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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02: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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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蒂·威廉斯,施霁涵(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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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贩卖机

快乐贩卖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快乐贩卖机作者:【美】凯蒂·威廉斯;施霁涵(译)排版:skip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4-01ISBN:9787540489564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阿里和菲亚

Apricity(古英语):冬日暖阳照在人的皮肤上的感觉。

快乐贩卖机说,这个男人应该吃橘子;此外,它还给出了其他两条建议,所以一共是三条。这是一个适中的数字——珀尔念完她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的建议清单后向这个男人担保。那台机器的屏幕上写着:1.他应该经常吃橘子;2.他应该在一张能被晨光照到的办公桌上工作;3.他应该截去自己右手食指最下面的指节。

这个男人——按照珀尔的估计,应该三十出头,眼睛和鼻子周围像小白兔或小白鼠那般,有一圈粉红色——好奇地把他的右手举到眼前,然后又抬起左手,用左手手掌试探性地压了压右手食指也就是清单里提到的那根手指的末端。这个人会哭吗?珀尔心想。有时候,人们在听了他们的“快乐建议”后会哭。珀尔开展工作的会议室的墙面是玻璃做的,正对着另一头的工位,好在墙上有一个开关可以让玻璃墙面雾化;如果那个男人开始哭的话,珀尔可以打开那个开关。“我知道,最后那一条似乎有点飞出左外场了。”珀尔说。“你的意思是在右外场咯。”这个男人——珀尔瞟了一眼手里的名单,看到他的名字叫梅尔文·瓦克斯勒——开玩笑说,嘴唇咧开来,露出过长的门牙。这样一来,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兔子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晃了晃右手说,“右手,右翼。”

珀尔礼貌地笑了笑,但是瓦克斯勒先生现在的关注点全在他的指头上。他又压了压那个指节。“这算是一条温和的建议了,”珀尔说,“跟我之前见过的一些比起来。”“哦,当然,我知道,”瓦克斯勒说,“我楼下的邻居也来做过你们的测试。测试结果建议他断绝与他哥哥的任何联系。”说完,瓦克斯勒又捏了捏他那根手指。“但是他和他哥哥从来也没有吵过架或是怎样,关系算得上不错,反正我邻居自己是这么说的。互相支持,兄友弟恭。”说完他又捏了捏手指,“但他还是照做了,完全断绝了和他哥哥的联系,老死不相往来,就这样。”他再次捏了捏手指,“然后就真的见效了,他说他现在快乐多了——要知道,那可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跟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瓦克斯勒的右手握起了拳头,“但事实就是,他跟他哥哥有联系的时候还真是不快乐,而那台机器也知道这一点。”“冬日暖阳给出的建议可能一开始看起来会有些古怪,”珀尔开始侃侃而谈,当然都是从培训手册上背下来的,“但我们要知道,这台机器采用的是一种非常精密的测量标准,纳入了很多我们的意识没有捕捉到的因素,它的用户满意度就是证明。‘冬日暖阳’测试系统受到了用户近100%的好评,确切地说是99.97%。”“那还有0.03%呢?”瓦克斯勒的右手食指又从握紧的拳头里冒了出来,似乎它就是不愿意好好待着。“那些是畸变。”

珀尔瞄了一眼瓦克斯勒先生那个指节。它看起来和他别的指节并无二致,然而在快乐贩卖机看来,它却是他手上的畸变。珀尔想象着它从他手上被切落的情景,就像一粒软木瓶塞从瓶子上掉了下来。当珀尔再次抬起头时,她发现瓦克斯勒先生的目光已经从自己的手指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们脸上都带着陌生人之间的微微笑意。“你知道吗?”瓦克斯勒把他的那根手指勾起又竖直,“我一向不太喜欢它,就是这根手指。在我小的时候,它被一扇门夹过,从那以后……”他说着,又咧起了嘴,露出牙齿,脸部几乎抽搐了一下。“它让你感到难受?”“倒是不疼,只是感觉……感觉它不再属于我了。”

珀尔往她的电脑里输入了几条指令,然后念出机器给的反馈:“切除指尖的手术只有很小的感染风险,完全不会危及生命。恢复所需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多不过一周。有了这份‘冬日暖阳’给出的报告——喏,就是这个,我已经给你和你的人事经理,还有你的医师,都发送了一份——你的老板已经同意为你承担所有相关费用。”

瓦克斯勒的嘴又瘪了回去。“嗯,那就没什么理由不做了。”“是的,没有理由。”

他又想了一会儿。珀尔耐心地等着,谨慎地维持着不露声色的表情,直到他点头示意她继续。于是,珀尔在键盘上敲入最后一道指令,然后怀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满足感将他的名字从名单上钩掉了。梅尔文·瓦克斯勒。搞定。“我也向你们公司建议将你的办公桌移到办公楼东面,”珀尔说,“某个靠近窗户的位置。”“谢谢你,那很不错。”

于是珀尔问了最后一个提示问题,那预示着这个案子的结束,她向自己的季度奖金又迈近了一步。“瓦克斯勒先生,你认为冬日暖阳给出的建议会提高你对生活的综合满意度吗?”这个问题的措辞来自公司更新过的培训手册。之前的问法是:你认为冬日暖阳会让你更快乐吗?但是后来,公司的法务部认为,更快乐这个词是有漏洞的。“多半会吧,”瓦克斯勒说,“截掉指节的那条建议可能会降低我的打字速度,”他耸了耸肩,“但是生活中还有比打字速度更重要的事。”“所以……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我是说,会的。”“太好了。感谢您今天拨冗前来。”

瓦克斯勒先生起身想要离开,但紧接着,仿佛被一股冲动击中,他停下了脚步,把手伸向桌上放在他和珀尔中间的那台“冬日暖阳480”。这台新机器是公司上周刚给珀尔配备的;它比“冬日暖阳470”造型更优雅,也更小巧,只有一沓扑克牌那么大,机身的边缘有凹槽,浅灰色的外壳反射着微光,就像一个占卜水晶球里涌动的烟雾。瓦克斯勒把手悬在它上面。“可以让我摸一下吗?”他说。

珀尔点头之后,他用自己那个按照“冬日暖阳”的建议将被截去的指节敲了敲这台机器的边缘。与此同时,来自他们公司人事部和医务室的确认信也出现在珀尔的电脑屏幕上——手术将于大约两周后进行。珀尔看了看瓦克斯勒先生,发现不知是出于自己的想象,还是真实的情况,他的站姿已经变得挺拔一点了,仿佛一副看不见的枷锁从他的肩膀上被卸了下来,而他的眼睛和鼻子周围那圈粉红色现在也有了脸颊上健康的红晕作为陪衬。

正要转身离开的瓦克斯勒先生又在门廊里停了下来。“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当然。”“我一定要吃橘子吗,还是其他任何柑橘类的水果都可以?”*

珀尔从二〇二六年起就在冬日暖阳公司担任操作技师,到现在已经九年了。当她的同事纷纷跳槽到更高的职位或是某些创业公司时,她还是决定留下来。珀尔喜欢待在这里,她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大学毕业后,珀尔的第一份工作是给在亚洲市场进行交易的经纪人当夜班行政助理。有了儿子后,她就待在家中,直到孩子开始上学。在与大学时的男朋友艾略特结婚后,她开始担任妻子的角色,后来,他有了外遇,离开了她。毕竟,她在这里待得还挺习惯,每天的工作就是为那些购买了冬日暖阳公司三级快乐评估套餐的顾客做测试,收集样本,再给他们解释测评结果。

譬如,她手头的这项工作就非常典型。这个客户是旧金山市场营销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哈扎公司,刚刚购买了冬日暖阳的白金套餐,因为他们公司前不久出了点事情——一位员工去世了,或者用珀尔老板的话来说,“度过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圣诞节,但是有个人终于可以长眠了”。就在圣诞派对结束后不久,哈扎公司的一名文案在办公大厅里自杀了。那个可怜女人的尸体是被夜班清洁人员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死讯当然传播开来,不仅包括自杀地点,还有自杀原因。次年一月,哈扎公司的月度报告显示,员工的生产力出现了下滑,向人事部门提交的投诉也越来越多。接下来,二月的月度报告更加难看,三月的前几周可说惨不忍睹。

于是,哈扎公司想到了向冬日暖阳公司求助,珀尔也被拉了进来,公司指派她为哈扎公司的五十四名员工每人制订一份快乐计划。快乐就是冬日暖阳。这是她们公司的口号,只是珀尔不知道那位死去的文案对此怎么想。

冬日暖阳的评估过程本身并不会对人体有什么侵犯。这台机器在生成建议之前唯一需要的检测品就是用棉签从受试者口腔内沾取的一些皮肤细胞。这也是珀尔每次开展测试工作时的第一个任务,给受试者发放一根棉签,然后拿回沾取了受试者细胞的棉签,将上面的一丝口水涂抹在一块计算机芯片上,接着将加载了口水的芯片塞入这台机器的一道狭槽里。接下来,就轮到“冬日暖阳480”工作了,它会在几分钟之内给出一份个性化的快乐方案。珀尔一直觉得这非常神奇:想象一下,那个能让你幸福的解决方案就躺在你早饭吃的贝果面包的残渣旁边!

然而这是真的,珀尔自己就做过冬日暖阳的测试,也感受过它的效力。虽然生活中大部分时候,“不快乐”对珀尔来说仅仅是一股温和的情绪,而非她听到别人描述过的那样——像头顶上的乌云,当然更不会像一片令人压抑的迷雾。珀尔的不快乐更像一支被吹灭的蜡烛产生的一缕青烟,而且那还是一支生日蜡烛。稳重、坚定、平稳,珀尔从小就收到这样的评价,她认为自己确实符合:深色的头发绕着耳朵和脖子裁剪,像一顶整齐的泳帽;不是很漂亮,但看着很舒服;上半身很苗条,大腿和臀部圆润,就像一个被打倒后会自动摇摆起来的充气不倒翁。事实上,珀尔被选中担任目前的冬日暖阳技师一职也是因为她有一种特质,用她老板的话来说,“羊毛般的温和质感,就像你的头上罩着一块毯子”。“你很少会忧虑,从不绝望。”她的老板接着说道,而珀尔坐在他面前,拨弄着她专门为第二次面试而选择的西装外套的袖口。“你的眼泪来自一个小池塘,而不是一片汪洋。你现在快乐吗?你是快乐的,不是吗?”“我还好。”“你还好!就是这样!”老板冲着她喊了一句,“你把你的快乐储藏在一个仓库而非零钱袋里。用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到!”“谢谢您的夸奖!”“谢什么,不用谢。看,这个小家伙喜欢你,”他指的是放在他办公桌上最显眼位置的“冬日暖阳320”,“而那就意味着我也喜欢你。”

那场面试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珀尔手中的机器也已经换了十六个型号。自那以后,珀尔还被老板用数十个隐约带有侮辱意味的隐喻形容过,而更重要的是,她亲眼见证了冬日暖阳系统几百次——不,几千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当其他一些科技公司渐渐凋敝或扩张成了资本主义巨兽时,冬日暖阳公司在它的首席执行官兼创始人布拉德利·斯克鲁尔先生的带领下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使命。快乐就是冬日暖阳。是的,珀尔是这句话的信徒。

不过,珀尔倒没有那么天真,期望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对这东西深信不疑。那天她接待下一位顾客时,几乎和接待瓦克斯勒一样顺利——在听到机器建议他和妻子离婚,并且聘请几个声誉卓著的性工作者来满足自己的肉欲时,那个男人几乎眼皮都没眨一下——但是在那之后,她的工作就开展得出乎意料地差。这位受试者是一位中年网页设计师。虽然快乐贩卖机给她的建议看起来并不激进——让她进行宗教实践,珀尔也指出,她可以把这理解为从天主教到巫术崇拜这个范围内的任何东西——那个女人还是从屋子里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声说珀尔是想让她变得意志薄弱,还说什么这就遂了她的雇主的心意了,不是吗?珀尔随后给公司的人事部门发了一封请求信,要求在第二天安排一次跟进的见面。通常,受试者有时间去想清楚之后,这种情况就会有所好转。有的时候,冬日暖阳会让人们直面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正如珀尔试图向那位大喊大叫的女士解释的那样,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即便是负面反应,也是这种直面的一种表现。

即便这样,珀尔回到家的时候也感觉非常气馁——罩在她头上的那条毯子似乎变薄了一点——因为她发现公寓里空无一人。屋里竟然空无一人。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最终确认,自打从诊所回了家,瑞特第一次主动离开了这栋房子。珀尔打了个冷战,寒意开始在她的每块指甲下聚集、蜂鸣。她笨拙地摸索着,从口袋深处拿出手机,打开屏幕。“我刚回家。”她给瑞特发了一条短信。

好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收到了回复。“你不在家。”珀尔继续在手机上输入。其实她想说的是:你去哪儿了?

我的作业做完了,我想出去一会儿。“按时回家吃晚饭。”

每当珀尔发送或接收到一条信息,她的手机都会发出一声警报,就像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她的公寓位于里士满外围的大道上,从那里可以走到海边,如果把脸颊贴在浴室窗户上向左看,可以看见大海的一角,灰色的浪花在翻滚。珀尔想象瑞特独自一人在沙滩上走着,走向海浪。不,她不应该那样想。瑞特不在家里待着是件好事。他有可能是跟他从前学校里的朋友一起出去了,不是吗?或许有人想起了瑞特,给他打了电话。或许那个人就是乔赛亚,他看起来是那群小孩中最善良的一个,也是他们当中最后一个停止来探访的;他还给在诊所里的瑞特写过信。有一次,他指着瑞特手臂上的一块深色淤青,用一种既悲伤又可人的口吻说了一句哎哟,仿佛那块淤青长在自己的胳膊上,那些血也汇聚在他光洁无痕的皮肤下面。

现在,珀尔在她空荡荡的公寓里把这句话大声地说了出来。“哎哟。”

说出这个词并不会带来任何疼痛。

为了挨过晚饭前的时间,珀尔拿出她最新的一套拼装模型。玩拼装模型是机器给珀尔的快乐建议。她最近在玩的是一只泥盆纪时代的三叶虫,几乎快拼装完了。珀尔将最后几块骨架拼在一起,然后用一把小小的螺丝刀将隐藏在每块人造骨头里的更小的螺丝拧紧。完成这一步之后,她又往一块有着鹅卵石纹理的皮质材料上刷了一层薄薄的胶水,然后将这块材料紧紧地覆盖在外骨骼上。完成之后,珀尔停下来审视了一番。是的,这只三叶虫正在顺利成型。

在组装这些模型的时候,珀尔从来不会求快或是图省钱。她会购买高端模型套装,硬的部件都是用3D打印机精准打印的,软些的部件则是在经过巧妙混合的DNA溶液中培育出来的。在珀尔身上,冬日暖阳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正确性。每当撕开一套新模型的玻璃纸,闻到里面的东西散发的刺鼻味道时,珀尔都会感觉自己离快乐足够近。

在组装这只三叶虫之前,珀尔已经完成了一朵菩提花,也就是俗称的“帝王花”。但是瑞特很快向她指出,这种花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没有灭绝。所以,珀尔原本可以在厨房窗台上的花箱里——就是那个可以接收到小巷里的微弱光照的花箱——种一株真正的帝王花。但是,珀尔并不想要一株真正的帝王花,或者说,她并不想养一株真正的帝王花。她只想一块又一块地搭建出一朵帝王花的模型。她想要的是用自己的双手把它塑造出来。她想要感觉到一种如宗教般宏大的东西:看看我造就了什么?帝王花开在恐龙中间。想象一下这番景象!这些远古巨兽把这朵花踩在脚下。

这时,家宅管理系统引开了珀尔的注意力,用图书管理员般温柔的声音提醒她,瑞特已经走进了这栋公寓楼的大堂。珀尔开始收拾她那些搭建模型的材料——小刷子,末端和被夹起的毛发一样细的镊子,以及大瓶的虫漆和胶水——以便在瑞特走到公寓门口之前把东西都收好。她不想让瑞特看见自己的兴趣爱好,因为他会取笑和嘲讽她。“这是弗兰肯斯坦吗?”他会用他那平淡的声音说,即便他没有刻意模仿,那声音听起来也像极了扩音系统发出的声音。呼叫弗兰肯斯坦博士,怪物情况危急,怪物生命垂危!生命垂危!请速回!虽然瑞特的嘲笑并没有对珀尔造成困扰,她仍然认为,不让他有机会表现得讨人厌对他是有好处的。然而话说回来,他也不需要别人给他这样的机会。要说表现得讨人厌,她这个儿子可以说是自学成才。哦不,她不应该这样想。

前门传来一阵声响。不一会儿,瑞特便拖着他那十六岁、九十四磅重的身体走了进来。外面很冷,珀尔几乎可以从他身上闻到早春的气息,带着金属和镀锌的味道。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红润,就像她在瓦克斯勒先生脸上看到的那样。但是瑞特的皮肤仍然只呈现出灰黄色,他高耸的颧骨更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他该不会又掉体重了吧?珀尔心想,但她不会去问他。毕竟,瑞特已经在没有提醒的情况下走进了厨房,很可能是来跟她打招呼,所以她才不会问他去哪儿了,或者是让他厌烦的你饿了吗,在他看来,这是所有问题当中最差劲的一个。

于是,珀尔拉出一把椅子,而作为对她的克制的奖励,瑞特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了上去,仿佛是在承认珀尔刚刚在他这里得了一分。随后,瑞特摘下毛线帽,头发也随之乱作一团。珀尔努力抵抗着用手帮他把头发捋顺的冲动——这倒不是因为她想让他看起来更整洁,而是因为她渴望去触碰他。可是,她的手一旦靠近瑞特头部的任何地方,他多半会一脸难受地往回缩。

珀尔站起身来,一边在橱柜里翻找着什么,一边宣布:“我今天过得糟糕透了。”

其实并没有。往最坏了说,她今天不过就是有点累,但是当她抱怨起工作的时候,瑞特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并且迫切地想要听她讲述接受机器评估的那些人的秘密和怪癖。珀尔的公司有严格的顾客信息保密政策,由珀尔的老板布拉德利·斯克鲁尔亲自撰写。按照合同规定,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珀尔不应该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谈论冬日暖阳为顾客所做的测试,并且其中有很多内容也并不适合作为青春期男孩和他母亲之间的谈资。即便如此,从珀尔意识到他人的悲伤能缓解儿子那强大而又无从解释的痛苦的那一刻起,她就把所有这些反对的声音抛诸脑后。于是,她向瑞特讲述了自己当天接待过的那个男人,听到冬日暖阳建议他用妓女取代妻子,他丝毫不感到难为情。她还告诉瑞特,一个女士在冬日暖阳给出“探索一种宗教”这个简单的建议后忍不住朝她大喊大叫。不过,珀尔没有把瓦克斯勒先生截掉一小段手指的故事说给瑞特听,她害怕瑞特也会生出截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这种念头。毕竟,一根手指怎么也有好几盎司重吧!

珀尔将办公室里发生的故事和盘托出时,瑞特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独有的微笑。在瑞特还小的时候,他的脸上经常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乳牙的小缝中会透出光来——好吧,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了,但是在珀尔看来,瑞特那小男孩的笑容是如此明媚。他还曾经叫她“妈姆”,而当珀尔指着自己的胸口试图纠正他说“妈妈”时,瑞特仍然重复说“妈姆”。他倒是能清楚地叫艾略特“爸爸”,但是在他口中,她一直都是“妈姆”。对此,珀尔曾经愚蠢而不无欢欣地认为,儿子对她的爱如此强烈,他觉得有必要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词语来表达。

珀尔继续为瑞特准备晚餐。她舀出一勺粉笔灰般的蛋白粉,倒入黏稠的营养奶昔中。瑞特管这款奶昔叫烂泥,即便这样,他还是一如自己承诺的那样把它喝了下去,每天喝三次,这是他和诊所的医生达成的协定。他能出院靠的就是这个和其他一些协定——不要过量运动,不要服用利尿剂,不要给自己催吐。“我想,我得接受,人们并不总会做那些对自己最好的事情。”珀尔说,她指的是那个朝她大喊大叫的女人,但是当她在儿子面前放下奶昔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这句话也可能会被瑞特理解为是在说他。

如果瑞特感觉到了讽刺,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而是往前探下身去吸了一小口他的“烂泥”。这款营养奶昔珀尔喝过一次,喝起来有颗粒感,还有一股假假的甜味,像一种糖精糊。瑞特怎么能选择依靠这玩意儿活着?珀尔曾经尝试用从市区的农贸市场和精品面包店花大价钱买的精致食物来诱惑瑞特,并把那些东西通通堆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宝石般硕大的葡萄,刚从奶牛身上挤出来的有机牛奶,带着黄油脆皮的牛角面包,等等。瑞特看它们的眼神就像看到了一摊真正的烂泥。

很多时候,珀尔都要努力克制一股冲动——告诉儿子她在他这么大的时候,这种“疾病”只会困扰那些看了太多时尚杂志的青春期少女。为什么?珀尔想要大叫。为什么瑞特会坚持这样做?这真是一个无解之谜,在经受了数小时的传统治疗以后,瑞特仍然拒绝坐下来进行冬日暖阳测试。珀尔只向他提起过一次,却引发了剧烈争吵,那可以说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执。“你又想把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吗?”瑞特大声说。

他指的是进食管,也就是——正如他提醒珀尔的那样——珀尔允许医院给他强行安插的食物导管。当他们给瑞特安插导管的时候,那情景真是恐怖:瑞特孱弱的双臂在空中朝护士疯狂地挥舞,最后他们不得不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才把导管放进去。珀尔那时一直无助地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死死地盯着瑞特的黑色眼珠,它们在他的眼皮下往上翻。之后,珀尔给母亲打电话,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塞进你的身体?”珀尔说,“拜托,那甚至都不是一根针管,只是根棉签在你嘴里转一圈。”“那也是侵犯。你知道这个词,对吧?违背别人的意志把什么东西放进他们的身体里。”“瑞特,”珀尔叹了一口气,她的心脏此刻正怦怦地剧烈跳动,“那不是强奸。”“随便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想做。我才不想和你那愚蠢的机器扯上关系。”“好吧,你不是非做不可。”

即便他在这场争论中胜出了,随后瑞特还是把嘴巴闭了起来,拒绝一切食物和谈话。一周以后,他将回到诊所,那是他在那儿的第二次治疗。“学校如何?”珀尔又问。

珀尔给自己准备好晚饭,吃了起来。那是一小碗意大利面,放了油、马苏里拉奶酪、番茄和盐。只要她的盘子上出现任何油腻或刺鼻的东西,瑞特的鼻孔就会大张,上唇也会因为反感而噘起来,仿佛珀尔是穿着轻薄睡衣来到了桌旁。正因如此,珀尔在瑞特面前吃得很简单,也会尽量避免去招惹他。事实上,这种苦行僧般的饮食已经让她的体重开始下降。她的老板曾经提到,说她最近看起来气色不好,“就像一匹瘦马——它们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些会跑的、瘦骨嶙峋的马”。好吧。如果瑞特的体重可以上升,珀尔倒是情愿自己的体重下降,就当那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或者说是一种平衡吧。有时,珀尔会回想起自己怀孕的时候,那个时候是她的身体在为儿子提供营养。曾有一瞬间的脆弱使她把这话说给了瑞特听——在我怀你的时候,是我的身体在给你提供营养——而对这句话,瑞特厌恶至极。

但是今晚,瑞特似乎在默默忍受很多事情,譬如他的营养奶昔、珀尔的意大利面,以及珀尔的存在。事实上,今晚的他几乎说得上活跃,还跟珀尔讲了讲他在人类学课堂上了解到的一种古文化。瑞特都是在网上上课。他还在诊所的时候就开始了,回到家以后继续,但是他绝对不会回到那所相当不错也相当昂贵的私立高中去上课——学费由他鄙视的冬日暖阳公司支付。事实上,这些天以来,他连公寓的门都很少出。“那些人会在自己的头骨上打孔,用凿子在头骨上凿个洞。”瑞特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一丝痴迷,就像扩音系统在宣读世界奇观,“头上的皮肤会愈合,而他们接下来就会顶着头上的一两个洞生活。这些人相信,这会使得神性更容易进入他们的头脑。嘿!”说完,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杯壁上挂了一层残存的奶昔。“说不定你可以建议今天那位生气的女士考虑这种宗教——在自己的头上钻一个洞!记得明天带着凿子去上班。”“好主意。今天晚上我就去把它磨尖。”“别呀,”瑞特笑着说,“就让它钝着。”

珀尔知道自己当时看上去一定吓了一跳,因为瑞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有点困惑,有点迷茫。珀尔强迫自己发出笑声,但是已经太迟了。瑞特把杯子放到桌子中央,站起来含糊地说了声:“晚安。”几秒钟之后传来他的卧室门决然锁上的咔嗒声。

珀尔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努力使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开始清理桌面,最后把瑞特的杯子拿了起来,因为需要刷洗。*

珀尔一直等到家宅管理系统探测到瑞特房间的灯熄灭了一小时之后才悄悄溜进他的卧室。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橱柜门,发现瑞特白天穿的牛仔裤和夹克衫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架子上。如果这不是瑞特的又一个怪癖的话,它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孩子身上令人羡慕的品质了,因为很多青春期的男孩都不会这么做。珀尔在瑞特的衣服口袋里搜寻着公交车票、商场收据或其他任何可以告诉她儿子当天下午去了哪里的证据。她给艾略特打过电话,问瑞特是否跟他在一起,但是艾略特当时并不在市区,而在一个什么美术馆(是在明尼阿波利斯,还是明尼通卡?反正是一个叫明尼什么的地方)帮朋友安装一个设备,他还说,如果瑞特去他住的地方找他了,那他现在的妻子瓦莱里娅一定会告诉他。“他现在还在喝奶昔吗,小鸽?”艾略特问。而当珀尔回答了一句“是的,瑞特还在喝奶昔”后,艾略特又说:“照我的意思,干脆就让这孩子保有一点他自己的秘密吧,只要那些秘密不是和食物相关。不过,嘿,我下周回来后会和他一起找点什么事做,到时候你再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别的情况吧,你知道我想让你打电话给我的,对吗,小鸽?”

珀尔回答说她知道,说她会打电话给他,然后便道了晚安。但是,对于艾略特叫她昵称这件事,她什么都没说——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因为艾略特对她这个昵称的使用是永久而随意的,即便当着瓦莱里娅的面也是如此。小鸽。不过,这昵称倒不怎么让珀尔难过,因为她知道艾略特需要这种矫揉造作。

其实,从他们俩在大学刚认识时开始,艾略特和他那些艺术家朋友就莽撞地四处游逛,狂喜,啜泣,背后插刀,小题大做,据说所有这些戏码最后都可能转化成艺术。珀尔一直怀疑艾略特的艺术家朋友都觉得她很无聊,即便那样也没关系,因为珀尔也觉得他们很傻。这些人现在仍然是那副德行——搞婚外情,拉帮结派,恩怨不断——只不过他们都上了年纪,这意味着当他们一意孤行的时候,身前有小肚腩在抖动。

瑞特的牛仔裤口袋里空空如也,他书桌下面的那个小垃圾筐也是。他的两部手机——口袋里的和书桌上的——都设置了指纹锁,所以珀尔也不能查看。黑暗中,她静静地站在儿子的床头,等候着,就像瑞特还是婴儿时那样,直到她确定看见他的胸膛在被子下面起伏。

瑞特第一次去诊所,发现治疗并不奏效后,他们带他去了一个艾略特找的地方,那是一个靠近海边的修道院,由一栋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改造而成;在那里,一群年迈的妇女会用拥抱来治愈那些自愿绝食的患者。一抱就是好几个小时。“治愈系拥抱?”当珀尔和艾略特告诉他必须去那儿时,瑞特表示非常不屑。但那个时候,瑞特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抵抗了,甚至没法自己坐起来。这项“治疗”非常私密,连患者父母也不允许在场观看,但珀尔还是看到了那个被分派给瑞特的女人,她名叫尤娜,有着丰腴且长着老年斑的手臂,手肘和手腕处布满细密的纹路,仿佛她把皱纹当作手镯和袖子穿戴在身上。珀尔曾经坐在公寓里,想象着这个名叫尤娜的女人抱着儿子,给予他某种本该由珀尔提供但不知为何她无法给予的东西。瑞特的体重一度增加了五磅,但是珀尔随即对艾略特说,他们应该把瑞特接回诊所。在那之后,瑞特之前增加的五磅体重掉了回去,接着又掉了更多,艾略特一直建议让瑞特再回到修道院去,珀尔一直不肯同意。“那些怪人?那些嬉皮士?不。”不行,她对自己说。她可以为瑞特做任何事,也已经做了,但想到尤娜抱着她的儿子,而他温柔地凝望着她——这是珀尔无法忍受的。她准备先留着尤娜,作为最后一招。离开修道院后,瑞特再次回到了医院,然后便是那可怕的进食管。不过它终究还是起作用了。一磅一磅地,珀尔努力将瑞特的体重拉了回来。所以,瑞特今天下午是去了那个地方吗?他又跑去找尤娜了?他需要的是她的臂弯吗?

伴随着瑞特的呼吸,他的被子也在轻微起伏。珀尔从房间里溜了出去。如果让她再做一次冬日暖阳的测试,她不知道自己的快乐清单上是否会出现一个新的条目:观察你儿子的呼吸。但事实上,与其说这种做法会让她感到快乐,不如说它可以击退一轮绝望。*

第二天早上,那个来赴后续约见的网页设计师迟到了。当她终于出现的时候,她是气冲冲进来的。珀尔一开始以为她昨天的火气还没消,但在这个女人坐定,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长长的红色围巾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道歉。“你也许不会相信,”她说,“我一直很讨厌别人大喊大叫。我通常不会是抬高音量的那个人。”

这个女人名叫安妮特·弗拉特,她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向珀尔道了歉,没有任何自怜或推诿。跟前一天同样的装束:白T恤和剪裁得体的灰色休闲裤。珀尔想象着弗拉特女士的衣橱,里面可能满是一模一样的衣服,因为时尚对她来说只是毫无必要的干扰。“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圣诞派对之后发生的事?”弗拉特女士说,“他们让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珀尔快速思考了一下,认为弗拉特女士应该不是那种将假装无知视为一种礼貌的人,于是她回答说:“你是说你们那个自杀的同事吗?是的,他们一开始就告诉我了。你认识她吗?”“其实不认识。她是文案,我是设计,我们在不同的楼层工作。”弗拉特女士说完,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仿佛在重新思考着什么。珀尔等着她再次开口。“有些人在拿这事开玩笑。”弗拉特女士终于说道。

事实上,她说的这个情况珀尔已经知道了。这家公司的两个雇员在接受测试时开过同样的玩笑:我猜是因为圣诞老人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礼物。“这很没教养,”弗拉特女士一边摇头一边说,“不,这不善良。”“不快乐会让人心生怨怼,”珀尔尽职地说,这句话出自她的培训手册,“正如怨怼也会让人不快乐。”说完,珀尔在脑海中思索着她还能说些什么,一些她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的思绪一片空白,毫无想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没有一点自己想说的话?“他们是害怕。”珀尔终于说道。“害怕?”弗拉特女士不屑地说道,“害怕什么?她的鬼魂吗?”“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她那样难过。”

弗拉特女士盯着她腿上的那条围巾,手指从流苏中拂过。她再次开口时,语速变得飞快:“她曾经为我写过一点东西,一句文案,或者说其实是一句诗。在我来这儿上班的第一周,她把那句话放在我的键盘上。”“她写了什么?”

弗拉特女士弯下腰去,在她脚边的包里翻找了一阵。珀尔可以透过她短短的平头看到她的头皮,以及脊柱和颅骨接合处的曲线和头发。珀尔想象自己转动着小小的螺丝钉,将这些小块拼在一起的画面。弗拉特女士直起身来,打开手里拿的钱包,然后从装硬币的小袋里抽出一张字条。珀尔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住那张字条,把它接了过来。字条上的字是电脑打印的,那种字体刻意模仿了仓促写就的手写字体。

你会长途跋涉,你会非常开心,虽然只是孤身一人。“我查过了,”弗拉特女士说,“这句话摘自一首名叫《幸运饼干金句》的古老诗歌。你看,它是不是很像我们从幸运饼干里拿出来的小字条?显然她给每个新入职的同事都写过一张这样的字条,从不同的诗里摘取不同的诗句。为了欢迎他们。没有别人告诉你她是怎么做到的吗?”“他们没说。”

弗拉特女士抿了抿嘴唇。“事实就是,你是对的,”弗拉特女士说,“或者说,你的机器是对的。我的确需要点东西。”她把重音放在了最后一个词上。“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要相信宗教。但是……有一件事,今天早上——”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今天早上怎么了?”珀尔提示她继续往下说。“带我来这儿的那趟公交车会从金门公园穿过,那里有一些老人在草地上打太极。今天我从车上下来,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也是我今天来见你迟到的原因。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我的宗教信仰?我的意思是我应该选取的宗教?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那台机器说的意思?”

珀尔假装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而她心里已经知道自己会给出培训手册上的标准答案。“试试看就知道了。在冬日暖阳看来,这世界上没有对与错,只有什么是对你有帮助的。”

弗拉特女士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整个面部也因此而改变。“你能想象吗?”她笑着说,“这一大群中国老人……和我一起打太极?”

她谢过珀尔,又一次为昨天的情绪爆发道了歉,然后弯下腰去拿起那条长长的红围巾,把它缠回脖子上。“弗拉特女士,”当她起身要走时,珀尔叫住了她,“还有一件事。”“什么事?”“你觉得冬日暖阳的建议会不会提高你对生活的整体满意度?”“那是什么意思?”“你会不会过得更快乐?”珀尔结结巴巴地说,“你今后是否会开心地生活?”

弗拉特女士眨了眨眼,仿佛被这个问题惊到了。随后,她点了一下头,简短却肯定。“我觉得我会的。”

让珀尔奇怪的是,她忽然感到一阵……那种感觉是失望吗?就在弗拉特女士从会议室走出去的时候,珀尔看着她脖子后面柔和的颈背,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愿望,希望弗拉特女士会转过身来,像昨天那样开始喊叫。*

到家之后,珀尔想着迎接自己的不知是否又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但这次不是,瑞特正在房间里用电脑做着课后作业,正如他本该做的那样。“嘿。”瑞特头也不回地说。

珀尔专注地盯着瑞特耸起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瑞特的书桌上放着她那个未完工的三叶虫模型。“这个我可以拿过来吗?”瑞特转过身,顺着珀尔的目光看了过去。“当然可以,只是还没有完工。还需要增加一些细节,比如触角和腿,还要刷一层虫漆。”说完,珀尔又脱口而出,“你可以帮我把它做完。”“好啊,行。”瑞特说着,已然背过身去。“那就这个周末?”“随便。”

珀尔想着自己要不要走。她希望可以在瑞特给出这个算是承诺的回答后就此离开,但是他们必须得在瑞特吃(实际上是喝)他的晚饭之前把事情完成。“瑞特,今天是称体重的日子。”“是的,我知道,”瑞特语气平淡地说,“先让我写完这段话。”

几分钟之后,瑞特到洗手间来见珀尔了。他脱掉自己的汗衫,把它放进珀尔已经在等待的手里。“掏一下口袋。”珀尔说。

瑞特看了她一眼,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照做了:把口袋翻了个面。在那之前,瑞特耍过花招,在衣服口袋里装一些重物。珀尔点头之后,瑞特站上了体重秤。她并不高,但他现在比她高了,站在体重秤上高出更多。身高更高,体重却不如她。而她并不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他两眼直直地望向前方,任由珀尔去看秤上的读数。珀尔能感觉到体重秤上那个数字。不论它高了还是低了,珀尔每周都能感觉到,仿佛它会反过来影响她的身体,让她也随之变得更加轻盈或沉重。“你又轻了两磅。”

瑞特从体重秤上下来,一言不发。“这样不好,瑞特。”“只不过是暂时的变化。”“但是也不好。”“你看到我了。我一直在喝我的奶昔。”“那你昨天去哪儿了?”

瑞特缓慢且不屑地把嘴闭上了。“我去哪儿了和这个数字没关系。”“这样,我身为你的妈妈——”“对此我很抱歉。”“抱歉?不用抱歉,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说到这儿,珀尔也停住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听上去仿佛是在念什么手稿。“我们会再秤一次体重。周六做。如果这只是暂时的变化,到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了。”“好的。”“但如果仍然没有恢复正常,我们就给辛格医生打电话,并调整一下你的营养奶昔的配方。他也可能会让我们再去一趟。”“我说了,好的。”*

接下来两人的晚餐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唯一的声响就是瑞特吸食奶昔时故意发出的咕噜声。珀尔自我安慰,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男孩会做的事情——故意惹人厌,作为对你的责备的报复。晚饭之后,珀尔拿出一套新的拼装模型,这次她拼出来的将会是一种特别的黄蜂。珀尔从甲胄开始,用钳子扭动那些细铁丝。和往常一样,瑞特吃完晚饭就径直回自己的房间了,据说是要为一门考试做准备。珀尔完全沉浸在黄蜂模型的搭建当中,听见从桌上传来的一阵刮擦声才回过神来。她发现是瑞特来归还她的三叶虫模型。他就站在那儿,仿佛在等着什么,一只手还放在那个模型上。珀尔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你也可以把它留在你房间里,”珀尔说,“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把它留在你房间里。”“不是还没完工吗?你刚才说的。”

一股冲动驱使珀尔伸出手,抓住了瑞特的手腕。他的手腕可真细啊!如果没有触碰到,还真不知道它会这么细。珀尔只用拇指和食指就可以轻易握住。瑞特的皮肤上还留存着些许毛发,那是在他最瘦的时候,身体自动生长出来的一层为他保暖的半透明的软毛。医生们叫它“胎毛”。两人都低下头,盯着她握住瑞特手腕的那只手。珀尔知道,瑞特现在多半很惊恐,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别人的触碰,尤其是珀尔的触碰,但是珀尔现在就是不想松手。她用手指抚摸着那些绒毛。“真软啊。”她呢喃地说。

瑞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把手抽走。“要是能把它们复制在我的哪个模型上就好了。”珀尔脱口而出,这真是一句诡异又可怕的话。

但瑞特还是没有动弹,任由她继续抚摸了一会儿。随后,瑞特又做出了一些别的举动: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用手腕碰了碰珀尔的脸颊,然后才抽出自己的手。“晚安。”他说。珀尔觉得自己仿佛还听到他又加了一句“妈姆”。接着,伴随着他卧室门的一声响动,瑞特又消失了。珀尔盯着桌上那未完成的三叶虫模型,想象着它这样一个麻木无力、没有视觉的小小躯壳,失去了触角的帮助,从漆黑的深海里游过。瑞特刚才肯定没有说“妈姆”。

珀尔那天又熬夜了。她假装在搭建黄蜂模型,但事实上她只是用钳子在铁丝上胡乱扭着,最后拧出来的是一只自然界完全不存在的生物:一只从未存在过以后也不可能存在的生物;进化论不会允许它的存在。不过,珀尔仍然想象着这个生物是存在的,想象着它身上覆盖着皮毛、羽毛、鳞片和纤毛,即便最轻微的动静也能让它有所反应。当瑞特房间的灯光终于熄灭后,珀尔走下楼,来到客厅,从手袋里拿出一根棉签。

瑞特仰面朝天地睡着,嘴唇微微张开,这是因为珀尔在为他准备晚餐时往他的奶昔里加的安眠药粉末生效了。珀尔把棉签伸进瑞特的嘴里,沿着他的脸颊刮了一圈。这做起来很容易,没有引发扭动或呻吟——或许比应有的难度还容易一点。然而这一举动在瑞特本人和珀尔的公司两方看来都属于越界行为。那台“冬日暖阳480”就放在餐桌上,体积很小,但胸有成竹。珀尔拿着那根棉签朝它走了过去,然后撕开了一块芯片的包装,那是能将她儿子的DNA传递给那台机器的一小片塑料。

你会长途跋涉,你会非常开心,虽然只是孤身一人。

珀尔装上芯片,将它送入插槽,然后输入指令。这台机器一边采集着数据,一边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珀尔往前探身,看向空白的屏幕,希望能在那儿,在它开始发光前的最后一刻看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案情记录3/25/35

萨芙说,一想到有人那么恨她,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她就觉得好笑。她还说,一想到他们在做那件事时她自己也在场,以及她已经知道这个谜团的答案,就觉得更好笑了;她只是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萨芙还说,她的身体一定记得——那个人的手指印还在她的皮肤上,他们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膜上,他们的影子留在她的眼底——说不定,她的身体可以告诉她,只要她能让自己的脑子消停下来,让身体来判断。萨芙把那一串手镯撸至手肘,又让它们掉落到手腕处。手镯彼此碰撞,叮当作响。“你觉得我疯了,对吗,瑞特?”萨芙说,然后又补充道,“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我不觉得你疯了,”我说,“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会把我对什么是疯狂的判断当一回事。”

萨芙皱起了鼻子。她该不会认为我们是在打情骂俏吧?如果她真那么想,那我也会让她继续那么想,因为那样反而能减少点麻烦。

而且我没有告诉萨芙实情:我的身体也比我的大脑懂得多,而那正是我拒绝进食的原因。不过,我告诉她的是一个谎言。我告诉她,我能帮助她。*

案情记录3/26/35

罪行

在二〇三五年二月十四日的晚上,萨芙·琼斯(十七岁)被人灌了“僵”,也就是“僵尸”的简称——这种迷幻药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会让人短时失忆,并伴随极强的被教唆性。基本上,在你吸食了“僵”以后,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而且事后完全想不起来。在被下药以后,萨芙被人教唆着脱光了衣服,背诵“dormer”“manger”和“baiser”(意思分别是“睡觉”“吃饭”和“做爱”)这几个法语单词的变体。此外,这些人还让她剃掉了自己左边的眉毛,并吞下半块柠檬香皂。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埃莉·伯格斯特龙(十八岁)家当时正举办派对的地下室里,并且整个过程都被萨芙的手机录下来了。在这段视频里,除了萨芙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身影和声音。正如“僵”通常所产生的效果,萨芙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对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她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异常,直到她登录脸书才发现这段发布在自己账号上的视频。在那个时候,它已经收到了一百一十四个“不喜欢”,以及五百八十五个“喜欢”。*“说不定原本会更糟。”萨芙对我说。

我们坐在她的车里,车停在金门公园花卉温室后面的一条通道上。我几乎能透过车窗外的树梢看到那些温室的白色尖顶,但视野中最清晰的还是后面的大垃圾箱,人们会把那些已经枯萎的花朵扔在里面。“萨芙,他们让你吃了肥皂。”

萨芙给我看了那段视频。(我不用脸书。)视频里,她对着那块厚厚的肥皂咬了一口又一口,仿佛它是一块茶点。在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瞳孔是如此巨大,呈现出淡紫色。(她的乳头也是。)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如僵尸般了无生气。萨芙有着大大的深色眼睛。而在这段视频里,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并且她一边嚼着肥皂一边还在笑。我们觉得叫她吃肥皂的人不仅仅是让她吃肥皂,还要让她喜欢吃肥皂。看这段视频的时候,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嘴巴,好让自己不去看她裸露的胸部,因为穿着衣服的萨芙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观看她的这段视频。视频里,萨芙还伸出舌头去舔沾在她下唇上的一小块肥皂碎片。两片嘴唇一张开,一个肥皂泡随即形成,像一个你发不出声的词语那样颤动着。随后,萨芙吐了,她把吃下去的肥皂全都吐了出来,嘴里涌出一股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后面的视频被剪掉了。

萨芙耸耸肩。“至少我的眉毛正在长回来。你能看出来吗?”她那被剃掉的眉毛已经被仔细地描画过,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因为颜色和另一侧的真眉毛有点不一样。“事情本可能更糟的。”“你确定没有变得更糟吗?你确定你没有被……”我没有说出口的那个词是强奸。“我觉得我能分辨出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感觉有些……不同。”她没说出口的是我还是个处女。

萨芙偷偷瞄了瞄我,但是这次她并不是想和我眉来眼去,而是感觉尴尬,不论是因为她告诉我她还是个处女,还是因为她还是个处女这件事本身。

我想告诉她的是,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用为任何事而感到尴尬。去年,当我即将离开学校的时候,班里所有人都开始宣布自己的性取向,直的、弯的、双性恋,或是别的什么,但我完全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我到现在也仍然什么都不是。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医生说我只要多吃点就不会这样了。在他们看来,我的每个真实的部分都只是我的病情的一个症状。但他们不明白的是,我现在的情况就是我的一个症状。我是一块深埋在地底下的石头,永远不会发芽,无论周围的泥土有多丰饶。“可你的确,”这次我决定要把这个词说出来,“被强奸了。”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萨芙倒吸了一口气。“即便你并没有真的被强奸,他们也迫使你去做了一些事情。他们强迫你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情况。”“哦。好吧。感谢那个该死的视频,现在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情况了。”“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被强迫去做一些事情。”“哦,瑞特,”萨芙低声说,“哦不。”我知道她误解我的话了。她以为我的意思是我被人强奸过,但事实上我的意思是,在我虚弱到没有力气反抗的时候,那些医生往我的喉咙里插入了一根进食管,而我的父母允许他们这么做;当时我感觉就像溺水一样。但是我没有对萨芙解释什么,而是让她继续这样误解下去。我任由她抓住我的手,用她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我,因为我知道,当人们安慰你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是在安慰自己。*

案情记录3/27/35,上午晚些时候

作案时机

我们完全没有关于作案时机的任何线索。萨芙班里的每个人都有机会给她下药。“僵尸”是通过皮肤组织吸收的。它先是被涂抹在一小片透明的纸条上,就像一小截透明胶带。只要把这个纸条贴在你裸露的皮肤上——你的手臂、手掌、大腿,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它就会被你的身体吸收。你可以给自己下药,以便享受它的副作用:时间变慢、嗅觉增强,以及感到莫名地欢欣鼓舞。尽管第二天你不会记得这种感觉。又或者,你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下药。譬如,当你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时,一个陌生人在你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或是装作从你脸颊上弹走一根掉落的睫毛时触碰了你的脸,又或者是假装同情地拍了拍你的手背。

在酒吧里,每个人都全副武装:长手套、高领毛衣、长裤、高筒靴,甚至还有人戴面纱和面具。但事实上,你身上覆盖的东西越多就越具有挑逗性,因为那相当于是在说你或许会允许陌生人触碰你身上任何被覆盖的地方。有些小孩会让自己身上某些部位的皮肤露出来,例如上臂、脚踝和脖子,不过不会露太多,只要让自己保持警觉就够了,因为你得去保护你露出的部位。

萨芙那天晚上并没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事实上,那天没有一个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天萨芙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还把球鞋脱在了门口,那意味着裸露的手臂、裸露的双手、裸露的脖子、裸露的双脚——暴露在外的部位如此之多。但是萨芙从未想过她会遭到暗算。这可是在埃莉家开的派对,就像从鸭嘴兽主题的五岁生日会开始举办过的上百次派对一样,而埃莉那次五岁生日会请来的小朋友几乎和这次是同一批人,还要加上我。塞内卡走读学校是一所精英学校,那意味着它很小,只收父母都在大科技公司工作的孩子。每个毕业班里只有十二个学生。(因为我的离开,我所在的班是十一个人。)我们在一起从小玩到大。我们全都彼此信任。

好吧,其实并非如此。毕竟,还有哪里会比被迫一直待在一起的一群人组成的小团体有着更多不信任?陈年旧怨、埋葬的感情、过往犯下的错误,以及那些在更大的学校里你原本可以逃离的旧版本的自己。信任?身处一群完全陌生的人当中会更安全。*

我向萨芙解释说,我们将通过三个因素的探寻来解开她身上的谜团,那就是作案手法、作案动机和作案时机。我告诉她,每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这个三要素的逻辑来进行预测:他们能否做到这样一件事?是否有理由来做这件事?是否有机会做成这件事?“每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萨芙扬起一侧眉毛——她的真眉毛。“可是万一我做了一件完全即兴而为的事情呢?”

说完,她猛地伸出手,打翻了桌上的盐罐。我们在学校对面的一家餐厅会面。盐粒像瀑布一般撒了一桌,越过桌沿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服务生瞪了我们一眼。“你刚刚正好证实了我的观点,”我对她说,“你的手臂动了,那是方法;你想要挑战我的理论,那是你的动机;盐罐刚好摆在你跟前,而那就是你的机会。”

萨芙想了一会儿,说:“那说说你帮助我的事,怎么用你的那个理论来分析?”“这个嘛,我有帮助你的手段,因为我看过大约一千本侦探小说,并且我很聪明。时机是任何你找我帮忙的时候。我恰好在上网课,这就意味着我不用整天都处在大人的照看和监管之下。”“那动机呢?”萨芙说。

因为他们把一根进食管强行插入了我的喉咙,我本可以这样告诉她。因为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没有说我看起来是多么健康这样的鬼话,我本来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从小屁孩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所有这些破事还未发生。

然而我却说:“因为我想这么做。”

萨芙把嘴撇到一边。“作为真正的动机,难道不应该有一个确切的理由吗?”

作为回应,我伸手打翻了胡椒瓶。

萨芙笑了。

餐厅的窗户外面有点动静。埃莉和乔赛亚在街对面朝萨芙招手。他俩都在我们的嫌疑人名单上。埃莉嫌疑很大,因为那就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埃莉会那样做。这简直是个真命题。不论你的提议是什么,埃莉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但乔赛亚呢?乔赛亚不会伤害任何人。或许他会两手插兜站在那儿说:嘿,算了,别这样。(但那样可以说更糟,不是吗?)但是他的确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几乎有一年没见过乔赛亚了。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长高了些。这是大人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蠢话:你看上去长高了。仿佛那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而不是你的身体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自行做出的某种行为。“我该走了。”萨芙说,身体往前探,仿佛想亲我的脸颊。

在街对面的乔赛亚努力眯起双眼,想要看清和萨芙坐在一起的人是谁。我在卡座里往下缩了缩,于是萨芙只吻到我脸颊刚才所在的地方的空气。“别告诉他们你和我碰过面。”我说。*

案情记录 3/27/35,下午

作案动机“替罪羊游戏”始于特拉斯克老师二年级英语课上的一个单元。特拉斯克老师将《从奥米勒斯城出走的人》《摸彩》《饥饿游戏》《蝇王》,以及其他一些经典名著都归为替罪羊主题。他们甚至还看了卡拉·帕克斯的电影,《皮肤温暖的女孩》。在电影里,为了遏止全球变暖,拯救世界,卡拉·帕克斯被献给一位住在浮冰上的神。萨芙说,他们每个人都真正投入进去,非常认真,全班都决定要在现实生活中检验一下“替罪羊”的概念,当然是在特拉斯克老师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为了这项试验,我的前同学们排出了十一周的时间,因为班里总共就十一个人,而他们每个人都会担任一周的“替罪羊”。和那些故事里所写的角色一样,这个“替罪羊”要默默承受来自其他人的虐待和欺负,并且不能做出任何评论或抱怨。在那一周里,班里另外的十个人可以任意冲“替罪羊”发泄他们的愤怒、不满、痛苦,或其他任何情绪,同时他们也知道,到了下一周,另外一个人——或许轮到的就是他/她自己——也会成为“替罪羊”。他们觉得这样很公平。*

萨芙下课后又来找我,以便继续我们在餐厅里的那场谈话。当我打开门的时候,萨芙看上去脸色很差,眼睛也红红的。她那道画过的眉毛内侧脏兮兮的,仿佛被她揉抹过。我突然有一股想伸出手去触碰那里的冲动,触碰她眉骨上那一小块裸露的皮肤。但我选择了把手揣进衣兜里。“你爸妈在家吗?”她说。

我告诉她不在,我母亲在上班,而我父亲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哦,”她说,“好吧。”

她没有说什么我很抱歉之类的话,对此我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说什么没关系,或者我和他周末还会见面,又或者其实这样反而更好之类的父母离异的小孩必须要说的鬼话。“我们可以进行到六点,”我说,“我妈通常会在那个时候回家。”

这倒不是说我妈不允许萨芙来我们家。事实上我敢肯定,她要是知道会非常开心,但那也正是我不想让她知道萨芙来过这儿的原因。让我妈对我有所期待是一件太难面对的事。昨天她比我早回家,而我当时正和萨芙在公园里谈话,于是她后来不停地看我,但是她不会问我昨天去哪儿了,我也不会告诉她,不仅仅是出于倔强。

我从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罐饼干和几瓶苏打水,以防萨芙会饿。厨房里有很多吃的,没错,但是假如那里少了什么东西,我妈就会注意到,并且她会认为(确切地说是希望)是我吃了。我把零食递给萨芙,同时装作这不是我特意为她买的。我甚至还把它们留在厨房,这样便能假装走过去从橱柜里拿出来。然后,我们带着零食走进我的房间。

萨芙在我的房间里慢慢转了一圈。我想象着我的房间在她眼中的样子:单人床、碎呢地毯、书桌-椅子-电脑组合。没有乱七八糟、用来显示我独特个性的乐队海报和日本机器人摆件——这些东西不过是从商场里买来的。我去年就把它们都收起来了。现在,这个房间看上去简单(用我妈的话说是空荡荡)、纯净(用我妈的话说是像出家人住的地方)。几面墙壁是它唯一特别的地方。现在,它们都贴着维多利亚风格的壁纸,和老版BBC剧集《神探夏洛克》里那款一模一样,其中一面墙上甚至印着一个壁炉,还有烟灰缸和烟斗。

我等着看萨芙能否理解其中的玩笑成分,但她一言不发地在我床边的地上坐下,拿出几块饼干,然后把饼干罐冲我晃了晃。在我说过“不用了,谢谢”之后,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充满深意的眼神打量我,或是说:你确定吗?于是我打算还她这个人情,不去追问她之前为什么哭了。

于是我说:“再跟我说说那个游戏吧。”“什么游戏?”“替罪羊的游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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