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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14:5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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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樊希安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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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希安散文集

樊希安散文集试读:

第一辑

忆参军

半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爱把人生往事翻腾出来一幕一幕地放映。每当这时我总是惊叹:人生千步万步,关键的就是那么几步,踩上了,事遂人愿,踩不上,你的人生就是另一番安排,另一种模样。我的前半生也有那么关键几步,参军是其中之一。因为参了军,才确立了现在的人生走向。因此我对参军的情景记忆犹新,说起参军的事如同述说昨天的往事。

我是1972年高中应届毕业那年冬天报名参军的。当时我是高二的学生,“文革”中搞“教育革命”,缩短学制,初中高中均为两年,因此我上完高二便面临着高中毕业。此前,我曾经有过两次参加工作的机会。一次是公社(现为乡)挑选通讯员,要从高中选一个办事机灵、能说会写的学生充任,据说初选时是我。我听说后很是高兴一阵。虽说通讯员的工作无非是打水扫地、抄写收发,但每月二十多元工资,过两年还能转为国家干部,这令许多年轻人神往。后来我终于没去成,我的一个同学去了,传说因我家“没门子”被人顶替。这些实情我并不知晓,只是朦朦胧胧听说的。另一次是我二哥在铁路公安任上因公牺牲后,初定让我去接班当民警。当时我二嫂也想去参加工作,考虑到她以后再没机会,去了之后也有利于解决两个孩子的户口和今后的工作,全家便同意了。这次我又没有去成。父亲给我说这事,也算是征求意见,我说:“我不去,让俺嫂去!”而且我还暗下决心:高中毕业就回村务农,哪也不去了。就那么“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照顾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妹妹和二哥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尽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叔的责任。因此接下来的学生生活很平淡,除了爱好写作希望稿子能在报纸上变为铅字外,再无别的奢望。只等高中毕业证书一到手,便扛着板凳回村务农去。

就在临近毕业时,学校传达了政府冬季征兵的命令,规定应届毕业生可以报名参军,有此意向者可回所在村报名,三天内报名截止。这一“号召”如同巨石投水,在我原本平静的心里掀起了波浪。夜晚,同学们都睡下了,我沿着黑灯瞎火的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矛盾极了。去?不去?心里一个劲地盘算,小北风嗖嗖地刮着也不觉冷。从心里说,我真的想去,自小就向往绿色的军营生活。我们村里先后几批人出去当兵,海军、陆军都有。还有一个在新疆当边防兵提了干,回来探家穿四个兜的干部服,一走路“嗵嗵”直响的大头皮鞋,嗬,那个神气。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在山东长岛当水兵,还给我来了信,说什么“大海在欢唱,海鸥在飞翔”,让我羡慕得不得了!再说,当兵保卫祖国是每一个青年的职责,响应号召理所应当。但是,说去也难。难就难在家里眼前的境况。父亲已年过六十,母亲也五十多岁了,两位老人在二哥去世的打击下骤然苍老,白发日增,家中还有一个14岁正在上学的妹妹,再就是二哥留下的一个3岁和一个1岁的孩子。大哥还在外地,大姐、二姐早已出嫁。算来算去,家中就剩下我这么一个男子汉,我拍拍屁股走了,家里谁来支撑?我还尽不尽一个男子汉对家庭应尽的责任?在忠与孝之间,在前途与责任之间,一个年方17岁的高中生,实在是难以抉择啊。一直到东方的天空现出了鱼肚白,在操场转悠的我才有了“决策”:先报上名再说!

学校离村子三四里地远,报名截止的头一天下午,我骑车回村,直奔村支部书记家中。支书听说我要报名参军,说:“中,中,我给你报公社。”又问,“你给家里商量了吗?”我说:“我因着急,先找你报名,这就回家给父母说去!”到了家,我向父母说不出口,因为心虚,连父母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对我不到星期天就回家来很奇怪。母亲关心地问:“取馍吗?”父亲过来说,“取面吗?”我急说:“不取不取”,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撒谎说“取点东西”便出门骑车而去。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报名参军终非一件小事,又要政审,又要外调(那时参军对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要求甚严),还要通知到县城体检,父母怎能不知道!但那时,我还认为父母不知道哩!周末回家我装着无事人一样,父母也不说啥。吃罢晚饭睡得早,也是心里有事,天不亮就醒了。我住的厢房紧邻父母住的正房,隔墙就是父母睡房的窗户,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先是母亲嘤嘤的哭泣声,接着听她恨声说道:“这孩子也太胆大,这么大个事也不跟家商量!”父亲半天没做声,过一会儿才说:“孩子心里作难呢!”“你愿意他去?”母亲问。“咱咋能不让孩子去哩!国家号召,也关系他的前程哩!人家的孩子想出还出不去,咱能把孩子霸在家里?耽误孩子一辈子你不后悔?”“他走了,家里可咋办,家里一个壮劳力都没有啊!”母亲说。“只要他自己愿意去,咱不拦他,家里有我顶着呢!希旺妈,你可不敢说那落后话,影响孩子的前程哩!”父亲说。母亲又哭了:“我哪是不愿意他去!我是舍不得孩子啊,他才17岁,身子骨单薄,又没出过远门呢!听说招收的是打山洞的工程兵。老二希成没命,去世了,希安再有个三长两短,咱俩可咋活啊!”父亲没声了,似乎也在流泪。听到这里,我哭了,怕哭出声,用嘴死死地咬住被角。

第二天早饭后,父亲沉静地问我:“听说你报名参军去?”“是,我想去试试。”我声音不大。父亲声音却提高了:“这么大个事,也不跟家里商量!你要干的是正经事,我和你妈能不支持?”“爸、妈,我也是拿不定主意,不好给你们说呢!我就是想报名去试试,也许验不上呢。验上呢,就去;验不上呢,就不去。去不去,我听从爸妈的决断。”我说的是实话。父亲很干脆地说:“去不去,你自个拿主意,这关系你的前程。你要去,我和你妈不拽你后腿!”好父亲啊,这是表态性发言哩!母亲没说啥,一边洗碗,一边站在锅灶旁抹眼泪。

我家几代贫农,亲戚家亦都如此,大哥二哥都先后入了党,参军政审关顺利通过。虽然报了名,但我心里仍犹豫不定,身体检查便成了关键的关口。我给父亲说“验上呢就去,验不上就不去”,心里是偏重想去的,但又不忍割舍父母,如果验不上去不成,也不特别的遗憾。我就是在这种矛盾心态下去县城参加体检的。参加体检的人各种心态都有。有怕验上的,故意说自己有多种疾病;有怕验不上的,担心身高不够,量时往上踮脚;担心血压高,量血压前急忙喝几口醋。我没有这些负担,身体又精干结实,103斤的体重,1.68米高的个头(差2公分1.70米,因此没当上去北京8341部队的特种兵),关关都顺利通过了。最后一关时,一个带兵的人拍着我脑袋说:“小伙子,身体不错,准备接入伍通知书吧!”结果,我们村4个人体检验上了3个。

从县城骑车回村的路上,我心里又兴奋又沉重,反复想着:“我这一去,家里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但验上了不去,不就成逃兵了吗?”想得过多,以至进了村口也没觉察,车把竟没拐弯,直冲路旁一个两米见方的井口而去。“咔嚓”,车倒在井台上,我趴在井沿边,差点掉进井里去。我“妈呀”一声双手紧扒井口,侧身翻下井台,才避免了一场大祸(至今想起来仍然后怕。前些年回老家,看到这口井已被填平,上面长着绿油油的麦苗)。当时月色初起,四下无人,我磕绊着爬起来,揉揉膝盖,没坏,转转胳膊,没掉,摸摸耳朵、鼻子,也都在位,这才放了心(若是真掉进去,别说参军,命也没了呀。哎呀,天不灭我)。害怕父母担心,我跌坐井口的事只字没提,他们也没发觉。只是问我验兵验得如何,验上没有?我不能再骗父母了,满有把握地说:“看来是验上了,人家让我等接通知书呢!”父母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没有任何惊讶。父亲郑重地说:“我和你妈商量了,验上就去!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你替国家尽忠吧,不要惦念家里!”这晚天上的月光格外明亮,我仰望天空,备感圆月的温柔、慈祥和胸襟博大,迟迟没有低头。我怕低下头来两汪热泪夺眶而出呀!

身体也验上了,父母已明确表示支持我去,带兵的干部也见过我,他们看了我写的东西,知道我肚里有“墨水”,愿意带我走。看来,当兵的事是“板上钉钉”了。没成想好事多磨,村里有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揭发我虚报了年龄。现在从实招来,我当时真的是虚报了1岁。因为我生于1955年3月,属羊,当年实岁17岁,虚岁18岁,规定是年满18岁。我报的是1954年3月生,属马,正好18岁。这样报也有我的“根据”,因为父亲当年为了让我提前上小学,给我报名时增大了一岁,户口本也相应改过。这样,从户口本上看当兵的年龄够了,实际却不够。但那时我不能“实话实说”,实话实说,当兵的事不就泡汤了吗!既然有人揭发,就得调查核实。虽说年龄不够踊跃参军是爱国行为,但毕竟是弄虚作假啊,查出来那还有好!为此,带兵部队、公社人武部也都来了人。他们先到村里几个有和我年龄相仿的成员的人家去调查,结果其说不一。也没查出个结果。最后来到我家。我们已事先得到来家调查的消息,大姐怕母亲临时反悔,说出我年龄不够不让我去的话,一再叮咛:“妈,你可不能说小安年龄不够啊!”妈开始没吭声,后急了,瞪她一眼:“我是憨子吗!”父亲显得很沉着,威严地扫家里人一眼:“谁也别多说话,有我和你妈呢!”调查组的人来了,其中还有一个是我高中的政治课老师,名叫崔得海,平时对我很关心,他是临时被公社抽去帮助做征兵工作的。一行人坐定,带队的人开门见山,说“我们要核实一下希安的真实年龄”,说完开始询问我的父亲。父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希安是1954年生的,属马,就是咱们这里闹入社那一年生的,同年生的本村有小社、小香等,不信你们去打听。”话不多,有根有据有板有眼。带兵的人转向我母亲:“大娘,你说说。”母亲捋一捋头发说:“他爸说的是哩,俺家的孩子俺不知道年龄?别听别人瞎嚷嚷,孩子是从我肚里生出来的,我最有发言权!”母亲一席话把众人“轰”的一声说笑了,气氛登时活跃起来。记得那天来调查的同志很和蔼,还在我家吃了午饭呢!

1972年12月17日,我正式接到入伍通知书,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要求21日到县城报到,穿上军装到离家只有三天时间,我是多么想利用这时间多在家待会儿,多在父母身边待会儿啊!但母亲是个礼数周全的人,她给我准备好礼品,一定让我去各亲戚家探望。她说:“你一走好几年哩!离家几千里,离家前再去看一眼你外婆、舅姨和姑姑们吧!”我那几天忙着串亲戚,也抽空到母校去了一趟。我和再有一个月就要离校的同学们紧紧握手,拆开几包烟分送大家抽。同学们说了不少“在部队立功”、“多来信联系”之类的话,还送了不少写有火热赠言的笔记本,自有一番惜别之情。

临离家头天晚上,大哥、大姐、二姐都来了。大姐送来了母亲让她给我缝制的家织布衬衣衬裤,还有一个绣有“自力更生”四个字的枕套。年过70岁的大姨,踮着小脚,打着小玻璃灯笼摸黑走了一里多地,送来10个煮熟的鸡蛋。全家围坐在一起有说不尽的话语。父亲一遍一遍地交代我在外要注意的事项。白天他已找过和我一起当兵的同伴、年长我5岁的我的一位同族“叔叔”,用央求的口吻说:“小安小哩,没出过远门,他妈不放心,你在外要多关照他,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了。”现在,他仍不放心,反复给我传授他过去出门的生活经验。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啜泣,大姐二姐不停地安慰她。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便是第二天清晨。刚吃完母亲给我煮的送行饺子,村子里欢送参军的锣鼓就响起来了。依依不舍的亲人、依依不舍的乡邻,簇拥着把我送到村东口的公路旁。母亲没到村口送我,她坚持要来,我坚决不让,我怕痛苦的别离再度引发她的伤感。她站在堂屋给我送行,只见她那驼色头巾一闪,我泪眼模糊,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时村里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是村支书骑着自行车送我到公社人武部报到的。毕竟自行车要快一些,当我们赶到了公社,步行而来的父亲、大哥还在路上。得到我们新兵已在公社集合提前向县城出发的消息,正在途中的父亲急了,60多岁的他横穿麦田,一路抄近路小跑,满脸淌汗气吁吁地追赶上我们的队伍,急切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拉着我的手说:“给,这些钱你带上,缺啥了就买!”望着脸上皱纹密布、满头蒸腾热气的父亲,望着勤劳坚强、辛苦一生的父亲,我的泪眼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1972年12月21日,天空飘洒着碎银似的雪花,我们乘坐汽车从县城出发,到就近的火车站换乘军列,火车轰轰隆隆地向南奔贵州而去,我从此开始了长达10年的军旅生涯。参军确实是我人生的关键一步。我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还被推荐上了大学,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为我的一生奠定了发展的基础。但这关键的一步,是父母支持、帮助我踏上的。没有父母的支持,我便没有这一步;而没有这一步,其他步都不可设想。因此我能有今天,混得还算人模人样,我终生都要感激我的父母!而我的父母为了我这一步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终因操劳过度,先后离开了人世。家庭负担过于沉重,全靠父母的肩头去扛,他们是累死的啊!每念及此,我都深深地内疚,为自己的“自私”而内疚,为没尽到一个男子汉对家庭对父母应尽的责任而内疚。1999年1月2日—3日

生命·布·奶奶

这篇文章是儿子和我共同完成的。那日我偶翻他的日记,被其中的一篇深深感染了。这篇日记篇名为《生命·布》,标明“1998年10月18日 阴雨”,全文录下:

爱干净的妈妈收拾衣柜,拿出一张叠放整齐的布。“这是你奶奶以前织的。”她说。我摸了摸这块布,真的是很粗糙。我睹物思人,想起了已过世的奶奶。

奶奶这一辈子都在农村,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农村妇女,我对她的印象不很深刻,因为我只见过她两次。但如今我摸着这块布,这块粗糙的布,不禁想起了她,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凄然。

我仿佛看到奶奶正在纺车前织着那块粗糙的布,我仿佛体会到了生命的短暂与珍贵。

啊,我悟到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不也正在编织着自己的布吗?当用完最后一丝线时,那就是生命的尽头了。我想,无论这块布华美与否,对于我们来说,它都是最为珍贵的,因为为了它,我们用尽了一生的精力……

平心而论,儿子的这篇日记写得不借,从文章的立意到遣词用句都体现了高二学生的写作水平。但最令我心动的不是其写作水平的提高,而是文中蕴含的对奶奶的情愫以及透过此对生命意义的感悟。我的家在豫西北平原,那是盛产棉花和小麦的地方。儿子5岁和9岁时,我和妻子先后带着他回去过两次,行程匆匆,时间短暂,故他对奶奶印象不深刻,写不出更多感性的东西。他的文章中也的确有“粗糙”的地方,明显之处有二:一是把一匹布称为“一张布”;二是“仿佛看到奶奶正在纺车前织着那块粗糙的布”,给人一种布是在纺车前织出来的感觉。错错错!但是,这错误不是我儿子一个人独有的错误,由于生存境遇的不同,加之时代的变迁,他们这一代人,或再上溯到30岁左右的年轻人,有谁能说得出农家土布是怎样织出来的呢?不知并不为怪,但不知却难以知晓其诞生的艰辛,难以知晓农妇为此付出的辛劳,也难以理解我们这一辈人对老一辈人刻骨铭心的情感。为此,我要接续儿子《生命·布》的话题,告诉他一匹家织布产生的历程,他有怎样一个以日月抛梭用生命织布的奶奶。

儿子,我的母亲你的奶奶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同是出生穷苦人家的我的父亲你的爷爷。你奶奶和爷爷结婚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借住在别人家里,靠给人家当长工做佣工过生计。那时,奶奶和爷爷很穷,穷到了极点,但虽穷,却有生活的希望和异常坚韧的奋斗精神。凭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置办了家产,以后又陆续有了六个孩子。在微不足道的家产中,就有一台织布机和纺线车以及纺线织布附属的一些物品,这是日常家居的必备品。黄梅戏唱“你织布来我耕田”,不织布衣从何来?虽说本世纪初已西风渐进,产生了“洋布”,但是价格昂贵农人何敢问津?我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从记事之日起,就知道全家的穿戴都是靠你奶奶双手织出来的。我那时年纪幼小,尚不知生活的艰辛,甚至觉得纺线、织布很好玩,当你奶奶不在身边时,我会把纺车搅得“嗡嗡”乱飞,如玩具般玩耍;或者跳上织布机,“咔嗒咔嗒”地乱踩一通。以后年纪大了,才知道你奶奶是何等的艰辛,她把生命织成了布,让我们穿在身上去御寒和炫耀。

儿子,一匹布的产生是艰难的。从一粒棉籽入土到收获棉花,从棉花再转换成布匹,历经春华秋月,融进了你奶奶无尽的血汗。一粒棉籽种入土里,出苗后浇水、打杈、喷药,收获时收摘、晾晒,送去轧(除去棉籽)、弹(疏松成皮棉),已经耗费了几多心力,然而要把它变成布匹,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还要耗费更多的心血。先是搓(搓成纺线用的棉团),后是纺(把棉团纺成线),其次是浆(使线变硬),再次是染(染成各种颜色),再次是缠(缠成适合织的规格),再次是织(把线织成布),再次是捶(使布柔软),再次是抻(抻布使之直)。其中难度最大的是纺和织两道工序,最耗时力,你的奶奶聪慧能干,是远近闻名的织布能手,有令人叫绝的纺织技术,但技术的背后是心血,它要靠精力和耐力的支撑。我是亲眼看见你奶奶是如何纺线织布的,时至今日,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你的奶奶冬夜纺线和雨天织布的模样。

打我记事起,咱老家堂屋贴近腰墙(把两间房隔断的墙)的地方,就摆放着一辆纺车。摆放了多少年,我说不清;纺了多少线,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纺车的轴、摇把都磨得油光光的,昭示着日积月累之功。纺车之前,摆放一只草编的蒲团,那是你奶奶的坐席。离纺车不远是一只方桌,左右有木椅两把。两把椅子白天可待客,一把供辛劳了一天的爷爷晚上休息(那只躺椅),另一把留给我或你的姑姑做作业使用。纺车之所以要靠近方桌,是方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你的奶奶可借助灯光来纺线。冬夜是漫长的,那是你奶奶纺线的最佳时光。收拾了碗筷,洗过了锅盆,你奶奶便像准时上岗的哨兵,坐在了纺车前。我趴在桌子上做作业,不久,躺椅上你的爷爷便鼾声如雷,他给人家修房造屋做木工活,实在是困极了。每当这时,你奶奶便让你爷爷去睡觉,爷爷不肯,揉揉眼睛说:“我再坐会儿。”他是想多陪陪你纺线的奶奶呀。夜深人静,我和你爷爷都睡下之后,你奶奶纺车的“嗡嗡”声仍响个不停。爷爷招呼奶奶:“旺妈,你也睡吧!”奶奶说:“再纺几个骨节(方言,指棉团)。”这时,奶奶把桌上的油灯端下挂在贴近纺车的墙上,把灯芯调得光亮如豆,又开始不停地摇动着纺车。只见她右手摇车,左手抽线,随着纺车一圈一圈地飞舞,锭上的线也越缠越多。一锭缠满,卸下再缠。这是个手眼并用的活路,“抽一丝而动全身”,消耗的体力是可想而知的。那时我睡觉的房间和你奶奶的纺车只有一墙之隔,常在纺车声中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可听见纺车的“嗡嗡”声;又一觉醒来,“嗡嗡”声仍不绝于耳。有时不听“嗡嗡”声,却有灯光映射进来,便爬起来从门缝向外看,只见你奶奶坐在纺车前的蒲团上,头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盹。“妈,去睡吧!”我心疼你奶奶。“乖,你睡吧,我一会儿就来。”话音刚落,纺车声又起,好像一个乐章奏完又开始了另一乐章。早晨起来,不见了坐在蒲团上的你的奶奶,她开始操持一天的家务,锅灶间、猪圈旁闪现着她的身影。摸摸纺车前草编的蒲团,上面似乎仍残留有你奶奶的体温,纺车前堆放的棉团不见了,只见小筐里摆放着一群又白又胖的线娃娃。夜夜如此,岁岁如此,我就是在你奶奶的纺车声中长大的。

俗话说“男耕女织”,实际上你奶奶并非专司织布,大田里耕作,哪一样也少不了她,春种秋收夏锄冬藏样样都需要她忙活。织布是农活外的业余活动,多是在农闲时节或阴雨天进行。咱家那台老式织布机摆放在街房一进门且临窗的地方,这样光线充足,能看得清楚。农闲或阴雨天是农人的“星期天”,但这时,你的奶奶却更加忙碌,她要利用这一时间把全家人穿衣做鞋盖被用的布匹织出来。她上了织布机,一坐就是数个小时,脚踩布机,手执木梭,一梭一梭地织。“咔嗒咔嗒”,“咔嗒”一声,梭走一个来回,把纬线织进经线,布便一毫米一毫米地增长。这织布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时见其长,需要体力,更需要耐力。一梭一梭,千梭万梭,才有尺长寸进。儿子,表示布的单位并不用“张”,而是用匹。一匹家织布,横幅为1尺或1.2尺,长度为老尺的三丈二或三丈六。你的奶奶一坐上织机便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一天下来能织多少我也记不清,也不过一两尺吧,一匹布要耗费多少时间呢,数匹布耗费的时间则要更多。你奶奶会织普通的布,也会织花布,还会织做床单的布,而布越复杂越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农闲时节,你的奶奶就是在织布机上度过的;在这古老的织布机上,她度过了她的一生,她卸下一匹,再织一匹,日日不息,连绵不断。这些布使我们全家有身上穿的衣,脚上穿的鞋,床上盖的被,使我和你的伯伯姑姑们身上夏有单、冬有棉,过节有新衣,能齐齐整整地站在人前面,有做人的体面和自豪。可是,我们身上的一丝一缕,都渗透着你奶奶身上的血汗啊!

我当兵离家时,穿上了新军装,里外一新,你奶奶却坚持用家织布给我做了一套衬衣衬裤,说家织布贴身,穿着吸汗、暖和。我和你妈结婚时,你奶奶捎来两床用家织布做里的被褥,是她和你的姑姑们趴在地下的凉席上,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的。你出生时,你奶奶还寄来了用家织布做的小衣服呢!我和你妈第二次带你回老家时,你奶奶明显衰老了,且患病在身手脚不便。她让你姑姑从箱底拿出一匹家织布,拉着你妈妈的手说:“就剩这点箱底了,你带回去,也许能派点用场。”话中带有老将不能再驰骋疆场的凄然,又洋溢着对子孙不尽的爱意。多年啦,这匹布被你妈妈精心地收藏着,算作是一点纪念。而它恰恰被你看见了,使你“睹物思人,想起了已过世的奶奶”,而你的日记,又勾起了我对你奶奶的怀想。

是的,活着的人都在织着自己的“布”。你说得好,这块布不管华美与否都是珍贵的,因为它用尽了“一生的精力”。这又使我联想起了你的奶奶。你奶奶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农村妇女,她的一生没有耀眼的光辉,却把生命纺在了线里,织入了布里,缝进了衣里,且乐此不疲无怨无悔,给了亲人无限的温暖和春意!

不久前我回老家,特意去看看你奶奶用过的纺车和织布机。咱们家乡早已不再有谁来纺线织布了,因此便没有谁来精心保管这些过了时的物品。堂屋的纺车不见了,街房里的织布机却依然如故,只是落满灰尘蛛网交织了。我抚机沉思良久,耳畔仿佛又响起你奶奶“咔嗒咔嗒”的织布声,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她前后俯仰穿梭织布的身影。你伯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你把咱妈织布的梭带去,留个纪念吧!”结果好一顿寻找,却不见梭的影踪。最后,我带了一只你奶奶纺线用的木锭,一只木质的倒线用的“yuan”。现在,这两件东西就摆在我的书柜里。看见它们,我就想起了你勤劳慈祥的奶奶。

从老家归来,我已多次梦见你奶奶织布用的那只梭。一只梭没有什么珍贵的,丢失就丢失吧。但愿不是你的奶奶把它带了去。我愿你已去世的奶奶在另一世界不再抛梭织布,轻松愉快地过点好日子。1998年12月13日中午12时—14日凌晨l时30分

煮肉

这个题目得自国外,得自我在西欧的旅途中。那晚我们由奥地利向意大利进发,途中,宿在一个叫格拉兹的小城。导游把我们领到一个叫“京园”的中国餐馆去用餐。菜不多,计有烧牛肉、素炒白菜、清蒸鱼、扒生菜、水煮肉。就是这盘水煮肉使我又尝到了幼时在故乡吃肉的滋味,也使我触肉生情,想起在老家煮肉时的种种情景来。相隔数十年,距离数万里,在异国他乡,竟能吃到味道不差分毫的水煮肉,重闻故乡灶房里独特的肉香味,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吗?饭后同一行数人去游格拉兹火车站,我眼观异乡奇景,脑袋里却翻滚着老家灶房里煮肉时的柴烟水汽,父亲母亲的面容一一在脑海里清晰地闪现。回到旅馆洗澡时,立于喷头之下,我的眼泪终于涌了下来,分不清哪是浴水,哪是泪水,一任它顺颈而下。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我的思绪飞越重洋回到了故乡。

幼时家贫,生活比较清苦,虽说解放了,过日子能吃饱穿暖,但肉却是不常吃的。父母要把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盖房造屋和供我们上学,故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我们家乡把买肉称“割肉”,割肉要去乡(那时叫公社)所在集镇的肉站。肉站临街,室内的架子上倒挂着白条猪数扇,红白分明,油汪汪的,那可是吸引人的地方。不过,只有在过年的刚候,父亲才领我光临这里,割一些肉回家。那时我家也养猪,国家号召农民大养其猪,宣传说“猪儿浑身都是宝”,父母更是把养猪看作是开设“银行”精心为之。抓养一个十五六斤重的猪崽,养一年便有一百多斤。一旦达到交售的标准,父亲便在某天的天刚蒙蒙亮时,领几个壮汉跳进猪圈捉猪,把它牢牢捆绑在平板车上,赶早送往乡收购站。一头猪换回来数十张票子,那便是瓶里的油、罐里的盐、我们的书包和课本。因此,我从来不敢奢望家里把猪养大了自己杀来吃。以后参加工作来到东北,常听东北人绘声绘色地讲杀年猪的情景,很令我羡慕不已。

乡下人把过年看得很重,操劳了一年,是该歇息一下,奢侈一下。因此,一到年关,家家户户便开始置办年货。父亲领我到集镇上买莲菜、芹菜、海带等菜蔬,香烛鞭炮等物品,而最重要的举措则是“割肉”。他在肉站的窗前排队,轮到自己时,便摸出身上略带体温的票子,告诉操刀者割2斤板油、5斤五花肉(肥瘦相间)、10多斤后鞧肉。操刀者手起刀落,将肉往秤上一约(称),把钱接过去,肉扔到了箩筐里。我帮父亲抬回了箩筐,也抬回了我幼年时的兴奋。父亲把箩筐挂到房梁坠下的钩子上,我抬头看见箩筐,便如同看见朝阳般灿烂。

年二十八或二十九,蒸过馍(过年时吃的馒头、菜包、豆包),炸过年糕、油条,五花肉剁成了饺子馅,父母便开始张罗煮肉了。煮肉在晚饭后进行,父亲分管煮肉的事宜,母亲则在堂屋的煤火台前用板油

油。我在煮肉中乐颠颠地充当“伙头军”的角色,目睹煮肉的全过程。父亲把那10多斤后鞧肉洗净切成几大块放进铁锅里,倒一桶水进去,加花椒大料生姜,撒一大把盐块,便吩咐我加火烧煮。煮肉要用硬柴,那都是他做木工活剩下的边角余料,或是刨出的树根,很好烧。我拉动风箱,风一吹,炉膛里火旺旺的。这时,风箱在鸣唱,我的心也在鸣唱;锅里的水在蒸腾,我的思绪也在蒸腾。肉煮熟了能切一块尝尝,是我当时最大的心愿。水咝咝响了,水哗啦哗啦地开了,水咕噜咕噜地翻滚,随着水蒸气的涌出,整个灶间都弥漫着煮肉的香味。炉火明灭,烟雾升腾,肉香飘拂,置身其间,我便有一种能天天煮肉天天吃肉的幻想。如果不是怕滚沸的肉汤烫手,我不敢保证我的手不去锅里撕下一块肉尝尝。

父亲忙碌别的事,当约莫肉煮得差不多时,他便掀开锅盖,吹一口气朝锅里瞧瞧,然后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持一根筷子朝肉块扎去。扎不进,没熟;“嗞”的一声将肉块扎透便是熟了。当筷子将煮的肉块扎透时,我和哥哥姐姐妹妹最幸福的时刻便到来了。父亲选一块精肉捞出,在案板上切开,母亲倒酱油切葱花,我们便围着这一碗肉狼吞虎咽般吃开来。父母不吃,父母从来不吃,父母在我们吃时在一旁会心地微笑。我从小到大历经多次煮肉,脑海里竟没有父母吃肉的记忆。风卷残云地吃过“煮肉”,母亲便招呼我们吃她

油剩下的“油梭子”,她把油梭子放在碟子里,撒一点盐末,虽说没有“煮肉”好吃,却别有风味,我们又是风卷残云。从幼年到成年,我的记忆中也从没有父母吃“油梭子”的记忆,他们只是在子女们高兴地吃时在一旁由衷地微笑。

在蒸腾的水汽中,我又看到了父母的微笑,真切,慈祥,洋溢着对子女的厚爱。但我知道,这是幻觉。父母已先后离开我们,他们的微笑在天国里。我长大了,参加工作了,挣的工资能让父母天天有肉吃,但是,我却再也实现不了让父母吃肉的愿望。在异国他乡的淋浴喷头下,在哗哗流水声中,我的泪水又一次顺流而下,分不清哪是浴水,哪是我的眼泪。1998年12月16日—17日

仁义的父亲

我的父亲去世已经24年了。我对他的思念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减弱,反而与时俱增。今年清明前夕,我特地把父亲仅有的一张半身照翻拍放大,换下大镜框中父亲的那张画像。因为照片更直观、更真实、更亲切,更能让我回想起父亲的美好品行和件件往事。

我的家乡地处河南西北部平原,村庄离黄河仅数十里之遥。祖祖辈辈在黄河泥沙冲积的大地上耕种、繁衍、生息,父亲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勤劳、正直、刚强、坚毅,但最让我敬佩、最让乡亲们敬重的则是他的“仁义”。中原农民淳朴善良性格的传承、古代戏曲中典范人物的影响、儒家仁爱思想的熏陶(父亲幼时读过私塾)汇聚成的这一品行体现在父亲身上。他不仅取字“相义”自励,而且时时身体力行。

父亲幼年家贫,6岁时便失去了母亲,和我的爷爷、伯父、姑姑一起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爷爷撒手西去时,留下的唯一遗产是一处宅院和几间旧房。1941年河南发生严重饥荒,300万人饿死,300万人逃荒。我伯父一家也随逃难的人流落到了陕西武功,并在那里安家落户。家乡解放后,父亲几次西去陕西,最终把伯父、伯母和我的堂哥堂姐们接了回来。他把祖传的老宅整修一新,让伯父一家居住,而自己则“净身出户”,和我的母亲带几个孩子借住在别人家里。伯父去世后,伯母多病,父亲又把照顾伯父一家的重担挑了起来。婚丧嫁娶、修房造屋、春种秋收、迎来送往,父亲都想得周周到到,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对自己家的事还要上心,街坊邻居都交口称赞。

父亲虽是农民,但从小学艺,有一手盖房造屋的木匠手艺。他活路纯熟,技艺精到,手法快捷,是有名的能工巧匠。方圆数十里的乡亲们慕名而来,他总是有求必应。他常说:农家盖房不容易,攒了一辈子就为这么一件事,我们伸伸手,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不管多忙多累,不管工钱多少和能否按时付给,他都一口应承,从不推辞。无论路途远近,他全靠步行,背着家什,天亮即到,摸黑夜归。做活期间,从不讲究吃食,粗茶淡饭即可。每一道工序都认真细致,从不马虎敷衍和偷奸耍滑。按照习俗,家乡造新屋要把土木工程师的名字刻在房梁上,作为“历史的记录”。父亲的名字刻到了家乡成千上万栋房屋的梁上,也刻在了成千上万农民兄弟的心上。

父亲是75岁去世的。那一年他还在给乡亲盖房。我劝父亲别干了。父亲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好推辞啊。春节后我离家返长春时,父亲从一家农户几丈高的房脊上顺梯而下送我。我又一次劝他,他笑笑不语。后来我听说,父亲病倒卧床的前一天,两眼已经视线模糊,还摸索着走到别人家帮工。父亲去世后,那家人到父亲灵前长跪不起,数千乡亲为父亲送葬。我知道,这是父亲仁义德行得到的回报。2003年6月7日

父亲的两件小事

今天(2017年6月18日)是父亲节。周日,在家休息。上午10时许下楼散步,见小区外快递员堆了一地要送的东西。问之,才知道今天是父亲节。人们在忙着送给父亲的礼品,我呢?我的父亲已经去世38年了。去世那年75岁,如果活着,今年该是113岁高龄了。散步中想起父亲,在一圈又一圈的散步中,父亲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我记忆深刻的父亲身上的往事也一件一件在大脑闪现、回放。当眼角涌上潮意,将有泪水涌出时,我赶回家中,在案头写下这些纪念父亲的文字。

父亲出身贫苦,做了一辈子农民,兼有泥木手艺,读过几年私塾,精通文墨。虽然从没担任过什么行政职务,也不是党员和积极分子,但在平民百姓中很有威信,是村中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这些威信和影响力是用一件件让乡亲们信服的事情堆积而成的。我这里仅讲述我自己记忆深刻的两件小事。

过去时代的人,一般都有名有字。父亲名春茂,字“相义”,不仅“义”在字中,更体现在行动上。老人家凡事“义”字当先,是个宅心仁厚之人。父亲精通泥木手艺,常带一帮泥瓦匠人为乡亲们造房盖屋。在河南农村,盖房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一家几代人省吃俭用、口挪肚攒,才积够盖一座房的费用。盖一座房,是家里几辈人的荣耀,用以遮风挡雨,更为子孙繁衍创造生活条件。儿时记忆中,常有我们村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来请父亲去盖房,许多房屋房梁下的杄杆上都写有父亲监造的文字记载。不管远近,不论认识与否,父亲对前来求助的相亲都一视同仁。给钱多也去,给钱少也去,给现钱也去,盖好房再给也去。只要应下的事,就是板上钉钉;只要开工的话,就是风雨无阻。尤其考虑盖房人家的难处,在饭菜上决不挑拣,给干吃干,给稀吃稀。有一年,父亲领几个泥瓦匠人,在我们村西北的南镇村给一户人家盖房。劳累了一天,几个匠人在昏暗的油灯下美美地吃着饭食。主家体谅匠人的辛苦,让儿媳妇在玉米糊中下了面条,算是改善生活。父亲埋头吃了一会,端着碗向门外大街上走去,看四处无人,便把碗中吃剩下的饭倒在一个猪圈的猪食槽中。原来他在吃饭时咬到了一块硬东西,用筷子一挑,竟是一只童鞋。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大人做饭时抱孩子“搅锅”,把鞋掉进锅里,又盛到碗里了。父亲没有声张,在街上站了一会才回去。等匠人们吃完饭,父亲回到家让我母亲给他做饭吃,母亲问父亲为何在盖房人家中没吃饱时,他才说了此事。父亲说:“庄户人家盖房不容易。我多说一句话,好端端的一锅饭就会浪费掉。婆媳之间还会为这件事闹矛盾,日子怎么过?”父亲说这些话时,我在村校教书的小妹就在旁边。前年妹夫、妹妹到北京来看我,在一起忆旧,我才知道这件事。我也通过这件小事,更加了解了我的父亲。

还有一件事,是我亲见目睹的。我的家乡是小麦产区,人民公社化后,长期集体生产集体收割。每年夏季,每个生产队都有个打麦场,从收麦开始到颗粒归仓,都由村民选出的“场长”负责。这个“场长”,必是大家信得过的人。父亲年年麦收时被推选为场长,他尽职尽责,处事公平,脏活累活干在前头。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岗,最后一个离开。打麦场离我们家有一里多地,中午回家吃饭时,正值烈日暴晒,父亲却赤膊光着脚来回走路。我尝试过光脚走过一回,被阳光照射的路面烫得难受,便不解地问父亲为啥光脚来回。父亲说:“如穿鞋回家,就有可能把麦粒从鞋壳里带回家;即便鞋壳中没有,也会受到人家怀疑。做人要清清白白,不该咱要的一颗一粒、一分一厘也不能拿、不能要。”父亲的一席话,使我明白他在烈日下暴晒赤着膊光脚回家的原因,也使他的形象在我眼前高大起来。无独有偶。我在给一个离我家乡不远、年龄相仿的河南老乡讲起这件事时,他告诉我,他爷爷在给生产队看瓜时,除了大伙分的,他没有吃过爷爷给过的一个瓜,连一个烂了要扔的瓜都没有。每天给爷爷送饭,都是提着瓦罐去。往家走时,爷爷让他把瓦罐倒扣起来拿着回家。这样做,也是不让人怀疑从罐中带瓜回家。清清白白的做人,虽是农民,但他们却牢记着这一信条。父亲正是承继了乡亲们这些优良传统,把一个大写的人字立在了天地之间。2017年6月18日

梦见俺娘

今清晨快要醒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俺娘了。虽在梦中,却分外清亮。娘在院子里坐着洗衣服,我不小心弄洒了一盆水,溅湿了娘的鞋子。娘没有埋怨我,抬脸笑笑,继续洗正在洗的衣服。

俺娘去世快二十年了,我常常梦见她。每次梦见她,她都在忙碌,从来没有闲的时候。我想这是因为娘活着的时候,我从来就没有见她闲过。娘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当了一辈子农民。除了和男子一样在大田劳作,春种秋收,夏锄冬藏,还要忙乎家里的里里外外,洗衣做饭,喂鸡养猪,打整全家八口人的吃穿。为了让我们兄妹六人平日里能衣帽整齐地站在人前面,能在过节时穿上新衣服,娘还要付出更多的辛劳。不管白天多么忙累,都要在油灯下纺线到深夜。父亲劳累一天在躺椅上睡着了,我和妹妹写完作业也睡觉了。在如豆的灯光下,娘摇转纺车,“嗡嗡嗡”地一圈又一圈,一锭纺成又接一锭,她是自定有指标的,不达到数目决不睡觉。夜复一夜,年复一年,我就是在娘纺线的“嗡嗡嗡”声中入眠的。逢到下雨天,那是农人少有的歇息日子,娘却从来没有歇息过。这时是她织布的时光。窗外细雨如线或暴雨哗哗,都不会妨碍娘手中织布梭的穿行,风声、雨声、织布声交织在一起,一天响到晚,这就是娘的交响曲。在“咔嗒咔嗒”声中,娘织完一匹又一匹,经过浆洗裁缝,成了我们的被褥和衣裤鞋袜。那时家穷,买不起洋布,我们兄妹是穿着娘织的土布做的衣服长大成人的。为了我们,为了全家,娘从未歇过,累弯了腰,累驼了背,从无怨言,从不后悔,做出了能做出的牺牲。娘穿的衣服补了又补,很少穿新衣服,吃饭吃最后一碗,剩饭都是自己吃。娘受了一辈子苦,遭了一辈子罪,没得过一天空闲,没享过一天清福。这就是俺娘,俺现实生活中的娘,俺梦中的娘!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俺娘对俺是涌泉之恩啊,何以报之?以何报之?谁言寸草心,能报三春晖,我是深有体会的了。我从娘哺育我的农村走来,到了城市,上了大学,当了囯家干部,可我为娘做了什么呢?离开家几十年不在娘的身边,除了过节寄几个钱,偶尔回家探望外,很少关心娘,也没能替娘分担劳苦。那年秋天,我去广西桂林出差,听说当地产的罗汉果能治气管炎,便买了一网兜,让朋友的朋友给娘带去,以为会对治娘的气管炎有点帮助。哪想到冬天娘去世后,这罗汉果才捎到,而且是我刚赶到家为娘办丧事的时候。我把罗汉果摆在娘灵床前,算是尽了一点迟到的孝心。想想真的是惭愧啊!为了抒觧自己的哀痛,也为了告诫人们趁父母在早日尽孝,我写了《又见罗汉果感赋》这首诗。诗中写道:“何不亲送果,何不陪娘乐?一日复一日,自谓来日多。内心愧疚甚,面对罗汉果。罗汉果不语,引我细思索:岁月如穿梭,行孝莫蹉跎。早送‘罗汉果’,莫教泪空落。”此时,默念着诗句,我想起了娘,想起了梦中忙碌的娘,又一次泪流满面。

恋雪情结

惊蛰过后时近春分,天空突降一场大雪。星期天闲来无事,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赏雪。但见那雪且急且缓拂扬而下,急时如白马列队奔驰而来,缓时如闲人散步祥和安然。屋顶、柴棚、树梢、街路皆已银白,天公却不尽意,仍将雪花源源不断地往大地派遣。眼前雪花如蝶般飞舞,我的思绪也随之飞舞起来。

我的老家在河南,那里春夏秋冬四季分明,雪是年年光顾的。记得小的时候,雪下得好大好大,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片洁白。一脚踩下去,雪有一尺多深。每当这时,我的父母及乡亲们都由衷地高兴。他们口头常说的谚语是:“麦盖三场被,头枕油馍睡。”家乡以种小麦为主,如果天公多赐几场雪,让麦苗吸收足够的养分,那么庄稼人就会盼到一个丰收的年成,油馍(油饼)、馒头、面条便能尽饱吃(东北叫“可劲造”)。尽管下雪也会给人们生活带来种种不便,但我小时受大人们的熏染,同样发自内心地喜欢它。春节,我们常常踏着大雪去走亲戚,父亲和哥哥在前面开路,他们的大脚踏出一个个硕大的雪窝,我便沿着一个雪窝一个雪窝前行。有时一不小心,便滑了一跤,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再走。如果我们清晨上路早,人们从村口望去,就会看到平白如镜的雪野上有几个移动的小黑点,慢慢地,黑点就消失在茫茫雪野中。如果我们上路晚,就会融入那色彩斑驳的串亲人流。若有年轻的姑娘媳妇加入这支队伍,那花棉袄、花头巾在雪野中格外鲜艳醒目,使整个雪野都跳动着欢乐和朝气。不知是谁不小心,摔了一跤,手中的提篮会甩出去老远,篮内的礼品(馒头、油条、点心)便滚落在雪地上。有家长的责骂声,但更多的是行人们的哄笑声。匆匆去拣时,脚下一滑又是一跤,人们会笑得前仰后合。下雪天是捉野兔的好时机。野兔饿极了跑出来找食吃,雪地上便留下一行清晰的爪印。人们循此去追,穷追不舍。野兔虽然比人跑得快,却没有人的耐力,往往在被人追得力尽时遭擒获。和我同乡、一起当兵的战友们多有雪中追逐野兔的经历。

记得参军离家的那天,天下着雪,不大,飘飘洒洒,落在新着身的草绿色军装上。冒雪上了火车,军列便拉着我们向云贵高原穿行。过了长江,便是满眼葱绿;越往南,绿色越浓;绿色越浓,便离雪越来越远了。映山红开遍山野三次,我们也在云贵高原当兵三年,看见过很多迷人的风景,就是没有见过迷人的雪景。那时,我好想念家乡的雪啊。若在冬季给父母写信,会特意问一句:家乡下雪没有?我关心雪情,盼望雪至,因为那里有同样盼望下雪的父老乡亲!

三年后部队奉调东北,一些南方出生的战友听说东北冬天耳朵冻了手一摸就掉,心里直发怵,而我却心中窃喜:又能见到常常思念的雪了。军列到了东北铁岭部队驻地时,一场大雪刚过,漫山遍野白雪皑皑,生在南方的战友们睁大了惊奇的眼睛,我和同乡战友则在雪地里欢笑着,跑跳着,心中那个乐啊。星期天便借来照相机上附近的小山和树林照雪景,搂着雪松照的,趴在雪地照的,手握雪球照的,打着雪仗照的,真是过足了雪瘾。

以后我进吉林大学读书,又转业到吉林工作,屈指算来,已有十六七个年头了。年年岁岁雪相似,但年年盼雪、赏雪的心境不改。不过,在内心深处,总觉得东北的雪不及家乡的雪。虽然一样洁白,却不如家乡的雪纯洁;虽然一样多情,却不如家乡的雪浓烈;虽然一样润手,却不如家乡的雪温热。每当东北雪飘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家乡的雪。晋朝张翰见秋风起,有莼鲈之思,我则是见雪花起而有乡雪之思了。

数年前春节,我同妻携子回故乡过年,远在宁夏的二姐也带一子一女返乡。全家人偎依着高堂老母围坐在燃着蜂窝煤球的火炉旁,说不完的话语,倾诉不尽的思念。就在这个春节,家乡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我带妻和一帮后辈子侄去离家不远的田野堆雪人。雪很深、很深,我学着父亲、哥哥当年在雪中给我开路的样子,在雪地踏出一行雪窝,把他们引向银色的世界。雪人堆起来了,我们笑着,欢呼着,阳光下的雪人也在笑。不知是谁带头打开了雪仗,我也加入进来,一下子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这次回乡两年后,我慈爱的母亲病逝。按照家乡的风俗,把母亲遗体移往搭在户外的灵棚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漫天洁白。夜晚,我跪在雪地上给母亲守灵,恍惚中觉得自己是一棵树,腿脚宛若树根,穿过雪层深深扎进了故乡的泥土。

天上的雪在飞,我头脑中的雪也在飞。最是难忘故乡雪!雪里有我炽烈的情愫,有我绵绵无尽的思念。

难忘故园

每当亲朋好友相聚,酒酣耳热之际,我最爱唱《九月九的酒》这首歌,而且能赢得一阵阵掌声。我不懂乐理,也没受过什么发声训练,因而歌喉不佳,歌声自然也不美妙,但是我唱得特别投入:手,紧握话筒;眼,紧盯画面,整个身心都融汇到了歌声里。说到这里,“九月九”那激昂的旋律又在耳畔响起:“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悠,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伴随着歌声,我的心向故园飞去。

一九五五年农历三月初八,我出生在河南省温县北韩村一个农民家庭。温县地处豫北平原西部,北倚太行,南临黄河,夏代称温国,因境内有温泉而得名。这里是晋宣帝司马懿的诞生地,人称“司马故里”;又是我国著名的陈氏太极拳的发源地,被称为“太极之乡”。温县设县甚早,古属河内郡。河内郡后亦称怀庆府,府治在今河南省沁阳市。据说怀庆府这一带人的先祖多是明初大移民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迁来的。我家保存的族谱,亦有这方面的记载,到我这一辈算是17代。史料记载,朱元璋夺取政权过程中在河内郡遇到顽强抵抗并受挫,故而怀恨在心,胜利后在此地大开杀戒,一直杀到地上扔金元宝都没人捡的地步,于是只好组织移民填充。我的祖上就是此时由山西迁到河南的。但是不是由山西而来亦很难说,因为“大槐树底下”只是一个概说,当时的官府命令移民从四面八方到大槐树底下集合,然后逐批遣送内地。至于来大槐树底之前为何方人士,已难以考究了。我的祖先便是在这次移民大流动中流到河南西北部的。传说先祖挑着箩筐从山西而来,一头挑着一个男孩,这两个男孩便形成了县里两个有樊姓人家的村落。至于先祖的先祖如何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家乡地处黄河流域,有丰腴的文化土壤,我家村子方圆百里内曾诞生过杜甫、李商隐、韩愈等这样世界级的文化名人。“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向秀就是河内人。“最是难忘故乡地,一草一木动我思。近年曾有梓里游,听唱新翻杨柳枝。”这一首拙作,就是表达我对故乡的思念赞美之情。故乡虽然文化土壤深厚,但我并未幸运地出生在书香门第,而是诞生在一个典型的农民家庭。父母亲是真正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血管里流淌的是农人的血液,所有的亲戚都是农民,因此对农民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如果身上还有点“文化”,那便是“民以食为天”的“农业文化”了。我共有兄弟姐妹六人,我排在第五,下面还有个妹妹。在这个大家庭中,对我性格形成影响最大的是我的父母、二哥,而培养我文学兴趣的则是我的长兄。我们家从祖上开始便家境贫寒,奶奶在父亲六岁时便已过世,靠爷爷一人把我的姑姑、伯父、父亲养大成人。父母亲结婚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父亲幼时曾读过几年私塾,后当过学徒、做过长工,后学会做木工,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木匠”,农耕之余便为乡亲修房造屋,一辈子究竟给他的农民兄弟造了多少房子,已难以数计了。家境贫寒,但父亲“穷而弥坚”,为人正直,有骨气、坚韧不拔。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勤劳的农人中格外勤劳。每天“参星”西斜,天刚蒙蒙亮,便起床洒扫庭院、挑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父亲性格达观,高兴时能给乡亲们唱《打金枝》等成本的戏文。农闲时农人相聚,乡亲们爱听父亲讲古、说笑话,说者乐,听者亦乐,说笑声中解除掉农人的疲劳。父亲很聪慧,遇事有主意,乡亲们遇到难题都愿找他。父亲有着坚定的发家致富的目标,并一步一步去实现。他和我母亲结婚后借住在别人家里,之后用八斗麦子买了一块宅基地,硬是一砖一瓦地经过20年奋斗,盖起了12间瓦房。母亲除了有勤劳、节俭等农人的共同品格外,最大的特点是善良,乐于助人。她总是尽家里所有,以多余的农作物、粮食周济贫困之人。过年过节,家里有好吃的,她舍不得吃,总是让我们端着送给街坊四邻。我们兄弟几个参加工作后,回家时给老人带些糖果、点心、水果等,母亲从来没吃过,都让分送给亲友乡邻。她常说:“自己吃是填坑的,送给别人是驰名的。”她的意思是:你自己吃了没什么用,你送给别人,人家会记着你的好处。因为父母有这些美好的品行,他们百年以后送葬出现小村空巷、乡亲云集的动人场面。

1970年前后,我家如日照中天达到了鼎盛时期,大哥在某学院任领导职务;二哥被铁路招工当了一名公安干警;我上高中,妹妹上初中;两个姐姐均已出嫁。然月圆而亏,水满则溢,如任何事物都有盛极而衰一样,不到一年,家庭竟发生重大变故,随着二哥因公牺牲家道便衰落下来。我的二哥叫樊希成,1947年生,大我8岁。可以说,我是他带着长大的。他念书只念到高小,便扛着板凳回家不再上学,跟着父亲学做木匠为乡亲们造房去了。他虽然文化低,但悟性极高,除了会做木工,还会电工、机械修理,村里第一个“小钢磨”就是他办起来的。以后入了党,当了村干部。他仗义豪爽,敢作敢为,在农村青年中很有威望。上世纪70年代初新乡铁路分局到乡下招工,他被看中而且分配到铁路公安系统当了一名警察。参加工作后进步很快,又是党员,很得组织信任,很快就能单独执行任务,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然而乐极生悲。1971年10月25日,他在执行公务时因公牺牲。噩耗传来,全家万分悲痛,父母中年失子痛不欲生。他才24岁呀,身后撇下两个男孩,一个不满3岁,一个不满1岁。面对儿子的遗体,看着眼前尚不懂事的两个孙子,母亲哭得昏死过去。父亲是个坚强的人,他强忍眼泪,一遍一遍地呼喊儿子的名字……

整整一年之后,冬季征兵开始。这年我高中应届毕业,按规定可以报名参军。学校已做了动员,但去与不去,我犹豫不定。说心里话,我是多么向往绿色军营的生活啊!但是,大哥在外地,二哥去世了,父母年大力衰,父亲已是68岁年纪,垂垂老矣,身边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我的妹妹年方14岁,尚未成年。家里唯有我这一个男子汉,我参军去了,全部家庭重担便压在父母肩上。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父母明确表示支持我选择参军这条道路。为了祖国的利益,为了儿子的前程,父母承受了最大的牺牲。那一年我才17岁,尚不够参军的年龄。因为有人“揭发”,带兵的人到家里调查。父母隐瞒了我的真实年龄,使我能够顺利参军入伍。离家那天,父亲斜穿麦畦小跑着赶上我们的新兵队伍,向我的口袋里塞了几十元钱。望着饱经沧桑历尽磨难的老父亲,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转眼间离别家乡已25年了。此间父亲于1979年冬去世。去世前一个月,75岁高龄的他还在为本村一个乡亲造房。他站在高高的房顶上劳累一天,到傍晚回家时竟迷了路途。我亲爱的父亲是累死的呀!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妹妹种几亩责任田,又要照料教育孙子,也积劳成疾,在一次急雨来临抢收晾晒的玉米时扑倒在地,从此病魔缠身,在四年前离开了我们。每念及此,我心里都涌上一阵酸楚,为没能在家庭中尽到一个男子汉的责任而备感歉疚。“亲人和朋友,举起杯,倒满酒,饮尽这乡愁,醉倒在家门口……”我没饮酒,却已醉了,醉倒在浓浓的思乡之情里。

故乡的年

时近年关,愈发想起儿时在故乡过年的情景来。

我的故乡在河南省温县。温县地处豫西北平原,北倚太行,南临黄河,居祖国中部。《竹书记年》记载,约在公元前21世纪此地就已立国,因境内有两处温泉,故称温国。《左传》中也有“郑庄公派郑祭足率师取温麦”之说。在我家方圆十里内,曾诞生孔子门下72贤人之一的卜子夏、晋宣帝司马懿、北宋画家郭熙等著名历史人物和艺术家。因为乡邦古老,我们家乡的年就特别古朴,像久酿的酒、陈年的醋,年味十足。我小时企盼过年,曾天真而又真诚地对母亲说:“妈,过年真好,我想天天过年。”

过年能吃好的穿新的。平时家贫,不敢奢望吃好的。但过年却可以“猛造”。一入腊月,家家户户碾米、磨面、买菜、割肉、打酒,争着抢着一般。二十三祭灶烙火烧,二十六七蒸馍(馒头、包子、豆包、枣馍),二十八九过油(炸油条、丸子),大年三十煮肉、包饺子,要把破五(初五)之前所有吃的全部备齐。家里案上摆的,锅里煮的,梁上挂的,罐里装的,篮里盛的,席上晾的,全都是菜、肉、馒头等吃食。谁家做好了便挨家去送,互相品尝,满村满巷都是肉与馍的香气。至于穿戴,无论大人小孩都必得换一身新的,新衣、新裤、新鞋、新帽,虽然多由家织布做成,却也平展展、暖融融、新格盈盈的。一觉醒来,母亲早已放在了床头,穿上跳下床,往院内一站,嘿,换了个人似的。

过年能玩个痛快。“新年到,拍手笑,闺女要花儿要炮。”仿佛要把一年的玩集中起来消费,大人玩、孩子玩,小村玩疯了一般。玩中有两样最值称道。一是踩旱船。这是由江南的龙舟演化而来。旱船的样式大致分为龙船、渔船和彩船三种,通常三只船在一起表演。船由船身、篷阁、船帐、桅杆、帆、桨等部分构成,另有彩旗、绣球、花束等装饰。演员二人,一人扮女郎坐船,一人扮船翁赶船,以弦乐伴奏,行进中边歌边舞,演奏曲牌小调,地方特色尤浓。一是荡秋千。秋千粗放、高大,决非“墙里秋千墙外笑”那种。高数丈,大木架起,手腕粗麻绳,安脚踏板,但只许站不能坐,或成对,或单飞,前方树梢高悬一馒头,要用嘴叼下来。这可是个比胆量、比气力、比技巧的游戏,惊心动魄,观者云集。此外,还有踩高跷、耍狮子、斗老虎、背桩行水、鹬蚌舞、社火鼓、太平鼓、得胜鼓等。社戏更是村村演出,有豫剧、曲剧、大三弦、老怀梆。小孩子玩的花样更多,放鞭炮、吹糖人、弹钢球、琉璃嘎嘣、风唿噜、唿啦啦等。

故乡过年我印象最深的是贴对联、敬神和串亲(走亲戚)。从大年三十上午开始,家家户户便忙着“贴对”。凡门必贴,门框、门楣、门心,满门皆红。门上贴,其他各处也贴。大门口迎面树上贴“出门见喜”,院里贴“满院春光”,水缸上贴“川流不息”,面瓮上贴“米面兴旺”,案板上贴“小心刀口”,油灯下贴“小心灯火”,满户满街满村都是红彤彤的,到处洋溢着希望和祝福。敬神从腊月二十三开始。这天敬灶王爷,为的是让它“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大年三十晚敬神更隆重,财神、钟馗等各路神仙都要请到,已去世的长辈也要请回家过年。家中各处烟火明灭,颇为肃穆。饺子煮好要先端去敬神,不知是为节省粮食,还是神仙们原来饭量就小,一个碗里只盛七八只,过一会儿还是端回由我们吃掉。父亲对“祖爷祖奶奶”最虔诚,面对牌位三叩首。我们也依样而为,不敢稍有差池。春节串亲从初二开始,探父母的,瞧舅姨的,看姐妹的,会朋友的,从早到晚,乡路上涌动着色彩斑斓的串亲人流。

过年我最大的收益是收“压岁钱”。叩头、行礼,投入不多,收入不少,壹角、两角、伍角地攒一起也有三五元,供支付一年的学费和零用。某一年我财源滚滚,多收了一二元,然乐极生悲,全部压岁钱在看戏的拥挤中遗失。为此父亲揍我一顿,因为有皮肉之苦,对这年的年印象极深。

怀想故乡的年,更怀想故乡的人,怀想养育我的那片热土。我站在白雪皑皑的关东,遥祝家乡的年越过越好。2001年1月15日

村校

一个朋友给我传来关于中国农村教育现状的文字与图片,是一个网友在淮北农村实地访问和拍摄的,很真实,让人震撼。在我们城里高楼大厦林立,一些人天天山珍海味、纸醉金迷的今天,农村的教育条件竟如此落后:孩子们在土坯房里上课,破烂的塑料布遮挡着窗户,锻炼和游戏的场所根本没有,教师待遇极低,失学儿童寻常可见,等等。我,一个从河南农村出来的孩子,在对此感到辛酸的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我们村的村校——河南省温县北韩村学校。

想起来的一刹那间,我接通了妹妹的电话,问我们村的学校现在怎么样?妹妹说:你还问学校?村里学生少,合并到外村去上学,学校空置了,三千多块钱卖给私人盖超市,都拆了一半了。学校是西村卖的,原为东西村共有,东村人不干了,闹将起来,结果拆一半扔那里了。我说:你赶快去找人,拆时把“北韩村学校”那几个雕刻在方砖上的字买下,花多少钱都买,买下来做个见证,也是一个纪念。因为这几个字是我们村一个字写得最好的老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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