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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6 04: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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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盖尔·阿斯图里亚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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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地马拉传说

危地马拉传说试读:

译序

初次听到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这个名字是在本科三年级的拉丁美洲文学史课堂上。当时的我对拉美文学略知一二: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路易斯·博尔赫斯、富恩特斯、科塔萨尔、鲁尔福、聂鲁达……然而,我对这位196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却很陌生。为了考试,我努力背诵他的名字,记住了他以《总统先生》和《玉米人》彪炳于文学史。

我曾想,比起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这两位诺奖得主,在中国,关注阿斯图里亚斯的人确实不多。或许是因为他出自危地马拉的缘故,我们跟这个国家并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或者说比较生疏,而当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我国又处于“文革”时期,自然冷落了这位文坛巨匠。

2013年年底,上海译文出版社刘编辑给我邮寄了再版的《总统先生》和《玉米人》,并邀请我翻译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的第一部故事集《危地马拉传说》。虽然我对这本书并不熟悉,但想来这样一本短篇小说集,篇幅不长,翻译起来应该没多大难度。然而,随着翻译工作的进行,我发现自己最初的想法完全不对。《总统先生》以犀利的笔墨描绘了一个阴险狡诈的暴君形象,《玉米人》则展现了印第安人与白人在玉米种植上的矛盾冲突。这两部译本文笔简明流畅,不见经营,但见文采,实属不易。与这两部作品相比,《危地马拉传说》的基调明亮轻松许多,体现的是印欧文化与欧洲文明的碰撞与融合,一种危地马拉人对混血身份的探寻。但本书阅读起来有一定难度,其原因在于:

一是比喻与情节的奇幻诡谲。作品的写作手法不像我国传统的文学作品,也异于西方古典小说和浪漫主义小说,但似乎又不是法国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借用了玛雅-基切人的“圣经”——《波波尔·乌》——中的古老神话,通过奇特别致的比喻和扑朔迷离的情节,呈现出一个神秘梦幻、色彩斑斓、玛雅文明与天主教文明杂糅的危地马拉国。

二是词藻与诗句的华丽堆砌。作家玩起了文字游戏,用大量镂金错彩的词藻,或表示同一事物,或表达同样的情感,反复叠加长句,层层加强文本的诗意,令人产生魔幻之感。而大量的方言、俚语抑或危地马拉当地的动植物和生活用品,都是我在课本或报刊中很少见到的,翻译过程中常常要查阅大量资料后,方才恍然大悟。法国象征派诗人保尔·瓦雷里称之为“历史、梦境、诗歌”,尤为贴切。

正是由于以上原因,用汉语再现这部作品的艺术形象,于我而言显得格外艰难。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目标,陷入迷茫和焦虑。在文学快餐味渐浓的年代,是否有人会静下心来阅读这样一部费神的作品呢?

尽管翻译过程没有想象的顺利,但我还是因此收获颇丰。

我看到一个风景如画的危地马拉。在这个与墨西哥毗邻的富饶小国里,有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有冒着热气的活火山,有开阔的高原和幽深的峡谷,有肥沃的土地,有潮湿的莽原野林,有波光粼粼的湖泊和湍急的河流,还有引人入胜的城市——生机勃勃、风雅别致的古西班牙城和熠熠闪光的现代新城。

我触及一片古老文明滋养的文学沃土,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创造了绚烂多彩的文学作品。梦椰树、罂粟人、幻影兽、杏树尊者、河流爷爷、黄花姑娘、灵异的辫子、淘气的皮球……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丰富的想象力、细腻的笔法和独具匠心的构思,赋予万物神秘又饱含诗意的灵气。

我发现找回美的感觉其实很简单,触摸一片叶子,闻闻溽热暑天那暴雨过后的气味,目睹一群群鸟儿从空中划过,都能唤起我对印第安文化的记忆,都会引发我内心的感动,仿佛那是调剂偏枯心灵的良药。

我感觉翻译苦闷,如长跑一般。只有具备坚忍不拔的品质才能坚持下来,等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个时间点后,状态会越来越好,甚至会开始享受这个过程。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道理,大抵如此。人生就是无数场马拉松。

翻译本书时,我得到了Daniel Sánchez Fuster先生和María Ruiz Ciprés女士两位朋友的帮助。每当遇到疑难问题,经他们讲解后,我往往会有豁然开朗之感。尽管如此,因水平有限,译文难免有错误和不妥之处,敬希读者批评指正。译者2015年8月于苏州保尔·瓦雷里致弗朗西斯·德·米奥芒德尔我亲爱的朋友:

感谢您赐予我拜读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先生之作《危地马拉传说》的机会。身为作家,您是幸运的。译本赏心而出色;换言之,美而忠。好的译作拥有一位罗马妻子的美德:佳偶天成。

这些传说令我千回百转。没什么能让我——我想说,我的灵魂和我对惊喜的感知力——更意外的了。这些历史、梦境、诗歌,如此潇洒地混合了信仰、故事、一个秩序井然的民族的沧桑岁月以及一片强劲并始终跳动的土地上的鬼斧神工。这片土地上,多种力量筑起岩石与腐殖土的舞台,随后孕育出生命。它们依旧威力无比,精力旺盛,仿佛已枕戈待旦,待天灾突降于两片大洋之间,创造出新的融合与生命乐章。

酷热的自然、缭乱的植物、土著的魔法和萨拉曼卡的神学竟能融合在一起!火山、修士、罂粟人、无价珠宝商、“周日一群群鹦鹉”、“到村镇传授纺织和零的价值的巫师尊者”,以上种种谱写成梦的狂想曲。

我的阅读如一个筛箩,与其说是读,不如说是饮,尽管书很薄,于我而言却是一个热带梦境的再现,鲜活逼真,不乏惊喜。我自以为汲取到了奇异植物的汁水或用捕食鸟儿的花朵炖的一锅汤。“梦椰树从灵魂中苏醒”。

司汤达告诫自己每早读一点《民法典》。此建议有其价值。不过,一部药典须包罗万象。除了补药,还需醉人的香脂和松脂。时不时来一剂危地马拉仙药是对抗万千烦恼的良方……

敬上保尔·瓦雷里危地马拉

板车日复一日滚滚驶入村庄。在大街与小路交汇处的驿站里看到了第一家店。店主夫妇年事已高,患甲状腺肿。他们见过鬼怪、游魂和幽灵,爱讲奇闻异事,有匈牙利人路过时便关起门来:那伙人抢小孩,吃马肉,与魔鬼交谈,逃避上帝。

街道犹如一把残剑嵌入形似拳头的广场。广场不大。高贵而古老的旧门廊让它显得更小了。显赫人家居住于此处和邻近的街道上。他们与主教和村长过从甚密,与工匠们则不相往来,除非在圣雅各日,不用说,小姐们会在主教宫门前给穷人发巧克力。

夏日,树林消散于黄叶之间,景色光秃秃一片,有陈年葡萄酒的清亮;冬天,河水上涨,冲垮桥梁。

据现在妇孺老少无人能信的故事所述,这座城市建在中美洲诸多被掩埋的城池之上。牛奶和成灰浆用以堆石砌墙。杂草边埋下了一个个装有三十根羽毛和三十管金粉的包裹,以记录第一抹足迹。据一部庞大的家族编年史记载,那是埋在一根朽木里,也有人认为在柴堆下或泉涌的山间。

人们相信,树木呼吸被掩埋城市居民的气息,因而流传着一个传奇而为人熟知的习俗,想排忧解难之人在树阴下会得到劝告,恋人会减轻痛苦,迷路的朝圣者会被指点迷津,诗人会收获灵感。

树给全城施了魔法。梦中纤细的表皮上布满了使之颤动的幽灵。文身女在草屋前徘徊。大帽人从门廊这头穿到那头;橡胶撒旦又是弹跳,又是翻转;幻影兽在洼地现形,专偷小姑娘的长辫子和给马鬃打结。然而,沉睡的城市深处,连根睫毛都不曾动过,可感知的肉体上实际什么都未发生。

树的气息驱走了山峦。山路崎岖,如同一缕轻烟。夜幕降临,橙子漂浮在水面,最细小的回声都能察觉,一片落叶或一声鸟啼在酣睡的景色中发出如此幽深的回响,梦椰树从灵魂中苏醒。

梦椰树让一座特大城市——我们心照不宣的想法——浮现眼前,它比这座身处圣布拉斯面包圈中的斑驳房屋之城大百倍。这座城市由被埋之城重叠而起,如复式楼房。楼上楼。城上城。简直是一本装裱于石头上,以印第安黄金纸、西班牙羊皮纸和共和国纸为页的旧插画书!又像是关有凯米拉冰冻尸首、矿金和镶入银指环内的月银丝珍宝的箱子!这座复式城内,雪泥鸿爪原封未动。梦影登上台阶,雁过无痕,悄无声息。挨家挨户,物换星移。幻影在窗户透出的光里闪动。幽灵是永恒的词藻。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帕伦克城里,稚嫩的天穹下,梯形平台呈现眼前,沐浴着阳光,对称、坚固而简洁;墙上的浅浮雕,寥寥几笔凿刻,而非精雕细琢,松树在其上勾勒出他们天真的轮廓。两位公主在一只蜂鸟笼子周围玩耍。一位银胡子老人依据守护星道出谶语。公主玩,蜂鸟飞,老者预言。如故事所述,蜂鸟飞了三天,公主也玩了三天。

科潘城里,国王牵着银皮鹿漫步于宫殿的花园之中。国王的肩膀以镶着珠宝的纳华尔羽毛装点;胸前挂着用金线穿成的魔法贝壳;前臂戴着熠熠闪光的臂镯,可与最精致的象牙媲美;前额飘着苍鹭鲜亮的羽毛。浪漫的黄昏时分,国王抽着竹烟斗里的雪茄。南洋樱的叶子飘落下来。一场爱心雨是献给这位大人物的贡品。国王恋爱了,他患有丘疹,这是太阳的病。

那是用旧时刻记录的旧时光。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基里瓜厚重而奢华的建筑让人想起东方的城市。热带空气消减了爱之吻那难以言状的幸福感。胶香醉人。嘴儿潮湿、宽大而热情。温水里,雄蜥蜴睡在雌蜥蜴身上。热带是大地的性腺!

基里瓜城里,佩戴琥珀珍珠耳环的女人们在神庙门前等待。文身让她们袒胸露乳,男人们全身染成红色,鼻上戴着稀有的黑曜岩鼻环。姑娘们涂上了未烧制的泥浆,这是优雅的象征。

祭司到了。众人分至两边。祭司用金手指敲了敲庙宇之门。众人跪拜,叩首祈祷。祭司祭献了七只白鸽。处女的睫毛上掠过丝丝痛苦。生命树形状的祭祀水晶刀上溅出了鲜血,使得光环萦绕在淡漠而神圣的神灵们的头顶上。死去的王后在石棺中像是睡着一般,手上散发出某种强烈的气味。石火炉撕扯下野茴芹香味的云烟。笛声勾起了对上帝的记忆。阳光梳过外面春季早晨的绵绵细雨,落在青葱的森林与成熟时节金黄的玉米地上。

蒂卡尔城里,宫阙、神庙和宅邸空无一人。三百名战士连同家人弃城而去。从前的早晨,育婴嫂与启蒙者依然在迷宫门口讲述着坊间传说。城市唱着歌在街上渐行渐远。女人们扭着丰满的胯,摇晃罐子。商人们数着美洲狮皮上的可可籽。小宠儿们用皓白胜月的龙舌兰线将情人日暮时分为她们雕琢的水晶饰品穿起来。诱人的宝藏之门关闭了。神庙之火熄灭了。一切如初。迷途的幽灵与目光空洞的鬼魂在荒无人烟的街上游荡。

如广阔的大海一般喧嚣的城市!

岩石脚边,一个幼小的民族穿着宽大的外衣,缠着传奇的腰带,玩弄政治、贸易与战争。值得一提的是和平年代巫师尊者的出现,他们到城市与乡野传授织布方法、零的价值以及粮食的收获。

记忆占据了通往西班牙城市的阶梯。台阶盘旋而上,每隔一段距离,每至最窄的转弯处,就会打开在黑暗中若影若现的窗子或粗砺墙壁构成的走廊,走廊好似天主教教堂里通向唱经台的走道。走廊中望得见其他城市。记忆是一位盲人,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探寻道路。我们在一座复式城里拾级而上:西巴尔巴与图兰,神话中遥远而氤氲的城市;伊希姆切,城徽上,被俘之鹰为卡克奇克尔贵族的御座锦上添花;乌坦特兰,权贵们的城市;阿蒂特兰,镶嵌于一片蓝色湖畔岩石上的瞭望台。玉米的花朵也比不上这些王国最后的清晨美丽!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在征服者的第一座城市——圣地亚哥圣人城的孪生城,一位尊贵的女士向丈夫倾身致意。丈夫胆怯的心情压倒了爱意。她的微笑令伟大的首领黯然神伤。他旋即吻了吻她的嘴唇,便向香料群岛进发。这源自一张对古老壁毯的记忆。十三艘船舰停泊于银月清辉下的蓝色海湾。西伯拉七座城市建造在一个黄金国的云端。两位印第安酋长在旅行中入眠。骑兵的回声还在宫门前飘荡。这时,高贵的夫人在恍惚中看到或梦到,一条龙将她的丈夫卷入死亡的地窖,将她淹死在无底河的黑水中。

殖民地城市的脚步声。多沙的街上,教士们低吟《万福马利亚》的呢喃声、骑兵与长官以上帝为证人的争斗声。一名更夫睡在斗篷里。炼狱的幽魂,壁龛里燃烧灯火的闪动,某个卡斯蒂利亚马刺的响声,某只不祥鸟的啼鸣声,某只闹钟的铃声。

安提瓜,征服者的第二座城市,有着清晰的地平线和殖民地的旧衣裳,宗教精神使景色蒙上了一层忧伤。在这座教堂之城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造孽需求。某扇门打开,主教大人走进去,身后跟着市长先生。他们窃窃私语,眼皮耷拉着。眯缝双眼窥见的宗庙城的生活带有古典的味道:菜园阡陌、拱廊、清泉喷涌的豪门庭院以及庄严肃穆的金属钟声。但愿天主教的十字架能够保存这座古城,忠诚地庇佑它免受火山之灾!而后才能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喜庆奢华地举行王室庆典。女士们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接受绅士们的问候。绅士们蓄着傲慢的髭须,身穿黑色和银色的西装。这位贵妇无精打采地盯着小脚丫,那位贵妇长着一头丝一般的秀发。一股香气让一位正与法院官员交谈的女士透不过气来。夜深了……深了……主教告辞,助手们紧随其后。司库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也是蒙特莎骑士团的一员,正将家族史娓娓道来。教会僵直的烛光从玻璃烛台落下来。音乐轻柔、欢腾,四三拍节奏的舞蹈带着忧愁。时不时听到司库评论“非常尊贵的先生”言行举止的声音,这位先生被授予拉·戈梅拉伯爵头衔,也是王国的上将。两只计时精准的古钟声在耳畔回响。夜深了……深了……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我们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神庙。在这里看得见围起罗雷托圣母祭坛的铁栅栏、热那亚瓷砖铺成的路面、大马士革的壁毯、格拉纳达的塔夫绸、洋红色的锦缎丝绒。肃静!不止三位主教腐烂于此。老鼠拖着坏心思。金色的月光悄悄爬进了高窗户。微光荧荧。蜡烛没了火焰,暗处的圣母没了眼睛。

一位妇女在圣母像前哭泣。她那细细的啜泣声打破了沉寂。

佩德罗·德·贝坦库尔教友后半夜前来祷告:他把面包分给饥民,为孤儿提供住所,帮助病人减轻痛楚。他步履轻盈,无声无息,走路像鸽子飞。

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个哭泣的女人身边,问她愁为哪般,却未注意到那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的身影。他听见她说:“我哭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我深爱的男人!他不是我丈夫,但我很爱他……请原谅,兄弟,这是罪过!”

教友抬眼寻找圣母的眼睛……真奇怪啊!他长高了,也更结实了。他突然感到冒险的白发落到肩头,宝剑系在腰间,靴子套在腿上,马刺钉在后跟,羽毛插在帽子上。他明白这一切,因为他是圣人。他一言不发,躬身靠近那仍在哭泣的贵妇……

堂·罗德里格?

像试图抓住自己影子的疯子那样娴熟,她站起身来,揪住他西装的下沿,到他面前拼命地亲吻。他正是堂·罗德里格!……他正是堂·罗德里格!……

两个幸福的影子——一对情人——走出教堂,沿着地狱通道般弯曲的城市街道,消隐在夜色中。

翌日清晨,据说,佩德罗教友在小礼拜堂里酣然入睡,从未如此靠近圣母的臂弯。

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织布机里升起一阵落网苍蝇的嗡嗡声。国王——我们的主——的编年史作者写下印第安故事的那个可敬的角落里传出一阵金龟子的唧唧声。唱经台上可以听到青蛙的呱呱声。垂暮斜阳,教士在唱经台单调地吟唱。铁砧颤动着,大钟振动着,心脏跳动着……

帕约·恩里克·德·里维拉修士走过。光藏进他黑色的教士服里。黄昏来袭。帕约教士敲了敲一座小房子的门,塞进去一份印刷品。

头一阵喊声把我惊醒;我到家了。危地马拉·德·拉·亚松森,征服者的第三座城市!山上突现的婴儿玩具似的白色小屋是真实的。小屋墙壁的神情笑貌——按时节穿着的教士或士兵——让我满怀骄傲,封闭的阳台使我忧伤,祖先的门厅令我倍感亲切。街上追逐打闹的小男孩的奔跑和玩安达雷斯游戏的小女孩的叫声都是真实的。“安达雷斯!安达雷斯!”“安达雷斯对你说了什么?”“叫你放我过去!”

我的家乡!我的家乡!为了相信我到了家乡,我重复道。她那快乐的平原,她那森林的浓密青丝,她那延绵不绝、在城市周围形成圣布拉斯面包圈的群山,她的湖泊,她那四十座火山的开口和脊背,还有守护神圣地亚哥,我的家和别人的家,广场和教堂,桥,隐匿于多沙街道交叉路口的牧场,盘绕在荒草和荨麻周围的街巷阡陌,不断为柳树带来痛苦的河流,丝兰的花朵。我的家乡!我的家乡!现在我想起来

何塞和奥古斯蒂娜先天患甲状腺肿,村里人亲切地称他们为堂·切佩和蒂娜女孩。两人用玉米籽算我的年龄,从左到右一颗一颗地加,像是祖先们在数石头上记录年代的圈圈点点。数年岁是件忧伤的事。我的年龄让他们忧愁。

蒂娜女孩说:“野百合巫术的影响剥夺了我的时间意识,只知道一天连着一天,一年连着一年。野百合是一棵睡眼惺忪的小树,摧毁时间的进程。在它的作用下,我到了王国老祭司埋葬酋长的境地。”

堂·切佩说:“我听过一只绿眉翠鴗在圆月下歌唱,它的啼啭像蜜汁一样朝我滴落下来,直到将我变得英俊、透明。阳光对我视而不见,日子避开我匆匆而过。为了将我的生命延至永生,在绿眉翠鴗巫术的作用下,我到了透明的境地。”“的确。”我最后说道,“四月的一个早晨,我告别您二老去森林里捕捉鹿和鸽子。现在我想起来,当初您俩与现在一样,已有一百岁。两位亘古未变,是石头上没有年岁的灵魂,是田园里永不衰老的土地。我早早离开村子,天亮时已在赶路的马队中。我看见水与蜜混合的朝霞和牲畜呼出的白色气息。小嘲鸫们在枫香树间歌唱,马鞭草花含苞待放。”

我走进森林,在树下继续前行,如同置身于一场族长游行中。枝叶背后,地平线清晰可见,透出金子的光亮和玻璃窗的五彩斑斓。红衣主教如同圣灵的火舌,苍穹渐渐映入我的眼帘。那时的我原始、野蛮、稚嫩,人们叫我“金皮”。我的家是老猎人的收容所。他们逗留期间,若交谈起来,会讲听来的故事。墙上挂着皮、角和武器。厅堂里,金发猎人和被猎狗追逐的动物画像装裱在黑框里。孩提的我在那些画中发现,受伤的鹿很像圣塞瓦斯蒂安。

森林深处,树丛遮住了道路。树木倒下来,如同苍蝇落入凄凄荒草间的蜘蛛网。每走一步,机灵的野兔都在回声中跳跃、奔跑、飞腾。树影昏暗,柔情深深:鸽子的轻昵、丛林狼的嚎叫、麋鹿的赛跑、美洲豹的穿行、苍鹰的飞翔;我的脚步声惊动了来自大海的流浪族群的回声。这里是他们放声歌唱的地方,这里是他们生命伊始的地方。他们灵魂在手,开始生活。月亮快要出来了,他们在阳光、空气和土地间跟着眼泪的节拍舞动。这里,番荔枝树下;这里,灯笼果花上……

他们边跳边唱:“万岁!啊,创造者!啊,缔造者!你们看,你们听。你们!不要将我们抛弃,不要将我们遗忘。啊,神灵们!在天上,在地上。天空的灵魂,大地的灵魂。当白昼来临,当黎明显现,请赐予我们子孙、赐予我们后代吧。愿万物发芽。愿黎明到来。愿你们赐予我们千千万万的绿色道路和小径。愿部落平静,非常平静。愿部落完美,非常完美。愿你们赐予我们美满的生活和生命。啊!巨人尊者,闪电的划痕,闪电的光芒;智者的足迹,智者的光辉,雀鹰,巫师尊者,统治者,天空的强者,生殖者,孕育者,古老的秘密,古老的隐者,白昼的祖母,黎明的祖母!……”“愿万物发芽,愿黎明到来!”

他们边跳边唱……“万岁,白昼的美人,超群的大师,天与地的灵魂,黄与绿的施舍者,儿女的馈赠者!你们回到我们身边,传播绿与黄,赋予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子孙以生命吧!愿他们成为孕育者,愿诞生出你们的保护者、你们的滋养者,在大路、在小道、在河边、在悬崖,在树下、在藤蔓里向你们祈求!请你们赐予他们儿女!愿厄运和不幸消失!愿谎言不要来到他们身边!愿他们不会跌倒,不会受伤,不被撕扯,不被火烧!愿他们上坡、下坡都不会摔倒!愿艰难险阻不要来到他们身边!请你们赐予他们绿色的大道与小径!愿你们的能力、你们的巫术让厄运和不幸不再发生!愿你们的保护者、滋养者能在你们的嘴儿与面庞前生活得美好!啊,天与地的灵魂!啊,包围的力量!啊,雨水与火山,在天,在地,在四角,在四端。此刻,黎明存;此刻,部落存。啊,神灵们!”

他们边跳边唱……

暮霭沉沉,血液在树干间流淌,纤细的潮红漂净了青蛙的眼眸。森林化成一团,柔韧、松软、无筋骨,起伏似枫香树和柠檬叶香味的卷发。

癫狂之夜。豺狼的心在树冠上歌唱。一位男神祇到每朵花中侵犯一位处女。风的舌头舔着荨麻。枝叶扶疏,翩翩起舞。看不见星星、天空和道路。巴旦杏树的浓情蜜意下,泥土闻起来有女人肉体的芳香。

癫狂之夜。寂静代替了声响,沙漠接替了海洋。树影下,感官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听见脚夫、马林巴、洪钟和石街上驰骋的骑兵的声音;我看见火山炉内的电光石火、灯塔、风暴、火焰和星星;我感觉像一个恶贼被绑在了铁十字架上;我的鼻子里充溢着火药、抹布和平锅构成的家的味道。寂静代替了声响,沙漠接替了海洋。癫狂之夜。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

我一手抓住另一只手,跟着一阵叫喊声的元音节拍“啊—唉—咿—哦—呜!”和蟋蟀“啊—唉—咿—哦—呜!”的单调拍子跳起舞来。“啊—唉—咿—哦—呜!”更轻了!“啊—唉—咿—哦—呜!”更轻了!无影无踪!单脚跳舞的我不见了!“啊—唉—咿—哦—呜!”更轻了!“呜—哦—咿—唉—啊!”更轻了!“咯喱—咯喱!”更轻了!我的右手拖住我的左手,直至将我一分为二——“啊—唉—咿—哦—呜!”,好让我接着跳舞——“呜—哦—咿—唉—啊!”——我从中间分离——“啊—唉—咿—哦—呜!”但仍是手握着手——“咯喱……咯喱!”

两位甲肿之人一动不动地聆听我的故事,像装进教堂壁龛里的灰泥圣人一样一言不发。“我如疯子一般跳着舞,无意间踏上一条黑色的路。有幽灵说:‘这条是国王之路,谁走这条路谁就是国王!’我看见身后是绿色的路,右边是红色的路,左边是白色的路。四条路交会于西巴尔巴前。

四条路将我困住,毫无方向;我扪心自问后便停了下来,一边等待晨曦,一边带着疲倦和困意哭泣。

黑暗中渐渐出现奇异而荒诞的影像:眼、手、胃、颌。好几代人蜕下皮来将丛林套住。我竟发现自己厕身于一片人树之林:石头看,树叶谈,河水笑;太阳、月亮、星星、天空和大地随着自己的意志运动。

道路蜿蜒盘旋。远方的景致清晰可见,神秘而哀伤,恰似一只脱去手套的手。浓密的苔藓给木棉的树干穿上了防护衣。最高的栎树将兰花捧上云霄,落日刚强暴了云朵,染红了一片。铁丝草伪装成一场翡翠雨,落在椰树肥厚的衣领中。松树由浪漫女子的睫毛做成。

道路向反方向——与天的四极相反——消失后,黑暗卷土重来,冲散万物,将它们卷入昏暗的漩涡,直至化为粉末、无形、幻影。

癫狂之夜。月亮虎、黑夜虎和甜笑虎来争夺我的生命。猫头鹰一落下翅膀,它们就发动攻势;但那时的它们张牙舞爪,企图撕扯神的影像(当时的我就是神的影像)。午夜向我的脚席卷而来,蜿蜒的道路散开成四色蛇,枝叶攀上我柔软而温暖表皮上的那条路来抚慰鳞片上冰冷的伤痕。黑蛇抚摸我的头发,直至欣然入睡,如同雌性对待雄性;白蛇缠住我的额头;绿蛇用格查尔羽毛遮住我的双脚;红蛇赋予我神圣的器官……“首领的装扮!首领的装扮!……”两个大脖子病人叫喊着。我安抚他们后继续讲下去。“我在成千上万的蛇环中孤立无援,变得邪念重重,僵硬笨拙。我产生了性苦闷,感觉肌体生出了根。夜色如墨,河水拍打山石。山那头,神灵时而变为疯狂的牙医,用风之手将树连根拔起。”

癫狂之夜!枝叶扶疏,翩翩起舞!圣栎树林在乌云下你追我赶,甩开露水的样子真像松散的骑兵。枝叶扶疏,翩翩起舞!癫狂之夜!我的根生长开来,在地心力的刺激下长出分支。我钻进颅骨和城市,带着根思忖、感受、追忆,当充盈神灵脑袋的不是风儿、血液、灵魂,也非空气中的以太时,该如何迁徙。“首领的装扮!首领的装扮!”“我铁青的脸色(金皮)沿着不计其数、不知其名的根浮现开来,那是从我的眼睛、黑眼圈以及无始无终的生命里分馏而出的沥青。”“首领的装扮!”“然后……”我疲惫地结尾道,“子民听得见我,子民拥有着我,子民看得到我……”

我钻得越深,我的心就越痛!

但现在我想起来,我是来听你们讲危地马拉传说的,你们石头般沉默,像是被老鼠咬了舌头,在我这儿可行不通……

向晚的神色如被虐的野兽,精疲力竭。店里已黑下来,香料味四溢,苍蝇飞舞,扰乱了筛箩的节拍。透过屋顶稻草的光线拉长了砖墙上的纸鹤。“盲人用狗的眼睛看路……”堂·切佩总结道。“翅膀是将我们绑上天空的链条……”蒂娜女孩总结道。

谈话戛然而止。火山传说

某世纪中有一天长数百年。

六人栖居于树之地:三人来到风里,三人来到水中,尽管露面的不过三人。有三人藏在河中,只有风里人从山上下来饮水时才得以一见。

六人栖居于树之地。

风里三人自由驰骋在撒满奇迹的田野里。

水中三人挂在树的枝头,树倒映在河水里。他们咬食水果或吓唬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鸟儿。

风里三人如小鸟般在日出前唤醒大地;入夜时分,水中三人若河底之鱼躺在苍白而柔韧的小草上,佯装倦怠,哄大地在日落前睡去。

风里三人如鸟儿一般以水果为生。

水中三人同鱼儿一样以星星为食。

风里三人在林中过夜,或在树叶下,有藏匿之蛇蹿动不休;或在枝头,混迹于松鼠、白鼻浣熊、蜜熊、长尾猴、绿鬣蜥和浣熊中间。

水中三人隐于水塘的花朵中或是蜥蜴的巢穴里,蜥蜴们或如梦魇般开战,或像抛锚的独木舟一样睡去。

风里三人和水中三人充饥时,不会将风里和水中树上的好坏果实分开,因为先祖认为不存在坏果实;一切都是大地的血液,甘甜酸楚仰赖生长的树木。“鸟巢!”

山之禽鸣啼。

一位风里人回头看了看。同伴们叫他“鸟巢”。

山之禽是其父母的记忆,那是他们为赢得土地而在海里屠戮的牲畜,瀑布之色,金黄的瞳孔深处留有两个黑色小十字,清香似鱼,阴柔如小指。

山之禽死后,他们占领了潮湿海滨,现身于绚丽魔幻的海滩美景之中;远方散落的山杨树、森林、山峦、山谷下平静的河流一动不动……树之地!

他们轻松地沿着海岸前行,精致的自然风光犹如钻石的光泽。他们到达附近谷仓的绿色尖顶上,为解渴初到河边,见三人落入水中。

鸟巢的同伴们——会动的奇特植物——盯着水中倒影,哑口无言。鸟巢安抚道:“这是我们的面具,面具之后藏着我们的脸蛋儿!这是我们的替身,我们靠他们伪装!这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山之禽,我们为夺得土地杀了他!我们的纳华尔!我们的纪念!”

丛林将大海延至陆地。枝条下玻璃状的水汽,表面蓝色透亮,深处果实浓绿,明暗鲜明。

海水似乎刚刚退去,只见发光的水珠,落在每片树叶上、每根藤蔓上、每只爬行动物上、每朵花儿上、每只昆虫上……

膨胀、浓密、成熟、劈啪作响却又如蝰蛇般低产的丛林继续伸向火山:大片树叶飞溅于磐石上,或淹没在牧草中。那里,跖行动物的脚印勾绘了蝴蝶,阳光画出了白色的小球。

有东西划过云间,三人从目眩神迷中惊醒。

两座山对着经过的河流眨眨眼:

一座山名为卡布拉坎,其两臂能折断一片丛林,两肩可举起一座城市,吐出的火焰甚至能燃烧大地。

这座山将大地燃起。

一座山名为乌拉坎,布满云雾,他攀上火山,用指甲剥开火山口。

天空霎时乌云密布,不见天日,鸟儿惊恐地从成百上千只筐里逃出来,风里三人的呼喊声依稀可辨。他们毫无防备,犹如湿土上生长的树木。

猴子在雾中逃窜,回声消散在枝叶间。鹿群如闪电般飞驰而过。山上有着灰色瞳孔的笨拙车子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

丛林狼在逃,狭路相逢,树影中露出獠牙。好一个寒战……变色龙在逃,悚然变了颜色;还有负鼠、鬣蜥、驼鼠、兔子、蝙蝠、蟾蜍、螃蟹、蜥蜴、囊鼠、白鼻浣熊和影子能致命的毒蛇。

双线蝮蛇在逃,响尾蛇紧随其后。响尾蛇和蜕皮蛇在山脉沿线留下了敏捷逃遁的野蛮印记,响尾蛇的响声和蜕皮蛇的劈啪声混合于尖锐的呼啸声中。他们四处埋头,鞭打开路。

蜥蜴在逃,麋鹿在跑,此时能以眼神夺命的蜴怪在逃跑;还有美洲豹(毛皮好似撒满阳光的枝叶)、毛发浓而顺的美洲狮、蜥蜴、鼹鼠、乌龟、老鼠、臭鼬、鲶鱼、豪猪、苍蝇和蚂蚁……

石头开始大步逃离,撞到木棉树,如死鸡一般落下。水流全速奔跑(潋滟,汤汤),在齿龈上泛起一大股干渴白沫,大地的静脉血液紧紧相逐,燃烧的熔岩抹去了鹿、兔子、美洲狮、美洲豹、丛林狼糊状的脚印;抹去了沸腾河水里鱼儿的印记;抹去了灰电尘光的苍穹中鸟儿的痕迹。星星陨落在大海的视野里,没有沾湿睫毛;星星落在大地的手心里,这个盲乞丐可不知是星星,怕被烫着,将它们熄灭。

鸟巢看到同伴们消失了,是被风掠去的;水中的替身消失了,是被火吞噬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入玉米地,燃起了火。那时只有图腾存活下来。图腾说,某世纪中有一天长数百年。

这是充满旋律的一天,如原封未动的水晶,纯净至极,没有黄昏,也没有晨曦。“鸟巢。”他的心告诉他,“最后走这条路……”

话语中断了,因为一只燕子飞得很近,想要聆听他的话。

他随后徒劳地等着自己的心声。然而,灵魂中另一个声音使他重生了一种走向陌生国度的渴望。

他听到有人呼唤他。绘于景中的小路像一个蛇面包的纹路,小路深处,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

他经过时,路上的沙子变为翅膀。不知怎的,在他身后,一根白色木桩竖向天穹,未在地上留下痕迹。

他走啊走……

前面,钟声回荡在空中。云间的铃音在重复他的名字: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树上栖居了许多鸟巢。他看见一位圣人、一朵百合和一名孩童。圣人、花朵、孩童三者接待了他。他听到:

鸟巢,我希望你为我建起一座庙宇!

声音渐渐消散,如同一束随风摇曳的玫瑰。百合在圣人手中绽放,微笑在孩童嘴角扬起。

他乘着一串云霓从遥远的国度甜蜜归来。火山熄灭了火种——体内大地倾盆的眼泪汇集在湖泊里。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一天后,曾经年轻的鸟巢变得苍老,余下的时间仅够他在庙宇周围建一座有百间小屋的村庄。幻影兽传说

幻影兽在洼地现形,专偷小姑娘的长辫子和给马鬃打结。

时光荏苒,那名在康塞普西翁修道院里切圣饼的新修女,那位谈吐质朴、口中语似温柔花的娉婷少女,将会成为圣塔·卡塔琳娜修道院院长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

那名新来的修女透过一扇宽敞而没有玻璃的窗户,望着枯叶在炎炎夏日中飞舞,树木披上了花朵的外衣,成熟的果实落在修道院旁的菜园里。废墟中,枝叶遮盖了残垣断壁和破损的屋顶,将禅房与回廊变为陶土与野蔷薇飘香的乐园;节日里搭建的天棚内,如编年史作者们所说,粉爪的鸽子取代了修女,野嘲鸫的鸣啼取代了她们的颂歌。

窗外坍塌的房间里,蝴蝶在温热的光影下拂去翅膀上的尘埃,往来的壁虎袭扰了院子的宁静,叶子的清香令扎根于古墙的树干增添了几分柔情,光影、宁静、清香汇聚在一起。

窗内,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在上帝温柔的陪伴下剥去天使的果皮,找一找果肉和种子,那是基督的身体,长如橙子的髓汁——“你真是隐蔽的上帝啊!”她的灵与肉一同来到童年的家,那里有沉重的门环和馥郁的玫瑰,房门将啜泣声化成一缕风,墙壁倒映在池水中,如同明净玻璃上的气息。

城市的嚣声扰乱了窗户的安宁,起锚前,女游客听到港湾的摇晃声,泛起了点点哀愁;还有男人赛马后的笑声,板车的转动声,抑或孩童的哭声。

骏马、板车、男人、孩童从她眼前经过,唤起了她对苍穹下乡村风景的记忆。天空以其安详的面庞,迷住了坐落于水周围池子的睿智目光和老女佣逆来顺受的神情。

这番图景有气味相伴。天空有天空味儿,孩子有孩子味儿,田野有田野味儿,板车有干草味儿,马匹有老蔷薇味儿,男人有圣人味儿,水池有倒影味儿,倒影有周日休憩味儿,老爷休憩有干净衣服味儿……

暮色茫茫。她明亮的思绪仿佛一缕阳光中的浮尘,被阴影抹去。钟铃让没有私语的嘴唇靠近傍晚的高脚杯。谁在诉说亲吻?风摇动着香水草。那是香水草还是海马?花丛中的蜂鸟消减了她对上帝的渴望。谁在诉说亲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她。余音在甬道里抑扬顿挫地回响。

是听错了吗?不是那位睫毛浓密的先生吗?周五很晚的时候路过来取圣饼,带到那里的九处地方,带到那小山上建起破庙的圣母谷?

人们喊他“罂粟人”。风从他脚边溜过。他停下羔羊般的脚步,像幽灵一样慢慢显露形骸:手拿帽子,身穿金铜样的小皮靴,裹在蓝色大衣里,在门槛前等着圣饼盒。

的确是他;但这次,他仓皇飞来,像要躲避一场灾难。“小姑娘,小姑娘!”他进来大喊道,“有人要剪您的辫子,有人要剪您的辫子,有人要剪您的辫子!……”

一看到他进来,苍白而敏捷的新修女站起身,想尽快来到门口;然而,她怀着慈悲心穿了一位瘫痪修女生前穿过的鞋,当她听到他叫喊时,感觉那个一生动不了的修女将双脚安到了她身上,她迈不开步子……

一阵星星般的抽泣声在她喉咙里颤动。阴沉、破败的废墟间,鸟儿划过薄暮青空,两棵硕大的蓝桉吟诵着忏悔圣诗。

她被绑在一具尸体脚上,动弹不得,哭得伤心欲绝,默默吞下眼泪,像被抽干身体、冷冻一个个器官的病人。她感觉已死,惊恐万分,感到其坟冢之中——她以生命填满泥土的孤儿衣裳——开出了空语的蔷薇,她的创痛慢慢变为平静音符式的快乐……修女们——犹如流动的蔷薇花丛——将蔷薇一簇簇剪下来装饰圣母的祭坛。五月玫瑰盛开,我们的圣母落入芬芳的蜘蛛网,颤抖如光亮中的一只苍蝇。

然而,她那香消玉殒后腐烂肌体的感觉只是匆匆而过。

沉重的辫子让她垂下头,像云间一只陡然断线的风筝飞速跌入地狱。她的辫子充满神秘。苦痛的瞬间叠加到一起。几声唏嘘后,她失去了知觉,直到靠近魔鬼冒泡的泉水时才感觉自己重回大地。一系列亦幻亦真的实物轮番登场:千层饼糖酥的夜晚,圣餐台味儿的松树,空气丝中的生命花粉,划破池水、搅乱故纸堆的无形无色猫。

她与窗子被天空遮蔽……“小姑娘,我领圣餐时,上帝有您手的味道!”大衣人伸长火眼上的睫毛篦,呢喃道。

听到如是亵渎,新修女收回了碰圣饼的手……不,这不是梦!……她立即摸了摸手臂、肩膀、脖子、脸蛋、辫子……一触到辫子,她屏气片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不,这不是梦,她在那束温热的头发下复活,发现自己身着女子装束,伴于罂粟人之旁,身处魔鬼般的婚礼,还有形如棺材的长形房间一角点燃的蜡烛!烛光支起若隐若现的罂粟恋人,他像临终仪式上变成蝙蝠的基督那样伸长臂膀,而那是她自己的肉身!她闭上双眼,试图以此逃离那地狱的幻影,逃脱那个男人,只因是男人,便摩挲她至私处——欲念中最可恶的色欲!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垂下饱满而苍白的眼睑,像是泪流满面的瘫痪修女从鞋上站起,她赶紧解开鞋子……她撕扯影子,睁开双眸,带着不安的瞳孔脱离深沉的内心,如落入陷阱的老鼠们,混乱、失聪,脸颊——泪珠盒——变了形,伴着脚上他人痛苦的喘息和背上无形火焰里麻花辫的炽烈炭流,她瑟瑟发抖……

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置身于一具尸体和一个男人之间,发觉自己的舌头与心脏一样中了毒,发出解不开魔咒的抽泣声。她半疯半癫,撒了圣饼,疯狂地寻找剪刀。找到后立即剪断辫子。在摆脱了巫术的枷锁后,她逃去修道院长那儿找寻安全的避风港,足上已无那修女脚附着的感觉……然而,她的辫子一落下就不是辫子了:它蠕动着,蜿蜒在撒落一地的圣饼上。

罂粟人向着光找去,睫毛上抖落的泪珠如熄灭的火柴上最后挣扎的炭火。他强忍着喘息在墙面上滑行,无影,无声,渴望到达那团他相信能获得救赎的火焰。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倏地变为惊慌失措的逃窜。那条无头爬物丢下圣饼神圣的残骸,径直向他游去,匍匐在他的脚下,犹如死兽的黑血。当即将触到光时,无头爬物突然如自由轻盈的水流一跃而起,扭转成烛心。蜡烛惹他哭泣,直至燃烧殆尽,他的灵魂便随之一起永久熄灭。如此,罂粟人到达永恒,仙人掌至今依然为他而哭,掉下白色的眼泪。

经过的恶魔仿佛对辫子吹了一口气,待烛火耗尽,辫子便倒在地上纹丝不动。

夜半,罂粟人化为一头长形兽——满月时有绵羊两倍大,新月时与垂柳一般细,有着山羊头、兔子耳、蝙蝠脸,将新修女的黑辫子拖至地狱。时光荏苒,新修女将成为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幻影兽就这样诞生了。此时此刻,她正跪在房间里,带着天使的笑靥,与百合和神秘羔羊一起耽于清梦。文身女传说

文身女在草屋前徘徊……

杏树尊者蓄着粉色胡须,他是那些祭司中的一位:白人触摸过他们,认为他们以金铸成,浑身珠光宝气。他洞悉可治百病植物的秘密,精通黑曜岩——会说话的石头——的语言,知晓记录星象的象形文字。

一天清晨,这棵树出现在他现在生长的森林里,没人播过种,像是鬼魂把他带来的。这棵树会行走……它根据所见的月亮计算岁月,一年四百天。与所有树木一样,他见过许多月亮,年迈之时从富足之地来到此处。

当鸮渔月(四百天一年的二十个月中一个月份名称)月圆之时,杏树尊者将灵魂分与道路。路有四条,朝不同方向直通天的四极。黑极是魔咒的夤夜,绿极是春天的风暴,红极是金刚鹦鹉或热带的狂喜,白极是新土地的希望。路有四条。“小道儿!小路儿!……”一只白鸽对白路说道,但白色的小路没听见。白鸽想让白路把尊者的灵魂给它,用来医治幻想症。白鸽和孩子患这种病。“小道儿!小路儿!……”一颗红心对红路说道,但红路没听见。红心想分散红路的注意力,使之忘却尊者的灵魂。心像个盗贼,不会归还遗忘之物。“小道儿!小路儿!……”一个绿葡萄架对绿路说道,但绿路没听见。它希望绿路用尊者的灵魂抵偿叶子和阴影的债务。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最快的是黑路,路上没人跟他说过话。他在城里驻足停留,穿过广场,为了能在商人区休息片刻,他把尊者的灵魂给了无价珠宝商。

到了白猫四处溜达的时间。蔷薇漾出赞美之意!云朵好似晾在天空晒绳上的衣裳。

知道黑路的所作所为后,尊者在杏花般羞涩月光下诞生的小溪里脱去植物的外衣,重新变为人的模样,向城里走去。

一整天后,他来到河谷。暮色降临,羊群踏上归途。他与牧人们交谈,而牧人惊诧于眼前这个绿衫粉须的幽灵,哼哼哈哈敷衍回答。

到了城里,他向西走去。男男女女围在公用水池边。水灌满坛子,发出亲吻般的声响。在影子的指引下,他在商人区发现了被黑路卖给无价珠宝商的那份灵魂。珠宝商用金锁将灵魂封在一个水晶盒底。

他立刻走近在角落抽烟的商人,想要奉送一百阿罗瓦的珍珠来换取那份灵魂。

对于尊者的疯狂,商人莞尔一笑。一百阿罗瓦的珍珠?不,他的珠宝是无价的!

尊者提高了价码。商人总是欲壑难填。尊者要给他成百上千阿尔穆德玉米那么大的翡翠,足以堆起一座翡翠湖。

对于尊者的疯狂,商人莞尔一笑。一座翡翠湖?不,他的珠宝是无价的!

尊者要给他护身符,能召唤水的鹿眸,能抵御风暴的翎羽,以及放在烟草里抽的大麻……商人拒绝了。

尊者要给他宝石,足够在翡翠湖中建一座阆苑!

商人又拒绝了。他的珠宝是无价的,再说,干吗要再谈下去呢?他想用这一小块灵魂到奴隶市场换最美的女奴。

一切都是徒劳。任凭尊者如何许以好处、大费唇舌表明想要赎回灵魂的愿望,还是无济于事。商人可没心肝。

一缕烟草的灰雾隔断了现实与梦境、黑猫与白猫、商人与怪异的顾客。顾客离去时,向门槽里抖了抖凉鞋上的灰尘。让尘土去诅咒他吧。

一年四百天过去了——传说继续讲道,商人穿过连绵的山路,从遥远的国度归来,身旁陪伴着用尊者灵魂买来的女奴、一只用嘴将滴滴蜜汁化为锆石的花鸟和三十名骑马的随从。“你不知道,”商人勒紧坐骑的缰绳,对女奴说,“你将在城里过怎样的生活啊!你的家将是一座宫殿,我所有的仆人都会听命于你,如果你下令,我也终将唯命是从!”“那里,”他接着说道,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中,“一切都归你所有。你就是珍宝,而我就是无价珠宝商!你所值的那一小块灵魂,我连一座翡翠湖都不换!……我们将在一张吊床上一同观赏日出日落,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听一位知晓我命运的机灵老太婆讲讲故事。她说,我的命运在一只巨手的指缝里。如果你要求她,她也能洞悉你的命运。”

女奴转身面向色彩斑斓的美景。这番美景消融在越远越淡的蓝色之中。路两旁的树编织出无袖衫上的奇特图案。宁静的天空中,鸟儿仿佛没有翅翮,在昧昧昏睡中飞翔;沉寂的花岗岩上,牲口沿坡向上爬行,像人似的喘着粗气。

女奴赤裸着身体。她的黑发卷成一束,遮住双乳,像蛇似的垂至双脚。商人披金戴银,背上披着一条羊毛斗篷。他身患疟疾又陷入爱河,心里的颤动增添了疾病的寒冷。那三十名骑马的随从在他眼中恍如梦影。

顷刻间,几滴大雨点儿洒在路上。远处的山坡上隐约传来牧人的呼喊声,他们担心暴风雨来临,正在赶拢牲畜。马匹加快脚步,想尽快寻得躲雨之处,但为时已晚:大雨点儿过后便是狂风鞭笞云朵,抽打森林直至推进山谷。山谷霎时雨雾翻腾,雷电交加,照亮了天地,如同疯狂的摄影师拍下暴风雨瞬间时发出的闪光。

惊骇的马匹鬃毛迎风翻卷,耳朵转向后方,挣脱缰绳,提起敏捷的四蹄四处逃散。珠宝商因坐骑绊了一脚而滚到了树根旁,这时,树被闪电击中。树根抓起商人,犹如一只手捡起一块石头,将他扔向了深渊。

与此同时,杏树尊者在城里迷了路,如疯子般在街上游荡,吓唬小孩,收集垃圾,对无主的驴、牛和狗说话。在他眼里,它们与人类一样,都是一群目光忧伤的野兽。“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他挨家挨户地打听,人们惊诧于眼前这个绿衫粉须的幽灵,关起门不回答他。

他东挨西问,过了很久,驻足停在了无价珠宝商家门口,向暴风雨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女奴问道:“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阳光渐渐从白昼穿的白衫里探出脑袋,洒在镶着金钉和银钉的门上,拭去了尊者的脊背和女奴黝黑的脸庞。她是尊者的一小份灵魂,是一座翡翠湖都买不到的珍宝。“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女奴的回答蜷缩在唇间,变得像牙齿一样坚硬。尊者始终缄口不语,犹如神秘的石头。鸮渔月的月亮圆了。两人静静凝视对方的脸,如一对久别又突然重逢的恋人。

此情此景被一片无礼的喧闹声搅乱。有人以上帝和国王的名义逮捕他们,说他是巫师,说她中了邪。粉须绿褂的尊者与赤裸着黄金般结实肉体的女奴,在十字架与刀剑的押送下锒铛入狱。

七个月后,他们被处以火刑,火刑将在主广场上进行。行刑前夕,尊者走近女奴,用指甲在她的手臂上刺了一条小船,并对她说:“文身女,有了这个文身的力量,你总能死里逃生,就像今天,你也能逃脱。我愿你如我的思想般自由;你把这条小船画在墙上、地上或空中任何你想画的地方吧,然后闭上眼,走进去,离开……”

你走吧,我的思想比虾夷葱和成的泥塑偶像还要坚固!

因为我的思想比蜜蜂采集的苏基乃花蜜还要甜!

因为我的思想会变得无影无踪!

文身女毫不迟疑地照着尊者的吩咐去做:她画了一条小船,闭上眼,走进去。小船开动了,她逃出了监狱,逃离了死亡。

翌日早晨,即行刑的那天早上,狱卒们在牢里发现了一棵枯槁之树,树枝间有两三朵小小的杏花,粉色依旧。大帽人传说

大帽人从门廊这头穿到那头……

在那遥远的世界一角,一名疯狂的船员许给一位王后的沃土之上,宗教之手建起了一座最美的寺庙。近来,众神是人类崇拜——上帝最憎恶的罪恶——的见证者,寺庙位于他们身旁,又因崇山阻隔而免受风袭。

负责祭祀的教徒是怀有狮子心的羔羊。凭借航海者与教士承载的人类的羸弱、对知识的渴求、面对新世界时的虚荣或对精神传统的诉求,他们沉湎于钻研美术、学习科学与哲学,却疏于自己的义务与责任,以至于在众所周知的末日审判时,竟忘了在召集做弥撒后打开庙门,祭祀结束后关上庙门。

快来看、来听、来了解那一场场饱学之士日夜纠缠其中的辩论,他们从千奇百怪、兼收并蓄的神圣文本中旁征博引,带来一个个奇思妙想。

快来看、来听、来了解那一次次诗人平静的茶话会、音乐家甜蜜的灵感和画家无与伦比的劳作,他们用锦绣绮丽的词章与得天独厚的艺术筑成一个个超然世界。

翻开旧编年史,在奇形怪状的文字构成的繁密注解间,哲学家与智者的畅叙只字未提;连对名字也守口如瓶。他们听到一个来自最高智慧蛊惑人心的声音,命令他们省去创作的时间。百年长谈无人解,一点笔墨不曾留,据说他们在思索天大的谬误。

关于艺术家没有太多消息,对于音乐家更是一无所知。教堂里偶遇蒙尘的肖像画作,在窗边昏暗的底色中显现,打开的窗子扑向那清新天幕和无数火山的新奇布景。画师之中有雕像师,从遗留的耶稣和痛苦圣母的塑像推断,他们想必是悲伤的西班牙人,令人钦佩。文人作出诗篇,而后人却只识只言片语。

我们接着讲。我常常停下来讲古老的故事,就像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在《征服新西班牙信史》里叙述的那样。他书写历史是为了反驳另一位史学家。总之,这是史学家们做的事。

我们接着讲修士……

一类是智者和哲学家,另一类是艺术家与疯子,而有一人横亘于这两类人之间,人们索性称他为“修士”,因为他对宗教的勤勉和对上帝的敬畏,还因为他拒绝参与智者和哲学家的辩论,也不愿加入艺术家与疯子审判魔鬼受害者的消遣游戏。

甜美的日子里,修士祈祷诵经。这时,一个玩小橡胶球的孩子恰巧从环绕修道院墙的街道经过。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我重复是为了喘口气,小球在一次弹跳的时候,从他房间那扇唯一的小窗外闯了进来。

此前,修士正在读一本书中的《圣母领报》。看到这个奇怪的小身体慌乱地进来,进来后敏捷地在地面和墙壁、墙壁和地面之间来回弹跳,直到失去动力,滚落到他的脚边,如一只死去的小鸟。超自然的力量!他背脊起了一个寒颤。

千锤砸在他心头,犹如纤弱的圣母面对天使长时的心境。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对着小球咧嘴笑起来。他并未合上书,也没从座位上站起来,而是弯下腰想捡起地上的球并物归原主。正当他要归还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喜悦让他改变了主意:这一触摸让他陡生圣人的愉悦、艺术家的欣喜和儿童的欢乐……

他喜出望外,还未睁大那热情纯真、如大象般的小眼睛,便像爱抚那样整只手握住小球,又马上像松开炭火一样任它落地;然而,任性又妩媚的小球敏捷地从地上弹起,迅速回到他手中,他勉强来得及在空中接住,并匆匆揣着它像犯了罪似的躲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

一种像小球那样跳啊跳的疯狂念头慢慢填满圣人的胸臆。倘若他的初衷是完璧归赵,现在可不这么想。他心满意足地用手指摩挲果实般的球面,在白鼬般的洁白里自得其乐。他试着将它放到唇边,用褐迹斑斑的牙齿咬住;成千上万的星星在嘴的天空里跳动……“地球在造物主手中恐怕就是如此!”他思忖着。

他并未说出口,因为此刻小球不安地从他手中弹开,一次忐忑的弹跳过后,又立刻奇妙地返回。“它是诡秘莫测还是魔鬼附体?……”

他皱起眉头,好像注意力在画笔似的眉毛上撒了看不见的牙粉。一阵徒劳的惶恐过后,他凭着一跃摩天的渴望与小球相遇相合,小球也与他和所有正义的灵魂相得益彰。

就这样,在那座修道院里,一些教徒从事美术,另一些研究科学和哲学,而我们的修士在走廊里玩弄小球。

云朵,天空,罗望子……慵懒之路载不动灵魂。周日,间或有一群群鹦鹉急促飞过,吞噬了这般幽静。白昼从牛鼻子里钻出来,亮白、热烈、芳香。

人们被召集起来做弥撒,教民已到,修士在庙门前等着玩遗落于房间的小球。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这些字眼先是在他脑海中回响,继而变为鲜活的声音,后成为回声在教堂里回荡,如思绪一般跳跃:

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失去它会是多么遗憾啊!这令他惆怅,他想方设法确认小球没有丢失,而且从不会背叛他,并将和他一起湮没于世……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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