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给我一个18岁原著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3 20: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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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唐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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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给我一个18岁原著小说)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给我一个18岁原著小说)试读:

写给二十年之后的我(代总序)

六十六岁的我:

你好啊。

我有个大我九岁的哥哥,昨天开车离开北京,去海边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一样宅在北京的暖气里,暖气一停,海棠花一开,他就逃离北京,去山东的海边杀掉一年里的其他时间。

就像他习惯性地恨北京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打压我,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总强调我不如这个人、不如那个人。当我在世俗的标准里似乎比这些人牛逼了之后,他又会强调一切到最后都是无意义的,无论从宇宙还是佛法的角度看,我们都如恒河沙一样平淡无奇。昨天,我给他饯行,他没喝酒,平生第一次没打压我,说了如下的话:“老弟啊,我不是打击你啊,其实人和人都差不多,谁能比谁强多少啊?但是,极其个别的人,后天遭遇了绝大多数人没遭遇的事儿,还万幸地活了下来,就成了所谓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后天的偶然。比如我一个同学,失手把三岁的儿子从三楼摔了出去,儿子竟然没死没伤,之后看什么事物都是0和1的组合。后来他儿子就成了顶尖的电脑黑客。我回想你的成长,你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甲肝、高烧、胆道蛔虫剧痛,差点儿没死掉,活过来之后,你脑子坏掉了。还有啊,十岁那年夏天,下雨,你不赶着回家,在槐树下坐着,看中学的女生放学往家赶。雷劈下来,槐树死了,你没死,你脑子进一步坏掉了。所以,从今天起,我承认你与众不同,是个后天形成的天才。”

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岁了。被我哥哥的话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我如果在二十六岁时遥想四十六岁,会如何勾勒这二十年的日子?

我很有可能会留在协和医院妇产科,每天六点起床,七点查房,九点上手术或者出门诊,中午或许能睡一下下,下午再上手术或者泡图书馆,晚饭或许能喝一点儿酒,酒后想想某个美丽的护士或者某个美丽的病人,某些局部的细节或者整体的感觉,多数时候也就是想想,少数时候想得难受了,就写写。我手臂小肌肉群能力出众,这二十年里应该做了不少台很好的手术,让不少妇女延长了生命,但是这些人中的小一半会在手术后的五年内死去,战胜不了卵巢癌的大数规律。我比较鸡贼,这二十年里应该能选好合适的科研角度,在《中华医学》《中华妇产科学》等“中华”系列杂志发表二十篇以上的文章,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有一两篇发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在二十六岁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应该可以升教授,但是协和医院妇产科有六十个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所以我没有一丝可能做妇科主任或者副主任。

实际发生的是,我二十七岁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马上就去美国念商学院了。毕业进了麦肯锡,靠着说清楚商业上的复杂问题挣钱吃饭,一干小十年;后来去了一家央企,先负责战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再后来创建了亚洲最大的医疗集团。四十三岁后辞职,全职做医疗投资,至今。

这二十年里,每周八十小时的工作并没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达欲,我压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写杂文,春节年假写小说,大酒吐完写诗歌,大概两年成一本书。至今为止,出了六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三本杂文集、一本创作诗集、一本翻译诗集。

我哥哥有一次喝多了说:“其实啊,你在文学上的运气超级好。你看啊,你写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半自传‘北京三部曲’,拍成了电影电视剧,很多青春期的学生会读、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会读。你酒后乱写的‘怪力乱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卖得最好的繁体中文小说,你还没被佛教徒打死,你真鸡贼。过去十年,你的短篇小说也卖了好几个电影改编权,杂文集就在你一直瞧不起的机场书店里卖着。你还创立了超简诗派,每到三月,有自来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风十里不如你’,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一个字儿也留不下来啊。你还重译《飞鸟集》,创造了在21世纪诗集被下架的历史。其实,你想想,你还想干吗?多寿招辱,你现在死掉,相当完美。”我想了一下,我哥哥说得对,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数没活到我现在这个岁数。卡夫卡,四十一岁死了;劳伦斯,四十四岁;王小波,四十五岁;凯鲁亚克,四十七岁;卡佛,五十岁。

一个日本朋友送了我一张巨大的纸,纸的大标题是“二十一世纪”,下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从2001年到2100年的每一天。他想用这张纸劝我,珍惜光阴,努力奋进。我在这张纸的面前站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事实,在这密密麻麻的日期里面,必然有一天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想到的是:

第一,绝不在无聊的人和事儿上浪费时间,哪怕一天。

第二,继续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推进医疗的进步,缓解人类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写作不止,老老实实地放开写,能写多少算多少,看看还能写出多少人性的黑暗与光明,缓解自己和他人内心的苦。

第四,少见些人,多读些书。见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猪,在书里和写作里,我游得像一条鱼。

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就挂了。

天亮了,睁开眼,又赚了,希望二十年后能看到你。不一。冯唐2017年4月 于北京 不二堂

01.朱裳

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孔建国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

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02.一定要硬

“你现在还小,不懂。但是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没准也会问你自己,从小到大,这辈子,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姑娘,那脸蛋儿、那身段儿、那股劲儿,让你一定要硬,一定要上,一定要干了她!之后,哪怕小二被人剁了,旋成片儿,哪怕进局子,哪怕蹲号子。之前,一定要硬,一定要上,一定要干了她。这样的姑娘,才是你的绝代尤物。这街面上,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一千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只有一个有肯定的答案,一千个有肯定答案的人只有一个最后干成了。这一个最后干成了的人,干完之后忽然觉得真他妈的没劲儿,真是他妈的操蛋。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去找、去干,这就是志气,就是理想,这就是牛逼。”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老流氓孔建国和我讲上述一席话的时候,背靠一棵大槐树,知了叫一阵停一阵,昭示时间还在蠕动。偶尔有几丝凉风吹过,太阳依旧毒辣,大团大团落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溅起干燥的浮尘。很多只名叫“吊死鬼”的绿肉虫子从咬破的槐树叶子上拉出长长的细丝,悬在半空,肉身子随风摇摆。老流氓孔建国刚刚睡醒,赤裸着上身,身子还算精壮,但是小肚子已经渐拱,肚脐深深凹进去,脸上一道斜刺的刀疤显得苍白而慈祥。一条皮带系住“的确良”军裤,皮带上有四个排在一起的带扣磨得最旧,像年轮一样记录老流氓孔建国肚皮的增长:最里面一个带扣是前几年夏天磨的,下一个是前几年冬天,再下一个是去年冬天,最外边是现在的位置。老流氓孔建国午觉儿一定是靠左边睡的,左边的身子被竹编凉席硌出清晰的印子,印子上沾着一两片竹篾儿。老流氓孔建国头发乱蓬蓬的,说完上述这番话,他点了根儿大前门,皱着眉头抽了起来。

我爸爸说,他小时候上私塾,被填鸭似的硬逼着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四书五经,全记住了,一句也不懂。长到好大,重新想起,才一点点开始感悟,好像牛反刍前天中午吃的草料。我爸爸总是得意,现在在单位作报告,常能插一两句“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之类,二十五岁以下和五十岁以上的女性同事通常认为他有才气有古风。这之间的女同志,通常认为他臭牛逼。

当老流氓孔建国说那番话的时候,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也是刚刚睡完午觉,脑子里只想如何打发晚饭前的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老流氓孔建国少有的深沉。说话就说话吧,还设问,还排比,还顶真,跟语文老师似的,装丫挺的,事儿逼。心里痒痒、一定要做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比如被尿憋凶了踮着脚小跑满大街找厕所,比如五岁的时候经常渴望着大衣柜顶上藏着的沙琪玛,比如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想要一双皮面高帮白色带蓝弯钩的耐克篮球鞋。

所以现在我想起来后怕,如果没有老流氓孔建国对我的私塾教育,我这一生的绝代尤物将一直是便急时的厕所、沙琪玛和皮面高帮耐克鞋之类的东西。

03.抓女流氓

老流氓孔建国已经很老了,比我大出去二三十岁。和唱戏的类似,流氓四五岁一辈儿人。常有出了大名头的老流氓被隔了一辈儿的小流氓灭了,一板砖拍傻了,一管叉捅漏了,这也和唱戏的类似。所以,按年龄算,从道上的辈分上论,我和老流氓孔建国足足差出五六辈儿。

我当时十七八岁,正是爹妈说东,我准往西的年纪。

搬进这栋板楼之前,我老妈反复强调,这楼上楼下,绝大多数是正经本分人,可以放心嘴甜,滥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给糖就要,给钱就拿,不会吃亏。他们家的孩子找碴,我可以自行判断,如果有便宜占,就放手一搏,别打脸,瞄准下三路,往死里打。但是有两组人物,我必须躲着走。

其中两个人物是一组,姓车,是朝鲜族的一对孪生姐妹,眉毛春山一抹,眼睛桃花两点。脸蛋长得挺像,一样的头发过肩,但是身材有别:一个小巧,跌宕有致;一个健硕,胸大无边。所以小的叫二车,大的叫大车。刚刚改革开放,大车、二车就仗着非我族类,奇装异服。我老妈的眼尖,看见她们“脚脖子上都戴金镯子,叮当坏响”。

大车、二车总是双宿双飞,她们驶进楼里的时候,我总是放下手里的教科书和作业本,窜到阳台,趴着张看她们的奇装异服,看她们又拉来了什么人物,看她们一清二楚的头发分际,分际处青青白白的头皮,分际两边油光水滑的头发。当时还没有海飞丝,劲松小区还是庄稼地,夏天可以在稻田里捉蜻蜓,武警官兵在周围养猪放羊。我洗头用一种灯塔牌的肥皂,涂上去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大号的猪鬃刷子,但是我记得清清楚楚,大车、二车的头发没有一点头皮屑,茁壮得像地里施足肥料的绿油油的庄稼。那种油光水滑,眼珠子掉上去,也会不粘不留地落到地上。我的眼睛顺着她们的头发滑下去,她们雪白的胸口一闪而过,我的心里念着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根耳朵竖起来。”

那时候我爸是单位里的忙人,代表群众的利益,出门挣钱,常年在外。我姐姐是老实孩子,剃个寸头,促进大脑散热。用功无比,还是老拿不了第一,把头发剪得再短,也当不了她班上男生心目中的第一大牲口(学习好的女生都是牲口),于是头也不抬,更加用功。我老妈小时候是农民,长大混到城市当了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我老妈把劳保发的白棉线手套带回家,然后拆成白棉线,然后替我和我姐姐织成白棉线衣,一点风不挡,一点弹性也没有。我想如果织成内裤,一定能起到防止鸡巴竖起来的作用。老妈的思路比我窄,总是想不到。我老妈拆棉线手套织线衣的时候,被拆的手套戳在一把倒过来的椅子腿上,她坐在对面,穷极无聊,总想找人聊天。那时候的电视机是九英寸黑白的,老妈不爱看,她一三五说电视主持人弱智,二四六说电视主持人脑子里有屎。姐姐总在做功课,我妈就来和我贫,我可能臭贫了。我妈说,将来嫁给我的女孩子有福气,找了我,有人说话,不用看弱智电视,省电,一辈子不烦。

我妈说,安心做功课,别闻见香风就窜到阳台上去。我说,鸿雁将至,我保护视力,我登高望远,我休息休息,看看乘客是谁,看看有没有我爸乔装打扮混在其中,好报告我妈。我妈说,乘车的都不是好人。我说,乘车的好像都是街面上挺得意的人,不知道我爸够不够级别。我妈说,不许你搭理她们。我说,是人家不搭理我,人家是女特务,我才只是个红小兵,远不到红队长、红支书、红主任的级别,除非我腰里掖着鸡毛信,否则人家才不会摸我呢,我的级别差得远了。我妈说,人家要是就诬陷你腰里掖着鸡毛信呢?人家要是偏要搭理你怎么办呢?我说,我就喊“阿姨我还小”。我妈说,人家要是还搭理你怎么办呢?我说,我就喊“阿姨我怕怕”。我妈说,人家要是还搭理你怎么办呢?我说,我就喊“抓女流氓啊,啊——啊——啊”。

还有三双手套剩着,我妈的棉线手套没拆完,线衣没织成,就总是没完没了,警惕性很高。我还是个孩子,所以空气里永远有感冒病毒,街上永远有坏人,即使没有特别坏的人,也要从好人中确定比较坏的人,然后给他们戴上帽子,他们就特别坏了。

我像期待感冒病毒一样期待着坏人,得了重感冒就不用上学了,我妈也不用上班了,还给我买酸奶喝。酸奶是瓷瓶装的,瓶口罩张白纸,用根红皮筋绷了,喝的时候拿一根塑料管捅进去,“噗”的一声。医院里有来苏水的味道,老女医生老得一脸褶子,又干净又瘦,像个巫婆。年轻女护士歪戴着个小白帽,遮住油光水滑的头发。她们通常用口罩糊住五分之四个脸,眼睛从不看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我的屁股。碘酒在我屁股上丝丝蒸发,我感到一丝丝凉意,“小白兔白又白,两根耳朵竖起来”,我知道那一针就要来了。心里说,赶快捅吧,你妈的,瞧你丫那操行。

但是女特务永远叼着烟卷抹着头油鲜艳在电影里,大车、二车始终也没有给我机会,让我高喊“抓女流氓”。

04.十万个为什么

我不能亲近的另外一个人物就是老流氓孔建国。我让我妈给个理由。我妈说,老流氓孔建国两眼贼亮,一点不像好人,而且具有教唆青少年学坏的强大力量。我说,以貌取人,太笼统,我的眼睛也贼亮。我妈说,老流氓孔建国不事生产,不属于工农商学兵,无法归类。我说,孔丘、荆轲、李渔、鱼玄机、苏小小、陈圆圆,我的偶像都无法归类,他们拼命不随大流,弄出些故事,让大家的精神生活丰富多彩。我妈说,老流氓孔建国没有单位,社会关系复杂。我说,你的社会关系也复杂。我妈认识副食店卖肉的,净给我妈切瘦的,偶尔还免肉票。我妈认识厂子里做冰棍的,她领的冰棍都是第一锅冻的,色重香浓,一看一舔就知道是红果味儿的,吃一口,香精浓得麻嘴。我妈还认识邮局卖邮票的,新邮票上市我妈不用排队就能买到,转手到月坛邮市就能卖个高价。我妈说,你妈妈的,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你给我听好,不许你和老流氓孔建国穷混,否则棉线衣的领子给你织紧一寸,不许就是不许,没有那么多道理。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总体来说简单枯燥。早上天刚亮就被老妈吼醒,扒拉几口稀粥咽几口馒头,富余两三分钟就在馒头里抹层芝麻酱和白砂糖。然后骑车上学校。路上常碰上同班或是同年级的女同学,早上的太阳底下,她们的的确良或是乔其纱的小褂半透明地摇摆,很容易知道有没有戴奶罩,甚至看到背后是用纽扣还是搭钩固定的。现在想起,这种半透明的摇摆比抽屉里的成人录像淫荡百倍。

要是女生长得太丑,就狠蹬几下超过去,让她们看见我潇洒的身影和崭新的褐红色塑料底布片鞋。要是长得还端正,天气又好,就搭讪几句一路骑过去。早上的太阳底下,女生头发的颜色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不闹动乱、没有地震,白天总要上课。数学老师因为自己是弱智,总把学生当弱智对待,为了讲解负数概念,在教室里的水泥地板上走来走去:“我向前走三步,我向后走四步,我一共前进了几步?”当时文学绝对是显学,所有青年人可以分为三类:文学男青年、文学女青年和不上进青年。所有语文课老师都热爱文艺,偷偷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努力在报刊上发表,用气质弥补身材长相的先天缺陷,坚信一定能万众瞩目、扬名四海。我们语文老师是个戴小黑眼镜的小老太太,精气内敛,表情刚毅,偷偷写言情小说,还隔三岔五在《北京晚报》“五色土”文艺副刊公开发表几行朦胧诗,比如“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她总给高分的几个心腹学生都精通两种修辞方法:排比和拟人。我们语文老师说:排比用以论述,有气势;拟人用以抒情,有情调。我觉得语文老师在文字上灭我有些困难,我从小就觉得文字如胶泥,捏起来有趣。我小时候热爱毛主席,背他老人家的诗词“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觉得白居易“九岁知音韵”没什么了不起。进而热爱毛主席激赏的李白,背“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觉得毛主席喜欢得的确有些道理。我上进心最炽烈的时候,写作文《游园有感》,尝试了拟人手法,尽量事儿逼:“公园一角,有个池塘。池塘边一棵柳树,池塘里一条金鱼。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游戏,你好似池边柳将我调戏。”小黑眼镜语文老师立刻用板砖拍死我,批注如下:“格调低下,心理邪仄,有严重流氓倾向。建议家长没收其所有不良课外读物,订阅《北京晚报》,特别精读‘五色土’副刊,引导其灵性,抒发其才气,不致走上歪路。”

我中午在学校包伙,每月八块五,一荤两素三两米饭。晚上回家吃,饭后常常有作业需要对付。周末可以睡个懒觉儿,然后借姐姐的月票去坐公共汽车胡逛。姐姐长得粗壮,我长得清秀,我在她月票的照片上添了笔小胡子,半男不女的,随手一晃,售票员分辨不出来。老爸如果在家,会拉我去新华书店,他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材。老爸一个爱好是磨刀,他把所有能磨成刀的都磨成了刀,钢板尺、钢筋、钢管。还钻两个孔,加上木把儿,偶尔刻个花纹或是一句“千家诗”。老爸觉得我是可塑之材的意思,就是认为我也能被磨成一把刀,安个木把儿。

我一本书也不想买。那时候写小说散文的叔叔大婶们患有永久性欣快症。他们眼里,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姑娘总是壮壮的,看见宝塔只想到延安。科普书多走《十万个为什么》一路,告诉你圆周率小数点之后两百位是什么,还编了文言的谐音段子帮助你记忆,什么“山顶一寺一壶酒,尔乐苦煞吾”,说记住了就可以跟同学显摆了,格调低下,心理阴暗。《动脑筋爷爷》长得像我们弱智的数学老师,一副大脑少根筋的样子。我翻来翻去,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趴在阳台上俯看大车、二车青青白白的头皮和油光水滑的黑头发,想象她们的味道,然后“小白兔白又白,两根耳朵竖起来”。

05.老流氓孔建国

老流氓孔建国是我枯燥生活中的光亮。

老流氓孔建国没什么正经工作,总在街前楼后晃荡,但是有时候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几个月或半年之后又重新冒出来,脸上多道伤疤或是腕子上多块金表。老流氓孔建国也穿蓝布褂子、绿军装、塑料底布片鞋,但是他挽起袖口,不系风纪扣,片鞋永远不提上后帮,在不经意的时候,眼睛里亮亮地冒出凶光,和其他人不一样。多年以后,我看时装秀,男模特一个个很有气质地踱上舞台,每个人都故意怒气冲冲的,眼珠子瞪得溜儿圆,好像下定决心,逮谁灭谁。我蓦地想起老流氓孔建国,不由得笑了,仿佛看见一只只便秘的阉猫模拟目露凶光的老虎。

老流氓孔建国与他的哥哥和嫂子同住。哥哥是绝对的本分人,老实、话少,整天穿四个兜的深蓝色工作服,一手机油。嫂子是个厉害角色,小处绝不糊涂。哥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一定要给老流氓孔建国弟弟一张床睡觉之外,万事都听嫂子的。嫂子知道老实人讲起原则来,威武不能屈,但是只有一间屋子,不能总三个人混着住。老流氓孔建国什么名声?外面的小屁孩子已经开始乱唱歌谣,“好吃莫过饺子,好玩莫过嫂子。”由于住在一楼,嫂子逼着哥哥,不顾街道委员会要罚款的扬言,在楼外面搭出一间小砖房,给老流氓孔建国睡。小房有个小窗户,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从楼里拉了根电线,接了个二十五瓦的电灯,嫂子不拉闸限电,就长久亮着。

方圆好几里像我这么大的半大小子,没见过山洞,没见过隐士,没见过巫师,没见过大盗,没见过少林和尚,没见过蒋匪特务,所以把所有对“怪力乱神”的敬畏景仰都落实到老流氓孔建国和他的小房子身上。我们敲老流氓孔建国的门,听老流氓孔建国讲那过去的故事。我们的议题很广泛:拳法,内功,冷兵器的制造、火药的配制,如何挨打,如何把人打成内脏出血但是外面一点看不出来,如何一战成名两天立腕儿,谁又把谁叉了,谁又拍了什么样的婆子,谁又夺了谁的情儿。天气冷的时候,我们勼在老流氓孔建国的小房里,四壁贴着半年前的《人民日报》和大奶大腿的洋妞挂历,炉子里有蜂窝煤,就在顶层凹陷处焖几块白薯,在上面再坐一壶热水。天气转暖,几个臭小子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味道容易馊,就挪到楼群间的槐树底下,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去防空洞。

我们真心感谢主席和那些开国的将帅,感谢他们对他们经历过的战争岁月的留恋,号召“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有了防空洞。战争还在天边喘息,还会像潮水一样蔓延过来,还会像蝙蝠一样滑翔过来,还会像蜗牛一样潜行过来。危险还在,暴力还在,我们对防空洞比所有人都熟悉。地上的世界,是属于那些写小说和散文的叔叔大婶的,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姑娘总是壮壮的,看见宝塔只想到延安。地下的世界是老流氓孔建国和我们的,没有黑夜,没有蓝天,没有健康的壮姑娘,时间稠得像糨糊。

我们仔细看管我们势力范围内的大小防空洞入口。我们不怕片儿警和街道大妈。我们那儿的片儿警赤手空拳没家伙带,都是被吓大的。派出所墙上刷着标语:“抢劫警车是违法的,殴打民警是要坐牢的”“不准私造枪支,不准私藏弹药”。他们天一擦黑就不敢出门,最多抄抄假新疆人在街边支的烤羊肉串和切糕甜食摊子。真新疆人,汉话都说不利落,骑个无照三轮车,车上是烤肉串的铁架子或是用杏干和果仁摆堆得表面光鲜的切糕。这些人没人敢惹。这些新疆人,一个人身上最少带两把刀子,腰里一把弯刀,靴子里一把小刀,汉话说不利落,一着急,就用刀子说话,尚约清通。街道大妈左胳膊上戴个红袖标,用个曲别针别了,照料所有片警照料不到的地方。其中最牛的是胡大妈,奶大垂膝,从不戴奶罩。宣称国家规定,国营单位女职工,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卓越贡献,五十岁退休,六十岁就可以不戴奶罩,六十五岁就可以不穿内裤,七十岁就可以打人不犯法。胡大妈今年六十三了,每天都热烈地盼望活到七十岁。胡大妈裹小脚,但是天生神力,一般质量的门闩一脚就踹开。团结湖地方志上记载,光天化日之下、工厂机关上班时间,胡大妈破门而入,一个月最多将五对奸夫淫妇捉拿在床,和当时地方上著名的猎杀麻雀大王一起上台领奖。有一回,天刚黑,胡大妈顺着烟味儿找过来,几乎一脚进了防空洞,好在偷偷抽烟的几个人里有刘京伟在,他临大事有静气,提了虎头牌的大手电,冲到防空洞口,迎了胡大妈,吐出舌头,哈喇子尺长,手电从下往上一照脑袋,舌头红彤彤的,哈喇子银亮亮的,胡大妈当下就瘫了。

我们怕的是爹妈之类的大人,怕我们学坏的理由让他们充满正义感。大洞口常常有老长的铸铁盖子盖着,我们就在铁盖中间码上一溜砖头,当成乒乓球台,常常假装打来打去,大人就不在意了。小洞口没好办法,就在周围乱堆些石头,挖几个一尺深的陷阱,往里面大便小便,倒插些削尖的竹签子或放个大号老鼠夹子,弄得又乱又臭又凶险,一般人不敢靠近。

06.母蛤蟆的腰

刚刚占据防空洞的时候,我们四面勘查过。我们打乒乓球的洞口被我们称为“大黑洞”,就在楼群一角,周围两棵大槐树,白天很少见光,到晚上更黑。我们几个费力地搬开铸铁盖子,露出水泥台阶,台阶下面是黑黑的洞口,我们的勘查从“大黑洞”开始。刘京伟一手打着虎头牌手电,一手拿了一个塑料指南针,走在最前面。他斜挎一个地质包,帆布的,经磨防水,包的侧面还有两个挂地质锤的襻儿,上面挂了一个一头尖一头平的地质锤,包里面八节手电备用电池。刘京伟的大哥是学地质的,这些行头都是他大哥给刘京伟配备的。十几年后,刘京伟在北京美洲俱乐部事事儿地请我喝下午茶,给我看他恒温保湿的私人雪茄屉里粗细长短不等的Cohiba。他把粗大的Cohiba在鼻孔下蹭来蹭去,从来不修剪的鼻毛不自主地轻拂Cohiba的身体。刘京伟的眼神游离于Cohiba和他的鼻毛之外,他飘忽地看着窗外,窗外是污染笼罩下的不可见。刘京伟轻柔而漫长地叹了口气,徐徐告诉我,他第一次感觉人生美好、自己牛逼,就是我们勘查防空洞、他一身职业装备走在最前面的时候。

当时我们决定,以“大黑洞”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探一千步,先选一个方向,遇上弯路,就在下一个弯路,按指南针的指示,继续往那个选定的方向扳。

往北一千步,就到副食店了,副食店里有小包的酸枣面四分钱、怪味豆五分钱;如果防空洞直通副食店,每天晚上酸枣面、怪味豆就可以敞开吃了。往西一千步,就到我们的中学了;如果防空洞直通操场,逃课就方便了。往南一千步,是团结湖公园,不敢多探了,怕拉开一扇门,湖水就倒灌进来。往东一千步,是个小工厂,再走,就是农村了,那里的孩子人人有一把镰刀,日子过得苦,所以不珍惜现世,打架往死里打。当时我们想,如果这方圆千步之内,地底下都归我们,已经足够牛逼了。

刘京伟的手电一明一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防空洞里很干燥,地上厚厚的浮尘,踩上去吱吱响,盖住脚面。我眼神好,黑灯瞎火也能看见十几步之外,我走在队伍后面,负责保持队形和记录步数。老流氓孔建国走在我旁边,皮笑肉不笑的,也不出声,跟着队伍走。只有在一个叫张国栋的嫌刘京伟的手电不够亮、划着一根大火柴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才窜了过去,一口吹灭火柴,厉声说道:“小命不要了?这里面炸起来,管杀又管埋。”后来不久,西城传来消息,五个半大小子在防空洞里抽烟点野火,捅鼓着了洞里藏的炸药,死了四个,一个炸飞了一条腿,拼命爬出来,捡了一条命。从那儿之后,西城所有显眼的防空洞口都用铁板焊死了。后来很久,我很偶然地发现,老流氓孔建国早我们很久很久就对这些防空洞很熟很熟了,现在想起来,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像个导游。这些防空洞里发生过的事情、隐藏的秘密,也远远超出我当时最夸张的想象。

勘查的结果不太理想,通向副食店方向,走了约莫五百步,就遇到一堵墙,一定是副食店的员工为了保卫酸枣面和怪味豆,从另一面把防空洞封死了。往西倒是通到了学校,几间挺大的屋子,里面堆满了破烂的桌椅板凳,一面墙上还有黑板。我的美好想象破灭了,本来以为,打起仗来,就像放暑假一样,甚至比暑假还美,连暑假作业都没有;但是眼前的这几间防空洞,一定是战时的教室,操蛋,我们还要上课,准备战时的高考。听说,西山那边的防空洞挖得规模更大,好几个山都挖空了,山上都不长树。战时的大学一定都设在那里面。往南索性没路。往东到了那个小工厂,防空洞的出口是工厂的废料堆,这是我们发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零敲碎打,拿到废品收购站卖废铜烂铁,作为我们的烟钱和去小饭馆的饭资。我们走在地洞里,心底里没有一丝负罪感,我们在废物利用,国家不用,我们来用。后来传出消息,这家工厂要被美国人买走,我们更有理了,与其便宜资本家,不如满足社会主义少年的自然生理需要,张国栋找了辆板车,我们连夜把所有铜和铁都拉走了。

防空洞里也没有多少发现,几个吃剩的洋铁皮罐头盒子、几本烂杂志。在距离“大黑洞”口挺近的一个拐弯,刘京伟踩到一小堆浅黄的胶皮,像是撒了气的气球,又像没有手掌部分的橡胶手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避孕套,给我恶心坏了。就像吐痰不恶心,但是把过去两个星期吐的痰都攒在一口蒸锅里就恶心了。也许胡老太的腿法太厉害,怕被捉奸在床的狗男女跑到这儿来了。刘京伟大我们一岁,比我们有经验,号称老早就见过光屁股的女人照片,提出他自己的疑问:“这儿,妈的也没床,又这么脏,怎么练呀?”

老流氓孔建国在后面悠悠地说:“除了人,没其他活物是面对面、躺着干的。”当时,我糊里糊涂的,后来看多了中央电视台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才渐渐明白,都是公蛤蟆从后面抱住母蛤蟆的腰,公野马从后面抱住母野马的腰,不需要床,只需要一个给母蛤蟆、母野马搭个手的地方。在勘查好久之后,在一个靠近某军队大院的防空洞分岔,我们发现了一批粮食储备,堆成小山似的压缩饼干,比石头还硬。之后,不少十几岁的孩子和爹妈打架,离家出走,都聚到这儿来。拿个水壶,带点水进来,就有吃有喝有地方睡,比火车站或是长途汽车站清静。不怕刮风下雨,大小便不用辨认男女厕所,省心省事。

07.耶稣与孔丘

那个时候,不阳光的东西都被消灭了,所以阳光明亮得刺眼。老流氓孔建国是所有不阳光的东西的化身。老流氓孔建国是香烟、毒品、酒精、颓废歌星、靡靡之音、西部片、三级片、下流小说、小黄画片、巫术、邪教、帮会、格调、时尚、禁止在报纸上宣传的真理、老师不教给我们的智慧、孔雀开屏之后的屁股、月亮的暗面。我们从老流氓孔建国那里学习知识,懂得了女厕所、女浴室有不同的爬法。驴的阳具酱好了,切成薄片,圆而有孔,叫驴钱肉。我们对老流氓孔建国盲目崇拜。刘京伟、张国栋从家里偷出粮票,我从家里偷出肉票——那时候粮票、肉票都能换烟抽——我们努力不让老流氓孔建国抽九分钱一包的金鱼,我们努力让老流氓孔建国抽两毛三一包的大前门。事后想来,如果时候对,如果老流氓孔建国会些医术,被当权部门用钉子钉死在木板上,过几百年就是另一个耶稣。如果老流氓孔建国会说很多事儿逼的话,被刘京伟、张国栋和我记录下来整理出版,过几千年就是另一个孔丘。

老流氓孔建国后来告诉我,他知道自己的确已经很老了,但是他总是很得意地认为自己是近百年来,方圆十里最老的流氓,就像他总是坚信朱裳的妈妈是近百年来,方圆十里最美的女人。流氓是种爱好或是生活方式,仿佛写诗或是画水粉画,只要心不老,流氓总是可以当的。即使老到连调戏妇女的兴趣都没了,还可以担负起教育下一代的责任。花好月圆的晚上,在防空洞,在老流氓孔建国的周围,总能看到一堆眼珠乱转、鼻涕老长的野小子。老流氓孔建国更加鄙视那些鄙视他的胡大妈们,那些人都是庸人。他说,如果时候对,围着他的这堆野小子里就会出刘邦,就会出朱元璋。

老流氓孔建国说我是那堆野小子里眼珠转得最快的一个。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灵动如珠,鼻涕快流进嘴角的时候总能及时地吸进鼻孔,爽捷利落。我让老流氓孔建国高兴,因为我能迅速领会每一种精致的低级趣味,别的野小子还在做思想斗争的时候,我已经笑得很淫荡了。老流氓孔建国说我也让他头痛,因为我记性太好,老流氓孔建国不得不绞尽智慧回忆起或创造出新的趣事。这件事随着老流氓孔建国记忆力和创造力的减退以及我的不断成长而变得越发艰难。根据老流氓孔建国回忆,当老流氓孔建国有一天不得不怯生生地开始重复一个黄故事的时候,他在我的眼珠滚动里看到了一种他不能鄙视的鄙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防空洞课堂。

我对老流氓孔建国的赞誉并不以为然。老流氓孔建国向来是以提携后进为己任的。他私下和刘京伟或张国栋交心,也会同样地夸他们是那堆野小子里眼珠转得最快的一个。我和老流氓孔建国讨论,我说刘京伟眼里有光,下身总是硬硬的,元气充盈,将来一定了不起。他骨子里的贪婪常常体现在小事情上。一根冰棒,他会一口吞到根部,再慢慢从根部嘬到尖尖儿,第一口就定下基调:从根到尖,涂满他的哈喇子,全部都是他的。老流氓孔建国却说他神锋太俊,知进不知退,兴也速、败也速,弄不好,还有大祸,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军阀的坯子。我听了糊里糊涂的。老流氓孔建国又说,我也很贪婪,眼里也有光,但是我的眼底有很重的忧郁。我更糊涂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就嚷嚷:“你丫别扯淡了,我平面几何考试怎么及格还不知道呢。你再胡说,我到胡大妈那儿告你企图鸡奸。”

十五年后,老流氓孔建国关于刘京伟的话应验了。刘京伟已经是一家集团的董事长,下面两家上市公司,一大堆子公司和孙子公司。刘京伟最后死在他自己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服务员早上打扫房间,发现刘京伟漂在巨大的浴缸里,身上满是半寸长的伤口,像是被仔细去了鳞的鱼。浴缸里全是血水,血水上漂了厚厚一层血红的玫瑰花瓣。消息传出来,说是情杀。刘京伟的相好因情生怨,怨极成恨,在浴缸里捅了刘京伟六十四刀,在血水上铺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碎出的花瓣,然后自己如落花般从窗口坠落,落在地面上,一米七八,一头长发。

这是我在那几年听到的最扯淡的事情。如果说浴缸里漂的是菜花花瓣或是金花叶子,我可能还信个一二。无论老流氓孔建国怎么教育,刘京伟对女人和玫瑰的认识一直停留在二至四岁的肛门期,要求很简单:能不能让他感觉牛逼。所以他带出来的女人,一定是一米七八,一头长发,大奶窄腰,36-24-36,见人必上艳妆,男人看一眼会想办法以别人不察觉的方式再看好几眼。总之,一看就知道,包起来很贵的那种。我问过刘京伟,个子这么大,床上好吗,我喜欢那种腰肢柔软,能劈横叉竖叉,抬腿踢到面门的。刘京伟说,像木头。然后问我,说真的,有什么区别吗?什么女人都没有打手枪好,又干净又好。

喝刘京伟丧酒的时候,公检法的都来了,他的一帮小兄弟也都来了,小兄弟们的深色西装都穿得有款有型,鼻毛也剃了,挽联里还有“不信美人终薄命,谁教英雄定早夭”。我心里在想,时代是不同了,黑帮都变得香艳起来了,现在再号称是老流氓,难道必须要熟读《离骚》和《花间词》了不成?

08.女特务

我对老流氓孔建国的个人崇拜在初三生理卫生课之后达到顶峰。

我身体的发育仿佛是在瞬间完成的,至少对身体发育的发现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好像一觉儿醒来,柳树全部都绿了,榆叶梅全都红了,姑娘们的屁股全都圆了,我愤怒了,我他妈的就开始遗精了。

那天晚上,我和刘京伟、张国栋一伙溜进朝阳剧场,没头没尾地看了一部反特电影。电影里一个女特务没头没尾地出现,烫了一脑袋卷花头,上了厚厚的头油,结在一起像是铺马路的沥青。女特务到党部上班的时候穿一身掐了腰的国民党鸡屎绿军装,去舞场的时候穿一件开到胳肢窝的红旗袍,总涂着鲜艳夺目口红,时不常地亮出一把小手枪,不紧不慢地说:“共军已经渡过长江。”看的时候,我觉得她特土,充分理解为什么我党干部能够躲过美人计。但是当晚就梦见了。梦里,她的手枪不见了,但是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共军已经渡过长江。”一遍又一遍。我说,你贫不贫呀?共军渡过长江又怎么了?还不快跑?她亮出一个浅黄的避孕套,像是撒了气的气球,又像没有手掌部分的橡胶手套,她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天津乳胶二厂生产的。”忽然,大车、二车一左一右出现在女特务旁边,脚脖子上戴金镯子,头发散下来,一清二楚的头发分际,分际处青青白白的头皮,分际两边油光水滑的头发,发出奇怪的闹心的味道。大车不紧不慢地说:“小孩,你是不是叫秋水?你是不是就住在白家庄?你腰里是不是藏了鸡毛信?”“阿姨我还小。”我连忙辩解。大车、二车的小白兔白又白,我的两根耳朵竖起来。“刘胡兰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被我们用铡刀杀掉了。”“阿姨我怕怕。”我带着哭腔说道。大车、二车的手伸进我的腰里,我全身无力,一动也不能动。她们的手油光水滑,在我下身一松一紧地上下翻转,手指是软的,指甲是硬的,一寸一顿,不慌不忙,仿佛两个盲人用手在读鸡毛信上的盲文诗句。“我们是朱裳的妈妈派来的。”她们一边搓弄,一边说道。“抓女流氓啊——啊——啊!”我高声喊叫,下身不自主地一阵抽动,人醒了,通体冰凉。我忽然意识到,妈的,时隔十几年,我好像又开始尿床了。

以后这种情况发生过多次,全在梦里,梦里所有的女特务、女妖精、女魔头都号称是朱裳的妈妈派来的,都说我的腰里藏着鸡毛信,不容分说,脱了就摸。这件事让我莫名地恐惧。不是怕老妈发现,毕竟不是尿床,规模不大。我有自己的房间,又背着老妈,用老爸给我买《十万个为什么》和《动脑筋爷爷》的钱,买了几条备用内裤。事后就洗,及时更换,爸妈发现不了。我的恐惧在于这件事情毫无道理。这种毫无道理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毫无由来。我尿尿是因为我喝了很多水,我出汗是因为我绕着操场疯跑了好几圈,我流血是因为刀子捅进来了,但是我遗精是因为什么呢?如果什么都不因为,无中生有,就更可怕了。楼下老头子们讲,梦里的都是妖魔鬼怪,吸走的都是真阳。真阳没了,眼珠子也就不转了,鼻涕快流进嘴角的时候也不能及时地吸进鼻孔了。

第二,毫无控制。要尿尿,我可以憋着直到找到厕所。不想出汗,我可以假装病号不去跑圈。我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刀尖,血就不会从身体里流出来。但是,这件事,我毫无控制。天一黑,大车、二车这两个女流氓和那个国民党女特务,说钻进我的被窝就能毫不费力地钻进我的被窝,说要检查我的鸡毛信就把手伸进我的裤裆搓弄。还是大人有经验,我必须躲着大车、二车走,但是在我的梦里,她们的法力无边,我无处躲闪。

初三上了生理卫生课,讲生殖系统的时候,讲课的老师是从区里派来的,也姓胡,一看长相就知道是胡大妈的亲戚,同样奶大垂膝。男女分开讲课,全年级的女生统一到大礼堂,全年级的男生统一到大操场。我上学第一次感觉,女生和我们男生是一伙的。我们这是要被分头审讯,口供对不上,一律过不了关。我隐约感到,学校要我们男生交代遗精的情况,不知道要她们女生交代些什么。我一边紧张,害怕这个胡大妈的亲戚知道大车、二车检查我鸡毛信的事情,一边又盼着这个胡大妈的亲戚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以及对付大车、二车的办法。可是真到讲的时候,胡大妈的亲戚好像比我们还害羞,半低下头,眼睛不正视我们,小脸绯红,什么也没说清楚。只说,如果梦里尿床,但是尿出来的不是尿,不要害怕,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是不能放任这种现象持续,这种现象是资本主义的、旧社会的、封建的,这种现象持续的时间越久、频率越高,中资本主义、旧社会、封建主义的毒就越深,深到一定程度,打针吃药喝酸奶都不管用了。解决的办法有很多,但是都不一定有特效,比如睡觉前半个小时不看电视、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黄书,比如睡觉前喝一杯牛奶(家里条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汤也行),比如睡觉前跑一千米然后冲凉水澡等等没屁眼的招数。胡大妈的亲戚最后说,如果这些办法都不管用,就找班主任谈一谈,班主任除了告知家长、向校长和区里汇报记录并上报市教育局,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说。

我的恐惧更加深了。我不知道睡觉前该怎么办,大车、二车驶进楼里的时候,我不再放下手里的作业本跑到阳台观看。我看见圆形的物体,就想起乳房;我看见棍状的物体,就想起我的阳具。每次大车、二车检查完我的鸡毛信,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感觉我的鸡毛信湿漉漉晶晶亮透心凉,我想,我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精液比尿浓,甚至比血浓,流失多了又控制不住,绝对不是好事情。

我不敢睡觉,我在想解决办法。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是干掉大车、二车。但是这个办法非常危险,我不见得干得掉她们俩,哪怕干掉了也难免被片警和胡大妈发现。即使不被发现,也难保朱裳的妈妈不会派其他的女流氓过来,再说电影里的女特务总在,总干不掉。

我睡不着,披了件衣服出来。月亮很暗,极弯极细的半环,仔细辨认,分辨得出被遮住的那部分黑黑的大半个圆。一只野猫,眼睛亮亮地瞪了我一眼,消失在黑暗中。楼群一角的大槐树在月光下,黑乎乎的,半拉像人半拉像鬼。我正想去防空洞里找支烟抽,扭头看见老流氓孔建国的小屋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小屋的门接着老流氓孔建国哥哥嫂子的房间,从外面无法进去。小屋有一个窗户冲外,透出里面亮的灯光。我走到窗户下面,本来想喊老流氓孔建国的名字,把他叫出来,一起去大黑洞抽烟,但是仿佛听见屋子里面有轻微的响动,没喊出声。关于老流氓孔建国的个人生活有各种传说。张国栋说老流氓孔建国和白雪公主一样,能够一觉儿睡七人,金枪不倒。他还说,根据定义,流氓首先是和妇女联系在一起,否则不能叫流氓。打架再凶也不能授予流氓的称号,只能叫地痞。张国栋从小近视,戴个眼镜,严肃起来,论证严谨,有说服力。但是张国栋也不知道老流氓孔建国的婆子是谁。

好奇心上来,我胡乱找来几块砖头,摞在小屋窗户的下面。我站上砖头堆,手扒着窗台,一手的灰土,晃晃悠悠,慢慢直起腰。

屋里只有老流氓孔建国一个人,他斜躺在床上,上身穿了个白色跨栏背心,背心上四个红字“青年标兵”,下身赤裸,露出他的鸡毛信。他一手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一手抓着他的鸡毛信。眼睛一边盯着那本杂志,手一边不停搓动。他越搓越快,“啊——啊——啊”地哼唧了几声,鸡毛信不自主地一阵抽动。

我转身要跑,屋里传出老流氓孔建国的声音:“秋水,你站那儿别动,等我出去。”

老流氓孔建国晃荡出来,手里拿着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我瞟了一眼,肉晃晃的满是光着屁股的国民党女特务。老流氓孔建国把杂志塞在我手里,说道:“尿满则流,精满则溢;尿满了上厕所,精满了打手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要大惊小怪,没有教养的样子。”

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大车、二车,朱裳的妈妈也没再派其他什么女流氓钻进我的被窝。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

09.李自成和貂蝉

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就是他的绝代尤物,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望虚空,我已经见过朱裳的妈妈和朱裳,我没觉得老流氓孔建国事儿逼。我给老流氓孔建国点了一根大前门,岔开话题,和他讨论起昨晚在水碓子打的那场群架。

我从老流氓孔建国那里听到有关朱裳的妈妈的种种。这些种种往往真伪参半,前后矛盾。

在我印象里,所有大人对于他们少年时代的描述都是如此变化莫测,在这点上老流氓孔建国也不能免俗。他们少年时代的故乡有时候是北风如刀,残阳如血,黄沙满天,白骨遍野,吃不上喝不上,地主乡绅不是天生歪着个嘴,就是后天瞎一只眼,像海盗一样用一块黑布包着,而且无一不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是有时候却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绿水绕户,青苔侵阶,有鱼有肉有甜点,地主乡绅仿佛邻家大哥,多少有个照应,即使村里的标致姑娘嫁到外村的时候也会唏嘘不已。无论是哪种情况,大人的角色都是统一而恒定的。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们统一地胸怀大志,抱负缥缈;他们志趣高尚,一心向学;他们习惯良好,睡觉前半个小时不看电视、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黄书,喝一杯牛奶(家里条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汤),跑一千米然后冲凉水澡。他们不偷着抽烟,他们不梦见女特务或是邻村寡妇,他们不遗精,不手淫,他们的精液和卵子烂在自己的肚子里。无论他们现在怎样,他们的过去都是我们现在的榜样。他们说起他们过去的故事,我总是将信将疑。

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生在陕西米脂,英雄李自成生在那个地方,玩弄英雄于两股之间的貂蝉也生在那个地方。我没去过那个地方,如果朱裳生在那个地方,我没准会去一趟,看看什么样的操蛋地方才能长出那样一个操蛋姑娘。

老流氓孔建国说他去过。那个地方终日黄沙满天,出门一趟,回到屋子里,洗完手还要洗鼻孔。无论男女,鼻毛必须留得老长,否则黄沙入肺,得肺气肿,像今天的北京一样。地瘦得要命,天公不作美的时候,什么庄稼也不长,只长大盗和美女。那个地方水缺得要命,为了一口水井,动辄拼掉十几口人命,但是长出来的姑娘却从里到外透着水灵,肌肤光洁润滑,如羊脂美玉,男人摸过去,滑腻留手,沾上就难放。男人们私下里抱怨都是姑娘吸干了天地间的水汽,如果在村子里待长了,不仅水没得喝,自己的水也会被那些姑娘吸干的。没有法子,男人只有自己出门找水喝,怕人家不乐意给,随身带上了刀。

朱裳的妈妈出生之前,三个月没见到一星雨,从地上到树干上到人的嘴唇上全是裂开的口子。出生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凑够了一盆接生用的开水。孩子生下来,没哭,大家听到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雷声,之后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朱裳妈妈四岁时死了爹,十四岁时死了娘。娘死前对她说:“娘知道你饿不死,只是别太对不起良心,善用自己的脸蛋。”还告诉她,她有一个远房的堂哥在北京做工,可以去找找他。第一句,朱裳的妈妈太小,听不太懂,但是第二句里有时间地点人物,她还是明白的。她随便收拾了个布包袱,把家托付给邻居的一个精壮男孩,说去几天就回来,门也没锁就走了。后来这个精壮男孩为朱裳的妈妈看了二十年的门,三十五岁上在锣鼓声中娶了邻村的一个傻呵呵的漂亮姑娘,破了童男之身。

朱裳妈妈的堂哥有五个饿狼转世的儿子,为了一日三餐心甘情愿承受父亲的殴打与谩骂。堂哥还有一个抹布一样的老婆,她常唠叨她曾是一枝鲜花,不是牡丹花也是芍药花,反正是那种美丽鲜艳健康阳光的。全是因为这些个恶狼一样的儿子,才变成现在的样子。这时候堂哥常常会跳出来证明,即使他老婆曾经漂亮过,这些年也被她随着大便拉掉了。堂哥的老婆便秘,每天要蹲进胡同深处的公用厕所和共同出恭的大妈大婶聊一个钟头的闲天,那是她一天当中的最高潮。胡同的公用厕所男女隔光不隔音,堂哥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常常听见他老婆爽朗的笑声。

朱裳的妈妈到来的第一天,堂哥做了猪肉炖粉条,饭桌上他五个儿子看她的眼睛让她感觉,他们希望她也同猪肉一样和粉条一起被炖掉,这样可以多出几块肉,还可以少掉一张吃肉的嘴。以后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被这种眼神叼着,不吃饭的时候,堂哥老婆的注视让她感觉在被抹布轻轻地抹着。有时候堂哥会找话和她聊上几句,堂哥正在洗菜的老婆便把水龙头拧到震耳欲聋,然后胸襟旷达、悠然自得地接受堂哥的一顿谩骂。

朱裳妈妈的侄子们几乎和朱裳妈妈一般年纪,他们把事物分为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能吃的就吃掉,他们生吃芹菜、茄子、土豆、鱼头、肥肉。他们把偷来的自行车轮胎剪成碎片,熬成猪血色的胶,涂在长长的竹竿端头去抓知了。抓来的知了被去了头、腿、翅膀和肚子,剩胸口一段瘦肉,在饼铛里煎了,蘸些酱油和盐末儿,嚼嚼吞进肚子。朱裳妈妈从来没在堂哥家听见过蝉声。不能吃的,他们就杀死它。他们花两分钱在百货店买五粒糖豆,一人一颗,仔细在嘴里含吮,待糖豆完全化掉,他们省下最后一口唾沫啐到蚂蚁洞口,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副老花镜引聚阳光,烫死任何一只敢来尝他们唾沫的蚂蚁。

朱裳的妈妈不能吃,也不能杀死,侄子们的年纪还小,上嘴唇的胡子还没硬,看着朱裳妈妈的脸和身子,小鸡鸡也不会像他们父亲的一样不自主地硬起来,所以他们虐待她。他们不敢让她的身上带伤,他们的爸爸发现了,会加倍处罚他们。他们不怕她告状,因为她从不。于是他们运用想象,让朱裳的妈妈在外人看不出的状态下忍受痛苦。

有一天朱裳的妈妈忽然明白,她只有一个选择,或逃或死,被侄子们搞死或是被堂哥的老婆毒死。终于在一个下午,天上是暮春的太阳,后面是挥舞着木棒兴高采烈的侄子们,木棒上绑着棉花和破布,朱裳的妈妈跑出院门。

胡同口有几个半大的男孩或趴在单车的车把上,或靠在单车的座子上聊闲天,说东四十条昨晚一场血战,著名的混混“赖子”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新锐用木把铁头的手榴弹敲出了脑浆子。说刚从街口过去的那个女的屁股和奶子大得下流,应该由他们以“破封资修”的理由把她斗一斗。朱裳的妈妈留意过这伙人,其中胳膊最粗的那个鼻梁很挺,眼窝很深,偶然能看见眼睛里有一种鹰鹫般的凶狠凌厉。天气还不是很热,但是他们都单穿一件或新或旧的军上衣,把袖口挽到胳膊,只扣最下面的一两个扣子,风吹过,衣襟摇摆,露出肮脏的肚脐和开始发育日渐饱满的胸大肌。

朱裳的妈妈跑出胡同口,斑驳的墙皮上画着巨大的红太阳和天安门以及粉笔写的“李明是傻逼,他妈是破鞋”之类。她觉得阳光耀眼,开残了的榆叶梅和正开的木槿混合起来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天上两三朵很闲的云很慢地变幻各自的形态,胡同口两三个老头薄棉袄还没去身,坐在马扎上,泡在太阳里,看闲云变幻。

朱裳妈妈径直扑进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那个男孩怀里,声音平和坚定:“带我走吧。”从那儿后,朱裳的妈妈芳名远扬。

10.保温瓶和啤酒

我看着老流氓孔建国渐渐显见的肚腩,我反复问过老流氓孔建国,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那个男孩是不是他。他说,少问,听着就好了,问什么问。看他那德行,好像至今还和朱裳的妈妈有些瓜葛似的。其实我更想听那个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男性好汉的故事,朱裳的妈妈只是落在好汉怀里的一朵鲜花,我更想听大树的故事,想成为好汉。老流氓孔建国脸上有皱纹和刀疤,像穿了很久的皮夹克。他的眼里有光,像个水晶球,我想从中看见我的未来:我能不能成为好汉?成为好汉之后,有没有朱裳妈妈径直扑进我怀里?如果有,我应该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在哪个胡同口候着?朱裳妈妈扑过来,我该用什么姿势抱她?我低头是不是可以看见她的头皮,闻到她的味道,手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去,我的两只耳朵是不是会马上竖起来?然后我该怎么办呢?但是老流氓孔建国从来不和我讲这些。

老流氓孔建国不是说故事的好手,关于朱裳妈妈的种种不是老流氓孔建国一次完整讲出来的。这个题目他讲过很多次,每次讲一点,好些叙述自相矛盾。周围的孩子太多,他不讲(特别是刘京伟在的时候,他从不讲)。没烟,他不讲;啤酒没喝高兴,他不讲。

当时很少有瓶装或是罐装啤酒,像买白酒一样,我们拎着保温瓶到邮局对面一个叫“为民”的国营餐厅去打。

那个国营餐厅只在每天下午三点供应一次啤酒,啤酒很快卖完,周末不上班,没有供应。虽然看不到里面如何操作,但是我想他们一天只从啤酒厂拉来一大罐啤酒,卖没了就没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啤酒可真差。一点泡沫也没有,味道淡出个鸟来,张国栋天生肾衰,尿出来的尿都比那时的啤酒泡沫还多,颜色还黄,味道还大。但是那毕竟是啤酒呀,毕竟比水泡沫多,比水黄,比水有酒味。喝起来,感觉像《水浒传》里面的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饱喝足之后大秤分金,分从山下大麻袋装回来的大奶姑娘。我想,《水浒传》那时候的酒和我们国营餐厅供应的啤酒差不太多。那些好汉,十八碗下肚,走路不晃,还能施展旋风腿,摸孙二娘的屁股,没什么了不起的。

因为供应有限,负责卖酒的黑胖子感觉自己是酒神。手里掌握了方圆十里地方百姓的快乐,得意非常。

每天下午三点钟,他睡足了午觉儿,拧开水龙头冲个脸,听着卖酒的窗口人声嘈杂。他总要多待十分钟,才爱答不理地拨开遮挡窗口的三合板,面对等他好久的买酒人群。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三合板一打开,迎面升起黑胖子奇大无比的猪头,我看见他鼻孔里梅枝横斜的粗壮鼻毛,我闻见他鼻孔里喷出的宿酒臭味。这个混蛋,一定是在午睡前偷酒喝了!黑胖子瞥见我和我后面排队的刘京伟、张国栋,以及我们三个左右手拎着的特大号保温瓶,吼道:“又是你们。酒钱!”我看见他的鼻毛一翘一翘地抖动,最长的一根长长地弯出鼻孔,上面沾了一个圆硬的鼻屎球。

黑胖子是从炮兵部队转业的,据说练过军体拳,三四个混混近不了身。我不信。夏天的时候,黑胖子坐在板凳上在楼下乘凉,他老婆骂他最没用,他大气不出,低眉顺眼,一身肉懈懈地摊垂着,蒲扇死命地摇。我们当时也不知道黑胖子为什么没用,但是看见周一到周六每天下午三点神气活现的黑胖子,软塌塌的一团,心里忍不住开心。

黑胖子的老婆说黑胖子原来在炮兵部队上是厨师班长,从来只负责偷吃不管干活。我想,没有比黑胖子过去的职业更悲惨的了,戴绿帽子、背黑锅、看别人打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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