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第二辑(全5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7 23:0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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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福莱特(著),刘洋,周婧劼,张慧,顾亦唯,彭月明(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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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福莱特悬疑经典第二辑(全5册)

肯·福莱特悬疑经典第二辑(全5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突然亡命天涯

燃烧的密码

飞剪号奇航

军方的怪物

边缘人的战争

目录

CONTENTS

Part1 1981年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Part2 1982年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Part3 1983年

第二十章

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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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 芭芭拉Part11981年第一章

想杀艾哈迈德·伊尔马兹的可是几个狠角色。他们都是流亡巴黎的土耳其学生,已经干掉了一个土耳其使馆的专员,还用燃烧弹将土耳其航空公司一名高级主管的房子付之一炬。之所以选择伊尔马兹作为下一个目标,一是因为他下重金支持军事独裁,二是因为他恰好就住在巴黎,行动方便。

伊尔马兹的家和办公室守卫森严,他的奔驰豪华轿车也是全副武装。然而,是男人都有弱点,几个学生都认为,这弱点往往就是性。在伊尔马兹身上,他们还真猜中了。几周随意的监视发现,每星期有两三个晚上,伊尔马兹都会开着仆人用以采购的雷诺旅行轿车出门,到第十五区一条小巷拜访一位年轻漂亮的土耳其女人——他的情人。

几个学生想趁着伊尔马兹跟女人上床时在雷诺车下装枚炸弹。

他们知道从哪儿弄炸药——去找佩佩·戈齐,科西嘉“教父”级人物梅美·戈齐的众多儿子之一。佩佩是个军火商,对买家来者不拒,不过他更喜欢政治性买主,原因正如他欣然承认的那样:“理想主义者出价更高。”土耳其学生实施的前两次暴行都有他的支持。

然而,汽车炸弹计划里却有一处小麻烦。通常,伊尔马兹都会独自驾车离开姑娘的住所,独自驾车离开——但也并非总是如此。有时,他会带她出去吃晚餐。一般是姑娘坐车,半小时后返回,大包小包拎着面包、水果、奶酪和红酒,显然是想准备一顿温馨的晚宴。偶尔伊尔马兹也会乘出租车回家,轿车留给姑娘用一两天。同所有恐怖分子一样,这些学生也追求浪漫,不愿冒令佳人殒命的风险。毕竟,她唯一的罪过只是爱上了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而这罪也并非不可饶恕。

学生们以民主方式讨论了这个问题,投票决定,不选领导。不过,人群中有一个人还是凭借强大的人格力量成为主导。他叫拉赫米·乔斯贡,一个相貌英俊、满腔激情的年轻人。浓密的胡子,眼里闪烁着某种“心向荣耀”的光芒。尽管前两次行动问题频出,风险重重,但正是有了他的活力与决心,他们才成功地实施了行动。拉赫米建议找一位炸弹专家请教。

一开始,其他学生都不赞成这个想法。可又有谁可以信任?拉赫米提议埃利斯·塞勒。此人来自美国,自称是个诗人,实则以教英文为生。在越南当兵时,他学会了使用炸药。拉赫米认识他一年左右:两人曾同在一家名为“混乱”的革命性报刊做事,可惜后来刊物夭折。他们还一同组织了一场诗歌朗诵会,为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募捐。埃利斯似乎能够理解拉赫米为土耳其遭受的境遇感到愤怒,也理解他对施暴者的痛恨。其他几个学生中有的也对埃利斯略有了解:有人见他参加过数次游行,还以为他是个研究生或者年轻的教授。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愿让一个非土耳其人掺和进来。然而拉赫米一再坚持,大家最终还是同意了。

埃利斯立马就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说是在炸弹上装一个无线电操控的解除保险装置。到时,拉赫米坐在那姑娘公寓对面的某扇窗前,或者可以待在停在街边的车里,静观其变。他手里会拿着一台小型的无线电发射器,烟盒那么大——就是人们用来打开车库自动门的那种。如果伊尔马兹像往常一样独自上车,拉赫米就按下发射器的按钮。无线电信号将激活炸弹开关,炸弹启动,伊尔马兹一旦发动引擎就会引爆。如果是姑娘上了车,拉赫米便会手下留情,她大可毫不知情地安全离开。除非炸弹启动,否则会很安全,正如埃利斯所说:“不按按钮,就不会炸。”

拉赫米对这个主意很是赞赏,还问埃利斯是否愿意同佩佩·戈齐合作制造炸弹。“好啊。”埃利斯说。

还有另一个麻烦。

拉赫米说:“我有个朋友想见你和佩佩。老实说,他非要见你们,否则这笔交易就得告吹。就是有这位朋友出钱,我们才有了炸药、汽车、贿款、枪支和一切。”

为什么要见我们?埃利斯和佩佩都很纳闷。“他想确保炸弹会奏效,也想确信你们值得信任。”拉赫米不无歉意地说,“你只需把炸弹拿给他看看,向他解释其中原理,跟他握握手,让他看着你的眼睛。多亏有了他,整个计划才有了实现的可能,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这种要求难道过分吗?”“反正我无所谓。”埃利斯说。

佩佩迟疑了。他只想把这笔钱赚到手。他总是惦记着钱,就像猪总惦记着槽子里的吃食。可他不喜欢见生面孔。

埃利斯给他讲道理:“听着,这些学生团体就像春天的含羞草,开得快,谢得也快。过不了多久,拉赫米估计也得炸个粉身碎骨。可你若跟他的‘朋友’搭上线,即使将来拉赫米送了命,你的生意也做得下去。”“有道理。”佩佩说。虽说他不是什么聪明人,可如果掰开揉碎了讲,他还是能懂点做生意的道理。

埃利斯告诉拉赫米,佩佩同意见面。拉赫米做好安排,三人下周日碰头。

那天早上,埃利斯在简的床上睁开眼睛。醒得太过突然,他感到有些恐慌,仿佛噩梦初醒。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紧张的原因。

他瞥了一眼闹钟,时间还早。他将计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果一切顺利,一年多来的耐心和谨慎将在今日修成正果,他如果能活过今天,也就能与简分享这份喜悦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动作小心谨慎,免得弄醒她。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每次看她的脸都会如此。她仰面朝天躺着,坚挺的鼻子直指天花板,一头乌发散在枕头上,如同鸟儿舒展的羽翼。他端详着她宽阔的嘴形、饱满的双唇——它们曾无数次亲吻自己,那感觉是何等甜美甘醇。春日的阳光里,她的脸颊上映出一抹浓重的金色,他戏谑地称之为“胡子”。

见她如此酣然的睡态实在是难得的享受。她面部放松,恬静安详。平时她总是活力四射,时而欢笑,时而皱眉,时而做个鬼脸,时而面露惊讶,时而显出怀疑,时而又满面同情。她最常有的表情是一脸坏笑,仿佛一个淘气的男孩刚搞了一出邪恶的恶作剧一般。只有在熟睡或沉思时她才会这样,而这也是埃利斯最爱她的地方。此时的她毫无戒备,雕饰尽除,眉宇间透露着潜藏在肌肤下的慵懒诱惑,如同徐徐的烈火在地下燃烧。见她如此神态,他的手几乎总是忍不住想要触碰她。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外。刚到巴黎不久,初次见面时,简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典型的活跃分子,与城里的年轻人与激进分子为伍,主持委员会,组织活动反对种族隔离,支持解除核武器,针对萨尔瓦多问题和水源污染组织抗议游行,为乍得的饥饿民众募捐,或是鼎力为一位青年才俊宣传电影。人们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为她的魅力所折服,受她热情感染。刚刚约会的那几次,埃利斯只是乐得欣赏一个漂亮姑娘对着一块牛排大快朵颐。然而之后——埃利斯从来都不知道究竟何以如此,他发现,就在这个性格刚烈的姑娘内心深处,也有着热情如火的成熟女性一面,而他,埃利斯,坠入了爱河。

他的目光在这间一居室的小公寓内随意游走,饶有兴致地留意着那些熟悉的私人物品——那些给屋子留下她个人印记的小物件:精美小灯乃中式瓷瓶所制,书架上摆满了经济学与世界贫困类的书籍,沙发既宽大又松软,令人可以沉醉其中;一张父亲的照片,上面是一位身着双排扣大衣的英俊男子,很可能是20世纪60年代初所拍摄;还有一座小小的银奖杯,那是1971年她骑着那匹名叫“蒲公英”的小马赢得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她13岁,埃利斯想,而我已经23岁。她在汉普郡的小马驹比赛上崭露头角时,我已经身在老挝,沿着胡志明小道埋设反步兵地雷了。

大约一年前,埃利斯第一次来到这间公寓。那时简刚从郊外搬到这里,屋里还没多少陈设:一间阁楼,厨房在凹室,一个小间里装着淋浴器,马桶就安在厅内。她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将这间污秽的阁楼改造成了温馨的小窝。简做翻译,将法语和俄语译成英文,收入十分可观。不过房租也不低——此处公寓位于圣米歇尔大道附近。所以她每买一件家具都会再三斟酌,耐心把钱积攒起来,只为买到最称心的那张红木桌、那副古董床架、那张塔布里兹地毯。她就是埃利斯父亲口中常说的那种“优雅女子”。您一定会喜欢她的,爸爸,埃利斯想,您肯定会为她着迷。

他侧过身,面对她躺着。翻身的动作将她弄醒,埃利斯知道会这样。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片刻,然后便转向埃利斯,笑着翻身倒入他的怀抱。“嗨。”她低语道,埃利斯给她一个吻。

他立刻兴奋起来。两人并肩躺了一阵,半睡半醒中偶尔亲吻彼此。简将一条腿搭在他的臀上,两人在无言中慵懒地做起爱来。

刚成为情侣时,两人日里夜间云雨不断,午后欢爱也是常有的事。埃利斯以为这种肉欲之欢不会长久,过不了几日,或者是一两个星期,新鲜感渐渐淡去,他们也会归于平凡,一周差不多有那么两三次。他错了。一年之后,两人依旧像新婚夫妇般如胶似漆。

她翻身将埃利斯压在身下,将全部的重量放在他身上,湿润的肌肤紧紧贴合着埃利斯的身体。埃利斯一面双手紧搂着她娇小的身躯,一面用力探索着她的体内。她能感到爱人高潮的到来,于是低下头,在激情到来的一刻深吻他。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温柔的低吟,埃利斯可以感受到对方周日清晨那温柔、持续而略有起伏的高潮。简依旧趴在他身上,依旧是半梦半醒。埃利斯轻抚她的秀发。

不一会儿,她略微动了一下,嘟囔道:“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星期天。”“这星期轮到你做午饭了。”“我没忘。”“没忘就好。”她突然顿了一下,“你准备给我做什么?”“牛排、土豆、荷兰豆、羊奶干酪、草莓再配上香缇莉奶油。”

她抬起头,笑道:“你每次都做这些!”“不对,上次用的是四季豆。”“而上上次你索性忘了这回事,结果咱们在外面吃的午餐。你就不能换点花样做么?”“嘿,等等。当初说好的,咱们周日轮流做午饭,又没说每次一定要做不一样的。”

简再次倒在他身上,假装被打败。

埃利斯一直惦记着今日的任务,他需要简在毫不知情中助他一臂之力。是时候问问她了。“今天上午得跟拉赫米见面。”他说道。“好吧。那我晚些时候去你那儿。”“如果你不介意早点过去的话,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什么事?”“做午饭——不!不!开玩笑。我想让你帮我上演一出小阴谋。”“往下说。”简说道。“今天是拉赫米的生日,他的弟弟穆斯塔法进城来了,而拉赫米还不知道。”如果这次能成功,埃利斯想,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说谎。“我想在午餐派对时让穆斯塔法突然出现,给拉赫米一个惊喜。但我需要个同谋。”“算我一个。”简说。她翻身离开埃利斯坐起来,双腿交叉着,一对乳房宛如两只苹果,圆润、柔滑而坚挺。长发的发尾时而撩拨着她的乳头。“需要我怎么做?”“很简单。我得告诉穆斯塔法确切的地点,而拉赫米还没决定好在哪里吃午餐。所以,我得在最后的一刻将消息告诉穆斯塔法,若是到时打电话通知,拉赫米很可能就在我旁边。”“怎么解决呢?”“我会打给你,说一些无聊的废话。别的你都不用管,只要留心地址就行,然后打电话给穆斯塔法,将地址和路线告诉他。”埃利斯当初设想这番对话时,一切听起来都很顺畅,而如今却显得漏洞百出。

不过,简倒似乎没有起疑。“貌似不难。”她说。“那就好。”埃利斯赶紧说,极力掩饰那份释然。“那你打过电话之后,多久可以到家?”“一个小时之内。我想等着看他被吓一跳,午餐时间会想办法脱身。”

简有些迟疑:“他们邀请了你,却把我撇在一边。”

埃利斯耸耸肩:“可能就是一群大男人,庆祝庆祝而已。”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便笺,写下穆斯塔法的名字和电话。

简下了床,穿过房间进入淋浴间,打开门,拧开水龙头。她的情绪已经有所变化,脸上不再有笑容。埃利斯问:“你生什么气啊?”“我没生气,”她说,“就是不太喜欢你那些朋友对待我的态度。”“可你也了解土耳其人对小姑娘的看法。”“没错,小姑娘!他们对那些受人尊敬的成熟女人毫不介意,却把我当作小姑娘!”

埃利斯叹了口气。“跟一群墨守成规的大男子主义者较真儿,这不像你的风格。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考虑了片刻,赤裸着身子站在淋浴器旁。她是如此动人,埃利斯甚至想再次与她做爱。简说道:“也许我想说的是,对于这样的地位我并不满意。我对你一心一意,这一点人所共知。我并没有同其他人睡觉,甚至不和别的男人约会,然而你对我却并不专心。我们不住在一起,很多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人在何处、在做些什么,我们也没有见过彼此的父母……这些大家都知道,所以他们才把我看成妓女。”“你说得也太夸张了。”“你总是这么说。”她走进淋浴间,把门狠狠一甩。埃利斯从放着过夜用品的抽屉里拿出剃须刀,对着厨房的水槽开始刮胡子。两人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争论,争得比这次还要凶。至于争论的根本所在,埃利斯一清二楚:简希望能与他一起生活。

埃利斯当然也希望如此。他希望能与简结婚,与她共度余生。可他必须等到此番任务结束,又不能对她明说,于是只能说些诸如“我还没准备好”以及“我还需要时间”之类的话,而这些含糊之词总是激怒她。在简看来,死心塌地爱一个男人达一年之久,却得不到任何承诺,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她这样想当然情有可原。可如果今天的计划进行顺利,一切便可以走上正轨。

刮完胡子,埃利斯用毛巾将剃须刀裹起来,放进抽屉,在简从淋浴间出来后走了进去。两个人居然没说话。他想,这样做太愚蠢了。

埃利斯淋浴期间,简煮了咖啡。他迅速穿上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套了一件黑色T恤衫,隔着那张红木小桌坐在简对面。简为他倒咖啡,然后说道:“我想跟你好好谈谈。”“行,”他迅速说道,“午饭时间谈吧。”“为什么现在不行?”“我没时间。”“难道拉赫米过生日比我们的关系还重要吗?”“当然不是。”埃利斯听到自己语气中的恼怒。一个声音在警告他:温和一点,不然你可能会失去她。“可我已经答应了别人,既然答应了,就得信守承诺,这很重要。至于你我是现在谈还是迟点再说,又有什么要紧的?”他说。

简的表情突然凝固为一股倔强。埃利斯熟悉那个表情:每次简做出决定,而旁人又试图将其左右时,她便是这样一副神情。“现在就谈,这对我很重要。”

一时间,埃利斯很想将所有事情全部告诉她。然而这并不是他预想的方式。他没有时间,他脑子里惦记着其他事情,而他还没有准备好。晚点再谈会好些,到时两人都会轻松些,而自己也可以告诉她,巴黎的工作已经结束。于是他说:“你这是胡闹,我不喜欢被逼就范。晚点再谈吧,现在我得走了。”说着他站起身。

埃利斯向门口走去,简开口道:“让-皮埃尔想让我跟他一同去阿富汗。”

这个消息全然出乎意料,埃利斯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你说真的?”他一脸难以置信。“真的。”

埃利斯知道,让-皮埃尔也爱着简。喜欢简的男人多着呢:这么有魅力的女人,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然而,毕竟没几个够得上埃利斯的对手,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直到这一刻。埃利斯重新镇定下来,说道:“干吗要跟着个懦夫跑到战区去?”“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简言辞激烈,“现在说的可是我的人生。”

埃利斯摇摇头,一脸难以置信:“你不能去阿富汗。”“为什么不行?”“因为你爱的是我。”“那也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至少她没有说“不,我不爱你”。埃利斯看看表。这太荒谬了,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可以把简想知道的统统告诉她。“我不想这样。”他说,“这可是我们的未来,草率不得。”“我不会一直等下去。”她说。“我没有让你无休止地等下去,只希望你能再忍耐几个小时。”他摸摸她的脸颊,“就几个小时,我们还是不要争了。”

简站起身,用力吻了一下埃利斯。

他说道:“你不会去阿富汗,对吧?”“我不知道。”简平静地说。

埃利斯努力带出一丝笑容:“至少午饭前不会去吧?”

她笑着点点头:“不会。”

他许久望着她,然后出了门。

香榭丽舍大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游客与晨练的当地人。温暖和煦的春日阳光下,这些人如同圈中的羊群挤来挤去。路边的咖啡店全部满座。埃利斯带着从便宜箱包店买来的背包,站在既定的地点附近,看上去像个一路搭便车游欧洲的美国人。

他真希望简没选在这天早上跟他摊牌,现在她肯定正生着闷气,到时见面肯定难免一通发火。

没办法,他也只能好生安慰,帮她顺顺气了。

他暂且将简的事情放在脑后,专注于眼前的行动任务。

至于拉赫米的这位“朋友”——也就是那个小型恐怖团伙的资金来源,他的身份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个热爱自由的土耳其富豪,出于政治或个人原因,决定诉诸暴力,以对抗军事独裁及其幕后支持者。真若如此,埃利斯倒会有几分失望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他就是波利斯。

波利斯在埃利斯活动的那些圈子里可是个传奇人物:不管是革命派学生当中,还是巴勒斯坦流放者之间,或是兼职政治学讲师、粗制极端主义报刊编辑、无政府主义者、亚美尼亚人或者激进素食主义者之中,此人都是赫赫有名。据说他是苏联人,为克格勃效力,愿意支持任何针对西方的左翼暴力行动。很多人怀疑“波利斯”其人是否真实存在,尤其是那些试图获取苏联资金支持而未果的人。然而埃利斯却时不时注意到,某个团体数月以来一直只是发发牢骚,抱怨连台复印机也买不起,突然间却对钱的事情讳莫如深,而且变得十分警觉。在此之后不久,便会有绑架、枪击或炸弹爆炸事件发生。

埃利斯认为,苏联人肯定在花钱支持诸如土耳其异见团体这样的组织:花钱少,风险小,还可以制造麻烦,机会难得。况且,美国也在中美洲地区注资支持绑架与杀人,苏联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美国人做得更缜密。做这一行的,钱当然不会存在银行账户里,也不会用电汇,肯定有人带现款交易。由此推断,一定会有一个“波利斯”这样的人存在。

埃利斯很想会会这个波利斯。

10点30分,拉赫米准时从他身旁经过。他身着一件粉色“鳄鱼”牌T恤,褐色的长裤熨得十分平展,看上去有些烦躁。他急切地扫了埃利斯一眼,然后把头扭开。

埃利斯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保持着十几码的距离,这是事先商量好的。

前面的一家路边咖啡馆里坐着佩佩·戈齐。他身形健硕,略显肥大,一身黑色丝绸套装,仿佛刚刚做完弥撒归来——这种可能性很大。他膝头摆着一只大手提箱,站起身,差不多来到埃利斯身旁的位置,路人也看不出这两人究竟是不是一起的。

拉赫米朝前面凯旋门的方向走去。

埃利斯注视着佩佩走出自己的视线。科西嘉人有着强烈的自卫本能:他会趁旁人尚未留心时看看自己是否被人跟踪——一次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他可以一边等待红绿灯变化,一边自然而然地回头沿路张望;另一次是经过转角的商店,他可以利用斜角的玻璃观察身后的行人。

埃利斯很欣赏拉赫米,对佩佩却没什么好感。拉赫米为人诚挚,而且很讲原则,他干掉的那些人兴许真的是罪有应得。佩佩则完全不同。他干这个完全是为了钱,那副卑劣而愚蠢的德性,恐怕做正经买卖很难过活。

在凯旋门以东三个街区的地方,拉赫米拐上一条小巷。埃利斯与佩佩紧随其后。拉赫米将他们带过马路,进入兰卡斯特酒店。

原来这里就是约见地点。埃利斯本希望是在酒吧里或酒店餐厅进行——公共场所让他感到更安全些。

经历了街头的炎热,酒店的大理石门厅感觉格外凉爽。埃利斯打了个哆嗦。一个身着燕尾服的侍者斜眼瞅着他那条牛仔裤。在L形大厅远处的尽头,拉赫米进入一架小型电梯。看来地点是在酒店某个房间。那就去吧。埃利斯跟在拉赫米身后进了电梯,佩佩也挤了进去。随着电梯的攀升,埃利斯的神经也逐渐紧绷。他们在四楼下了电梯,拉赫米将他们带到41号房前,抬手敲门。

埃利斯竭力保持淡定自若。

门徐徐打开。

是波利斯。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埃利斯就确信了这一点。他顿感一阵胜利的兴奋,同时,还有一丝彻骨的恐惧。周身上下打量开去,这个人显然是莫斯科派来的:廉价修剪的发型、讲求实用的鞋子、审视周遭情形的锐利目光以及双唇冷峻的线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克格勃风格的写照。他既不像拉赫米,也不同于佩佩;既不是个头脑发热的理想主义者,也并非卑鄙的黑手党。波利斯是个职业恐怖分子,铁石心肠,他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眼前的任何一个人或者三个人的脑袋全部打爆。

我找了你很久了,埃利斯想。

波利斯半掩着门站了好一阵,一面用门掩住身体,一面仔细观察来人。接着他后退一步,用法语说道:“进来。”

他们来到一间套房的客厅。室内装饰精巧,摆着椅子和休闲桌,橱柜貌似是18世纪的古董。精致的弓形腿茶几上摆着一盒万宝路香烟以及一瓶免税的白兰地。远处的角落里,一扇半开的门通向卧室。

拉赫米由于紧张,介绍也是草草进行:“佩佩,埃利斯,我的朋友。”

波利斯是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身穿白色衬衫。两只袖子卷起来,露出结实而多毛的前臂。蓝色的哔叽呢裤子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过于厚重。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挂着黑棕色的格布夹克,跟蓝裤子配起来恐怕不搭调。

埃利斯把背包放在地毯上,然后坐下。

波利斯指了指桌上的白兰地酒瓶:“喝一杯吗?”

埃利斯可不想上午11点灌白兰地,于是说道:“好,来杯咖啡。”

波利斯生硬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敌意,然后说:“那大家都喝咖啡。”接着他朝电话走去。埃利斯想,这人已经习惯了身边所有人都畏惧他,我拿他不当回事令他不自在。

拉赫米一直坐立不安,显然对波利斯心怀敬畏。苏联人打电话叫客房服务时,他一直在摆弄自己粉色上衣的领扣,系了解,解了系。

波利斯挂上电话,对着佩佩说:“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的是法语,“我想我们可以相互帮忙。”

佩佩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欠着身子坐在天鹅绒的椅子里。在这件精美家具的映衬下,黑色套装中他那一身的块头显得柔弱得出奇,仿佛一把椅子也能够将他击垮。埃利斯想,佩佩与波利斯倒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是身强力壮的冷血动物,而且手段卑劣、冷酷无情。佩佩若是个苏联人,肯定会去当克格勃;而波利斯若是法国人,肯定也是个黑手党。“给我看看炸弹。”波利斯说。

佩佩打开手提箱,里面装满了一块一块的黄色物体,每个大约有一英尺长、两英寸见方。波利斯跪在地毯上,靠在箱子跟前,用食指戳了戳其中的一块。它就像一块腻子,碰了就变形。波利斯用鼻子嗅了嗅:“我想这是C3型炸药吧?”

佩佩点点头。“装置图在哪儿?”

拉赫米说:“在埃利斯的背包里。”

埃利斯开口道:“不,不在我这儿。”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拉赫米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泛起一阵恐慌。“你什么意思?”他焦虑地问道,满眼惊恐地望向波利斯,然后再次转回到埃利斯身上,“你说过……我告诉他你会……”“闭嘴。”波利斯厉声说道。拉赫米立刻沉默。波利斯满脸期望地看着埃利斯。

埃利斯强作镇定,一脸漠不关心地道:“我担心这次会面有可能是个陷阱,所以就把装置图留在家里。几分钟就能拿过来。给我的女人打个电话就行。”

波利斯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埃利斯极力镇静地回看过去。波利斯终于开口:“为什么你会觉得这可能是陷阱?”

埃利斯觉得如果为自己辩护,则会显得防卫心太强。反正这个问题也不怎么样。他傲慢地瞅了波利斯一眼,耸了耸肩,一句话也没说。

波利斯依然锐利地看着他。终于,这个苏联人说话了:“电话我来打。”

抗议已经涌到了嘴边,埃利斯强忍着将它咽回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小心保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头脑却在飞速运转。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简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她不在那儿怎么办,如果她失约怎么办?他后悔让简来做接应,然而现在为时已晚。“你办事很小心。”他对波利斯说。“你也是。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埃利斯将号码告诉他。波利斯抄在电话旁的留言条上,接着开始拨号。

其他人在沉默中等待。

波利斯说道:“喂?我替埃利斯打电话来。”

兴许陌生人的声音也吓不倒她,埃利斯想:这个电话本来就有些古怪,简应该有所准备。他已经交代过:“别的都不用管,只要留心地址就行。”“什么?”波利斯厉声问道。埃利斯心想:哦,该死,她说了什么?“没错,我是,不过别管那个。”波利斯说道,“埃利斯让你将装置图带到贝利街兰卡斯特酒店41号房间。”

又是一阵停顿。

按计划行事,简,埃利斯想。“是的,酒店很不错。”

别胡闹了!赶紧告诉他你会照做——求你了!“谢谢。”波利斯说完,又挖苦地加上一句,“你真是太好了。”接着挂断了电话。

埃利斯一脸镇定,仿佛早就预料到不会出问题。

波利斯说:“她说我是苏联人。她怎么会知道?”

埃利斯先是一阵困惑,接着反应过来。“她是个语言学家,”他答道,“听得出不同的口音。”

佩佩终于开口了:“等这个婊子过来这当儿,不如我们点点钱吧。”“好吧。”波利斯走进卧室。

趁着波利斯不在,拉赫米小声对埃利斯说:“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玩这种把戏!”“你当然不知道。”埃利斯佯装厌烦地说,“要是你知道了我的打算,这招就起不了保险作用了,不是吗?”

波利斯回到客厅,把一只棕色的大信封交给佩佩。佩佩将信封打开,一张张数起了百元的法郎大钞。

波利斯撕开万宝路的包装纸,点了一根香烟。

埃利斯心想:希望简能立刻给“穆斯塔法”打电话,真该告诉她必须立即把消息传达。

过了一会儿,佩佩说:“全在那儿了。”他把钱重新装进信封,舔舔信封口,把信封上,然后放回茶几。

四个男人在沉默中坐了几分钟。

波利斯问埃利斯:“你家离这里有多远?”“骑小摩托的话十五分钟。”

突然响起敲门声,埃利斯紧张起来。“她开车还挺快。”波利斯说。他打开门。“是咖啡。”波利斯一脸厌烦,回到自己的座位。

两个身着白色制服的侍者推着一台手推车进入房间。两人站直了转过身,每人手里握着一支MAB的D式手枪——法国警探的标准配置。其中一人开口道:“都不许动!”

埃利斯感到波利斯想一跃而起。怎么只来了两个人?要是拉赫米做了什么蠢事挨了枪子,便会分散对方注意而给佩佩和波利斯造成可乘之机,反将这两个持枪的人制服。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另外两个身着侍者制服的人站在那里。与他们的“同事”一样,这两个人也带着枪。

波利斯放松下来,突然间一脸无可奈何。

埃利斯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都屏着呼吸。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官走进房间。“陷阱!”拉赫米大喊一声,“这是个陷阱!”“闭嘴。”波利斯叫道,他严厉的声音又一次震慑住了拉赫米。他转向警官,说道:“对此种暴行我表示非常愤慨,请记住……”

警察举起戴着皮手套的拳头,冲着波利斯的嘴巴就是一拳。

波利斯摸摸自己的嘴唇,又瞅瞅蹭在手上的血迹。意识到此时形势严峻,想虚张声势趁机溜走几乎不可能,波利斯突然性情大变。“记住我的脸,”他对着那位警官,用坟墓般阴冷的声音道,“你会再次看见它。”“可谁是叛徒?”拉赫米叫道,“是谁出卖了我们?”“他。”波利斯说着指指埃利斯。“埃利斯?”拉赫米一脸难以置信。“那通电话,”波利斯说,“那个地址。”

拉赫米盯着埃利斯,样子伤心到了极点。

又有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察走进来。警官指指佩佩:“他就是戈齐。”两个警察将佩佩铐起来,把他带了出去。警官看看波利斯:“你是谁?”

波利斯一脸不耐烦:“我叫扬·赫克特。”他继续答道,“我是阿根廷公民。”“别费劲了。”警官一脸厌恶,“把他带走。”接着他转向拉赫米。“你呢?”“我没什么可说的!”拉赫米答道,颇有几分英雄气概。

警官一甩头,拉赫米也被铐了起来。他一直瞪着埃利斯,直到被带出房间。

犯人被一个个带进电梯下楼。佩佩的手提箱和装满大钞的信封也被装进聚乙烯的袋子。一位警方摄影师进屋竖起了三脚架。

警官对埃利斯说:“酒店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雪铁龙DS。”迟疑间他又加了一句,“长官。”

又回到正义的一方了,埃利斯心想。真可惜,拉赫米比这个警察有意思多了。

他乘电梯下楼。酒店大厅里,经理身着黑色上衣和条纹裤站在那里,看着越来越多的警察进驻酒店,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埃利斯走进室外的阳光里。黑色雪铁龙停在马路对面。前面坐着司机,后座还有名乘客。埃利斯上了后座,车子立马开走了。

那名乘客转向埃利斯:“你好啊,约翰。”

埃利斯笑了。一年多后再听别人叫他的真名,感觉有点奇怪。他说:“你怎么样,比尔?”“如释重负!”比尔说,“十三个月来你除了要钱,一点消息也没有。接着一个电话打过来,断然要求我们在二十四小时内组织一个本地追捕小组。你也不想想,任何理由也不能给,我们得费多大劲才能说服法国人跟我们合作!行动小组得在香榭丽舍大道附近待命,然而要掌握确切的地址,还要等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找什么穆斯塔法。我们掌握的情况居然只有这些!”“只能这么办。”埃利斯不无歉意地说。“哎,确实费了不少劲——我在这里还欠了几份大人情——不过好在成功了。给我说说,折腾了半天,收获大不大?咱们抓的是什么人物?”“那个苏联人就是波利斯。”埃利斯说。

比尔脸上立即笑开了花。“我的妈呀,”他说道,“你把波利斯给抓回来了,没开玩笑吧!”“没开玩笑。”“上帝啊,那我得赶紧把他从法国人那儿弄回来,免得被他们知道他的身份。”

埃利斯耸耸肩。“反正也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多少信息。他是个死忠。关键在于能将他这个环节除掉。苏联人得再花上几年时间才能找到波利斯的替代者,更别提他还得重建关系网。在此期间,他们的行动已经被我们大大牵制了。”“那是自然。这可是爆炸性的大消息!”“那个科西嘉人是佩佩·戈齐,一个军火贩子,”埃利斯继续道,“过去两年间,发生在法国的所有恐怖事件用的几乎都是他的家伙,其他国家的恐怖袭击他也有插手。这个家伙才要好好审审。派个法国警探去跟他老爸谈谈,就是那个马赛人梅美·戈齐。我敢说老头子打一开始就不乐意让自己的家族插手政治犯罪。给他开个条件:如果佩佩愿意出庭指证他的那些军火买主,自己就可以豁免——不过那些买主也都不是一般的混混儿。梅美一定会买账,因为这样不算出卖朋友。梅美一点头,佩佩就不敢说‘不’。法国警方光起诉就够折腾好几年。”“厉害!”比尔听得头都晕了,“一天之内你居然抓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两个恐怖犯罪的幕后黑手。”“一天?”埃利斯笑了,“我花了整整一年呢。”“那也值了。”“那个年轻人叫拉赫米·乔斯贡。”埃利斯说道。他急着想把事情讲完,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拉赫米与他的团伙两个月前制造了那场土耳其航空的燃烧弹袭击,之前还杀了一位使馆专员。如果你能端了整个团伙儿,就肯定会找到些有力证据。”“兴许法国警察能说服他们坦白交代。”“是啊。给我支铅笔,我把名字和地址写给你。”“不用了,”比尔说,“回到使馆我要听你做全面汇报。”“我不回使馆。”“约翰,按计划行事。”“我把这些名字给你,那么重要信息你就全都掌握了,即使今天下午我被个开出租的法国疯子撞死也不怕。要是我活着,明天一早我就来见你,告诉你详细内容。”“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我午饭约了人。”

比尔把眼睛一翻:“算我欠你的。”言语间带着几分不情愿。“我看也是。”“跟谁约会啊?”“简·兰伯特。当初你给我介绍情况时,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的。”“我记得。当时还跟你说,要是你能让她动了心,无论是左翼亡命徒还是阿拉伯恐怖分子,不管是红军派的喽啰还是巴黎先锋派诗人,想接近哪个都不成问题。”“确实如此。不过我真的爱上她了。”

比尔的表情活像个康乃狄格州的银行家,刚被告知自己的儿子要取个黑人富翁的女儿——真不知应该是喜还是忧:“啊……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她的确有几个疯子朋友,但她本人很理智。怎么说呢?人美如画,犀利如针,发起情来像个小野猫。好得没话说。她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女人。”“哎,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要找她庆祝,而不是跟我了。你打算怎么办?”

埃利斯笑了:“我打算开瓶红酒,煎两块牛排,告诉她我以追捕恐怖分子为生,然后让她嫁给我。”第二章

让-皮埃尔身体前倾,越过餐厅的桌子,满眼同情地盯着对面棕色头发的姑娘。“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他温柔地说,“记得读医大第一年快结束时,我也很抑郁。就好像大量的知识一下子塞进来,一个脑子根本不够用。你根本不知道考试前究竟能不能消化。”“就是!”她说着猛烈地点点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这是个好征兆,”他安慰道,“说明你还跑在前面。那些毫不发愁的人才会挂科。”

她湿润的棕色眼睛中闪耀着感激。“你真的这么想?”“我确定。”

她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你不想吃午餐,而是想吃我,对吧?让-皮埃尔想。她略微扭动了一下,套衫的领口突然开了,露出胸罩的花边饰带。一瞬间,让-皮埃尔还真动了心。医院的东楼有个床单储藏间,每天早上九点半后便无人使用。让-皮埃尔已经不止一次偷偷利用这个空当儿。从里面把门一锁,然后躺在一堆干净的床单上……

棕发女学生叹了口气,然后叉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她一开始咀嚼,让-皮埃尔便失去了兴趣。他讨厌看人吃东西。再说,他也只是炫炫肌肉,小试牛刀,以证明自己魅力尚在,并非真想引诱对方。她长得很漂亮,卷曲的头发,温暖的地中海肤色,身材也好,不过最近让-皮埃尔无心四处猎艳。唯一一个能让他着迷超过几分钟的姑娘是简·兰伯特——而她却连吻他都不肯。

他将视线从女学生身上移开,眼神不安地在医院餐厅里游荡。没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这里几乎空无一人:他值早班,所以午饭吃得早。

一本女权妇科学的新书推介酒会上,越过满屋拥挤的人群,让-皮埃尔第一次看到简迷人的脸。如今已经过去半年了。他曾暗示根本不存在女性主义医学这一说,医药这东西只分好与不好。而简回答道,基督教数学也不存在,不过还不是伽利略这样的异端证明了地球绕太阳旋转。让-皮埃尔惊呼:“你说得对!”他完全缴械,而两人也自此成了朋友。

然而,她对他的魅力却全然不买账——如果还不算完全免疫的话。她很喜欢他,但却似乎对那个美国人一心一意,尽管埃利斯比她年龄大得多。而这使得让-皮埃尔对她倍加渴望。要是埃利斯消失该多好——被公车撞死什么的……最近,简对让-皮埃尔的态度似乎不那么坚决了,还是说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女学生开口了:“你真的要去阿富汗待两年吗?”“没错。”“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信仰自由,还因为我辛苦学医,并不只是为了给那些肥得流油的有钱人做冠状动脉搭桥。”他的谎话说得自然流畅。“可为什么要去两年?一般人也就去三到六个月,最多一年。两年也太长了。”“是吗?”让-皮埃尔苦笑一声,“知道吗,短时间内很难成就真正有价值的事情。那种短期派驻医生的做法其实收效甚微。当地的反抗军需要的,是持久的医疗机构,一个稳定的医院和一批至少一两年不会变动的医护人员。现在这种情况,生了病,受了伤,人们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送;而且他们也不遵医嘱,因为还不了解对方,不敢轻信;况且也没人有时间接受卫生教育。志愿者来来回回需要大笔花销,即使是‘免费’出力也是杯水车薪。”让-皮埃尔说得太过投入,差点连自己也相信了。他得不断提醒自己奔赴阿富汗的真正动机,以及一待就是两年的真实原因。

身后的一个声音说道:“是谁要免费出力啊?”

他转过身,见一对情侣端着餐盘走过来:瓦莱丽,跟他一样是实习医生;另一位是她的男友,一位放射科医师。两人在让-皮埃尔与棕头发女学生那张桌前坐下。

女学生回答了瓦莱丽的问题:“让-皮埃尔要去阿富汗给反抗军治病。”“是吗?”瓦莱丽一脸意外,“听说休斯敦已经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等着你了。”“我拒绝了。”

瓦莱丽一脸佩服。“可是为什么?”“那些人为自由奋战,拯救他们的生命,我认为值得。光救几个得克萨斯的有钱佬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位放射科医师并不像他女朋友一样为让-皮埃尔所动。他咽了一大口土豆,说道:“不怕。反正等你回来,再找一份同样的好工作也不是难事——到时候既当了英雄,又做了医生。”“你这么觉得?”让-皮埃尔平静地说道。他并不喜欢这个话题现在的走向。“去年这个医院有两个人去了阿富汗,”放射科医师继续道,“回来后找的工作都不错。”

让-皮埃尔强忍着笑了笑。“能活下去还有活儿干,真不错。”“就应该这样!”女学生有点愤愤不平,“都已经做出那么大牺牲了!”“那你父母对此怎么看?”瓦莱丽问。“我母亲很赞同。”让-皮埃尔说道。她当然赞同了:她崇拜英雄。他父亲却不然。对于那些满怀理想奔赴阿富汗救治反抗军的年轻医生,让-皮埃尔完全想象得出他父亲的反应:“社会主义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为所欲为!”他的声音沙哑而急迫,估计脸也会涨得发红。“你以为那帮反抗军是干什么的?一帮土匪,专门掠夺老实的农民。社会主义到来之前,必须将封建制度彻底清除。”他会用拳头猛力敲着桌子。“想做蛋奶酥,就得打鸡蛋;想成就社会主义,必须打爆几颗头!”别担心,爸爸,我明白。“我父亲去世了。”让-皮埃尔接着说道,“不过他自己也是位自由斗士,战争期间还参加过抵抗组织。”“他是做什么的?”放射科医师半信半疑,不过让-皮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他看到拉乌尔·克莱蒙特——《反抗》杂志的编辑一身周日的装束,大汗淋漓地穿过餐厅。这个胖子记者大礼拜天跑到医院餐厅来干吗?

让-皮埃尔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叫道:“拉乌尔——”“事情紧急。”拉乌尔插话道,仿佛不想让别人听到他的名字。“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餐,然后慢慢聊?”“恐怕不行。”

从他的语气中,让-皮埃尔听出了一丝恐慌。看看拉乌尔的眼睛,对方在恳求他别再开玩笑。意外中,让-皮埃尔站起身。“好吧。”他说。为了掩饰这唐突的举动,他半开玩笑地对另外两个人说:“不许偷吃我的午饭——我去去就回。”他抓起拉乌尔的手臂,两人一同走出餐厅。

让-皮埃尔本想出了餐厅就停步,但拉乌尔仍然沿着走廊往前走。“勒布隆德先生派我来的。”拉乌尔说。“我也觉得是他。”让-皮埃尔答道。一个月前,拉乌尔带他去见勒布隆德,对方要求让-皮埃尔赶赴阿富汗,表面上是跟许多年轻的法国医生一样,帮助当地的反抗军,事实上是为苏联人充当眼线。让-皮埃尔见有机会投身大计,感到既骄傲又不安,同时又觉得兴奋不已。他唯独担心派遣医生的组织会因为他是共产党而拒收他。他们无从知道他的党员身份,而他也绝不会主动透露——但他们有可能知道他对共产主义者抱有同情。不过,法国有很多共产主义者反对入侵阿富汗。虽然概率很小,某些组织可能还是会出于谨慎,建议他最好选择帮助其他团体争取自由——比如,他们同样也派医生去帮助萨尔瓦多。不过,这样的情形并未发生。他很快便被“自由医生联盟”所接纳。让-皮埃尔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拉乌尔,对方说很快又将与勒布隆德会面。可能这次会面与阿富汗的事有关联。“为什么那么惊慌?”“他想马上见你。”“马上?”让-皮埃尔有些反感,“我在上班。还有病人……”“总能找到人替你吧?”“怎么这么急?还有两个月才动身呢。”“不是关于阿富汗。”“那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那你究竟在慌什么?让-皮埃尔一阵好奇。“你一点都不知道?”“我知道拉赫米·乔斯贡被抓了。”“那个土耳其学生?”“对。““为什么?”“不知道。”“那与我有何关系?我几乎不认识他。”“勒布隆德先生会说明的。”

让-皮埃尔把手一甩:“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医院。”“要是说你生病了呢?”拉乌尔问道。“我会打电话给护士长,她会安排替班。可是……”“那就打电话给她。”他们已经来到医院门口,墙上有一处内线电话。

这可能是个测试,让-皮埃尔心想。忠诚测试,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实意,是否足以胜任此项任务。他冒着得罪医院的危险拿起了电话。“家里来电话说有急事,我需要离开一阵,”电话接通后他说道,“请马上与罗什医生联络。”“好的,医生。”护士冷静地答道,“希望您那边一切顺利。”“稍后再告诉你,”他匆忙说道,“再见——哦,等等。”他有一位刚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夜间发生大出血。“费里耶夫人怎么样了?”“很好,没有再次出血。”“很好。注意观察。”“好的,医生。”

让-皮埃尔挂断电话。“好了,”说着他转向拉乌尔,“咱们走。”

他们步行来到停车场,钻进拉乌尔的雷诺-5。午日的阳光将车内晒得十分闷热。拉乌尔驾车飞快穿过后街。让-皮埃尔一阵紧张。他并不清楚勒布隆德到底是什么人,估计是在克格勃担任某种职务。他正在纳闷:会不会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组织;真若如此的话,又会有怎样的惩罚呢?

他们肯定还不知道简的事情。

他邀请简共赴阿富汗,这件事与克格勃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么大的组织,反正肯定也会有其他人同去。兴许会有个护士协助他,兴许还有其他医生赶赴不同的地点:为什么简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她不是护士,但可以上个速成班。而且她会说一点波斯语,这是个很大的优势。让-皮埃尔要去的地区讲的就是波斯语。

他希望简能够抱着理想与探险的精神与他同行,希望她在阿富汗能忘掉埃利斯,而怜惜眼前人。这个人当然就是他了。

他当然也希望“组织”不会发现他是出于私人原因而请她同行。他们没必要知道,也没法知道——通常来讲不会,还是说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他一直都错了,也许真的激怒了“组织”。

这样太傻了,他告诉自己。我又没做错什么,真的。即使真的做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这可是真正的克格勃,又不是什么虚构出来的神秘组织,专门袭击《读者文摘》订阅者。

大学路一幢豪华公寓楼外,拉乌尔把车停好。上一次与勒布隆德见面就是在这里。他们离开车子走进大楼。

大厅里十分阴暗。他们沿着蜿蜒的楼梯来到一楼,然后按响了门铃。让-皮埃尔心想,自从上次来到这扇门前,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

勒布隆德先生开了门。他是个矮小纤瘦的男人,头顶渐秃,戴着眼镜,一身炭灰色的套装配上一条银色的领带,这身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个男管家。勒布隆德将他们带入后面的一个房间,那里也是让-皮埃尔上次面试的地方。高大的窗子、精致的装饰,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风格优雅的客厅。而现在,这里则换上了尼龙地毯、廉价的办公桌,以及一些橙色的塑料椅。“在这里等一会儿。”勒布隆德说。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和尘土一样显得干巴生硬。略微带出的口音证明勒布隆德不是他的真名。他从另一扇门出了房间。

让-皮埃尔挑了一把塑料椅子坐下。拉乌尔依旧站着。让-皮埃尔想,在这个房间里,那个干涩的声音曾对我说:“从孩童时代起,你就一直默默地为组织尽忠。你的品质与家庭背景都证明,你能够以一个秘密的身份更好地为组织效力。”

希望不会因为简的事毁了一切。

勒布隆德伙同另一个男人一起回到屋里。两人站在门口,勒布隆德指了指让-皮埃尔。新来的男人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记住这张脸一般。让-皮埃尔也同样盯着对方。这个男人身材魁梧,肩膀宽阔,一看就是个橄榄球运动员。他脸侧的头发很长,不过头顶的却很稀疏,胡须也下垂着。此人身穿一件绿色灯芯绒夹克衫,袖筒上还裂了条口子。过了几秒钟,他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勒布隆德关上门,坐在桌前:“出事了,很严重。”

看来不是关于简,让-皮埃尔想,谢天谢地!

勒布隆德说:“你的朋友中有一个是中央情报局的人。”“我的天!”让-皮埃尔叫道。“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勒布隆德生气地说道,“朋友当中有个美国间谍,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就像还可能有以色列间谍、南非间谍和法国间谍一样。如果这些人不会潜入青年政治激进分子当中,那又有何相干?当然,我们也有一个。”“谁?”“你。”“哦!”让-皮埃尔吓了一跳:他从没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间谍。然而“以一个秘密的身份更好地为组织效力”还能有什么其他意思?“那个中情局的探员是谁?”“一个叫埃利斯·塞勒的人。”

让-皮埃尔惊讶得站起来。“埃利斯?”“你认识他?很好。”“埃利斯是中情局间谍?”“坐下。”勒布隆德平静地说,“他的身份并不是问题,而是他的所作所为。”

让-皮埃尔心想:如果被简发现,她会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埃利斯甩掉。他们会允许我告诉她吗?如果不行,简自己会发现吗?她会相信吗?埃利斯会否认吗?

勒布隆德正开口说话。让-皮埃尔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听下去。“麻烦在于埃利斯设了一个陷阱,还抓到一个对我们十分有价值的人。”“拉赫米对我们很重要?”“不是拉赫米。”“那是谁?”“你不需要知道。”“那为什么把我带来?”“闭嘴,仔细听。”勒布隆德终于按捺不住,这也令让-皮埃尔第一次感到害怕,“当然,我没见过你的朋友埃利斯。遗憾的是,拉乌尔也没见过。所以我们两人都不清楚他的长相。但你则不然,所以才把你叫来。你知道埃利斯的住址吗?”“知道。他在古典喜剧路一家餐厅楼上租了一间屋子。”“从房间可以俯瞰街道吗?”

让-皮埃尔皱了皱眉。他只去过一次,埃利斯可不常请朋友到家里。“我想可以。”“你不确定?”“让我想想。”他是一天夜里晚些时候去的,当时刚在索邦参加了一场电影放映,一起的还有简和另外几个人。埃利斯给大家准备了咖啡。房间很小,简坐在窗边的地板上……“没错。窗户面对街道。干吗问这个?”“这意味着你可以传递信号。”“我?为什么?给谁信号?”

勒布隆德一脸威胁地盯着他。“抱歉。”让-皮埃尔说道。

勒布隆德迟疑了。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稍稍有所缓和,然而仍是面无表情。“你正在经受烈火的洗礼。我本不想让你参与这样的……行动,因为你之前没替我们做过事。但你认识埃利斯,可以听候调遣,目前我们也没有其他认识埃利斯的人手。我们的计划如果不立即执行,便会失去作用。所以,你听好了,这个很重要。你到他家去,如果他在,就找个理由进屋。走到窗边,把身子探出窗外,确保让拉乌尔看到你。他会在街上等。”

拉乌尔像条狗一样,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就摇头晃脑。

让-皮埃尔问道:“如果埃利斯不在怎么办?”“跟他的邻居聊聊。尽量打听出他的行踪以及何时返回。如果他只是离开几分钟,或是个把小时,就等着。等他回来后,继续按刚才说的办:进屋,到窗边,让拉乌尔看见你。你在窗边出现,就表明埃利斯已经进屋——所以,不管你干什么,如果埃利斯不在,千万别到窗前去。明白吗?”“我明白你的指示,”让-皮埃尔说,“但不明白为什么。”“为了确认埃利斯的身份。”“确认之后呢?”

勒布隆德给出了那个让-皮埃尔连想都不敢想的答案,他感到不寒而栗:“当然是要干掉他。”第三章

简将一块打了补丁的白布铺在埃利斯那张小桌上,然后摆了两组略有磨损的餐具。她在洗碗池下方的橱柜里找到一瓶弗勒利葡萄酒,本想马上尝尝,然而还是决定等埃利斯回来再说。她摆出酒杯、餐桌盐、胡椒粉、芥末和餐巾纸,想着要不要做饭。不,还是等埃利斯回来做吧。

她并不喜欢埃利斯房间的陈设。屋里空荡荡的,又窄又没个性。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简吓了一跳。一直以来,她跟这个温柔活泼的成熟男人约会,还以为他住在一个能彰显他个性的地方——一间美观、舒适的公寓,有着各式讲述他丰富阅历的纪念品。然而你不会想到,住在这儿的男人居然结过婚、打过仗、吸过毒,还当过学校的橄榄球队队长。冰冷的白色墙面胡乱贴了几张海报。瓷器是旧货店淘的,炊具也是便宜洋铁铺买的。书架上的平装本诗集里没有题字,牛仔裤和汗衫就放在吱嘎作响的床下一个塑料箱里。他的成绩单在哪儿?侄男外女的相片在哪儿?他珍藏的那本《伤心旅馆》又在哪儿?还有从布隆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带回的纪念小刀,像所有人一样迟早会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柚木色拉碗,这些东西都在哪里?这里看不到几件别具意义的物品,也没有一件东西是因其意义而非其功用而存在,整个房间看不到他的灵魂。

房间的主人显然孤僻而神秘,从不与他人分享内心的想法。一股强烈的伤感涌上心头,简渐渐意识到,埃利斯就是这样的人,跟他的房间一样,冷漠而神秘。

真是不可思议。他是那么自信,走路的时候昂首挺胸,仿佛从未惧怕过任何人。在床上他狂放不羁,能够自如地将欲望宣泄。他毫无顾忌,说话办事不会有丝毫紧张、犹豫或羞怯。简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然而,已经有太多次——在床上、在餐馆,或是走在街上,当自己与他一同欢笑,倾听他讲话,观察他沉思时眼角泛起的皱纹,或者是拥抱他温暖的身体时,却发现埃利斯已温存不再。此时的他变得不再充满怜爱、不再风趣,既不体贴也没有风度,更没有同情心。他让简感觉被排除在外,像一个陌路人,一个闯入他内心世界的入侵者。那种心情真如乌云遮日一般。

简非常清楚,自己不得不离开埃利斯。她疯狂地爱着这个男人,而对方却似乎无法给自己相同的回应。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如果到现在还没有学会如何与人亲密交往,那他可能永远都学不会了。她坐在沙发上开始读《观察家报》,那是在来这里的路上从拉斯帕伊大道的一处国际报刊亭购买的。头版是一条来自阿富汗的报道。去那里忘掉埃利斯,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立刻喜欢上了这个主意。虽然她热爱巴黎,她的工作也很多姿多彩,但她想要的还很多:阅历,冒险,以及为自由奋力一搏的机会。她并不畏惧。让-皮埃尔说医生被认为太宝贵,不应该送到战区去。在那里,得冒着被散弹击中或是陷入交火区的危险,不过这与在巴黎被一辆摩托撞倒的概率也差不了多少。她对阿富汗反抗军的生活充满好奇。“他们吃什么?”她问让-皮埃尔,“他们穿什么?住帐篷吗?有冲水马桶吗?”“没有马桶。”他答道,“那里没有电源,没有公路,没有红酒、轿车、中央供暖、牙医、邮差、电话、餐馆、广告、可口可乐、天气预报、股市行情、室内装潢师、社工、口红、卫生棉条、时尚、晚宴派对、出租车,全都没有,更没有公交排队……”“行了!”简打断他: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几个钟头。“公交和出租车总是有的吧。”“农村没有。我要去的地区叫作‘五狮谷’,位于喜马拉雅的丘陵地带,是反抗军占领的一处要塞。即使是被苏联人轰炸前,那里也十分落后。”

简十分确定,没有抽水马桶、口红或者天气预报,她也可以过得很好。她怀疑即使是在战区之外,让-皮埃尔也低估了阿富汗的危险;然而这并未使她却步。她妈妈当然会气得发疯;而她父亲——如果他还活着,则一定会说:“祝你好运,杰妮。”他懂得在有生之年做些有意义的事是何等重要。虽然他是一名出色的医生,但却没赚过多少钱,因为无论他们在何处生活——拿索、开罗、新加坡,最长是在罗德岛——他总是免费为穷人诊治,大家纷纷来找他,花得起钱看病的反而被吓跑了。

阶前的一个足球打断了她的遐思。她发现自己根本没读进几行字。她支棱起脑袋仔细倾听着。似乎不是埃利斯的脚步声。不过确实有人敲门。

简放下报纸把门打开。门口站着让-皮埃尔。他跟她一样意外。沉默中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会儿,简问:“你一脸内疚。我也是吗?”“没错。”他说着咧嘴笑笑。“刚才还想到你呢。请进。”

他走进屋里,四下张望着:“埃利斯不在?”“我在等他,应该快回来了。坐吧。”

让-皮埃尔修长的身体坐在沙发上。简不止一次在想,让-皮埃尔也许是她见过最美的男子。他脸形匀称,堪称完美,高高的前额,鼻子坚挺,凸显出高贵,一双水汪汪的棕色眼睛,丰满的嘴唇隐约藏在茂盛的深棕泛褐色的胡须之下。他的衣服算不得高档,但都经过精心挑选,而且都在不经意间被他诠释得十分优雅,这一点让简十分羡慕。

简很喜欢他。他最大的缺点是自恃过高。不过在这方面他倒也十分天真,像个喜欢夸耀的孩子,让人生不起气来。她欣赏让-皮埃尔的理想主义,以及他为医学事业的奉献。他魅力四射,而且有着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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