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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21:5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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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景娅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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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根山

男根山试读:

男根山吴景娅 著重庆出版社楔子 归1

奕华45岁那年对人说,我得弄出点动静。结果便是把自己的笔名改成了“男根”。她用该名发了一大堆小说,什么贱就写什么。但,一切反响平平。文坛上那些爱骂人的老人家都很忙碌,忙着走南闯北开研讨会或采风,场子都串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来顾及一个有些黄色的笔名?网上倒有几个人骂上了几句,没人附和,也就偃旗息鼓了,接着便是无边的沉寂。

奕华有些愤愤然。前些年,她已成为国内活跃的畅销小说作家,还是某大学古典文学教授、硕导和博导。奕华的风光可想而知。她一直很感谢这个无庄严感的时代。

但仅仅几年后,她就有被抛弃的危机感,所以,她渴望骂声。她对骂声的渴望,如此真实,远胜赞美。

奕华想让“男根”彻底主宰自己,就把户口名也改成了它。因为人的破旧立新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死亡,彻底地消失,然后重新投胎;一种便是改名,虽虚伪,到底是让自己从形式上重新做人。

让奕华郁闷的是,改名时,竟没招致那位女民警的好奇或阻拦。那是个心不在焉的女人,这个时代到处都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女人。她行云流水般地在计算机表格上输入“男根”二字,淡淡地对奕华说:一个月后来取新户口。

取新户口那天,奕华穿了一条黑绸长裙,长及脚踝,下摆阔大,像一朵倒放的、快开过气的黑色郁金香。头上用红丝线扎了高高的朝天独辫,化了个深不可测的烟熏妆,着黑色的夹趾沙滩拖鞋,十个脚指甲涂成金色。那还只是四月天,气温却邪乎地直逼39度,炫目的金色在可怕地融化。她还在胸口前垂着一把匕首的首饰,刀尖直指心窝,令人发怵。

其实,在45岁之前,奕华的装扮一直趋于保守,也算优雅。她热爱灰色,虽然中性而平庸,有时还显出老气和沉闷,但她认定灰色是安全的。谁知,突然就来了一次革命,这种革命对于一个45岁的女人来说相当冒险。比如,她把黑色作为衣着的基本色,神秘之间,却透露出不可告人的目的;再比如烟熏妆,它本适合长得野性与叛逆的年轻女孩,化在奕华原本清秀的脸上,像是挂上了一张吓人的假面具。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了。人们见着奕华都会暗自嘀咕:这女人怎么啦?打算摧毁自己吗?

是的,摧毁。

45岁像女人的分界线,雌激素开始下降,围绝经期。女人何去何从?当初因为一滴血,从无性别的孩童变成了女人。如今又将因一滴血,回到无性别之中去?

那会是万劫不复,还是轮回中的驿站,乃至尘埃落地呢?奕华困惑无比。

奕华想着,宁可摧毁一切,也不能就着平庸,心安理得地老去。她穿成这样,就是打算吓那女民警一跳,从而引起她对自己新名字的高度重视。结果,女民警“叭”的一声,把新户口本扔过来,倒吓了奕华一跳。那女人扭过头,眼神一飞,找隔栏的男民警聊天去了。

与45岁前“蓝奕华”这个名字的告别式,竟让被女民警的不用心搞得草草收场。这哪像一场革命?

但,很奇怪,奕华的告别式不久就见到效益,“男根”这名字火起来了——文坛上的老人家组成敢死队向她冲锋,网上的骂声像盛夏的蛙噪。读者循着骂声,把她一本叫《男根山》的新作买了个精光。好些好多影视公司与她接触,想买小说的影视改编权……

好消息赶在暮春之前纷纷抵达。奕华想起妮儿河的洋槐树上,开始垂下花串了吧,像搁置到天荒地老的一串串鞭炮,哑了声,却仍兴致勃勃,白色的像经了岁月的老玉或变成寡淡的月牙色,绛紫的则有了阅人无数的风情。但它们只会开得更烂更贱,永世地贱。

奕华真要感谢这无庄严感的时代。虽然骨子里仍旧害怕,一遍一遍叫着自己:奕华。仿若叫魂,但已感到“男根”这个名字日益的夸张与强悍,甚至,无法控制。它挣脱她的躯体、意志,满世界飞蹿,浩浩荡荡的,像一些赶场子的演艺明星,变得相当轻佻……“男根”,突然让奕华厌恶,连同自己。

她选择离开,让“男根”暂离一片沸腾的沃土。她去了俄罗斯的彼得堡。

在彼得堡,和当地的文学同行搞了一个聚会。她发现,俄罗斯作家远不如而今许多中国作家那样享福,几乎是单干,惨淡经营着可能是世界名著的文学。奕华有些黯然。尤其见着一位小老鼠一般的男诗人,在会场里蹿来蹿去,一边送着自己凑钱出版的诗集,一边推销某种家用洁厕精,身上大概洒了半瓶香水,仍压不住一身狐臭。便让奕华可怜这男人的同时,竟对文学生出无尽的厌恶。

那天,还发生了一段插曲:主持人介绍奕华,直译,俄语的弹音弹出“男根”时,会场马上有了人哗然,眼睛“唰”地全盯了过来,笑,憋住的那种。两三人发言后,一位红发的女士悄悄向奕华打手势,并起身走向门,圆滚滚的屁股像吃饱食的海豹,“嗖”地挤过了门缝。

奕华寻去。门后是长长的厅廊,明暗不定。两边的墙上挂着苏联芭蕾女皇乌兰诺娃各时期的照片。有一张的容颜已经很老了,鼻与唇间的皱纹如梦魇般幽深,仿若被岁月雕刻在石头上了,甚至可让人听得见铁器击石的叮当声。但,她仍有一双肌肉发达的腿,像男人一样有力量。只有眼睛还是女人的,勇敢的妩媚。奕华想,人一老,竟是雌雄同体哩。

厅廊很长,全是乌兰诺娃,这个雌雄同体物真是无尽头啊。终于挨着了门,推开,竟是波光粼粼,原来是涅瓦河。红发女士坐在河边石凳上抽烟,用虚无缥缈的眼神看着奕华走向她。奇怪的抽烟姿势,让这个女人充满着悬念感。

她们沿着河岸闲逛,用都不太好的英语说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话题。

初夏,涅瓦河的黄昏已开始漫长,似乎要长得与白夜接壤。天上的颜色艳红。奕华想起这种红曾被一位美丽的女作家形容成天空种满了玫瑰。她不知这位美丽的女作家是怎样想出这个天才般的比喻?可谁会上得了天去种这些玫瑰呢?那些传说中粗枝大叶的俄罗斯人吗?

俄罗斯人真让人奇怪啊:男人年轻时帅气逼人。奕华便见到克里姆林宫走出一队去换岗的士兵,修长的腿穿着马靴,咔—咔—咔,步伐有力而神气,表情庄严而神圣,像肩负着重大的使命,让他们更性感无比。奕华不由得热血奔涌,私下里有着冲动,脸竟红了。而来到附近的亚历山大花园,见着几个俄罗斯老头坐在那里聊天,却大腹便便,从上到下的线条都是柔和圆润的,像慈祥的老奶奶。而俄罗斯的女人恰恰相反,姑娘时身段妖娆,摇曳多姿,很苗条和柔弱。老了老了,却腰圆膀粗,男人般的巨大。

他们——俄罗斯人,总在两性间神奇地转换。

红发女士的庞大也超乎奕华的想象,像个凶悍的动物傍在她的身边,与刚才那个小老鼠般的男人形成了雄雌概念上戏剧性的颠覆。奕华甚至担心,如果,她粗壮的手伸过去,会不会就捏碎那可怜巴巴的小东西?

红发女士突然顿了顿,把烟头摁在垃圾箱上,伸出食指,耸立,说,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很需要这玩意儿?

红发女士的食指,简直称得上粗壮,立在那里,硬邦邦的,像乌兰诺娃强壮的大腿,脚尖一踮,插向舞蹈深处。奕华不敢看:红发女士的眼睛眯成了缝,一种意味在缝间的微光中徘徊,呼应着红玫瑰般的天光。奕华猛地转过身,抓住河边栏杆,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2

奕华看见了什么?今生最不想看到的男根山。男根山很像奕华一生都放不下的十字架,背来背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一直回避那座山以及叫南亘山的小城,从不在任何简历里提及。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来自哪里,使她失去了伪造另一种经历的机会。而当她干脆就改名为“男根”,有点破罐子破罐摔的时候,却已没人有什么闲工夫来“八卦”她的身世了。

彻底远离和忘掉南亘山,曾被她当作一生最大的事业。她基本成功了,那里再没有她的亲人和朋友,那座小城也不会再流传她的故事。甚至,她完全改掉了南亘山人说话时老爱带出的“哦呜”——你问一个南亘山男人街上好玩吗?他肯定,便是一声“哦呜”;你问一个女人衣服好看吗?她说好,也是一声“哦呜”。“哦呜”,是南亘山人对事物的判断词,一针见血,言简意赅。这也是南亘山人与生俱来、难以磨灭的标志。这些人不管去到什么地方,那地方有多遥远,因为一声顽固的“哦呜”,便可被人轻易地拎出他是个南亘山人来。

奕华却生生磨去了“哦呜”的印记,说了一口带点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说话时,嘴角开展、上翘,让气流擦动牙齿往外轻送,婉转低回,像上世纪三十年代女演员说话的方式,有点造作,却造作得不惹人讨厌,横竖都是在背台词而已。很多人在电话中是听不出她的年龄,更别想在千万人中把她这个有南亘山背景的人拎出来。是的,她算不得是南亘山人。就像有人曾调侃她,南亘山最多算是她的“养母”,可亲妈又在哪里呢?奕华成了身世糊涂的人。但再糊涂,南亘山也是她的上半生——

然而,她要的就是从自己的上半生中消失。很长的时间里,愈发老练的她,几乎做得天衣无缝了。却没想到身处异国,在离南亘山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那座山却突然清晰地展现于她面前,纤毫毕现……

还有,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坐在朋友家的院子里,风,“哐”“哐”就来了,吹掉奕华为了参加派对戴着的麻质玫红礼帽。风让所有的人都噤了声。朋友的先生说,风叫“莎乐美”,刮来时像砍头。单日不吹,双日吹。

奕华陡然所动,想起了南亘山也有这样的怪风,每年初夏五月底来,像守信的燕子。它不是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地来,而是嗖嗖地吹成了几股,呼呼飞蹿着,像龙蛇漫天搅动。偶尔,也成一把把锋利的剑似的,逮谁劈谁,拦腰一斩。

风来,奕华就会死死盯住妮儿河中间的那座山。风中的它,像突然减肥了,瘦得不成样子,被吹得晃来晃去。奕华真怕咔嚓一声,山断了,死在她面前。

在法国南部,奕华想起那个叫南亘山的地方,胸口止不住地痛。小时候写作文,她老把南亘山写成男根山。妈妈见到,呼地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她痛了几十年。男根山1

其实,南亘山这地方真正的名字就叫男根山,因那座山而定。改名,还是1965年的事了。当时,来了一个上海人当县委书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地名如此粗俗呢?男根山就改作了南亘山。爱好舞文弄墨的书记对自己取的这个地名颇为得意,还专门写有文字诠释,其中有:“西南之土,山貌诡然,衣食父母,是为亘古”云云。

但除了奕华的家人(她父母也是上海人),小城人从不忌讳说出男根二字。更有人,直接叫男根山为“鸡巴山”。改名后,这里的人,说的写的地名仍是习惯中的男根山。书记私下里对奕华的父母抱怨:这是落后地区的落后意识。他有些难以理解,这里的人为何从不抱怨他们生在了这么个地名都难以启齿的地方,甚至还感激呢?偶尔,奕华内心深处也会涌动出这种感激的,尤其是成为作家后。因为南亘山,是一个多么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啊,像假设的天堂。

……

第一次坐飞机飞过南亘山,奕华才真正把这里看得一目了然。

南亘山是没有退路的地方,被四面大山死死围困,只有左边笛山悬崖上凿出的一条公路才能通向外面的世界。南亘山像渝都城的某种遗弃,孤儿似的被扔在了大山之间,凹下去,凹成一个水土肥沃的平坝子,恍若北方。但刚让人松口气了,那座山突然在妮儿河中拔地而起。很唐突,没有任何预告、铺垫,山已耸立。像一根形神兼备却孤独的男性生殖器,离开地,直逼天。

它,天生就该叫男根山,怎么去改?

那山的确很孤独:三面都是万丈绝壁,赭色石崖。被太阳一照,没有鲜亮起来,反而暗下去,呈深紫,有时又呈深咖啡色。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山更像一柄古铜色的利剑,凶光毕现,不可一世,没什么能与之抗衡的。绝壁之下,是密实的竹林、芭蕉林和桑树。竹林黑压压的,像被浓墨浸泡过的云烟,把山脚的每一寸空隙统统塞满;芭蕉林兵荒马乱似的,像热带雨林的克隆。只有绿意盎然的桑树是温柔的景象,尤其是嫩叶儿刚爬上枝丫的那几天,像处子四处张望着的脸子,清纯又多情,向着妮儿河抛媚眼哩。是的,它在山与河之间,达成了谅解。

妮儿河时而烟波浩渺,时而盈盈一握的孱细。却总是绕山而行,成罕见而神秘的Q形,然后汇入嘉陵江。

妮儿河的名字也是有意思的。当地人习惯文绉绉地称女性生殖器为妮儿。有个段子说某男子趁着哥哥出门,向嫂子求欢。问,嫂子也(此字为口旁加一也),想我不?嫂子答:嫂子不想,妮儿想。

妮儿河的水从哪里流出来?是从男根山里流出来的……小城人喜欢这样地自问自答,并为此推测感到兴奋和刺激。不是么?女人的一切本身就来自男人啊。如果说夏娃是来自亚当的肋骨,那么象征女性的妮儿河来自象征男性的男根山,不也是天经地义?

小城人还有个佐证,证明着山与河的关系:每月十五,如果有月,月亮的力量会把山细长的影子,投进妮儿河的入江口。那夜,不过才八点左右,男根山就像一只大脚踏中江口的命门,毫不犹豫。它把江口变得比深夜更黑,伸手不见五指。水,疯也似的打着旋子,湍急,一口气憋不过来了,就厉吼,小城人叫作“阴阳欢”。

小城人白天有人划船去江口,是送客去嘉陵江边,转机动船下渝都。夜晚却少有人去。如果去,便是一次特别郑重的行动——“拜桅子”。

江口水中央有一石,形若女体,上立两根3米多高的石雕,把男人的那玩意儿雕刻得惟妙惟肖,连勃起时的条条青筋都历历在目。据说它们都是唐开元年间就耸立在这里的,风急浪高上千年了,却纹丝不动。它们神圣而强悍,有无尽的能量。拜它们的人,只要心诚,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这个形若女体的江中石又被称为灵应石。

但到这里“拜桅子”却有着苛刻的条件:必须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十五。求事的人必须赤身裸体。如果是求子嗣,拜祀的男女需在“桅子”前交欢,高潮叠叠。灵应石一夜只能接受一桩拜奉。所以,小城一些老人死前都会留下遗憾:等了一辈子,也上不了灵应石。

这些事,自然很古老了。解放后,打击上灵应石“拜桅子”的行为如同打击卖淫嫖娼,“拜桅子”便绝迹了。

小城人私下却说,其实他们天天都在“拜桅子”,谁让他们抬头就见男根山呢?山,耸立在小城人的眼前,不分昼夜。看久了,小城人便会去想山上的事情。山顶是非人间的,除了一些疯长的巴茅草和小灌木,几乎什么也不长。但生出了玉色的花岗岩,成弧形,像一只硕大的碗倒扣在了那里,与白云星辰接壤。

那岩石,洁白光滑,没有寸草的打扰,比男子最优质的“龟头”还清白,小城人称它为“出阳石”。

寺庙就建在“出阳石”岩下,据说也有上千年了。奕华见到的寺庙,不过几间破房,竹篱笆糊泥筑成。之所以在年年的怪风中没倒,大概因为它躲在了“出阳石”之下吧。再多的雨水,冲刷着“出阳石”,也只在寺庙前形成一道水帘而已。

那时,寺里住着三位女人,小城人叫她们大姑、二姑、三姑。她们的身世一直很神秘和可疑,成为小城人争论的焦点。有人说,都是些老革命,身体不好,国家照顾,成了这里的文物管理员;有人说,她们都是牛鬼蛇神,关到这里改造的。奕华觉得,两种说法都有疑点:如果是后者吧,似乎小城的人对她们多少有着尊重;如果是前者吧,又看不出对她们有什么待遇,她们的生活一贫如洗。

奕华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只知道自己很喜欢上寺庙里来玩,但不喜欢二姑,喜欢三姑。

二姑多少岁,奕华不知道,只觉得她行将就木似的。她能管理什么文物?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农民,大太阳天,身子成90度地佝偻着,背着背篓,举着小锄头,一步一步地挪动,在寺庙下的荒土里刨来刨去。听见人叫,抬起头,身子仍弓着,成90度(那身子似乎再也直不起来),冷着一张脸,眼有寒光,盯着你,嘴里骂骂咧咧。谁也不知她在愤怒什么,为什么愤怒?

也不知三姑的年龄。三姑长得也许不漂亮,但喜气,无忧无虑的。其实,她脸的下半截是很漂亮的,一笑,俩酒窝儿。但鼻子以上的眼睛一大一小,相互挤对,长成了个喜剧演员的滑稽相。

而大姑,很少有人把她看得清楚。据说,她50岁上下了,却细皮嫩肉赛过二十多岁的女子哩。她一年四季都坐在寺庙最里端的石壁前,低头面壁。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少有回首张望。奕华曾在春天的黄昏,见着她的侧面,白沁沁的脸,眼珠一动不动,毫无喜乐。奕华看着,胃突然就痉挛了。

三姑尤其喜欢孩子,包括像奕华这样的。记得奕华9岁的时候,指着寺庙门口立着的三根石柱子问,是什么?三姑哎呀哎呀地叫着,捂住奕华的嘴:别问,这东西就长在你老子身上啊。三姑又道:我给你说了,不许再去问其他的人了,包括你妈你老子。她告诉奕华:这叫“桅子”。又带奕华登上“出阳石”,让她看花岗岩石上密密麻麻刻着的这玩意儿,说是宋代就有的。它们或两个一对,或4个、8个、16个,全是成双成对地躺在地上,硕大、粗壮、威风凛凛。奕华心里疑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长在父亲的身体上呢?它们那样的硕大无朋,躺在地上也像武器一样地凶猛,怎么可能是父亲身上的东西呢?

奕华还问了三姑一个问题:为何这些“桅子”都成双数,你们寺庙前的却是三根呢?三姑眼神缥缈,不作答。

于是,9岁那年,奕华发现了一种不可思议——她的小城有种东西,是长在男人身上的。她却无法把它们同男人联系起来。她想不出男子的身体怎么可能放下这些硕大无朋的家伙。

奕华还发现,这种东西像无人管教的野草,疯长在小城的各个地方,见缝插针:不但男根山的“出阳石”上有,寺庙前有,沿着山路下来的石壁上有,并且,妮儿河两岸排列的石柱子、洗衣场伸进水中的大青石、海棠码头爬上来的那一坡石梯的每一阶梯上……树立的、雕刻着的都是这玩意儿。甚至,她们小学经常用来挂革命标语横幅的两根石柱也非常可疑……

9岁的奕华感到自己被包围了,被对她来说还似是而非的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一看到它们,奕华只能把它们联想成三姑那笑起来极不对称、滑稽的脸。至于匆匆忙碌着的父亲,以及班上那些穿得脏兮兮、爱打臭屁的男同学,奕华怎么也无法把他们与“桅子”随便联系起来,那将是一宗罪——要被妈妈扇耳光的罪。

奕华很想弄清楚小城其他的人是否也有这种被包围感。然而,谁也不会与她讨论这样的问题,三姑也不。她很快就离开了奕华的人生,死在奕华10岁的那年。怎么死的,奕华至今也不清楚。

小城人似乎就这样沉着镇定,在高高耸立的男根山俯瞰下,在众多男根图腾的包围之中,奔去忙来,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却对一个充斥着男根图腾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段时间,小城的当权派把南亘山改名为东方县,连小学生开大批判会,也会左一个“我们的东方县”,右一个“我们的东方县”地说,小城人试图在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被改名为东方县的小城却发生了两件事,轰动一时。2

第一件,发生在1971年的正月十五。

下河街有一对土著男女,婚后几年未育,中医西医看了不少,就是没有。男方又是三代单传,全家都快急疯了,便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月黑风高,划船到江口的灵应石。

年轻的男女把船划到灵应石边,靠了船,正好月亮出来了。江口这边开始暗下去,男根山巨大的影子已踏进江口,如男女交欢时的入港。渐渐地黑,一切的一切,渐渐地更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了。女的就对男的说:你先脱。男的在黑暗中偷偷一笑,说:你也脱。

两个年轻的肉体开始在灵应石上滚动,在两根“桅子”前滚动。身子下就是咿咿呜呜厉吼着的江水。

多怕人的“阴阳欢”啊,像人在嚎哭,凄厉之声不忍卒听;又像女人在撒娇,兴奋地哆嗦,欢愉地哼唱。两个人已分不清水的声响意味着什么了,他们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却更坚定地抱紧彼此,手指、心跳、欲望、欢乐和痛统统都要嵌进对方的血肉之躯中。男子感到女子的一股热流迎着他来了,女子的潮湿如山崩地裂前的预告,他又偷偷地笑了。他感到自己被这滚滚而来的湿润沉浮着、温暖着,这是一个女人多么贵重的礼物啊,他差一点不知该拿什么来回报了。只是感到黑暗中,他的女人在开始退缩,像是怕被什么撞击和毁灭。她向后退缩,向着水的方向。她紧皱着眉头,痛不欲生的样子,向着水的方向退缩。

男子扭过头来,猛然见到几束雪白的手电筒光射过来,像高射炮或机关枪的子弹,击中他裸露的身子,甚至,击中男根。“站起身来,不许乱动。”他听见有人猛喝,雪白的手电筒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把他暴露在光明中。他低下头,见到自己的男根像一窝乱草,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他想到要用衣服来掩护。但,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已经被当成战利品,被一手持电筒者夺去,另一手持电筒者又一把抓去他女人的衣服,紧紧抱住,像在把守一堆赃物。这一切的完成都是在黑暗与手电筒光的交织间,他无法看得真切,只能凭想象弄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他又听到几个人猛喝:“站起身来,不许乱动。”这次的吼声是针对他女人的,因为他听到这一片吼声中竟有不怀好意的笑。

他的女人并没站起来,继续向水边退去,扑通一声,她跳下了江。

手电筒光全射了过去,形成火力更猛烈的炮火一般,劈头盖脑向那个赤裸的女人发起冲锋、包围。女人死死地抓住礁石的一角,整个身子全沉入水中,牙齿打颤碰撞的声音压过了“阴阳欢”。她脸色在手电筒的光亮中变白、变青……变紫,眼睛里充满恐惧,像一只兽等待着被宰杀,恐惧之极。

这反而激起持手电筒者的兴趣与斗志。他们嘻嘻哈哈用手电筒在女人脸上照来照去,逼得很近,在那张绝望的脸上嬉戏,猫捉老鼠似的,嘴里一个劲地嚷:上来啊,我拉你上来,你也来试试老子的比你男人的谁个厉害?

说着,持手电筒者蹲下去,争先恐后去拉女人。有的更伸长了手,在水里一阵乱摸,女人的尖叫和男人们的哄笑交织一片。

终于,女人一放手,蓦然转身,向江口深处游去。她边游边骂,骂声在黑夜中比水的呜咽更令人害怕。谁也没料到女人这般决然,她游得飞快,向漩涡密集的地方。几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被梦魇定住了,包括她的男人。他站在两根“桅子”下面,颤颤巍巍,一边用手掩护自己的私处,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知道女人无踪无影了,被江水和黑暗共同出卖了、弄丢了,他才如梦初醒,寻死觅活,要去找自己的女人。

那群持手电筒者是小城的巡夜民兵,从各个单位临时抽来的。但他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有着捍卫道德文明的高度权力。他们最擅长的事莫过于这样地抓“狗男女”。

女人再也没从水中上来,她似乎消失到一个不可知的梦里去了——黑暗中的噩梦。开始,男人还等着。见人竟絮絮叨叨,哭得稀里哗啦。小城的人说他是被那夜吓坏了,再加上想念女人,脑子出了问题,那玩意儿也被毁了,三天两头得往医院跑。

然而,人们这样的议论并没持续多久,仅仅是第二年的正月,男人却又结婚了。娶的是小城新调来的一位漂亮的女医生。那是一位有文化懂科学的职业女性,绝不会因生育的事跟着男人去“拜桅子”的。奇怪的是,结婚不过三四年,他们竟生出两个结结实实的儿子。

风刮过了六月初,小城就安详了。天,不冷不热,河对岸的桑树有了殷红,点缀于翠绿间。指头大小的殷红在积攒自己的甜,它们似乎知道只有越加甜蜜的时候,人们才会拿它们当成桑葚果摘下来。否则,它们便会蔫得不成样子,自己掉在地上,默默成泥。河这岸的洋槐树又遇第二茬花期,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花,玉白色或绛紫的,香得闷人。有些几十年的洋槐,如同聊发少年狂的老翁,每年都会长出几枝细杈丫出来,被沉甸甸的花串拖累,垂悬在妮儿河边,像谁垂在那里的鱼竿。玉白与绛紫成了诱饵,鱼,一群群蹿过来,在水中的花影间啄来啄去,永无休止。

男子经常在这个时节,带着他的媳妇和两个儿子在河边溜达。他精神抖擞,声若洪钟,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路过河岸的那些“桅子”时,他擦身而过。3

第二件事情就没这样的结局了。

也是1971年,小城的“文化大革命”向深入发展。然而,搞来搞去,总达不到上级需要的激烈场面。小城的有些人想到了联系实际——把南亘山,不,东方县几万根石雕、浮雕、木雕、木刻,站立的、躺着的“桅子”们,一扫而光。“这是封资修、走资派、牛鬼蛇神留下的东西,几千年了,他们就是拿这些来祸国殃民。不摧毁这些黄色的东西——‘地、富、反、坏、右’的‘命根子’、赫鲁晓夫的‘命根子’,他们随时都会借尸还魂。”

慷慨激昂、颠三倒四说这番话的是位女人,叫姚俐俐。她是中心中学的政治老师。中师毕业从外面分来的。已婚,丈夫在青海当兵,连级干部,还没资格带家属。姚俐俐又无儿无女,孤零零地自个儿呆在小城。

姚俐俐很要求上进,一直在争取入党。但身材成了她入党的最大障碍。她人很高,但身长腿短、上粗下细,像一支大号的毛笔插在了细颈的笔筒中,让她变成了一个笑柄。这还不是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她的上半身其实也没什么肉,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却偏偏拥有非常丰满的乳房。那一双东西挂在那里,姚俐俐一走路,就呼呼上蹿下跳,像两只撞向山崖不要命的兔子,让人很看不惯。姚俐俐再有一脸进步的表情,都会被这两个激烈的家伙破坏掉——哪怕她总在革命最激烈最艰苦的地方出现,经常穿着丈夫弄来的女式旧军装,把自己打扮成勇敢的女战士,人们仍不相信她,料定她是一个想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骚女人。

姚俐俐不理会别人的白眼,甚至来自组织的。她的革命观正如领袖所讲的,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她要的是粗犷、豪放,也许流血成河。姚俐俐不管那么多,她喜欢这样疾风暴雨的时代。她正带着一帮学生,拿着铁锤、钻子、斧头之类,忙活于小城上下,摧毁着那些帝修反、封资修、牛鬼蛇神留下来的“命根子”。

却没想到,那些千百年就存在着的“命根子”相当难毁。木头的好办,立起来的石雕也多少有办法。但那些刻在绝壁悬崖上的、山顶“出阳石”上的,要把它们弄干净,太难,进度相当慢。另外,妮儿河水中的“桅子”以及灵应石上那可恶的两根,因为涨水,姚俐俐也只能暂时地望洋兴叹。

正当姚俐俐对革命的如此不顺利忧心如焚时,偏偏跑出一个女人来捣乱。这个女人姚俐俐几乎不认识,小城也没什么人认识她。她自己介绍是文化馆的,才有人“哦呜”一声说,对了,是文化馆管演出服的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三十岁上下,倒真像个老师,戴着厚瓶盖似的眼镜,把脸遮去了三分之一。有人曾见过她取下眼镜的模样,说倒长得细皮嫩肉,眼睛是一双丹凤眼,蛮漂亮的。

上官老师平常很少与人接触,基本都呆在文化馆装乐器、演出服的仓库里,嗒嗒嗒踏着缝纫机在制作演出服,或用烧红的铁熨斗把演出服一件件熨得平平展展,一遍又一遍。她侍弄那些服装如同自己的儿女。

她做的演出服特别漂亮,尤其是新疆舞蹈中女子穿的小背心:红平绒或黑平绒上,用金色花边滚一道、镶一道、压一道,挨近领边,还会绣上几朵小花,花的颜色与大裙子呼应,女演员扭动脖子时,花朵便要姹紫嫣红地绽放了。

小城人如果有人接触到她,也仅限于借还服装之间。奕华的班上参加学校演出,跳舞,父亲写了个纸条,奕华拿着去找上官老师开后门借(因为服装一般只借给县里的大单位,不会给学校的孩子)。上官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看得出,她很给父亲面子的。奕华借的是藏族服,跳《洗衣歌》用的。围裙是用各色布条镶拼而成,针脚精细,恍眼看,以为就是整片的花条子布。上官老师叮嘱奕华小心,别弄脏。若脏了,拿回来给她洗:“各色布容易相互浸染的。”

她还为奕华洗了一个大苹果,先用冷水洗,再用温水浸,又用开水烫小刀。她站在那里,为奕华削水果,不声不响的,恍若天堂里的菊花。

后来,奕华才听人说,当初父亲从复旦大学分配到南亘山中心中学教高中,上官便是他的女学生。上课,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老师,老师也时不时悄悄睃她一眼,脸便红。谁料,一年后,奕华的母亲从复旦毕业,以未婚妻的名义追随父亲来到这里。上官就逃跑似的考大学走了,读的专业也奇怪,学了考古。但毕业后竟又回到南亘山。却躲进了文化馆的仓库,一躲就是好些年。

她一直是这样,活得不声不响,吃住也在仓库里。偶尔见到人,便安静地一笑,不爱说话,尽量打手势。比如,奕华还来服装,没一件弄脏的,她笑眯了眼,高兴得双手一攥,作揖似的向着奕华一个劲地捣着,奕华觉得这个动作好生奇怪。

但她却跑出来给姚俐俐添乱了。

她老是跟在姚俐俐一行人后面,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外边的人听不清,姚俐俐们显然听清楚了,会集体地一阵哄笑,然后,根本不理睬她,又浩浩荡荡地东奔西走,去摧毁“桅子”。上官老师仍跟在后面,也是东奔西走的,一头一脸的汗水。但她总被形单影只地甩在浩浩荡荡的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她。但,她像看不清形势,不屈不挠地追赶着浩浩荡荡,嘴里不停地对姚俐俐们说着什么,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姚俐俐不耐烦了,找了两个高大的男学生把她架起来,拖得远远的,扔掉。但不一会,她又出现在姚俐俐们的面前,说,不停地说,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一日,姚俐俐们再次登上“出阳石”,眼看着白晃晃的花岗岩上,密密麻麻的“桅子”仍是密密麻麻,像一些手臂把花岗岩抓得死死的,姚俐俐表情凝重地叹道:“不摧毁这些,帝修反随时都可能复辟啊。”她悲切的声音,让学生们陡感背脊寒凉,黑暗的旧社会如在眼前。他们不说话,憋住一口气,举着钉锤与钻子,叮叮当当,对准“桅子”,摧毁!摧毁!

姚俐俐欣慰地转过身来,却冷不丁地见到上官老师就站在面前,她见鬼似的哇哇大叫,然后指着上官吼道:“你疯了!你疯了!”

上官老师穿着白底蓝碎花布衬衣,烟灰色的薄长裤,脚上是米白色塑料凉鞋。凉鞋的款,简简单单,挺朴实,不过是几根横线条。可中间却意外地斜拉了一根,如一个飞逸而过的眼神,朴实的鞋着实让人一惊。另外,她手中攥着一个很大的网兜,也是淡蓝色的。显然,网兜是她自己用尼龙线编织的,在每一个纵横交叉处都点缀了一颗玫红的纽扣。结果,网兜成了她出现时最鲜艳的标志。

上官老师用朴素又惊艳的鞋,踩在学生正叮叮当当敲打的“桅子”上,恳求着说:“你们不能毁掉它们!真的,毁不得,它们是文物。”仍是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姚俐俐大怒,抡起手,“刮”一声狠狠扇了上官一个巴掌,扇得后者一趔趄,脸上即刻出现红印。当着学生的面,她也破口大骂:“你没得男人,想它们想疯了吧……”她本想滔滔不绝,但话一出,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也属于暂时没男人的女人。她立马改口:“你再不走,破坏革命行动,信不信,我让这些革命小将每人扇你一个嘴巴子。”话音刚落,真有学生跃跃欲试了。她用下巴朝两个高大的男生示意,让他们赶快把这个破坏革命行动的不速之客带走。

上官老师用手按住姚俐俐扇过的面颊,泪,簌簌而出。她的脸有些变形:正午强烈的阳光在她脸上制造出些零乱的光影,而“出阳石”白色花岗岩的反光,又让光影有了雾一般的迷蒙。她神情异样、充满悲伤的脸,藏在光雾之后,令人心碎。正午的“出阳石”上没有一丝风,却看得见岩石边缘有几丛矮小的巴茅草摇曳的样子,风去了那里。二姑在下面荒土里刨土的声音,“扑扑”,也隐约可闻。

上官老师轻轻推开来拉扯她的学生,自己走,朝来的方向。一步步,像梦游,又有点像戴着镣铐的烈士,沉重而坚定地走着。倒让姚俐俐有些悻悻然。她解开用来束马尾辫的花手绢,跟上去,想递给上官老师擦眼泪。然而,上官老师却突然折回头,几步就跑到姚俐俐正前方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她跳之前,右手一挥,网兜,一个艳丽的标志,似盛开的蓝莲花,盘旋着坠落,划过纷纭的人间,最后驻足悬崖边的巴茅草上。

一刹那的事,没有任何声响的死亡,姚俐俐们甚至都忘了尖叫。只有永失主人的蓝色网兜,挂在巴茅草上,为那场悲剧作证。

可是,整日面壁的大姑,却在那一刹那回头,泪流满面,哭,撕心裂肺……

上官老师的尸体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她压倒了一片竹林,躺在了厚实的竹叶之上。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凉鞋掉了一只,不知去了哪里。

单位做主,下午就火化,把她葬在了那片竹林里,立了一石碑,上书:上官子丹之墓。此时,许多小城人才记全她的姓名。之所以没写同志二字,是因为她的死因有着破坏革命行动的嫌疑,而死亡自然是自绝于人民了。几年后,南亘山发大水,竹林葬身水中。水退后,那里变成了许多水洼,不长竹了,只长巴茅草,慌乱地疯长。上官老师的墓地只剩下石碑躺在了地上,骨灰盒被大水冲走了,如同那只不知去向的凉鞋的命运。4

两件事,奕华是断断续续从各种人那里听得。版本不同,情节也不同,尤其是细节上的夸张或遗漏,常让奕华不知所措。转述,有时远比亲历更可怕,因为它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对于一个少女。奕华正是从那时开始了多愁善感,并且心思缜密,有了城府。

她常常坐在自家的后门口,隔着水朝灵应石或那片竹林的方向,眺望、发呆,脸上呈现出莫测古怪的复杂表情。她学会了不与人交流的独处。

母亲发现了她爱发呆,却不知道为何?母亲把一张纸条放在她的语文课本里,上面奇怪地写着:还没学会爬,就想飞?奕华看完条子,一笑,再也不坐在家的后门口对着心中的世界发呆了。

她找到了另一处地方来发呆。路过小城的火葬场,看到里边的鸡冠花开得特别红火,就情不自禁走了进去。

她把两株肥大的鸡冠花拔起来,查看它的根部。因为听人说:火葬场的花开得好,皆因死人的骨灰为土……猛然抬头,却发现自己站在了焚尸炉的高烟囱之下,蟹青色的砖砌成的烟囱正吐着黑烟,让奕华一眼见到了死亡的具象……

回家后,奕华高烧不止。烧得迷糊时,奕华发现南亘山所有的“桅子”都像士兵一样站立,成伍,浩浩荡荡地行走,无边无际。而大片大片的鸡冠花涂脂抹粉,妖娆无比,穿梭在“桅子”的队列间载歌载舞。原来,鸡冠花竟是些不要脸的东西。奕华在梦中想。又突然,“桅子”于一瞬间撤退,无影无踪了,鸡冠花还在载歌载舞,无法停息,直到死亡……

奕华好虚弱,她的手往前一伸,想抓住点什么,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攥着爸爸的手。妈妈呢?她突然对妈妈有了强烈地渴望。爸爸告诉她,妈妈到市里学习去了,学习对妈妈很重要。所以,妈妈两天前已走了。

泪,从奕华的眼里夺眶而出,她感到某种怨懑和孤独。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绪竟主宰了她的一生。奕华更不知道,这次病,是她第一次、也将是唯一一次——离父亲这样近。女人的天敌1

大病初愈的奕华,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想起上官老师安静的笑,白底碎花的衬衣,花总是蓝沁沁的,下着烟灰色的裤子,一切都是安静的,包括厚镜片后的眼睛,从不惹春色似的,就觉得上官老师像一个蚕儿,躺在洁白的茧里,与她隔了永恒的距离。奕华明白了:有些人和事,不见得是传奇,有什么巧合或因果。往往是无头无尾,支离破碎。完了,就随风而逝。

她想这些事情时,正走到上河街的尽头。

小城其实只有一条街,以山为核心,绕河。山的阳面所对,便是上河街,山的阴面所向,便是下河街。两街陆路交接点是县中心中学。另一头,一桥把两街合二为一,水在桥下缓缓而过。尤其是初秋过后,这里的水就细了,露出嶙峋的青石,多有伸向水底的石板,使这里成为小城天然的洗衣场。

透过桥洞,也看得见江口,江口在桥的对面很孤独,包括灵应石。自那件事情后,小城再没有人上去过。奕华望了望灵应石,只觉两根“桅子”已很衰老,像耄耋之年的男人,站在那里,沐风浴雨,怪可怜的。想想,小城人好愚蠢,竟指望这两根可怜的家伙来拯救自己的命运,小城人亦可怜。

奕华坐在石桥上,发现堤岸过去像密林般的许多石“桅子”已不复存在,让堤岸顿时萧条。今年夏天的水,退得极快又狠,水退后,只剩下空旷而肮脏的河滩,大片大片的巴茅草已在沙与鹅卵石的交织间疯长。及人高的巴茅草像一种舞台布景,布置出这里的暧昧和神秘。奕华感到了它们的不洁以及刺激的氛围。她从大片巴茅草丛的边缘绕了过去,接近洗衣场。

奕华喜欢这里。

每个礼拜天,这里都聚集了小城差不多一半的女人。她们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花背心、花裤衩坐在大青石上,或干脆站在水中,搓、揉、捣着衣物什么的。她们捣衣的动作,简直让奕华着迷:随着手臂的起伏,头发飞舞,双乳也在飞舞。捣衣的动作在南方清澈的水边,成了最性感的舞蹈,伴着木头击水的声响(奕华觉得那捣杵也像“桅子”),闷闷的、闷闷的,很古老的声响,奕华看到有些年轻的乳房仿佛就要冲出来似的。

洗完衣服,女人也不会轻易离开。她们把洗干净的衣物,铺在大青石上,然后选一些干燥平坦的石头躺上去,露胳膊露腿地晒着太阳,三五成群地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它成了小城女人每周的一次议会,一次派对,很感性和性感的派对。

奕华经常喜欢坐在桥上看,看到花花绿绿的女人、花花绿绿晒在大石头上的衣物,她就不会那么反感“妇女”这个词了。因为正是妇女弄出了小城的某种热闹。

在很多时候小城是冷清的。为什么冷清?随着长大,奕华也略知一二:小城的男人太少了。

小城的居民分土著和移民。据说小城最先的居住者来自中国北方。他们勇猛骁战,是被派来戍边的。所以小城人的语言中至今还残留着北方方言,比如叫女孩为妮儿或小妮子。而历史上这里又是进渝都城的要塞,兵家必争。争来争去,男人在战争中亏损,女人在战争中孤独;更奇怪的是,南亘山的山水先天养女不养男,曾有过十年不出一男婴的传说。土著女人生得高挑、白皙、灵巧。有民谚曰:美人挤破南亘山,柳眉杏眼屁股圆。男土著却矮小、瘦,弱不禁风似的。他们的细胳膊哪里抱得动丰满的女人?而小城的新移民,是指六七十年代从外面移来的一些单位,它们多具野外作业性质,如某某冶金部门、地质队、石油开采队。它们在这里留下大本营,留下妻儿老小,留下孤寂的长夜和床枕,奋斗的男人在远方。他们与这座小城的联系,也许是每周一次、数月一趟,甚至一年只有12天。一大批孕妇或壮志未酬的怨女在这里望眼欲穿。但是,奋斗的男人总在远方。

奕华知道,小城一年只有几天的真正热闹和欢喜,那就是春节。那几天,小城的风俗与所有地方都不一样,从不时兴彼此拜年、串门、走亲戚,许多家都是门窗紧闭。但大街小巷全是小孩子在闲逛。突然变得慷慨起来的大人,大把大把地拿钱给孩子,让他们随意逛、随便吃,孩子们成了最快乐的流浪儿。他们在街上流浪的时间越长越发讨大人的欢心。有些孩子似乎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们会三五邀约,通宵也不回家,找一个避寒的地方打牌、聊天、游乐,困了,就靠在彼此身上睡一睡。

奕华的父母是小城里很少不这样做的父母,反而不让奕华出门。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一个看书,另一个也看书,也让奕华看书。奕华家的春节比平时还冷清。

奕华也曾经溜出去过,趁着父母都去单位加班的一个下午。她发现街上的热闹也是虚假繁荣,到处都是吃饱喝足的孩子在无事生非。他们把火炮炸得震天响,却始终压不住另一种声响。

奕华听到了,她很奇怪,为何其他的孩子对这种声响充耳不闻呢?这种声响从许多人家的门窗缝隙传出来,漫卷了小城,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小城在摇晃、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偶尔还有高亢的吟唱响遏行云,像有上千头的妖魔在小城上空轰轰行走。奕华被这种巨大而集体的声响惊呆了,它像是从某个洞穴伸出的神秘之手,扼住她的咽喉。她感到口干舌燥,脸颊滚烫,一股热流撞击身体,发疯似的疼痛。她拼命往家跑,一到家就躺在床上。没想,身体又涌出一股热流,在床单上看得很清楚,那是血。

奕华有了初潮。

妈妈对奕华说:从此你是女人了。

奕华讨厌妈妈说她是女人。讨厌自己成为了女人。讨厌每月的不期而至,讨厌关门闭户的春节,讨厌无耻的声响,讨厌男人回家。

奕华就喜欢没有男人气息的地方,譬如,这样的洗衣场。女人把最美的和最丑的都露胳膊露腿地展现出来,女人不再乔张作致、装精作怪,女人与女人血浓于水,相安无事。

当然,奕华也发现,这里的女人好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排斥着男人——她们大堆大堆洗着的往往就是男人堆积如山的衣服;高兴的,是男人就要回家来;骂骂咧咧的,是男人久久不回家。当她们不谈论男人的时候,她们的情绪会降到冰点,无精打采,捣衣的动作不再是舞蹈,像在摧毁——“空”“空”“空”地击打在大青石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桅子”浮雕,因了这年年岁岁怒气冲冲的击打,模糊得不成样子了。

偶尔她们会集体兴奋,那是突然有一个男人从桥上走过。如果是个比较年轻的男人,如果他心血来潮坐在桥石栏上正往这边看,那些站在水中勤劳的女人,立刻便会直起身来,拂拂头发,整理衣衫,搔首弄姿起来;至于正在捣衣的女人也会让动作由激烈变得轻缓,甚至像正在开派对的淑女,笑声也装腔作势了。

那时的奕华怎么也不明白,女人因为男人,会有如此多的面孔。为此,奕华更讨厌“妇女”这个名词:她们像妖,变幻无穷。为了不回家的男人,变幻无穷。

但讨厌归讨厌,她却偏偏往妇女成堆的地方凑。从这点已看出奕华性格矛盾性的端倪。此时,她已走到洗衣场,走过妇女们的当中,选了一块大青石坐下,带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她坐的石头上,也刻满了“桅子”,横横竖竖,向水里延伸。水清澈,小鱼小虾在这些唐代雕刻成的“桅子”上成群结队地聚集,让“桅子”有着漫漶的感觉,在水中一动一闪。

大多妇女都洗完衣服,坐在离水稍远的地方,晒九月底的太阳,聊天,东家长西家短。

今天她们没聊男人,聊着姚俐俐。一个女人说:姚俐俐疯都疯了。出了那件事后,她差不多变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说“不是我推她下崖的哇,不是我推她下崖的哇”。自己做了缺德事还不承认,她凭什么扇人耳光把人给扇死了嘛?另一个女人说,她也可怜,总是孤人一个。年底男人又回不来了,说要提干了,不能走。男人又不让她去,怕误了工作,影响不好。“那姚俐俐明年不怀娃了?也30岁的女人了,再不怀,怕也怀不上了。”“谁知道?她那么先进,唱样板戏唱得那么跩,革命新女性,未必稀罕要娃。”“你说错了,想都想疯了,还说想生个小子呢,不定就要请假去青海探亲了。”“探亲也只有12天,除去路途,一周还不到呢,就能折腾出一儿子?她那身刮骨肉?再说,听说在那海拔高的地方一折腾,是要死人的。”“瞎胡说,人家当地人也是要折腾的。”

……

奕华听着女人们的东拉西扯,知道了妈妈为什么瞧不起小城的女人,说她们是婆婆嘴,只会说闲话。奕华虽然似懂非懂,但也觉得女人们谈论的没啥意思。只是奇怪:女人谈及男人,哪怕鸡毛蒜皮,都又风趣又丰富,妙语连珠。而女人一说起女人,除了刻薄,就没有其他的智慧了。但,听到说别的女人的坏话,女人又是受用的,哪怕与那人无冤无仇。女人的天敌就是女人吧?譬如,姚俐俐。2

奕华第一次真正见到她,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那是上官老师刚跳崖不久,姚俐俐成了小城最大的焦点人物。奕华曾在心里描绘过她的样子,把她往丑里想。但见到姚俐俐,还是很吃惊:她竟长成那个样子。

姚俐俐长得并不丑,而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脸不大,却面如圆盘,很薄,瓷盘子似的。双眉高挑,眼珠微凸,再加上鼻小嘴阔,恍然看去真像一只开动脑筋、寻找着登陆点的青蛙。

她走近爸爸的办公桌前,让她坐,她别着身,用半个屁股轻轻挨着板凳,轻脚轻手,像只猫。手一抬,泪已下。她说:蓝校长,我是活不了了,不知该怎么活了……声音那样沙哑,语速急骤,如过山车,快飞将起来似的。泪,又簌簌而下,也不拭,薄薄的脸被泪弄成了一盘糨糊。却突然,头一偏,溜着眼看人,耍娇。

那神态,让奕华呆住了。那一瞬间的神态,让奕华记了一辈子。怎么说呢?原本好端端地低着头,楚楚可怜,忽而翻起眼,向着人,似笑非笑,像钝钝的剑,慢镜头似的刺来。奕华在长大后看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看到演小豆子他妈的蒋雯丽,也有这么经典的一翻一耍娇,才知那不过是女人对付男人的常规武器。

但,就是因为这个眼神,奕华开始讨厌起姚俐俐。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讨厌也会是一生刻骨铭心的东西。而在洗衣场,奕华有种冲动,想加入到诽谤姚俐俐的队伍中去,因为那个她讨厌的眼神,更因为上官老师。那些婆婆嘴们针对姚俐俐的坏话,在奕华看来,太轻描淡写,无创造性,更无打击的力量。而如果她参加到这群妇女的队伍中去,她的话将是踏在姚俐俐身上的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心竟是这样的毒,至少这一瞬,奕华自己也一惊。难道只是为两面之交的上官老师?

奕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上官老师?本身,她并没有这样的察觉,是后者的死亡告诉她的。死亡能告诉人们的,也许是正常的情况下穷尽一生都不会知道的真相或玄机。

奕华在发高烧前不是经常坐在自家的后门口、望着男根山发呆吗?妈妈不是讥讽她还没学会爬,就想飞了吗?妈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如果妈妈知道,会很伤心,因为奕华竟是以缅怀母亲的情感在缅怀着上官老师。她希望的母亲就是那样的,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制造着美丽的新疆舞平绒小背心。说话低着头,像盛放在天堂的菊花,安静,不惹春色,连香气都不曾拥有。那是奕华理想中的母亲,微笑,春风一样的和煦,从不揭露、指手画脚。而奕华的母亲太聪明了,她轻而易举就能识破一切,谁在她面前都很难装假。谁也不能,包括父亲。

有时,奕华觉得母亲就像自己的天敌。

过12岁生日那天,奕华决定了一生的走向:当作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亲没说什么,但感到他的眉头凭空一皱。这位小城中心中学的副校长,在家几乎都扮演着沉默的角色。而在另一中学当教务主任的母亲却说:还没学会爬,就想飞?奕华才知道母亲其实早就知道她的心思,所以才有那张纸条。母亲何等聪明。奕华有点后悔向母亲的坦诚,觉得是件很丢人的事。母亲的聪明总让她有这样的感觉:又被母亲剥去一种保护层,剩下赤裸的、可怜的自尊心。为此,她更有了怨懑。

所以,她竟希望另一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却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大逆不道。母亲是不能选择和更改的,每个女儿都得无条件接受,并爱着。不爱母亲的女儿还叫什么女儿?

奕华极为痛苦。所以,她常常发呆。发呆是她平衡内心挣扎和矛盾最好的方式。她也想在发呆中,找到逃避之路,但母亲不让。她会在奕华发呆时,用各种方法把她拽回,让她不得不重回痛苦的真实世界。

于是,奕华便喜欢跑到妇女成堆的地方,听妇女们东家长西家短,这也成了她逃避的方式之一。比起聪明的母亲,奕华觉得这里的愚蠢女人倒更像女人,她们至少是热闹的。奕华喜欢与她们搭话,东家长西家短,这样顺着势的平庸或愚蠢,让奕华感到了轻松。她不想自己变得像母亲一样的聪明,一样的一针见血。有段时间,她甚至学会了一手跷着指头,一手叉腰骂人了。不幸被母亲看见了,母亲冷着脸,刻薄地说:你已经很像妇女了,再没有女孩子的清纯了。

这样的话,让奕华霍然发现,母亲其实也不喜欢自己,也暗暗希望女儿是另一个人。

然而,一切皆成定局,彼此都有着无奈,心照不宣的无奈。

……

想到这些,奕华已没多大兴趣加入诽谤姚俐俐的大军中去了。她觉得应该去另一个地方——小城电影院。3

奕华每周日的下午都会去电影院的门口转溜。它在中心中学旁边,是小城女人的另一聚集地。

周日下午的三点半,这里总有电影,但,女人们大多不是冲着电影来这里的。

这些不约而同晃动在电影院门口的女人,算是小城的漂亮女人。她们来这里,打扮得既慵懒又性感,洗过澡、洗过头,身子还有香皂的气味,披着的头发,水珠还滴滴答答。她们常常穿新衣服过来——找人在上海新带回来的,或学着书上的样式自己做的。小城的女人都有大把无聊的时光,让她们不得不用女红来打发。于是,小城女人多巧手。而这里,电影院门口周日下午的时光,便成为她们的服装发布会的走秀场。

但,照奕华看来,她们比河边的洗衣女更可怜一些。那些女人至少是忙碌着的,手持捣杵的动作让她们不显得孤独,有一种为家务操劳的故事情节支撑。电影院前的女人,穿得漂漂亮亮,才洗过的身子,显出浓郁的诱惑。被残存的香皂气味召唤出的诱惑,弥漫这里,香得令人窒息。恍惚间,你以为这些女人准备停当了,该出发了。结果,仍看到她们毫无目的地在这里瞎逛,逮着谁就说个不停。她们或假装在等人,从偶尔来这里看电影的男人身边穿过。但男人身边总会有别的女人。男人偶尔也会匆匆忙忙看她们一眼,就被旁边的女人拽进了电影院,剩下这些没有男人的女人,无所事事地在这里逛来逛去,穿着漂亮的新衣,我看你,你看我,怅怅对峙。

奕华过来的时候,一红衣女人正走在前面。她头上高高扎了个马尾辫,系着鹅黄碎花的手绢,却让她更显得身长腿短不成比例。她走起路来,身子毫无弹性,直伸伸,硬邦邦,只有屁股不自然地撅着,把胸高高地送出去,像一只弓形的虾试图在做反方向的动作。奕华知道,是姚俐俐来了。想起妈妈叫姚俐俐为“老挺”,奕华“扑哧”笑出了声。

姚俐俐穿了一件介乎砖红或深咖啡色的短袖衬衣,手里端着一只大号瓷盅,端了满盅的新上市的桂圆。她肥大的衣服在她走路时飘来荡去,使她的身子像伞骨一样去撑着大伞。她对两个站在花坛前的女人介绍,衣服是丈夫在北京开会时买的。男人心粗,忘了尺寸,所以不合身。但衣服是上好的的确良。说着,竟流泪,言语幽幽:我不知还活不活得到他回来……两女人边伸手从她瓷盅里拿桂圆吃,边安慰:别说丧气话。那女人跳崖不关你的事,是她自取灭亡。你要放宽心,养好身体才是。

姚俐俐含泪道谢。

不一会,她身边又围上了几个更年老一点的女人,其中一人还很像干部。她们伸手在瓷盅里取桂圆吃,用贴心的话安慰着这位已非常消瘦的军属,桂圆壳剥了一地。

被众人围着的姚俐俐,一定产生了某种幻觉,以为自己成了女英雄似的,说话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了慷慨,饱含热泪说:大家想想,姓上官的家伙为何要阻止一个革命的行动?一而再,再而三,又没挖她家的祖墓,她究竟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姓上官的在大学竟学的是什么考古,专门去研究封建社会帝王将相的坟墓和尸骸,真够让人恶心的。那些东西(“桅子”)留着,特别毒害青少年,我们当老师的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

女人一片“哦呜、哦呜”的赞成声。但已显得心不在焉,只顾着伸手拿桂圆吃,地上又堆了不少果壳。只有那干部模样的女人,受到姚俐俐一番话的感染,很激动地抚着她的背说:姚老师,你受委屈了。我们要向有关方面反映,辨别是非,弄清黑白,让那些谣言没有藏身之地。干部模样的女人的话又引起那群女人的一片“哦呜,哦呜”声。

奕华在旁边听着,第一次觉得南亘山人的这种土话怎么听怎么难听,像公牛招呼母牛的声音。尤其是从女人尖尖嗓音里发出来,让人难以忍受。奕华做了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挤到女人堆里去,伸手在姚俐俐的瓷盅里,把所剩的桂圆全部抓完,也学着女人们的样子,一口一个,只是呸呸有声,恶狠狠地把壳吐到地上。

这一切,很快,快得让奕华差点踩到干部模样的女人的脚上。姚俐俐正准备发作,又突然看清似的,难堪地笑:哦呜,原来是蓝校长的女儿啊。

失去桂圆的姚俐俐似乎失去了召唤能力,女人们迅速从她身边撤退,去找下一个更有趣的地方了。奕华倒有点可怜起姚俐俐来,她突然间就面对了孤独,一个人站在那里,端着空瓷盅,脚踩一片被嘴巴抛弃了的、还残留着湿润唾液的桂圆壳。在周日的下午,一个丈夫在远方的女人,一个每年或更长时间里只能见到丈夫十多天的女人,正无所事事——没有丈夫需要她去打理,甚至她需要的孩子也遥遥无期。她唯有端着一个空瓷盅,东张西望。

很久,姚俐俐才如梦初醒,端着瓷盅走到花坛的另一端。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张小城人绝对陌生的面孔。

立刻,电影院前的女人都发现了他,眼睛呼啦啦全盯过来了,烈焰一般,肆无忌惮。一个面孔陌生的男人独自站在这里作焦急的等待状,对于这个女人们的聚集地实属罕见。

女人们迅速打量,立刻就归纳、总结:男人该有一米八五上下,宽肩窄臀,面容英俊,让人似曾相识。

看着他踮脚远眺又不时看表的样子,女人们的猜测都很肯定:他在等待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丰乳肥臀的女人。男人如此高大强壮,配他的女人,当然是丰乳肥臀。

男人仍在焦急,女人仍在猜测。女人觉得猜测也是幸福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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