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潭:北平新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1 1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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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福芸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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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潭:北平新事

潜龙潭:北平新事试读:

主要人物

树之芳华魏小姐,或称作,魏树华小姐,49岁。

香华芬芳骆小姐(我通常称她为香华小姐),44岁。

晶莉小姐,魏小姐的侄女和助手,25岁。

小金宝,魏小姐的侄孙女,4岁。

顾先生,音乐、舞蹈、体育老师。

王氏夫妇,我在北京生活时合住四合院的朋友。

王美玉小姐,王氏夫妇的女儿,14岁。

王家小少爷,5岁。

时间:1936年的秋天,即1937年7月日本入侵之前。

地点:魏小姐和骆小姐联合管理的女子礼仪规范学校。学校对面的石榴园,穿过月洞门即可到达。

幸福的耕耘者:谢福芸。第1章 柳色黄金嫩

1943年,英格兰春色如许,我开始动笔。窗外是一片田园,一只年幼的牧羊犬正在接受训练。此刻,它正盯着主人的脸色,刚才成功地将一群母羊赶到了食槽边儿上。羊儿们神色肃穆,毛茸茸的脸慢悠悠地伸进供它们享用的麦片和糕点里,齐整的纤细脚踝如同一小片树林,撑起上面由躯体组成的坚实方阵。再近一些,睡莲池里倒映出第一朵绽放的水仙花影,喇叭状的花瓣吐露芬芳,仿佛要唤醒下面仍在沉睡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中国人如是说。他们目光如炬,早就预见:夏天一到,莲花就会从泥泞不堪的池塘中昂首而出,然后,明媚肆意地红,耀眼夺目地白。再远点儿,蜿蜒着一条小河,岸边弱柳扶风。可是,英国柳树的树梢都修剪过,柳条和枝干也被整理得服服帖帖,少了一种恣意的美。

在中国的北方,春天也会用小河和柳树吹响降临的号角。那里可能一连六七个月都不下一滴雨。如果冬天里下了雪,农民们就会十分庆幸,因为雪水能够软化钢铁一样坚硬的土壤。再之后,伟大的转变即将上演。一望无际、单调沉闷的褐色平原上,会陡然冒出几排金子一般星星点点的嫩绿。我母亲在太原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多么兴奋啊,尤其是在一个漫长灰暗的冬天之后。可我仍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儿小题大做——当时的我刚从绿树成荫的英国回来,早已看惯了绿色。“快过来,亲爱的,快来看看啊!柳树在长叶子呢!”不是我们阴霾天气里那种暗淡的灰绿色调,它们的萌芽是那种近乎黄金色泽的嫩绿,像迎春花一样金灿灿的,椭圆的嫩叶好比露珠,在细长的枝条上滑落。丝绦优雅低垂,小小树叶光彩夺目,鲜嫩欲滴,恰似穿过纤纤玉指的雨滴。无怪乎北京的手工艺大师们会醉心于雕琢微型柳树当桌面摆件。他们将绿孔雀石雕成小树,又拿绿翡翠和粉碧玺做成叶状小片挂在树上,当真别样的精致美妙。

据说,观音的一种化身拥有成百只手臂,抑或上千?对其而言,不论多少,总归满足世尊本意。我到过一些寺庙,仰望过他安然的面容,他坐卧于高处,随时准备度化我们每个人。而我,偶尔会从心底里冒出些许对全知全能之神的抵触情绪。彩塑的佛像高大伟岸,百臂千肢,睥睨着渺小的人类。手臂从佛像肩膀处生出,在躯干两侧伸展开来。我非常好奇,一副肩膀上竟能造出这么多手臂,工匠们是如何做到的?于是,我踱到神像之后,去探索这在几何学上究竟有怎样的计算难度:和我们做神像时雕刻一对单独的天使翅膀相比,这其中关窍的确复杂得多!此外,佛像有千手,手上又各持一目,绘有瞳孔,以示他目光远大、洞悉世事,简言之:世间之事,他无法回避。众多手臂和眼睛任凭他调用,然而,却注定要看到很多他亦不愿亲眼所见之事。但我有时会想,对于凡人而言,这也实在不公。我们为何不能偶尔从他众多的手臂和眼睛中借用一两只呢?佛也不可能同时全部用上吧。我想求借一只臂膀,哪怕只有那么一次,然后把手伸向窗外,小心翼翼地擎住手里的眼睛——如果不慎将它跌落,定是无可挽回之失——将掌心的目光送向远方,延伸再延伸,就像一部佛经里提到过的:一日,佛祖希望太阳停止转动,于是伸出手握住了它。就像我们的耶和华。

佛祖赐予我的手臂,穿过悲伤而不屈的荷兰,越过苦难而动乱的德国,拂过俄罗斯的无尽平原、重重铁岭和西伯利亚的白桦林海,掠过戈壁沙漠上的璀璨砂砾和可怕干旱,来到北京所在的平原,来到嫩柳初萌的茵茵柳岸。这里有我的一位老朋友,老张,正挥着锄头在菜田里劳作。春天已经用嫩柳叶给他捎了信儿,她就要来了。当然,在此之前,一月底左右,我们就会从老张那些矮李子树上瞧出了一些端倪,在还算和平的岁月里,在旷野的柳树吐露芳芽之前。这些矮小的李子树,在地下的“育婴所”就已感受到了春天旗帜的颤动。“张老爷子”,我礼貌地轻声唤道,没有用握在手里的第三只眼睛,而是用自己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您下来这地下温室,跟我待会儿吧,就和以前一样。咱们在一起悄悄聊会儿天,就像水草在河里窸窸窣窣。我想听您说说近况,还有您那些李子树。我看到这边的柳树都发芽了。可不是嘛,您那些小李子树都在角落里的麻布袋子下边吧,等着来年就能开花结果了。一定得藏好了,躲开那些贪婪无耻的日本兵。他们真该像你们一样,敬重这些树木。说句实在话,他们以前可能也会培育树木,那会儿他们的心思还在生产发展上,现在却只会搞破坏。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些李子树,一定也会一个子儿都不付地统统拿走。以前,您也许总会抱怨我们这些‘洋鬼子’,但我们还真没怎么压价,基本上都是按您的价儿把东西买了。现在,我们不也是这样做的么?我们的门房每每谈起他们的讲价经,还总觉得我们对您太大方了呢。您看,这些树木的造型多别致啊,就像希腊的七弦竖琴或者是一副精致的下颔,细枝代替了琴弦,期待再次奏起生机蓬勃的乐章。”

这时,老张一定会说:“你说特别的那棵树,是我爹栽的,精心培育了二十多年呢。另一棵是我爷爷种的,别看其貌不扬,其实内有乾坤,就像是老子李耳参悟天道,八十多岁的时候仍旧鹤发童颜。那边刚正在培育的树,是我大儿子的杰作,当然我也帮了些忙,不过他真是块种地的好坯子。可日本鬼子拿枪打进来了呀,我那儿子就和他兄弟姐妹一起离开家,跟着蒋委员长去解放中国了。弄得我们老两口到了这把年纪,身边都没个孩子照顾,都是丫小日本闹的!”聊到这儿,我真怕他会啐上一口。“您儿子走到哪里都会有佛祖保佑,就算他到了黄河的源头。”我用耳语安慰着老张:“没错,就算他已经捡起银河河畔的石头。”要知道,中国北方的黄河,大浪涛涛,一泻千里,最终与天边的银河交汇相融。这两条伟大的河流,于天上人间,滋养着我们的土地。“最起码,”老张嗤笑一声,“我儿子这次出远门比皮猴子强,能留下些好念想。”在中国民间传说中,猴子是非常顽皮无赖的动物,喜欢在所到之处留下便溺作记号。“这群小日本在中国折腾完就像猴子撒完野留了泡猴尿,其他啥也没留下。”老张一脸鄙夷轻蔑地说。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嚎叫,撵起一群乌鸦。老张迅速起身,小心翼翼重新放好麻袋,又把一堆萝卜推在上面遮掩;为了更好地掩饰,还特意在上面撒了些土。之后,他重新换了烟袋的火,踩着泥土台阶出了地窖。他拾起锄头,又在菜地里忙活起来,翻着地里的土疙瘩。只是这脑门上突然冒出的汗把他出卖了。他的老伴走了过来,刚才的警报就是她发出的。“乌鸦来了,这群倭人!”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看谁比他们强就抢谁,就会搞破坏——不是男人的玩意儿!”这或许是最严重的咒骂,意思说那种人根本没有男性特征,是个阉人。她口齿漏风,干瘪的嘴絮叨着:谢天谢地,过了门的女儿早早离开家投入战场。山里的亲戚们难以理解她这种念头。但又有谁知,她是多想要个承欢膝下的小孙子哟!她往脸上抹了把灰,即便已年过六旬,也有可能会引起日本兵的邪念,被他们捉去当慰安妇。她把本来齐整的头发扯乱了些,回到房里,开始在灶上生火。呛人的烟雾在小屋里弥漫开来,她燃起仅有的柴火——干枯的秸秆,顿时浓烟滚滚。假如日本兵来带走了她,就让他们尝尝这浓烟的滋味,她会一直咳喘,他们能从她身上得到的仅此而已。

掠夺成性的鸦群乌压压地过来了,身着卡其色军服的矮小男人们撇着罗圈腿,外表看上去还算齐整,脸上却挂着虚伪的笑,露出满嘴金牙。他们冲着田里耕作的人不知在嚷嚷些什么,挥着锄头的那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蓝色短裤,汗水在赤裸的躯干上蜿蜒流淌。这些“乌鸦”看上去心情不错,不停在笑。她从纸糊的格子窗向外望去,看到他扯了扯衣服,拿起一条土耳其毛巾擦了擦颈上的汗水。他并不知道,这条毛巾是一个日本小姑娘洒在织布机上的辛勤血汗织就的。为了偿还父亲的债务,小姑娘卖身给工厂五年做苦力,她的父亲和老张差不多年纪。还算幸运,她付出青春年华的地方只是家工厂,不是什么更糟的地方。张妈妈看着自己的老伴面带笑容,点头哈腰地指着什么,就知道这队人马是在茫茫田野里迷路了。这事儿也就是发生在白天,若在晚上,这伙人绝没可能安全回到营地,她可能会亲自冲他们举起锄头!他们枪杀了邻居家的儿子小吴,就在他双亲的眼皮底下。当时小吴才19岁,还没成家,“他手上有茧子”——这些日本兵据此就怀疑他必定拿过枪。难道他们不知道常年握着锄头和铁锹也会让双手长出老茧么?的确,小吴曾离开过家,想要加入解放中国的队伍,但这些日本兵又怎会知晓这些?现在,他们叽叽咕咕笑嘻嘻地走了,还要向老实的中国人卖好。“把我们都当成什么人了?”张妈妈怒火中烧。这话不久以前我们的英国首相也义愤填膺地讲过。

现在,我不再是一尊静坐莲台、全知全能的佛祖,振臂一挥尽晓天下之事;我,仅仅是一个心怀苦楚、无力自拔的凡人,咬紧牙关吞下世间悲凉。但我的心灵仍在翱翔,离开了老张和他坚韧的生活。毕竟,阳光雨露才是他的同盟,意义非凡的战友。

英国的家里,老詹金也一边抬起右手娴熟地拾掇卷心菜,一边思索着如何保护他那些宝贝的耧斗菜和康乃馨。老张不得不把他的宝贝们当秘密一样深埋在地窖,而老詹金却已能大大方方地把它们拿出来展示了,虽然数量比和平时期少了许多。我继续向前飞驰,穿过北京西门的城墙和岗哨,越过讨厌而冗长的日本哨兵队。(当初,他们本国民众同意送他们出来征战,现在又当他们是累赘,二者争执不休。)我们就此停下,降落在这条宽阔的主干道上,转过东四牌楼的红柱,穿过高墙之间蜿蜒的小巷,最终,我抖落掉一身伪装,停止了愚蠢的幻想,亲身来到一座铺设停当的四合院,这就是两位女士所开办的女校。魏小姐和骆小姐,二人都已步入中年,一位身材高大,一位体态娇小。

魏小姐握住我的双肩,轻轻摇晃,热泪盈眶,这是她迎接密友的方式。骆小姐靠近我时,我会伸手臂搂住她,轻吻她丰满的面颊,她也会一边轻笑着,一边不甚娴熟地回礼。或许她仍会觉得贴面礼这种方式太过狎昵,称不上得体,而魏小姐则根本不会接受这种礼仪。但这又有何关系?“亲爱的姐妹们!”我将这么说道,“我回来了,又和你们在一起了!我说过一定尽快回来,但你们也清楚,这场战争……可我并不是完全离开了,我的身心有一部分一直在回来的路上。虽然我人不在,但你们的记忆中有我。我不是你们的姐妹吗?不是你们学校的校董吗?你们的事业进展如何?我亲爱的侄女晶莉近况如何?什么?她已经离开了?那好,她如今在哪儿?顾先生呢?还有小金宝呢?”

她们定会告诉我许多——但我们最好还是从开头说起。第2章 月洞门内

北平和平时期最后一个秋季,第一天清晨,我被一阵轻轻的拍打声唤醒,不消说,紧接着定会传来北平宪兵队新兵吹出来的生涩号角声,他们的营房就在一墙之隔。我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拉开短短的山东绸窗帘,透过嵌在菱格窗的长方玻璃向外望去,目光爬上庭院外的屋顶。对面屋顶瓦片上,越过来一截合欢树枝条,它本生长在隔壁宪兵营里,如今却在此处摇曳,轻轻敲打着我的窗,那轻柔的叫醒服务便是拜它所赐了。敏感的羽状树叶以天空为布景影印出优美的图案,好似精致的秀发造型,又如雅俊的日式剪纸,那时的日本人尚懂审美,不像现在只知道破坏。多么舒心惬意啊,望着窗外的景色,我不禁叹道,正对我住处的那排房顶向远处延伸,尾端是呈飞举之势的中式翘檐。屋顶瓦片鳞次栉比,角度精确地排列成行,向下铺展开去,越过人们的头顶,每个屋檐边都垂悬着一个装饰瓦,上面载有象形文“寿”字——意思是长命百岁。无论望向何处,映入眼帘的都是这美好的祝福。我向来不能流畅地描摹出这个汉字,它的上半部分由许多水平的“横”组成,像一道“五栅门”。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此报以美好想象,建造此处的工匠已对这个庭院里里外外祝福了千百次。我并不渴求长命百岁,却也着实希望这座院子的主人王太太和她的家人能享此良愿。

欣赏着流苏般的合欢树叶,我还沉浸在中国象形文字所带来的喜悦中,屋外却传来这么一嗓子“来了——好——”没多会儿,伴随着一阵杯子和茶壶碰撞出的叮咚脆响,我的小侍者拉开门走了进来,手捧餐盘,面似满月,笑容可掬,光溜溜的头顶并未蓄发。“我一直在等您起床呢。”他的口吻近乎责备,“骆小姐一会儿就该过来了,可您都还没洗漱。”他放下我的早餐盘,递来一只淡蓝色的粉色玫瑰纹饰珐琅盆和一只绘有更多粉色花朵图案的小水壶,以及牙刷。我好想捉弄他一番,干脆张开嘴邀请他来替我刷牙好了:这可是他的“义务”。他并没有立即离开去干其他活儿,而是偷偷贴在窗子另一侧,听到我的第一下漱口声后才心满意足而去。小侍者的打扮一向很有意思,身着一件磨得发亮的黑色短棉袄,一条同样光亮的黑色裤子,膝盖以下直到脚踝部分都整整齐齐地缠着白色布条。“他是我们门房的孙子。自打辛亥革命袁世凯夺了满人的天下以后就跟着我们了,忠心得很。”骆小姐向我介绍这男孩子之前,跟我抱歉道,“你不介意跟前伺候的是个男孩儿吧?我是有点儿担心,可找个合适的女佣也实在不易。况且我们对他也知根知底,保证可靠。这孩子自己也需要这份儿工——都已经几个月没活儿干了,他爷爷又跑来求我们。”“哦,我觉得这地方有个年轻男士挺不错嘛。”我大胆回答道。对一个中年女人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私下一人时,我仍忍不住费脑筋思考,怎样才能避免得到他的关注。没过多久,我就无奈地意识到,我失败了——这孩子根本没打算过偷懒耍滑,服务实在太周全了。

我从未奢求把这儿打造成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准确来说是其中部分庭院。合住的王氏夫妇以一种微妙的姿态维持着院子原本的风格,除了那个洗衣房。早些时候,我接受了老朋友的邀请,同意在北平旅居期间把家安在她们所办的学校,自然以为是与她们同住的;但后来却发现自己被安排在另外一处。最初,我感到有些唐突,思忖着是否不该领受这份好意,虽然她们之前来信中的口吻如此诚挚,邀请得又相当迫切;但她们迎接我时发出的欢呼如此情真意切,顿时消减了我大半的疑虑。我走下出租汽车时,阳光还残留着夏日的味道,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走近两位好姐妹,她们正守在学校主校区的四合院门前,砖石垒就的院落四周是一圈被用作教室的平房。我听到,女教师清脆的提问声和小女生尖细稚嫩的回答声从那里传出。魏小姐说她刚下了早课,我浅笑轻吟迎上前去,不住摩挲她的手诉说着见面的喜悦之情。之后,她便和骆香华一同领我进了一间布置得规规矩矩的小客厅,专为接待宾客和家长之用。我们在这里饮茶,聊天,消磨时光。这时,魏小姐忽然提出:“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自己的房间吧。”我原以为要回到刚才的院子,顺着院墙进到所谓的“内宅”;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魏小姐牵着我的手,骆香华面带喜色,拉起我另一只手,又将我领出大门。门外耸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刺槐,树影遮住了一半的甬道。外面有一片敞地,曾经用来停放马车,如今已然是汽车和黄包车的地盘,穿过去,转个弯,便是一段清清净净的墙面,嵌着一扇绿色大门。我们停了下来,站在刺槐树影里说话,门房不住地向他的上司和朋友——也就是我们,点头微笑。“你的学生们怎么办?”我担心地质疑道,想起来刚才那阵稚嫩的嗡嗡声,定是我的到来搅起的,估计那几十双眼睛早已从课本上偷偷滑向窗外,逮住机会瞧一眼这个新来的“同院”。“我怕是打扰你们工作了吧。”

魏小姐冲我微微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呢,我俩虽然都没结婚,现今倒有个女儿了。她是我的侄女,名叫晶莉。你以前来北京的时候肯定见过,当时还是个腼腆的小姑娘。你叫她‘小李子’,因为那时候她胖墩墩的。她是我哥哥的孩子,但哥嫂都去世了。她弟弟现在和我们一起住在我老母亲家,媳妇刚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晶莉能来学校,我们都很高兴。这世道,不是每个侄女儿都乐意留在姑妈学校工作的,是吧?我们不在学校的时候,她替我们把学生照顾得很好。”她的脸上溢满幸福的笑容。

我们穿过马路,魏小姐和骆小姐一人一边牵着我的手——不是胳膊,挽胳膊对中国人来说是过分亲密的举动。而后,她们引我到了对面房子,停在一扇绿色大门前,这就是她们特别为我准备的居所了。两位女士看上去紧张而兴奋,对我接下来的反应满怀期待,唯恐她们安排的住处会不合我这个西方人的心意。骆小姐轻扣了几下坠在绿漆大门上的黄铜门环,向内示意我们的到来。中国传统大门外面并没有门栓或把手,中式大门都是要从里面打开的,而我们这些外国人第一次顺珠江航行至此,就从外面击碎了中国的大门,还用枪炮宣布到来。

我们又敲了几下黄铜门环,魏小姐大声通报了姓名。之后,我们听到木头门栓被抬了起来,有人拉开了面前这两扇厚重的木门。当门关上时,钉在大门两侧的木栓又纹丝不差地对回到原处。一个小姑娘甩着根长辫子走过来,提醒我们注意迈过脚下高高的门槛,引我们走过左手边一处简陋的小厨房。我瞥见屋子的地面几乎是被锅灶占满了。走着看着,忽然间,一个极美的月亮形入口出现在我们面前,从门的这边就能望见里面青砖铺设的院落。我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我一生的所求与期待,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月洞门!我曾无比艳慕那些月洞门的主人:我曾穿行过如此之多的月洞门,在寺庙里,抑或在朋友们的庭院里。而现在,我竟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至少是和住在前院的王氏夫妇分享着这扇门。对他们来说,此门自然是寻常之物;然则于我而言,可谓莫大的惊喜。西方建筑师或许会对“月洞门”轻嗤,认为那不过就是个砖头砌就的好看装饰,一个圆形开口而已——的确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开口,装饰得如此赏心悦目:环绕门周的砖石上贴着细瓷片,如同绣花镶边,充满童趣;每扇门的镶嵌图案不尽相同,取决于匠人当时的灵感。看上去,就像是笼罩在月亮周边朦胧的光晕。一个椭圆或方形的门洞同样是可行的,毫无疑问;但这是属于我的,一个形如满月的过径,不附带实际意义的门扉。或许,是诗意的名字为它增添了魅力;或许,在中国古代,它还有用在天文方面的妙处,被置在某处,人们可以看到满月,就像是一个夜晚沙漏计时器。不管它原本用途如何,我静立于此,望着它,灵魂在身体里愉悦升腾。我对它一见倾心,神魂颠倒。

我们一同穿越了这充满魔力的门径,迈过脚下的石头门槛,转身看向右侧。“你之后便住在这里啦。”魏小姐一边说,一边指着一排狭长的单层建筑,坐落在院子远处一角,离我们大概五十英尺的地方。房子后面是延伸至远处的院墙,棚顶厚重,自中心向下倾斜,如同一栋华美阁楼。按中国传统防潮方式,房子建在了离地面一码高的台基上。台基中间往上几步台阶就是正门了,玻璃门已经打开,怀抱大敞,欢迎我们入内。房屋正前方相当怡人,四周的梁柱和屋顶下的房梁都漆[1]成了朱红色,长方形木质窗格中嵌着延绵的“希腊钥匙”纹饰,镂空部分没装玻璃,代以质地柔和的奶白色中式绵纸糊窗。另外,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每条屋脊延伸到檐边上垂悬着装饰瓦片,上面烧刻着象征“长寿”的符文。羽状花瓣的紫菀,淡紫的,蓝的,粉的,一盆盆,一簇簇,在脚下形成一条鲜花甬道,沿着我们走过的台阶一路向上,延伸到门口。用来栽种紫菀的瓷盆本身也纹饰考究,有的饰以四季鲜花,有的则绘着羽翼艳丽的飞鸟或凤凰。

两位女士屏息凝气,注视着我:我几乎能感到她们的心脏如小鸟一般在胸腔里热烈跳腾。她们观察着我的神色,而此时的我已激动得无法开口。

我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让她们按捺不住了。“你喜欢吗?”她们对我的回复充满期待。“实在太不真实了。”我脱口而出。“这些全都是我一个人的吗?你们没人来和我一起住吗?难道这里也是学校的一部分?”

魏小姐没有回答,而是带我走上花卉装点的台阶甬道,穿过频频向我们弯腰致意的紫菀,我简直产生了重做新娘的错觉,同样是来到那样一扇玻璃门前。我立在门口,目光一次次轻抚四周景致;爱与感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浪涛翻滚。如此周到的安排,如此体贴的照料,如此深厚的友情,我怎么承受得起呢?房间的布置清雅宜人,细节之处设计精巧、思虑周密。不久之后,就有一些英美朋友前来造访。他们看到这一切的第一反应,和我当下的表现并无二致:呆立于门口,惊叹连连,万分愉悦。

接下来的对话简单明了。“您是位学者。”魏小姐说道,口气过分认真。“这么说吧,至少您父亲是一位学者。”我刚想做一番无力争辩,就被她窥探到意图并立即拿话打断了。“所以,你理应住在像样的专家公寓里,整洁,简约,再加上一些艺术气息,让房间特别一些。”听到这儿,我哽住了。“真的担当不起啊。”我坦诚道,虽然此刻脑海里想的是:没错,这就是我们在牛津竭力为父亲打造的寓所式样——美观耐用,符合他的学者身份。我和魏小姐的品位和标准惊人相似:英雄须得宝刀配。

这类的中式住宅都是按同一规格建造起来的。我们最先进入的正门开向左手边,正对着一个优雅的长条形房间。右手边则是用一面格子门板隔出来的房间,典型中式住宅的设计,隔板后面就是我的卧室,中间开了扇门,下面自然配有一个正常高度的门槛,防止脚下的门缝漏风——西方的建筑师或许也该效仿。我的起居室事实上是两个空间合二为一的。这些空间的建造形式和尺寸都有标准,它们也叫作“寝”。两位女士给所有房间都换上了崭新洁净的淡黄色地毡,墙壁和屋顶也用一种美丽的白纸重新贴过。十七世纪时商人们把这种纸从中国带到欧洲,欧洲人才第一次知道壁纸为何物。纸上浅浅地印有银色八角吉祥图纹,所以目光所及之处遍是古朴洁净和吉祥祝福。

两位女士并不打算在门口多做停留:她们仍旧是一人一边拉着我的手走进屋子,后撤一步,待我转身又开始研究我的面色,期待愉悦表情的出现。房间左侧一面都是长方形窗户,嵌着精致的菱格;窗前是一张我平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书桌,简直称得上巨型书桌,占据了房内一大片空间,书桌两侧各有两副抽斗。没错,就是那种书桌,召唤你赶紧在皮质桌面上摆好纸与墨,开始创作。书桌两侧完全容得下两个人舒服地并肩而坐。“我们在一家旧物店帮你淘来了这个。”魏小姐说道。“在这样的书桌上,你能更好地工作;假若你的工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我们也会很自豪。”我对这张桌子简直是一见钟情。“不过,我可不打算在北平的这段时间一直工作。”我抗议道,感到些许压力,转身去看屋里其他的陈设。一切看上去都是这么纯真自然!远处的角落,还立着一面红木底座穿衣镜,全屋景致都投射其中。

我们三人走过去,一同审视起镜中的自己。“太方便了!”我喃喃自语,一边把我的帽子拉低了些,遮住右眼,按照当时的时髦戴法。骆香华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这样看起来太好笑了。”她说。“但我也明白,外国人觉得这样戴时髦:我见过其他外国女士也这么戴。可为什么要把帽子弯成这个样子,真让人想不通。”“是要引人注意吧,我猜。”魏小姐笑着评论道。

我用手肘捣了捣她俩肋下。“你还记得吗,香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戴了一个巨型满式头饰,重得都能上秤论磅称了!所以不要厚着脸皮这么说啦。”“你呢,还不是用根足有一英尺长的‘长矛’才别住了你的大帽子。”她回击道。

说笑间,我们继续欣赏我的新屋子。“这张茶几是备给你招待朋友饮茶用的。我知道你会邀请很多朋友。”她们继续介绍。

桌子周围一圈摆着一套法式立背休闲椅,正是拿破仑三世的皇后尤金妮会客厅里的样式,旁边还配有一组正式的会客沙发;桌上铺了一条华丽的美式桌布,由绿、黑、蓝三色组成的苏格兰格子样式。“我们给你特意挑选了这款西式图案,”魏小姐开心地说道,“有茶渍也不会显眼。”日后,当我发现这张小桌日日夜夜都摆放着招待客人的茶点时,才真正理解了这层用意:这种格子图案用来做桌布,的确有道理。沙发和椅子上面全部包着新洗好的洁白无瑕的亚麻细布,用亮红色布条系在椅位上,遮住了下面或许有些磨损的织锦缎面。中国人的品位尚未被我们的奢华西式风格“软化”,他们不太在意头和脊背是否要陷入柔软的沙发或者棉垫里;他们喜欢感受到支撑力,而且偏好质地硬实的“支撑物”。所以,来看看这些垫子吧,它们散落在我可爱的房间里,里面填充的可都是植物碎屑。再也没有比它们更干净、更坚硬、更饱满、更不柔软的垫子了。我发现床上的枕头也同样塞满了植物碎屑,虽然知道此举有益健康,但仍旧庆幸自己带了一对旅行用的软垫子。“这些家具是从我们的会客厅借用的。”香华向我坦白。“你没注意到吧,我们带你在那儿喝茶的时候,屋里摆着过时的中式家具,靠墙平放着几把椅子,椅子中间还有一副茶架。那些老式椅子和屋子中央的西式家具不太搭吧。父母来看望我们的时候,要暂时忍忍这些老式风格了。不过只要我们一解释他们就会明白的。”

我局促地看着她,不安道:“原本不想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的,我很是惶恐。你们一定破费了不少,必须让我来付这个屋里的家具钱,还有新墙纸,还有这毯子——”

然而,她们激烈地打断我的话头,不许我再提此类事情:事实上的确再也没提过,她们没让我为这些东西花过一毛钱,包括这个院子的房租,还有我的膳食费。现在你清楚她们是有多么无私了吧!于我而言,又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想尽各种迂回的方式来回报这一切。“现在别想这些了。”魏小姐发号施令了,“来看看我们挑哪些字画挂你墙上。”“这些画轴是魏小姐的母亲压箱底的货色呢。”香华告诉我,“你还记得吧,五十年前,她的丈夫任漕运总督,负责往宫里漕运物资,时不时便会收到一些不错的文玩字画,都是南方——广州或者杭州的粮商送的。”“这些字画你最喜欢哪一幅?”魏小姐问。

我们三人再次牵起彼此的手,并肩而立,凝视着悬在墙上一字排开的四幅水墨。画轴一幅挨着一幅,间距甚小,像是一组“三联画”,前面是法式沙发和摆放在华丽格子桌布上的茶具。这四幅卷轴描绘的是四季花卉:两幅纯水墨,两幅设色,全都浓墨重彩,不同于大多数中国画家用色谨慎,喜好留白造出意境。我已经隐隐感受到,两位女士已经认定,比起那些传统的精致腔调,这些时髦的线条和明快艳丽的色彩更符合我这个缺乏细致鉴别力的外国人的审美品位。画上的花朵色彩浓郁,颇具鲁本斯风格。我不禁钦慕地欣赏起它们来:画卷的明艳着实温暖了我,让我由衷微笑。“说说吧。”魏小姐又下命令了,盯着我,就像猫盯耗子。“我最喜欢这幅牡丹。”我放胆说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中国的牡丹。”它们的质地、丰盈、香气和奔放的花色,为夏日带来无边的景致。可我的答案一出口,立刻就知道自己没通过这次测试。魏小姐用略有遗憾的口吻告诉我,这个画家的菊花成就最高,所以,另外一幅绘有黄色菊花的作品最受推崇,第二好的便是描绘着水仙的那幅。“然而这些水仙的线条过于粗重了吧。”我反驳道,“水仙可是一种弱不禁风的花。”“水仙是立在严寒中的花。”魏小姐向我解释,“她们就像我们的香华,娇弱只是外在的掩饰,她们都禁得住真正的雨雪冰霜。我们的香华,别看她外表柔弱,内心却坚强得很呢。”两位女士相视而笑,高大的魏小姐低头看着娇小的骆小姐,目光温和慈爱。那一刻,她俩忘却了我的存在,我则扭过头去,再次审视画卷上凌厉的水仙花,是如何征服了严寒。第3章 晶莉

这一切的麻烦都是为了让我居住舒适,而我原本计划只是和她们相处那么两三个月,或许不会如我第一次信中所写的造访时间那么长。但如今,我必须尽可能地在这里待下去,毕竟墙面、地面都是专门为了我而重新修葺装饰的。我很喜欢,也很知足,只不过,我天性不爱久居城市。在一个城市没住多久,就会被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街道弄得晕头转向、狂躁不已。不过,这里倒是没有伦敦街道上弥漫的那股汽车尾气,难闻得让人作呕,迫使我时刻想要逃往飘着清新花香和微风的田野和树林。无论我在哪个城镇的逼仄空间生活久了,都会渴望去到一片树木高大茂密、随意生长的牧场,或者一处连绵起伏、与天相连的丘陵,然后举目远眺。抑或,我应该站在一片蕨类蔓生的高山,任凭目光去远方游荡。如果在一个城市被禁锢数月,即便此处干净美好,我的灵魂,我的身体,也会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我的精神疲于应对不加稀释的人性,忍耐有限。必须承认,我身上的这一特质,十分“英国特色”。这或许算是一种幽闭恐惧症,因为我们被丢在一个狭隘的岛屿上太久了,周边只环着一圈慢慢侵入的海水。我们的祖先,也有着类似的冲动。这股力量促使他们跨越海洋,在海面上建立起一条坦途,得以释放天性。我们这一代人似乎也继承了这种强烈的欲望,因为我们继续反抗着边界对人的控制与束缚,各处闯荡,四散天涯。

也许正因如此,当邻居家的合欢树越墙而来时,我才会那样欢欣。在她的沙沙声响下,我清醒,睡去,也会一直盯着那深褐色的树枝和精致如羽毛一般的树叶:她就像另外一个我,期盼自己挤上房顶,伸出头去,直到能舒舒服服地观察四周一切。她的根或许被困在一方庭院,但是她的颅顶却在高高的开阔之处,俯瞰人间小道。我敢说,爬上树顶,立在树冠,必能望见远处深紫色的西山。那棵合欢树在我的眼里带有一股中国年轻女性的气质。她一度被精心呵护,养在深闺大院。曾经敏感娇弱,如今枝繁叶茂,她已然长成参天高木,昂首越过屋顶,视野越发宽阔,甚至会温和而坚定地轻轻拍打,来唤醒我这个外国人。这时,我莫名想起了魏小姐的侄女,晶莉,倒与这株合欢树有不少共通之处。她的脚也如此树一般稳稳扎立于一隅,欣然处于姑母的庭院,但她的人生一定与后者有所不同。因为她的螓首已经越过了那嵌着砖砌花式窗格的围墙,目光也逾过墙头:我知道,她正在看着我。我探向远处的视野正呼唤着她,虽然我们还从没交谈过。《圣经》约伯道:“树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嫩枝生长不[2]息。”同时也证实了这是真理。然而,人们只能祈祷,愿一个如此温柔、美丽、坚定的灵魂,不要被太过苛求,就如同这么美好的一棵树千万不要毁于任何贪婪的掠夺者之手。

两位女士走了,这里又恢复成简约而不失格调的学者卧房。“让我再瞧瞧这屋里还有些什么。”我在格子间卧室里一边收拾箱子,一边思忖。屋里还有一个低柜,一个搁置行李的凳子,一把椅子,一个“三件套”——底部饰有粉色花样的搪瓷盆、粉色花样水壶和一个肥皂盒。女士们帮我准备了一张铁架床,还在床边放了一双新浴室拖鞋,一瓶未拆封的香水和一管牙膏。“看到你的回信我们就笑了。”展示这张床的时候,香华对我说:“按照你的说法,只要能见到我们就很高兴了,哪怕让你睡炕都不介意。你怎会以为我们还那么老旧保守?我的第一张铁架床不就是你送的礼物吗?多年前你离开中国去结婚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床留给我了。告诉你吧,那之后没多久,我们就都换上铁架床啦。”

按照东方的习惯,我带来了自己的寝具。现在屋里只剩我一人,凝视着床上铺着的宽大的朱红色锦缎被罩,一端是淡蓝色刺绣。“这是魏小姐拿来的。”骆香华告诉过我。当时,她挽住我的手臂,脸颊放在我的肩窝上,对这床美丽的被罩啧啧称赞。“算种荣幸呢。这匹锦缎料子很特别。摸一下试试,轻密厚软。之前在她家箱子里收藏了许多年,从没用过,总说留着等特殊场合使。她找字画的时候翻出来的。”

我们的手指一起摩挲着缎面,感受它顺滑、柔软而又厚实的质地。显然,这是杭州手织绸缎,一定有百年历史了。“晶莉帮你绣上了这个蓝色被头。”香华又补充了一句。

魏小姐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精挑细选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客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愉悦的事情吗?而我一想到这一切,心仿佛就在躯壳里融化了:那宽大的书桌、整洁的地毡、白色褶边装饰的坐垫(不管它们里面的填充物是什么),还有新拖鞋、粉色玫瑰搪瓷盆和牙膏,还有眼前美丽的被罩,它象征着无比深厚的友情,展示了主人最大的善意——华丽得无可挑剔的缎面,一端包裹着蓝色丝绸,上面还绣着娇小的蔓生秋海棠和心形树叶。

按中国人的习惯,这条价值不菲的被罩里面缝了里衬,保护被面不易磨损变旧。这种做法很实用,但让人稍感意外的是,里衬是一种较为粗糙的白色斜纹布。衬布从里折到外,把被子边缘和四角都包了起来,这样拎被子时就不会弄脏绸缎被面了。每天早起,这床无敌的被子会被折起放好,晚上又会被仔细地在床上铺好,然后我就能光荣而愉悦地躺在它下面了:这和我们英国人的日常做法完全相反。每天晚上,房间只有我一人时,我自然而然会把被子小心翼翼地拿下床,搁在矮柜上面,生怕弄坏它。我是什么人物,哪里有眠卧于百年朱红绸缎面上的福气呢?何况,蓝色丝绸被头上还绣着那么精致的秋海棠,舒展的树叶青翠欲滴,甚至用粉色丝线细细绣出了叶脉——皆出自一个二十五岁姑娘之手。按当时中国人的观念,这个年纪的女性早就该出嫁了。她就是晶莉,那个每次与我对视时眼睛都会微笑又即刻躲开的女孩儿。她眼底的微笑究竟是因为感到有趣还是发自真心的喜爱?我当然希望是后者,但事实看上去似乎更倾向前者。

搬过去后的第二个早晨,我向香华打听晶莉名字的来由。“水晶那么坚硬,而百合又如此柔弱。”我发出质疑。

香华开心地拍了拍手。“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吧。”她突然说道,然后摆出她的学究姿态,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来做个游戏。你必须试着揣摩这个名字的含义,并大声解释给我听,你就能深刻体会了。现在开始:从孔子时期,名字对中国人来说就非常重要,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孔子告诉我们如何选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我当然知道,女孩儿要像花朵一样。”我微笑着开始回答。“容貌姣好,心地纯良。你的名字也有鲜花盛开的意思,我记得——而且你有时候低下头来,面容娇嫩,端庄谦逊,很像我们那种挂着铃铛般小花朵的铃兰——但不是现在这样。”我又加上一句:“一副学校训导的语气。”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娇嫩而谦逊!”她惊呼。“我们根本不是这么理解百合花的。我们觉得,金百合在夏天的山区长得相当高,有挺拔的茎干,长而有力、矛一样的叶子,不在意风吹雨打。它们容易生长——在上百种不同的土质里皆能生根发芽。”“哦!”我轻叹,凝视着她,陷入了平静的沉思。“刚才的答案得分不高。”香华做出了评价:“现在来解释一下‘水晶’吧。”“还是你来告诉我吧。”我恳求她。“好吧。晶莉确实担得起她这个名字,因为她纯净真诚,忠实可靠。她不考虑个人未来,也不结婚。你们把这种美德叫作什么?”[3]“Fidelity .”我回答。“没错。而且她一直是那么忠诚,一贯如此,Constance——用你们的话说?”[4]“Constancy .”我建议用这个词。“是的。你听说了吧,她拒绝了树华——她的姑母魏小姐帮她寻一门亲事的提议。她眼见我们困难重重,所以坚持要求留下,帮我们渡过难关。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坚硬、不易打碎的东西,就像是水晶。”“说得真好!”我脱口而出,脑中忽然记起,以前住在牛津时,[5]曾在理雅各小姐家里把玩过一串水晶念珠——她的父亲在我父之前执掌牛津大学汉学教授教席。再说回水晶念珠,那是一串样式十分古旧的中式念珠,比起其他水晶来,光泽要柔和许多,虽然珠子切割成了八角形,抚摸上去却十分光滑。精巧的是,珠串上并未钻孔,每颗珠子由一只敞口银丝网紧紧裹住,然后又拿细巧的银钩连接,穿成一串。我将这串在牛津见过的中式无孔水晶念珠细细描述给香华听,她有着中国艺术家的独到眼光,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和妙处,和我一同分享起回忆中的喜悦。“那该多美啊!”她说道。“我必须告诉晶莉,她特别喜欢美丽而不寻常的物件……但是,我们还没说完她的名字呢。除了坚硬、不易碎,水晶还异常清澈——清澈得如同山间潺潺的泉水。”“是啊,是啊。”我应和道。回忆再次涌上心头。“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我跟随父亲旅行,来到中国南方靠近温州的一个山区。我们住过一个山庄,正好是在绿树丛生的断崖边上,从陡岬可以看到一股山泉,一片绿色的稻田,远处还有更多连绵起伏的山脉。树木的枝叶都清楚地倒映在泉水里——水是那么清澈,又是那么深邃,围绕着山崖奔流。刚才的话题又让我想到了这一幕。那个地方就叫‘碧莲’。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溪流,淳朴的思想——是个很恰当的名字。”

香华对此深深赞许。“在英语里,还有一个词来描述这样的个人美德,”我继续说道,对这场“游戏”的热情愈发高涨:“就是[6]‘Candour’。”“你的意思是,”香华接口道,“一个人心思直率,言语坦白,心口一致。”“所以,我现在体会到了。”我开始总结,“水晶意味着率真,表示一个人的心灵和言语都如水晶一般清透;还代表了坚忍,是说一个人的思想坚定,不易动摇,而且做好了恒久坚守的准备。”“那‘百合’的意思呢?”她继而抛出一问。“清新和珍贵。”我回答,“有着柔软的花瓣和芬芳的内心,但是会勇敢面对风暴,给夏天带来金色的光辉。”“正是!正是!”她开心道,“你进步啦,我的‘学生’。”

我开始轻轻吟诵:

丘比特和我的康帕玩纸牌[7]

香吻为赌注,爱神输比赛……“你在嘀咕什么?”香华疑惑问道。“一首我曾经读过的诗,歌颂一位美好的少女——里面提过那么一句‘水晶般的秀眉’。之前我一直不理解它的含义,虽然词句听起来很迷人。但是现在,我懂了,大老远来北平学到的——不过我注意到,晶莉的率真眉毛被刘海遮住了。”

当我再次遇见这位年轻女士时——二十五岁,早已过了婚配之年——不禁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打量她。一天午饭时,她坐在魏小姐身侧,主要负责招待。她的动作轻捷灵敏,看上去十分享受为客人摆放餐具、端盘递碗的事项,好让大家用起餐来更加方便。她为我们的瓷碗添舀上米饭,在每个人面前横放好筷子;之后,又拿长嘴锡壶往浅口瓷碟里倒上些许酱油做调味佐料,纹丝未漏。而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时不时飞快地向我这边瞟上一眼,含着浅笑,唇角的酒窝忽隐忽现,像一只在窝里蹦跳的小兔子。显然,她在自得其乐。“我从没想过会为一个外国人做这些事情,竟然还坐在她旁边。”她心里应该是这么想的,我敢肯定。如果我英国的侄女也在家里接待了一位中国女士,理应同感。我和她没多久就开始互相了解了,甚至慢慢养成了一种彼此戏弄的小默契。

坦白地说,我羡慕她苗条的身材,身着美丽的印花长袍,分叉处露出一段美丽健康的腿。她总会给我多盛一碗饭——我还经常上她的当!晶莉,你当真是!每当米饭摆在我面前时,晶莉,不管她名字[8]叫什么,一下就变成了最邪恶的黛利拉。我的体重与日俱增,而她仍旧苗条得像她名字中的百合花。“等到了五十岁你就会明白的。”我愤愤然。

她仅仅一笑,回复我时一贯如此。“胖子可不是一口吃出来的呢。”她“引经据典”。第4章 天井

那几年,北京的自行车族中流行起一股可怕的风尚:把车铃拴在前轮上。拐弯时,车轮便会带动铃响。尤其是人们中午赶着回家吃饭,街上铃声大作,真让耳朵遭罪。有时候,车把上还会再安一只铃铛。我的房东王先生就是伴随着一阵阵颤抖的车铃声回来的。

我的朋友们在他的四合院里给我租下两套房,王先生和他的妻子住在另外两套房子里。王太太很少出门,虽然她的丈夫和儿子平时白天都不在家,她的时间充裕,完全可以自由支配。当然,她会做一些必要的采购,不过在外逗留的时间也很短暂。“在北平,”骆香华有次告诉我,“我们女人喜欢把家院打理得安静有序,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就像是担惊受怕的鸽子,在鸽棚里依偎着彼此,希望不被打搅,不惹人注意。”

如此来看,当下中国女性表现出的杰出优秀,相较前辈妇女世世代代的拘束内敛,确实给新中国带来了巨大的反差和特色。旧时代的妇女们当然也很有头脑,只是鲜有机会运用智慧。她们在大家庭里消磨掉彼此的才智,却没能在外面的世界大展拳脚,激发出更多能量。

中国人把北京四合院中间那块儿四方空地叫作“天井”:这个词汇让人联想到时间与空间的神秘关系。王太太并没有手表,却能根据太阳在墙上的投影位置报出准确的时间。她的丈夫王先生也有这种能力,只看一眼天井上方夜空中星辰和月亮的位置,就能知道时辰。他经常在晚上出门拜访朋友,而王太太早已带着孩子们上床休息了。我也经常在做完手上最后一件事情后外出散步,仰头欣赏美丽的星空。它们冲着我和从未忘记准时踏上归途的朋友们微笑,我认为,这是上天永恒慈爱的一个体现。如果我在天井待的时间足够长,应该就能记住一些星辰的位置了,因为天井的墙壁就像一把三角尺,可以准确测量出它们的位置高度。

王太太身为一名忙碌的主妇,根本无暇思虑星星的事情。星星们一出现,她就可以撂下所有事情上床休息了。我估摸着她一沾上硬邦邦的长枕就能立刻进入梦乡。王先生在邮局的财务部门工作,是位资[9]深会计。这个邮局隶属帝国海关,由当时很有名气的赫德先生领导,他是阿尔斯特人,所以邮局的管理深受西方人的观念影响:从周六下午到周日都是不工作的。即便在日军控制时期,没有前任中国员工的帮忙,侵略者们也休想在周末邮寄信件。所以,我抱着那么一点微弱的希望,祈祷王先生一家能在这次占领中幸免于难,每月按时拿到薪水,周日仍能休息。

这户人家有五个孩子。三个男孩平时在城市另一头的一家廉价寄宿学校上学,不过周六会回来度周末。因此,每周六下午五点钟,我们的四合院里就会响起男孩子的喧闹声。虽然按政府规定,学校周末要放假休息,但学校一般直到周六下午才会放学。中国学校并不迎合政府的放松政策,教学工作一点儿都不马虎。魏小姐的学校作息也是如此,只是周六下午第一节课会稍微放松些。导致超长学时的一个原因是中国现在面临的巨大压力。对这个国家来说,有那么多需要补课的内容,比如现代科学、语言、世界史、地理和数学。所有这些学科都是过去未知的或者不要求学生掌握的。除了这些新学科,中国孩子们当然还要学习读写自己的文字。这些汉字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被简化,要求习得的数量也减少了些许,可仍然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记忆。中国的书面语言是一项伟大的文化遗产,在维持中国政治文化统一方面较其他因素重要许多。它们曾经一度只被少部分遴选出来的精英掌握,但如今,汉字已经成为人人手中的钥匙。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掌握汉字需要真正的毅力,即便在入门阶段。晶莉在魏小姐的学校教授低年级语文。当我有一次开口抱怨汉字很难时,她激动地辩解道:“可是,我很喜欢教汉字,汉字多好看啊。”这倒是真话。不过我仍然同情重压之下的中国少年,在新鲜空气下的活动时间少之又少!我十分欣赏晶莉的一项举动:每天都带她班上的孩子们到户外活动。魏小姐的学校是私校,政府对其不做经济支持,所以她们可以在课程里增加些许自由活动时间。晶莉在室外教学生们唱歌,甚至会玩落网球,跳民族舞。她自己呢,在活动之后来吃午饭的时候,也会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比平日更加好看。

周末,王太太和十四岁的女儿会一起洗全家人的衣服:这可不是个容易活儿。每个男孩儿都有自己的一套制服。两个大些的孩子上装着灰色棉夹克,下面穿一条灰色棉长裤,这套不太受欢迎的制服是政府强制要求穿着的,仿照的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的衣着样式,实用、严肃、有点半军事化风格是受了苏联的影响。(这种服装风格不久后就被军装采用,体现军队风貌,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争。)王家正在念书的儿子里,最小的只有十岁,身着一套运动风格的制服,卡其色短裤和上衣,还松松系着条方巾。这种方巾是罗伯特·贝登堡为他的童子军们发明的。这位老大哥,率先带领全世界数百万青少年走出房门来到户外。教育部要求小学男生上学必着制服的强制规定让人生厌,而童子军服的发明者得到的敬意更是少得可怜。学生们身着童子军制服,大多数人却根本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而且,他们的衣服几经改良,并非传统样式。然而,罗伯特·贝登堡倡导的兄弟团结之情、服务精神、骑士精神和爱国精神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这些身着怪异制服的中国青年们。“我要献身报国,我要解放中国!”这样的口号常常出现在男孩们的歌声中,出现在他们的文章中;女孩们当然也巾帼不让须眉。有多少青年男女,在那些奔波千里躲避日军的日子里,还坚持在难民学校继续着他们艰苦的学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解放中国。他们必须要经受怎样的磨难,而这个过程中又会有多少孩子因为太过年幼经受不住考验而掉队?1937年之后,估计他们就有时间充分锻炼身体,享受户外的新鲜空气了。哎,王家老三,现如今,你在哪里呢,我的小伙伴。以前,你经常造访我的住处,帮我浇花。蹦蹦跳跳跑开之前,会接受我一两颗糖果,也总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礼物,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表示感谢。你从来不会匆忙贪心地立刻把糖吃掉,总是压抑着内心的欲望,等着与兄弟们一起分享,就像一名真正的童子军。你向我九十度鞠躬致谢时,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是多么可爱啊!

回到和平年代王太太的平静生活:正如我们西方社会的工薪家庭,星期天对她来说也是家庭聚餐的日子,需要准备一桌像样的好菜。因此,除了大量的浆洗工作外,她还要在周末为了烧菜大费周折。王家正在读书的三个儿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十岁,个个都像健壮的小马驹,这都要归功于王太太的精心抚育。他们很少会打扰到蜘蛛一般伏案工作的我,虽然我书房的长条窗户正开在他们院子的第四面墙上,而孩子们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只穿着短裤,等着他们的厚棉制服被洗好晾干熨平。王先生和王太太都有中国人对于种花的天生喜好,在我们的庭院中央,一个个大瓷盆被精确地摆成一圈八角形。瓷盆里按顺序先是种着粉白相间的夹竹桃,花香弥漫整个院子;然后是鲜红的石榴,花果交叠;最后便是菊花。仅有的家庭战争是在老大和老二玩“追捕”游戏时发生的,他们碰翻了一盆花果繁盛的石榴树。“一个男孩子。”一贯温和的王先生发现后咆哮起来,“一个没有教养的男孩子破坏花木,打碎花盆,是不能饶过的。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就要挨揍了。”老大看到父亲气得通红的脸,不禁羞愧地流下眼泪。

魏小姐,一个久经沙场、立场坚定的教育家,当她发现在她眼皮子底下,仅隔着一条街的王美玉竟然在十四年的人生光阴中只沉湎于家务却没接受过一天学校教育时,不禁惊呆了。“你应该让你家姑娘跟着我们上学,就过条马路而已的事。”她开始敦促起王太太来。“女孩儿家也像男孩儿一样需要受教育。我听说,她的祖父是位很有名的学者,所以不让她读书是不对的。这一点上你真是亏欠她。如今,新式丈夫也都希望自己的太太能有点儿文化,现代婚姻需要双方在教育上是平等的。”因此,每当魏小姐遇到王太太,总要就此话题念叨一番,而王太太,总会先应承着,带着些许犹豫,然后礼貌性地点头表示赞同,伴随着局促不安的咳嗽声。“我可以给她开小灶。”魏小姐紧追不舍,“这么说吧,在我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竟有女孩子目不识丁,这我可受不了。”

我设想魏小姐开始私下给她上课,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点学费。但不久之后,魏小姐却渐渐明白了,为了保持家庭的整洁优雅和秩序,王太太必须让女儿成为重要劳动力;而这个任劳任怨的姑娘,正是用日复一日的勤勉报答着父母的养育之恩。有一天,最终,魏小姐妥协了。她轻轻拍了拍美玉的肩膀,以示赞赏之情。“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姑娘,我看出来了。你也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是遗憾,你缺少学校教育,但我知道上天会厚待你的,这方面你永远不会缺少。你在对父母尽孝,就像晶莉对我们一样。”

事实上,尽管没告诉过魏小姐,我的确知道一件和王美玉上学有关的小事。自从我搬进来之后,因为两个府邸之间比较公开的关系,我发现王美玉经常在下午时间溜到晶莉刺绣课的窗外,她喜欢等到别人都走了之后,磨蹭到教室里,把凳子拖到晶莉身边,在她旁边坐上几分钟,或许还会拈起一根五彩刺绣书里的柔软丝线,露出欣慰的笑容。但这仍然不算是书本学习,对吗?

以前,中国的家庭主妇并不在床上铺床单或者其他白色床品。人们会在上床之前换上干净的内衣,类似于我们现在穿的睡衣。但是,摩登的家庭主妇已经发现了床单的妙处,因此,哪怕王太太没有富裕到像我们一样置办十几条替换床单,她仍然有自己的法子,弄了一段未锁边的白色粗斜纹布,松松地缝在深蓝色棉被里面当被单衬里。这种棉被非常厚实,相当于我们的毯子加绒被的功效。每隔两周,男孩们从寄宿学校回来后,王太太就开始拆洗被子,和女儿一起,把浆洗好的被单衬里晾挂在四合院里。王太太很有分寸,尽量将被单晾在靠近她家的地方。但有时候洗的多了,也不免要多占用些空间。在这些浆洗的日子里,我只好从这些湿哒哒的被单里找路穿行到月洞门。每天,我几乎都会路过那间屋门大敞的小厨房,炉灶是砖石混着黏土砌成的,小小的房间充斥着灶台冒出的烟火气。王家女儿王美玉,蹲在门槛处的台阶上,往贴近地面的灶口里添着柴火和干草,偶尔是木炭。有时候,她会把小菜板放在门槛上切菜,蔬菜、鸡肝或者小块猪肉什么的,就是这家人的伙食了。

一个周日的晚上,我被邀请到王家做客。在王太太的起居室,我看到了她那位学者父亲的照片,郑重地挂在屋内。让我难忘的是王美玉做的一种叫“饽饽”的食物,用少量牛油制成的酥皮裹着调过味的猪肉馅儿,里面还有滚烫的清澈肉汁,假如咬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汁水还会喷出来:对我这个贪嘴的人来说,如果不是那么烫的话,一口一个刚刚好!王小姐问我味道如何,我郑重其事地回答,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来说,她做面食的熟练技巧和精湛手艺已经堪比二十岁的妇人,这种技艺放在任何年纪、任何地方都算了不起了。王先生的脸上浮现笑意,表示赞同,因为他知道并不是每户人家的姑娘都有这么好的厨艺,虽说自己的女儿年纪这么小就在厨房辛苦劳作挺让人心疼。“也是我家内人教得好啊。”他补充道,温情地望向正在微笑的妻子。

王美玉小姐每天早上负责照顾她最小的弟弟洗漱。这个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家伙今年五岁,唇边永远带着笑,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喜欢高声叫嚷,他的妈妈和姐姐再如何哄劝也没法让他小声。每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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