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青春(莫迪亚诺作品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1 07:14:06

点击下载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一度青春(莫迪亚诺作品系列)

一度青春(莫迪亚诺作品系列)试读:

度青春(莫迪亚诺作品系列)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排版:昷一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7020127467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吕迪献给吉娜献给玛丽一

孩子在花园里玩耍,快到每天下棋的时候了。“明天早晨就给他拆下石膏了。”奥迪儿说道。

她和路易坐在木屋的凉棚下,远远观赏他们一对儿女:他们正同维特尔多的三个孩子在草坪上奔跑。儿子才五岁,左胳臂打了石膏,但似乎并不妨碍玩耍。“他打石膏有多长时间啦?”路易问道。“将近一个月了。”

儿子从秋千上滑下来,过一周才发现他骨折了。“我去洗个澡。”奥迪儿说了一句。

她上了

楼。等她回来,他们就下棋。路易听见浴室里哗哗放水的声响。

大路的那一边,在一排杉树后面,坐落着缆车机房,像一个温泉疗养地的小火车站。这在法国似乎是首批建造的。路易望着缆车缓缓爬上弗拉兹山坡,鲜红的车厢衬着夏季的青山,非常醒目。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在杉树之间穿来穿去,驶向缆车机房旁边的树荫空地。

昨天,路易摘掉了木屋门脸儿的那块木牌,扔到落地窗下的地上。牌子上的白字“快乐之家”是他写的。十二年前,他俩买下这幢木屋,改成儿童膳宿公寓,不知道起个什么名字好。奥迪儿喜欢法国名字:“淘气鬼”或“小精灵”;但是,路易却认为,起个英文名字更响亮,能吸引主顾。最后,他们决定选用“快乐之家”1。

路易拾起“快乐之家”木牌,等一会就收进抽屉里。他松了一口气。儿童膳宿公寓,至此收摊了。从今天开始,他们就自家使用木屋了。他要把花园里端的板房改成茶馆餐厅;到了冬季,人们乘索道上山之前,会来这里喝茶进餐的。

孩子们现在玩捉迷藏,在他们的喧闹和笑声中,暮色渐渐从花园和谷底升起。明天,

月二十

日,正是奥迪儿三十五岁生日。再过一个月,他也满三十五岁了。为了庆贺奥迪儿的生日,他邀请了维特尔多夫妇及其子女,还邀请了阿拉尔。阿拉尔从前是滑雪运动员,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体育用品商店。

红车厢开始下坡,隐没在杉树丛中,继而重新出现,始终平稳地移动。可以望见缆车反复升降,直至晚上九点钟,最后一趟在滑下弗拉兹山坡时,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黄萤了。“这小子,真勇敢……”

大夫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脸蛋。最心疼的还是奥迪儿。刚才,大夫用一件器具切石膏,速度真快,如同电锯截断圆木。石膏上还有奥迪儿画的花,一忽儿就露出胳膊,完好无损,并不像奥迪儿所担心的那样,皮肤既未干枯,也未变成灰白色。孩子活动胳膊,慢慢打弯儿,他还不大相信,嘴角挂着专注的笑意。“现在,你可以再把它摔断了。”大夫还说了一句。

奥迪儿答应过孩子,先吃个冰淇淋再回木屋。母子二人来到湖边,面对面坐到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孩子挑了黄连木果草莓冰淇淋。“拿下石膏了,你高兴吗?”

孩子没有应声,他表情严肃,正聚精会神地吃冰淇淋。

母亲注视着他,心想多少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胳膊上打的绘花石膏吗?他童年的第一件往事?由于太阳晃眼,他眯起了眼睛。湖面上的雾气消散了,今天是她三十五岁生日。不久,路易也到三十五岁了。人到三十五岁,还会发生什么新事儿吗?她心里这么琢磨,同时想到刚才从石膏里露出来的胳膊、完好无损的皮肤。真好像是他自己撑破别人用以囚禁他的这个外壳。人到三十五岁,生活还能从零开始吗?多严重的问题,她不禁微笑起来。应当问问路易。她感到答案是否定的。人到这种年龄,就像抵达平静的区域,脚踏浮艇在面前这样的湖面上自动滑行。而子女会长大成人,离开父母。

眼角有根睫毛磨眼睛,她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个胭粉盒,盒是空的,只因里面镶有小圆镜子才一直使用。她未能拔掉那根睫毛,便端详自己的脸蛋儿。这张脸未变,还是二十岁那时的模样。当年嘴角没有细纹,但其他部分没有变化,的确没变……路易也没有变,他稍稍瘦了点儿,不过如此……“生日好,妈妈。”

孩子讲这句话笨嘴笨舌,但还有几分得意。她搂抱着亲了儿子。如果孩子在出生之前就认识父母,在他们还未当父母、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就认识他们,那该多有意思啊……她的童年是在祖母家度过的,那是在巴黎夏尔—克罗街,从那里分出好几条公共汽车线路……走出不远就是图雷勒游泳池的灰色建筑物、电影院和塞吕里埃林荫大道的斜坡。如果有点想象力,在旭日初升、雾气未散的早晨,这条陡峭的坡路好似通向大海。“现在该回家了……”

奥迪儿让儿子坐在身边,她开车沿上坡路回木屋,嘴上无意识地哼唱着什么。不久她就发觉哼的是一出轻歌剧的起始几个拍节;这出轻歌剧名叫《夏威夷的玫瑰》,她曾在日内瓦的一家旧货商店里买到唱片,真是意外的收获……

他们坐在缆车机房前的绿漆长椅上,他们的儿子骑自行车穿过空场。一辆有稳定装置的自行车。奥迪儿头枕着路易的膝盖,躺着看一本电影画报。

孩子骑车压过太阳透过树丛投下的一片片光斑,然后又开始他所说的“绕大圈儿”。他不时停下,捡一个松果。缆车管理员在机房门口抽烟,他头戴大盖帽,身穿蓝制服,一副车站站长的神气。“怎么样,情况好吗?”路易问道。“不行。今天乘客不太多……”

没什么关系。即使空着,红色缆车也要按时出发。这是规定。“今天可是大晴天。”管理员说道。“还没有到度假的高峰,”路易说,“瞧着吧,再过半个月……”

孩子绕空场转圈儿,车子越蹬越快。奥迪儿戴上墨镜,翻阅画报,因为有风,手紧紧掐住书页。

他在睡眠中,听见孩子们的喊叫声时近时远,时远时近,给他的感觉就像随着光的强弱而变幻的太阳光影。不过,他总是做同一场梦:他高高坐在自行车赛场空无一人的看台上,望着他父亲紧握车把,在跑道上慢慢绕圈儿。

有人叫他,他睁眼一看,是女儿站在面前冲他笑。她差不多跟奥迪儿一样高了。“爸爸……客人要到了……”

她穿一身红裙子,这出乎路易的意料。她十三岁了。路易刚从梦境中醒来,神智还不清楚,他挺奇怪女儿这么高了。“爸爸……”

她责备地冲他笑一笑,抓住他的手,想把他从长沙发上拉起来。路易往回用力,过了一会儿,他就顺从地让女儿拉起来,亲了亲她的脑门儿。他来到平台上。夜幕还未降临,他从一排杉树中间望去,只见一伙人上坡朝木屋走来,已经听出阿拉尔低沉的嗓音、玛尔蒂娜·维特尔多的笑声。远处,红色缆车顺着弗拉兹山坡缓缓滑动,好似草丛里的瓢虫。

客厅里的灯全部熄掉。路易、奥迪儿、维特尔多和他妻子、阿拉尔,以及孩子们,都围着桌子等待。路易的女儿端着蛋糕从厨房走出来;蛋糕上插着八支点亮的蜡烛:三支表示三十岁的、五支表示五岁的。她朝他们走过去,大家唱道:“祝你生日快乐……”

她将托盘放到桌子中央。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拥抱奥迪儿。“请问,”维特尔多问道,“您到三十五岁,有何感受?”“快要到当奶奶的年龄了。”奥迪儿答道。“别胡说,奥迪儿。”“应当吹灭蜡烛,妈妈……”

奥迪儿朝蛋糕俯下身,用力一吹。“一下全吹灭啦!”

众人鼓掌,又打开电灯。“唱支歌!唱支歌!”“奥迪儿要给我们唱《马路之歌》。”路易说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奥迪儿切开蛋糕。五个孩子离开餐桌,全聚在平台的边上。奥迪儿和路易给他们每人一份蛋糕,用小碟端去。“他们夫妇不是想去睡觉吧?”维特尔多的妻子玛尔蒂娜说道。“可不管那许多。今日不同往常,”阿拉尔操着浑厚的嗓音说,“不是天天过三十五岁生日。”

维特尔多看了看表。“我想该走了,路易,实在抱歉打扰你们。”

他要去巴黎,乘二十三点三分的夜班火车,路易提议开车送他去车站。“走吧!”路易说道。

维特尔多的妻子、阿拉尔和奥迪儿坐到平台上聊天。阿拉尔的声音压过其他人。夜晚闷热,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维特尔多在起居室中央打开黑色皮包,似乎要匆忙检查一下忘记什么没有。孩子们拥挤着上楼。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穿过二楼大房间,逐渐减弱。在路易跟着维特尔多要走出木屋时,奥迪儿离开平台赶到他面前。“生日好。”路易说道。“嗳,别贫嘴了……”奥迪儿说道。“您到了三十五岁,有何感受?”

奥迪儿抓住他肩头摇晃。“别贫嘴了……很快就要轮到你了……”

路易紧紧地搂住她,两人哈哈大笑。有生以来,他们这是头一回庆祝自己的生日。怪念头……不过,既然孩子觉得开心……

维特尔多把手提箱和黑皮包放到汽车后座上,然后坐到路易的身旁。“实在抱歉,路易……”“哪里,哪里……五分钟就到车站了……”

路易慢慢启动汽车,过一会儿,他就让发动机熄了火。汽车沿着笔直的小路静静地冲下去。“您什么时候回来?”路易问道。“下周末。我希望八月份,再同玛尔蒂娜和孩子们到这儿来度假。你们运气真好,终年待在山区……”“我想,我在巴黎肯定过不惯。”路易说道。

他打开收音机的开关,这也是习惯,每次开车总听收音机。“您在这儿落户有多久啦?”维特尔多问道。“十三年了。”“可是我们,买下这幢木屋也只有六年……”路易又说。“在我的印象里,你们在这儿的时间很久了。”

维特尔多和路易同龄,他在巴黎一家进出口公司里供职。每年圣诞节和复活节,他和玛尔蒂娜都要带孩子来这里滑雪,还经常把孩子托付给奥迪儿和路易,让他们跟“快乐之家”的孩子一块玩耍……“这么说,这个公寓,就算关门啦?”“关门了,”路易笑道,“木屋我们自家使用了……孩子们能在房间里滑旱冰了……”“那么您呢,现在打算干什么?”“也许同阿拉尔合伙,开一个餐厅茶馆,接待乘缆车的人。”“归根结底,您是对的,”维特尔多说道,“……我也一样,真想全部放下,搬到这儿来生活……”

驶到头一个弯道。向左拐,顺着王家饭店的围墙。路易重又启动发动机。“孩子们在这儿生活,肯定比在巴黎快乐,”他说,“我呢,希望儿子当滑雪教练……”“真的吗?那么,您姑娘呢?”“姑娘嘛,那就难说了……”

他摇下车窗。暴风雨似乎逼近了。“你们在巴黎住过吧?”维特尔多问道。“住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他在站前停车,打开车门,拿起维特尔多的行李。“受累,路易……”

两人穿过荧光灯雪亮、但空荡荡的小候车室。维特尔多将车票塞进检票机。“这些机器,越来越复杂了,”路易说道,“幸好我不再旅行了……”

列车已经到站。“再见,路易……星期五见……”

路易送上站台,帮他把手提箱和黑皮包拿到卧铺车厢里。维特尔多抬起车窗,微笑着探出头来。“星期五见……我把玛尔蒂娜和孩子们托给你了。您要严厉……”“非常严厉……跟往常一样……”

路易返回,穿过候车室的时候,看到关闭的窗口旁边有一台售糖果机。他往口里塞进两枚硬币。有个东西掉出来,包着艳红金黄两色纸,是一块俗称“岩石”的巧克力。咦,还有这玩意儿呢……奥迪儿常到科兰库尔街那家面包铺买这种糖。这就算给她的生日礼物了。

在广场对面的咖啡馆玻璃窗里边,有几个人影对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一个女歌手的声音传到他耳畔。只听见有几分沙哑的歌喉,听不清歌词。刮起一阵温煦的风,返回的路上,开始掉雨点了……

十五年前的秋季,圣洛一连下了几天雨,兵营院子里积了几大摊水。他误走进水洼里,冰冷的水没到脚腕子,跟铁箍一样。

他拎着白铁皮箱子,向哨兵打了个招呼,走到大街路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再看一眼那幢在他生活中失去作用的土褐色营房。

这身法兰绒便装,上衣勒胳肢窝,裤子箍大腿。他需要一件大衣过冬,尤其需要一双鞋。对,要有一双大号胶底鞋。

布罗西埃约他

点钟在“阳台咖啡馆”见面。他认识布罗西埃已有两个月,此刻猛然想到,布罗西埃对他说正巧路过圣洛,肯定说了谎话。这人“生意”很忙,应当回巴黎,为什么要延长在此地的逗留时间呢?

他正是在阳台咖啡馆同布罗西埃初次相遇的,当时他要泡到午夜好回兵营。那天下午,他沿城墙散步,然后顺国道一直走到种马场,又稀里糊涂拐向右首,误入一片木棚区。回城之后,他就坐到阳台咖啡馆里,柜台旁边有一面镜子,映现他的形象:一身军装,叉着胳膊,头发理得很短。布罗西埃在邻桌看报,目光却暗暗盯着他。“丘

还要当很久吗?”

布罗西埃好讲行话,路易不能完全听懂。“您多大年龄了?”“到明年六月份就满二十了。”

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布罗西埃耸了耸肩膀,并说到了这个时候,圣洛街头没有行人了。“如果还能称作街头的话……”

他哈哈大笑,声音刺耳。“跑到这儿来当丘八,恐怕没多大意思吧?不是吗?”

布罗西埃有多大年纪?将近

十岁吧。他微笑的时候,要显得年轻些。一头金发,眼睛极为明亮,面颊红润,脸色就像抹了胭脂,一定是贪喝比利时啤酒的缘故。

他向路易介绍说,他住在巴黎,到圣洛的家来待几天,他哥哥在本城开办一个公证人事务所。他有十多年未回家园,早被这里的人忘记了。况且,他要利用这次度假的机会办些事。对,一个瑟堡人想要卖给他一大批美国物资:旧吉普车、旧军用卡车。他呢,布罗西埃,在汽车行里做事。他在巴黎甚至经营一个汽车修理厂。

那天夜晚,他陪路易一直走到兵营。他穿一件雨衣,戴一顶蒂罗尔式旧帽,帽子上还插一根发红的黄羽翎。他们沿着街道走,只见两旁排列新房,全是灰不溜秋的水泥建筑;一路上,布罗西埃好像推心置腹似的,对路易说他认不出他童年生活的城市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城区被炸毁,后来又建起一座新城,圣洛市已不是原先的圣洛了。

阳台咖啡馆里,烟雾腾腾,人语喧喧,路易感到昏头涨脑。正是喝开胃酒的时刻。蒂罗尔式帽子目标明显,他很快看到布罗西埃有些拘谨地朝他走去,放下箱子,坐了下来。“怎么样?就算退役啦?”布罗西埃笑嘻嘻地问他。“嗯,退役了。”路易低声答道,因为他讲军人行话总觉得别扭。“退役要庆祝一番,老弟,”布罗西埃说,“您瞧,我这不已经喝上了……”

他指给路易看还剩半杯红酒的杯子。“您喝点什么?”

此公油嘴滑舌,像个推销员,粗声大气忽又变得矫揉造作,他谈起家具和书籍,向路易介绍说,从前他在巴黎为好几家古董店做过事。有一天傍晚,他甚至还详细指点路易,如何分辨摄政时期2和路易十

朝两种风格的扶手椅,并且用铅笔画图形,说明如何鉴赏靠背和扶手的质量。至于书籍,那也没的说,他喜爱原版书。对,他一谈起这些,就不再是他本人了,肯定是在模仿他深受影响的一个人的举止和言谈。“退役万岁!”等招待送来康帕里葡萄酒,布罗西埃便嚷道。

两人碰杯。路易不敢告诉布罗西埃,自己鞋里灌进了水。“您在想什么,路易?”

他只想一件事:脱下湿透的鞋和袜子,扔进垃圾筒里,确信从此穿上新胶鞋,脚再也不会泡水了。“真烦人。”他猛然说道。“什么,老弟?”

两年间,他一直唯命是从,忍受了兵营、宿舍、军服、灌进水的鞋子,现在结束了,回头再想想,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呢?“我得弄一双新鞋……”“这倒是……当然啦……”“一双胶鞋。”

布罗西埃露出惊异之色,他一口干掉杯中剩下的康帕里酒,说道:“好吧,想法儿买一双。”

他们走出阳台咖啡馆,拐进右首下方的商业街。混凝土拱廊下商店一家连一家。在最后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低帮便鞋和女式皮鞋。店主正要放下薄铁窗板。

在商店的小客厅里,他们俩并排坐下,布罗西埃没有摘下那顶蒂罗尔帽。“给这个年轻人买双鞋。”他说道。“我想要一双胶鞋。”

店主解释说,胶鞋存货不多,他可以给他看“一双”最精制的意大利低帮鞋。“不用……不用……就要胶鞋……”

路易要挑一双高帮、底子有三公分厚的胶鞋。他得试一试,便把湿袜子脱掉。“您没有合适的袜子吗?”路易问道。“有哇……网球袜。”“可以。”

他穿上鞋,仔细地勒紧新鞋带。布罗西埃掏出钱包,付了款。店主递给路易一个塑料盒,里面装着他那湿透的鞋袜。

到了街上,路易把塑料盒扔进水沟里,这庄严的动作标志他生活的一个时期完结。当然,他还需要一件大衣,不过,那等等再看吧。“咱们到讷沃泰尔饭店吃晚饭,”布罗西埃对他说,“我预订了一张餐桌。还有两间客房。”“带浴室的?”路易问道。“对,问这干嘛?”

在使用流水管总堵塞、如同大马槽子似的集体盥洗室之后,有一间浴室,真像一步登天。在使用两年门扇在院子的寒风中啪啪直响的土耳其式厕所之后,有一间浴室……“这么说,我可以洗个澡啦?”“洗多少澡都可以,老弟。”

又下雨了,但牛毛细雨,头发都不觉得湿。他们沿着城根大街走,街道微微向里倾斜。“真有意思……”布罗西埃指着城墙对他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顺着打结的绳子从那上面坠下来……对了,这鞋穿着合脚吗?”“很合脚。”

到讷沃泰尔饭店有几百米远。他们要经过街下角的“龙头船”电影院,然后过维尔河桥。然而,走的时间再长,路易也不在乎,现在脚踏到所有水洼里,他反倒会感到是种乐趣。穿上胶鞋,就再也不怕什么东西,不怕任何人了。

一个高音喇叭在播放轻音乐。饭店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他和布罗西埃。两人坐在靠里的一张餐桌上,布罗西埃开始斟一瓶勃艮第酒,招待用托盘端上奶酪。“退役万岁!”他给路易斟满酒,第三次喊道。

路易听到这个令他想起兵营的字眼,起初很恼火,后来就不再理会了。他渐渐沉入一种惬意的麻木状态。“甜食,我看您吃份‘黑白’冰淇淋吧,”布罗西埃提议,“一份‘黑白’……”

他喝过量了,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喂,路易……您不会怪我吧……”

他朝路易探过身去,悄声说道:“我找来两个瑟堡姑娘……为了庆贺退役……”

由于灯光太强烈,路易直眨眼睛。扩音器播放的歌曲,叫什么名字,他极力回想,但是徒劳;这首歌常听到,是啊,然而叫什么名字呢?“两份‘黑白’!”

布罗西埃又探过身来。“等会儿您瞧……她们就像这样,瑟堡那两个姑娘……”

她们在大厅等着。两个褐发姑娘,有一个扎成马尾式。她们开车来的,是马尾发式那个姑娘的汽车,一辆DS19,驶到瓦洛涅那一带,险些抛锚。老实说,这鬼天气,若是真抛锚,就叫人哭笑不得了。“宝贝,关键是你们到了。”布罗西埃说道。

他摸摸一个褐发姑娘的脸蛋儿,对方冲他微笑。接着,他走向接待处。路易拎着箱子,独自陪伴两个姑娘。“看来,您是刚服完兵役?”马尾发式的姑娘问道。“对,服完了……”“您留下来,留在圣洛吗?”“对。”“要我看,最好去当海员……总是旅行……”

另一个姑娘从小提包掏出小镜子,开始搽口红。布罗西埃回来找他们。“走吧!119房间!前进!”

电梯太狭窄,布罗西埃搂住马尾发式的姑娘,开始乱摸乱抓。那姑娘摘下他的插羽翎的绿帽子,斜戴在自己头上。路易跟另一个姑娘贴在一起,还不得不拎着箱子。

客房里糊了深蓝色布壁纸,摆了一对床和一张浅色木制写字台。一台收音机连在一个床头柜上。布罗西埃打开收音机。“要香槟酒!不过,她们先得向你亮自己的号码!她们常去瑟堡的一家夜总会!”“您叫什么名字?”一直戴着布罗西埃插羽翎帽子的姑娘问道。“路易。”

布罗西埃关掉大灯,只剩下一个床头灯亮着。路易望望窗外,雨比刚才下得更紧了。“退役万岁!退役万岁!退役万岁!”布罗西埃唱唱咧咧地重复。“退役万岁。”一个褐发姑娘也跟着重复。

饭店前边坡下,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如同飞机场跑道。两行路灯照耀,通明瓦亮。为什么安这么多灯?路易注意到空荡荡的广场中央,停着两个褐发姑娘的DS19型汽车。

乔治·拜吕纳一上楼梯,就总被打击乐和电吉他的声浪压得透不过气。到了二楼,他得先坐到皮长椅上,身体僵直,聚敛力量,然后才能跨进“帕拉斯女神”音乐厅。

里面一片昏暗,只在里端左侧有一个亮洞,那是演奏台的乳白色区域,上面一支摇滚乐队正在摇摆晃动。一名歌手声音还不够沉稳,正吼着一支美国流行歌曲。演奏台周围簇拥着男女青年,大多数都不满二十岁。乐队的打击乐手有一头鬈曲的金发、肥肥的脸蛋,在拜吕纳眼里就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军人子弟。

拜吕纳开出一条路,一直走到柜台,要了一瓶白酒。喝下第三杯,他对喧声就不那么敏感了。他每次到“帕拉斯女神”音乐厅来,总待一个小时,看着乐队和歌手轮番上台:他们都是郊区青年或本街区的年轻职员。他们的梦想十分热切,他们的愿望十分强烈,就要通过音乐摆脱他们在生活中的感受,因此,拜吕纳听着刺耳的吉他声、嘶哑的歌喉,往往觉得是一声声呼救。

拜吕纳已五十出头,在一家唱片公司工作。他的任务就是每周到“帕拉斯女神”音乐厅来两三回,发现几支业余乐队,约他们去唱片公司,让他们试演。在这种时刻,他完全成了海关职员,要从聚在轮船前面想移居国外的人群中,选两三个人,把他们推上跳板。

他看了看表,心下决定到场露面已经足够。这一回,连注意一名歌手或一支乐队的勇气他都没有了。因为用胳膊肘开出一条路才能靠近演奏台,那太吃力。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注意到她。因为她背对着他,他一直没有看见。那姑娘栗色秀发,一对明眸,肌肤苍白,没有血色。顶多二十岁。她坐在柜台前,但注视着里端,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一阵骚乱,有人拥挤,鼓掌并叫喊。一个人登上台,是万斯·泰勒。为什么她独坐,不加入人群中呢?她的目光盯着音乐厅的唯一明亮区,这在拜吕纳的脑海唤起一个形象:被灯光吸引的一只犹豫的蝴蝶。万斯·泰勒在台上等着掌声和叫喊平息下来。他调好话筒,开始唱歌。“您呢,也想唱歌吗?”

她惊跳一下,就好像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她朝他转过身来。“您到这儿来,是因为对音乐有兴趣吧?”拜吕纳又问道。

他声音温和,态度严肃,总能使对方产生信赖感。她点了点头。“真巧,”拜吕纳说,“我是给一家唱片公司做事,可以帮帮您,如果您愿意……”

她目瞪口呆,定睛看他。迄今为止,拜吕纳偶然选去试演的人,至少都上了台,跟打击乐和吉他喧闹一番,在灯光中亮一会儿相。然而今天晚上,拜吕纳选中的一个人却一声未吭,一动未动,好像淹没在喧嚣声浪中。一张几与暗影无差异的面孔。

他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去。分手之前,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他的住址、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您什么时候愿意,就可以打电话,去找我……对了,您叫什么名字?”“奥迪儿。”“好吧,奥迪儿,希望很快见面。”

这幢红砖楼在尚普雷城门附近。她穿过院子,走进电梯,按了六楼的电钮;电梯只到六楼,她还得再上一条小楼梯,穿过一条走廊。

她住的是一间阁楼,洗脸池和床铺之间,刚有个下脚的地方。青灰色墙上挂着一个黑人女歌星和一个美国歌星的照片。房间极小,暖气片却很大,不成比例,热气太足。

她打开窗户,从窗口能望见远处凯旋门顶部。她随意倒在床上,从雨衣兜里掏他写的字条:

乔治·拜吕纳

贝里街2l号4楼

电话:艾丽舍0015

她明天就要给他打电话,时间一拖长,她就没有勇气了。

那人态度很认真,也许会帮助她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纸片,以便确信人名地址真的写在上面。

她忘记买点食品,反正,最后这点工资也所剩无几了。自从不再去维尼翁街的那家化妆品商店上班之后,她就整天待在“帕拉斯女神”音乐厅,如同一个人泡在澡盆里。

床脚地上放着一个电唱机,她安上一张唱片,然后关了床头灯,在黑暗中躺着听音乐,只有对面方形窗口稍亮一点儿。由于没有手柄调不了暖气,无法降温,她总是敞着两扇窗户。

到圣拉扎尔站,天已黑了,布罗西埃还在睡觉,路易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在包厢里等着车厢里的旅客都下去。然后,布罗西埃对着镜子戴上那顶蒂罗尔式旧帽,路易则从行李架上拿下他的小白铁皮箱,布罗西埃的紫红色皮箱。

出租汽车站等车的人很多,布罗西埃向路易提议去喝一杯。两人朝北走上阿姆斯特丹街,路易拎着两只箱子,跟在布罗西埃身后。布罗西埃挑选的咖啡馆在两条街口,玻璃门面突出去,好似船头。咖啡馆里灯光耀眼。有人在玩电动弹子。两人坐到柜台前。“两杯啤酒,”布罗西埃没有征求路易的意见,就点了酒,“有比利时啤酒最好……”

他摘下蒂罗尔式帽子,放到身边的圆凳上。路易望着玻璃窗外移动的行人,就好像在球形潜器里观察海底动物游动的影子:十字路口,交通堵塞。“为您的健康干杯,路易!”布罗西埃举起酒杯,“您来到巴黎高兴吧?”

她沿走廊找去,耳畔尽是谈话声和电话铃声。一些人出出进进,房门砰砰响。然而,拜吕纳的办公室里却极为清静;有人要是在这门口待上片刻,准以为里面无人。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打字机的嗒嗒响。

拜吕纳不是站在上下拉的窗子前吸烟,就是坐到一张圆椅的扶手上,听录音机播放的歌曲录音。他征求她的意见,但是音乐和歌声太微弱,她几乎听不见什么。有一天下午,她甚至撞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瞧着录音带空转,认为无需放出声音。

他为同一家唱片公司干了很久,他的角色,按他的说法,就是“发现新的天才”,因此许诺给她录制一张唱片。不过,看样子他在办公室里感到无聊。每次她来看他,他总以不耐烦的口气说:“我们下去走走好吗,奥迪儿?”

于是,他摘下从来不响的电话听筒,来到走廊,再拿钥匙插进他的办公室门锁孔里拧一圈,这才挽上她的胳臂,带她走到电梯。

他们从贝里街走向香榭丽舍,他始终默默无言,她也不敢打扰他的沉思。继而,他轻声慢语地对她说,时机到了,该给她录音,好向唱片公司推荐。应当选几首好歌,他要跟他认识的歌曲作者谈谈。要选“古典的东西”,逆当今“青年”唱歌的潮流。

他又沉默下来,他俩正沿着大街逆方向走,她觉得他对她忽然失去了兴趣,甚而忘记她走在身边。她就唱片行业胆怯地问了一句,但他未目视前方,未予搭理。“这行当难啊……非常难……”

他讲这话的口气十分超脱,她真想问问他本人对这行当是否还感兴趣。

他俩走到21号门前,要进楼的当儿,他约她晚上来。“一会儿见,奥迪儿。”

她站在原地,迟疑片刻,想上楼搞个突然袭击,如同上次撞见他让录音带空转那样。也许每天下午,他都瞧着黑带子悄悄放卷儿。

布罗西埃又要“出差”,动身之前给他挑了个酒店,位于十五区中心的朗雅克街。一间带洗漱间的客房、一张棕色木床,墙上糊了紫花壁纸。一位看不出多大年岁、留短发的妇女,将近九点钟把早餐端上来,他吃得光光的,就连白糖块、吃完馅饼剩下的果酱也不放过。一整天里,也许他要到一家咖啡馆的柜台买一份三明治。他已经计算过,按照这样开销,他用布罗西埃借给他的一百五十法郎,就能支持一个多礼拜。到那时候,布罗西埃就一定能“出差”回来,如他许诺的那样,向他介绍“那位能给他安排工作的重要朋友”。

他在兵营诊疗所度过漫长的日子,从那之后,他一直保持听他那绿皮套半导体收音机的习惯。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瞻念将来,也就是说思想空空,耳边变换着节目:新闻、歌曲和广播游戏。时而抽一支香烟,但香烟很贵,一盒烟要多维持点时间。铁筒装的英国烟。在兵营里,别人总就这事儿嘲笑他,可是没法儿,他不爱抽黑烟丝。

傍晚的时候,他将客房钥匙装在兜里,偷偷瞟一眼接待室的玻璃门,便离开酒店。古铜面孔的秃头正跟一个只见脊背的对手下棋。到了外面,他拐进尼维尔十字街。还要往前挺远才到餐馆。经过圣朗贝尔街心花园时,他常常停留,坐到长椅上,边抽烟边等待吃晚饭的时间。布罗西埃给了他一条华达呢旧裤、粗花呢上衣,还真顶用:那年入冬,天气异常寒冷,后来下了雪,温度才回升些。

餐馆像个食堂,大餐桌,每张坐十来个人,挂着招待员的名签。他坐到“吉赛珥”负责的餐桌。花九法郎,他能吃上一道正菜,一盘肉和蔬菜,一道甜食,瓶装葡萄酒则随意买。墙上有一长幅壁画:萨瓦风光,是餐馆老板的家乡省份。

他同邻座寒暄两句,他们大多是男人,有的住在本街区,有的是出租汽车司机。他喝杯咖啡,情愿在把他衣裳熏成烟味饭味的气氛中,同这些人多待一会儿。天黑下来,他从尼维尔十字街一直走到格雷奈尔林荫大道。

到了十字路口,地铁天桥下有个扩音器,正播送音乐,但被电动车嘈杂声所淹没。他在池边站了片刻,观看在顶棚移动而留下串串火花的集电器杆,以及粉色、淡绿和紫色的电动车。继而,他沿着垒道一直走到塞纳河。

后来,当罗朗·德·贝雅尔迪向他谈起他父亲,他就想起他每次到达码头之前经过地铁站梯道时,总感到揪心。左首,冬季自行车赛场旧址建了几幢新楼,他知道当年父亲就是在那里参加比赛。他在贝雅尔迪办公室值夜班,为了消磨时间,就翻阅旧体育报的合订本,看到列举“冬赛场”的运动员中有他父亲名字的文章,便剪下来贴到集邮册上,于是,他眼前又浮现自己踽踽独行的形象,面对着取代自行车赛场的大楼,头顶上是地铁的隆隆声响,感到在格雷奈尔林荫大道的灰尘中,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然而,这在空气中毕竟是一种存在。

拜吕纳站在窗口,目光落到她身上,伴随了几秒钟,只见她穿过街道,然后消失在香榭丽舍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沿林荫路往南走,由于掉雨点了,她就躲到防护沙滩的拱廊下,停在通道的玻璃窗前。一个女人从商店里出来,撞了她一下;又走了几步,同一个男人错身而过,那男人冲她微笑,掉头跟在她后边,在她要离开长廊时上前跟她搭话。“您独自一人吗?您愿意同我喝一杯吗?”

她当即扭过头去,快步走向林荫路。那汉子想追上去,但是到防护沙滩门口站住。她走远了,那人的眼睛还盯着她,就好像打了赌,就他目力尽量望她时间长些。电影散场,密密麻麻的人出来。他还看见她的栗色头发、她的雨衣的后背,不大工夫,她就同其他人混杂难辨了。

她走进和谐音商店,这种时辰顾客很多。她一直走到商店里侧,挑了一张唱片,让售货员给她放一下听听。她等了片刻,一个隔间空出来,她便坐下,把两个小耳机放到耳朵上。一片绵邈幽静。她忘却了周围的骚乱。现在,她闭上眼睛,任凭一名女歌手的声音侵入。她幻想有朝一日,她不再走在这令她窒息的人群的嘈杂声中,有朝一日,她将穿破这声响和冷漠的屏幕,将完全化为一种声音,一种像她此刻听到的清晰突出的声音。

她出了伊埃娜地铁站,又沿着林荫路一直走到塞纳河,再绕过特罗卡德罗花园。还要往前走一段才是拜吕纳住所,在一条和帕西码头大街成直角的街道里。

拜吕纳的一套住房在大楼的最后一层;楼上有平台,可以望见本街区的屋顶、塞纳河以及埃菲尔铁塔。他把折叠式帆布躺椅和一张桌子放在平台边缘,边上正好有舷墙一样的白色护墙。

起居室的窗户朝大街,里面摆了一张长桌、一把皮扶手椅和一架竖式钢琴。有一条过道通拜吕纳的卧室。过道左面墙上贴一张小广告,跟传单一样大小,上面写道:

乔治·拜吕纳

古斯蒂·霍尔伯

以及

奥斯卡尔·哈维尔卡

合作的《夏威夷的玫瑰》

头衔的字体饰以玫瑰花环,上方有一张褐发英俊青年的椭圆形头像,她认出是拜吕纳。“是您吧?”

他没有回答。第二天,他俩在阿尔博尼花园街餐馆吃晚饭——他们总在本街区的餐馆就餐,就好像拜吕纳怕远离自己住所似的——他向她解释了几句。二十三岁那年,他还住在奥地利,为一部轻歌剧谱曲,在他家乡维也纳演出获得巨大成功,随后到了柏林,讵料时乖命蹇,他的事业刚刚开始,纳粹却上台了。几年之后,他被迫离开奥地利,迁至法国,而且再也没有作曲,只是在电台和唱片公司工作。他讲述这些情况时,态度漠然,就好像谈论另外一个人。

晚饭之后,拜吕纳有时领她去新手演唱的酒吧间去。节目令他失望,但他做到问心无愧,一直待到最后。一天晚上,在圣心教堂附近,确切地说在德·拉巴尔骑士街,这个街名吸引了他,大厅里空荡荡没有顾客,专门为他们俩演唱。灯光刷白,一名淡金黄色头发的歌手,穿一身天蓝色服装,他晃着脑袋,摇着电吉他。拜吕纳神情漠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接着,一个穿着白花边连衣裙的褐发矮个儿姑娘,开始唱一支摇篮曲。在节目之间,一个漫不经心的小贩模样的主持人出来逗两句。还有一位高个儿姑娘唱了海员咏叹调,她额头高高的,整个面孔和上身酷似装饰船首的头像。紧接着上来一个矮胖女人,她净做怪态,接连插科打诨。灯光换成橘黄、乳白和青绿色,拜吕纳向演员们祝贺。而这次晚会,却在她的头脑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这无疑是由于在这样的灯光下偷偷观察他,觉得他神秘莫测,甚至觉得他俊美,像那个椭圆形半身像的青年,像那个在维也纳创作了《夏威夷的玫瑰》音乐的人。

她终于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果没有他,她会落到什么地方,而没有他在身边,她就感到茫然若失。

一天夜晚,她从拜吕纳的住所回来比平时晚些,警察在街上截车,检查车上人的身份证。她很远就发现警察,然而,她未敢对出租汽车司机说让她立即下车,也好避开检查。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一抬手,出租汽车便靠人行道边停下。她在手提包里翻找身份证,并从放下的车窗递出去。“您还没成年……”

警察示意让她下车。她付了车费,而出租汽车司机却无动于衷,找给她零钱,头也不回便开车走了。

囚车停在不远处,在贝尔蒂埃林荫大道的平行侧道上。她被推上囚车。“一个未成年姑娘……”“多大年龄?”“十九岁。”

车里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个穿便衣的金发胖子。金发胖子在检查身份证。“您住在父母家吗?”“不是。”“您是大学生吗?”“不是。”

车门啪的一声关上,司机打盘掉头,驶上贝尔蒂埃林荫大道。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夹住她,穿便服的金发胖子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边凝视她,边懒洋洋地晃着身份证。“这么晚了,您在外面干什么呢?”

她不回答。况且,他问这句话也是例行公事,声调倦怠,似乎并不关心回答。“到勒夏特利埃街给我停一下。”他对司机说。

他将身份证塞进上衣兜里。囚车拐进右首一条小街,放慢速度,最后停下。

金发胖子起身下车,但没有随手关车门。她看他走进一幢房子:那房舍的玻璃门装饰有金属框,墙上挂一块灯光牌子,标明“古尔戈寓所”。

有一阵,她想逃走。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出去了,在人行道上踱步。另一名警察坐到她对面的长凳上,已经合起眼睛。然而,她如何弄回身份证呢?在人行道上那名警察也一定会拦住她。

她昏昏欲睡。古尔戈寓所一楼的两扇窗户亮着灯,她看出左侧窗户里面有一株绿色植物,宽大的叶子像吸盘似的贴在玻璃上。“您要抽烟吗?”

警察递给她烟盒,她谢绝了。“您看要拘留我很长时间吗?”“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膀。这名警察挺年轻,不超过二十五岁,困得打不起精神,他用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香烟,猛劲吸,一副奸诈的样子。

金发胖子从古尔戈寓所出来,由一个拿着手杖、个子很高的男人陪同。身穿制服在下面来回走的那名警察,仿佛要让他们单独谈话似的,很快上车,坐到她身边。那两人在人行道上交谈,声音很高,时而哈哈大笑。她听到只言片语,是谈论一个叫保尔的人。

那两人继续议论,不时远离囚车,每次她都暗想他们还能否回转。也许是把她忘记了吧?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在她身边打瞌睡。金发胖子和另一个人重又在囚车前走来走去,高声说话。

她思忖这要谈个通宵,她也要像两名警察一样睡着了。可是,金发胖子俯身向车门,说道:“您可以下车了。”

另外那个人离开几步远,拄着手杖伫立。“身份证不能马上还给您。明天两点钟您来取,好吧?”

他告诉她第十七区的一个警署地址。

她径直离去,不敢回头看,确信那两个男人在盯着她。她走上维利埃林荫路时,听到发动机的声响,只见囚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

尚普雷门广场有家咖啡馆还在营业,她想给拜吕纳打个电话,向他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然而,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向柜台讨一枚打电话的筹码。

比诺林荫大道豁口。她来到城区边缘的一片空场上。

只要穿过林荫大道豁口,走向讷伊,那就像摆脱沼泽地,就像驶入大海。

不过,她还是走进左首那幢大楼的院子,登上楼梯。她一进房间,便躺在床上,立即进入梦乡,都没顾上脱掉衣裳,把床头灯关掉。

路易惊醒。有人用力敲房门。“里边的人起来……我是布罗西埃……我在楼下等您……”

他急忙穿上衣服,头发也没顾得梳就下楼去。布罗西埃靠在接待处的写字台上。“我带您去吃早饭……”

外面还黑乎乎的。刚到七点钟。他俩走进伏吉拉尔街的一家咖啡馆,招待刚刚摆好桌椅。

布罗西埃把黄油面包片浸到牛奶咖啡里,大口吞下去,那贪婪的吃相叫路易惊奇。他换了一顶新帽子,还是原先式样,插一根红棕色羽翎。大衣看来也是新的,罗登厚呢料子。“这件大衣,不错吧,嗯?……您也应当有这样一件……穿上准合适……赶明儿我带您去暾梅服装店……您不能总穿着我这件旧华达呢……请原谅,这么早把您叫起来,不过,我还要出去五天……到西南地区……一回来就办您的事……”

他往路易手里塞了折成两折的钞票。“给您零花钱……别忘了,我一回来,您就开始工作……我向您介绍我提过的那位朋友……”

他满腹心事地看了看表。“您若想找我,可以给第七区舍维尔街穆盖酒店留个话……他们会转达给我……穆盖酒店……电话:荣军院05-93……”

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电话号码。“说好了,过五天,还是这个时间,咱俩在杜凯斯纳林荫路,阿尔西翁·德·布雷特伊咖啡馆见面……”

他到西南地区能买卖什么货呢?路易心想。也许是轮胎吧。这一念头他觉得好笑。对,是轮胎。“您在维尼翁街的巴黎香水店干了一年?”金发胖子问道。“对。”“您为什么又不干了?”

她垂下头,发现自己的长袜抽丝了。“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还不错,没有抱怨什么。像您这年龄,拿几管口红也没什么了不得……好……好……不要着急……”

他的声调十分委婉。“我们知道,您母亲在当时的罪犯档案科挂了号。”

罪犯档案科。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出生日期,并注明:“父亲不详。”下面是她母亲的姓名。她跳着看了几句:“……该人没有固定生活收入……奸情……黑市……在德国占领时期当帕什科的情妇……一九四四年九月,在热夫尔码头大街警署受过审讯……一九四七年二月十四日,在卡萨布兰卡(摩洛哥)去世,享年三十二岁……”“我们的记忆力很好……”

他的胳膊肘撑在打字机的黑色塑料罩上,冲她和蔼地微笑。然而,她害怕这种笑容,并因长袜抽丝而难受,就仿佛这是妨碍她逃跑的一种伤痛。“现在看您的了。”金发胖子说道。

她穿过火车站大厅,走进一间候车室。空无一人。她坐下,开始翻一本画报,极力控制自己的烦躁情绪。

过了一段时间,乘客进来,各自坐下。这是乘车高峰的时刻。从郊区开来的列车载来大批乘客,而在巴黎城区工作一天的人群,都拥到待发车的站台上,这种沙漏计时器般的运动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钟。

她要想融入这人群中,随便跳上一趟列车,从而摆脱那个金发胖子和另外两个人的监视,这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一名便衣警察却走进候车室,坐到门口附近,丝毫没有注意她,立即埋头看起报。

一会儿工夫,所有座位都有人了。她环视周围,但目光避开那个便衣。全是等车的疲惫的面孔。一个女人身上散发的脂粉气味,同黑烟丝味混杂起来。里端那面墙上贴着一张广告:整个画面是白色和天蓝色,在反射着阳光的广袤雪原上,只有一个滑雪者。广告上写道:“去恩加丁3度假。”

外面,有个男人额头顶着玻璃门。她能出这水族馆吗?她身边有个人起身离开候车室。那人在玻璃门外端详她,迟疑片刻,便走过来,坐到空出的椅子上,他的大衣襟拂到她的膝盖。“几点钟了?”

他声音非常尖细,同他的方脸平头很不相称。他戴个蝴蝶结。

她回答之前,迅疾地朝便衣警察瞥一眼,便衣警察朝她点了点头,那动作几乎难以觉察。“您等哪趟车?”那男人问道。“九点钟去瑟堡那趟车。”“我也是,真巧……我们去喝一杯好吗?差不多还得等一个钟头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细了,但他吐字的方式也很奇特,就好像嘴唇上涂了凡士林。“如果您愿意的话……”

他脚步很快,眼睛紧盯着她。便衣警察在侧面拉开几米跟着他们。“我提议到站外喝杯茶去。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安静……”

天黑了。他打开一辆车的车门。是DS19型车。他口气生硬地说:“那地方不远,但开车去更快……”

他沿阿姆斯特丹街往南开去。“您是……大学生吗?”“对。”“学什么?”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学英语……”

他的手扶着驾驶盘。一双白胖的手,没有一点汗毛,戴一只结婚戒指。他上车入座之前,先脱下大衣,仔细叠好。里面一身海军蓝西服,领口戴着灰色蝴蝶结。

车沿着圣拉扎尔街行驶,他的头左顾右盼。“这条街真怪……我不喜欢这个街区……”

他撇着嘴。“瞧啊……多难看……”

在布达佩斯街的拱廊下,一个女人在等待,她身后有一群男人停在一家酒店大门的对面。“您不觉得这难看吗?”

由于她一直缄默,他又说道:“您也明白,如果您像这样一个姑娘……真难看,不是吗?”

车驶入伦敦街。“她们干的就是人们所说的勾引……可怜的姑娘……”“您说那地点,还远吗?”“不远了,就在附近。可怜的姑娘……”

她心下决定,再遇到红灯,她就跳车跑掉。他猛然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很窄,阒无一人,像私宅的通道。车停下。她企图开车门,然而车门已经锁上。“等一下……我要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再次按车门把手,用肩头掸玻璃窗。“算了,算了……白费劲儿……我锁上了……等一等……”

他回身从后座抓起一个黑皮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栗色皮革包皮的大相册,又把皮包放回原处。“喏……瞧瞧……”

他打开相册,各页仔细贴着“特殊照片”,即从前一对红麻脸孪生兄弟在克利希林荫大道偷卖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翻着,如同翻祈祷书。“您瞧……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张……”

这是侧面照:一个头戴黑狼面具的女人,正吮着一个没照到脸面的男人的生殖器。“您喜欢吗?”

他扔掉相册,抓住她的颈项。她奋力挣扎,但他抓得越来越紧,用右肩头把她按在车座靠背上,左臂伸到后边,打开手套盒。“等一等……我得采取防范措施……”

他拿了一个半展开的避孕套,在离她脸几厘米远晃一晃。“这您不觉得别扭吧?我怕得病……”

他越来越用力地搂住她,她企图挣脱,但他把她按倒在座位上,全身往下压。“用不了多长时间……别动弹……”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跳动灰色蝴蝶结。“别动弹……这事儿很快……”

这时,有人打开车门,扯着衣裳领子把这家伙拉下车。她坐起来,金发胖子扶她出来。

他们将那人按在两扇关闭的高高百叶窗的墙上。由于那家伙还比比划划,一个便衣警察就一下一下用手背抡他。他们将他拖到停在小巷口的车前。“我这就来。”金发胖子冲另外两人喊道,而他们则把那人推上车。

接着,金发胖子有点尴尬地又走到她面前。“完事儿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去喝一杯……”

DS19的车门还敞着,他从车座上拾了件东西,把车门关上。“他把这东西丢了……”

金发胖子给她看了看蝴蝶结,便装进兜里。

他们到附近的伦敦街一家咖啡馆,挑一张餐桌坐下。“两杯基尔酒!”金发胖子叫道。

她一下子干了一杯酒。“把这杯也喝了吧。”

他从兜里掏出蝴蝶结,拿在手中摆弄,说是“多亏她的合作”,他和他的同事才抓到那人,并向她介绍那人的一些情况。他是科隆贝林园的工程师……他们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查清他的身份……这个混蛋,就以这种方式,差一点杀害一个德国姑娘。

她因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定下神儿来,没怎么听他讲。接连两杯基尔酒下肚,终于使她精神麻木了。“再来一杯基尔酒?嗳,没事儿……有我……”

他确信,这位迟早必沦落到圣拉扎尔车站。老经验了,从他在那街区警署开始做事的时候起。那是巴黎最低的地方,一个大坑,一个漏斗,所有人最终都要滑进去。只需等待。一旦他们掉进圣拉扎尔泥潭里挣扎,那就可以像抓白斑狗鱼一样,把他们铐起来。不过如此。“明天,您出面作证……这小子,要严惩他……到时候我把身份证还给您……”

他费力地站起身。“去作证,嗯,还是原来地方……明天两点钟,在加尔瓦尼警察分局办公室……然后,您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他似笑非笑,脚步轻捷地走出咖啡琯。他把蝴蝶结落在餐桌上,她的目光则被这蝴蝶结吸引住。

归根结底,整个事件无关紧要,她甚至不会向拜吕纳提起。她又要了一杯基尔酒。身后有人玩电动弹子,她听见她很爱听的一个歌喉:这年,所有电唱机都放送他的歌,一种低沉的声音,无情无绪,非男非女,犹如海绵灌满了烟。弹子丁当声、嗡嗡的人语、大壶倒咖啡的哗哗响,灌满了那边广场“三圣王”商店橱窗闪烁的夜色。

只有一件事算数:要把身份证还给她了。

一天下午,拜吕纳在贝里街的办公室里,终于向她介绍两个男人:一个胖子,几乎秃顶,手拿黑色皮包,另一个金发鬈曲,脸颊消瘦,他们叫贝尔纳和萨尔迪,是作曲家,为她写了四首歌,拜吕纳把音乐出版合同交给他们签字。

接下来整整一周,她就练这几首歌,由一位奥地利钢琴师伴奏;拜吕纳在创作《夏威夷的玫瑰》的时期就认识这人,现在时常让他干点秘书的工作。等她练好了,拜吕纳就定下录音的日期。

他陪她去录音室。她用两个下午录好了歌曲。继而,他让人压制了几张样片,即他所说的“软唱片”,上面录制了她四首歌曲。晚上,她在他的寓所听这几首歌,真不敢相信把一张唱片放到唱机上,她会听到她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拜吕纳鼓励她,一再对她说,她声调准确,不久就能签合同。其中一首歌题为:《鸟儿飞回来》,而另一首的副歌是这样开头的:“我的心曾随波逐浪。”

他要亲自送去一张歌曲“软唱片”,她就在唱片公司附近等他,停留在戈蒙大酒店侧面的一条小街上。

他终于回来,对她说“机器已经运转”,一周之后他准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他决定步行回办公室。他们沿着巴蒂尼奥勒林荫大道,走在有阳光一侧的人行道上。拜吕纳一路保持沉默,仿佛心事重重。她提了好几个问题,他却不回答。她忍不住问他,是否有什么事引起他的忧虑。“嗳,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走到十字路口,他们拐进左首马尔泽尔伯林荫大道,拜吕纳心不在焉地朝楼房正面瞥了一眼,戛然停在一座小私宅门前;看那扇门和唯一的窗户,这座建筑就像一个玩具房子。“咦……真有意思……”

他平时讲法语外国口音很轻,只是叫她名字“奥迪儿”时才加重,真正能听出来。她站在他身边,也望着这幢房子,但不解究竟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真有意思……你知道吗,当年这里是什么?是奥地利总领事馆。”“哦,是吗?”“对……奥地利总领事馆……”

他沉浸在一件往事的追忆中,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就像对孩子那样说道:“有一天,我到这里来……是我在巴黎生活的头一年。奥地利已经不存在了。然而,还有奥地利总领事馆……”

他压低声音,如同一个人为了更有效地诱惑一位少女,给她念《索菲娅的苦难》时采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当时这座房子是奥地利总领事馆,我走进去……这里的人向我说明,我已经丧失了奥地利国籍……完了,没有护照了……于是,我到蒙梭公园,坐到一张长椅上……”

他挽起她的胳臂,最后望了一眼这幢房子的黑门脸,便拖她走向公园的铁栅门。

他们坐到有孩子玩耍的沙堆旁边的长椅上。看来他无意马上回办公室。“人应当晒晒太阳……”“好主意,奥迪儿。”

她觉得他刚才讲的那段经历,有点模糊不清,很希望他详细讲一讲,然而,他却仰身靠在椅背上,合起眼睛,迎面晒太阳。比方说,她很想了解那天下午,他拜访了已不存在的奥地利的总领事馆之后,是否坐在这同一张长椅上。

她连续按了几次铃。无人。她有房间钥匙,于是自己开了门。

她叫了一声,但没有他的应声。房间很静,拜吕纳一定在办公室耽搁了。

起居室的桌子上有一个大信封,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她的名字。她拆开信封,里边装了一封信,以及她两首歌所余的“软唱片”。亲爱的奥迪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在特尔纳林荫路罗瓦罗酒店就了此一生了。我在这座酒店住了很久,还是我刚从奥地利来的时候。不过说来话长,我不想赘述,令你生厌。

至于你的唱片,我抱乐观态度。去看看道维纳或沃尔索恩,就说我介绍去的,电话号码:星形广场05-52。他们会帮忙的。

我拥抱你。正如我年轻时唱的一首歌所说的:“分手时请说句‘再见’。”乔治4

不要待在房间里,因为他们可能找你麻烦,向你提问题。

她感到无力起身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束阳光照亮一部分键盘的钢琴。她想到那几天下午的情景:她站在这架钢琴前,兼拜吕纳秘书的那位奥地利老人教她唱歌,有时甚至弹《夏威夷的玫瑰》的序曲给她解闷儿。她手里拿着大信封,坐在皮扶手椅上不动。

电话铃响了,但她仍然不动弹。门铃也持续响了很久,接着肃静了,那束阳光移到灰色地毯上。

电话铃又响了。这回,她摘下话筒。“喂!……”“请问您是谁?”

是个有力的男人声音。“拜吕纳先生的……一个朋友。”“等一等……请不要离开话筒……”

那男人跟另一个人说话。她听见窃窃私语声。“喂……您那儿是乔治·拜吕纳先生的家吗?”

这声音比前者低沉。她挂断电话。她沿着特罗卡德罗花园走去,每天傍晚,她都走这同一条路,算来已有两个月。花园。码头。比尔—阿凯姆拱桥。她想起花园里的水族馆,她同他一起参观过,想起他们回代尔塞尔林荫大道所登上的台阶。他让她注意,这个街区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分好几个层次,在他看来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夜晚在屋顶平台上,雪后那几个温煦的夜晚——他们俩想洞悉邻近窗户和平台的秘密。

她到一家咖啡馆查了一本通讯簿,找到那家酒店的地址,然后沿特尔纳林荫路北上。

她走到那个门牌号附近,看见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停在人行道上,好几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围在一起讨论。他们站在可能是酒店正门的前面。两个男人从门里走出来,她猛地掉头走开,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那个金发胖子,曾在圣拉扎尔火车站利用她当钓饵的人。上周,她去加尔瓦尼警察分局在证词上签字,他把身份证还给了她。

她未敢回头,快步跑开,唯恐看见金发胖子追上来,感到他就像亮晶晶的绿豆蝇,糊到人脸上和手上,赶也赶不走。她确信既然他在那附近转悠,那就说明拜吕纳已经死了。

她来到连接圣拉扎尔车站和车站酒店的空中走廊,拣一张餐桌坐下。她透过玻璃窗望见街道、出站并等出租汽车的人。她隐约产生一个念头,才一直走到这里,要尽快乘车离开巴黎;她还记得金发胖子的看法:迟早总要掉进圣拉扎尔这个深坑。

天黑了。车站大厅和餐厅之间人来人往,十分单调。人们都匆匆喝点饮料,又去赶郊区车。下面街道上的人也渐渐钻进出租汽车,但候车的队列始终那么长。在这种骚乱中,唯独她一动不动。

她像上次跟金发胖子一起那样,叫了一杯基尔酒。她忘却了为何来这里。看着这起起坐坐的人群,听着失足大厅的喧闹声,她感到头晕目眩。她有多久没睡觉了?只见周围模糊的身影、晃动的大斑点,耳畔蚊虫的嗡鸣渐渐掩盖其他声响。

布罗西埃放下车厢窗户,探出头去。“后天,我往朗雅克酒店给打电话,路易……将近五点钟……”

列车启动。布罗西埃俯在窗口,以命令的姿态伸出五个手指头。显然这表示“五点钟”。

路易回到车站大厅。时间已晚,不能去尼维尔十字街用晚餐,他走向楼梯,准备出站,忽然发现左首玻璃走廊里改成的小餐厅,于是走进去,找一张餐桌坐下,叫了一杯牛奶咖啡和两片面包。

时间太晚,餐厅里没有顾客,他只看见靠里端一张餐桌有一位姑娘,她额头俯在蜷曲的胳臂上,似乎睡着了。路易只瞧见她那头褐色秀发。

这个餐厅的黄色灯光有些发污,仿佛灯盏用旧,或者被乘车高峰时拥进这里的人的气息熏脏了。只有黑玻璃那边清澈明亮,那旁边墙上贴了一张广告,上面写道:“到恩加丁旅行。”

他一边吃面包,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散在桌上的秀发。几乎看不见脖颈、额头和手,纹丝不动,不见一丝气息。也许她死了。

他喝着牛奶咖啡。招待已经离开餐厅,现在一片寂静,仅仅时而传来下面出租汽车站停靠车辆的马达声,以及有节奏的关车门的声响。那姑娘餐桌上的秀发旁边,有一只酒杯,路易看那半杯酒的颜色,心想大概是石榴果汁。

招待回来了,开始翻过椅子码在桌子上。到了关门的时间。路易付了钱。“她睡着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