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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4 02: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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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汝祥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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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前

冬前试读:

高圩大树

高圩,又叫老圩,距离江堤一千米左右。千百年来,滔滔长江无数次决堤,补上,再决,再补上,再决。可是高圩向南面对着的江堤,东西几华里从未出现过决口。相传,圩子北边的古脊埂是其保护神,有着镇妖驱邪的魔力,江神经过也要绕道而行。据说古脊埂下有一条鳄鱼,五百年眨一下眼,一千年翻一下身。眨眼就是地震,翻身就要决堤,田毁人亡,就是因为古脊埂的魔力,这条鳄鱼才无法兴风作浪。从杭州西湖边上过来的高家第一代移民年轻时受高人指点,才选中这里扎根住下的。

大概从那时起,在江边围垦住人的村落,就叫做圩,又叫作圩子、圩塘。圩和围在此同音同义,叫围恐有被困之嫌,人们又将“圩”念作“鱼”,因为江边多水有鱼,鱼又和“余”谐音。古脊埂以北称作老岸沙土地区的人把圩田地区叫作鱼田地区。“圩”到底念“围”,还是“鱼”,从来也无人有兴趣来论是非曲直。有学者倒也考证过,苦于没有文字记载,只是口耳相传没有定论。《新华字典》收录该字的时候,注音念“wéi”,依据可能是低洼地区周围防水的堤,演变成围垦成田的意思,但当地人依然是两音并用,不过书面用语念“围”,方言口语中还是讲“鱼”的多。

高圩号称江海平原第一大村。从高处远处看,圩子像一条大船,树竹成荫,是一艘绿色的巨舰。走在江堤上,整个圩子可以尽收眼底。呈船型结构的村落东西走向,东头是船头,西头是船尾,中间厚实稍向前凸起的部分当算是船舱的桅杆。船头高高昂起,船尾微翘。据说当年姜太公就是乘此大船斩杀妖孽助武王伐纣,实现天下太平的。又相传玉帝乘此大船来人间视察民情,为解救人间洪荒灾难,赐大船予大禹治水,这艘大船为人间留下了福祉。

高圩的村落是江海平原上典型的圩子风貌。两条宽有二十米左右的小河流经东西,把圩子自然分成前后三层,前后两条河都是隔一两百米到三四百米不等就筑有土坝或架上木板桥,以便交通。中间一层住的人家最多,辈分也高,是当初围垦时最先住进的,前后都有河,比较安全,称里沟;子孙多了要分开居住,一般是长子结婚生儿育女以后,搬到河南边住,称外沟;最北边一层称北沟,住家不多,是子孙特别多的人家,兄弟间通过抓阄住过去的,还有倒插门的女婿,以及祖上来得迟一点的外姓。

高圩以石姓为最多,其次为高姓,再次为朱姓。石姓人家对外就称圩子叫石家圩,但高家不服,认为高家最先来到这里,是开天辟地的始祖。据说明代有个高四先生统计过,石家人口虽多,但来源不一,有山东、山西、河北等地方的,有少数是东北逃荒过来的女真人,还有的是蒙古人的后裔,杂七杂八统统姓石,其实应该姓“十”,即杂多的意思,没有正宗的祠堂便是明证。为村名的缘故,高石两家还曾大打出手。一打便见了分晓,石家人多势不众,同姓不同宗不齐心,械斗吃了亏,告到官府白白送了银子。后来,石姓一个长老联络大多数石姓人家,凑份子修建祠堂,反正都是本家了,确认凡是石姓都归宗同源,以此和高家相抗衡。到清朝乾隆年间,高家有个先生根据家谱考证,高家在宋元明清时代,都分别有人做过当朝宰相,共有十四人考过进士,三十二人考过举人,至于秀才,就等于干好了农活到县城取个读了几年书的证明,在高家门上没有什么好炫耀的。这位先生认为圩子可以叫宰相圩,或者叫进士圩还是举人圩,如果不能确定的话,就叫高家圩了。就在高家人十分得意的时候,石姓家的一位少爷考取了探花,给高家人一个闷雷般的打击。朱氏家族的人显得十分睿智,觉得高石两家争一个圩子的冠名纯属胡闹,认为种好田教育好后代,使家族人丁兴旺生活富庶才是真功夫,因而朱氏家族虽在功名上缺少冒尖的魁首,但大多属于生活富足的殷实人家。提到圩子名称,在清代朱氏家族里有位先生曾说他统计过,高家圩的几百户人家来自九省七十二县,姓氏有五十六个,不要再争圩子姓啥了,应该叫“杂家圩”,但这个名字又太难听,还是叫高家圩好。从此以后谁家也不再提起叫这家圩还是那家圩的事了,千百年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高家圩还是那个高家圩,人们抄近叫做高圩。

奇怪的是,石家千年等一回出了个探花,不到三年时间就夭折了。往后,高圩就再也没有出现一个有多大名堂的人来,人说是龙脉受到了破坏。据说在石探花取得功名后不久,圩子里来了游方仙人,蛊惑人心说,你们这个圩子里还要出贵人,风水好,改造一下,还要出状元,唉呀,天机不可泄露!乖乖,世代冤仇的石姓和高姓两家空前和睦了,竞相讨好仙人,联合起来向神仙讨教怎样改造风水。高石两家以及朱家张家李家薛家潘家杨家王家等全圩子的人家都凑份子敬奉神仙。

仙人吃足了酒肉饭菜,包扎好银子后,说这个圩子是一只大龙船,但缺桅杆难以扬帆大海,可以改造一下,在圩子中间开一条夹沟,沟河的两岸边上住上人家,就成了船桅,就可以腾飞远航。说者眉飞色舞,听者神摇心动。结果夹沟开了,可是风水破了,高圩人上了大当。瘟疫、火灾、水灾、盗贼接踵而来。传话的人说得神乎其神,说当时开沟的人挖到两米深时,看到涌出的不是清泉而是红血,挑破了龙脉,持锹的几个后生回家后或发热抽风,或得无名肿毒,都相继死去。

这些都是夏夜纳凉时老人们讲给孩子们听的,说者不知真假,听者一笑了之,但圩子里多少年代没有出现大人物是事实。这有点像有关秦始皇的一个传说:秦始皇当年东游时望金陵有都邑之气,担心影响他的万世帝业,命开凿秦淮河以断龙脉,故千百年来在此定都者包括蒋家王朝都是短命的。再说高圩东边三华里的磐石圩名称的由来也有点传奇色彩,说是当年围垦最先到来的始祖,看到有一块需几人围抱的巨石在那里,就起名为磐石圩了,然而后来又有谁见过那块巨石的呢?据先人说,那块石头很显灵性,有人住进以后,忽然有一夜过后就不见了。这些都是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谁也不去当真的。

还有古脊埂上那棵老银杏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叫它大树。远处的人说树的根部可以围着摆放二十四部独轮小车;传说树根最长的部分伸过了江底,江南某个人家的门槛,就是利用这棵大树的根梢部分刨削而成的,这活树根的门槛使其家业特别兴旺发达。这个说法虽然夸张,但是,这棵树叫大树是名副其实的,因为人们试过无数次了,要十个成年人努力伸长手臂手指相搭,才能勉强环抱树身。没有谁知道树的年龄,有人说几百岁,有人说几千岁,还有各种邪乎的传说。有一点是公认的,大树已经不是普通的一棵老银杏树,而是一尊神,远近多少人都来对其顶礼膜拜烧香进贡。人们之间闹了纠纷闹了别扭,会去当着大树说道说道求个公正;生活艰难心里苦闷的人默默地向大树倾诉祈求赐福;姑娘小伙子婚配不知是否合适,也去求问大树,态度都很虔诚……如此代代相传,大树比高圩庙里的菩萨业务还忙,又不需要花什么钱,只要大树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就是遂了人的意愿。人们信奉人愿神愿天随人愿的道理,其实也就是为自己的想法找个依据。

世代流传下来的有点飘渺的故事,却如同基因一样深深地植根于人们的精神生活,滋润了一代代先天就觉得自豪的高圩人。可就是这些有根无影口耳相传的东西,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人们就不太敢在公开场合讲了,对大树也不敢上香进贡,因为搞不好要被扣上宣扬封建迷信的帽子押上台批判。

那天下午,就在古脊埂上的那棵银杏树下,十一岁的少年高冬前被他几年前的同学石林压在地上。石林一边骂娘,一边问冬前投降不投降,承认不承认是四类分子的子女。石林脸上虽说也多处挂彩,但更多的是胜利者的得意。

石林打架是间时辰不间日子,赢多输少,而碰上高冬前这样死不服软的对手还是第一回。他现在心里有点发虚也很有点后悔,自己寻衅挑斗,把小自己三岁还曾经是同学的人打成这个样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英雄,说出去要被人耻笑。现在只要高冬前说一句软和的话,他就会立即松手作罢。可是高冬前不着一声,憋住气忍着疼痛,伺机抓住对方的手狠命咬了一口。石林抽出被咬破皮肉滴着血的手狠扇冬前的脸,冬前被打得眼冒金花,差不多失去了抵抗能力。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去永平街买东西的甩甩儿正好路过,大吼一声“放下!”,冲上去不由分说就从后面背剪起石林的双手,呵骂着,“你个杂种,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你几岁他几岁?你是九队的,跑到我们一队来日什么娘的?”冬前见来了救兵陡然长起精神,从地上跳起,抡起两个小拳头,照着石林没头没脸的就是一通乱捶。石林喷着吐沫叫骂着,挣扎着抬脚乱踢。冬前转身抓起刚才反抗用的树棍子,照石林的腿脚横砸过去,砸得石林直喊救命。甩甩儿逼问石林:“还欺不欺小了?”石林彻底失去了斗志,连连保证下次不敢了,甩甩儿这才喝止冬前也罢手。

石林觉得憋屈啊,今天冬前落单,真是天赐良机,他本想显一下身手,让冬前吃点亏在他面前认下服输。这样的机会难得,如果遇上冬前五叔鸭宝他们,他非被打个半死不可。谁知刚要到手的赢仗,被甩甩儿这个厉害女人搅了局,形势逆转,还吃了大亏,他斜着翻翻红眼,恨恨地离去。

甩甩儿名叫宋粉妹,三十多岁,嘴快手快性格泼辣,做事特别麻利,走路时两手刮风一样的连连甩动,人们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甩甩儿手”,抄近叫她“甩甩儿”。老年人和长辈叫她粉姑娘,按辈分冬前叫她粉姐。甩甩儿训走了一瘸一拐的石林,自己要上街,担心石林再来报复,吩咐冬前赶快回家。冬前说:“粉姐,你放心,他敢再来,我用棍子敲碎他的头。”甩甩儿说:“别说强话,赶快回去。”冬前答应马上就走。

圩子里的男孩子们打架,争强斗胜,是家常便饭。一般情况下大人们不拉不劝,而是在一边看热闹取乐,看谁勇敢,看谁会使绊子会闪转腾挪懂格斗技巧。弱小者打架吃一点亏不是丑事,可以待长强大一点以后再战。人们最瞧不起的是以大欺小,瞧不起那种浑身是烂瓜嘴巴像铁叉、赢得起输不起的家伙,熬不得疼痛,吃了点亏就躺在地上耍赖,哭喊吵闹骂人家八辈子祖宗的人,觉得这样的孩子是垃圾是“猫儿脓”(窝囊废),长大了没出息。人们崇尚流血不流泪的好汉气概,认为争取胜利也能接受失败的才算大丈夫。

冬前从小耳濡目染,没事不去惹事,有事不要怕事,不去惹人也不怕人。他妈巧云特别交代他绝对不先开口骂人,绝对不先动手打人,尤其是不和比自己小的孩子还有女孩子打架骂架,那是很丢人的事。然而,冬前并没有因此少和别人打架,总有些好斗的公鸡们寻衅滋事,叫你不得消停,叫你经常破相,逼着你学会打架的本事。巧云只知道儿子上学功课好,脾气倔强,有点骄傲,不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已经跟他五叔鸭宝等人学会了打架的三脚猫功夫。

古脊埂距离圩子有二里多路,刚才在这里往死里面打的一架,若不是甩甩儿路过拉架,那真是性命交关,冬前想想有些后怕。可他不担心吃了亏的石林回来报复,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掸掸身上的泥土,看看地上撕扯下的片片头发,到水边洗洗脸上手上的血污,坐到老银杏的树根上,生起了闷气。

坐在树根上的冬前,没有埋怨大树不为他伸张正义,他倒是觉得树再大再老也只是棵树。他也不是生自己的气,自己年幼力薄打不过别人不丢人,要打得身材像麻秆儿一样的石林满地找牙求饶不迭,只是迟早的事。他也不是生石林的气,说实在话,冬前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石林,觉得他不懂人事,投错了人胎,根本就不配和自己较量个什么鬼的高下,想到石林吹牛撒谎脸都不红,看到他眉飞色舞地说自家房后结了一只大瓜,别人投去鄙夷不屑的怀疑目光时,他还伸出两手任意伸缩比划着那只瓜的大小的厚皮熊样,就心生厌恶,觉得可笑又可怜。

两人曾是同桌的同学,那是冬前从小学一年级跳到三年级,也是石林读第三个三年级的时候。一次算术期中测验,冬前试卷答到哪儿,石林抄到哪儿,结果石林得了满分,他自己反而只得了95分。老师公开表扬鼓励了石林,而批评冬前粗心大意。这令冬前心情十分郁闷,回家后告诉了他五叔鸭宝。鸭宝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刻儿后说如此如此就可以治倒石林,冬前一听就心领神会。

老师背后找石林个别谈话,暗示他考试中抄袭他人答案很不光彩,关照他以后一定要真家实伙地学习。石林当时一个劲儿地点头,然而过事也就无事,不光不认真学习,还讥笑冬前说,你的成绩好个屁,考试还不如我呢!冬前装着傻乎乎地说,是,你成绩是比我好。心里想着谁孬蛋谁好汉,期末考试再比比看!

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试。试卷发下后,冬前很快就答完了题。同桌考试的石林乜着眼睛瞅着冬前的答案,在自己的试卷上进行克隆,他对冬前的答题是放心的。监考老师巡视着提醒大家反复检查。冬前一遍遍地检查,在草稿纸上按序号写下正确答案,石林也装模作样翻来覆去地查看。监考老师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而掩嘴窃笑。当宣布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时,冬前迅速擦去试卷上原来的错误答案,换上正确答案,并用手掩着不让石林看到,改完后就立即交了卷。石林慌了手脚,可又毫无办法,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只好胡乱交了卷。

石林的父亲石升在旧社会读过几年私塾,会写不少农用杂字,在财主家帮忙记过账,合作化时期还做过几年会计,平时喜欢开口之乎者也拽文,圩子里的人都称他石升先生。石升认定一个道理,叫做“上等之人自成人,中等之人教成人,下等之人教死也不得成人”,可能是从论语中“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演绎过来的鬼话,因此,他对孩子的学习完全放任自流。校长通知石升到校,告诉他石林期末算术考试零分,不能升级,也就是说要读第四次三年级时,石升气得脸色发青继而发白,说不出一句话,逼着儿子向老师鞠了个躬,说着对不起老师,就推搡着儿子回了家。石林回家后主要就是割猪草羊草,完不成任务照例挨打。他也不好好割草,也不是天天能顺利地割到草,经常挎着个空篮子在圩子里游荡,也到校园里转着玩玩。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后石林才觉得有点留恋课堂,后悔自己吊儿郎当不用心学习害苦了自己,可他更觉得是高冬前使坏害了他,仇,就这样结下了。

坐在大树根上的高冬前,两眼看着紧挨着古脊埂南边龙游河里冷冷的水波发呆。他是在生他老爸的气。今天和石林往死里边打架,起因就是争论他爸高传宝还是不是叛徒的问题。这个问题致命的重要。随着阶级斗争形势的发展,原来包括地富反坏右的黑五类,现在又增加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合并成了黑八类。文革开始时,满身罩着革命功臣光环的高传宝,还在上海滩的游行队伍中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表示坚决支持革命小将造反,自己更是踌躇满志继续革命,誓将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可没过几天,传宝就由革命者变成了革命的对象,一下子被戴上了叛徒和走资派这两顶帽子。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走一个坏人,但不管你是不是有问题,既然有人检举揭发,有理没理,先抓起来关起来斗起来再说。消息很快传到江北老家,圩子里的人立即对高家另眼相看。巧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哭得死去活来,但没有办法,她的生产队长职务很快由高传宝的堂弟高牛宝接任了。

已经读小学五年级的高冬前感到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老爸占了八类分子中的两席,他清楚这对自己的前途将意味着什么。有些同学调皮,不知轻重地当面对他说,你学习好一点有个屁用,黑八类的子女又不能升学,呵呵。冬前心里难过,自觉矮人一头,也不和那些人分辨。石林知道了当然是兴高采烈,特意在路上拦住他,笑着说,嗨嗨,和我差不多吧,还不如我嘞。好在老师们没有歧视冬前,觉得他是跳过二年级和四年级的优秀学生,是班级上年龄最小的一拨,还对其倍加呵护。尤其是校长薛锦华老师,找他谈话,告诉他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并说“出身不由己前途可选择”,启发他写个东西,表示在政治上和父亲划清界限,只要思想表现好,就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和其他同学一样有前途,让他似乎觉得并没有走到穷途末路。可是,谈话没过两个礼拜,锦华老师也被抓走了,据说是叛徒自首变节分子。这让高冬前在心理上又失去了一个依靠,陷入了遥遥无期的苦闷和无奈。圩子里的人都摇头慨叹,哎呀,想不到啊,薛校长这么一个好人也是叛徒?

这是发生在一九六七年暑假期间的事。

转眼到了一九六九年的暑假前夕,停止招生的中学恢复招生。由于文革开始后停招,小学毕业生不得不读两次七年级,很多人已经不读书而开始务农或学什么手艺了。升初中不需要考试,说是推荐和选拔相结合,学校和大队推荐,以大队的意见为主。推荐的主要依据就是思想政治表现和家庭成分社会关系,最重要的是家庭成分和父母亲的政历情况。冬前读六年级七年级时还是波澜不惊,然而面临升学,传宝的政历问题就变得尖锐起来了,不是根正苗红怎能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冬前找到班主任田间老师申辩说,我爸妈都是共产党员,我爸如果是叛徒,怎么不开除他党籍呢?我也是可以上中学的。田间说,高冬前啊,正如毛主席所讲,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我们都不知道历史真相,相信事情迟早总会弄清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啊。再说,推荐上学主要是大队意见,你能不能上中学,主要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呀。

这时,锦华校长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让冬前和田间老师都十分惊讶。冬前从两个老师的简单交谈中,迅速地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锦华的小儿子今年也要推荐升初中,他如不把自己的问题搞清楚就要影响儿子读书,虽然关在牛棚,但他不断地找管教反映自己的情况,反复申明自己是被冤枉的。后经内查外调,自首变节的情况查无实据,很快就宣布了他“解放”,并且说明不以叛徒论处而立即恢复工作,今天就是返校报到上班的。锦华的脸上虽然憔悴,但是可以看出由内而外绽放的笑容。冬前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或许他老爸传宝也是被冤枉的。

令冬前终身不能忘怀的是,两个老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办一张加盖学校和大队两枚公章的介绍信,由他们自己出钱去上海了解高传宝的历史问题,赶在招生政审前把材料搞回来,他们说,不要因为这个而糟蹋了一个孩子。如果他爸确有问题,我们也就没有办法了。

两位老师当天就弄好了介绍信,第二天赶到上海,找到高传宝的单位了解情况。谁知传宝早就恢复了工作,他的所谓历史问题和锦华的情况相似。锦华一肚子憋闷,只说了一句:“老高,你呀,糊涂啊!”传宝真的糊涂,他只知道是老家有人检举他自首变节出卖同志,也没弄明白是谁泛起的泡儿,恢复工作后也没写信通知家里。二位老师为自己儿子奔波,传宝感到非常惭愧,除了请他们喝酒吃饭表示感激以外,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什么话了。

知道被录取了,特别是在弄清楚了老爸没有政历问题的情况下录取的,冬前的心里就是农奴翻身得解放了。虽然学校不够理想,但对初中生活的向往使他顾不上计较这些。其间,他和狗儿还一起到新校舍去看过两回,看看校舍盖到什么工程。一起录取的还有他的五叔鸭宝。冬前也曾怂恿鸭宝去看看新校舍的样子,可鸭宝没兴趣去看,说没有多大意思,不像个中学。

接到录取通知时,巧云带着女儿秋荷去上海了,冬前觉得妈妈妹妹没有能和他一起分享快乐,有点遗憾,但觉得没有问题,再过几天她们和老爸一起回家过年就都会知道,信就不用写了。冬前咧着个嘴笑着在生产队里走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人对他表示祝贺,嘴里哼着“呀拉索”脚下滑着就转悠到古脊埂上经常去玩的大树下,看看天冷了蟋蟀有没有都躲起来。天瓦蓝瓦蓝,水碧青碧青,心中敞亮敞亮的。想着摆脱了几年来做叛徒子女的屈辱,心中强烈的解放感油然而生。想着过年以后报了名就是中学生了,有大篮球打,教室前边还有用水泥浇的好几张乒乓球台子,可以好好地玩了,比在家里把独扇子房门脱下架在饭桌上打乒乓肯定有趣。据说还要学外语,就是能和外国人讲话,能看懂外文报纸,这个难不难呢?说算术不叫算术,叫数学。还有物理,听说学了物理以后就知道电是怎么回事,知道飞机为什么能够上天,这个有点意思。什么时候能像城里人一样用上电灯就好啦。

就在他浮想联翩,神游于中学生活各种幻想境界的时候,不知石林转魂怎么也转悠到这里来的。说不清楚是无意邂逅还是故意来找茬儿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石林觉得冬前上中学不应该,他爸传宝是叛徒,大家都知道的,已经几年了,怎能说不是就不是呢?狗日的,要不是三年级期末考试时让我全部抄错答案的话,混到今天,我也可以念中学嘛。害得我一年到头二年到尾,只能看着猪羊屁股割草。想到这里就恨得牙根痒痒,猫儿脓,我不揍你还有谁?“哼哼,叛徒的儿子也上中学,真见了鬼了!”“请把嘴放干净点,你个猫儿脓,说谁呢?”“哎哟,发狠劲了,是不是?说的就是你,怎么说法子,啊?”

冬前看到石林就心生厌恶,啐着他说:“有你的事去!”“你敢啐我?打你个婊子养的!”“有种你就打!”

冬前强硬地和石林对嘴。心想有什么好怕的?我爸又不是叛徒,老子依然根正苗红。圩子里的人,闹了别扭以后,老长时间互不理睬,别说打架,连话都不好意思搭讪。冬前没有想到,本来应该感到羞愧的石林,怎么好意思和自己打起来呢,一点也不怕难为情?可石林不管这一套,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口角,后来推搡着打得死去活来,直到甩甩儿路过硬拉偏架才强行制止住的。

好长时间了,冬前还坐在大树根上喘气,埋怨他老爸传宝。

自打记事起,冬前对大人们常说的几句话很不理解:一是“大吃大喝天来送”,他就纳闷儿,吃了喝了,天怎么会送来呢?二是“没钱的人不是人”,他更想不通,没钱不过是穷人嘛,怎么又不是人的呢?第三句最让他莫名其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老人指着自己对他妈巧云说,“不要让孩子学他老子的样子啊,桑树条要趁早抈”,为什么又不能学自己的老爸,老爸有什么不好呢?

渐渐懂事后,冬前才知道老爸是个不做家的人,觉得自己很不幸。有人在外边工作的或者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家的孩子,都穿得光鲜显得神气,冬前只能穿色泽灰暗的回纺布,还要打上补丁,不认识的人就不相信他老爸在上海工作,还是个什么干部。原来每月拿六十多块钱工资的时候,传宝还能硬挤出十到十五块钱寄到家。这两年,传宝受到冲击停发工资只拿生活费,一分钱也不往家寄了,家庭生活窘得连纯农户都不如,人们还说一工一农一世不穷呢。

当对钱有了概念以后,冬前对老爸的反感就与日俱增了。那么多钱,你一个人怎么花的啊?窘就窘点吧,怎么又搞一顶叛徒的帽子戴上?害人呐!叫我做了几年黑八类的子女。要不然,石林凭什么讥笑我打我?既然是冤枉的,早就恢复了工作,你为什么又不及时通知家里呢?

多少年来,左邻右舍泥墙改为砖墙,草房翻成瓦房,传宝从上海回家,视而不见。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儿子和他这样的对话:“爸爸,我家什么时候盖瓦房?”“你好好学习,爸爸到今年秋上回家盖瓦房。”

好好学习的儿子巴望着秋天的到来,传宝回家时又问:“爸爸,我家什么时候盖瓦房?”“你好好学习,爸爸到开年春上回家盖瓦房。”

冬前巴望着来年春暖花开的到来,待传宝回家时他又问同样的问题:“爸爸,我家什么时候盖瓦房?”“你好好学习,爸爸到今年秋上回家盖瓦房。”

就这样今年秋上、开年春上,还是今年秋上、开年春上的说着胡话。冬前隐约感觉到他老爸根本就没有盖瓦房的打算,回忆回忆自己几次被莫名其妙打得鼻青眼肿的情景,虽然直接的起因是耍调皮打坏了一只碗,或吃饭时把筷子掉到地上,或说了别的什么错话,但在别人家孩子犯类似错误的话,怎么也谈不上往死里边打,他小眼睛翻翻明白了,问什么时候盖瓦房才是被打的根由!看到人家住的瓦房,冬暖夏凉,就连没有人在外地工作的纯农户,都有不少人家草房改成瓦房,真个是心里面痒痒非常羡慕。看看自家住的破草房,冬天寒气从芦壁障的缝隙往里钻,刺骨的寒冷,刮大风的夜晚,光头煤油灯摇啊摇的都难点亮,就不谈看书做作业了,睡在铺上,风把蚊帐吹得晃来晃去,房顶的泥灰掉下来经过帐子布眼再钻到眼睛和鼻孔里,呛得人打喷嚏流泪。“冬前,你爸拿那么多钱,怎么不盖瓦房的呢?”当有人这样问时,冬前搪塞人家说,“我家很快就要翻盖新房子了。”每当这时,他就感到很惭愧,很丢人,很是底气不足。住瓦房,是冬前当年的最高理想。多少次在梦中,冬前跟着他爸妈搬砖搬瓦,请了很多人帮忙,盖起了几间令人羡慕的冬暖夏凉的新瓦房,新刷的石灰水那淡淡的刺激性气味,闻起来叫人特别舒坦,房间的顶上盖上了两块玻璃明瓦,那个光亮啊,读书做作业多爽!醒来以后怅然若失,知道是梦。但他没有办法。他曾经天真地想,快快长大吧,自己挣钱后一定要盖上瓦房。

后来不敢问他老爸盖房的事了,但又不死心,就怂恿妹妹秋荷问,得到的回答同样是“今年秋上”和“开年春上”。当知道是冬前叫秋荷问的,传宝又寻机给他一顿打,这让冬前刻骨铭心地知道,和老爸是永远不能提盖新房子的事。

冬前十来岁了,懂得了害羞,不能光着屁股在外边玩。到了夏天,只有一条短裤,晚上洗澡以后,赤裸着身体睡到铺上。巧云帮儿子把短裤洗好挂在窗子边上晾,第二天早上再穿,有时还半干半湿的,穿了很不舒服,但比没有裤子穿好多了。

传宝回家抽抽烟喝喝茶,谈笑风生,不提给大人孩子添置衣服的事情。和人谈起收入的时候,总是说,“我很节约的啊,别人抽前门,我只舍得抽抽飞马,外边开支大呀!哎,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是啊是啊,上海拿钱上海用,拿钱不得过吴淞,历古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啊。”有人抽着传宝发的烟讨好着说。

假如有人再和他算算账,拿多少工资能办多少事,多长时间的积蓄能盖房子,传宝就显得很扫兴。只有等把话头扯到别的事情上聊聊五湖四海山海经的时候,特别是谈到他光荣革命的过去,怎样渡长江打老蒋,怎样被选为干部留在上海城里工作,或者说说南京路上的繁华,社会主义改造时怎么搞资本家,说到一月革命风暴以及后来的武斗情况,或者谈谈城隍庙的小吃,大世界的多少剧场同时演出,小花园里的武术锻炼,还有马路边上的地摊象棋等等,嗨,那是眉飞色舞谈兴特浓,拿出香烟泡上龙井招待闲汉访友,大家一团和气。

哎,冬前越想越气,恨得咬牙切齿。他随手捡起一块瓦片摔向水面,那瓦片像蝴蝶一样调皮地在水面儿上下翻飞,嗖嗖嗖跳跃着漂到河的对岸边去。

小圩中学

正月初八,是小圩中学首届初一新生报名缴费的日子。鸭宝要到表兄家去帮忙办喜酒,抽不出时间去报名,就把录取通知书和六块钱学杂费撂给堂侄儿冬前,叫顺带着报个名算数。

在鸭宝眼里,冬前除了在学校功课不错外,其他方面还是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屁孩儿。鸭宝平时也不太愿意和冬前一起玩,尤其是做一些隐秘事情的时候,怕他人小嘴快容易坏事。他到集体地里摘瓜到集体河里捞鱼回家也叫冬前去吃,但约法三章,一是不能说出他偷瓜偷鱼的事;二是不能在三爷爷面前告他在学校被老师打骂处分的状;第三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不能说出他从家里经常拿钱,到永平街上买黑市粮票儿再买大肉包儿吃的事。

三爷爷金山老汉是个无利不起早,跌一个跟头要非抓起一把泥不可的精明人,就着金山的名字,人送外号“老精公”,以区别和他同样能鸡蛋里算出骨头来的大儿子牛宝,人称牛宝“小精公”。要是让老精公知道了鸭宝从家里拿钱的话,他会用绳子把小儿子鸭宝吊起来打的。其实,冬前人小鬼大,对五叔鸭宝的把戏看得清清楚楚,鸭宝的手段都是从老精公那里批发过来的。老精公天天为生产队里晒粮看场,早晨肩膀上扣一只畚箕去仓库上工,晚上回家腰间夹着用外套罩住的畚箕。接着是隔三差五悄悄去集市上卖粮卖油,然后买砖买瓦翻盖新房。对集体分的口粮不够吃的人家,老精公两口子是从来不用正眼看的,说一杆秤分的,怎能不够吃?没有计划呗,不做家,吃起饭来松松裤腰带子往死里面撑嘛,哼!听得叫人要吐血。

老精公的门儿经在生产队里人所共知,他这样做,别人还不好说,当然说了也白说,他大儿子牛宝是小队干部兼大队干部。“四清”运动时,工作组的组长老吴像真的一样,说要管一管这事,要还社员群众一个公道,但牛宝请他在夜里吃了几次红烧羊肉后,就没有下文了。

除了成分,按年纪按成绩按政治表现,鸭宝怎么也不够格推荐读初中一年级。牛宝和大队干部们打了招呼,正好原来“四清”工作组的组长老吴这时在公社负责招生工作,当然也就推上了。可是鸭宝又不领这个人情,早就不愿意读书。他小学上得迟,开始还不错,后来自己生病加上家庭变故又没有好好念,功课不行,读书等于蹲大牢。现在十五六岁了,人高马大,牛力精壮,硬缠着老精公帮他买了一部没有铃铛没有刹车但骨子钢丝都很粗很硬的“咯啦牌”自行车。

乖乖,上街下岸,走亲串友,风风火火。咯啦车没铃铛,没问题,嘴巴代劳;没刹车,不要紧,伸出翘起的右脚让脚底板和前轮胎产生强烈的摩擦以作制动,不存在安全问题。往地里送粪送灰,朝家里背粮驮草,季节不分,晴雨不问,不管远近轻重,咯啦车通行无阻。别看自行车不怎么光亮,在鸭宝的胯下就成了关公的赤兔。他还从大队开拖拉机的师傅那儿顺手毛来半瓶机油,搞在链条上润滑润滑。瓜无十圆人无十全,咯啦车常常掉链子,鸭宝就直接用手上链条,再擤擤鼻涕摸摸头,经常弄成个滑稽的三花脸。鸭宝还挺有人缘儿,不像他哥牛宝官不大不小的,时不时还要“嗯哼”一声,摆一摆干部的威风。虽说鸭宝毛手毛脚,但他从不毛私人家的东西,要毛总是毛集体的,并且见者有份,所以别人说鸭宝会做人做事。邻居家收种有个什么运输方面的忙要帮,人家红白喜事要传个话送个信,或者送人到医院看病,到供销社买个化肥农药之类的东西,找到他没有二话,推起车子就走。大多时候帮人做了事,不吃人家的饭,茶也不喝一口,更不谈工钱的事。你若有事不找他,他倒觉得你瞧不起他。嗨嗨,最神气的要数他为家里挣工分了,到距离圩子十多里路的粮站送公粮,到三十多里路外的化肥厂去拉氨水,来如电去如风,他的效率是肩扛担挑推独轮车的一个整劳力的两到三倍。老精公对此非常得意,认为自己很有战略眼光。老精公的外甥营生住在古脊埂西北边的杨家庄,这小子骨膀不大力气偏小,还有点好吃懒做的味道,营生的父亲行船,从外地买回一部旧自行车,让他能在生产队混上几个人的工分。老精公是从连襟和外甥的行事中受到启发,才答应帮惯宝儿子买车的,别误以为是鸭宝吵闹着要买就买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远不是家家孩子都上学的,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农村大多数小学采用复式班教学,即有一年级到三年级甚至四年级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一个老师在同一个教室里轮流教几个不同年级的课程,不同年级的学生轮流着听课做作业。这一方面给教学和管理带来了诸多不便,但另一方面又给一些比较聪明或比较自觉的,特别是家庭经济困难的孩子带来了机遇,跳级的孩子很多,不必要什么神童。当然,也有不用功的孩子难以完成学业,多次留级的也不在少数。这样,就出现了同一年级的学生相差三到五岁甚至更多的独特景观。连续跳级的冬前就赶上了比他大两岁的邻居狗儿与比他大四岁的五叔鸭宝,读小学七年级时变成了同班同学,也就一起拿到了初中录取通知书。冬前激动得发疯一般,鸭宝随而便之显得淡如凉水。

这天早饭后,狗儿来叫冬前一起去报名。巧云笑着吩咐说:“狗儿,你大一点,要照顾好冬前,鸭宝的钱你帮他拿着,一起报个名,学校没有什么事,就早点回来吃饭。”“婶娘放心,我和冬前两人去没事的。”狗儿答应着,牵起冬前的手就走。小哥俩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学校。

学校就是原来的小圩小学,在高圩的东南边,走三四里路光景。小圩小学的前身是清末举子陈道夫创办的江北书院,听老人们说清末状元张謇,还有红军将领刘瑞龙、高杰等近现代名人都曾在该书院读过书,因而很有点名气。民国初年的革命党人们没收了书院,略加修饰,更名为“国立小圩高等小学校”。共和国成立后人民政府接管学校,依照地名序列,命名为“金城县小圩小学”,归金城县文教局管辖。校舍是灰砖青瓦,典型的明清建筑风格,校园内梧桐摇曳松柏扶疏,很显出古色古香的韵味。

几年没有招生的中学,一下子无法接受积压了几年潮水一般涌来的小学毕业生。为缓解招生压力,各地就在师资力量比较强,也办得比较好的完全小学里增设初中班,称为戴帽子中学。老师大多是住家靠近的,一出教室门就能看到自家烟囱冒烟,所以这些老师又被叫做烟囱老师。小圩小学是首批戴帽子中学中的一所,江防公社西边六个大队是它的施教区。人们习惯了从高不就低,因为加了一个初中班级,小圩小学就成了小圩中学。说是中学部,其实就是五间刚盖的红砖红瓦的平房,附加在原来小学操场的南边。初中部和小学部教学区分开,操场合用,也算是一所完整的学校,但新盖的红色砖瓦建筑,和原来由书院改建的校园格局显得不很谐调。

冬前和狗儿报名缴费后,有些失望。在高圩庙里上小学时,对名气不小的小圩校还有点神往,今天在新房子里报名后反而觉得没有多高兴致,新教室里的学桌高低长短不一,摆得歪七斜八不算,有的还摇摇晃晃半身不遂,凳子一律要自己从家里带,还动员学生自己带桌子。

接待新生报名的是班主任成卫东,听有的老师喊他成富贵儿,也有老师叫他教授,冬前纳闷不知是怎么回事,新生们都叫他成老师。卫东二十几岁年纪,一米八几的个子,戴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儿,国字脸白白净净,在不少和种田的杀猪的差不多的农村教师形象中,还显得有点知识分子的派头,讲一口三七开普通话,就是把舌头卷起来一点儿讲的当地方言。估计这一点他和大多数老师都差不多,上课和与学生讲话以方言为主,反正当地学生都能听懂,人们戏说这类老师是山东驴子学马叫南腔北调,有点拽文。

冬前用少年新奇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新的老师,他曾天真地想中学老师应该是一个个通身透着书卷气的老者,而眼前的卫东老师分明嫩了点吧,心中生出一丝不屑的意味,但他警告自己万不可表露在脸上。狗儿扯扯他的衣角,示意离开,他把手伸到低处摇摇,意思是等一会儿再走。他心中有一个想法不能告诉狗儿,不是觉得老师年轻嫩了点,这个话当然不能说给别人听,他想引起新的老师注意,了解他的能耐,他想当一名班干部,这话当然也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不想让狗儿知道他有这个意思。他看到卫东脸上带着微笑,办事麻利,讲话似乎还带着点官腔,稍微闲下来一点,嘴里还哼出京剧《红灯记》的唱词。

冬前经常跟着广播里学着唱,跟大队文艺宣传队的人后面唱,也会好些唱段,听到卫东哼唱,也就不自觉地跟在后边哼哼起来。这让富贵很有兴趣,正好办报名手续的事闲下来一阵,他就叫冬前唱上一段,冬前往后退扭捏着说不会唱,其实心里很想表现表现,只要大家要求的呼声高一点就来劲了。平时不大说话的狗儿在一边怂恿着说冬前会唱,还唱得蛮好的呢。这下子教室里起了哄,一个同学还带头鼓起了掌。狗儿在后边轻轻推他,悄悄说,快唱,不要拽。富贵示意大家静下来,微笑着说,来呀,大家等着你呢!冬前咳嗽一声亮亮嗓子,向前两步挺挺胸脯,朝大家笑笑,就唱起了富贵刚才哼的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大家听得正入神的时候,进来两位老师,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富贵立即示意停止歌唱,面露难色。“嗯,要停的?唱得很好嘛,是新生?”“是新生,周校长!”卫东立即回答,新生们认识了问话的是校长。

校长周美忠是来了解新生报到情况的。报过到的新生们见校长来和老师有事要谈很快就走散了。冬前从其他认识老师的同学口中了解到,陪周校长一起来的是接下来要教他们数学的陈贤甫老师,贤甫老师是陈举人的嫡传后人,教学不错,就是头上有个什么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想想真有点晦气!

狗儿绕道朱家圩他外婆家去吃饭,冬前闷着头一个人回家,可一到家他高兴了,从部队回家探亲的舅舅春临来了。春临正在和大队赤脚医生朱明伦聊着家常。

春临和明伦在小学和中学都是同班同学,同桌念书,睡一张上下铺,十分投缘。“舅舅,明伦叔。”冬前叫得脆亮,还是很甜的童音。“哎,我们的中学生回来了。”春临把外甥抱起来转了两圈放下,“报名了?”“报了,没什么意思的,还要自己带凳和桌子呢!”“这就对了,当年的抗大没有教室,露天的课堂泥凳泥桌子,不是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吗?”“舅舅怎么和我们成老师说的话一样?”“是吗,成老师还说些什么呢?”“党和毛主席把中学办到我们贫下中农的大门口,我们要感谢党和毛主席,贫下中农子女要努力学习,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啊,呵呵。”“哪个成老师,叫什么名字?”春临问。“成卫东,就是成富贵儿呗。”明伦轻蔑地说。“你们认识?”冬前惊讶地问。“认识,认识,我们还是好朋友呢!哎,不要因为我们认识,你就不自觉不好好儿学习哟。”春临说。“舅舅放心,我不会的。”冬前说着还眨一下狡黠的眼睛。“好,这就好。”明伦肯定地说。

聊了几句,明伦要走,巧云和春临留他一起吃饭。巧云现在还是副队长,要去组织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队长牛宝带主要劳力去了削平高沙土的水利工地。冬前扒拉了半碗饭被小伙伴们叫到庙里与正轩老和尚下棋去了。

春临特别觉得匪夷所思,成富贵中学毕业后还改名为成卫东,只听说他在省城的哥哥托人给他找了个小学代课的差事,居然还教起了中学,怎么开得出口讲课,不怕风大吹闪了舌头?和明伦哥俩咂嘴的无意之间说出了富贵读中学时功课学得很不理想的话,当时只想聊起来畅快淋漓,没有考虑对烂漫无邪的冬前会有什么消极影响,酒醒了以后都觉得有些后悔,临走时一再吩咐冬前到校后万万不可说富贵功课怎么样的话。冬前答应了不说,可是春临心里还是揣着不安。

开学上课了,熬过了冰雪飞舞的冬季,进入了应该不冷的春天。正月初二立春,而当年腊月里就要打春,俗话说“两春夹一冬,三寸麻片好遮风”,又有说“打了春,赤脚奔”的。可这年的老天就是不说人话,暖春的到来好像还相当遥远。冷风从人们厚厚的棉袄外面钻进去,肚子里没有吃饱而走在野外的人,任凭他意志多么坚强,都无法阻挡寒风切肤彻骨的侵蚀而直打哆嗦。房檐上的冰凌除了被风刮掉的一点垂尖儿外,都呆呆地挂着。无精打采的太阳稍微显现一下就羞涩地躲进厚厚的云层,田里的积雪半死半活地僵着,似乎还没有消融的意思。

开学两个礼拜,初中班人数锐减。计划招六十名新生,报到时只有五十四人,实际上课时还不到五十人,现在只剩下三十八人了。班主任成富贵还没有把姓名和人脸全部对上号,学生就连着从眼前消失。减员的趋势依然在蔓延,这可急坏了校长周美忠和初中部的几个老师,特别是富贵。他想着初中班办不下去,做中学教师的美梦就要立即破灭。他非常清楚,像他这样的代课教师,无论如何也进不了正规的中学。

上级领导要求他们调查清楚造成流生的原因。富贵跟着校长不分昼夜冒着呼啸的寒风奔跑,通过走访、开座谈会、上门个别动员等多种形式,反复做工作,劝说学生返校上课。他们对各种原因进行了概括归纳和分类,诸如没有钱缴书本费、家中缺少劳动力无法解决吃饭问题、稍大的孩子要趁早学手艺、认为读书无用迟种田不如早种田等等。这让上面弄清楚了办这个初中帽子班的草率,公社准备把这个班撤并到公社忠心中学去,主张小圩校依然办小学。

富贵一听到这个意思就心急如焚,他怂恿周美忠校长联系施教区的几个大队主任,一起奔到公社去提反对意见,反复申述“大队办学比公办好”的理由,说如果撤并的话,流生现象会更加严重,有更多的贫下中农子女会失去读书的机会。不错,上级红头文件要求公办学校改为大队民办,报纸上报道了各地大队办学的先进经验和成功典型。面对上头的精神和下面群众的要求,正在接受批斗和准备接受批斗的公社干部们,谁也不敢表态。问题推到虽受到冲击但还在主持工作的党委书记宋志雄面前,志雄没法再推,讲了一句“那就看看再说吧”。在这样的胡话下,小圩校的初中班留了下来。富贵暗地里乐了半天,至少还算是一个中学教师,虽然是代课的。

原来听说要撤并到公社忠心中学去上课,又有几个学生悄悄不来上课了,理由是远了好几里路。冬前嘴里也说着路远,心中却是一阵高兴,多跑几里路算什么呢?那才叫做上中学嘛!可他不能说出来,他倒不是担心到忠中后红卫兵排长当不成,而是在撤并没有最后确定下来,多数人又不愿意到忠中去的情况下,自己说出特想到忠中去的意思,要受到孤立,大家会对他白眼的。

闹腾了一阵后,小圩校不只初中班保留了下来,还动员了几个辍学的同学返校上课。富贵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开心得眉毛往上一翘一翘的。这天上课前,他走进教室激动地宣布了这个喜讯,可令他失望的是没有掌声欢呼声,学生们就像听到平时的会议通知没有多大反应一样。冬前没能如他去忠中就读的愿望,心里不爽,脸色很不开扬。富贵看到全班学生没有兴高采烈,很有些扫兴。他问排长高冬前班上到了多少人,冬前回答三十六人。富贵看到高鸭宝也来了,算是全的,心中有了一丝慰藉。他对大家说,今天由他来上数学课,请大家做准备,说着转身离开了教室。

鸭宝在教室里没有固定位置,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里还高兴带凳和桌子,烦不烦?和堂侄高冬前挤在一张凳子上,坐在最前面的一排。冬前本来坐在中间,全班个子最高的同学又是自己的叔叔来了,只好挪到边上去坐。鸭宝一边和女同学们说着打趣的话,一边盘算着课后回家的路上,准备揍那几个小子一顿。好长时间不打架了,手心有点痒痒儿。

鸭宝无心读书,但是缴了费不念几天又觉得亏了,没有给了饭钱嘴也不碰碗边儿的道理。来也不能白来,寻点开心也好,老师同学都行。他已经看中了富贵办公室里坐的那把老式梨花木的雕花椅子,办公桌上还有一枚老大老大的领袖像章。

教室里喧闹了一阵静了下来,富贵来组织上课前的“早请示”。“早请示”和“晚汇报”是连在一起的一种对毛主席“表忠心”的祝颂礼仪。虽然主席本人也强烈反对过形式主义,但在当时人们看来,要体现毛泽东思想照耀、指导着人们生活,必须要有一定的形式来表达。因此发明了一套程序:每天早晨向老人家请示一天该怎么生活、怎么做事,晚上汇报一天做了什么、做得怎样、有什么问题。

学校早请示的节目,每周一全校组织一次,其余各天各班级自己组织,又称上政治操,类似于晨会。但气氛庄严肃穆,人人虔诚之至,再调皮的学生,没有谁敢在政治操上嬉皮笑脸搞什么花样。这对不善于组织教学或备课不充分的教师来说是有一定好处的,可以混过一部分上课的时间,只要不把仪式的程序搞错就行。

也有特别调皮的学生,在这忍耐着度过的一刻钟左右的时间里,要么用手到头上假装挠痒偏过脸和同学交流一下眼神,要么装模作样弯下腰系鞋带什么的乘机在别人腿上或脚上捏一把放松一下,以此打发掉那段无聊的时光。鸭宝虽然是出了名的调皮大王,但上政治操时总是毕恭毕敬,尽管难受,毕竟不需要回答老师的提问。上个礼拜学习《纪念白求恩》时,老师问“不远万里”是什么意思时,他回答说“一万里路不能算远”,遭老师和同学嗤笑。上政治操时就没有这些烦心事,多好!

早请示搞完后,接下来就是富贵代上数学课了。教数学的陈贤甫老师连续接受批斗,今天实在病得厉害,不能上讲台。美忠内心焦急,他很尊敬和心疼贤甫先生,十分欣赏贤甫的学识和人品,可又爱莫能助。心想批什么鬼判,学校还办不办?这样搞,贤甫还能支撑多少时间?

富贵毛遂自荐,主动提出代上数学课,美忠迟疑过后也就同意了。美忠知道富贵的情况,无论是教师政治学习时发言,还是给学生上课,富贵有一句“我不是吹牛皮”的口头禅,实际上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有三十分钟东拉西扯讲不到正题,并且多次出现常识性错误。在新生座谈会上,有的意见还是提得很激烈的。可是教学不能开天窗,想初一数学课还在起始阶段没有多大难度,应该没有问题,也就同意了。富贵自己以为高中数学确实学得不怎么样,初中数学应该没有问题,没有做什么准备,就在政治操结束后上起来了。内容是列方程解应用题,这要牵涉到有关单位换算的知识。

富贵说:“先问同学们一个简单的问题,一公尺等于几市尺,谁来回答?”

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了,也没人愿意回答这个小学生都懂的常识性问题。“高鸭宝,你说。”“二市尺。”随着鸭宝声音的落下,教室里炸出一片笑声。“不要笑,有不同意见吗?”富贵等笑声稍低下来推推眼镜。

冬前觉得自家叔叔出了洋相,就扯扯鸭宝的裤子,低声耳语“三市尺”,鸭宝不屑地啐了他一下,这些都被富贵隔着玻璃瓶底看清爽了。“高冬前,你回答吧。”“高鸭宝知道,他重新回答。”冬前说。“现在叫你回答。”“是,一公尺等于三市尺。”“什么,高鸭宝答错了?”“是的,”冬前接着嘴里咕噜着,“这个小学问题谁不懂呢?”“高冬前,你要端正学习态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含糊。”“您说呢,成老师?”冬前反问道。

富贵脸上立即浮出诡谲的神气。

冬前和他的同学们都满头雾水了,不知道富贵葫芦里是什么药。教室里出现了难得的静。“好,学习就要像现在这个样子,乱糟糟的能学到东西吗?”富贵说。

究竟一公尺是三市尺还是二市尺呢?富贵突然间好像吃不大准了。这个高冬前真该死,不是难为人吗?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是很丢人的,压根儿就丢不起这个人啊。富贵环视了一圈,一个个头呆着嘴开着等待着他的下文。他急切地巴望着下课钟立即敲响,来一个缓冲那该多好,可以想一想或查一查资料。富贵的脑海掠过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名句。眼下怎么办?他急得眼珠子要爆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自己吃不准一公尺是几市尺的,他方寸一乱,就开起了无轨电车,这的确是个小学里的常识问题,不是二市尺就是三市尺嘛,没有第三种答案。“同学们,大家注意,不能用老眼光看人,高鸭宝缺课多是不假,但我们不能否定他今天的学习态度,对不对?”富贵想耍一阵花枪稳定一下情绪,可越是这样,脑子里的三市尺还是二市尺搅得越乱,最后狠了狠心说,“一公里等于二市里,一公斤等于二市斤,大家知道了吗?同理可证,一公尺等于二市尺,要记住。”话音一落,下课的钟声响了。

朝北的教室门一开,大块的冷风排压进来,打颤现象从教室前迅速向后传递。“快把门关上,冻死人了!”一片尖叫声。教室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没有吃早饭,要知道这些同学家里每天能正常混上两顿稀饭就算不错。门一关上,教室里又炸开了锅。鸭宝俨然以胜利者的姿态和大家开着快乐的玩笑。有一点城府的学生,也不参与争论,只是摇摇头,笑。

富贵满揣着忐忑离开教室后,好像冷风激活了记忆的神经,突然就清醒了,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也许是刚才憋住的大小便造成了自己思维的盲区?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下手中的书本,立即冲向厕所去放松。蹲在茅坑上的富贵,听到隔墙的小便池传来的笃的笃撒尿的声音,几个学生的对话,让他难为情得要命。“卫东卫东,做他大梦,公尺市尺,还没搞懂。”是丁伟的声音,这家伙绝顶聪明,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感而发,喜欢用押韵或勉强押韵的几句顺口溜,逗大伙乐。“卫什么东啊,叫富贵呀,和我舅舅是中学的同学,嘿嘿,我知道他在中学里的情况。”没错,是高冬前的声音,黄春临难道就是他的舅舅?

耳朵长一点的人都知道,富贵一表人才,天资聪颖,家境殷实,可惜学习不很努力,高考时除了语文及格外,数理化的单科成绩差不多都是个位数,有人调侃他高考得一百多分,其实是讥笑他的总分太低。

小便结束了,几个人还在那里继续一公尺是三市尺和二市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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