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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0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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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露丝·霍根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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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守护者

失物守护者试读:

1

8-07-1

8

ISBN:

9

787505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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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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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比尔,我最忠实的伙伴以及蒂利·比恩公主不堪玫瑰刺痛的人,不配拥有它的美。——安妮·勃朗特一想到你,我便忘记那些平常琐碎的事情我住在梦里,像国王一样欢喜别笑我傻气,这件事占据了我的心对你的思念,叫我望眼欲穿你不知道,每当靠近你,时间过得有多慢在每朵花里看到你的笑脸,在每颗星中看到你的双眼我就这样想念你,夜不能眠——雷·诺贝尔1

查尔斯·布拉姆韦尔·布洛克利独自在14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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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由伦敦大桥开往布莱顿的列车上,并未买票。他正安息于一个亨特利与帕尔默牌饼干盒里。火车剧烈晃动着驶入海沃兹希思站,座位边缘的盒子也随之摇摇晃晃,正要翻倒在地时,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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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他很高兴能回到家里。这座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房名叫帕多瓦,陡直的门廊里种满了金银花和铁线莲。午后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而回声荡漾的门厅里却阴凉清爽、花香四溢,温柔地迎接他的到来。放下背包,他把钥匙放回桌子的抽屉里,将巴拿马草帽挂在帽架上。虽已筋疲力尽,但是家里的宁静气氛使他欣慰。这份宁静,并不死气沉沉。一座老爷钟嘀嗒嘀嗒地响着,远处传来旧冰箱的轰鸣声,一只乌鸫在院子里啼啭歌唱。这座房子未曾遭受现代科技的洗礼,家中没有电脑、电视,也没有DVD、CD播放器,想要同外界产生联系,只能靠一台老式电话和一台收音机。他来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等到水温变得冰冷,便灌满了一杯。现在喝琴蕾酒未免过早,喝茶又太热。

劳拉今天回家了,不过走之前留下了一张字条,还做了火腿沙拉放在冰箱里,留作他的晚餐。贴心的好姑娘,他这么想着,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回到客厅,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厚重的木门。而后,他拾起地上的背包,走进屋内,轻轻关上了房门。放眼望去,架子、抽屉、架子、抽屉——三面墙上都是架子和抽屉。每个架子都毫无余地,每层抽屉都毫无空隙。四十年的囤积,让这些无家可归的杂物汇聚在这个屋檐下,有了各自的名字。法式窗户上的纱网让午后刺眼的阳光稍显温和。其间一根长杆,刺穿了屋内的黑暗,与粒粒尘埃一同反射着太阳的光线。他从背包里取出那个饼干盒,小心地放在一张红木桌上——这间屋子里唯一整洁的地方。打开盒盖,他仔细观察着里面的东西,那是一种灰白色的物质,有着粗粒砂的质感。他多年前曾在家中后院的玫瑰园里播撒过类似的东西。这不是人的骨灰吗?怎么会装在饼干盒里,落在火车上?他满腹疑问地盖好盒盖。后来,他去了火车站,想要交还这个盒子,但是检票员拍着胸脯保证那只是别人丢掉的垃圾,叫他赶紧找个垃圾箱扔掉。“你都想不到人们会在火车上丢下什么垃圾。”他说着朝安东尼耸耸肩,便不再理会他了。

安东尼已经不再为任何事惊讶,但丢掉的东西,无论大小,总能触动他的心弦。再次回到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棕色标签纸和一支镶金钢笔,蘸了黑墨水认真地写下日期、地点等细节:

亨特利与帕尔默牌饼干盒,内有疑似人体骨灰。

在14时42分由伦敦大桥开往布莱顿的列车上,第6节车厢里捡到。

逝者身份不明。愿上帝保佑,愿逝者安息。

他轻抚着盒盖,在一座架子上找到一处空地,将盒子轻推进去。

钟声响起,天色已晚,正是畅饮琴蕾酒的时刻。安东尼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和酸橙汁,又拿来一只绿色鸡尾酒杯和一小碟橄榄,放在银质托盘上,端入花房。他不太饿,只想借此开开胃,这样就能吃下劳拉精心准备的沙拉,以免让她失望。随后,他放下托盘,打开房门走进后花园。院子里有一台木质留声机,喇叭是通体的金黄色。他抬起唱针,将其轻轻放在那张甘草色的唱片上。艾尔·鲍利的歌声飘入空中,飞入花园,好似要同那只乌鸫一争高下。

一想到你,我便忘记

那些平常琐碎的事情

这原是他们最爱的一首歌。他听着歌曲,舒展修长的四肢坐在一把皮质靠背椅上。年轻时,他身材高大,形体健美;如今到了晚年,肌肉渐渐萎缩,几近皮包骨头。他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银边相框,向照片里的女子敬酒。“干杯,干杯吧!我最亲爱的。”

他喝了一小口,向着冰凉的相框印上一枚充满爱意与渴望的吻,然后把照片放到身旁的桌上。照片里的女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她正值妙龄,秀发翻飞,深色的眼眸闪闪发亮,即使是一张黑白照片,也藏不住她独特的美,这是安东尼在多年之后,仍会为她怦然心动的原因。她已然去世40年了,但依旧是安东尼生命的核心,而她的辞世却以另一种方式支撑他继续活了下来。她让安东尼·佩尔杜变成了一个“失物守护者”。2

劳拉曾一度消沉迷惘,四处漂泊,以药物舒缓神经,以酒精逃避现实——文斯有了外遇。是安东尼·佩尔杜的好心收留并拯救了她。

劳拉把车停在安东尼的家门外,盘算着在这里工作的年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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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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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了。当初,她坐在候诊室里焦躁地翻阅杂志,偶然瞥到《淑女》杂志上的一则广告:

作家招聘管家/助手,应聘者请来信致安东尼·佩尔杜。——邮局信箱27

3

12

劳拉原本想去那儿讨些舒缓痛苦的药物,却在离开前决定去应聘这份工作,这个决定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她打开前门走了进去,房间内一如往常的静谧气氛包裹着她。走到厨房,她接了一壶水,放在燃气灶上。安东尼此刻应该是去散晨步了,昨天他去伦敦见律师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人影。劳拉一边等水烧开,一边梳理安东尼托付的文件,有几个待付账单、待回复的信件,以及医生的预约函。看到这儿,一阵酸楚涌上劳拉的心头。在过去的数月中,她极不愿见到的就是他的衰老,像长期暴晒的画像,模糊了线条,褪去了色泽。当初面试时,他高大健壮、满头黑发,深蓝色的眼眸有如宝石,浑厚的嗓音如同著名演员詹姆斯·梅森,完全不像是68岁的人。

自从走进门的那一刻,劳拉便对安东尼和他的房子一见倾心。她对他的爱并非爱情,而是孩子对叔叔一般的爱。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风度让她再度体会到了男性的魅力,虽然这种体验来得迟了些。他的出现让她精神焕发,使她在长久的放纵之后学会了认真生活。就跟广播四台、大本钟和歌曲《希望和荣耀之土》一样,他能带给人慰藉,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总是掩饰着自己的某一部分,那是一个永恒的谜。劳拉很庆幸遇到他,因为身与心的亲密曾让她深感失望,而安东尼却是一个完美的雇主,一个亲密而不越界的朋友。

劳拉爱上这座房子是因为一个盘垫。安东尼在面试时为劳拉沏了茶,端进花房,随茶壶带去的有保温壶里的牛奶、碗中的糖和夹子、茶杯、茶托、银质茶匙、过滤器及茶壶架。这些东西都摆在一个纯白色有蕾丝边的盘垫上,让人赏心悦目。在帕多瓦,包括盘托在内的一切物品,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安东尼的日常生活正是劳拉所渴望的样子。文斯一直嘲笑她给家里添置此类物件的想法。他如果沏茶喝,必将茶包扔在沥水板上;喝牛奶、果汁,素来是开袋直饮,一只手抓着冰箱门来回摇晃,像个喜怒无常的少年;用餐习惯也颇为原始粗鄙,视打嗝为幽默,视放屁为快乐。好在他还愿意用刀叉吃饭,虽然几乎从未同时使用,而且餐刀还经常用作清理指甲的便利工具,但劳拉已不敢奢望更多。在文斯眼里,盘垫就是个彻底的笑话,一如劳拉在他心中的地位。

面试那天恰逢劳拉31岁生日,整个环节进展顺利得出人意料。安东尼问了她的饮茶习惯后为她倒了一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达成了雇佣协议。那是劳拉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也是她新希望的起点。

水壶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劳拉端着茶、抹布和清洁剂,来到花房。和文斯在一起时,她痛恨清理房间,但在这里,做家务成了乐趣。初来时,看得出主人对房子的照料有一丝漫不经心,但并不是肮脏破旧,只是有些疏忽大意。空着许多房间,只有花房和书房是安东尼常待的地方,也无客人居住其他卧室。劳拉一间接着一间地打扫,用温柔的爱让这栋房子重获生机,只有书房,是她不曾踏足的领地。安东尼起初便告诉她谁也没进过他的书房,若他不在,书房便一直锁着。她也从未多言,只是悉心照料其他房间,以备客人造访,即使从未见过有客人来。

在花房里,劳拉拾起那银边相框,拭以抛光剂,直至光滑闪耀。安东尼曾对她说,照片中的女子叫特蕾兹。劳拉知道,安东尼一定深爱着这个女子,整座房子里仅有三张照片,而她的照片便是其中之一。另外两张是他们两人的合照,一张摆在安东尼床边的小桌上,一张摆在屋后大卧室的梳妆台上。劳拉认识安东尼的这些年,从未见他像照片中那样快乐过。

文斯离开时,劳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大幅带框婚纱照扔进垃圾桶。在那之前,她已将其踩碎,脚跟一用力,玻璃碴正巧划破了文斯的脸。“维修人员”萨琳娜深受他的爱慕。以前劳拉总是自欺欺人,而这次她终于承认,文斯是个十足的浑蛋,但再怎么咒骂也无济于事。这只能证明自己长久的忍辱负重是多么的懦弱、愚蠢。

离开花房,劳拉穿过走廊,拾阶而上,边走边将木雕扶手擦拭得光洁闪亮。她常常好奇,书房里究竟是什么样?但她仍选择尊重安东尼的隐私,正如安东尼对她的私事从不多问一样。楼上的大卧室是最漂亮的房间,透过飘窗能望向后院。那曾是安东尼和特蕾兹的房间,如今他只睡在相邻的小卧室里。劳拉打开窗子通风,看到花园里玫瑰盛放,红的、粉的、白的,与牡丹花一同随风摇曳,与飞燕草长矛般的蓝色花瓣争相斗艳。

玫瑰花香随温热的气流飘向二楼,劳拉深吸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这间屋子常有花香,即使隆冬时节,花园冰冻沉睡,窗棂披霜紧闭,也不例外。劳拉直起身,轻抚已然平滑无皱的床罩,松了松脚凳上的枕头。那绿玻璃梳妆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尘不染。不过这屋子里也有不完美的地方——那只蓝色小瓷钟又停在了11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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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分,日日如此。劳拉看了看手表,调好指针,小心地转动发条,待时钟恢复摆动,便将它放回壁炉台上。

这时,劳拉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该是安东尼回来了,随即响起的是书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她对这一连串声响早已了然于胸。来到厨房,劳拉煮了一壶咖啡,在银质罐子里盛些奶油,又盛了一盘消化饼干,同杯子、小碟一同放在托盘上,端到客厅里,轻叩书房门,待房门打开,将托盘递给安东尼。他面露倦色,散步并未使他精神焕发,反倒耗尽了气力。“谢谢你,亲爱的。”

接过托盘时,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看得她心疼。“午饭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她像哄小孩似的。“没有什么,你做什么都好吃。”

回到厨房,劳拉洗净水池里的杯子,那无疑是园丁弗雷迪放在这儿的。他是几年前来到这里工作的,但是一直以来劳拉都不怎么同他讲话。每次相遇,弗雷迪都很友好,礼节到位。劳拉开始处理文件,她会将文件带回家,将其输入到电脑里。刚开始替安东尼工作时,劳拉先校对手稿,再用一台老式打字机一字一字打出来。安东尼已经搁笔多年,她对那段时光怀念不已。

年轻时,劳拉还考虑过以写作为生,写小说也好,写新闻也好。当时的她事无巨细地计划着。在家乡的女子学校获得了奖学金,接着又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她本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却遇到了文斯。17岁的她懵懂弱小,妄自菲薄。学校生活还算快乐,但是学业使她背井离乡。她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店员,两人都以聪明的女儿为傲。他们为了给女儿买新校服,寄去一沓破破烂烂的钱;第一次听说鞋子要分室内、室外时,还禁不住大吃一惊。一切都得是新的,不能让女儿用旧的。

劳拉由衷地感激父母,他们所做的牺牲她再清楚不过。但这还不够。聪慧漂亮还远不能使她顺利跻身学生会。这个群体中的女孩们,视国外度假、剧院观演、宴会聚餐和周末出海为日常消遣。当然,她也交到了善良大方的朋友,受邀到其家中和她们同样善良大方的父母一起玩乐。在她们家里,沏茶用茶壶,面包放在点心架上,黄油盛在小碟里,牛奶倒在罐子里,果酱配有银质勺子。她们的房子都有名字而非编号,还有观景台、网球场和精修过的灌木。当然,盘垫更是必不可少。这种新的生活方式让劳拉大开眼界、心生向往。在家里,牛奶装在瓶子里,黄油盛在小筒里,白糖装在袋子里,茶水倒在杯子里,这一切就像口袋里的石头,叫她憋闷沮丧。17岁的劳拉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不定,心无所归。就在这时,她遇见了文斯。

文斯比她年长,帅气而自负。他的关注让劳拉受宠若惊,他的笃定更让劳拉为之倾心。文斯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他还戏称自己是“隐形人文斯”。作为一个汽车经销商,文斯开着一辆红色的捷豹E系,一开车就满口陈词滥调。劳拉的父母懊恼不已,本希望女儿能通过接受好的教育过上更好的生活,至少好过他们,可以享受生活,无须为生存拼命。他们可能不理解盘垫存在的意义,但他们知道劳拉的生活不应仅限于金钱。对劳拉来说,和文斯在一起从不是为了钱;但对隐形人文斯来说,钱就是一切。劳拉的父亲很快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钱奴文斯”。

经过几年不幸的婚姻生活,让劳拉不禁疑惑:文斯当初看上了自己哪一点?相貌可爱,但算不上美丽,更谈不上他喜欢的唇红齿白、凹凸有致的那种类型。文斯过去约会的女孩子,对他投怀送抱的热情就像开口说话一样自然。也许他把追求劳拉看成是挑战或新奇事,无论如何,只要确定她能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就够了。然而劳拉没能满足他的愿望,反倒比他更加失望。

起初,劳拉自然是将一切过错归咎于文斯,把他想象成简·奥斯丁笔下的无赖小人,整天游手好闲,留下自己这个德才兼备的主妇在家中,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但在内心深处,劳拉知道那并非真相。当外遇之事大白于天下,劳拉几近崩溃。渴望逃避现实的她曾求助医生开些抗抑郁的药物,但医生极力劝她先去看看心理医生。劳拉想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所以满心期待能碰到一个中年医生,穿着普通的衣服,有个普通的名字,批准她去开药。而结果却未能如愿,她遇到的是一个时髦的金发女医生,衣着精干,名叫鲁迪。鲁迪强迫她去面对那令人痛苦的现实,告诉她要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那个声音诉说着让人不愿接受的事实,举证着令人难过的实情。鲁迪说这叫作“与内心的自己对话”,并保证这种体验将让劳拉心满意足。一开始,真相如行云流水的乐曲般娓娓道来,然而,正听到陶醉时,却播放到唱盘刮坏的那块,刺耳的声音响起,让人不禁怀疑之前的美妙是否真实。这一曲奏响真相的音乐,指责着劳拉为了逃避父母殷勤的期待,转而委屈自己,嫁给文斯,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而她不想上大学只是因为害怕失败,因为那份怕摔倒的恐惧而失去了昂首直立的勇气。其实,脑中回荡的真相之乐已经让劳拉有所动摇,但等药物到手时,她便关上了倾听的耳朵。

走廊的时钟响了一声,劳拉开始准备午餐。她打了几个鸡蛋,与黄油混合,加入花园里新摘的蔬菜,一起搅拌后,倒入灶上的锅内,看着它起泡,最后变成一块松软的金色煎蛋;又准备了盘子、白色亚麻餐巾、银质刀叉和一杯接骨木花酒。来到书房门前,劳拉把午餐递给安东尼,拿回早上喝剩下的咖啡。那些饼干一块未动。3尤妮斯40年前,1974年5月

她决定买下这顶钴蓝色毡帽。祖母曾对她说,人可以将外表的丑陋归咎于基因遗传和缺少教育,但是乏味无趣就没有借口可讲了。上学很乏味:尤妮斯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心里却蠢蠢欲动,上课时昏昏欲睡,成绩平平。她想要波澜壮阔的生活,而非一潭死水。可工作的地方也很乏味:同事乏味,工作同样乏味,打不完的字,整理不完的文件。她的父母说这样的工作很体面,但体面的另一层含义便是无趣。只有看电影和看书时,才能逃避这无聊的现实。她视书籍为生命。

尤妮斯看到《淑女》杂志上的一则广告:

资深出版商招聘助手。轻报酬,重趣味!

这份工作显然对她再适合不过,于是她当天便申请了面试。

面试时间约在中午12时15分。她早早出门,快到时见时间充裕便放慢脚步,以城市的光影声色来装点记忆。大街上行人车辆川流不息,尤妮斯随人潮漂流,偶有冲撞。她冲鱼餐厅外边擦地边吹口哨的服务生点点头,又猛地转身,差点儿撞上一个身形肥胖、大汗淋漓的游客,那人正忙着翻看旅游手册寻觅目的地。她冲大罗素街角一个容貌帅气但面露忧虑的高个男子笑笑。两人擦肩的一瞬,她将对方的一切尽收眼中:他身材健美,一双蓝色的瞳仁颇为迷人,举止中处处透着修养。他焦急地看着手表,左顾右盼,显然是在等待一个迟到的人。11时55分,时间仍然充裕,她继续走着,想象着即将到来的面试和面试官,希望那个人像刚刚遇见的站在街角的男人,但也可能是一个留着黑色短发、涂红唇的干练女人。

尤妮斯来到布鲁姆斯伯里大街上的约定地点,由光滑的绿色大门进入,并未注意对面街上聚集的人群和远处悠扬的汽笛声。按下门铃后,她挺直腰背,双脚并拢,昂首挺胸,静静等候。门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随后门便打开了。尤妮斯对开门的男子一见倾心,他中等身高,中等体型,浅棕色头发,面容和善,一只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两只眼,但整体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他握住她的手,像怕她从楼梯上掉下去似的。他上气不接下气,边上楼边激动地对尤妮斯说:“你就是尤妮斯吧。很高兴见到你。叫我邦勃就好,大家都这么叫。”

楼上就是办公室,空间大而明亮,整洁有序。书架和抽屉靠墙陈列,窗户下面立着三个文件柜。有趣的是,每个柜子上都贴着标签,分别是“汤姆”“迪克”和“哈利”。“在隧道后面。”邦勃看到她注目的神情,猜出了她的疑问。但是尤妮斯仍然疑惑不解。“看过《大逃亡》吗?史蒂夫·麦奎因,迪克·阿滕伯勒,几包沙子,铁丝网和摩托车?”

尤妮斯笑了。“看过吧?真刺激!”他哼着电影主题曲。

尤妮斯决心已定,这正是她理想的工作。如果工作需要,她甘愿把自己锁在文件柜上保护文件安全,幸运的是她不需要这么做。不过她确实看过《大逃亡》,也非常喜欢这部电影。邦勃在办公室旁的小茶水间沏了一壶茶,庆祝她顺利得到工作。她返回办公室时,茶水间传来一声犬吠,原来是一只白底棕花的小猎狗,一只耳朵耷拉着,左眼周围有一块棕色毛发。它正坐在一辆两轮木质手推车上,用前腿推着小车向前走。“这是道格拉斯。我的得力助手。不对,是助‘狗’。”“下午好,道格拉斯。”尤妮斯一本正经地同它问好,“你应该姓巴德吧。”

邦勃乐得敲桌子。“我一见你就知道,准是你了。你喜欢喝哪种茶?”

两人喝着茶,吃着饼干。道格拉斯也用小碟喝了点茶。尤妮斯了解到,邦勃以前出过车祸,后来偶然发现了被遗弃的道格拉斯。宠物医生建议将它安乐死,但是邦勃把它带回了家。“我自己改装了一辆旧车,虽然是辆奔驰,不过开起来就跟莫里斯1000旅行者差不多。好在运转正常。”

两人协定尤妮斯从下周开始上班,薪资并不像招聘启事写的那样,已然足够丰厚。她的职责包括一切可能的事务。尤妮斯欣喜若狂,但正当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幻想中的女老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算不上优雅,鼻梁高挺,手叉腰,膝盖突出,皮肉无法掩盖那尖锐的骨骼。她的面容经过岁月的洗礼,只剩下挥散不去的一脸戾气。“你这小东西还活蹦乱跳的。”她拿着烟指着道格拉斯,一把将背包扔到椅子上,看到尤妮斯时,脸上掠过一丝扭曲的笑容。“老天爷!别告诉我你找了个小蜜!”

那两个字就像是她嘴里吐出来的葡萄皮。

邦勃不耐烦地解释道:“这是尤妮斯,我的新助手。尤妮斯,这是我姐姐,波西娅。”

波西娅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冷地上下打量着尤妮斯,并未主动握手。“我应该说很高兴见到你,但这样说,其实是在撒谎。”“彼此彼此。”尤妮斯声音细弱蚊蝇。不过波西娅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邦勃。尤妮斯清楚地看到道格拉斯摇了摇尾巴。离开邦勃和他讨人嫌的姐姐后,尤妮斯跑下楼迎接午后明亮的阳光。关门时她听到波西娅换上了花言巧语的口吻,但仍刺耳难听,她说:“好了,亲爱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版我的书?”

她站在大罗素街角,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男子,但愿他等的人没有迟到太久。就在这时,脚边的尘土里,一个什么东西发出金色的光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弯下腰,捡起那个小小的、圆圆的物件,放进了口袋。4

梦境总是如此相似。他一刻不停地低头搜寻着人行道和下水道,累得脊背酸痛,眼泪直流,坚定而痛苦。最后,躺倒在潮湿而变形的床上。他总是做相同的梦,不停地寻觅,却一直找不到那件能让他心安的物品。

屋里充满了深幽、柔和的夏夜气息。安东尼伸了伸疲惫的双腿坐了起来,想要摆脱那个梦境。他必须起床,因为今晚没法再次入眠。他下楼去,木质楼梯咯吱咯吱直响,他那脆弱的筋骨也咯吱咯吱响。到了厨房,打开灯,沏了一壶茶——他觉得沏茶比喝茶更舒心,接着又端着茶来到书房。惨白的月光洒落在架子边缘,洒满红木桌面,在架子一角的顶端,那个金色的饼干盒朝他忽闪着亮光。他取下盒子,放在桌上,任月光将其包围。他捡到的所有物品中,这一件最让他劳心费神。

因为这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他毫无缘由地坚信这一点。他再一次打开盒盖,看着里面的东西,自从这个盒子上个星期来到家中,他日日如此。他给这个盒子换过很多位置,有时放在高处,有时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总是忍不住拿出来看。他把手伸进盒子里,指尖轻抚着粗糙的灰色颗粒,一时间记忆涌上心头,像是扼住了他的喉咙,也像一记猛拳打在他的腹部。这一次,他手中又握住了死亡。

每每想到本应携手度过的人生,安东尼便心痛不已,于是竭力阻止自己的幻想。如果他们还在一起,如今也该做爷爷奶奶了。特蕾兹从没说过想要孩子,但是他们都默认彼此会长久相守,而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她一直想养一只狗,安东尼却一直拖着,说小狗会破坏玫瑰花园,会在草坪上刨土,但最终敌不过特蕾兹那致命般的魅力和执拗。然而,特蕾兹却在接到小狗的前一周去世了。

此后安东尼整天徘徊于空荡荡的家中,竭力搜寻着有关特蕾兹的蛛丝马迹。她的枕头上还有一块凹陷的痕迹,梳子上还缠着橘红色的发丝,玻璃杯上还有口红印。这些细节虽微小琐碎,却无比珍贵,是生命的见证——已故之人曾存在过的痕迹。随后的几个月,他悲痛难堪,房子里来来回回游荡着特蕾兹的声音。安东尼有时走进一间屋子,感觉她好像刚刚还在似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灵魂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他能听到花房里传来她的歌声,花园里有她的笑声,还能感受到黑暗中她印在他唇上的吻。但渐渐地,特蕾兹不再打扰他了,他也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没有她的生活。那遗留的痕迹,也只有留香至今的玫瑰花了。

安东尼搓搓手,将指尖的灰色粉末弹落在盒子里,盖上盖子。有一天他也会离开人世,也许这才是那盒骨灰使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他不愿变成被人遗弃在盒子里的亡灵,他要和特蕾兹在一起。*  *  *

劳拉十分清醒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欲眠无果。那些担心和疑虑,因白天的忙碌而暂搁一边,到了晚上又潜入脑海,拨乱了思绪。

邻居家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一阵响亮的笑声打消了她最后一丝睡意,住在那里的夫妻俩整天忙前忙后,叽叽喳喳,苦的是他们这些街坊邻居。他们回到家的几分钟内,就会引起一片小动物似的骚乱,劳拉房间里的薄墙随着那肆无忌惮的鼓点和贝斯共振。“天哪……又来了!”

劳拉猛地起身,双脚懊恼地踢着床沿,这样的情况已是这周的第三次了。她也尝试过和对方讲道理,甚至以报警威胁。最终,她还冲他们破口大骂,但内心却深感无地自容。而那对夫妻的回应也从没变过:殷切道歉,空口许诺,毫无改进,视她为空气。也许她要卸下他们的车胎,或者往其信箱里塞马粪才得以解气。想到这里,又为自己的愤怒感到好笑——她能去哪儿找马粪呢?

来到厨房,劳拉用平底锅温了牛奶,又用另一口锅去融化可可,打算做一杯热巧克力,却一个不留神搞砸了,一块盘子大小的浓浆啪的一下糊在墙上。“该死!”

劳拉气愤地看着手中的平底锅,烧煳的牛奶嘶嘶作响,另一个锅内的可可也沸腾起来。“该死!该死!该死!”

清理完毕,热好牛奶,劳拉坐在桌前,捧着温热的杯子。她感到云彩向她涌来,大地在她脚下移动,她知道,这是暴雨来临的征兆。此时让她苦恼的不仅是邻居,还有安东尼。过去的几周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年老体衰不可避免,但还有其他不可名状的转变。她感到安东尼逐渐离她远去,像一个厌倦的爱人悄悄打包着行李,准备离开。如果她失去安东尼,也就失去了帕多瓦,进而也会失去这疯狂世界中的一处避身港湾。

自从和文斯离婚后,生活中最重要的几段关系都离她而去。她放弃了大学,放弃了写作,而后嫁给文斯,本希望相夫教子,再找机会参加函授大学。然而这一切都是幻想,在她最艰难的时刻,劳拉不禁疑惑,她的人生究竟失败到了何种地步?她习惯了做一个懦弱的人,因害怕摔倒,便不敢攀登。和安东尼住在帕多瓦,便不用考虑这些事,她可以回避过去的一切阴影。帕多瓦是她身心依傍的堡垒,安东尼则是她的骑士。她用指尖轻触热巧克力冷却后在表面形成的薄膜。如果没有安东尼和帕多瓦,她会迷失自己。5

安东尼搅拌着杯中的琴蕾酒,听冰块在绿色的液体中叮当作响。刚到中午,冰冷的酒精已经点燃了血液中流淌的火种,他正需要这样的激情。喝下一口后,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旁边放着他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杂物。他正跟这些物品道别。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穿着父亲的大衣,知道它是父亲的一个缩影,但并不害怕,因为他心中已有了计划。

多年前开始收集失物时,他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想保存别人丢失的东西,希望有朝一日这些物品能和主人重聚。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捡到的是垃圾还是宝物,但在某个地方,总有一个人知道。于是他开始再次写作,以那些失物为线索编写小故事。多年来,他的抽屉里和架子上摆满了别人的生活碎片,但这些碎片却帮助他修复着伤痕累累的生活,使他的人生再次完整。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完美无瑕的,尤其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生活依然满目疮痍,畸形扭曲,但生活自有它的意义,像灰色天空中的一小块蔚蓝,像他手中那个小小的蓝色物件。根据标签上的记录,他是在12年前于科博大街的排水沟捡到这个东西的。它是一块浅蓝色拼图,边角处有点儿白色,这只是一大幅拼图中的一小块而已。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就算捡到了也会把它当成垃圾扔掉。可安东尼知道,对某个人来说,失去这块拼图意味着不可思议的损失。于是他将拼图握在手中,它属于谁呢?

拼图一片,蓝色带白点。

9月24日,在科博大街排水沟内捡到。

他们搞错了名字。莫德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一只谦卑的小松鼠,但名不副实,实际上,称她咄咄逼人都算是在夸她。还有格拉迪斯,名字听上去那么阳光向上,但是她却总是愁眉苦脸。这对姐妹住在科博大街上的一座平台房子里,生活并不快乐。这原是她们父母的房子,两姐妹出生后一直住在这里。莫德我行我素,十分张扬,常常大喊大叫,惹人厌烦。因为是第一个孩子,得到了父母的百般溺爱,变得任性蛮横、自私自利,一切以自己为中心。格拉迪斯是个文静的孩子,知足常乐,因为母亲同时还要应付4岁的姐姐没完没了的需求,所以只给了她最基本的照料。莫德18岁时,带了一个和她一样不讨喜的男孩子回家,家里人一起发出了略带惭愧但如释重负的叹息。当他们得知她的未婚夫要重回苏格兰做生意时,便热切地劝说两人订婚、结婚。

莫德选择了一场铺张浪费、华而不实的婚礼,事后还满腹抱怨,而全部费用由父母掏腰包。离开家乡,她去了遥远的苏格兰西部小镇受苦受难,于是科博大街上的生活便轻松起来。格拉迪斯和父母平静祥和地生活着,每周五晚餐吃炸鱼和薯条,每周日下午茶享用三文鱼三明治和奶油水果沙拉,逢周四晚上去看电影,每年夏天去弗林顿度假一周。有时格拉迪斯和朋友去跳舞。

格拉迪斯买了一只雄虎皮鹦鹉,给它起名西里尔。她一直未婚,并不是她不想结婚,只是没遇到心仪的人。她也曾遇到过真命天子,但那人的真命天女却是她的朋友。后来,格拉迪斯给自己做了一件伴娘服,以香槟和眼泪祝福这对新人。她和两人仍保持着朋友关系,并做了他们孩子的教母。

莫德和丈夫没有孩子。“巴不得呢!”每次提到这事,她父亲都会悄悄对西里尔这么说。

随着父母逐渐年老体衰,格拉迪斯开始照料他们,给他们做饭,帮他们洗澡,将两个老人照料得舒适安逸。莫德住在苏格兰,偶尔寄来无用的礼物,当父母双双去世时,她却在葬礼上表现得伤心不已。邮局储蓄账户里的钱由两姐妹平分,由于格拉迪斯在父母弥留之际照顾他们,老人将房子留给了她。但遗嘱里还有一项附加条款——如果莫德将来无家可归,可以回到科博大街的房中居住,直到情况好转。父母的本意是以防万一,但万一不是没可能。莫德的丈夫去世后,她没了家,没了钱,只剩下无言的恨。丈夫把家中全部财产拿去赌博,输了个精光,无颜面对莫德,自杀身亡。

莫德回到科博大街时,已然人老珠黄,却变得尖酸刻薄。格拉迪斯原本快乐的生活,从姐姐出现在门前问她要打车钱的那一刻起,便一去不回了。莫德丝毫不懂得感恩,只顾一个劲儿地向妹妹倒苦水。她用自己历经的苦难折磨着妹妹的鼓膜。她泡的茶像放了盐般苦涩,房间里的盆栽听了她的话像浇了醋一般蔫蔫的。只要她醒着,房间便一片混乱,她连一点儿家务活都不碰,整天只是坐着,吃软糖,玩拼图,听广播,把音量开到最大,任脂肪堆积,胃里胀气。格拉迪斯的朋友不再来家中做客,她便开始频繁外出,但是回家时,总会受到一些惩罚,比如一件珍贵的装饰品不小心被打碎,一条喜欢的裙子被熨斗烫焦。莫德还把园中的鸟儿们赶跑了,把装鸟食的容器清空,往鸟池里倒漂白剂。

格拉迪斯无法违背父母的遗愿,但和姐姐讲道理,得到的只有不屑一顾或暴跳如雷。莫德就像一条蛀虫,寄生在妹妹的家里,使她的快乐灰飞烟灭。蛀虫笃笃地蛀咬,姐姐不停地敲打,短粗的手指打在桌上,打在椅背上,打在水池边,这简直是最可怕的折磨:没完没了,日夜刺激着格拉迪斯的鼓膜。如果说麦克白杀死了睡眠,那莫德便杀死了平静。那天,她坐在餐桌前,一边敲手指,一边对着完成一半的拼图沉思。拼图的图案是康斯太布尔(英国画家)的《干草车》,共1000片,是她玩过的最大幅的拼图,将成为她的杰作。她像只青蛙一样蹲在椅子上,屁股挤在椅子边缘,椅子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吱吱作响。

格拉迪斯在她身后悄悄关上大门,沿着科博大街往前走。秋风拂面,卷起路旁的落叶,她莞尔一笑。她手插口袋,摸到一小片卡纸,边缘平滑,拿起来看,是一片天蓝带白点的拼图。

安东尼的手指摩挲着拼图的边缘,想象着它参与过谁的人生。拼图不大不小,也许它的丢失是莫大的损失,叫人泪流、愤怒、心碎。在世人眼里,这片拼图微小无用,但对安东尼而言却是无价之宝。它的遗失是安东尼每天都要面对的痛苦——无情地提醒他未兑现的诺言。那是特蕾兹对他唯一的一次要求,而他却辜负了她。于是他开始收集人们遗失的东西,那是他赎罪的唯一方式。安东尼曾因害怕无法为失物找到失主而忧心忡忡,而如今时间越来越少,他希望最后有人来继续他的使命:找个年富力强、思维活跃的人,想办法将失物物归原主。他已见了律师,对遗嘱进行了修改。此时,他伸展四肢靠在椅子上,椅背的木杆顶着他的脊柱。在高高的架子上,饼干盒闪闪发亮,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他已筋疲力尽,觉得自己活了太久,但是他所做的已经足够了吗?也许该和劳拉谈谈了,告诉她自己要走了……他把拼图放在桌上,拿起酒杯,心想着要尽快告诉她,以免来不及。6尤妮斯1974年6月

尤妮斯把零钱罐的钥匙放回原位,合上抽屉。到今天为止,她已在邦勃这里工作了一个月,邦勃叫她买点儿冰皮面包一起庆祝。这一个月以来,尤妮斯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与友情的陪伴让她感到浑身充满激情。短短的四周里,她渐渐了解了邦勃的性格,善良、慷慨,对工作、对道格拉斯和电影充满热情。邦勃还习惯引用最喜欢的电影台词,尤妮斯便学着和他一起。她的品位更偏向现代,但邦勃却教她欣赏了一些伊灵电影公司制作精良的电影,于是她了解了他的兴趣,一起在当地电影院看了几部新上映的电影。两人都认为《仁心与冠冕》是一部杰作,而《相见恨晚》则乏善可陈,《驱魔人》让人惊讶不已,但那旋转的脑袋让人忍俊不禁。《异教徒》看得人倒吸凉气,《九棵榆树的乐观主义者》奇妙无比,《威尼斯疑魂》颇有氛围、扣人心弦,但是主演唐纳德·萨瑟兰的裸体镜头太多了。尤妮斯甚至考虑着买件类似电影里小矮人穿的红呢子大衣,扮鬼吓人。另外还有《大逃亡》,无疑是一部完美的作品。邦勃说书籍的魅力在于它们是脑海中播放的电影。尤妮斯还发现道格拉斯喜欢上午11点去散步,尤其喜欢去那家卖冰皮面包的烘焙店。道格拉斯总是先吃掉带冰的那部分再吃面包。最后,她还发现波西娅生着一副蛇蝎心肠。

邦勃在厨房里沏茶,道格拉斯在他的脚旁来回磨蹭,以为有冰皮面包给它吃。尤妮斯透过窗户望向大街,生命奔流不止,但最近曾因一场意外的死亡而发生瘫痪:行人车辆因一颗心脏在其眼前停止跳动而驻足停留。据烘焙店的道尔夫人说,尤妮斯也去过那儿,但她什么也没看到。道尔夫人回忆起事发的时间和细节。作为一个普法节目的忠实观众,道尔太太自信能在事故现场做个出色的目击证人。她对面生的客人观察得相当仔细,努力记住那些眼神涣散、一撇胡子、镶着金牙、用左手挥别的人,认为对这类人的道德素质可画上一个问号。另外,穿红色鞋子、提绿色手包的女人永不可信。而那个死去的女人既没穿红色鞋子,也没挎绿色手包,而是穿着灰蓝色夏装外套,配套的鞋子和手包,她就在烘焙店外倒地身亡,背后是橱窗里精致的蛋糕和点心。事情发生在尤妮斯面试当天的中午11时55分,道尔太太对这个时间确信不疑,因为她的烤箱里还有巴思圆面包,12点整出炉。“面包全烤煳了!”道尔夫人对尤妮斯说,“我当时忙着打电话叫救护车,顾不上那些面包,也怪不得她,她不是故意走到这儿死掉的。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但她已经去世了。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我猜是突发心脏病,我老伴儿伯特说这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的压力造成的,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心脏病突发或者是脑溢血。”

尤妮斯记起曾看到人群聚集,听到一声遥远的鸣笛,仅此而已。她人生最快乐的一天却成为另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她们当时只有几步的距离,却从此阴阳相隔。她一想到这些便悲从中来。“茶来了!”

邦勃把茶托猛地放在桌上。“我来吧。”

邦勃倒了茶,把冰皮面包分给道格拉斯。小狗安静地抓着面包吃起来。“好了,亲爱的,跟我说说,你觉得庞蒂弗拉克特上次提供的稿子怎么样?是拿下还是放弃?”

那堆被拒的手稿上都写着邦勃的名字。那些稿子积得太快太高,还没来得及被扔进垃圾桶就轰塌了。珀西是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邦勃让尤妮斯看他最近的作品。尤妮斯若有所思地咬着冰皮面包。她不需要直接下结论,只需要把握好坦白的分寸。不管邦勃多么友好,但他毕竟是上司,而自己还是一个新手。珀西专门给小女孩写过一本书,名叫《特蕾西的快乐厨房》。

特蕾西的冒险经历包括用洗碗刷“达芙妮”洗碗,用扫帚“贝蒂”扫地,用海绵“晶晶”擦玻璃,用金属球“温蒂”擦灶台。遗憾的是,他没抓住机会让特蕾西用搋子“波西娅”疏通水池,说不定这举动还能成为某种小小的救赎。特蕾西乐在其中。尤妮斯有种可怕的想法,觉得珀西会写一个续集,叫《霍华德的快乐小屋》,里面有凿子“查理”、锯子“弗雷迪”和钻头“迪克”,全篇充斥着性别歧视的胡言乱语。“依我看,很难找到合适的读者。”

邦勃差点儿被面包噎住,他喝了一大口茶,才恢复正常。“现在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尤妮斯叹了口气。“通篇都是性别歧视。”“没错!”邦勃说着,从尤妮斯的桌上抓起那本令人厌恶的稿子,一把扔到角落的斜坡上,任它砰的一声坠落。道格拉斯吃完了面包,来回嗅嗅,期待着友人的盘子里还剩了残渣。“你姐姐的书是关于什么的?”

尤妮斯自从第一天就想问这个问题,但是还没等邦勃回答,楼下的门铃响了。邦勃起身去应门。“应该是我父母来了。他们说来城里的时候会过来坐坐。”

尤妮斯很想见见这对夫妻,看看是什么样的父母养出了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结果发现,父亲戈弗雷和母亲格蕾丝都很和善。邦勃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外貌特征:父亲的鹰钩鼻、厚嘴唇,母亲犀利的灰色眼眸和肤色。戈弗雷穿着明艳的肉粉色灯芯绒裤子、淡黄色马甲,打着配套的领结,戴着一顶旧了但仍然得体的巴拿马帽子。格蕾丝穿着一件漂亮的棉质连衣裙,裙身的印花很像沙发的花纹,戴着一顶草帽,帽檐上粘着几朵大黄花,一双低跟鞋,舒适精巧。她的胳膊肘上挎着一个棕色的皮质手包,又大又厚实,对付任何一个拦路抢劫的坏蛋都不在话下,格蕾丝坚信那些坏人就藏在城市里的某扇门后,伺机突袭她和戈弗雷这样的乡下人。“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姑娘吧?”格蕾丝的话音伴着门铃响起,“你好啊,亲爱的!”“很高兴见到你们。”

尤妮斯接过对面伸来的手,温柔但有力地握住。

戈弗雷摇了摇头。“上帝啊,你这老太婆,和现在的年轻人不是这么打招呼的!”

他双臂环抱住尤妮斯,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在她两颊上各亲了一下。尤妮斯感觉到了他没刮净的胡楂和一股古龙水味。邦勃的眼珠滴溜儿一转,笑了起来。“老爸,你可真不害臊,逮着机会就亲女孩子。”

戈弗雷冲尤妮斯眨眨眼。“到了我这个岁数,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不过你可别误会啊。”

尤妮斯也冲他眨眨眼。“没有的事。”

格蕾丝亲了亲儿子的脸颊,爱意满满,她坐下来跟他说话,并摆摆手,拒绝了茶和冰皮面包。“我原来说好了会过问这事,但是现在不想干涉你……”

邦勃叹了口气,猜到母亲此次前来的目的。“你姐姐不是写了一本书想让你出版嘛,我没看,没想到还能出版呢,但是她说你故意拖着,不考虑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格蕾丝严肃地说着,嘴角却掠过一丝微笑,尤妮斯兴奋好奇地看着。

邦勃穿过房间走到窗前,像个准备向陪审团讲话的被告律师。“第一点毋庸置疑,波西娅的确写了点东西,她称之为一本书,也的确希望我出版;第二点就不对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

邦勃的手重重地打在桌面上以示不满,接着又大笑着坐在椅子上。“妈,你听我说,我已经看过那本书,简直糟透了。那本书别人写过,比她写得好多了。”

戈弗雷眉头紧锁,发出不悦的气声。“你是说她抄袭别人?”“她管这叫向原作致敬。”

戈弗雷冲妻子摇摇头。“你确定是从医院里拿对了书稿吗?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拿到的。”

格蕾丝为女儿发起最后一轮进攻。“也可能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一样吧,可能是个巧合。”

格蕾丝进攻失败。“好一个辩驳,不过那本书名叫《查泰莱夫人的车夫》,讲的是一个叫邦妮的女人和丈夫吉福德的故事。丈夫打橄榄球时受伤瘫痪了,她后来和车夫梅伦思偷情。这个车夫虽然五大三粗,但内心柔软,是个有点儿口吃的北方人,喜欢养热带鱼。”

戈弗雷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我敢肯定这个女主角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格蕾丝没理会丈夫,但也不反驳他,而是转向邦勃。“这事明摆着,我要是你早把稿子扔进垃圾桶了。她连故事情节都懒得创作,我也不会容忍她的懒惰。她没权利要求别的。”

邦勃冲她感激地眨眨眼。“一个男孩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母亲。”“如果母亲给儿子起名诺曼,那就不是这样了。”

格蕾丝站起身,挎上了手包。“走吧,戈弗雷,该去克莱瑞芝酒店了。”

她吻别了邦勃,戈弗雷又握了握他的手。“我们每次进城都要去那里喝茶,”她对尤妮斯说,“那里的黄瓜三明治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戈弗雷拿着帽子冲尤妮斯比画着说:“还有琴蕾酒也不错。”7

一滴鲜血在指尖发亮,滴落在她新买的淡柠檬色的裙子上。劳拉骂了一句,气愤地吮吸着手指,后悔没穿一条牛仔裤。她喜欢在家里摆放鲜花,但是欣赏玫瑰的美丽需要付出代价,玫瑰刺扎进了她的手指。来到厨房,她扔掉从枝干末端剪下的叶子,将两只大花瓶装满温水,一瓶放在花房,一瓶摆在客厅。她一边插花,一边想着今早和安东尼的对话,有些心烦意乱。劳拉回家前,他叫她到花房里,“过来聊聊”。她看了看表,感觉像是被叫去校长办公室一样莫名其妙,毕竟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可为什么劳拉心里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外面的天空依旧蔚蓝,但劳拉觉察到一场风雨就要来临。她拿起一只花瓶,深吸一口气,把它放在大厅里。*  *  *

玫瑰园里悄无声息,空气沉闷,要下雨了。安东尼的书房里也悄无声息,但是这里充满了故事。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突然射出一道强光,透过窗帘,在那个饼干盒旁边拥挤的架子上投下一块血红色的光晕。

红宝石。

7月6日傍晚,在圣彼得公园捡到。

莉莉娅一闻到栀子花香,便想起穿着浅蓝色夏帕瑞丽长袍的母亲。圣彼得公园内到处开着白色的花朵,芬芳凉爽,欢迎着在外备受烈日炙烤的亲友们的到来。至少这些花是伊莉莎选的。莉莉娅高兴地坐下,新鞋子有些挤脚,但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向关节炎和衰老投降。戴着一顶怪异帽子的,必是亨利的母亲了,而坐在她后面的人恐怕整场婚礼都没法好好看了。牧师的致辞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此时新娘穿着丑陋的蓬蓬裙走了进来,她紧抓着父亲的臂膀。莉莉娅的心为之一颤。*  *  *

她将自己的婚纱送给伊莉莎,她很喜欢这件礼服,但新娘却反应平淡。“老天爷!你可不能穿着一件死人的衣服结婚!”

莉莉娅不怎么喜欢伊莉莎的未婚夫亨利,她永远不信任一个和吸尘器同名的男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低着头,油亮的鼻子冲着她,明确地暗示着65岁以上的女性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他同她讲话,带着一种训练顽皮的宠物般的耐心。其实,第一次家庭聚餐上,莉莉娅好心地做了周密的准备,却明显感觉到全家没有一个人满意,当然伊莉莎除外。在亨利眼中,她最大的优点是她的美貌和温顺。哦,他还对饭菜赞不绝口,夸赞莉莉娅做的烤鸡肉和他母亲的手艺不相上下,红酒也“着实不错”。但是莉莉娅看着他面露鄙视地在叉子和酒杯上留下了一抹痕迹。伊莉莎像个为淘气孩子辩解的母亲一样紧张地解释着他的行为。莉莉娅觉得应该在他的粗腿上狠狠扇一把。

但她并不太担心,因为她从没想过这段关系能长久。亨利对家人来说是个麻烦,但是她还应付得过来,他只是个过客,不是吗?

伊莉莎一向阳光积极,决心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她穿着连衣裙、踩着高筒靴来到花园旁边的溪边钓蝾螈。她喜欢香蕉吞拿鱼三明治,有一次花了一整天时间倒着走路,“只想体验那是什么感觉”。但是当她的母亲——莉莉娅的女儿——去世时,对于15岁的伊莉莎来说,一切都变了。她的父亲后来再婚,继母是个任劳任怨的人,但是她们一直不太亲近。

莉莉娅的母亲教给她两件事:为取悦自己穿衣,为爱情而结婚。莉莉娅的母亲学会了第一件,却没做到第二件,为此后悔终生。莉莉娅从中吸取了不少经验,钻研衣着是她一贯的嗜好,这个嗜好从未令她失望。她的婚姻也是如此。丈夫戴维原来在她父母乡下的房子里做园丁,他种的海葵如宝石般闪耀,绒球大丽花和天鹅绒玫瑰充满着夏日气息。莉莉娅讶异于这个男人,强壮有力,双手比她的大一倍,却能使如此娇嫩的花朵绽放,于是她坠入了爱河。伊莉莎一直敬爱她的外祖父,但在她很小的时候,莉莉娅就成了寡妇。

几年后,伊莉莎曾问过外祖母是怎么确定戴维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人,莉莉娅告诉她,因为他爱她的全部,他们的爱情之路漫长而艰辛。起初她父亲反对他们在一起,但她意志坚定,毫不动摇。不管她脾气多暴躁,脸晒得多黑,厨艺多糟糕,戴维都爱她。他们的幸福婚姻生活持续了45年,如今莉莉娅依然眷念着他。

当母亲去世时,伊莉莎茫然无措,迷失了自我,像个空纸袋,随风飘荡。她就这样四处漂泊,直到有一天,空纸袋吹到一面铁丝网上,她遇见了亨利。亨利是一个对冲基金经理,大家都觉得这工作不妥。他是个“种钱”的园丁。圣诞节,亨利给伊莉莎报了蓝带白兰地烹饪课,带她去母亲的理发师那里做头发。莉莉娅等待着这一切结束。伊莉莎三月生日时,亨利给她买了昂贵的衣服,她穿着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还送了她一辆全新的双座敞篷车替代原来的Mini,叫她心疼得不敢开出去,生怕刮花。莉莉娅仍然在等两人关系结束。六月,亨利带她去了迪拜,并求了婚。伊莉莎想要母亲的戒指作婚戒,但亨利说那钻石太老气了,于是给她买了一个新的,镶着血红色的宝石。莉莉娅总觉得那个戒指不吉利。

伊莉莎马上就来了。莉莉娅以为她们会坐在苹果树下,那里有树荫,她喜欢蜜蜂嗡嗡的声音和温暖的青草香气。伊莉莎总是在星期六下午和莉莉娅一起喝茶,吃三文鱼和黄瓜三明治、柠檬果酱馅饼。谢天谢地,金枪鱼和香蕉已经被她们渐渐遗忘了。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伊莉莎给莉莉娅送来了结婚请柬,问她如果母亲还在世,会不会喜欢亨利,会不会同意他们结婚。

尽管伊莉莎的发型太过夸张,礼服也太过僵硬,却仍然显得格外年轻,如此渴望得到认可,如此急切地希望有人向她保证,这将是她所期待的“永远幸福”。但莉莉娅是个胆小鬼,她撒谎了。*  *  *

亨利转过身,看见新娘紧张地向他走来,欣然一笑,但他的脸上没有温柔的神色。这是一个男人提新车时的微笑,而非看到挚爱的新娘时洋溢的笑脸。当她来到他的身边,父亲把她的双手放在亨利的手里,亨利看上去得意扬扬,好像批准她嫁给自己似的。牧师朗读着赞美诗,当众人唱到“伟大的救赎者,请带领我”时,莉莉娅感觉到恐惧在她体内膨胀,像平底锅里快要沸腾的酱料一般。*  *  *

莉莉娅总是在周六用上好的瓷质茶器,柠檬果酱馅饼也总是摆在玻璃蛋糕架上。三明治准备好了,壶里的水开了,接着开始热锅。这是她们的小茶会,从伊莉莎的母亲去世后一直坚持着。

今天,莉莉娅准备了一份礼物。*  *  *

长久的沉默是默许的,笃定的,而突然的安静是危险的,像宫缩一样,是悬而未决的,好像有根线绑着,随时会被牵动。牧师先沉默了,可怜的家伙,这是他自找的。莉莉娅小时候经历过战争,他们一家住在伦敦的一座房子里,花园里有一个安德森防空洞,但不常使用。轰炸来袭,他们就在桌子底下藏起来,她知道这很危险,但没有真正经历过就不会懂。当炸弹爆炸时,人们最担心的不是冲撞、爆炸和巨响,而是突然的安静,那安静意味着炸弹就要落到你头上了。“如果在座的任何人有任何原因……”

牧师发射了炸弹。中间有一刻寂静,随后,莉莉娅打破了沉默。

新娘独自一人走过过道时,莉莉娅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看上去容光焕发。*  *  *

伊莉莎把戒指还给了他,但是上面的红宝石在婚礼当天弄丢了,大家都没找到。亨利火冒三丈。莉莉娅能想象他的脸色如同那丢失的红宝石。他们现在应该在马贝拉。伊莉莎本想去索伦托,但亨利不同意。最后,他带着母亲走了,而伊莉莎则留下来和莉莉娅一起喝茶。座位上放着她的礼物。那银色薄纸里包着的,是那件夏帕瑞丽礼服。原来,亨利从未真正爱过她。*  *  *“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爱你。”

安东尼从特蕾兹的梳妆台上拿起相框,对着照片里的人说话。照片是他们订婚时拍的。外面的闪电划破了木炭色的天空,他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在玫瑰园里,第一滴饱满的雨点落在天鹅绒般的花瓣上。他从未见过特蕾兹穿婚纱,但在没有她陪伴的漫长岁月里,他常常设想他们举办婚礼时的情形。特蕾兹一定兴奋不已,她选了教堂的花和婚礼音乐。当然,还买了婚纱。请帖已经发出了。他想象自己紧张地在神坛前等待她的到来,为他美丽的新娘感到幸福、自豪。而她却像以往那样迟到了一会儿。她会穿着那件矢车菊真丝雪纺婚纱走进来。那件婚纱不同寻常,因为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说礼服和婚戒的颜色很相配。现在那件礼服被包裹在纱纸中,藏在阁楼的一个盒子里。他不忍看它,也不愿与它分离。他坐在床边,双手捂着脸。每年他们的婚礼纪念日,他都坚持去做礼拜。这一天也是特蕾兹离开的日子。即使是现在,他似乎还可以听到她说,至少他的新西服还能派上用场。*  *  *

劳拉把钥匙扔到客厅的桌子上,踢掉了鞋子。公寓又热又窄,她打开小客厅的窗户,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倒了一大杯,希望这酒能使她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安东尼说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它们像一阵狂风吹过麦田一样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剪不断理还乱。她可以想象他多年前在那里等着,不停地看手表,在人群中寻找特蕾兹的脸,搜索着穿粉蓝色外套的人。她能感觉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特蕾兹仍未出现,恐惧像水里晕开的墨汁一样,在安东尼的脑子里蔓延。但她永远想象不到,当他跟着呼啸的救护车,发现她倒在人行道上时,那冻结血液、扭曲内脏、窒息咽喉的痛苦有多么强烈。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戴着钴蓝色帽子的姑娘,在大罗素街角冲他微笑;上午11时55分他第一次听到警笛声;蛋糕店飘来烧焦的气味和橱窗里陈列的蛋糕、馅饼。他还记得车辆的声音、突然的安静,以及盖在她脸上的白色毯子,即使身处无尽的黑暗中,阳光依旧无情地炙烤着他。安东尼将特蕾兹去世时的细节告诉劳拉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但这样的关系让她既荣幸又不安。为什么现在告诉她呢?为什么过了将近11年,才告诉她?她确定,安东尼一定有所隐瞒,有些话刚到嘴边,就被咽回肚子里去了。*  *  *

安东尼双腿摊在床上,仰面躺下,盯着天花板,回忆着与特蕾兹共度的夜晚。他转过身,两只手臂空空地环抱着,想象自己还抱着特蕾兹那洋溢着生命力的温暖身体。外面电闪雷鸣,他任由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他已被充满愧疚和悲痛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但是他不后悔度过了没有特蕾兹相伴的一生。他想过一千次要和特蕾兹在天堂重逢,但是在她去世时放弃一切、丢掉她送给自己的礼物,该是多么不知感恩和懦弱无能。于是他想方设法继续生活和写作。失去挚爱的痛苦从未减轻,但他的生活至少有了目标,给了他向前看的希望。死亡终究会来临,但能否和特蕾兹重逢却不一定。现在,他终于鼓起希望的勇气。

那天下午他和劳拉谈过,但没有明说自己要走了。他本想和盘托出,但一看到她忧虑的脸色,那些话便吞回了肚子里。于是,他对劳拉说了特蕾兹的故事,听得她不住地落泪。安东尼从没看她哭过,更不想惹她哭,因为他不想寻求同情,或是别人的怜悯。他只是在为自己想做的事找理由罢了。但她的眼泪至少证明他选择隐瞒实情是对的。劳拉能感觉到他人的痛苦和喜悦,并给予他们慰藉。与她给人的印象相反,她不只是别人生活的旁观者,她还会参与其中。她对别人的关心是出于本能,这是她最大的天资,也是她最大的弱点;她曾深深地受到过伤害,安东尼知道她的心里留下了伤疤。虽然嘴上不提,但他了然于胸。劳拉过上了新的生活,蜕了一层皮,但心里始终有那么一处伤疤,发红发皱,一碰就疼。安东尼望着那张枕边的照片,玻璃相框光洁无痕,这都亏了劳拉悉心打理。她自豪而温柔地关心着房子里的一切,这种情感只出于纯粹的爱。安东尼看到了劳拉身上一切美好的品质,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她明白每件东西都有比金钱更大的价值,它们有故事、记忆,而最重要的是,它们在帕多瓦的生活里有着独一无二的一席之地。因为帕多瓦不仅仅是一座房子,还是个安全的疗伤地,一个能让你舔舐伤口、擦干眼泪和重建梦想的庇护所——不管要花多长时间,总能让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变得足够坚强,可以再次面对世界。他希望她来完成他的任务,让她重获自由。因为他知道帕多瓦只是她的流放之地,虽然舒适自由,但不应是她最后的归宿。

外面,暴风雨停了,花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安东尼脱下衣服,在和特蕾兹最后一次共眠的床上躺了下来。这一夜,他没再做梦,一觉睡到天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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