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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0 18: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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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之遥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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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听到

如果你听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如果你听到作者:陈之遥排版:暮蝉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511376589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卷 ——天庭第1章

程致研认识司南是因为一场面试。

W天庭酒店招聘管理培训生,他是考官,她是候选人。

那天,他至少面试了十个人,都是应届毕业生,相似的年纪,差不多的背景。他问的问题也大同小异,之所以记住司南,是因为她的答案比较特别。

他问她:“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能说实话吗?”她笑着反问。“当然。”他开始有点好奇。“是因为你。”她回答。

这样暧昧的话,只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说出来才不叫人讨厌。而她,并非不美丽。精巧的脸,齐肩直发黑而柔顺,发梢微微向里扣,大眼睛,笑起来很甜,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那种亚裔面孔的少女娃娃。

他愣了一下,随即就笑,问她:“我们见过吗?”“你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你,在电视上,”她回答,“主持人问你的座右铭,你说,Work hard, play hard。我很认同,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她说的是一部介绍天庭酒店的短片,在本地卫星频道和英文频道播过几次。录节目时,他升任营运副总的人事令还没下来,作为房务部总监接受了简短的采访,的确说过那句话。

答案本身无可挑剔,他只得笑了笑,换了另一个问题:“你遇到过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最大的困难,”她稍事沉吟,“可能是英语听力考试吧。”“为什么这么说?”他没想到她的答案如此平淡无奇。“如果不是面对面,我只能听到百分之三十左右,”她解释,“所以中学里英语听力成绩一直很差,当时也下过不少功夫,但就是提不高。”

那段时间很忙,面试之前,他没看过简历,此刻翻到应聘表格的第二页,“有无慢性疾病或身体残疾”那一项下面,果然有几个工整端秀的字——听力障碍,二级。

不得不承认,她又让他吃了一惊。面对面聊了差不多一刻钟,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在听说方面有什么问题,或许有极个别的辅音吐字不清,但因为是说英文,大多数非母语的人都有类似的问题,所以根本没有在意。

他从不把情绪放在脸上,照样不动声色地把那个问题的后半部分抛出去:“看起来你已经成功克服这个困难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念完高二,我爸直接把我扔去美国,逼我去快餐店打工。”她回答。“你在哪个城市?”“洛杉矶。”“在哪家餐厅打工?汉堡王?麦当劳?”他随便猜。“Hooters,”她又笑,非常有感染力,“经理总是让我在用餐高峰管收银台,刚开始我恨死他了,没想到几个礼拜就练出来了,才知道他对我真的不错。”

她看起来很单薄,跟Hooters餐厅里衣着清凉的大胸妹截然两样,很难想象穿上橙色猫头鹰图案的吊带背心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太认真地笑,顺便胡思乱想。这已是最后一轮面试,他不知道她如何杀出重围留到现在,也不是没有触动,听一个耳聋的女孩子说她此生最大困难是听力提不高。只可惜他没什么同情心,又最怕麻烦,遣秘书送她出去,随后便在她的名字后面勾了Reject(不予录用)。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个拥挤繁忙的城市里,许多人之间的缘分不过就是匆匆一面而已。

但事实却与他料想的不同。

六月末,他收到人事部发来的管理培训生名单,原定十二人,名单上却有十三个,其中有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名字——司南。

他对人一向过目不忘,仍旧清楚地记得她那张精小的面孔,和说起来话来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当然,还有她的残疾。他以为程序上出了什么错漏,于是就找到招聘经理郑娜。“噢,这个司南啊,”郑娜是个脾气爽直的胖子,“是大老板钦点的。”

所谓大老板,自然是指Charles Davies。

他有些意外,仿佛随口问一句:“查尔斯认识她?”“她来参加测评的时候,大老板也在,听说是表现得特别好吧,他又笑又鼓掌的,”郑娜这样回答,“那次之后可能就有印象了,上个月我把最终确定的名单拿去签字,他发觉上面没有司南,就又约了一次面试。”“就这样录取了?”“对,就这样录取了。”

这件事查尔斯没跟他提过,程致研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他拒掉的人,又被查尔斯请了回来。

招这批MT(Management Trainee,管理培训生)之前,查尔斯曾对他说:“有些人可能一时屈就,心里却未必服气。如果你想要在这个位子上做下去,就必须有自己的团队。”

所谓“有些人”,指的是原来与他平级,现在却要向他汇报的公关部总监关博远和餐饮总监贝尔纳。房务部本就是他的领地,尚不足为虑。

听到那番话时,他曾以为查尔斯的态度非常明晰:我迟早要走的,到时候天庭便是你的,能不能全盘接下来,则要看你自己。

而现在,他开始怀疑。并不仅仅为了一个小小的MT,还因为某人曾对他说,Charles Davies不是等闲之辈,而且,立场不明。

当然,查尔斯不做解释,他也不便主动去问。在这云端的天庭里,他不得不慎之又慎,不知何处就有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一步行差踏错,不等次日黎明,便会传到纽约去。

W天庭定位超五星精品酒店,坐落在金融区一栋名叫历峰大厦的地标建筑内,第八十至九十五层,一百五十间客房,六百名员工,是W集团在中国投资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他们在整个东亚区的旗舰店,半年前,打着最高、最贵、最奢华的旗号盛大开业,各种广告、各种宣传无一不声势浩荡。

对极致奢华的追求,是W集团一贯的作风,即使是在着力淡化阶级的美国,他们也大大方方地打着“上流”的旗号,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气,做了一百二十多年的生意。董事会那帮老家伙非常自信,这一次也能以同样倨傲的姿态在中国名利双收。

开业伊始,程致研从菲律宾W云域度假村调任到此地,担任房务部总监一职,统管礼宾、管家、总机、车队和洗衣房。

当时的总经理名叫罗杰,是一个出生在台湾的美籍华人,年纪在五十左右,身材不高,微胖,总是穿讲究的牛津鞋,喜欢戴领结,或者在衬衫领子里系一条花色精美的丝巾。

程致研一直觉得,作为一个酒店经理,罗杰这样打扮明显过头了,但人家是老板,他也不便说什么。

董事会委任罗杰的本意是因为他的华裔出身,再加上四分之一世纪的酒店管理经验。但六个月试营业尚未结束,整个天庭上下便状况频出,而问题的症结可能就在罗杰的华裔身份上。

正如大多数在西方世界生活了许久的东方人一样,罗杰全心全意地相信彼岸的一切都比故国的要好,着力要把天庭打造成自成一国的迷你领地。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非常计较细节,首当其冲的就是中西餐厅:

谢绝一切非正装客人进入。

用餐区域内不允许使用手机。

不合上菜单,永远不会有侍者过来点菜。

…………

事实证明,这些规则在本地严重水土不服,接连有了几次投诉,都闹到了媒体。

餐饮部总监贝尔纳半意大利半法国血统,快人快语,也曾对罗杰好言相劝,说餐厅的本质就是吃,至于礼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习惯,不必纠结过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但罗杰并不买账,仍旧执意推行,他郑重其事地向贝尔纳强调:“Don't forget we are a luxury hotel devoted to offer the most exquisite dining services. We must be very particular about how things should be done.”(别忘了我们是一家致力于提供最精致的餐饮服务的奢华级酒店,必须着眼于每一个细节。)

论转文,谁都不是罗杰的对手,贝尔纳败下阵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餐厅并不是唯一的麻烦。

为了保证住店客人停车,W天庭包下了那栋摩天建筑地下三层所有的停车位,在最显眼的地方停放酒店所有的十二辆加长版奔驰,外加一打劳斯莱斯银翼,余下近百个车位供住店客人使用,但非住店客人如要在此停车,每小时租金却高得离谱。地库门口那张价目表很快被好事者翻拍传到网上,调侃为“全中国最贵车位”。

既然对外如此,对内自然也绝不含糊。

根据罗杰的最高指示,在酒店服务区域内,所有员工必须使用英语交流,所有工作会议也都使用英文。

中餐行政总厨首先表示不满,保安部和工程部也随即提出,他们执行起来有困难。甚至有人调侃,是不是员工食堂打饭的大妈也要学会说:How may I help you?(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只有罗杰不以为意,继续按照他理想中的方式改造天庭。他指责礼宾部员工仪容不整,甚至在更衣室看到有人换鞋不用鞋拔,用手指头抠,也要说上几句。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中国人,所有事情说两遍以上才会做。”

在如此政策之下,外籍职员与一众本地员工之间自然分化成两个阵营。六个月的试运营还未结束,中层以上员工的流失率就高达百分之三十。

但整个酒店最大的硬伤还不是紧张的劳资关系,而是失败的公关策略。

W集团进军中国终究是晚了一步,公关这种东西向来是经年累月润物细无声的积累,一时半会儿的根本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那段时间,几乎每个礼拜都能看到关于W天庭的负面报道,服务态度差,专业培训不够,建筑质量有问题,收费贵得离谱。

公关部总监关博远是罗杰从香港带过来的亲信,罗杰自然不会过多苛责,却把大部分的压力转嫁到了当时的运营副总身上,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最后,运营副总忍无可忍,提出辞职。那封辞职信抄送了亚太区CEO以及集团董事会办公室,洋洋洒洒历数了罗杰上任以来的种种“政绩”。数日之后,集团董事会办公室发出公开信,宣布罗杰将被暂调回香港,同时也公布了总经理的继任人选,Charles Davies。

这场“政变”发生得并不算太突然,大家心里都清楚,W天庭在上海开了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头,稍有先见之明的人都在为将来打算,找猎头,托关系,写简历,最不济的也踅摸着在集团内部找个去处。

或许只有程致研例外,他是外籍职员,但同时也是华裔,在美国长大,别人都当他是ABC,中文却一直没丢掉,纯属两面通吃。在那一片兵荒马乱当中,他照样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房务部也是唯一没出什么乱子的部门,就算后来看见总部人事令上Charles Davies的名字,他也不算十分意外。

六年前,程致研以管理培训生的身份进入曼哈顿的W酒店工作,查尔斯时任运营副总。几年之后他调任菲律宾云域岛度假村,查尔斯又是那里的总经理。这一次,两人又在上海碰到一起,不知算不算是种缘分。

此时此地,黄浦江两岸不知多少顶级酒店都在等着看W天庭的笑话,等着一向自视甚高的百年老店栽在中国这块诱人的大蛋糕前面,这一战是胜是负,全要看传奇的Charles Davies能不能力挽狂澜了。

而在W天庭内部,照样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程致研。

查尔斯上任伊始做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其中最惹人非议的便是将程致研提升为营运副总经理。

程致研时年二十七岁,与他平级的公关部、餐饮部总监都比他年长许多,资历也更深。在集团历史上,除了董事会成员的嫡系子弟,从来没有人在这个岁数坐上这样的位子。当然,他和董事会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只是知道其中底细的人很少,多数人只当是新任总经理任人唯亲。

在旁人眼里,他端正高尚,典型的ABC,毋庸置疑的优质青年。

在酒店里,他举止沉稳,笑容温和,总是着深灰色西装,里面永远是白色府绸衬衫,系银灰色领带,胸口别一枚小小的圆形徽章,两片月桂叶围着一个花体的W字。

私人时间,他有正当爱好,在菲律宾时是帆板与潜水,到了上海变成骑自行车。他不似其他外籍高级职员那样住金融区的服务式公寓,一到上海就在浦西租了房子,每天穿整套骑行服戴头盔,骑一部白色公路车到渡口,再搭轮渡过江上班。

总之,他是极好的一个人,除了年龄和资历之外,并无其他明显的缺憾使他不配坐这个位子。也有人说曾在他眼里看到过离世的疏淡,却很快又怀疑那不过是一点孤芳自赏的书卷气,他小心地藏着,极少表露。第2章

七月初,一众管理培训生正式入职,由郑娜带着参观酒店。

程致研在办公区大堂遇到他们,他看到司南走在最后面,身边还有一个人,竟然就是查尔斯,风度翩翩地走在她身侧。司南的个子在中国女生中不算矮,但查尔斯很高大,微微低着头跟她讲话,反衬得她娇小纤弱。

一行人经过前台,有个培训生指着墙上的一幅油画问:“画上那三个人是谁?”“坐着的那个是集团董事长James Walden,”郑娜回答,“身后是他的两个儿子,集团CEO Draco Walden和酒店管理公司总经理Kenneth Walden。”“哦,大老板一家。”众人点头,一脸崇敬。

程致研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司南没看到他,也可能早已经不记得这个只见过一面,聊了不到半小时的人了,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查尔斯身上。程致研对查尔斯点了点头,却发现查尔斯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点不可捉摸的笑。他自嘲地想,查尔斯可能正在琢磨他听到沃尔登一家的名字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还能有什么反应?不过就是不动声色地走了。

当天中午有一场小小的欢迎宴,设在扒房的小偏厅。程致研去得较迟,他走进餐厅时,众培训生都已落座。公关部总监关博远、财务部总监、人事部总监,以及几个高级经理也都在,却不见查尔斯和餐饮总监贝尔纳,还有一个人也不在场,就是司南。程致研知道老板肯定是进厨房了,老贝自然得在一旁陪着,只是那个司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那个偏厅不算很大,中间摆了能坐二十人的长条桌,铺着白色细麻桌布,四周结着精致的法式花边,桌上的车料水晶花缸里是一大丛雪山玫瑰和小苍兰。最顶头的主人位自然是给查尔斯留的,左右第一个位子也都还空着。关博远坐在右首第二个位子上,见程致研进来,便欠了欠身招呼他过去坐。

致研笑着摆摆手,在桌子末尾一个空位上坐下来。他身边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孩,朝他笑了笑,轻轻唤了声:“程先生。”

她应该也是刚入职的MT,身上是簇新的黑色制服套裙,胸前的名牌上篆着名字——沈拓。

他回了一个微笑,对她点点头道:“Welcome aboard(欢迎加入)。”

六年前,在纽约,查尔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两个字。

程致研曾经看过一篇江湖写手的文章,说克林顿演讲时身上散发出的荷尔蒙可以散布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而影响并控制每一个听众。他没见过克林顿本尊,也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神人,直到他见到查尔斯,听到那一声“Welcome aboard”。

偏厅的门开了,还未见人就听到贝尔纳和查尔斯说话的声音,最先进来的却是司南,身上是一件明显大了两号的白制服,袖口太长,卷了好几卷,露出细细的手腕。

单看她脖子上三角巾颜色,程致研便知她穿的是查尔斯的制服。

查老板是厨师的儿子,虽不算是科班出身,但多少还有那么几下子,也喜欢时不时拿出来操练操练。程致研先后跟他在三地共事,很清楚他这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置两套厨房的制服,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查尔斯到上海上任之前,程致研就提醒贝尔纳备下这两套衣服。

W天庭西餐厨房的制服分三个等级,全都是白色双排扣上衣和白色长裤,区别仅在于厨帽的高低和厨巾的颜色,主厨为白色,主管为蓝色,普通厨工则为红色。查尔斯的那两套当然不在此列,他的厨巾是黑色的,正和司南脖子上那条一样。

查尔斯和贝尔纳紧跟着司南走进来,身上也都还穿着制服。偏厅里的人见到大老板不约而同地静了一静,直到查尔斯开口介绍“今日主厨推荐”菜式,全然一副大司务的派头。众人见状皆笑,半是讨好半是受宠若惊,气氛也很快轻松下来。

侍者随后进来上菜,那三个临时代打的“厨子”也脱了白色上衣落座,很自然地占了餐桌一头的那三个空位。查尔斯对司南照顾得极好,她脱制服的时候,站在她身后帮着拿衣服,然后又亲自拉开椅子让她落座。不过是一两秒钟的动作,却把一件工作服脱得像晚礼服外面的丝绒大氅一般。

三人坐定,司南坐在查尔斯右手边,正好与程致研的位子形成一个对角。直到此时,她才看到他。他对她笑了笑,轻轻道了声“你好”。

那个偏厅有个特别的设计,天花板上有个圆形穹隆,坐在对角线两端的人不论距离多远,即使是低语也像是在耳边讲话。司南不知道此地有这样的机关,听到他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来,先是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才露齿一笑。

那个笑容跟面试时一样神采飞扬,让程致研莫名记起一句诗——粲然启玉齿。那个句子应该是他小时候在祖父的某本线装书或者一轴手卷上看到的,这些东西他已许久没有机会触碰,出处也早就遗忘,却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一桌人边吃边聊,一道前菜、一道主菜、一份甜点的简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大多数时间,查尔斯都侧着身跟司南讲话。因那声学原理,程致研不免听到只言片语,几乎都是关于W集团和天庭酒店的话题,内容并不特别,但在座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聊得十分投契。

程致研也与身边的沈拓聊了几句。这一批十三个MT,六男七女,若论外表,沈拓是女生中最出众的,举止也无可挑剔,只是言谈间有些拘谨,话不多,总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他若不开口,她便也默默地不出声。程致研不知道她是经由谁面试进来的,只觉得这样的性格似乎并不适合做这份工作,私下却对她有几分好感,他一向不喜欢女人太过精明。

宴席散去之前,有个名叫林飞的MT提起选择mentor(导师)的问题,绕了几句之后便开口央求查尔斯收他做徒弟。

查尔斯笑答:“我已收司南为徒,你不如求求老贝吧,说实话,除了厨艺,他什么都比我好。”

众人听了都笑,那林飞也只得作罢,转投贝尔纳门下。

W集团的管理培训生计划有个特别的“导师”制度,每个新MT入职之后都要找一个“导师”,不限部门不限职级,只求在两年培训期间获得职业发展上的意见和建议。

关博远探出头来看着程致研,玩笑道:“致研,司南拜查尔斯做师父,你们俩岂不成了同门师兄妹?”

程致研听了只是笑,对查尔斯和司南举杯致意。关博远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六年前,他的“导师”就是查尔斯,只可惜数月之后,查尔斯就被发配去菲律宾开荒,他便也成了无主之仆。其间经历,只能说是冷暖自知。

司南也很大方,笑着朝他抱了抱拳,叫了声:“大师兄。”

这句话又逗得一桌人笑起来,因说的是中文,查尔斯和贝尔纳等人听不懂,司南用英文解释了几句,又激起另一轮笑声。

不能不说这个女孩子很聪明,还有着难得的自我调侃精神。程致研心里却有另一番感想,他不知道这番拜师是查尔斯的意思,还是司南主动要求的。如果是后者,那她未免太不简单了。

他冷眼看着她的样子,年轻柔丽,眼眸明净,却不知为何让他忆起另一个人。那人冷而香,与她并不相似,或许只是因为两人都慧黠聪敏,懂得审时度势,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姿态从容地站到终极大boss身边去。

其实,这样的心机也无可厚非,这长桌周围坐着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他转头看看身边的沈拓,仿佛只有她与众人格格不入,光艳中透着些孤傲的锋芒,反倒让人觉得她一点心机都没有。“你决定找谁做mentor?”他问她。“还没决定。”她摇摇头。“要是你没意见,就跟着我吧。”

她抬头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点头道了声谢。

他一向最怕麻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能只是想帮她一把。他觉得沈拓跟他自己有些相像,骨子里并不适合这个地方,只是他多混了几年,比她更会伪装罢了。

午餐结束,众人散去。起身离席的瞬间,程致研似乎察觉到长桌那一头抛来电光石火的一瞥,他没有探究那道目光的来由,与身边几个人道别,便匆匆离去。

很快,十三个新MT就被分到各个部门开始轮岗培训。

决定去向之前,查尔斯对程致研说,想让司南从房务部开始轮岗,又玩笑般叮嘱,对他的新徒弟要多加关照。程致研便也玩笑般应承下来,告诉房务部准备接收。

人事部很快就把司南的一干资料发给了房务部总监胡悦然,同时也抄送了程致研。

胡悦然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曾经是管家部高级经理,程致研升副总之后,她便也跟着升了一级,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多少也能算是他的旧部。此人一向懂得看脸色,很快就来向程致研请示,该把这个培训生放在哪儿。“姐姐,你说放在哪儿比较好?”程致研又把问题抛了回去。“要么礼宾部?”胡悦然也不确定。按道理来说,如果真要关照,应该放在礼宾,比较体面,学的东西也多。“已经有两个培训生在礼宾部了吧。”程致研提醒。“对,两个男生,彭伟和李星翰。”“那把她放在别的部门吧,没必要都挤在一块儿。”

胡悦然是何等伶俐的人物,立刻会意:“嗯,她一个女孩子,身体又不好,礼宾那边夜班多,还是管家部压力小一点。”

就这样,司南被扔到了管家部。

在大多数酒店,管家部一干人等均在地下室出没,不管是女佣还是经理都有个诨名叫“地老鼠”。天庭没有地下室,但管家部依旧在金字塔底。

对于司南,程致研其实并无意给她小鞋穿,他想看的只是查尔斯的反应。

他与查尔斯之间的交情不是一年两年了,知道此人是在脂粉堆里混大的,一时性起看上个妞儿是常有的事。但他也很清楚,查尔斯是个不错的老板,脑子一向很清楚,处世也极有分寸,绝不至于玩火玩到工作的地方来。现如今如此郑重其事地把这个司南交到自己手上,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而且,他这样做对查尔斯也并非不能交代,不是让关照吗?工作相对轻松稳定,极少需要值夜,也算是一种关照。

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查尔斯并没发表任何意见,司南也太太平平地去管家部报到,非但没有怨言,而且看到他便笑意盈盈地打招呼,叫他一声“大师兄”。

不过,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总是对的,司南在管家部上班的第一天就出了幺蛾子。

就跟所有新员工一样,她上传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到集团内网的员工名录上面,按规定应该上传着制服或正装的正面大头照,但她的那张照片里却是身穿冲锋衣,站在一座异国寺庙前,肩上还趴着一只猴儿。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换一张照片就行了,却不知为什么这么“走运”,被集团董事会办公室的检查小组查到,一封信从纽约发来,通知她本人尽快更换符合规定的照片,同时抄送了查尔斯、程致研,以及她在房务部的直属经理。

司南的回信却没有多少愧意,反而洋洋洒洒写了一长段,建议董事会修改这个规定,作为一个以酒店及旅游业起家的环球集团,应该推崇世界主义,而非端着架子摆出一副万年不变的职业形象。

因为时差的关系,又过了一天,纽约的回信才到,不出意料的官面文章,感谢司南的建议,承诺将提交董事会商讨,但规定就是规定,正式修订之前还是得遵守。

查尔斯随后也写了封信给司南,没有责备,只有调侃,恭喜她入职第一个礼拜就引起集团董事会办公室的注意。

司南这才顺杆下台,蛮有风度地回信致谢,并把员工名录上的照片改成了工作证上的大头照。

程致研看着这一来一去的电邮,心里却有些特别的感触。难于解释为什么,他在司南换掉那张照片之前,把它存了下来。他知道照片里的寺庙是加德满都城外的斯瓦扬布寺,几年前他也去过一次,或许也曾遇见过那只趴在她肩头的猴子。照片里的她皮肤晒得微黑,双颊有悦人的绯红,一副墨镜遮住眼睛,看起来就如身后澄蓝的天一样大胆而锐利。

那个人或许也曾是这样的吧,同样年轻美丽,眉宇间有着铮铮的朝气,款款走进那间俯瞰曼哈顿中城的办公室,与坐在樱桃木办公桌后面那个暮年的人对话。他知道自己只是胡思乱想,仅此而已。

仅仅几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竟然又是跟司南有关的。

那一日清晨,礼宾部的两个人下了夜班,看见查尔斯的车停在历峰大厦楼下,一男一女正坐在车里喝咖啡吃三明治,有说有笑,十分亲密,而那两个人就是查尔斯和司南。因为车刚好停在商场区蒂芙尼店招外面,便有人戏称是“蒂芙尼的早餐”,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对这些传闻,两名当事人的反应都十分高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任其自生自灭。

程致研每天上班都到得很早,却未曾有机会撞见这风雅的场面,唯有一次,他推着自行车走进办公区的门厅,看到司南正站在门外花坛边上,身上是白色衬衫和黑色半裙,制服外套搭在胳膊上。她身边站着两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看身上制服应该都是礼宾部的行李员,其中一个递给她一支烟,低头替她点着。她朝他笑了笑,抽了一口,夹在指间。她抽烟的样子没有丝毫做作,反倒带着几分痞气,衬衫领子解到胸口,一副不良少女的样子。她隔着玻璃看到程致研,朝他挥了挥手。一时间,她面前白烟氤氲,眼睛里仿佛透出一丝清傲。

他本以为她是惯走“高端路线”的,却不承想她与行李员也能做到如此亲厚。自强不息?附庸权贵?叛逆不羁?哪个才是真的她,他如何能知道?

毕竟是有六百个人的大酒店,不是存心要见,很少有机会遇到。之后几天他都没再看到她,直至一日,他跟着工程部经理巡楼,恰好司南当班,楼层主管正带着她抽查客房。

她看到程致研,照旧笑着跟他打招呼,叫了一声“大师兄”。

他的目光却落到她手上,两只手十个指甲,一个隔一个涂着橙红和亮黄。

他走过去,托起她的手,揶揄道:“你的指甲好潮啊。”

这丫头还懵懂不知他什么意思,笑答:“他们都说这叫番茄炒蛋,你看像不像?”

他放下她的手,说:“现在就去美容中心洗掉,我不想看见第二次。”

她怔了一下,嘴里“哦”了一声就去了,剩下工程部经理和楼层主管在那里面面相觑。

程致研在W天庭是出了名的没脾气,从来不会这样对下属讲话,对女员工尤其客气。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对她这样。

当天下午,查尔斯的男秘书元磊打电话过来,叫程致研去总经理办公室。虽然知道不可能,他还是忍不住猜测,老板是不是要关照他对自己的新宠客气点。

办公室门开着,刚走到门口,屋里两个人同时朝他看过来。

女的说:“大师兄。”

男的说:“研,你过来帮我看看,哪个名字好?”

男的是查尔斯,而那个女的自然就是司南,两人正凑在一起研究几张巴掌大的宣纸,用素色暗花的生绢裱了,上面写着毛笔字。

想当初罗杰在位时,虽是黑眼睛黄皮肤的正宗华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反倒是查尔斯,上任不久就郑重其事地请了风水先生为自己起名。酒店的行政例会也都改规矩,发言的人可以自行选择讲中文还是英文。查尔斯的中文水平停留在“你好”“谢谢”“吃了吗”的阶段,请了个有口译证书的秘书,也就是坐在他门口的那个元磊。如果在座外籍员工多,就让元磊现场翻译,如果只有他一个外国人,就戴译意风。

刚开始也曾有外籍职员抱怨“听不懂”“不方便”,被查尔斯一句玩笑话顶回去:“有谁听不明白的,会后可以来找我,我来解释。”

此话一出,还有谁敢多嘴?自此W天庭的官方语言里终于也有了中文。

程致研走过去坐下,从司南手里接过那几张宣纸。她手上的指甲油已经卸干净了,纤柔的一双手,乍一看倒有些苍白,浑身上下无论着装还是仪表,再没有一点越矩的地方。她好像一点都不记仇,还是对他笑,叫他大师兄。

她表现得这样随顺,倒让他有种一拳打空似的尴尬,低头看那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备选的中文名,风水先生起的名字其实都差不多,四平八稳的字,吉祥的寓意,柔和的音韵。

正看着,司南从桌上拿了一支水笔,在其中一张纸背面写了三个字——戴志诚,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戴跟Davies谐音,是个很有历史渊源的姓,一直可以上溯到黄帝。‘志’就是aspiration,‘诚’是integrity。”

查尔斯端详了一番,首肯:“不错,就这个了。”

戴志诚,怎么这么耳熟?程致研默念了几遍,重重笑了一声,用中文对司南道:“那我干脆改名叫姜昆得了。姜昆戴志诚,无敌了。”

司南嘴里切了一声,反问:“大师兄,你的名字凭什么写在师父前面?”

程致研没想到她会这样抢白,一时语塞。

查尔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待程致研解释给他听:戴志诚是一个说相声的,要是真用这个名字,就跟管自己叫金凯利差不多。

没想到查尔斯却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样的名字更好记,当下就招来秘书元磊,让他去印名片,再找人刻枚印章来。

选完名字,程致研和司南一前一后从查尔斯办公室出来。

司南悠悠笑道:“没想到你还知道戴志诚。”“为什么不行?”他反问。“你不是ABC吗?怎么也听相声?”“我不是ABC。”他回答,不解释。“哦,他们都这么说。”她淡淡道,仿佛自言自语,“也是,看你的名字就不像。”“什么样的名字才像?”他问。

她想了想回答:“程大文?”

他笑起来,小学里还真有个同学叫某大文,那是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城市,某大文是第三代移民。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他们还说我什么了?”“那可多了,你想听好的,还是坏的?”“随便什么,说来听听。”“你会打冰球,骑自行车走过整个环法赛道,六年换了六个国家、七家酒店,从管家部见习副经理做到运营副总,”她如数家珍,最后加上一句,“这些都是好话,是女员工当中传的。”“那男员工怎么说?”“他们说,”她走到他前面,回头对他笑了笑,“你最擅长的事情是叫姐姐。”

他苦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古话是很有道理的。第3章

那个礼拜的最后一天,是天庭酒店所有运营部门的例行月会。程致研在会议室里又看到司南,她跟沈拓坐在一起,两人说笑着,好像已经十分熟稔。

入职培训之后,沈拓就被分到了公关部。名义上,程致研是她的mentor,但几个礼拜下来,除了请她吃过一次饭,一直都没履行过mentor的职责,沈拓也没主动找过他。他突然被放到营运副总的位子上,尚且自顾不暇,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好老师,跟查尔斯对司南的那种关照更是不能比的。

那是新MT报到之后的第一次例会,按照以往的惯例,与会的运营部门轮流记会议记录,如今这个光荣任务就交给了各个部门的MT。

那天也是凑巧,刚好就轮到管家部记会议记录。

程致研看了一眼司南,说:“司南算是特殊情况,这次就跳过管家部,从公关部开始。沈拓,今天你来记会议记录。”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却看到司南脸上明显一僵。

会还是照样开下去,每个部门的负责人依次汇报当月已完成的事项和下个月的计划。轮到公关部,关博远开口讲话。虽然天庭的公关搞得并不好,但关总监本人却是名副其实的公共关系专家,他是极其social的人,对谁都很热情,脸上的笑像是与生俱来的,怎么抹都抹不掉。

汇报完工作,关博远照例开始诉苦:“最近公关部一连做了好几个活动,九月份还有Project Bridal和Project Master,都只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两个公关助理到现在还没招到,说实话,我这里人手真的是不够。”

Project Bridal——新娘计划,指的是名媛何苏仪小姐的婚礼。

Project Master——大师计划,则是指德国钢琴家Friedman的接待工作。

两个都是高规格、高媒体关注度的重点任务,若做得好,就能一雪前耻;若是搞砸了,便是雪上加霜。“你建议怎么做?”程致研并不急着把关总监压下去。

关博远也不跟他客气:“Friedman入住之后肯定是PA组负责接待的,前期的准备工作是不是也可以由他们负责协调?”

PA(私人管家)组也在房务部治下,主管是纽约总部过来的Tony Beasley,天庭的首席礼宾师,真正的专家。把“大师”交给老托,程致研是一百个放心的,只是看不惯关博远这样撂挑子。他作势考虑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胡悦然那边已经着急了。“大师计划牵涉到媒体,PA组不可能独立完成,前期准备还是要公关部来做,Friedman入住之后,PA组也只对起居和私人活动负责,所有统筹工作还是要汇总到公关部手上。”他这样对关博远说,声音并不高,语气却不容辩驳,“至于空缺的两个公关助理,你正式发信去人事部催一下,所有信件记得抄送给我。新员工到岗之前,房务部可以抽两个人过去帮忙。”

胡悦然听他这么说,立刻表态:行啊,没问题,关总看上谁了,只管说。

关博远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人,而是平摊风险,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便也兴味阑珊,草草收场了。

那天的会照例一个半小时结束,散会之后,程致研正要走,司南突然叫住他。“程先生,能不能占用您几分钟?”话说得十分客气,不是她平时的语气,而且,也没叫他大师兄。

其他人都已经走了,程致研关上会议室的门,示意她说下去。“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她的声音似有一丝不自然。

她这样问倒让他不好回答,只是本能地反感她在他面前这样耍脾气。“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不够好。”他还是一贯淡然的口吻。

她抿着嘴看着他,似乎很久才说:“谢谢您指出来,我会改正,也希望以后您对我和对别人一样。”

他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哪些事你能做,哪些又不能,我想最好说清楚,以免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一愣。

他无视她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能做会议记录?”“是。”她适应得很快,同样公事公办的语气。“电话会议呢?”“我需要一副耳麦,免提可能不行。”“听电话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我可以自己控制音量。”“好,我记住了。”他看着她,“还有别的问题吗?”“没了。”她回答。“那你可以走了。”“再见。”

他看着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掉,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生气,他触到了她的底线,终于。

他回去工作,不知为什么很久都放不下这件事。“你要一视同仁是不是?”他喃喃自语,随即便拨了一个电话给胡悦然,让她把在礼宾和管家轮岗的MT各抽一个,扔给关博远,帮着跟进Friedman的接待任务,其中自然也包括司南。

胡悦然心领神会,很快发了一封邮件出来,收件人是关博远,抄送给了运营部门一干人等。信里还是她一贯的口吻:听大哥您说最近公关部很忙哈,小的也很体谅,谨此献上MT两枚,协理大师接待事务,请大哥笑纳。关博远没理由拒绝,回信道谢。

程致研看了只是一笑,暂且把此事放下,只等着看关博远怎么对司南,查尔斯又如何反应。

八月,台风过境,气温骤降,天降豪雨。

日出之前,浅灰色的密云缭绕于历峰大厦六十至八十八层之间,更高的楼层又穿云而出。站在天庭大堂的玻璃幕墙后面,风裹挟着雨水和未及融化的冰晶扑面而来,宛如置身于风浪中的漂流瓶。

程致研接到吴世杰的电话,邀他一同雨中骑行。

吴世杰是他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时认识的,后来又在同一所大学同窗四年,此人现如今在市郊开了一家卖自行车和骑行装备的铺子。

程致研对冒着暴雨骑自行车这种自虐行为兴趣缺缺,无非就是两种情况——顶风骑不动,或者顺风飘着跑,结果都一样,甩得满身泥。

于是,他先是推说,擦车太麻烦了。

吴世杰并不罢休:“拿到我店里来,我负责给你擦干净。”

他又说:“吴妈,我怕看到你的曲线。”“你在前面,我不介意看你湿身诱惑。”吴妈是很大方的。

他们是多年的朋友,而且,吴妈还救过他的命,他只得答应。

程致研毕业于一所几乎所有地球人都如雷贯耳的著名学府,并一度效力于校冰球队。说起这支队伍,实在是无愧于“人才辈出”四个字,历届前辈中有著名学者、政界名人,也有华尔街金融大鳄,甚至还有奥斯卡获奖电影《爱情故事》中男主角的原型。也正因为这一背景,他的同窗兼好友吴世杰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数年如一日地屈就在一群女佣男仆中间,心甘情愿地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

想当年,程致研初入W集团在曼哈顿的旗舰酒店,颇得当时春风得意的查尔斯赏识,一度也曾有机会直接高升进集团管理层,但那个所谓的机会却因为一场自上而下的人事变动化为泡影,而那场突变的结果就是,查尔斯被发配去了菲律宾,他则直接被塞进管家部做了一个小小的见习助理经理。

那时的吴世杰还大把花着家里的钱,在法学院念一个昂贵的学位,除了写论文写得辛苦,日子过得也算逍遥。他听程致研说起W酒店的组织结构,发现管家部的职衔,十个里面有九个以maid(女佣)结尾,最后剩下的一个也是valet(男仆),便信口给致研起了个绰号叫“丫鬟”,而程致研也投桃报李,开始管吴世杰叫“吴妈”。

从法学院毕业之后,吴世杰在曼哈顿一间律师事务所卖了一年零九个月的命,差点儿害上慢性心肌炎。那场病让他老娘心疼得不行,他便乘机辞职回国,拿了家里的钱,做起了国际贸易,简而言之就是把廉价的国产自行车倒卖到美国去,小赚了一票之后,又签下了几个美国品牌的代理权,把专业竞赛级自行车贩到中国来。

现实中能把兴趣爱好和工作完美结合的人并不多,而吴世杰可以算是幸运儿之一。他的生意做得并不很大,充其量也就是一国际倒爷的身份,但每天做的却都是他喜欢的事情,还借机结识了许多同道中人,组织了一支骑行队,总共二十来个人,以他的专卖店为大本营,每周一次市郊范围内的小活动,每季度搞一次跨省的大活动。数月之前,程致研调到上海工作,很快就被他纳入骑行队麾下,就连查尔斯和贝尔纳也在他店里买过车子和装备。

是日清晨,两人约好从程致研租住的公寓楼下出发。天还只是微亮,飘着细碎的小雨,很快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落下来,不一会儿路面就积水了,泥水开始溅到后背上。他们被雨水和泥水浇得浑身湿透,气温只有二十度出头,顶风骑车,倒并不觉得冷,只是样子狼狈得狠,毫无形象可言,一路上别人看他们的眼神,好像见了才从动物园里出来的狼。

行至历峰大厦楼下,程致研把车交给吴世杰,就去上班了。他浑身湿透,鞋子的水多得可以养鱼,幸好时间尚早,办公区大堂几乎没什么人,只有打扫卫生的阿姨看着他忍俊不禁,牵防暴犬的保安如临大敌地要求他出示证件。直至走进电梯,他才松了一口气,却不承想里面已经站着一个人,竟然就是司南。

她看起来神清气爽,身上是一件白T和一条短得不像话的灰粉色运动热裤,斜背着一只粉色Mulberry书包。“早。”她主动打招呼。“早。”他回答,转过身对着电梯门,以免和她面对面。

从大堂到天庭办公楼层的那几十秒,长得像一个世纪。电梯门是镜面金属材质,清楚地映出轿厢里的两个人,湿透了的黑色骑行服紧贴在他身上,头发上的水滴下来,沿着脖子滑进领口,她脸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个礼拜上早班?”他随便找话说。“不是,”她回答,“神经衰弱,睡不着。”

他点点头,又没话讲了。两人同时抬头看电梯面板上的数字。“你每天都骑车上班?”少顷,她开口问。

他点点头,心里补充,一般不在这样的天气。“你知道哪里买自行车比较好?我也想买一辆,前一阵跑步把膝盖伤了。”

他想说,骑车对膝盖也挺伤的,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什么时候想买,就来找我,我带你去。”

电梯停在员工更衣室楼层,门打开,她对他笑了笑,说了声:“好啊,谢谢。”就走了。

工作时间,他一向是非常注意仪表的,用吴世杰的话来说就是,从地上捡个铁圈儿,随时都能去礼堂结婚。平常虽然也是穿骑行服上下班,却从未狼狈至此,这么不巧就给她撞上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名媛何苏仪带着她的婚礼策划师来天庭酒店看场地。

何苏仪三十五岁左右,在本城电视台国际频道做一个名人访谈节目。她不喜欢人家把她当作媒体人,自称是旧上海豪门何氏家族的后人,常常拿这一背景出来做做文章,仿佛当主持人只是一种消遣,名媛才是她终生奋斗的事业。数月之前,她与某互联网公司总裁公开了恋爱关系,继而又宣布婚期,订下了W天庭的主宴会厅,以及三百人的西式晚宴。

何名媛到达天庭时,已近中午,由公关部和餐饮部出面接待。程致研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收到消息,便也上去打了个招呼。

大雨稍歇,天依旧是阴的,历峰大厦第八十四层,挑高七米,面积逾五百平方米的主宴会厅如神殿般华丽肃穆。

餐饮部来了一个宴会销售经理,公关部则是关博远亲自出马,近身陪伴。

何苏仪远远看到程致研进来,便对他笑,朝他伸出双手。程致研走过去,依着何名媛的习惯,与之拥抱吻面。

未及寒暄,便听到大厅两侧的喇叭里传出音乐声,司南从舞台旁的控制室里出来。

到那天为止,司南被抽调到公关部帮忙刚好满一周。凭她的伶俐,再加上查尔斯的那一层关系,程致研料到关博远会对她特别优待,却没想到已经到了上哪儿都带着的地步,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除了笑,又好像有些别的滋味。

司南看到他愣了愣,随即淡淡一笑,那笑似乎意味深长,又让他记起了早上电梯里那一幕。“何小姐觉得怎么样?”宴会销售经理问何名媛,“我们这里用的是跟歌剧院一样的顶级音响系统。”

何苏仪凝神细听:“左边那个位置好像有杂音。”

宴会销售表示很迷茫,从来没人质疑过这一套神级系统。“我未婚夫是发烧友,对这方面比较挑剔,婚礼上也会有些特别的节目。”何苏仪解释,又看看周围几个人,“你们真的听不出来?”

程致研和关博远都准备开口解围,却没想到有人比他们反应更快。“是有一点,我去叫工程部的技师过来看一下,应该只是设备调试的问题。”司南道,说完就去打电话找人了。

何苏仪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她还要去电视台录节目,所以先行告辞,留下婚礼策划师检阅其他项目,鲜花、桌布、舞台背景、菜色、酒水,不一而足。

临别,她对程致研道:“看到Sylvia,代我向她问好。”“……好。”程致研没想到何苏仪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Sylvia?

他从来不这么叫,只说“她”,或者干脆叫中文名字,陆玺文。

大约两年前,W天庭筹建期间,陆玺文是来过上海的,在国际频道做过一集访谈节目,采访她的就是何苏仪,两人恐怕就是这么认识的。

名媛走后不久,司南领着工程部的人来了。

检查之后,技师很郁闷,问:“一切正常啊,到底是什么毛病啊?”“别问我,”司南对他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戴助听器的。”

程致研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心想这妞儿还真是不简单,方才反应这样快,对名媛连声附和,现在又能如此坦然地拿自己的缺陷打趣,实在想不通那天的例会上,她为什么会对他的一句话那样介意。“找音响公司的人来重新调试一下吧。”他交代了一句,就离开了宴会厅。

回到办公室,程致研便开始觉得头痛,不知是因为何苏仪临走提到的那个名字,还是因为早上淋的那场雨。

当天晚上,程致研就病了,先是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几,第二天一早热度退了,又开始重感冒。他对医院有严重的心理阴影,没有去看医生,只请了两天年假,在家休息。

那两天里面,他跟查尔斯通过一次电话,秘书给他送过一次东西,钟点工来打扫过房间,临走替他煲了一锅鸡汤。他吃了感冒药,睡得醒不过来,整锅的汤都烧干了,如果不是吴世杰刚好过来看他,很可能会煤气中毒就此挂掉。“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吴世杰居功自傲。“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感冒。”他都不记得上一次生病是哪年哪月了。“拜托,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暧昧,别人听到会怎么想。”吴世杰赶紧撇清关系。

他哑着嗓子大笑,他们俩被人当作是一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吴世杰女朋友太多,他又一个都没有,总之都是定不下来的人,也难怪别人那样想。

临走,吴妈又劝他:“你这个样子,还是到酒店去住几天吧。”“都差不多好了,明天就回去上班。”他推托道。

以他的职级,是可以在天庭有个长期的房间的,但这个特权,他从来没用过。每天在那里工作十二个钟头,有时甚至更久,戏都演够了,总得给自己留个喘气的空当。

而且,他也很中意现在住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前造的西式公寓,房间很大,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窗很多,窗边绕着凌霄和爬山虎,阳台对着一个小公园,有些像记忆中小时候的那个家。邻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要么就是喜欢搞殖民地情调的外国人,见了面都很热络,背过身谁都不认得谁。他觉得这样很好。

两天之后,程致研回去上班,工作堆积如山,一连几天他都加班到很晚。

很快就到了周末,那天晚上,沈拓突然来办公室找他。

他有一阵没见过她了,同期的培训生当中,最受mentor冷落的估计也就是她了。想到这个,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赶紧让她进来坐,放下手里的事情,耐下性子来问她:最近都做些什么?怎么这么晚还不下班?

沈拓回答说,这一个礼拜都在做“大师计划”的Welcome Package,因是第一次没什么把握,看了许多从前的资料,总算做完了,明天就要交了。“关博远让你一个人做这个项目?”程致研打断她问。“不是,”沈拓摇头,“还有司南,关总让我们两个人写一个草稿出来,然后给他审核。”“怎么不见司南加班?”“她也加的,我们分工不同。”沈拓解释,丝毫没有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企图。

程致研对她的印象更好了,对她说:“先拿来让我看一下吧。”

她笑着说“好”。计划书她已经打印出来,随身带来了,此行的目的或许就是来听听他的意见的。

最前面是大师Friedman的背景介绍,任何一个百科网站上都能查到同样的内容——Alfred Friedman,现年二十六岁,十一岁成名,获过无数世界级大奖,签下一个又一个天价唱片合约,一次接一次的环球巡演……

而后是经纪公司向W天庭提出的要求:

1.吃全素,厨房需单独准备一套全新厨具,以免沾染荤腥。

2.在餐厅用餐时,必须有单间,保证不受打扰,不与其他人同桌。

3.饮用水只限指定牌子的矿泉水,以及指定年份的Krug香槟。

4.每天下午四点饮英式下午茶,大吉岭红茶、司康和青瓜三明治。

5.床单一日换两次,浴室龙头里放出来的水需经水质及酸碱度测试。

6.入住酒店期间,未经经纪公司安排,不签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亦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

…………

看完这整整一页,程致研笑问:“跟你们联系的是不是Friedman的秘书戴安?”“对。”沈拓点点头。“戴安人很不错,”他向沈拓解释,“之所以提这么多古里古怪的要求,是因为Friedman有艾森曼格综合征。”

沈拓有些意外:“司南在一个乐迷论坛上看到别人这么说,原来是真的。”

她们果然是分工不同,司南也是做了不少功课的。“Friedman每次去纽约,就会住在曼哈顿的W酒店里,那里的人都知道,他其实不难相处,只是很讲究规则。”他试着宽慰沈拓。

看得出公关部这次真的是动了一番脑筋的,给大师准备的房间是位于九十二层的“夕雾”套房,面积约两百平方米,复式两层,看正江景。为了保证安全和安静,“夕雾”上下左右的房间都会被空出来,在Friedman逗留期间无人入住。

宴会厅的斯坦威钢琴也将被搬到夕雾套房,供大师使用。那架琴是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古董,每移动一次都要请专家调音保养。但就算再麻烦也是值得的,这架花大价钱从索斯比拍得的古董琴,经Friedman之手弹过,媒体不可能不报道,天庭想不出风头都难。

所有这一切安排,在将要发给Friedman经纪公司的Welcome Package里都有制作精美的照片和详细的英文介绍,文笔很不错。“这一段是谁写的?”程致研指着一段客房介绍问沈拓。

她看了看回答:“哦,是司南。”“她一个人写的?”“对,”沈拓就是这么老实,“她说她只是抄了几句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但我觉得她英文真的很不错,笔头特别好。”

程致研笑了笑,并未多言,指出几个措辞上的小问题,就把计划书还给了沈拓。他想,这恐怕是个机会,让关博远知道,他不只会叫姐姐。

程致研的办公室在七十九楼的西北角,只有一面是墙,其余三面都是玻璃。已是深夜,天是黑的,没有星星,天际线以下,远近都是灯光璀璨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暖白色的光照着两个人。

谈完工作,沈拓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到底不是长于此道的女孩子,盘桓了几秒钟,气氛便有些尴尬。

她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印着酒店LOGO的无纺布袋,方才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放在脚边,没有动过,直到此时才弯腰从里面拿出一只不锈钢保温杯,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这两天总听到你咳嗽,这是感冒茶,我让家里的阿姨煮的,我从小就喝,不苦,而且很有用。”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会紧张,但不会慌乱,只是说话的语速变得很快。

程致研有些意外,他与同事的关系一向很淡,而且,也无意改变。“太麻烦你了,”他对她说,“可惜我不大能吃中药。”

她知道他是在国外长大的,以为他不相信草根树皮那一套,一时便又讪讪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怕苦?”他笑着问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至于让她下不了台。“是我自己怕苦,总以为别人跟我一样。”她也回了一个微笑,伸手拿起那只保温杯,放回袋子里。

她俯身下去的一瞬,细柔的灯光倾泻在她身上,衬衣领口露出一点锁骨,显得有些瘦弱。他看着她,有一刹那的感动,毕竟祖父去世之后,再没有谁为他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他不想太扫她的兴,就多解释了一句:“我不能吃中药,是因为胃不好。清热的药里常有黄芩,我一吃就会胃痛,痛怕了,所以不敢吃。”

沈拓听他说得这样内行,倒被他镇住了,笑了笑回答:“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黄芩。”说完就拿了东西,告辞走了。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仍旧是那只保温杯,放在他桌上。“这次是我自己泡的,”她对他说,“桑叶、菊花、薄荷、甜杏仁和竹叶,没有黄芩。”

他抬头对她笑,有些无奈,却还是把杯子留下了。

她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你有没有跟别人说,我替你看过大师计划的草稿?”他问她。“没有。”她回答。“那很好。”他点头。

她定定看着他,脸上有些疑惑,却什么都没问。

人的第六感是很神奇的东西,从那个时刻开始,他觉得她是可以信任的。第4章

九月,台风走了,大师计划在顺利进行中。

Friedman的行程,以及随行人员的数量已经确定,房间都已预留出来,酒水饮料、厨具、床品,也都按照特殊要求,一一采购到位,由公关部准备的Welcome Package也交到了经纪公司手上。

一切都和程致研预料的一样。

中秋节过后,便是名媛何苏仪的结婚的日子。

名媛的未婚夫王晋,是一家社交网站的总裁兼CEO。那个网站即将在纽交所上市,正处于最终审核之前的静默期。虽然按照证券市场的惯例,王晋保持沉默,不向投资者提供消息,但却不妨碍他与何苏仪一起在娱乐版频频高调亮相。

王晋的主场在北京,他发迹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到处置业,一到上海就住进了天庭酒店,何苏仪时不时过来看他。所以,婚礼前的那个礼拜,几乎每天都能在金融区方圆一公里内看到这对鸳鸯的身影。

而如影随形的还有另一群人,那就是娱记。

其实,王晋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互联网新贵,何苏仪是英文频道主持人,做的又是财经类节目,虽说有些名气,但也算是比较小众的,之所以能吸引这么些狗仔队,完全是拜王晋的前妻所赐。

王晋的前妻姚路是电视剧演员,几年前两人结婚时,王晋刚刚辞了工作开始做网站,真真是砸锅卖铁,一点积蓄都没有,吃的住的用的都是姚路挣出来的。后来,王晋的网络公司经过几次成功的融资,身家越来越可观,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急速恶化,很快就协议离婚了。当时只说是性格不合,直到年初,何苏仪公开了与王晋的恋情,才有人开始猜测,王、姚二人婚姻走到尽头,何名媛或许“功不可没”。

这一本情债在娱乐记者眼里是不可多得的好题材,跟踪的跟踪,蹲守的蹲守,巴望着能抓到爆炸新闻,最好王、姚、何三人狭路相逢,大打出手。于是,那几天天庭的大堂吧里总是坐着几个这样的人,看打扮就知道不是习惯消费五百块一顿下午茶的人物,每次都只是枯坐,看到何苏仪和王晋就冲上去拍照采访。

礼宾部出面赶过几次,没用,却也不敢做得太绝,说到底还是因为天庭没有深厚的媒体根基,与记者撕破脸,到头来恐怕引火烧身。

不得不说何苏仪在这点上做得十分漂亮,确有几分名媛风范,她并没有为难酒店,反而自掏腰包为在蹲守的记者提供简餐,中西式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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