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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6 15:0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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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亚然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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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课

孤独课试读:

文前插图

那一年的旁听生

马家辉

那一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替本科生开了一门跟阅读和出版有关的通识科目,早上九点钟的课,每个星期三挣扎起床,痛苦难堪,偶尔迟到,非常不好意思。准时的倒是一些学生,尤其是旁听的学生,从香港中文大学来,从香港大学来,我的“人气”,嘿,是不错的。

有位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来自上海,据后来她说,每星期三她清晨六点半起床,老远来到九龙塘,放下书包占了前排位子,然后到餐厅吃早点,然后前来专心听课。毕业后她回到上海,和我和张家瑜成为朋友,并开展了不少文化活动的合作项目。旁听的缘分,可以由浅入深。

另一位结缘的旁听生便是关仲然,Tommy,而我惯称他作“Tommy仔”或“四眼仔”。

那一年,他仍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本科生,高,瘦,斯文,俊朗,戴眼镜,打扮时髦而得体,坐在位子上沉静地听着我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看在我眼里是非常硬核的文青。课后他趋前跟我聊天,后来,再聊,再聊,又再聊,相约吃饭见面,交上了朋友。但与其说是聊天,毋宁说是我讲他听,我比他整整年长卅岁,或者我们面对长辈都是这样的,都是听得多而说得少,尤其面对像我这样的放肆系长辈,我口没遮拦,我口若悬河,我口水多过浪花,他就只安静地专心地聆听聆听再聆听,点着头,用笑声回应我的无聊笑话和粗鄙脏话,扮演着称职的“独家听众”角色。

再后来便不止是听众了。我们经常见面,甚至我和妻子和他和他的女朋友会结伴到外地旅行,而有些适合的文化演讲活动,在香港或台北或大陆,我找他跟在身边做临时助理,既可帮我忙,也让他有机会见见世面与人情;我有时候发他工资,有时候没有,但不管有没有他都会礼貌周周地传讯表达“感谢带我开眼界”之类,懂事得有着跟他年纪不太相衬的世故。

大学毕业后的Tommy仔前赴英国攻读硕士,我猜想只是一两年的短期进修,学成回港他便会投入工作,或考政府AO,或做传媒记者,或变身公关,总之凭借他的人脉和才能不难找到冒升的出路,而到最后,如果运气不太坏,自能指点江山、名成利就。我对这位求知欲旺盛(他是书迷,见书必读)、EQ人缘强劲(他成功争取了许多出版和传媒机构的实习机会)的年轻人怀抱信心。可是,我错了。硕士课程结束后,关仲然决定继续升学,读博士,做研究,在学术领域漫游探索。Tommy仔没有走上KOL之路,可能因为那太容易了,不好玩,不刺激。他选择的是另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他要做读书人,说严重些,是想做知识分子。

这可是认真而严肃的承诺啊对于他自己。关仲然在书里是这样表白的:

选择读博士的都是成年人,每个选择都应该是思前想后的结果,选择了就好好走下去,才算对得起自己。或许几十年前,还有读大学、读博士是“天之骄子”的神话,但今天如果仍然幻想博士毕业之后可以轻易取得终身教席、可以立即升上神台前途一片光明的话,其实跟相信“大赌可以变李嘉诚”没有两样。做博士研究、走学术路当然困难,但只要我们对自己有要求、对生命认真的话,其实都一样困难。无论读博士做研究,抑或上班工作都无分别。

是的,选了,便得走下去,而且要用力地走下去,所以关仲然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里,努力读,闭门读,如他说:“我选择了走读书的路,读书就是我的工作,所以必须拼命去读,将书单上有的都读完。那时候,虽然一个星期只得两天有课,但那两天也是我唯一会步出宿舍的日子。”

然而书房以外的世界毕竟仍在召唤青春,或因拍拖访友(所以V和K经常出现于他的笔下),或因旅行行走(所以他写了艾雷岛和东京),或因出席会议(所以他会突然现身于苏黎世),或因研究撰述(所以他在台北和德国杜宾根住了好一阵子),关仲然的留学脚印经常以不同的理由延伸到地球的不同角落,他去看、去听、去观察、去体会,用读书人的身份去跟世界对话。而无论是在书房以内或以外,是忙碌是悠闲,是沮丧是欢欣,他都跟一些自小养成的文化品位和生活嗜好不离不弃,如品鉴威士忌,如观赏英国足球,如聆听古典音乐,他享受、思考、分析、讨论,用读书人的身份去跟它们相处。

这便要谈我曾向Tommy仔说的一句话:“攻读博士,真正意义并非为了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职业,而是选择一种精神生活方式。”Tommy仔当时略带微笑地望着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总是那么沉静,从踏进我的教室到坐在我家客厅,从做我的旁听学生到成为我的忘年小友,都没变。《孤独课》正是一位年轻读书人的精神生活方式的文字记录。过去几年,关仲然处于外地留学的游走状态,知识是他的核心养分,并由此衍生枝叶,透过书写,在不同的香港媒体上向他的同辈读者展露容颜。日后的关仲然肯定会继续写写写,写出更多的或许更深刻的文章和论著,但日后的挑战和磨炼亦必更多更难,所以,作为他的第一本书,《孤独课》的难得意义在于记录了他的“纯真年代”,让读者看见并伴随他的精神浪荡。是的,读者。不一样的读者有不一样的心情。资深读者如我读了,最强烈的感觉是羡慕甚至妒忌,年轻真好啊!其实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年轻,可惜已经回不去了。青春读者或许如你,读了,如果你亦是跟关仲然类近的读书人,想必能有深刻的共鸣,暗暗感动于原来世上确有声气相投的陌生同志。

而于若干年后,当关仲然不再年轻,当他站到学院讲坛,说不定亦会瞄见最前排坐着一位旁听生,用他昔日所曾拥有的青春眼睛仰望台上,下课后,亦会趋前跟他聊天,然后成为他的忘年小友,并且选择相同的读书人的道路。只因曾经读过这本《孤独课》,旁听生兴起了相同念头:即使年代已经不同,我也想过一次像他笔下的留学生活,然后把自己的留学生活记录下来。

一代连一代的读书人的精神生活,确是常用这样的方式记录和传承下来的。而读书人,其实从来不曾孤独过。

自序:孤寂的读书路

离乡别井身在异地,英文是diaspora,这个英文单字看起来总是带点无以名状的沧桑感觉。独个儿在外地读书生活,因为你不是本地人,无论你如何打破语言的界限、怎样融入当地的生活之中,你始终都会跟那个不属于你的城市保持着一种距离,慢慢成为了繁华闹市中的一座孤岛。

但这种距离也不必然是负面的情绪,因为你同时拥有有一种近乎没有规范的自由,通过这种自己与所住的城市之间的距离、自己与我城香港的距离,无论在生活上抑或思想上都保持一种清醒、得到更多空间。而这本书的文章,就是以一个孤独的、diaspora的视角,记下在留学生活中所遇到的人与事。

孤寂的留学生活当然不是暗淡无光,只是更需要靠自己努力去添加色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书店,一个人上酒馆,一个人去看足球、听音乐会;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不会比联群结队的时候来得少。写作变成一种对话,将这些看到听到想到的人和事都记下来。而这本书,就是这些自我对话的结集。

全书分成四个主题,写读书的路途,写生活日常的干涩和快乐,也写我在研究生活以外所开辟的comfort zone,还有我始终最关心的政治时事。因为都是人在留学读书的时候书写,所以归根结底,“读书”是贯穿全书的重要主题,或者应该说,我的身份本来就是读书人,所踏上的也是读书这条路。文章是近两年所写,主要写在伦敦,也有一部分在台北和香港书写。

因为踏上读书这条路,所以才会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门。这段路我只是刚刚开始走上,而且前面尚有一万里路要走。这本小书,标志着这个旅程的开始。

是为序。

I 读书的路途

孤岛

读书研究的生活必须规律,无论在伦敦抑或台北都一样,都是起床、吃饭、工作,然后回家。圣诞也好佛诞也好,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因为研究生的日历每一天都是黑色的:没有假期、没有休息。

做研究的生活规律之余,而且孤独,当台湾的麦当劳最近也可以自助点餐的时候,真的可以一天到晚完全不用开口说一句话。所以“no man is an island”这句说话其实不对,每个研究生都是一座孤岛。

难怪久不久就有报道说,要多多关注研究生的心理健康。最近美国有研究发现:研究生比一般人感到抑郁焦虑的机会超出六倍。人的情绪就像一个循环,总会有固定时间的潮起潮落。我的专栏一直以来都写读书的生活,读者或多或少应该捕捉得到我最近的情绪状态处于什么位置。

我在台北住古亭,工作的地方在大安,之前气温还在三十度以下,可以穿过大安森林公园慢慢走到办公室,总见到一群大妈聚集晨运,几只松鼠跑来跑去,还有一对又一对的男女、男男或女女在拍拖在亲热。但六月未到,台北已经热得像火炉,看新闻说今年台湾香港都一样,都是破纪录的炎夏。一到室外已经全身湿透、几乎立即溶掉,我[1]差点以为自己是玛利欧(Mario),去了会喷火有熔岩的世界。

因为只在台北待半年左右,可以租住选择的地方都没有太多,最后选了一间小小的劏房,就在一栋老旧的大厦里面。房间楼底很高,台湾朋友说这些是“楼中楼”,床就在阁楼上面。对于常常在家工作的人来说,书台跟床的距离还是愈远愈好,分成两层就最好不过。不过劏房没有窗口,外面天晴抑或下雨都不知道;而且没有厨房,一天三餐都要在外面解决,思考“晚餐吃什么”就成为每日最大的难题。

读书人容易觉得孤独和失落,不过反过来也一样容易快乐和满足,到书店逛逛然后捧着一堆新书回家就是最好的方法。最近读江勇振教授写的《舍我其谁:胡适》(刚刚出到第四部)读得入神,读胡适先生如何走上留学的路,又如何从修读农学转到哲学。胡适是留学生,我也是留学生,就算永远不可能成为胡适,也要以胡适先生作为目标,奋斗一下。

最近还有一件小事为我的苦闷生活带来一点欢乐。在台湾消费,无论饮食玩乐都总有张发票(即单据),所以在台湾生活的人总会收集这些发票,为的是参加由官方举办、每两个月一次的发票号码大抽奖,特别大奖的奖金是1000万新台币。

去过我的劏房的朋友都笑我像独居老人,因为我有个装满发票的信封。而且每晚回家之后,总会将当日的发票资料输入手机的“云端发票”App,方便“对奖”。最近终于开奖,在我一共百多张发票之中,有两张中了“六奖”,共得400元整,真是可喜可贺,对吗?[1]编注:又译作马里奥。又,本书有粤语特色,其用语遵照“名从主人”原则不改,对相应的粤语用词则另加编注,特此说明。

大留学潮

眨眼来了伦敦差不多三个月,开学之后一直大忙,读了很多课程相关的书和文章,充实到不得了。因为忘我投入学海,很快就适应新生活。这里的生活简单,就是读书和照顾以往不需自己照顾的三餐饮[1]食,即买餸煮饭。机械一般的生活,日复一日,时间转眼就过。

身边大半的同学来自不同国家,大家最常讲的都是记挂自己老家,念兹在兹的都是家人和朋友,还有天气和食物。我还记挂以前常常流连书店的日子,来回扫射“猪肉台”上的变化,哪本书是新出版哪本书搬上架了,基本上都掌握一二。现在要在伦敦读新出版的中文书,动辄要女友寄包裹飞越半个地球才能读到,运费跟书价看齐(甚至更贵),实在太过奢侈,所以至今只寄过一本、读过一本。宁愿写下书单,待回港之时才买过痛快。而那本越洋寄来的书,是和自己非常贴切的一本书——《大留学潮》。

贴切因为自己是个留学生,而今时今日也是千百年一遇的“留学大潮”。二月(2015年)的一期《经济学人》,指在2013年尾,世界各地的中国留学生数目接近110万,是史上最多。单计在美国就读学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就超过11万人,非常吓人。《大留学潮》的作者张倩仪(前商务印书馆总编辑),写的不是今时今日的留学大潮,而是写那动荡到不得了的二十世纪初。单论人数,那时的留学生数目比现在少千百倍,但对中国的影响却随时大千万倍。[2]

现在的留学生,是为了求学求知识,说穿了是求一张“沙纸”;当年留学生想的却是救国救民,希望学习别国之长、补中国之短。1905年科举制的结束,标志着海外留学潮的开始,书的其中一节“新科举洋进士”,点出了留学生的精英地位,相当于科举制下最高级的进士。清末民初的中国精英,第一等是出国的留学生(特别是得到公费资助留学的学生);而次一等的精英,就要数在国内大学读书的学生。

两种精英的其中一大分别,是学生的心态,而这又可见于内地大学的特色。中国第一代翻译家严复的曾外孙女、现在于加州柏克莱(Berkeley)大学任教的学者叶文心,研究民国时期的大学,她所写的《民国时期大学校园文化》就讲了民初时期不同院校的独有文化。像圣约翰大学,是典型的精英西化学校,一般学生都不热衷政治,读课程主要关于英文训练和科学学科。即使对社会事务较关心的复旦大学,后来亦因为经费问题,提供更多与职业训练相关的课程,吸引更多学生报读、增加学费收入。复旦将重心由社会学科主导改变为职业导向,牺牲的就是相对关心政治的传统。

至于出国留学的精英,可以说是任重道远。一方面学习现代化的知识,希望拯救陷于水深火热的中国,从登上轮船开始已经满脑子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等理想,他们就是打开长年封闭积弱的中国的一道钥匙。无论这些留学生是否意会到这份责任,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影响了外国人对中国的印象。

当时留学的难度,相比现在困难得多,无论是漂洋的旅程抑或经济状况,跟今天的“留学”都不能同日而语。

今天坐十多个小时长途机已经觉得痛苦不堪,那时候要到欧洲,就要坐船经印度到非洲才能进入欧洲,头晕呕吐是肯定的。至于在外地生活,像打理家务、煮饭煲水,在当时中国男女性别定型之下的年代,处理这些家务不单单是“由零学起”,更要冲破心理障碍、突破男女之间的想象。就算是全国最精英的救国青年,都要做家务。

民国初年,中国国力疲弱得很,要出国留学谈何容易。书中提到当年家境不俗的巴金,想要留学法国也几乎要倾家荡产,所以巴金的哥哥曾经劝他暂缓计划,待家庭先储点钱。但作为幼子的巴金坚持到法国,他哥哥也只能放弃前途、全力资助老弟留学。巴金去到法国之后,哥哥写信问他外面世界究竟是如何,希望巴金分享一下。大哥为了成全老弟的理想而牺牲自己,这是兄弟之情,也是余华小说《兄弟》中的:“即使生离死别,我们还是兄弟。”

留学不容易,更遑论救国。不过如果我们不是将救国理解为那种“超级英雄式”的拯救世界,单单是出国留学、开开眼界,已经是踏出救国的第一步。像当年的其中一个留学热点——法国,留学生对法国的最深印象,不是花都的浪漫,而是当地中小学对学生的管理。像寄宿学校中的严格作息时间、注重清洁卫生等,这种划一的规律,对当时留学生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但一个国家要富强,良好的国民质素是首要条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取得政权之后推出《新生活运动纲要》。这份纲要所要求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有规律,然后再谈礼义廉耻。

大学生是浪漫的(前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沈祖尧说),留学生在外地应该更加浪漫。书中提到胡适先生在美国读书时,1916年分别收到1210封信、写了1040封信。即使今日科技发达,留学生也未必常常跟老家亲人朋友联络,遑论书信,但胡适就平均一日写近三封信。这千多封信中,又有多少是情书呢?

提到留学的浪漫,不得不谈徐志摩,因为他跟剑桥的浪漫故事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刘禾教授的《六个字母的解法》就有讲到徐志摩的故事。首先,他在英国的时候不是剑桥大学的正式学生,他只是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的特别生,徐志摩在大部分的时间,甚至是住在距离剑桥颇远的小镇Saxton,所以徐志摩究竟在剑桥逗留过几长的时间,都值得疑问。另一个误会,是徐志摩推崇备至的康河,也一点都不浪漫。因为这条河是剑桥裸体协会的活动热点。当徐志摩说“甘心做一条水草”的时候,其实同时有很多人在水草间裸泳,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才令徐志摩如此“甘心”。

上一代国人的留学故事,其实都不是徐志摩的康桥故事。因为当时的时代背景,本身已经很困难。他们代表的中国,不是今天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强国,而是面对列强瓜分的中国;他们就算得到国家的公费资助,其实也只是国家打败仗的庚子赔款,所以胡适才会说“留学者我国之大耻也”这句重话。这是上个世纪的留学历史,也是今个世纪中国留学生所不能想象的历史。[1]编注:意即买菜。[2]编注:意即毕业证书。

错过了的时代

在英国生活久了,什么都习惯,唯独没有办法适应读不到新出版的中文书的苦况。以前读香港中文大学,每天放学从山上面的联合书院步行落山,总要走进火车站旁的大学书店逛一逛,像巡店视察,也像保安员巡逻,几年大学生活都如是。

中大书店是好的书店,选书摆书都有用心。每次入门口总会驻足“猪肉台”前扫描一下,比较一下昨天跟今天有什么分别,就像儿时的“找不同”游戏。哪本是新书、哪本书给人买走了,一看就心里有数。那时候没有在书店兼职、挣点外快实在可惜。

来了英国后就没有这“日常活动”,伦敦没有像样的中文书店,亚非学院的书店也小得可怜。唐人街附近有间光华书店卖简体书,在伦敦开业差不多五十年,但老实说,书店的书无甚可取,连望梅止渴的功效也做不到。想过在台湾的网上书店网购寄来,但运费贵得吓人,几次都在按下“结账”之前放弃。没有中文书唯有读英文书,每星期去查令十字街的书店Foyles巡几次,但始终填补不了生命中没有中文书的空洞。“饿书”饿得太久,现在只要有机会得到新出版的中文书就如获至宝,几乎连睡觉也将书本揽紧。最近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林总送了两本新书,一本是孔慧怡的《不带感伤的回忆》,另一本是关诗佩的《译者与学者》。两位作者我都不认识,却有种联系,因为她们都在亚非学院取得博士学位,我也算她们的小师弟。

读孔慧怡的新书,一读就停不下来,一口气通宵读完。孔慧怡写的是她跟上一代文人的相处回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少都在董桥笔下常常出现),像刘殿爵、乔志高,像宋淇、艾青。孔博士举重若轻写出她和他们的故事,写出这一代老前辈的重量。

读孔慧怡写刘殿爵教授的文章读得格外亲切,文章内有张照片,是刘教授跟亚非学院的其他老师合影,就在校门旁边的小角落拍摄。四五十年之后,我也在这间小小的学校走上走落。刘教授回归香港之前,是亚非学院的中文讲座教授,也是第一位华人执掌此位。

纵然书里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人间,但如书名一样,孔博士写的回忆都不带伤感,只有作者念兹在兹、跟前辈一起的相处片段。然而,我读来却不无伤感,作者愈是写得淡然,我愈是觉得自己出生太迟,错过了那个年代。上一代的人物,连生活日常都动人。现在只能够从文字中读到,却不可以亲身经历、认识他们,甚至不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或者每一代人,都曾经有过我这种错过与赶不及上个年代的沮丧。但也因为有这失望,才会有动力去通过阅读,将未曾经历过的岁月追赶回来。

不是雪泥鸿爪

四月伦敦乍暖还寒,虽然春天已经来到,草地上长满小小菊花黄花,英国人叫cherry blossom的樱花也早早开完。但一不留神,温度又会跌回三四度,昨天还短衫短裤架起墨镜晒太阳,今天又要穿回大褛。所以在伦敦生活,出门口之前不能不看天气,否则你会在烈日阳光下穿羽绒、在寒风刺骨的日子穿短裤。

记得上年四月尾,碰巧是生日,都不是十岁八岁了,生日不生日也一样要工作,整天待在宿舍读书。中途落街买点午餐顺便寄信,忽然下起雪来,狼狈之余,也想起人在异地、孤独一人的凄凉。鼻子一酸,眼镜镜片也起了一层雾气。看看天文台预测,这个四月应该没有雪了,就算有,也不凄凉。

留学生都喜欢读作家写的留学生活,有几本书我读完又读。像李欧梵的《我的哈佛岁月》,写他在哈佛读研究院时喜欢听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会之余,也喜欢到舞会“和洋妞约会”。像雷竞璇的《穷风流》、马家辉的《日月》和周保松的《相遇》,都写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念兹在兹的留学时光。想到自己正在走着相似的路,读这些书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亲切,同时明白到,只有通过文字,才能将现在遇到的人与事都记下来,留住此刻的温度和感觉。

提到周保松教授的《相遇》,书里面除了写他在伦敦读博士时的留学生活,更多的篇幅是写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像他在迎新营写给新生的信,也有在学期完结后写给学生的感言。很多年前读中学的时候,就是读到这些温柔的文字,才立定决心要入读中大政政系。转眼从政政系毕业几年,仍然觉得政政系是如此特别,如此充满人情。举个例,我们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收到一封“政政家书”的电邮,由系里面的老师教授写写政治以外的话题。最近就收到马树人教授(SY)的家书,是他退休在即的告别家书。

马树人教授的课都有一个特点,都是mind-blowing,都会震荡我们的思想。其中一门是一年级生读Thinking Politically,单是Knowledge is Power抑或Power is Knowledge就已经在课堂讨论半天。SY又曾经在政治课中提到李香兰的故事,听着张学友的《李香兰》,一句“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那刻心情的沉重到现在仍然深深记得。

SY在告别家书里面,说到“雪泥鸿爪”这个成语,他说一切都是偶然,不必计较。马树人教授就是个低调的人,连在学系网页中的老师简介,头像也是一只公仔的样子,而非大头照片。在课堂上,他永远都像派给我们的powerpoint一样,留了很多空间让我们自己填写、思考。就这样,在二十多年里面,影响了很多代政政人。马树人教授在政政系、在这么多年的学生心里所留下的印记,又怎会只是雪泥上的指爪?

在伦敦的半年

V,带来伦敦的那叠信纸,转眼写剩几张,提醒我在这个跟香港很相似的城市已经生活了半年有多。离开香港之前,跟你许下承诺,要每个星期跟你写一封信,除了交功课那几个忙到发疯的星期之外,我也守了诺言。对上的几个月,很投入地沉浸在学术当中,是我读了二十年书以来最专注的几十个星期,为了读完那些根本不能读完的reading,很多时候连续一两天都足不出门,最多只会推开房门,走到那个共用的厨房煮点东西喂饱自己。所以你常常带着奇怪的语气,在电话筒里问我,为什么每个星期都要从宿舍走一大段路到邮局,再排长长的人龙去买一枚1.33镑的邮票,而不一次就买十枚八枚方便自己。其实就是为了每个星期一,找个借口,离开那狭小的房间,呼一口大英帝国的自由空气。

这几个月的时间,除了错过区议会选举和立法会补选的投票之外,其实还是时刻留意着这个伴我长大的香港所发生的大小事,或许是生活的距离远了、看的角度阔了,对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大小事,甚至觉得比以往有更清楚的了解。

说是一年的课程,要上的课其实半年就完成,现在只剩考试和论文,时间也松动一点,终于可以感受一下这个城市的美好。至少终于有闲情逸致,走进我学校亚非学院旁边的大英博物馆溜达一下。另外,我最近也迷上了古典音乐,发现了一个买音乐会门票的网站,以四五镑的学生票价就可以入场。伦敦是个欣赏古典音乐的好地方,除了有五大乐团(伦敦交响、爱乐、伦敦爱乐、皇家爱乐、BBC),也有好的书店唱片店去营造一种文艺的气息。有了一种嗜好之后,就会有一股希望不断知道更多的动力,只有找相关的书来读才能达至满足。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 Road)上的书店Foyles,就是我最钟意的书店。在搬到现址之前,几个铺位旁边的Foyles老店,是董桥形容为“世界最大的书店”。现在新的Foyles就算不是世界最大,至少每个类别的书都很齐全,由宿舍走到唐人街,吃碟好像比香港还要好味的叉[1]烧烧鸭饭,然后到书店打书钉、买书,这样就是最好的一天。

从书店走回宿舍,总经过那位每晚都在罗素广场站(Russell Square)外摆卖热狗的大叔,记得去年圣诞你来探我的时候,天气太冷,我们忍不住买了一只并且就站在旁边完成,太多的茄汁还滴污了鞋。九月的时候,你也过来读书,我们再买热狗,好吗?[1]编注:指长时间在书店看一本书而不买下的行为。

漂泊生活

V,伦敦的邮票原来加了价。两年前还在读硕士,每个星期都寄信给你,写完信之后就从宿舍走落山去邮局买邮票,那个时候一枚邮票1.33镑。总觉得要写信寄信才算是个真正的留学生,一百年前,胡适先生在美国留学,单在一年时间,他就写了1040封信。

刚过去一年,你也来了读书,一起生活。一年时间很快就过,你也毕业回香港了。我在英国这边还要多待一会,然后明年去台湾做研究,那个时候专栏名称大概也要改改名,叫“台湾通讯”了。读书做研究的生活就是漂泊,有朋友今年到德国读研究院,女朋友到机场给他送机,他在Facebook说了一句“上路了”,读起来就觉得感伤。人在外面,居无定所,每隔几个月就要搬家。每次搬家都头痛不已,我的家当都是书和酒,都是最重最难搬。

你和我又再分隔两地,又是那种你睡觉时我吃晚餐、我睡醒时你吃午餐的时差生活。用着之前剩下的几张信纸,给你写信。我本来还[1]数好散纸,齐齐整整的1.33镑,殊不知现在邮票一枚要1.4镑,唯有用卡付钱。伦敦就是这点好,什么都可以用卡用电话付钱,不像在香港,出街总要带个装满银纸硬币的大银包。

自己一人生活常常不想煮饭,所以走到唐人街吃个晚饭。给自己煮晚餐,就算是再简单的即食面,等水煮开和洗碗的时间也比我吃面的时间长几倍,好像不太划算。而且在家待得太久,还是想出外吸口新鲜空气。

唐人街如常热闹,早晚都一样。擦肩走过的人说的都是广东话或普通话,听来还是觉得熟悉。我喜欢走在唐人街上,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故事。夜晚十一点,过了餐厅的繁忙时间,中年侍应大叔躲在门外,望望天抽几口烟,都是一张唏嘘沧桑的脸。这是他的生活日常,他是在想念这里的家还是哪里的家呢?

在唐人街会找到中国人做生意的头脑和心态,总要赚尽每一分钱。跟伦敦的其他餐馆非常不同,这里的餐馆不单全部都是卖中菜,而且每家店的台凳都摆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要用最小的空间放满最多的食客。我想,伦敦的卫生或什么消防条例肯定没有严格执行,否则全条唐人街的餐厅都应该违规了。

唐人街永远都有一阵江湖味,上世纪七十年代,香港黑帮活跃伦敦,常常都有黑帮仇杀。有黑帮就有黄赌毒档,到了现在,在唐人街的那些大厦楼梯,仍然见到不少上了年纪的阿姨大妈,一身短裙紧身衣向途人揽客,在对面街也听到她们说广东话。她们见尽唐人街的变化,从以前每间餐馆都卖扬州炒饭烧味饭,到现在满街小笼包四川东北菜。就算隔着一条马路跟她们对望一下,她们的眼神都在说:过来吧,走上楼梯,关了房门,我们有无尽的故事可以跟你慢慢地说。

只是见到那些楼梯墙壁外面,贴上了“beautiful young Thai model”的手写广告。或者唐人街上,给时代赶走的不只是那些卖广式烧腊的餐厅,还有上一代的风尘女子。[1]编注:意即零钱。

百花里族人

伦敦的罗素广场一带叫Bloomsbury,这里有个漂亮的译名叫百花里,比什么“布卢姆茨伯里”好百倍。百花里是个文化区,Euston Road和High Holborn两条大街,像三文治一样中间包住的范围,就是百花里了。

伦敦是个有文化有底蕴的城市,百花里能够成为文化中心的中心,不出两大原因。第一是百花里中的Bloomsbury Group——“百花里族”(林行止译),这是上世纪初的时候,一个聚集作家、学者、[1]艺术家的圈子,像作家维琴妮亚·吴尔芙(Virginia Woolf)、她丈夫伦纳德(Leonard Woolf)、经济学家凯恩斯(J. M. Keynes)等等,当年都在百花里一起生活创作做研究,早上一起坐在罗素广场谈思想谈文学,晚上就坐在酒馆喝着威士忌风花雪月,当年圈中都是豪英。

百花里文化重镇的地位,还因为百花里是伦敦大学的中心。伦敦大学现在有十八间学院,几间重要的学院像LSE、UCL、SOAS都在百花里的范围之内。所以,百花里其实是由大学、大英博物馆、广场、书店等地方所组成。

行走于百花里,每走几步抬头一望,就会见到一块块的圆形蓝牌,挂在那些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小屋外墙上。这些蓝牌是用来纪念那些跟特定建筑有关系的人,所以蓝牌之上通常有个人名,然后有几句介绍一下他或她跟这地方这建筑的关系,他或她在这里住了或工作了几多年。

根据英格兰遗产委员会(English Heritage)的简介,要成功“上蓝牌”有几个要求,首先需要去世二十年以上,另外那幢建筑物要状态良好,而该建筑本身还未挂上蓝牌,一幢建筑只可钉一块。以前从宿舍往返学校,在百花里之间穿梭,每天经过至少二十块蓝牌,其中一块写上苏联领袖列宁的名字。列宁在1908年曾经住在我每天走过的地方。遗产委员会最近出版了一本新书,The English Heritage Guide to London’s Blue Plaques,介绍伦敦全部九百几块的蓝牌。第一位“上蓝牌”的中国人是老舍,就在老舍故居圣詹姆斯公园(St. Jamess Park)附近。

说起老舍,想起最近读许礼平写的《掌故家高贞白》(牛津大学出版社),里面有一段关于老舍的故事。高贞白就是写《听雨楼随笔》的高伯雨,高伯1928年来英国读书,许公说高先生原本要读剑桥,但一去到大英博物馆的东方图书馆就离不开了,最后留在伦敦读书。当年老舍在亚非学院教中文,那时候学校还未染指非洲,只是叫东方书院(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老舍边教书边写小说,他的小说出名幽默,高伯说当年在伦敦,他借老舍读他带来的清代奇书《何典》。老舍读完之后,高伯说“(老舍)的文章更为幽默了。于是我就把《何典》送给他”。

许公的高伯雨传记好看,不过看完之后我有一大问号未解决,就是高伯当年负笈英伦,实际在哪里读书?许公只说他原本要去剑桥,却没说他最终去了什么学校。高伯如果跟老舍稔熟,会否是亚非学院的学生?高伯在百花里有没有留下很多足印?下次回香港,一定要找出答案。[1]编注:又译作弗吉尼亚·伍尔夫。

左翼重镇——亚非学院

英国一脱欧,英国国内政治俨如地震。执政保守党固然斗得四分五裂,卡梅伦(David Cameron)、欧思邦(George Osborne)早已乖乖让位给文翠珊(Theresa May)、夏文达(Philip Hammond),从发型就可以断定他是搞事分子的庄汉生(Alexander Johnson,又称约翰逊)无端成为外相,实在呕血;而在野工党亦不争气,党魁郝尔彬(Jeremy Corbyn)面对前影子内阁商务大臣Angela Eagle逼宫,需要进行党魁选举,预计要到九月尾的党内特别会议,才能定出新主

[1]席。难怪《每日镜报》标题大大只字写住“打内战了”。看来在下次国会大选之前,英国政治都会继续不稳,毕竟现在选出来的所谓党主席,无论是文翠珊抑或是工党新党魁,始终有欠民意授权(popular mandate)。“大左派”郝尔彬举行集会,表明坚拒辞任党魁。这场集会的选址非常特别,就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简称SOAS)门外。左倾的政治周刊《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这样形容:“经过传媒和党内连日来的轰炸,郝尔彬决定在左翼重镇——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进行大反击,聚集他的支持者,跟所有背叛他的人下战书。”这所坐落在大英博物馆旁边而以研究亚洲、非洲地方政治闻名的小学院,刚刚成立一百周年。最初成立的时候,训练过不少殖民地官员,前港督尤德爵士和夫人彭雯丽也是亚非学院的学生,而接任尤德的后一任港督卫奕信更在亚非学院取得博士学位。今日亚非学院不再训练外交使节,反而变成左翼重镇。问题是:有多“左”?

我在SOAS有个内地同学,在伦敦读第二个硕士学位,今年九月即将读第三个。十多年前在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简称UCL)读第一个,今年在SOAS,而下一学年则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ondon School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简称LSE),现在已经开始于LSE读暑期课程。好一个爱读书的女生,其实说穿了是留恋自由的空气。

读过伦敦大学的几间学院,绝对有条件比较各院校的分别。她说SOAS跟LSE,根本就是两个极端,在SOAS里,无论是同学抑或气氛,都非常接地气,而LSE呢,则是那种典型的精英贵族。亚非学院就是那种爱抗争、反霸权的地方,今年开学之后,已经进行过三次罢[2]课(Walk Out),反对清洁工人外判、反对职员遭无理解雇、教职[3]员争取加人工……据老师所讲,每年罢课三四次是等闲事,不必大惊小怪。SOAS的罢课,不是那种自愿参加的“快乐抗争”,而是由学生将整间学校封锁,连图书馆也要关起来。老师学生齐齐抗争,不抗争就是叛徒。

月初《金融时报》中文网有篇文章,介绍伦敦大学各学院内的“马列主义小组”,基本上伦敦大学旗下的几大学院,像UCL像LSE像SOAS都有这些小组,文章提到这些小组“自我标榜为‘第五国际’的伦敦支部……以亚非学院的最为活跃……成员大约在六十到八十之间”。

每个星期三晚上七点,小组都有固定的活动举行,或读《共产党宣言》,或探讨社会主义跟马克思主义之别,甚至会联同其他院校的马列小组一起辩论。而他们的精神领袖,除了马列之外,就是郝尔彬了。[1]编注:欧思邦又译作乔治·奥斯本,文翠珊又译作特雷莎·梅,夏文达又译作菲利普·哈蒙德,郝尔彬又译作杰里米·科尔宾。[2]编注:意即外包。[3]编注:意即加工资。

讨厌考试

每年五、六月是英国大学考试季节。一年之前还在读硕士,一共三科考试,每科三个小时答三条问题,实在吃力,仿佛回到中学公开考试的年代。

我久不久就会发一个公开试噩梦,梦中会重温当年高考的画面。每次都梦到自己坐在考场中间,考化学考试。一打开试卷,眼前一片空白,然后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温过书,然后再不断问:organic chemistry(有机化学)和inorganic chemistry(无机化学)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考这些试?惊慌一轮、弄得全身冒汗之后就会醒来。因为确曾发生过,曾经在考场上如此无助,所以梦境特别真实也特别吓人,当年预科读理科是成长过程的一大创伤。

在英国考试跟香港考试是有一点不同的。在香港置身考场犹如战场,就算停笔、收卷之后如何难掩兴奋,都不能太过放肆,无论是校内考试抑或公开考试,只要想稍为转身跟坐在后面的同学讲声恭喜:我们终于考完了!那个面如死灰的监考大叔都会立即叫你keep quiet,你不keep quiet就会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但在英国,几乎未停笔,就感觉到考场气氛开始有变,大家灵魂已经开始庆祝考试完毕。上年考完最后一科,连午饭也未吃,几个同学就到学校附近的女皇头酒吧(The Queen’s Head),一直喝酒喝到黄昏,啤酒威士忌然后再啤酒,都是难得放纵的时间。今年七月是毕业礼,在日本在意大利在德国的朋友们又可以齐集伦敦。

我一直都好奇全英国究竟有多少间酒吧以女皇头命名。这间小酒馆,在大车站国王十字(King’s Cross)附近,门口竖着一个招牌,用粉笔字写上The Best Pub in London(伦敦最好的酒馆),这句话如果在香港写出来,不知会不会触犯什么商品说明条例。不过这酒馆确实不错,酒馆最后的位置有个小小的后园,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绝对是聚脚的好地方。店里面有很多的威士忌可供选择,每逢星期四夜晚还有现场的爵士乐。没错,这是the Best Pub in London。

今年终于不用考试,不过还是回到考场:做监考,赚一点外快。做监考也不容易,三个小时异常难过,都不敢看大钟或手表,怕时间过得太慢。唯一能做的,除了尝试答一下试卷的问题,就只有或站着或坐着的不断思考。监考最可恶的事,莫过于是考试加时。原来不止足球场上有加时,考场也一样会有。

上个星期伦敦大学的一批工人,游行示威抗议薪酬太低。他们就像《圣经》故事中的以色列人一样,按上帝的旨意,围着耶利哥城不断叫喊作为攻城的方法,然后城墙就塌陷了。

这些工人围着学校范围,不断打圈游行抗议。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吹号角叫口号,要求校方加人工。就算关了门锁上窗,游行的声音还是嘈吵得烦人,可怜考生不断举手投诉,太嘈了实在集中不来。但没法子,在英国你总要尊重这些游行罢工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补时给考生,先补五分钟,然后再补十分钟,前前后后差不多将考试延长半个小时。考完之后,就连出名反动、喜欢抗议的亚非学院学生都说,他们第一次如此讨厌游行。

读博士的困难

最近网上流传一篇长文,叫《读博士如同修炼〈葵花宝典〉?一条七难八苦之学术路》,作者的大名是廖诗扬。全文大意讲的是读博士艰难,从入读到毕业,从生理到心理,按作者语,“并非是练《葵花宝典》那么简单,那是直如唐僧取西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能修成正果”。最后的结论,是“千万不要看不开”,不要读博士。根据上面的讲法,我已经是“睇唔开”的一群。

洋洋洒洒几千字,写出今时今日读博士研究的苦况。难得有人道出学术路的困难,读来百般滋味,有人明白自己的难处,从来都难得。刚过去几个星期,学系研究院举行了几场研讨会,讲学术期刊的出版、毕业口试(Viva)、毕业之后找工作等,简单来说就是毕业秘笈,内容跟那篇流传的文章一样,结论都是:前路艰险,祝君好运。每次研讨会之后,我们几个政治系的博士生,都只能互相苦笑,拍拍膊头鼓励一下:吾道不孤,大家都是战友。

不过这类“博士很危险,生人勿近”的论调,其实不新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飘出来,然后像阴魂一样在网上出没,呼吁其他人不要“睇唔开”,永远都负能量爆表。Facebook上就有个什么专页,叫“这个PhD只是我的负累”,一个数学博士的经历。我讨厌这类文章,更非常讨厌什么过来人说“不要看不开”。

选择读博士的都是成年人,每个选择都应该是思前想后的结果,选择了就好好走下去,才算对得起自己。或许几十年前,还有读大学、读博士是“天之骄子”的神话,但今天如果仍然幻想博士毕业之后可以轻易取得终身教席、可以立即升上神台前途一片光明的话,其实跟相信“大赌可以变李嘉诚”没有两样。做博士研究、走学术路当然困难,但只要我们对自己有要求、对生命认真的话,其实都一样困难。无论读博士做研究,抑或上班工作都无分别。

K是我的老朋友,是那种沉迷日本文化的宅男。毕业之后和我一样离开香港,去到日本在大公司做“社员”,一份本来主要是本地人做的工(很多人去外国工作,做的是外国人的工作,像教英文补习班等等)。而日本人的工作文化,是不请病假、比拼最迟下班、超服从上级,他每天都亲身体验着。工作文化之外,还要顶住生活文化的差异。在日本工作是他毕业之前梦寐以求的事,我不知他有没有在东京居住下来之后梦醒或梦碎,但追寻梦想本来就不容易。

虽然大家都离乡别井,隔住半个地球,不过闲时还会互相联络,比大家都在香港时谈得还要多。就这样,每个星期互相报告一下生活苦况,互相叫大家咬紧牙关撑下去。读博士如此,日常工作如此,要认真做人做事就是不容易。不是吗?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嘛。

研究生完全求生秘诀

手边有本《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册——方法、秘诀、潜规则》(彭明辉著,联经出版),在书店读到一句“不再让象牙塔变成虚度青春的苦牢或炼狱”就立即买下来,带回家后一直未读,只是将书放在当眼处,在工作累得想放弃想叫救命的时候,抬头见到求生手册,望一下封面就觉得心安。

有求生手册之出现,即意味有求生的需要。就像香港人不会无端端在家中准备一个什么地震求生包,但搬到台北之后,就有人跟我千叮万嘱一定要准备好求生包,要记得地震时候不能逃走的话就躲在台底等等。

记得很久以前找旧报纸旧新闻,无意发现了一则报道,很早就知道读研究院随时会“搞出人命”,那则新闻这样写:“因考博士衔不及格,香港一名留美研究生枪杀教授后饮弹自尽。”看来不只研究生要求生手册,就连论文导师也一样要学懂自卫保护自己。

读了几年研究院,愈来愈体会到当中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困难。第一层的困难是孤独,研究的题目只有自己清楚(但有很多时间也不清楚自己所做的研究是否有意义、是否可行、是否正确)。研究的过程是自我负责,每天坐在台前读多少写多少都由自己决定,稍不自律就会万劫不复。做研究不像一般工作,没有上班下班,我都不知试过多少次夜晚关灯上床睡觉之后,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论点,要立即爬落床写下来,怕醒来就会忘记。

第二种困难在于时间的长度,写博士论文要写三四年时间。十年磨一剑,长时间可以精雕细琢,也可以消磨意志。四年时间,每天解答着同一条问题、看着相关的文献,同时每天都担心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人做着或多或少相似的研究,研究做到一半已经变得神经兮兮。不信的话,你走入研究院看一看就会明白。

第三种困难特别针对留洋学生,像我,香港人在英国研究台湾,不断游走不同城市之间,每次搬去一个城市都需要时间适应,就算是回到香港,也一样会觉得不适应,渐渐不知道哪里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其实人跟动物无异,你将家里的猫一天到晚都睡在上面的椅子拿走,它也会立即抑郁,抑郁到不肯上厕所。当人要适应新的生活,每一次也会面对同样的压抑。

对我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除了像以前说过,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带着几本每次读完可以心境平静的书之外,还要在城市之中找到一间可以让你感到自在、觉得熟悉的餐厅,因为研究生活已经有足够多的事要让你重新适应,如果在食物上可以找到一种熟悉的感觉,那就是名副其实的comfort food。在伦敦,那是亚非学院学生宿舍旁边的一间越南餐厅,一碗热烫烫的牛河;而在台北,我喜欢简简单单地吃一间卖牛肉饭的连锁店。这就是我的求生秘诀。

虾汤拉面和鸡汤拉面

上篇文写研究生求生秘诀,谈及研究路的孤独与意志的消磨,难得宣泄一下,可能写得太过肉紧太过悲惨,朋友读到之后怕我压力太大,立即传来短讯问候,好像怕我会成为那个“因考博士衔不及格,枪杀教授后饮弹自尽”的研究生,怕我动刀动枪。我没有怎样回复,只是传了一张照片:一大碗热腾腾还在冒烟的“一幻拉面”。另加上一句:“拉面很好吃,不用担心。”[1]

台湾美食多,本来就不用怎么介绍,我又不是那些旅游KOL,无谓争饭食写夜市推介,比较哪杯珍珠奶茶奶香茶浓、看看哪块鸡扒多汁肉嫩。只是我真的在台北住下来之后,喝一杯现在年轻人非常时兴的水果茶也只是50元台币(朋友说是香港价钱的三分之一),在路边摊档食一块萝卜和卤水豆腐、加一碗非常好吃的卤肉饭才70元台币,我没办法不写一下台湾美食。

在台北租住在台大附近,附近就是师大夜市、公馆夜市,但在台湾一个人租房子,那些所谓套房实际上只是“劏房”,没有窗也没有厨房,所以一天三餐都要在外面解决。以前在英国,东亚人体质不可能天天薯条芝士,所以一个星期总有十餐八餐自己煮点东西,也因此自从读了研究院之后,体重急降差不多四十磅之后就一直维持在一百四十磅左右。

来了台湾,体重看来有机会回升,因为满街都是美食,情况再差再坏也至少有便利店,买个饭团也好买只茶叶蛋都好,这种有便利店的生活在英国是unimaginable(英国没有便利店,开24小时的店就只有一些通常由中东人经营的off license,像杂货铺一般)。

更加unimaginable的事,是台北通街开满日本非常出名的拉面店,除了游客最爱、名气最大的一兰之外,还有几间长时间都排在“日本拉面Top 50”前列的拉面店,一个星期就试了其中三间,目标要半年之后、离开台湾之前试完所有,写篇日本拉面指南(台湾篇),成为学者之前先做拉面达人。这是一个人自给自足的生活乐趣。

三间拉面店(一幻、一灯、屯京),我最喜欢用虾做汤底的一幻拉面,我传餐厅菜单给在日本居住的K,他说价钱比在新宿吃还要便宜。点了一碗拉面,把面吃完之后再多要一碗白饭,拌入食剩的汤底之中,这是最美好的食法,也是最“肥仔”的食法。除了一幻之外,一灯的鸡汤拉面也非常不错,他们有特制的XO酱和虾味辣酱,而且可以免费加面,埋单也不用400元台币。

但这样没“住家饭”吃的生活习惯(而且还常常吃浓味拉面),也实在不太健康。本来还想买个小煲偷偷在家白烚青菜,但最近我找到住处附近,有间叫“青卤”的小店,专卖蔬菜“十蔬餐”,无肉无味精,十种蔬菜七彩缤纷,就是放在眼前看一下都觉得健康。要做拉面达人而不会暴涨十磅,一定要多吃几餐“十蔬餐”,平衡一下。[1]编注:Key Opinion Leader,关键意见领袖。

爱书人天堂

踏入夏天是书的季节,香港书奖、香港书展等等都是这个时候,也算是一年来书市最热闹的时间了。早几星期回来香港,跟出版社大编辑吃午饭。几乎每次回港都找他,一年吃一次饭,他都说,做书这一行愈做愈难了,每一次都说今年差过旧年。看来书市要绝处逢生不容易,每年都安慰他可以谷底反弹,但每次都发现低处未算低,实在可悲。

这个年头卖字做书都不容易,当图片短片充斥于日常生活的时候,谁还有闲情逸致去读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愈读得少,阅读能力也愈来愈低,这是恶性循环。所以呢,现在不单文章不能长,就连句子也不要长,太长的话会无人读得懂。最好每写两个字就加个逗号,几乎想在写姓名的时候也在姓氏之后“逗一逗”,这才是“当代文学”,才是品位。

少人读书看书是全球问题,但在香港很难靠文字开饭就是地方问题。现在愈来愈少人读报纸,不少杂志也慢慢做不下去。香港媒体很早就说winter is coming(凛冬将至),而事实上寒冬一早到来,新闻传媒首当其冲,而文化出版就是死神的下个亲吻对象了。香港书业能撑下去,靠的都是意志。所以香港书展近年找不到年度作家,与其搞什么旅游文学、爱情文学的主题,不如将焦点放在幕后,表扬一下在香港做出版的人。

谈到书,相比香港,伦敦实在是爱书人的天堂,对我们来说,有好书店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周保松教授在《相遇》里面提到他读博士的时候,在伦敦买书卖书的故事,他说在书店兼职挣来的钱,几乎全部都拨到买书的支出,读起来感同身受。

在亚非学院转角(即大英博物馆附近)就有五层高的水石书店(Waterstone),一大排企鹅出版社(Penguin Books)系列的书架,摆满新新旧旧的橙色企鹅和蓝绿色的鹈鹕(Pelican),还有一整排的牛津通识系列(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壮观到不得了。走远一点去到唐人街前的查令十字街,有我最喜欢的Foyles,又是楼高四五层的大书店,记紧上两层楼梯,转左走到尽头有个卖爵士乐的角落,碰巧旁边就是政治类书架,一边打书钉、一边听着爵士乐。如果你去Foyles的话,在那个角落见到有个高高瘦瘦的香港男生,那就是我了。就算你不喜欢爵士乐也不要紧,在同一层、上完楼梯之后转右,就是卖古典音乐的地方了。

如果你讨厌连锁、喜欢小店,就一定要去罗素广场另一边的Judd Books,小小书店主要卖人文社科类,有新书有旧书,书价都是市价一半或更平,每次进去都有斩获,结账时出示学生证还有全单九折。所以读书人在伦敦要省钱的唯一办法,就是尽量远离附近地区,或者拿点意志、做到大禹一样过门而不入。

可惜书店都在学校附近,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看来读书人为了书[1]而捱面包,都是不能逃脱的命运。[1]编注:意即靠面包度日。

像王强一样的书蠹

最近有本新书《书蠹牛津消夏记》,精装书面烫了只金色小马,出自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是王强,电影《中国合伙人》的其中一个主角原型就是他,王强是企业家,但更爱称自己作“读书人”和“藏书人”,又或者是书里面所调侃称呼自己的“书蠹”。“蠹”字在粤语中跟“到”字同音,即书虫,又称衣鱼,维基百科说“衣鱼喜欢咬破书籍”。爱书人就是书蠹。书中还有一处用到“蠹”这个字,就是牛津大学最有名的图书馆——“饱蠹楼”(Bodleian Library),也是全英国第二大的图书馆,亦即随书所附藏书票中的那栋圆型圆顶建筑。《书蠹牛津消夏记》配饱蠹楼书票,真妙。

整本书写的,就是买书收书藏书。写自己或遇到或买到的书,毛边本签名本,羊皮封面烫金烫银,还有大理石纹。书就是如此讲究如此高贵,所以说喜欢读书的人也一样高贵。《书蠹牛津消夏记》是藏书手记,王强收藏书籍的境界见于他跟十二卷皮装的兰姆(Charles Lamb)全集的“邂逅与分手”。稀有的十二卷本竟然在英国撞到,店主还半价出让。对,就算没有读过福尔摩斯或东野圭吾,都知道一定事有蹊跷。原来十二卷中,偏偏缺了第二卷。如果藏书者道行未够,半价难得,肯定会“有杀错冇放过”先买为快。不过贵为牛津哈里斯曼彻斯特学院(Harris Manchester College)的基石院士(Foundation Fellow),王强一句“完美完美,不完,也就不美了”,深呼吸一下,转身就离开书店。因为爱书,所以不忍见到最爱的不美。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今有“王强买书,过门不买”,都不简单,都是修行。阿弥陀佛。

读王强收藏书籍,微博有读者说“王强买的书哪里是大众买得起的”,其实买得起买不起都不是重点,跟书跟书店跟书店东主的相遇相知才值得细味,像王强写到在巴黎买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又是一套十二卷中独欠一卷,仿佛每逢是十二卷的套书都总会丢失一卷。不过这次幸运,遇到热心店主,带他左穿又插去到另一书店,补回失去的一卷,终于储成完整一套。

其实收书这回事,贵有贵收,平有平藏,只要有心,都一样快乐。说个平民版的藏书经验,我爱读陈冠中的《香港三部曲》,牛津大学出版社的六个版本都有收齐。2013年陈冠中拿香港书展年度作家时,《香港三部曲》推出增订。而在增订版之前有四个版本,每版都不同,由初版的窄身开本,到再版的浅蓝、深蓝和黄色封面,然后增订之后的两款小开本,一共六个版本。

窄身开本、封面有只小船的初版在2004年出版,不太好找,我在台湾的露天拍卖网找到,定价300元台币。寄来之后拆过包装,书的品相也颇新净。一打开书,夹着一张一百元台币,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书上架很久,寄出时才发现书变黄了,抱歉!”台湾人,总是如此温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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