山包,徒弟郭震海就迎面急奔了过来,徐继发左手握唢呐,右手抓一把大脑袋镰刀,大张着嘴巴,怒气冲冲,问道:“震,震海,咳咳咳!咳咳咳……你,你回来了,玲,玲子哪?”子弹袋一抡,身体像散架一样靠在了一棵树上。“师傅!毁,毁啦!”郭震海也采取了紧急刹车,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嚷道,“苞米,倭瓜,统通都完啦!统通都完啦!王八蛋玩艺,粮食都给毁啦!粮食都给毁啦!……三头黑瞎子,怎么赶……也赶不走啊!”“玲、玲子呢?”徐继发关心的是女儿俊玲,看着对方又急切地问道。“玲子她没事,青木鬼子又晕过去啦!玲子正抢救他呢!这个鬼子,真他妈的完蛋!听黑瞎子叫唤就吓昏了过去。”郭震海口喘粗气说道,“师傅你快去吧,我去牵黧牛,没有黧牛,黑瞎子赖着,死活不走啊!”郭震海说完抬腿要走。“让黧牛来参战?那怎么能行呢?”徐继发急忙伸胳膊拦住。他心里头再清楚不过,黧牛来了,狗熊就会遭殃,母熊“大姑娘”就更不会来了。事与愿违,他必须得制止。可是小伙子怒发冲冠,瞪着眼珠子吃人般地吼道:“师傅你躲开!你再拦我,我就跟你急啦。粮食都毁啦,咱们日后喝西北风啊!”说完夺路冲了过去,旋风一样。徐继发无奈,拍打着屁股竟说不出话来。

棕熊救了赵尚志(2)

郭震海是来萝北县垦荒的哈尔滨青年,他虎背熊腰,个头儿高,父母都是文工团的,受父母影响,对民族乐器特别感兴趣,尤其对二胡和唢呐,从小就偏爱,或者说情有独钟,下决心要成为第二个“阿炳”。当时的哈尔滨农庄离向阳林场不远,他听说林场有个独眼龙徐继发,唢呐吹奏能招来黑熊,用唢呐声遥控,苏联的黑瞎子都在翩翩起舞。尽管是谣传,夸大了事实,但郭震海相信,不能都是瞎话,于是他请假,专门来拜师。拜师的同时又与玲子产生了爱情,既学到了技艺又热恋上了美人。在郭震海面前,徐继发自然就有了双重的身份——岳父老泰山,又兼着恩师传艺者。对徒弟和姑爷,徐继发也比较满意,这小伙子爽快、勇敢、聪明,尤其是自己的技艺,总算有了一个传人,使他的未来不再感到那么灰暗。对唢呐技艺的切磋,使彼此之间都找到了乐趣。

为了不使水土流失,山冈上种地一般都是横坡起垄,便于操作也更便于管理,从高处俯瞰,茫茫林海撕开一点儿裂缝,碧波万顷像开了扇天窗。垄长千米,按段种植,最近处是苞米,其次是倭瓜、土豆、早豆角和黄瓜。萝卜和白菜离宿舍最远,新垦地的萝卜个大又脆生。近种苞米是徐继发的安排,“黑瞎子掰苞米——可趟儿来呵”!“黑瞎子进院——熊到家喽”!徐继发渴望着,苞米熟了,“大姑娘”会光临,这一大片苞米不会让他失望,香喷喷的子粒伴随着秋风,百里之内都能闻到味啊!他拎着子弹袋,没有到近前,群犬就狂吠着奔扑了过来:“汪汪汪!汪汪汪!”迎着犬吠,徐继发大喊:“玲子!玲子——”

小路崎岖,林木葱葱,女儿不知在那个角落躲着,听到呼声,六条猎犬却急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尾巴像旗杆。“小寡妇”领先,“大耳朵”随后,紧跟着就是“老蒙古”和“猛张飞”,最后冲过来的才是“黑虎星”和“黄天霸”。它俩是主帅和先锋,离“敌人”最近。六只猎犬又扑又舔,仿佛在说道:“撵也不走,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大掌柜的你说!”

徐继发牵心挂肚的是女儿徐俊玲,猎犬对他再亲,他也没有闲心去安慰和搭理。他皱着眉头又是一阵子呼喊:“玲子哎!玲子哎!爸爸给你,送子弹袋来啦!你在哪儿?玲子哎!”话音刚落,女儿就从菠萝棵子内钻了出来,手提猎枪,眼泪汪汪,带着哭腔喊道:“爸!喊啥呢?真是的,你不是不来吗!急死个人啦!俺青木大爷他,又抽过去啦!……爸你快来,该怎么办哪!”说完扭头又急返了回去。

徐继发看到女儿,高悬着的心才实落下去,不以为然地嘟哝着说道:“老毛病啦!二十多年了,掐住了人中,一会儿就好!”说着几步追赶了上去。

在一棵粗大的蒙古柞下面,徐继发看到,鬼子老朋友——青木好一又抽搐了过去。女儿沮丧却是无奈。他胸有成竹,把子弹袋扔掉,单腿脆地,一手捏鼻子,一手狠狠掐他的人中,不大一会儿青木好一就清醒了过来。他张嘴就骂,半闭着眼睛:“八格的,亚路的!八格的,亚路的!八道岗的,狗熊的大大,狗熊的大大……”“青木大哥,你真完犊子!狗熊叫唤,就把你吓成这样!”徐继发撇嘴训斥地说道,“不就是几只熊吗,有啥可怕的?跟猎狗牛羊,有什么区别?唉!看把你吓的,鬼子大哥你,真丢人啊!”徐继发说完又抽了抽鼻子。对这位老友,他确实有些无奈。

青木好一比徐继发略大,是随开拓团迁民到中国来的,开拓团共有两千多人,开始落脚于桦南县的孟家岗,第二年才又迁移到梧桐河畔的福丰稻田公司。名为开拓,实为掠夺,开拓之处,大批中国人丧失了土地。当时开拓团与高丽人住一个屯子,青木好一与韩玉珍两家也就变成了最近的邻居。青木好一在国内是教员,他有知识,有文化,有同情心,有正义感,曾秘密加入了共和党,受当局迫害才弃教务农,到了“满洲”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反对侵略呼吁和平。兴山警察署长田井久二郎是他的表弟,被人举报后,是表弟把他关进了牢狱的。在服刑期间,女儿被征到前线当了军妓,两年以后在热河身亡。妻子自杀,是活活在福丰稻田公司的石柱子上撞死的。刚刚出狱青木好一就疯了,到处呼喊天皇混蛋,关东军是禽兽。出于敬佩和同情,韩玉珍把情况汇报给了省委。省委对此极为重视,反战同盟应该给予帮助。省委书记金策找到徐继发说道:“老徐,你的住处比较固定,青木好一是中国人的朋友,要竭尽全力给予他关照。国际上的舆论,我们也要争取。反法西斯战争,没有国界!”

1945年光复,多数日本人都陆续回国,少部分开拓团成员留了下来。其中也包括青木好一,他坚决表示:“我的不走!永远的,不走!”即便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妻子的祭日,青木好一也要采些野花,去妻子的坟上,无声有泪,默默地祈祷。徐继发也领着女儿一块儿前往,沿着岸边,在江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两个男人同时来扫墓。稻田公司离这儿不远,青木好一的妻子还有个坟头,可是她韩玉珍呢?为国捐躯丧生于波涛,她不屈的英魂究竟在何处?河水与江水没有界限,为亡灵祭拜,究竟哪儿才最为具体?女儿没有妈妈的概念,女儿小的时候每次随父亲来祭奠都要问:“爸爸,妈妈她啥时候才能上来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回家……我不要妈妈在这儿睡着。爸爸,爸爸!妈妈在河水中,她不冷啊!你咋不让妈妈回咱们家呢……”

徐继发没办法回答女儿,他只能跪在松花江的岸边,面对河口,迎着夕阳,“呜哇呜哇”吹奏他的唢呐,吹累了饮酒,饮两口酒再吹。河风大,江风凉,荒草萋萋,唢呐声声,他和女儿同时在垂泪……凄楚哀怨的唢呐声,迎着暮色传出去好远。不仅仅是狗熊,北大荒草原上同时还有其他的动物,鹿崽、狼崽、野猪崽……仿佛都噙着泪花,为他们父女忧伤和落泪,还有飞禽和一群群的水鸟,在河口上空翩翩舞动,哇哇叫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在向亡灵表达一份敬意……

每一次双方去河口回来,青木好一的病情都会奇迹般地好转,情绪正常,话也多。可是徐继发呢却恰恰相反,每次从河口回来都要大病一场,长时间卧床。女儿失去了母亲,丈夫失去了妻子,心灵的创伤,精神上的痛苦、忧郁、压抑,谁又能够理解?仅仅是荣誉就弥补得了的吗?

整块农田是大漫坡,下面是沟塘子,上面是天然林,农田与天然林之间是一条毛毛道,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在大柞树下面坐着,透过榛柴棵子和不多的杂草,农田内的作物也会一目了然。顺着吼声,此刻徐继发清楚地看到,在苞米地与倭瓜地之间,一大两小,三头狗熊目中无人地占领了地盘,大熊贪吃,抓着苞米大嚼大咽;小熊贪玩,捋着倭瓜秧子在自娱自乐。徐继发与狗熊打了半辈子交道,八道岗种地也有六七年了,身处熊窝,什么样的狗熊他没有见着?可是今天他一眼就发现,这三头狗熊均非同一般,一是个大,再有是毛眼,一般狗熊在七八百斤左右,可是这大熊呢,是一般的两倍,垄台上坐着也有两米多高,这么大的狗熊实属罕见。夕阳西下,在毛眼方面就更不同寻常了,小兴安岭的狗熊基本上为两种,黑熊居多,棕熊较少,毫无疑问,这是三只棕熊,毛眼绛色,亮丽又华贵,非常刺眼,非常夺目,不停地在闪烁。看着看着,不由得一愣:“这么眼熟,难道真的是‘大姑娘’不成!”徐继发喃喃地说道,心跳突然加快。“爸爸你说啥?‘大姑娘’来了,它就是‘大姑娘’吗?”徐俊玲的眼睛也突然间睁大,盯着棕熊呆呆地问道。“说不准啊!很可能……二十年啦!我看它好像!”徐继发仍然死死地盯着,张着大嘴,小声儿说道。他的目光又移向了小熊,想通过后代,进一步判断老母熊的身份。女儿俊玲也觉着好玩,喜不自禁地喊道:“爸爸快看,它俩多逗啊!”青木好一却气哼哼地嚷道:“好玩什么,遭殃的,倭瓜秧子,统统地毁啦!统统地毁啦!”徐继发无语,全神贯注观察着两只小棕熊的动作。

夕照下,两只小熊调皮又可爱,憨态十足,滑稽又可笑。它俩把倭瓜地当篮球场了,相互嬉戏,拿倭瓜在“练球”,其中一只抱着一个面盆大的倭瓜,啃了一口,可能是味道不怎么理想,就有点恼怒,扭动着屁股奔向了对方,像三步上篮,扑通一声就砸到了头上。被砸的小熊正扯倭瓜秧子玩呢,可能它的精力正对着狗群,冷不防,突遭袭击,一倭瓜就砸了个仰巴叉儿。赚了便宜,扔倭瓜的小熊抱着肚子哏儿哏儿直笑,仿佛在说:“没想到吧,你这个笨蛋!”被砸的小熊有点儿蒙头转向,爬了起来,但没有还击,而是顺手抓了一个足球大的倭瓜,由下而上,“嗖”的一声就直甩了出去。也许是碰巧,也许是小熊臂力超群,倭瓜像一出了膛的炮弹,画了个弧,擦着凶猛狂叫的“老蒙古”的脊背,“咔嚓”一声,就把紧随后面的“猛张飞”砸了个跟头。黑狗“猛张飞”可能是没有丝毫的防备,突遭暗算,顿时就急了,“汪”的一声吼叫,四爪腾空直扑了过去。“猛张飞”这家伙从小霸道,谁也不惯着,一旦争斗,为半块骨头它也敢拼命,命不值钱,就是不能认输。“老蒙占”从小就是它的搭档,彼此之间又极为义气,此刻见“猛张飞”直扑了下去,就紧跟着配合,像生死战友,把自己的伤亡置之度外了。但“猛张飞”速度太快,它已经晚了。小熊特阴,也早有思想准备,大巴掌一抡就开始了迎战。但“猛张飞”毫不退却,借着惯力,冲过去在小熊大腿上就是狠狠的一口。牙齿刚叨上,小棕熊的巴掌也猛扇了过去。“噗”的一声,“猛张飞”被打出去有七八米远,旋了两圈才落在了地上,挣扎着一声声地哀叫。眼前的一幕,使树下的三人目瞪口呆。

棕熊救了赵尚志(3)

三人都真切地看到,“猛张飞”重残,小棕熊获胜,可是吃苞米的大熊仍不解气,扔掉苞米就直冲受了伤的“猛张飞”奔了过去,扑到跟前,扭动身子,狠狠地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猛张飞”的哀叫戛然而止……

就在大棕熊报复的一瞬间,徐继发的眼珠子又瞪大了。愕然、困惑,很长时间才流着眼泪喊道:“老天爷啊!我可算是找到你啦!我可算是找到你啦!‘大姑娘’你,你……你怎么变得……这样……凶狠啊!”他高声地嚷着,但心里头清楚:从1957年以来,狩猎队遍布山林,多少动物活活被惨杀?多少狗熊死不暝目?熊掌,熊胆,熊骨头——人类的贪婪,剥夺了它们的生存权利,于是它们把余怒,转移到了猎狗与猎人的身上,把“猛张飞”坐死,仿佛就是对人类的一种示威。

徐继发喊着,嚷着,激动着,吼叫着,昔日的感情代替了仇恨,过去的友谊驱赶了心寒,他看得真切又非常清楚:棕熊转身,两个硕大无比的奶子就暴露无遗。特别是左掌,非常别扭,呆愣愣地杵着,简直就是直直的棍子。刻骨铭心啊!历史再久,他也不会忘记,赵尚志的队伍过河,母熊直立晃动着巴掌,乱枪之中也不知道是谁,一枪把它的左巴掌给击伤,它嗷嗷哀吼着逃进了雨雾。二十年啦!重残了的左巴掌,此刻就是历史的见证和最重要的标志……二十年啦,徐继发感到惭愧又内疚,于公于私,他都欠“大姑娘”的太多太多。老天爷有眼,苦心没有白费,二十年以后,老朋友与老朋友又再一次见面……“‘大姑娘’啊!真的是你哟!真的是你哟……我望眼欲穿哪!一年一年的……今天总算是……”他手舞足蹈,简直像个疯子,也顾不上他人了。见三只棕熊都无动于衷,才蓦地想起来联系的方式,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来唢呐,又手忙脚乱地找到了唢嘴,两手哆嗦着好半天才安上,两手高擎,腹部收缩,腮帮子一鼓,一曲嘹亮、悠扬、清脆悦耳又激动人心的唢呐小调就在八道岗的农田上空荡漾了开来:“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呜哇,呜哇哇——”唢呐一响,狗群的吠叫声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都扭回头来张望,目光和表情都仿佛在埋怨自己的主人:“主人你有病啊!猛张飞被它活活给坐死啦,你还替仇人呐喊助威?”

唢呐声刚响,残暴的大棕熊就不由得一愣,眨巴着小眼睛好像在思索,停止残暴,歪愣着脑袋呆呆地观望,唢呐再响,它就开始了吼叫:“欧——欧——欧——”沐浴着夕阳,悲切的吼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传播很远,所有的动物都停止了殴斗,支棱着耳朵,揣摩着原因也判断着方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一种灾难。

呜呜哇哇,唢呐声在继续,由悲哀到喜悦,由痛苦到兴奋……情不自禁,大棕熊很快就开始了舞蹈,垄台垄沟,大幅度地夸张,晃晃悠悠,刚开始舞蹈就特别地投入;两只大巴掌也开始了画圈,一圈一圈不停地在画着,尽管左掌呆滞又别扭,但不影响姿态,醉汉一样,时间不长就进入了状态。

两只小熊也开始了模仿。

久别邂逅,人和动物都亲切与陶醉,舞步踩着拍节,器乐也达到了高潮。可是就在这欢快的时刻,徐继发和“大姑娘”都没有料到,厄运和灾难突然间地降落,猝不及防,措手不及,眼瞅着“大姑娘”被黧牛给毁掉,对“大姑娘”来说,意欲反抗也来不及了。

悲剧在一瞬间来临。祸首是郭震海赶来的三头子牛。牛奔的脚步声气魄而又雄壮,地皮颤抖,轰隆隆地山响。但徐继发和“大姑娘”的感情太投入了,厄运降临,竟浑然不知,一方在吹,一方还在跳呢!牛们杀来势不可挡,牛尾巴高竖,牛眼睛都红了,鼻子的气流像蒸汽机,飞驰电掣般直撞了过去,收不住蹄子,牛和狗熊都跌出去老远。

太突然也太意外了,徐继发的唢呐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脸色如灰,全身颤抖像秋风中的树叶,唢呐从手中也滑落到了地上。“大姑娘”被撞倒,因为太麻痹和懈怠了,一家伙被撞出去有四五米远,一声惨叫。

黧牛黑子讨了便宜,不再恋战,竖着尾巴,鼻孔朝天,傲慢又得意,目无对手哞儿哞儿地叫唤。

两只小熊更是招架不住,没等还手就败下阵去。跌人沟塘爬起来就逃命。黄子和花子穷追不舍,它们善斗,也更喜欢逞能,见对手逃跑,哪能放过?继续追赶也钻入了林子……

黧牛、黄子和花子参战,徐俊玲乐了,本来她就是这场战争的指挥,郭震海回家请牛就是她的派遣。此刻看到了三只狗熊惨败,她兴高采烈,手抓猎枪蹦高儿喊道:“冲啊!冲啊——哎哟我的妈呀!太漂亮喽!太漂亮喽!让你们再来,祸害我们的庄稼!冲啊!冲啊!黑虎星你们快冲啊!

青木好一也突然来了精神,他的工作本来就是敲钟,柞树上吊着半米长的轻轨,他一时激动,抓着铁棍蹦起来就敲,咬牙切齿,用足了力气,恨不得一家伙就将铁轨敲碎。

女儿兴奋,鬼子痛快,徐继发却惭愧又悔恨到了极点,牛的突然袭击,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也可能料想到了。如今可好,救命的老朋友刚刚找到就遭到了袭击和暗算。“战场”上的局势早已经失控,就在“大姑娘”蒙头转向时,女儿在呐喊,老鬼子又敲钟,狂吠的猎犬们也卷入了激战。“猛张飞”惨死使它们怒火万丈,为了报仇雪恨,五只猎犬眼睛都是红的,戗着鬃毛嘶哑着狂吠。特别是头狗——豹子眼黑虎星,身先士卒,率领众犬一次次冲锋,但敌强我弱,始终没有机会,这次黧牛突然把它击倒。“黑虎星”也乘势猛扑了上去,竭尽全力,张开了大嘴,一口就咬在了母棕熊的腿上,歇斯底里,不能征服也得同归于尽。但是黑虎星万没有想到:母棕熊的动作还是那么敏捷,它牙齿切进但没有衔牢,身体就旋转着猛飞了出去。棕熊的大巴掌像吊车一样,随着一声怒吼,重重的一巴掌就击打了出去,由南向北,顺着垄沟,旋转的黑狗像个破倭瓜,“扑哧”一声就砸落在了地上。

猎犬在感情上与女主人特亲,从小到大,是徐俊玲把它们驯育成的。“猛张飞”惨死,徐俊玲就火了,现在眼瞅着从小就训练培育出来的爱将豹子眼死去,徐俊玲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了,抓着猎枪就冲杀了过去:“王八蛋啊!你太狠啦!姑奶奶今天跟你拼啦!”但刚刚跃出,就被父亲一把给拦住。“找死啊,你敢伤害了‘大姑娘’!”“爸你别管,我豁出去啦!两只黑狗都让它整死啦!”女儿意欲挣脱开父亲,哭着喊着拼了命地挣扎,手上的猎枪已压满了子弹。紧急关头,为了让“大姑娘”快快脱险,徐继发只好冲着大棕熊嚷道:“‘大姑娘’啊!你快逃命啊!快逃命啊!再不逃命就来不及啦!来不及啦!”黧牛、猎犬再加上猎枪,棕熊再恶也难杀出重围。尤其是女儿徐俊玲的枪法,她没有文化,念书不行,可是论打枪,沈阳军区女民兵比武,轻而易举她就夺得了金奖。子弹出膛,“大姑娘”今天就插翅也难飞啦!

也许母棕熊意识到了危险,也可能它听懂了徐继发的意思,对黧牛猛然虚晃了一掌,四脚落地,扭头就跑。徐继发大喊:“快跑啊!快跑啊!进了林子,就没有事啦!”

双方决战,一方逃走,另一方肯定要拼了命地追赶,人类是这样,兽类也不例外。黧牛本来出了一口恶气,狗熊不跑它也许就罢了,见狗熊逃走徐俊玲就呐喊:“追呀!追呀!黧牛快追呀!黄天霸快追呀!别让它跑啦!为黑虎星报仇啊!为黑虎星报仇啊!”主人怂恿,黧牛撅尾巴又急追了上去。沿着垄沟,四只蹄子都加足了油门。

狗仗人势,听女主人一喊:“黄天霸”、“老蒙古”、“大耳朵”、“小寡妇”!这四位虽不敢近前,却虚张声势,绕弯儿快跑,边跑边嚎:“汪汪!汪汪!汪汪……”沸沸扬扬,开锅了一样。听群狗齐吼,再厉害的动物也有点儿头晕。

黧牛和狗群穷追不舍,老鬼子青木就更有了章程,他一边当当当拼了命地敲钟,一边放开喉咙用生硬的汉语加油:“冲啊,冲啊……”

人和畜生都往地北头疾驰,徐继发他必须要追上,提醒他的女儿,别坏了他的大事。于是弯腰捡起了唢呐,边跑边喊,“二丫头!二丫头哎!‘大姑娘’曾救了赵尚志哪!‘大姑娘’是抗联的大功臣,大功臣啊……你敢给我开枪,老子今天,就不认你二丫头了!爸爸找这头母熊,二十年啦!二十年啦……”

徐继发在高处看得清楚,母熊“大姑娘”身处重围插翅难逃了。尽管如此,他仍然在鼓劲:“跑啊!跑啊!”他突然看到,“大姑娘”竟然爬到了树上。于是他的心情才略有点儿轻松。

棕熊爬上了一棵粗大的风桦,就是这棵风桦,关键时刻使“大姑娘”脱险,强敌围攻又使它丧命。是风桦无意中把母棕熊给毁啦!徐继发在高处眯缝着一只眼睛看到,棕熊“大姑娘”眨眼之时就脱离了险情。狗群来了勇气,扬着脑袋转圈儿吼叫:“汪!汪!汪汪汪!”黧牛、花牛还有杀气腾腾的黄牛,瞪着牛眼没有咒可念。高坡上的三人一时也都愣了,不再呼喊,注视着母熊,看它能爬多高。但就在此时,徐继发又发现,头狗——豹子眼黑虎星居然没死,它以超人的毅力和坚韧,从地上挣扎起,脑袋高昂,后半截身子拖地,靠前腿挣扎,顺着垄沟快速度地向前移动。它张着大嘴,目光灼灼,全身的黑毛被血水染红,它的目标仍然是爬在桦树上的母熊。作为主人的徐继发骇然,全身发冷看着黑狗叹道:“老天爷!我的妈呀!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服输啊!

忽然有唢呐声响起:“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呜哇——”是自己的姑爷挺着胸脯迎着夕阳吹着,唢呐的旋律是幸灾乐祸,想看“大姑娘”的热闹吗?老鬼子怂恿黧牛它们撞树:“黧牛的撞树!黧牛的撞树!”

黧牛果然猛冲了上去,一头撞在了树上,后退两步又是一头。它眼珠子血红,简直快要疯了。花牛和黄牛也受到了启发,参与撞树,示威一样,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在进攻……熊害怕了,下面猛撞一头,它就往高处快爬两步,然后再扭头胆战心惊地看着……它爬得越高,风桦树的晃动幅度就越大。

徐继发真为母熊担心,大声呼喊它稳住:“这傻家伙,怎么还爬呢!哎哟妈呀!可别爬啦,太危险啦!太危险啦呀!”徐俊玲不想再目睹这场悲剧,毁了粮食她觉着心疼,但狗熊死亡她又于心不忍,何况是爸爸的老朋友了。她想鸣枪制止这场灾难,可是她举枪尚没勾动扳机,晃悠的大树轰隆一声倒了。狗熊“大姑娘”实实在在摔落在了地上,一声哀吼在山谷中回荡。

狗群愣了,牛们呆了,郭震海的唢呐也戛然而止。

趔趔趄趄,磕磕绊绊,徐继发第一个急奔了过去。风桦树倒了,并非折断,树根的泥土有半间房子之大。

狗熊一般是摔不坏的,天生的圆骨,在小兴安岭林区时常就能看到,大树下面有个圆坑,尽管不深但非常明显,抬头仰望,必然会看到,在横空出世般树杈上别着一堆干枯了的枝丫,那就是狗熊们瞭望的看台。狗熊爬树有两种原因,一是观光,为自己的孩子们警戒。二是躲蚊子,它全身的气味腥臭难闻,小咬蚊子叮得它烦躁,高处有风蚊子也就少些。但往往麻痹,十有八九就倒栽了下来,地上被砸出一个大坑却安然无恙,眯一会儿,优哉游哉走人。

但今天的“大姑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没等它翻身,公牛黧忙子就旋风一样急奔了过去,喘着粗气瞪圆了牛眼,泰山压顶般用它那锋利的犄角,对准它的腹部就狠狠抵了下去,“扑哧”一声,牛头又狠狠地一抡,随着母熊绝望的惨叫,熊血鲜红,喷泉般地涌出。母熊忍疼忽然一跃,锋利的右掌抓住了牛脖子,牛血熊血交汇着喷涌,在夕阳下面,众人也分不清牛血与熊血颜色中的区别。但母熊躺着,凶狠的黧牛死死把它抵住。母熊哀吼,黧牛悲嚎,趁双方决战,四条猎犬也急扑了过去,“汪汪汪”叫着,在母熊的身上一口口地撕啃,不管熊头,还是熊的屁股。与此同时,头狗——豹子眼黑虎星也拼命挣扎着追了过来,对准母熊脖子的右侧,“汪”的一声吼叫,与此同时有一股热血从胸膛内喷出,跟着它就把利齿狠狠地切进了熊肤……直到自己死去也再没有松口。

牛血,熊血加上了狗血,猎场上处处是腥风血雨。

徐继发哭了,他折了根树枝,不停地抽打着黧牛豹子眼黑虎星并不停地喊道:“松开呀!松开呀!你把它抵死,我,我对赵尚志将军,怎么交代啊!怎么交代啊!呜!呜……”

黧牛疯了,夹着尾巴,四只蹄子陷进了土中,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任凭徐继发怎么抽打,脑袋上的蛮力却毫不动摇。随着母熊一声声哀吼,对面山坡上也传来了熊吼,如哭似泣,两只小熊,为母熊的安全在一声声哭泣。

青木愣了,郭震海愣了,徐俊玲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松开呀!松开呀!黧牛你不能……要了它的命啊……”黧牛的凶蛮,“大姑娘”的挣扎,使徐继发痛苦又感到了绝望。突然发现女儿的猎枪,他一把就夺了过来,两手端着,枪口对准那颗倔犟的脑袋,颤着声音乞求般地喊道:“你松不松开?你松不松开哪?你再不松开——”他食指勾动,“咕咚——”伴着火舌猎枪就响了,血水像喷泉从黧牛的脑袋里呼地喷了出来。徐继发木然,血水喷了他满身。可是黧牛仍然没有松开,血红的目光咄咄逼人。徐继发端枪一步步退着,嘴上喃喃着:“神牛,神牛!你不能怨我,你不能怨我啊!”黧牛曾经挑死了老虎,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是公认的传奇式的英雄。脑袋中弹,仍然不倒,这使徐继发感到内疚又恐怖。恐怖是恐怖,但颤抖着的枪口又指向了黧牛,磨磨叨叨又一次乞求:“饶了它吧!饶了它吧!二十年啦!二十年啦!是它救了赵尚志啊!是它两次救了我的命啊!”“咕咚”一声,另一发子弹又射了出去。猎枪滑落,徐继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脑是一片空白,眼前出现了一道道的金光。

两次中弹,黧牛终于倒了,“轰隆”一声,像楼房倒塌。徐继发的心碎了!

太阳落山了,密林深处又传来了熊吼,是那两只小熊,在呼唤妈妈,更好像是在哭泣中诉说着什么,让人揪心。

棕熊救了赵尚志(4)

随着远处的熊吼,母熊“大姑娘”也呼的一声站立了起来,它脖子上悬挂着黑狗,右掌扯拽着黧牛,迎着晚霞,一声接一声地吼叫:“欧呜——欧呜——”它目光明亮,声音凄楚,伤残了的左掌吃力地挥动,尤其是两个硕大而又饱满的乳房,奶头儿挺拔,直直地挺着,每吼叫一声,两个奶头就同时地颤抖……

徐继发惊惶地一步步地后退,他目光呆滞,险些被绊倒,情不自禁地嚷道:“我的妈呀!我的妈呀!‘大姑娘’你、你、你没有事啊?”话没有说完,矗立的母熊轰然又倒了。

徐继发半天才醒悟了过来,紧走两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哭喊着:“‘大姑娘’哪!我有罪啊!我有罪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种地养老牛啊!我不该种地……养老牛啊!”哭着,喊着,叙说着,目睹黑狗又紧忙爬了起来,他想把黑狗摘下来,但几次努力最终还是没能摘下来。狗牙像铸在了熊脖子上一样,尽管黑狗早停止了呼吸,但表情狰狞,目光仇视。

徐俊玲和郭震海也围拢了过来,还有鬼子青木,都提心吊胆恐怕它再活了。青木好一试探着说道:“快快剖腹!熊胆的化了。大大的损失!”徐继发无语,郭震海却吼道:“你他妈的住嘴,什么损失?小日本鬼子,你他妈的懂啥!”徐俊玲瞪眼,不高兴地嚷道:“你也住嘴,不懂礼貌,鬼子鬼子,是你叫的!”回头对父亲忧虑地说道:“爸呀!你瞅瞅,它这……肯定还有,更小的崽子吧?”她指着熊的乳房。郭震海伸手揉了两揉,两个指头轻轻的一捏:“滋——”一股白浆直喷了他满脸,随手抹去,兴奋地嚷道:“我操!还是热的呢!”徐俊玲无声地哭了。

暮色中尽管有点儿朦胧但徐继发还是清楚地看到,棕熊的乳房膨胀得像袋子,乳房头紫黑,大枣儿一样,周围的绒毛斑斑驳驳,凭着经验,他可以肯定,这一窝最少有两只小崽,不足三月,属哺育的期间。棕熊的寿命在四十岁左右,三年一窝,与人类相似,这是“大姑娘”最后的一窝了,它是来觅食,阴差阳错才发生了这场灾难。作为它昔日的朋友,今天的罪人,徐继发首当其冲是先找到它的崽子,只有这样,才是对“大姑娘”最大的安慰。可是暮色降临,天色已晚,两只小崽又匿藏于何处?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徐继发下决心说道:“‘大姑娘’,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就行动,找到天涯也得让你和孩子,再见上一面!否则我就……更不叫个人啦!没有你的当初,我徐继发还不知道死几回啦!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徐继发说完挺直了身子,赎罪一样,迈开大步往密林中走去。“爸!你干啥去呀?”女儿追上来拉住了他问道。徐继发无语,女儿又接着问道:“去找熊宝宝对吧?”徐继发点头,看着女儿就有泪花在缓缓地滚动。见暮色降临,又没有目标,女儿担心,就用商量的口气说道:“爸呀你看,黑灯瞎火的,明天找好吗?”想了想不对,又补充着说道,“可也是的,没有奶吃,说不准就会饿死……豁出去啦,我陪你去找!两人毕竟也有个照应啊!”话刚说完,郭震海和青木好一也追了上来。郭震海是为徐俊玲担心:“找黑瞎子崽呀?走吧!豁出去啦,我陪着你们!”

四条猎狗也紧追了上来,寻找熊崽它们当向导,狗熊的气味,它们最熟悉。

林海茫茫,荆棘遍布,徐俊玲和郭震海各点上了一块松明子,四个人沿河流而上。休息的时候,徐继发又讲述了那段久远的动人故事,就是他单独遇到了狗熊,也就是今天的母熊“大姑娘”,那一次没有母熊他肯定会饿死,没有母熊,抗联的情报也肯定不会送到。那是多年前的一个秋天。

这是五军军长周保中派人送来的一份绝密文件,是写给北满临时省委主要领导人的,单线联系,所有的交通人员各负责一段。但情况特殊,内部出了叛徒,为了省委领导人的安全,情报由韩玉珍直接送达,她是党员,密营的地址她也比较了解。可是她怀着女儿,马上就要分娩,万般无奈。看着妻子为难,徐继发才试探着恳求她说道:“让我去吧,密营的方向我也能找到!”韩玉珍摇头:“不行,你是非党群众,这可是党内的绝密文件啊!关系到三、六军的生死存亡,你只有负责掩护的权力!”她毫不含糊,斩钉截铁拒绝了他的要求。“我杀过鬼子,咱们又是夫妻,难道你还相信不着我吗?”韩玉珍无奈,再一次摇头:“夫妻是夫妻,但工作是工作啊!”抚摸着腹部,最后才说道:“让我想想,再考虑考虑……”刻不容缓,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为了把情报准时送到,犹豫再三韩玉珍才最终下定了决心,看着自己的丈夫语重心长地说道:“徐继发同志,你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趟任务,人在,情报在,宁肯牺牲,情报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带上你的唢呐,关键时候,狗熊也可能帮忙,你们毕竟是老朋友啦!先去老白山,老白山是六军的秘密营地,那儿应该有留守人员。万一扑空,就沿汤旺河下行,到老钱柜一带,找冯仲云他们!”韩玉珍把情报缝进丈夫的衣领,站在河边目送他上路:“慢点儿走,家里头你放心,我和孩子等着你归来……唉!路途遥远,你的腿脚,也是不方便啊!”妻子信赖,徐继发感到自豪而又踏实,暗下决心,为了爱妻和没出生的孩子,只要不死,就一定完成这艰巨的任务。

从梧桐河畔到老白山密营,两天走到,四天就能打个来回,可是他的两脚太不争气了,扭大秧歌是他的长项,但在林中跋涉他就苦不堪言了。第四天下午才赶到了密营,非常高兴,情报终于送达。回家后妻子肯定会激动,肯定会用身体给予他安慰。作为丈夫,妻子的安慰就是最大的奖赏……可是到近前,徐继发才傻了,破草房子前后露天,室内空空,别说是六军的留守人员了,连起码的炊具也荡然无存。秋风怒吼,大森林轰鸣,只有两只松鼠,吱吱叫着,匆匆忙忙逃奔了出去。徐继发一屁股就瘫倒在地上,失落又惆怅。部队转移,茫茫林海哪儿去寻找?更为迫切的是窝窝头吃光了,三天的给养吃了四天,动身的时候他还嫌多:“带这么多干啥,背着怪沉的,找到了省委,他们不管饭啊!”妻子嗔怒,一锅窝窝头半个也没剩,都装进了背囊,“唉!部队转移,部分人去了苏联,听说张兰生书记也牺牲啦!主要领导是李兆麟同志,冯仲云同志负责组织,他们俩,你交给谁都行。”

饿着肚子也得坚持走啊!绕过金顶山就进入了汤旺河,顺河二百里,翻过山就是老钱柜,这是最后一处密营,北满临时省委的秘书处机关。可是二百里地啊,饿着肚子又是翻山越岭,但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民族的光复,路途再难也得咬牙根儿走啊!

那年干旱,榛子、松子统通地绝产,山葡萄、草莓也早已经落了,干旱是大森林最大的克星,像火灾一样,只要干旱,松毛虫就特多,铺天盖地见了都麻人,松毛虫经过,嫩芽草叶一概被啃光,虫嘴有毒,连蘑菇和木耳都不容易露面。维持生命,唯一的办法只能靠凉水充饥,久喝生水又开始拉痢疾,两腿发酸,头晕眼花,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坚持行走,他一步三晃,挣扎着跋涉,他想找野菜吞咽,但秋天的野菜,又经过了毛毛虫的浩劫,茎叶苦涩,老得难以下咽。大概是离家第七天的下午,刚翻过一座陡峰,想爬起来再走,就觉着病眼火辣辣地生疼,腿像灌铅,双脚麻木,一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好赖也算北大荒的一条汉子,有一线希望他也要挣扎,他几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此时,他想到河水中游弋着的鱼儿,想到了爱妻韩玉珍的贤惠,想到自己担负着的重任……他忽然想到用线绳在脖子上坠着的唢呐,如果真的像妻子所说,“狗熊是朋友,也许它们能帮你点儿什么……”他有气无力,抓着唢呐,疲倦的目光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呜哇呜哇”拼命吹奏,“呜哇——呜哇——”他昏了过去,秋风吹着林涛呼噜噜地响着……

伴随着林涛声,徐继发恍恍惚惚地在昏沉中感到,似乎有野兽在他的身边转悠,是老虎?是豹子?是野狼?还是狗熊?他懒得睁眼,也顾不上害怕,对他来说,害怕已经失去了意义,就是有点儿遗憾,没有替妻子完成这次任务……

忽然间他又觉得自己被猛兽抓在了身上,猛兽托着他在不停地晃悠,荡秋千一样,猛兽的气息直喷他的头颅,而且有一种气味也特别地熟悉,但想不起来是哪一种气味……

当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蓦然间看到,有一只棕熊,在他的旁边不远处坐着。熊不吃死人,这是密林中最基本的常识,可是他分明清楚地看到,棕熊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且目光中不见残忍和暴戾,相反而是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和蔼,表情恻隐,恻隐的同时也流露出来疑惑。那熊小眼睛漆黑,黑豆豆般地贼亮,睫毛很长,所有的绒毛都是那么光滑又亮丽,浅棕和绛色,每一根绒毛均活力无限。躺在地上他和它对视,棕熊无语,但徐继发的思想却特别地活跃。他一生见过无数的狗熊,在小兴安岭周边,熊类最大的区别就是黑熊与棕熊,除了颜色再有就是个头,棕熊的个头庞大也更凶悍,其次是胸前最醒目的白毛,黑熊是一撮,而棕熊则是个“八”字。这是一只特大型的雌熊,乳房发育得坚挺而又庞大,是否揣崽很难判断。徐继发还有些忐忑和惶恐,盯着他的母熊忽然间就叫:“欧!欧!欧!欧!”声音喜悦也充满了豪迈,仿佛在提醒:“别怕,别怕!老朋友啦,你害怕什么!你饿晕了,我帮助你呢!”两只大巴掌同时在舞动,恳切的目光盯着他的身后。

徐继发知道,熊类都有自己的领地,在自己的领地上有绝对的权威。徐继发揣摩棕熊的目光,出于本能,就顺着它的目光扭回头来寻找。蓦然他兴奋得几乎就蹦了起来。“老天爷哪!我死不了啦!我终有救啦!我终有救啦!”喊着叫着,受食欲的刺激,他呼的一声就站立了起来,喜不自禁中踉踉跄跄地就直奔了过去。

让徐继发万分激动、万分惊喜的是在母熊的对面——自己的身后有一个蜂巢,蜂巢筑在了一棵梨树上,梨树的树身有水桶粗细,枝叶繁茂,树身有一个椭圆形的树洞,洞内的蜂蜜溢流了出来,芳香扑鼻,早已经凝固。有十几只蜜蜂在爬上爬下,其中有一只折了腿的,几次腾飞都被蜜水胶住。顾不上观察和身后面的棕熊,徐继发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头填送,狼吞虎咽,来不及咀嚼就吞咽了下去,包括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蜜蜂,杂草和树叶,也顾不上剔除。

腹中有食,徐继发才重新振作起来精神。蜂穴很深,里边起码能有半桶蜂蜜,晶莹剔透的橙黄色,让人一眼就能分辨,这不是椴树蜜,是小兴安岭特有的苕条子杂花蜜。

徐继发吃饱了才忽然间想到,真正的救命之恩是这头大母熊,是它的慈悲,我才没有被饿死。可是这头熊呢?只能忍受饥饿中的煎熬,密林中常有蓄满巢的蜂蜜,可是每一巢蜂蜜均有一头狗熊占有。寒冬来临,蹲仓以前,蜂蜜是狗熊最后的美餐,丰富的脂肪就是靠它维持,蜜难消化,蹲入仓穴,在半睡眠的状态,靠蜂蜜来熬过漫长又寒冷的冬天……可是这头母熊把蜂蜜让给了我,蹲仓后的饥饿,它又怎么承受?想着想着,徐继发的独眼就流下了泪水,救命之恩,怎么才能回报?徐继发转身,面对棕熊,嗓子眼里头一阵阵地哽咽……

恋恋不舍地走出去了很远,徐继发突然又急返了回去,眼泪汪汪哽咽着说道:“棕熊啊棕熊,你救了我一命,你是我的大恩人啊!为了表示感谢,分手之前,我就给你吹几段曲子吧!我是个艺人,唱二人转出身,今后咱俩,就永远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啦!棕熊你听着,我现在就吹奏!”

棕熊救了赵尚志(5)

因为激动,他的感情就特别地投入,沐浴着秋阳,伴随着涛声,徐继发为它吹奏了所有的段子,如《小住家》、《傻女婿》、《贵妃醉酒》、《穆桂英招亲》、《马前泼水》、《马寡妇开店》、《鸳鸯楼》、《挂灯笼》、《哭嫂子》等等。开始母熊还有点儿发愣,歪着脑袋聆听,眨巴着眼睛品味,不知不觉就开始了舞蹈,甩动着屁股,晃悠着巴掌,龇着牙齿,哏儿哏儿地傻笑。见棕熊配合,徐继发就更来劲了,扬脸朝天,双手托着唢呐,围绕着那棵巨伞型的梨树,竭尽全力,奔放地吹奏:“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呜哇!呜哇哇……”

再次打交道是第二年的夏天,日本鬼子对东三省增兵,抗战形势更进一步严峻。玉珍投河,主力部队过江,他带着女儿在煎熬中度日。

1941年夏天,大雨倾盆,梧桐河水暴涨,以赵尚志为首的一支抗日武装遭到了围困。夏季天长,天刚放亮,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徐继发一惊,胆怯地问道:“谁啊?”韩玉珍死后,尽管联络站彻底关闭了,但仍然有陌生人在周围附近时不时地转悠。挖参的,采药的,淘金的,钓鱼的。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不是特务也是汉奸和浪人。进徐家窝棚,害怕遇上狗熊,有两个叛徒,从后山方向兜圈子过米,恰恰遇到了一头黑熊,开枪后逃跑,被黑熊追上活活地撕碎。特务用短枪,杀伤力有限,黑熊全身蹭满了松油又滚了一层层的沙子,子弹击中仅喷点儿火星,非猎户捕熊其他人想灭它纯属异想天开。今天敲门者又能是谁呢?于是他胆怯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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