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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0 19:3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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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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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夜雨第十册

巴山夜雨第十册试读:

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间

在这个村子里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由重庆市疏散来的人。而这百分之九十几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们住着那一种简单的房屋,只有简单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费用,这日子就有些如坐针毡。遇到了年节,除了办点食物,敷衍小孩子,整个情绪,都是十分恶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闹警报,可以说没有人欢喜得起来。这时,大家正为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惊异。偏是杨艳华穿了一身缟素,带了一群人去参观坟地。在夕阳乱山的情况下,大家都是黯然的。眼望着杨艳华低了头随在人后,走到山谷小径里面去,那个最难于忍住话头的吴春圃,就望了这群人,连连摇了几下头,然后向李南泉道:“人死于安乐,生于忧患,我看这话,实在是不磨之论。那位茶叶公司的副经理,若不是手上有几个钱,何至于忙着在这种闹警报的日子订婚!就是订婚,没有钱的人,也就草草了事罢,他可要大事铺张。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儿完了,连累这位漂亮的年轻杨小姐,当一名不出门的寡妇。虽然当寡妇并不碍着她什么,可是这个薄命人的名义,是辞不了的了。”他正在很有兴致地发着议论,吴太太在屋子里接嘴道:“你哪里这样喜欢管闲事?你自己还不是为了穷发脾气吗?”他笑道:“李兄,我没有你这君子安贫的忍性。刚才为了过中秋吃不到一顿包饺子,我曾发牢骚来着。于今我为人家杨小姐耽心,太太拖我的后腿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虽然慨乎言之,不过中秋吃月饼,而不吃包饺子。”吴春圃还没有答复这句,他的一位八岁公子,却不输这口气。他手臂上挽了个空篮子,手里拿了一大块烙饼,送到口里去咀嚼,正向屋后的山上走。于是举了烙饼道:“我们有饼。我们到山上去摘水果来供月亮。”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你还要向脸上贴金,少给你爸爸现眼就得。你瞧,我们该发财了。这山上竟是随便可以摘到水果!”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里。这里,有吴先生自己栽种的茄子、倭瓜和西红柿。尤其是西红柿这东西,非常茂盛,茎叶长高了,有二三尺,乱木棍子支持着,蓬乱着一片。上面长的西红柿,大大小小像挂灯笼似的。那孩子摘了个茶杯大的,红而扁圆。他高高举着道:“这不是水果?”吴春圃笑道:“对了,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来,配上家里原有的干大蒜瓣,我们还凑得起四个碟子呢。”李南泉道:“不是这么说。迷信这件事,大家认起真来,讲的是一点诚心。果然有诚心,古人讲个撮土为香呢。”吴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话。小孩子们早几天就叫着要买月饼。那样老贵的零食,买来干什么?敷衍着他们,答应中秋日子买。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睁开眼睛就要吃月饼。我就把学校里配给的糖,和起面来,烙了几张饼给他们吃。”吴先生笑道:“没错。什么月饼,不是糖和面做成功的吗?”他这么一说,邻居们都笑了。

这时,王嫂已经把馅儿饼烙好了二三十个,将个大瓦瓷盘子盛着,向屋子里送了去。她喊着小孩子们道:“都来都来,吃月饼。”吴春圃回头看见,笑道:“李府上的月饼,也是代用品。”李南泉道:“虽然是代用品,我们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们这村子里的小朋友,就很有几家,连代用品都吃不到的。”吴春圃道:“的确,人生总得退一步想。”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像我们这几家芳邻,根本就无事。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吴太太道:“这是你们男子们说的话,那全是为了自己说的。像石先生作的这件事,石太太还不应该反对呀?”李太太在屋子里叫道:“馅儿饼凉了,可不好吃。你应该懂得儿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气,等一会可都全吃完了。”李南泉向邻居笑着看了一眼,向家里走。大路上突然发了呜咽的哭声,他又站住了。

大家正是让不如意的事袭击得多了,一听到这哭声,就不由得都向那大路上看去。只见奚太太左手倒拖着一把纸伞,右腋下夹了一卷报纸和一个包袱,将手捏了手绢,不住地揉着眼睛走了过来。她看到这边走廊上,站了许多人,就抬起一只手来,向大家招了几招。叫道:“老李,你来你来!”李太太料着她是失败而归,倒不好意思不理,就迎了上去。她把手上的东西丢在地上,两手拿了李太太两只手道:“我受骗了。”只这四个字,她一咧嘴又哭了起来。李太太道:“有话慢慢说,我们村子里,今天层出不穷,有了许多不幸的事。你别乱了,镇定一点,有什么要朋友帮忙之处,我们并不辞劳。”奚太太揉擦了一阵眼睛,才道:“我们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他偏知道我会去找他。昨天在公事房里静静地等着我。我去了,他表示十分欢迎。昨晚上陪着我看了一次话剧,今天又陪我上街吃东西。警报来了,陪我躲防空洞,约了一路回家过节。我看这样子,就没有提防他。下午他还和我一路到车站买票,一路上公共汽车,我就更不会想到什么意外了。上车子的时候,挤得很。他找着一个座位,让我坐下。我以为他还挤在车子前面呢。车子一开,我就发现了他不在车上。车门已经关上了,我要下车,已不可能,这是直达车,一直到了此地,才开车门。我想再搭车回重庆,今天的班车又没有了。这样好的团圆佳节,由他去陪着那臭女人呀!”说着,顿脚直哭。

李太太笑道:“我问你一句话。”说着,她回头看了看,身后还不曾有人过来,然后笑道:“昨天奚先生请你看话剧,不能只有这个节目吧?”奚太太对于她这一问,倒没有怎样的考虑,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态度上,可以说殷勤备至,我若不是因为他殷勤备至,也就不上他这个当了。看完了话剧之后,他是约我去消夜的。重庆现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风味,半夜里,小面馆子里生意还很好,口味我们也都合适。”李太太道:“吃过消夜之后,还有什么节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样夜深,街上还有什么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说上的言语‘一宿无话’吧?”奚太太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为笑,将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人家满腹是心事,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是开玩笑,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极大的关系。假如不是昨日的节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会两样的。”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罢,他在旅馆里开了一问上等房间。”李太太笑道:“够了,假如用我作福尔摩斯的话,这个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奚太太和她说着话,已是把她两只手都放下来了,听了这话后,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表示出很恳切的样子,只管摇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里孩子,盼望着你回来吃月饼,眼泪水都要等出来了,你快回去罢,什么事今天也来不及办。”

奚太太被她一句话提醒,捡起地面上的包袱、雨伞,就向家里奔了去。他们家孩子,也看见了母亲了,口里叫着“妈妈”,蜂拥而上。奚太太叫了一声“我的孩子”,在大路上高举了两手,“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那哭声非常尖锐,像夜老鸦叫那样刺耳。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有点受不了,只好缩进屋子里去。这时茅屋里唯一的方漆桌子上,两个大搪瓷盘子,堆叠着油烙得焦黄的馅儿饼。上位空着,放了一只大玻璃杯子,可以看到里面茶叶整片的沉淀,正泡好了一杯新茶。另外有一碟麻油拌好的辣椒酱,一碟油炸花生米。三个小孩子围了桌子吃得很香。李太太进来,指着上席的竹椅子道:“虚席以待,这把椅子,也是你写字的椅子,临时移过来用一用。”李南泉道:“随便搬个凳子就行了,既要让我上座,又把竹椅子移过来。吃馅儿饼还这样的郑重其事?”李太太笑道:“你忘了今天是中秋,这是中秋团圆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不让你上座,没有酒,给你泡好了一杯龙井茶,馅儿饼蘸着香油辣椒酱吃,一定可口。”李南泉向桌上看看,笑道:“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呢?”李太太道:“虽然是吃馅儿饼,若是不带一点菜,那太不像样子。今天早上去菜市晚了,遇到了警报,什么也来不及买,只有将家里存的花生米炸一盘出来,这也不是很可以品茶的吗?这个中秋,对于你是太委屈一点,等着款子来了,我们补过这个节。”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恨古难全。”说着时,他昂起头来摇晃着。李太太道:“你若是赏光,你就赶快吃罢。小孩子吃得很来劲,他回头把两盘馅儿饼都吃光了。中国的文人,真没有办法,有吃有喝,会来点酸性。没吃没喝,更会来点儿酸性。”李南泉笑道:“这也就是文人的一点好处。我们还有猪肉白菜的馅儿饼吃,多少是过中秋的味儿。人家吴先生家里吃烙饼、生西红柿,决找不出中秋的味儿来,你看吴先生有说有笑,哪里放在心上?”他说着这话,似乎因赞赏吴先生的行为,而心向往之。他就在屋子里来往地踱着步子,背了两手,口里沉吟着。李太太站在旁边,看看他这样子,先是笑了,然后把桌上的筷子拿过来,递到他手上,又托着一盘馅儿饼到他面前,笑道:“请赏一个罢,味儿倒是怪好的。”李先生接过筷子,就夹着饼吃了。李太太见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来。李先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盘馅儿饼在面前,这倒是怪不方便的,只得到椅子上坐着,向太太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李太太道:“我若是不这样客气一番,你还是在屋子里徘徊寻诗呢。”李南泉笑道:“原来你的用意在此,多谢多谢。我倒不是见了东西不想吃。难得这样通量地吃一回馅儿饼,就让小孩子们吃个自由吧!我若坐下来吃,他们就有了顾虑,又不能通量了。我无非也是为他们设想。大人到现在,还过什么节,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吗?”

这时,彼此的心境,静止了一点,屋外的声音,可又陆续地传了过来。南腔北调的尖锐的演讲声,就由奚家的走廊上发出。李南泉吃着馅儿饼,微偏了头向外听去。这就听到奚太太道:“孩子们,我们要抵抗外侮,必须精诚团结。我也想破了,我们不快活,人家快活,我们发愁,人家并不发愁,我们愁死,气死了,那更好,人家得着我们现成的江山。我们死了,岂不是冤枉?来,我们乐一下子,唱个歌,以解愁闷。你们会唱什么歌?”这就听到孩子们说:“会唱国歌。”奚太太道:“国歌不能乱唱,那是有时间的,你们还会唱什么歌?”孩子们答应:“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奚太太道:“好!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二三!”由这句口令喊过,“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歌声高昂地传达了半空。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惊动了,就是左右邻居也惊动了。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着回来的,不料没有半小时,这激昂的歌声又唱起来了。一个人弄得这样歌哭无常,这不是有点发疯了吗?于是所有的邻居,都跑出屋子来张望。奚家三个小孩,像奚太太出门训话的时候一样,还是一排地站着。奚太太作了个音乐导师,手上拿了根鸡毛掸子,当了指挥棍,领导着小孩子们唱。她唱一句,小孩子们和一句,唱到“前进,前进”的最后一句,奚太太右手举了鸡毛掸子,高高过了头顶高声疾呼,颈脖子涨得通红。

这时,对溪的人行路上,也有人站成了一串,向奚家走廊上望着。这群人后面,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位穿藏青短裤衩,披着米黄色夏威夷衬衫的人。她有一顶大草帽子,并没有戴着,挽在手臂,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发,圆胖的脸儿,远望着有红有白,又像是个女人。李南泉也在走廊上,是碰过她的钉子的,认得她,乃是名声在外的方二小姐。于是回转头来,向站在身边的吴春圃低声道:“看罢,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吴春圃看时,见她骑在马上,两手拿了根很软的鞭子,绷得像弯弓似的,嬉笑自若,高高在上。她左右前后,不少的西服壮汉,围绕了那匹马。她将鞭子指了奚太太道:“那个女人,是小学教员吗?怎么只教三个学生?今天中秋节,她连假都不放,这个人倒还不错。”这就有那过于奉承的人,跑到奚太太走廊下来,问道:“我们二小姐问你,是在哪个小学里教书?”奚太太对于大路上那些人望着她,正是高兴,以为自己的行动,引起人家的注意。现在这个人跑下来问,她就更是得意,正昂着头等问话,及至人家说出二小姐来,她不由身子一颤动,问道:“是方二小姐吗?”那人道:“是的。这样有名的人,你难道都不认识?”奚太太听说,老远就向大路上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笑嘻嘻地叫了声:“小姐!”二小姐坐在马上,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提起马鞭子,向她招了几招。奚太太对她的小孩子道:“你们看,方二小姐叫我去说话呀。”说着,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又向方二小姐行了个鞠躬礼。这个鞠躬礼,行得未免太早,到马前还有好几丈路。她行过礼抬起头来,见相距还有这么些个路,二小姐还是两手扳着软马鞭子游戏,对于行礼的人,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并没有加以回答。奚太太想着,也许我这个礼行得太快,人家没有看见吧?于是又向前两步,再向她行了个鞠躬礼。奚太太这个礼。还是行得功夫周到,两手垂下来,双放到腹部,然后直立了身子,深深地弯着腰,行了个九十度的弧形礼。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经过多少行礼,经过多少人奉承,对于这种应享受的礼貌,本来是不在意的。不过奚太太再三的鞠躬,这印象给予她就深了。在这三度鞠躬以后,她居然受到了感动,向奚太太点了个头。笑问道:“你姓什么,倒是很不偷懒’今天还教学生呢。”奚太太道:“我姓奚,这是我自己三个孩子,今天不上学,过节又没有什么吃的,那给他们一些什么娱乐,让他们混过半天的时间呢?所以我就想了这么一点办法,和他们唱两个歌。”二小姐笑道:“这也很好,不花钱,也不会浪费时间。”说着,回过头来向她的随从道:“倘若人人都能这样想,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乐地过去吗?何必天天叫着生活过不了?”奚太太听了,心想,她这样天下闻名的有钱小姐,倒是主张在家过苦日子的。

她在路上站着,想了一想,觉得不管怎么样,对于二小姐,总是一个接近的机会,这就又向二小姐鞠了个躬道:“我们这破草房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二小姐要不要下马来参观一下呢?”二小姐举着马鞭,向山溪两旁的房子,横扫着指了一下:“就是这些房子,不都看到了吗?你们全是公教人员的家庭吧?”奚太太道:“是的,都是公教人员家庭。公教人员的生活……”二小姐对于哭穷求救济的话,听得实在太多了,凭了她的经验,不但人家说完了上句,她就知道下旬是什么,而且只看人家的颜色,她就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了。所以奚太太说到这里,她立刻就拦阻着道:“公教人员的生活,现在不算坏呀。你们没有到战区去看看,我们在前方作战的士兵,那都过的是什么生活!人家不但生活苦,而且还要拼了性命去打仗呢!这地方风景很好,柴水又很便宜。你们住的这房子,既然是风景很合宜,而且空气新鲜,这太舒服了。还有一件好处,就是这里四围是山,中间是个深谷,对于躲避空袭,乃是很安全的地方。现时在重庆住家,要找这样一个安全地方,那是很不容易的,你们住在这里,实在是应该十分满意的。”奚太太想着,有新鲜空气,人就该满意,难道人生在世,光呼吸空气,就可以过日子吗?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自也透出了一点犹豫,对二小姐勉强地笑着,像是有话要说出来,却又忍了回去,只是对着人家扬着眉毛。

站在马前马后的那些护从人士,看奚太太那种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用多所揣测,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无论所求的是经济或权力,这都是二小姐向来讨厌的事。等到她开口出来,二小姐再予拒绝,倒不如不让她开口。这就有名护从,走了向前,挡着马头向二小姐道:“时间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馆罢,恐怕完长有电话来。”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远处站在各家门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后将马鞭子指着奚家那几个小孩子道:“他们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错,回头送点月饼来给他们吃罢。”说着一兜缰绳,马抬头便走。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谢,抢着偏身一躲,这路边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悬崖,身后没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后仰着,两只脚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的时候,重心已失,来了个鲤鱼跌子,翻着滚到崖底下去。所幸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丛中,滚了几滚,却自行爬了起来,坐在草丛里。原来二小姐看她滚下去,骑在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现在看到她又坐了起来,却耸着双肩,咯咯地笑了。她将马鞭子在马屁上,随便敲了两下。那匹枣红马,四蹄掀起,踏着石板路,笃笃有声,径直走了。那些护从们,有的跟在马后跑,有的站着对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继续跟着走了。奚太太眼望了他们走去,慢慢由深草里爬了起来,低头向身上看着,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两三分长的软刺。

大家看到她这样子,都忍不住要笑,有些邻居,已经缩回到屋子里去了。奚太太站了起来,两手互相摩擦着手臂上的软刺,无奈那软刺粘得紧紧的,无论如何,搓不下来。她走出了那草丛,将手抖动着衣服,连抖了十几下,刺毛也不曾落下来一根。再走到石板路上,将脚连连跳跃了十几下,那在腿上鞋子上的刺,依然不曾掉下一根。她看着左右邻居,全向她望着,她也不免恼羞成怒了,将手指着大路的去程道:“中国就亡在这财阀手上,他们家只知道挣钱,只知道搜括民脂民膏,不把这些人打倒,中国没有打败日本的希望。”她这样说着,那三个孩子也追过来了。大家围着她,七手八脚,在她衣服上钳刺。她顿了脚道:“满身几十根刺,钳到哪一天,我回去洗个澡罢。真是倒霉极了。”大孩子道:“妈妈和骑马的人那样客气,她还把妈妈撞到崖下去,真是岂有此理。”小孩子道:“我们和妈妈鞠躬,妈妈和那个人鞠躬,真是好玩得很。”奚太太板了脸道:“胡说!我和她鞠躬,她也得配!我是有心骗她下马来,让她看看公教人员的家庭。她倒是很乖巧的,不肯下来。我迟早看到她们财阀垮台,我们老百姓要努力打倒中国的财阀。”她说到这句话,十分感到兴奋,就抬起一只手来,高举过额头,高声叫道:“打倒中国的财阀,打倒搜括民脂民膏的财阀,打倒财阀的女儿。”她越叫声音越大,叫得所有忍住笑进屋子的邻居,又走了出来。

吴春圃先生,实在也不愿和她开玩笑的。可是看到她这样大为兴奋,实在是忍耐不下去。这就先耸了两耸肩膀,老远望了她道:“奚太太,你怎么了?在空旷里演说吗?”她依然举着手道:“这些财阀,没有一点良心,把国家弄成这个样子,他们还要搜括民脂民膏,我们不把他打倒,那怎么能让老百姓抬头?老百姓不抬头,抗战是不会有希望的。谁要发起打倒财阀,我决定参加。”她说着,非常得劲,脸皮涨红了,颈脖子也气涨了。就在这时,大路上有两个二小姐的护从,一个人提了一个大包袱,匆匆地向这里走了来,远远地抬了手,叫道:“奚太太,等着,二小姐有东西送来了。”奚太太还是红着颈脖子,余怒还没有发泄干净。听到人家叫着说是二小姐有东西送了来,这就先把脸上的红色,平淡下去了。站在路上,等了那两个人,到面前向他们点了两点头。那两人不是先前在二小姐当面那样昂头天外了,到了面前,就含了笑道:“奚太太,我们二小姐,对你的印象很好。这里两个包袱,一包是月饼水果,还有几斤猪肉,这都是交给你的孩子们吃的,这个包袱呢,是两斗米。过两天,你可以去谢谢二小姐,快接过去罢,沉甸甸的,我们拿不动了。”奚太太对这些东西;倒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对于“二小姐印象很好”这句话,比喝了一剂清凉散,还要高兴十倍,笑着身子一扭道:“怎么着?二小姐对我印象很好吗?她真是个贤明的人啦!”

现在这两个方家随从,要到奚太太家里去,她倒是不好拒绝,点头笑道:“你们是住那高楼大厦的人,到我们这茅草屋子里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她这样说着,还是在前面引路,将上客引到家去。吴春圃是为着奚太太的口号声,惊异地注视着的。这时候‘见她在两三分钟内,就把喊口号的态度变更过来了,这确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个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没有离开。十分钟前后,奚太太送着那两位贵客出来了。她伸了手臂,向两人先后握着手,然后笑道:“二位回公馆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请安之外,多多给我道谢。明天我就会到方公馆去登门叩谢。”那两个人点着头走了。奚家的孩子们,早是一拥而上,奚太太道:“好!你们站着不动,我把月饼拿来,分给你们吃。你们不许到家里来看。”小孩子倒不疑心母亲有别的作用,以为母亲是把月饼收起来,不让大家看见,也就依了她的话,在走廊下站着。一会儿奚太太从屋子端了个大盘子出来,里面堆着切开了的月饼。她将两个指头夹住一块,高高举着道:“这是广东月饼,火腿馅的。”放下一块,再夹一块,报告这是“五仁馅的。”一直报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们,不是方家二小姐,你们哪能得到这样好的月饼?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个人,足抵十个部长的能力,我们应该佩服她呀!”

在自己走廊上的吴春圃,不但是对之十分奇怪,而且是气破了肚。他想,天下有这样变幻莫测的思想吗?他心里是这样想着,态度也是随着表现了出来,只是不住地摇头。李南泉已经把那月饼代用品――馅儿饼吃完了,也是望了外面,只管出神,看到吴春圃横叉了两手,还是不住摇头。这虽是在身后看他的后影,料着他有些大不以为然,便隔了窗户,轻轻叫了两声“吴兄”。吴先生那种北方人的爽直脾气,立刻发作了。回转头来向李南泉笑着,低声说了四个字:“岂有此理。”在隔壁走廊上的奚太太,正是把这句话听到了。她抬起手来,向这边招了两招,笑道:“二位芳邻,我必须和你们解释一下,要不然,你们又说我奚太太犯了神经病了,二位不要走开,我马上就来。”说着,她回家去了。李南泉伸手搔搔头发,笑道:“老兄何必多事,这场辩论,可能是半小时以上的事。”两个正议论着,奚太太两手各端了一只碟子,笑嘻嘻地走了来,点了头道:“这是不义之财的东西,二位尝尝。这两碟广东月饼,是方家二小姐送我的。送我,我就收了,丝毫不用客气。严格地说,这月饼我们就出过钱的。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人人在被搜刮之列,难道我们会例外吗?我们把我们的脂膏收了回来,有何不可?”说着,她交吴、李各一碟。她是先声明理由,然后把东西交出来的。这让吴、李二人都说不出个拒绝不受的理由。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们的器量未免太小一点,吃大户,就是闹着这一碟月饼吗?”说着,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户台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现在还不大了解我呀。我对你是以师礼相待的。自然,我不能像杨艳华那样老远就叫老师。”说着,她将肩膀乱扛了几下。李南泉道:“既是这么着,我就说了。我们当公教人员的,虽然现在清苦一点,风格依然存在。尤其是教书匠,我们还负责国家民族的正气呢。这方家的人物,三岁的孩子,也不会和他们表示好感。自然也寻得出和他们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着他们饭碗的人。哪一天不捧他们的饭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们不表示好感。我也知道,你并不想找方家二小姐为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请笔救济金,你以为和方家认识了,就可以利用他们的压力,解决家庭纠纷?其实那是一种错误。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政治和金钱。要谈金钱,脑子里就挤不下人类同情心,因为有人类同情心……”他这串话,说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睁了眼睛,向他望着。路那边有人叫了来道:“呵哟,奚太太,我不晓得你转来了。要是晓得,我早来和你拜节。咯罗!这里有几斤地瓜,送给你们小娃儿吃。你吃了方完长家里的月饼,也尝尝我们的土产。你硬是要升官发财,方完长的小姐,都送东西你吃,好阔哟!”说话的是刘保长的太太。她满脸是笑,手里提了一串绿藤蔓,下面挂着十几个茶杯大的地瓜。她的身子扭着,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摇摆起来。刘保长太太提地瓜来,当然是奚太太欢迎的。不过这保长太太的东西,严格执行私有制。连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里野菜,都不许人损坏一根。而且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产业。现在,她会送一串地瓜给邻居吃,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这一举动当了新鲜事。她口里恭维着,走到了奚太太面前,笑道:“刚才你和方完长的小姐说话,我看到的,你朗个认识的?她的架子好大哟!平常她骑马、坐轿走街上过,好远好远别个就要躲开她。哪个有那样大的胆,敢跟她摆龙门阵?奚太太跟她说了话,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员送你东西,怕你不会发财。该歪!我早不晓得,要是早晓得的话,我就叫刘保长对你家里的事,多多照应些。”

奚太太对于刘保长太太这番恭维话,倒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勉强笑道:“你们只知道拿了收款条子,到老百姓家里去收钱,你分得出什么方家圆家?”保长太太笑道:“朗个不晓得?中国要出啥子官,大官小官,都是方完长派出来。县政府收来的款子,也都送到完长衙门里去。对不对头?官由那里出,钱由那里进,你怕不是阔人?天上玉皇大帝,也不过那样安逸。认得这种人家,怕没有官做?怕不发财?”吴春圃站在旁边点点头道:“这些话虽然欠雅一点,倒是至理名言。”保长太太笑道:“我说得对头不是?奚太太,你要是作了官,你硬是要帮帮我们咯。由不得我想咯。若是做上县长,做上乡公所的区长,进进出出坐滑竿,后面前面两个卫队跟起,好威风哟,就怕做不到。那天我到县政府去,看到隔壁县银行里,也有女的,阴丹大褂穿起,头发烫起,黄色皮鞋着起,手上带起金箍子,脚底下柜柜里,整大捆钞票放起,看了都心爱死人咯。我做一天那个差使,我死了都闭眼睛。”李南泉笑道:“原来如此,你和你们刘保长怎么的想法呢?”保长太太道:“管粮仓嘛!你看乡公所那个管库的管事,好阔哟,坐在藤椅上,香烟标起,啥事不管,就看手下人量米,一担米里抓一把,一百担米里抓好多?当周年半载管库,比作皇帝还安逸些咯。”

奚太太笑道:“保长太太,送我一串地瓜就为的是运动我给你夫妇找钱粮两便的好差事吗?”保长太太扭了身躯,“哟”了一声道:“没有那个话,这是我们的土产嘛。”她也只能交代到如此明白,她不能说丝毫没有贿赂的意思。那串地瓜放在地下,她倒搞得进退两难,手扶了廊柱,发出尴尬的笑容。奚家的孩子,对此都大为高兴,刚有人送了月饼,又有人送地瓜。跑过来,提着那串地瓜,就向家里跑。保长太太笑道:“要得!还是这个弟侄儿懂事。”奚太太倒也不嫌家里多有收入,就一笑了之。李南泉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太阳落山了,天空里还是这样明亮,月亮不久就要上升。日本人对于中国人过中秋的习惯,最为明白。这样好的月色,他们的飞机,一定会来扫兴,大家吃饱了饭,还是预先去准备一点罢。奚太太,虽说是不义之财,究竟是由你手上交来的,我谢谢了。”说着,他端着碟子进屋子去了。奚太太觉得吴春圃这个人爽直,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向他微笑了一笑,就回家去。这给予了吴先生一个暗示。她所说的话,是靠不住的,也就很愿留心她的行为,以作消遣。两小时后,明月满空,把眼前的山峰树林,照耀得像水洗了似的。而且最近的草木,在绿叶上还浮着一层银光。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悬在蔚蓝色碧空里,四周是一点云彩渣儿都没有,真像是悬起来的。当人仰了面看的时候,就觉得清凉的空气,缓缓由面上经过。四川的中秋气候,依然是夏季的温度,而在这大月亮下面,却多少有点秋意了。

这种风光,很给予人一种轻松之感。李南泉的那一脑子的故纸堆,这时就不免翻动起来。他走到月亮下面,在空地上来回走着,看到路边上有一块浑圆的青石,月光照着没有一点尘埃,在地面上画了一块影子,觉得这倒是可以休息之处,于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看山景。这块石头,正斜对了奚太太的家。虽然隔一条山溪,可是对她家的情形,还看得很清楚。他看看碧空的月亮,有时也回转头向她家看去。她似乎在家里有所作为。三间屋子的窗户,都透露着灯光,人影子在窗户上不住地摇晃。因此,李先生发了一点诗兴,觉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十四个字可以送给月亮,也可以送给奚太太。有许多烦恼,在奚太太是多余的。这样想着,不免对奚家的窗户,又多看了两眼。窗户上一个人影子不动,而奚太太的话也在清静的空气中传过来了。她道:“是,对不住,我来晚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大为吃惊,她到哪儿去了?又向谁道歉?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又很凝神地向下听了去。她接着道:“我昨天晚上就想来向二小姐致敬的。可是因为这山下的公馆守卫,恐怕不让上山。而且我也想到,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二小姐一定在这山上赏月,我若来了,烦劳二小姐赐见,未免扫了二小姐的兴。”李南泉听得清楚了,更是奇怪。奚太太在家里作梦说梦话吗?听这口吻,分明是和方家二小姐说话,方家二小姐难道在她家里吗?不在她家里,她又是向谁说这些话?

他越听越奇怪,就缓缓起身,走到溪岸边向奚家听了去,听她继续道:“我虽然没有什么学问,可是这一点忠心,倒是很坚强的。二小姐若有什么命令,我一定遵守了去办。”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又继续道:“多谢二小姐,你这天大的恩惠,我一辈子不忘记。”李南泉到了这时,也听出来了。奚太太实在是一个人说话。他的好奇,遏止不住他的越轨行为。轻轻走到奚家廊沿下,然后找了一条透光的门缝,向里面张望了去。这让他看清楚了,屋子里实在只有奚太太一个人,她面前放了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在椅子靠背上,披了一件女衣。奚太太半俯了身子,像是向那椅子行礼似的。然后自握着女衣的一只袖子,像是和人握手的样子,微弯了腰道:“我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说完了这句话,她自言自语道:“行了。无论她二小姐多么骄傲,这个样子和她去说说,她实在是不能不动心了。我就是这么办。今天晚上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六点钟就到方公馆去等候接见。这是我一生上升的大关键,可不要失掉这样好的大机会呀。”李南泉这算明白了,原来她是在训练自己怎样去见方家二小姐。这与其说她有神经病,倒不如承认她是个绝顶聪明人。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悄悄走开。不过奚太太想早一点睡觉的这个计划,却没有实现。就在这时,警报器又在天空里“呜呜”地放出哀鸣,在这清凉的月夜里,那声音还是相当的惊人。在警报放过之后,老百姓又实行躲飞机的一套功课,直到深夜两点多钟,方才完毕。

这个时候,当然大家都要抢一个时间去睡觉。谁知明日什么时候又有警报来到呢?可是奚太太的见解不这样,她怕一觉睡去之后,天亮起来不了,因之泡了一壶沱茶,枯坐一夜。天亮以后,洗脸梳头,换了件蓝布长衫。将奚先生留在家里的名片,用毛笔在旁边注了一行字,写着自己的姓名。可是自己向来没写过正楷字,而且也少用毛笔,连写了几张名片,全都不像个样子,只好把那些名片,全都扯个粉碎,还是空了两手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由山顶上爬出来,只是东边山后,一片灿烂的金光。山的阴处,凉风习习,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她顺着人行的石板路走,脚踢着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脚背都是凉的。她这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时候,记得她是穿了袜子的,自己光了两条腿,这是不是有点失礼呢;慎重一点,还是穿上袜子为妙。于是转身回家,找了一双丝袜穿上。这丝袜是肉色的。还是战前的遗物,穿上之后,将腿伸直,来回看着,又感觉得不妥。这袜子颜色鲜艳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务员家中所应出的现象。二小姐见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减少,于是把那丝袜子脱下,重新换了一双灰色的线袜子。而且这袜子上有跳纱。用棉线缝联起来,正可以代表着穷苦。换好了袜子,又站着出了一会神,觉得再没有什么破绽,才二次出门去。

方公馆在这乡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这地方自有史以来,也没有建筑过这样好的房子。在高达两里路的山巅上,用青石和青砖,建筑了三层楼的大厦,由山脚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块,砌着宽可一丈的坡子路。这路砌得像洋楼的盘梯一样,旋转着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松林环绕,风景也十分好。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过的,抬头看着这立体式的洋楼,涂着淡绿的颜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觉得这是人间的神仙府。抗战期间,到后方来的人,谁不是冒着莫大的牺牲,来挣这口硬气的?这里就是数人住着竹片黄泥夹壁的屋子,屋顶上只盖了些乱草。而方家却是这样舒服,单说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够穷公务员盖几百间瓦房的。所以她每次经过这里,受了正义感的冲动,总得在路上吐出几片口沫。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脚下,首先定一定神,对那青石山坡的起点所在,先注视了一下。因为那地方对峙着立了两根石柱,好像是个山门的形势。那里就站着一位守门的卫士。要上山,首先就得说服这个人。她注视过后,她高兴起来了。这个卫士,就是昨天送东西去的一个。他必然认识。于是缓步前去,先向那个人点了个头,笑道:“这位先生,你还认识我吗?”他笑道:“我怎么不认识?昨天下午,我还送东西到你家去的。你真到公馆来回谢吗?”奚太太道:“那是当然呀。我怎么上山去呢?”

那卫士对于她这个要求,并不认为是意外。点了头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二小姐早上起来,要在屋外面散步,没什么事。我送你到第二段岗位罢,你随我来。”奚太太虽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也就跟了他走,走到半山腰里,山坡路转弯的地方,有个六角亭子,那里又有一个卫士。护送上山的人,向前对他说了,他引着奚太太,再向山上走。她这才明白了,这就是所说的第二段岗位。由第二段岗位再上百多级梯子,就到了那立体式的洋楼下。在山脚抬头看这所别墅,高高站在山顶上,好像并不怎样宽大。及至到了面前,一片大广场,就在楼面前,虽然是山顶,也栽满了各种花草。立体式楼墙外,留有一排四五丈高的松树,每棵树的枝叶,修剪得圆圆的,像一把伞。在楼和广场之间,长了一道绿走廊,有钱的人,真也能够利用天然的风景。奚太太正在赏鉴这建筑之美,那楼底下正门里,就同时出来两个人。他们都是穿了白咔叽布短裤,紫色皮鞋,上身是草绿色绸子的夏威夷衬衫。而且,各人手上带着金链子手表。奚太太认得,他们是经常由村子里经过的。乃是刘、王二位副官。刘副官点了头笑道:“奚太太早哇,这个时候,就到这大山上来了。”她道:“专诚拜见二小姐,不敢不早。我可以请见吗?”刘副官对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昨天二小姐回来,倒是提起你的。我替你去请示一下罢,你也不会白来,我让你在公馆里参观参观。”

奚太太道:“那还是请你在二小姐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到这里来,就是感谢二小姐,必须向她鞠躬致敬,方才能够心里痛快。”说着,她连连向刘、王二位副官点了几个头。刘副官笑道:“这也好,你随我先到楼下客厅里坐着罢。”她跟他由门廊里进去。左右两方,是个对照的客室门,悬着碧色珍珠罗的垂帘。刘副官引她到左边的客室里坐着。那里是绿色皮的大沙发两套,中间围着一张矮圆桌,也是由绣花绿绸子蒙着的。那脚底下的地板,更不用说,漆得像镜面子那样光滑。这在战前,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在这避难的疏建区里,无往不是泥墙草屋。屋子里的家具,除了竹子的,就是白木不上漆的。现在看到这样堂皇的布置,实在耳目一新。尤其是在这样的高山上,向来是人迹不到。这样贵重华丽的东西,居然搬到这里来陈设着。这简直是个天堂。墙上挂的字画好歹是分不出来,可是那作家的题款,却多是很有名的人。

她走上山来,本就是一身热汗。现在到了这里,耳朵里一点声音没有,第一就感到这身子换过了一个环境。屋子外的树木,和屋子里的家具,全是绿阴阴的。山风由窗纱里吹了进来,不但一点不热,而且那凉气扑到身上,却是让人毫毛孔有点收缩。她心里想着,若是这样抗战,就是抗战一百年,那又有什么关系?怪不得在这里服务的人,连轿夫都是欢天喜地的了。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响,有人操着上海音的国语道:“这个人倒算是多礼。既然是表示敬意的,就让她来罢。到二层楼见我。”那脚步声就由客室外的门廊,走上楼去了。奚太太晓得这是二小姐,赶快牵牵自己的衣襟,又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站在屋子里等着。刘副官一掀纱帘,向她招了两招手,她也就跟着他走了出去。这门廊转弯,有个靠壁的衣帽架子,配合了两块大玻璃砖的镜子,奚太太向镜子里看时,一个枣子脸的人,穿了一件旧蓝布大褂,瘦削着两只肩膀,像是衣服沾不着身。尤其是那脸色不正常,又好像是被捕的犯人,要到法庭上去听候宣判,满脸带了恐惧的情绪。她心想着,这不就是我奚太太吗?怎么会弄成这样一副形象?

她这样一怀疑,对那镜子就多看了两眼。刘副官回转身来,向他又招了两招手,轻轻地叫着来。奚太太为了要把镜子里所表现的缺点,予以纠正,她就极力耸起两块腮肉,并翘起两只嘴角,当是由内心里发生笑容来。两只肩膀,也微微地抬起。因为如此,这两只垂下来的手,就有点像张着翅膀似的。走到二层楼口上。刘副官回过头来看到,却吓了一跳,低声问道:“奚太太,你这是干什么?”奚太太道:“我不干什么呀。我怕我的样子,过于愁苦。特意放出一点笑意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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