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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07: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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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丽萨·康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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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岸人

离岸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离岸人作者:[美]丽萨·康排版:红枫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08696997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犹如大海,我受孤儿身份驱使而来。

未被收到的电报喧闹声声,

与化名争吵喋喋不休,

歧路重重,未知的旅程,

我化名除籍,前来爱你。——李立扬《在我爱你的这座城》  第一部分 另一个男孩,另一个星球

Another Boy, Another Planet1

郭德明最后一次见到他妈妈的那天,她出现在校园里,让他吃了一惊。一顶海军蓝的帽子低低地压在她的前额上,绕在她脖子上的围巾像一条棕色的蛇。“你在等什么啊,孩子?外面很冷。”

他站在第三十三小学的走廊上,她替他把外套的拉链拉上,因为太过用力,衣领都皱起来了。“你提前下班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天色已渐黑,但是她通常要到六点钟才能离开美甲店。

他们像往常一样用福州话交流。“今天是短班。迈克尔说你要参加功课辅导,晚点才能回来。”她的眼睛在镜片后眯了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否真信了。老师一般不会因为你被惩罚留校而给你的母亲打电话,只会给你一张需要家长签完字再带回来的通知单回执,但是他伪造了母亲的签名。迈克尔从未被留过校,第八节课后就走了,德明想要跟他一起回家看电视。只有在电视机前,在电视节目的欢声笑语带来的安全感中,他才无须担心让任何人失望。

雪花像湿衣服的滴水一样落下,德明和他的妈妈朝杰罗姆大道走去。在一个水泥院子的后面,三个大男孩正互相递着一支大麻烟卷。他们衣服拉链大敞,没背书包也没戴帽子,淡淡的烟味和缓缓的笑声温暖了稀薄的二月空气。“我可不想你变成那样,”她说,“我也不想你像我这样。我都没念完八年级。”

八年级都没读完,一个多么美好的念头啊。他连读完五年级都够呛。他的老师说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投入学习。当他在数学课上绊倒特拉维斯·波帕时,特拉维斯十分震惊,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明天我去学校,”他的妈妈说,“跟那位老师谈谈。”他挽着她的胳膊,喜欢听他俩的夹克外套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她不是电视上的那种妈妈——常常拥抱自己的子,带着痴痴的微笑看着他们。但是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过马路时,她一定要牵着他的手。她藏在手套里的那双手,通红且粗糙,皮肤发炎脱皮。睡前她将护手霜厚厚地涂到手指上,疼得脸颊一缩。有一次他问是不是护手霜能让手不那么疼了,她说只能起一小会儿作用。他真希望世上有一种特别的护手霜可以让新皮肤长出来,或有一双超能力手套。

她穿着宽松的牛仔裤,显得个矮而结实——他从没见过她穿裙子。的嗓门很大,每次她喊他的名字时,狗都会狂吠,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当她看到他的期末成绩单时,他以为她的嚷嚷声会让四楼底下的汽车警报器都响起来。结果她笑了,笑声也像嚷嚷声那么大。当她拍着膝盖,对着什么傻事咯咯笑个不停时,没有比这更好、更令人满足的声音了。她对并不搞笑的事情也会发笑,比如电视剧和烘托剧情浮夸的背景音乐。还有,当德明说了什么话时,比如他跟他们的邻居汤米碰到时——当他们在楼间跟他打照面时,对方还没问出“你们好,你们怎么样”时,她已经自动回复,“不错,不错,不错”。或者在看电视换台时她会问:“《与明星共舞》怎么还没开始?”他随即翻出迈克尔用废纸做的太阳系活动模型,在客厅里轻快地转动,她在一旁拍着手。这种感觉几乎跟获得他朋友们的掌声一样棒。

德明和爷爷一起生活在闽江时,他的妈妈已经独自在探索这个城市。她身上有种不安分的劲儿,就是静不下来,定不下来。她常会晃晃腿,弹弹膝盖,压压指关节,转转大拇指。她讨厌在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里宅在家,会嘴里叼着根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谁想出去走走?”她问。她的男朋友利昂则会告诉她放松放松,坐下来。“还坐?我们都坐了一天了!”德明其实只想跟迈克尔窝在沙发上,但是他无法对她说不,于是他们会出去走走,不是全家都出去,就他们母子俩。这种时候他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她,他们在公园里或沿着河边悠闲地散着步,看着其他公寓里住的人,给这些陌生人编故事——姓史密斯,有五个孩子,亲已去世,母亲爱吃百吉饼。他继续胡编乱造着:有一天他们去了上东区。“去买百吉饼?”她问,“什么口味的百吉饼?”“百搭百吉饼。”他说。这让她咯咯笑得更厉害了,直到他俩都在麦迪逊大道笑弯了腰,笑到发不出声来,他笑得胃疼但就是停不下来。白人老人向他们投以厌恶的眼神,因为他们挡在人行道正中了。其实,德明和他妈妈真喜欢百搭百吉饼——加任何东西的纯面包圈。

一辆公交车轰隆隆地开过,溅起泥水。绿灯亮了。“你知道我今天干了什么?”他妈妈说,“一位女士,她的脚后跟上长了个老茧,有你的鼻子这么大。我得把她所有的死皮都刮掉。越刮越刮不完。她给的小费少得要命。如果你认真学习的话,就一辈子都不用做那种活儿。”

他害怕这种熟悉的老调重弹。他的妈妈会口出脏话,但是有一次他不自觉地在她面前爆粗口骂了句“王八蛋”——他喜欢这个词的音节冲口出的感觉,她立即一巴掌甩在他的胳膊上,说,他要做个好孩子。他边走边默默地重复着那个脏词,一步一个音节。“难道你认为我小时候,还是像你这么大时,我的梦想就是:‘嘿,有一天,我会一路来到纽约,这样我就能给一个陌生人的脚趾挖膏膏了’吗?那可不是我的计划。”

时刻准备着,她总这么说。能靠自己获得的东西,就永远不要靠别人。她看不起懒惰、软弱,看不起弱者。她虽然朋友寥寥,对自己的朋友却是赤诚相待。但是她又容易记仇——两年前,街角那家杂货店的收银员嘲了她蹩脚的英语,她便从此宁可多走三个街区去另一家杂货店购物。她的英语确实不好,德明也这么觉得。“就拿利昂来说吧,在你看来他的身体很不错是吗?”“利昂一直很好啊。”“他的背已经不行了,肩膀也坏了。男人们可不愿在美甲店工作。你要是完不成学业,就得跟利昂一样以剁肉为生,三十五岁就患上关节炎。”

在背后这么谈论利昂伊爸似乎不够厚道。利昂很结实,能在德明、迈克尔和他们的小伙伴们面前做单臂俯卧撑,让他们闹着玩地打他的腹部,尽管德明总是做不到狠狠出拳。“再来一次,”利昂会说,“你那也能叫一拳吗?那顶多是握握手!”尽管利昂并非他的亲生父亲——在这件事上,的妈妈守口如瓶,他只知道那个男人不在他们的生活里。但德明很为利昂骄傲。如果说他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希望像利昂那样,或者像地铁站里吹萨克斯管的人那样——地铁通道里闪烁着紫色和橙色的霓虹灯人们围着他,他的手指上下翻飞,胸膛一起一伏。哦!那样受人喜爱!

雪天的福特汉姆路异常安静。一栋废弃的楼前结了冰,冰上粘着一块淡红的口香糖,像冷冻比萨饼上一片孤零零的辣香肠。“这冬天真是没完没了。”德明的妈妈说。他们挽紧胳膊以保持身体平衡,穿过人行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去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家里就很暖和。”他们的公寓里暖烘烘的,如果他们可以快点到家的话。有些时候在室内甚至只穿T恤就够了。

他的妈妈皱起了眉头。“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去省城的小姑娘。然后我一路来到了纽约。我本想环游世界的。”“但是然后……”“但是然后我有了你,然后我遇到了利昂。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家了。”他们踏上大学大道的小坡。“我们要搬家了。”

他一脚踩进一个小水坑里。“什么?去哪里?”“佛罗里达州。我在一家餐厅找到了新工作。离迪士尼乐园很近。我会带你去玩的。”她对他一笑,好像指望他同样回以笑容。“利昂伊爸也来吗?”

她将他拉离水坑。“当然。”“那迈克尔呢?”“他们之后也会过来。”“什么时候?”“我很快就要去上班了。一两周之内吧。”“一周?我还要上学呢。”“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上学啦?”“可是我还有朋友们啊。”特拉维斯·波帕几个月来一直叫迈克尔和德明“蟑螂”,他们便在他沿着走廊慢吞吞往下走时伸脚绊倒了特拉维斯。这种冲动的、下意识的行为真是太棒了,特拉维斯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身体像一团软泥一样扑通扑通滚了下去!迈克尔和朋友们与德明击掌欢呼。坏小子,德明!被留校看来也是值得的。

他们停在杂货店前。“你会转学去个好学校。新工作开的薪水不错。我们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生活。”

她的声音像喇叭一样刺耳,言辞像三角铁一样尖利。德明记起没有她的那些年,他和伊公住在三巷一栋寂静的房子里,透过窗户可见一条安宁寂静的小街,静到他都能听见自己眨眼的声音。“我不去。”“我是你妈妈。你必须跟我去。”

杂货店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跟他们住在同一栋楼的约翰逊太太提着两兜东西走了出来。“我在中国时你不也不在我身边嘛。”他说。“那时候伊公陪着你。我在辛辛苦苦工作攒钱,这样才能接你过来。现在不同了。”

他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开。“怎么不同?”“你会喜欢佛罗里达州的。你会住上一栋大房子,有自己的房间。”“我不想要自己的房间。我想要迈克尔也在。”“你以前也搬过家呀,没有那么难的,是不是?”

红灯已经变成了绿灯,但是约翰逊太太仍然站在他们这一侧的街边,盯着他们。大学大道可不像中国城——在搬来布朗克斯区跟利昂一起住前,他们住在中国城。这个街区没有其他的福州住户了,有时人们盯着他们,好像他们的语言是从阴沟里冒出来的一样。

德明用英语回答她:“我不去。你别管我。”

她抬起了手。在她往前跨一步时他趔趄地往后一缩。然后她抱住了他,她外套的前襟沾了雪擦着他的脸颊,他的鼻子抵着她的胸膛。他隔着几层衣服听见她的心跳,怦怦如鼓,心意已决。不等自己放松下来,他强迫自己挣脱她的怀抱,向前跑去,任由书包撞击着他的脊梁骨。她穿着塑胶靴子踩着重重的步伐跟在后面,在穿过人行道时脚下一打滑尖叫起来。

他们住在一栋大楼里的一间小公寓中。德明的妈妈想要一个有更多房间的房子,想要安静。但是德明并不在乎那些嘈杂噪声,他喜欢听邻居们用英语、西班牙语或其他他不懂的语言吵架,喜欢咚咚的脚步声,椅子的刮擦声,萨尔萨舞、梅伦格舞和街舞的声音,足球赛和幸运轮盘从门底下和天花板缝隙漏出来的声音,冲厕所时下水管的哐当作响声。他听到其他妈妈也对她们的孩子大声嚷嚷。这栋楼里仿佛装着整个城镇。

晚饭时没人提起去佛罗里达州的事情。德明的妈妈将上周洗过的衣物一一叠起,德明和迈克尔观看着《乔治·洛佩兹》,接着是《美眉校探》。利昂在屠宰场上夜班。利昂的姐姐薇薇安,也就是迈克尔的妈妈,还没下班。德明靠在沙发的一头,腿伸到中央,迈克尔以同样的姿势靠在另一头。迈克尔还在想着特拉维斯·波帕的事情。“他可摔惨喽!”他把脚跷在坐垫上,“他是自作自受!”要是他们在佛罗里达的房子房间太大,再也听不到彼此说话怎么办?

他的妈妈正在涂护手霜。“现在你们就是我们家的全部了,”她说。早些时候,他主动提出去杂货店帮她买烟,在店里顺手牵羊拿走了一块糖,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跟迈克尔对半分了。“坏小子,德明。”迈克尔一口咬下他的那半块,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德明。德明知道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迈克尔跟他们一起去,只要他不是一个人走,搬家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的妈妈不会发现他被留校的事情,他和迈克尔也能交上新朋友。他想象着海滩、沙子、大海,还有圣诞节穿短袖。

后半夜接近清晨的时候,德明在卧室的床垫上猛然惊醒,迈克尔躺在那儿打着鼾,利昂和他的妈妈正在窃窃私语。“去你妈的。”他的妈妈说。铲雪车从街上开过,将路面积雪铲干净。

他想努力再次入睡,但上学的闹钟响了。利昂仍在睡觉,迈克尔在冲澡,他的妈妈穿着黑衬衫、黑裤子的工作服在厨房里忙碌着,空罐子边缘放着一根吸了一半的香烟。烟灰变得又软又长,掉落下来。“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暖气片爆发出黑斑。他妈妈的头发在静止的光圈里显得模糊不清,她的眼镜又脏又油腻。“我们不搬了,”她说,“快点,要不然你上学要迟到了。”

随着佛罗里达州之梦的瓦解,这一天仍然令人回味,尽管没有海滩了,尽管甚至特拉维斯·波帕在食堂外用吸血鬼般的口音嚷嚷着“我要杀了你”(当然了,他也对其他孩子说过更怪里怪气的话,比如“我要烧光你的房子,吃掉你的耳朵”)。特拉维斯缺乏盟友,没人支持他。放学后德明和迈克尔一起回家,用各自妈妈给他们的钥匙打开公寓的门,从冰箱里拿出一团米饭和一包湿湿的粉色火腿冷切肉。他们已经很擅长做饭了,尽管他们的朋友觉得他们做的饭菜太难吃。以后,这些饭菜将会是德明最想念的食物:炒饭和意大利香肠撒上从大塑料瓶里倒出的大蒜粉,速食面条拌上番茄酱,上面加上美式奶酪和墨西哥塔巴斯科辣酱油。

他们在沙发上吃饭。这个沙发占据了客厅的绝大部分空间,它又大又光滑,上面印着橙色和红色的花朵。当你坐上沙发时很容易滑下来,它还会发出活泼的噪声。薇薇安的床也是这样。他的妈妈讨厌这个沙发,但是德明从它的图案中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他常盯着它的色彩看,直到自己变成了斗鸡眼,这些花朵都变成了不同的形状:鱼缸、糖果、十月下旬的树顶,他想象自己潜入水底,在沙发面料的表面游泳。“等我自己开店了,第一件事就是扔掉那个破沙发,”他的妈妈说,“等你有一天回来时就会发现它不见了。”

下午四点到晚间八点是电视的空档期,只有脱口秀和本地新闻。明天有场几何考试,迈克尔无须备考,德明则是不打算备考,除非他妈妈发现这事。他回想了一下今天在班上做的练习册,感觉昏昏欲睡。今天做题的时候,他在三角形和其他各种各样混杂的形状中,胡编乱造了一气答案。角C是多少度?五十个热狗。到了七点钟,他的妈妈还没回来,估计她要工作到很晚了,于是他暂时得以从几何中脱身。《危险》还没放完,薇薇安回来了,身上带着氨气的味道。她坐在厨房餐桌边缝衣服,这是来自一家工厂的零碎订单,最近她也在里佛戴尔打扫公寓。“波莉不在?没人做晚饭?”“我们吃了火腿。”迈克尔说。“那不算晚饭。德明,今天轮到你妈妈下班带些吃的回来。”“她在工作。”德明说。

薇薇安打开冰箱又关上。“行吧,我洗澡了。”

当利昂到家时,已经八点了。“你妈妈应该已经到家了才对啊。估计是新老板让她加班了。”他取出冷冻比萨饼做了晚饭,香肠肉丸像疖疮一样,但是油乎乎的很美味。德明吃了三块比萨饼。妈妈从不买杂货店的比萨饼。

利昂的手机响了。他在玄关接了电话,德明收拾好盘子,等他回来。“是妈妈的电话吗?我能跟她说话吗?”“是她的朋友迪迪。”利昂的手紧紧抓着电话,好像在拧一条湿毛巾一样。“妈妈在哪里?我们要去佛罗里达州吗?”“她会有几天不回来。去看望看望朋友。”“什么朋友?”“你不认识她们。”“她们住在哪里?”“不早了,你该睡觉了。”

迈克尔坐在他俩的床上。“你妈妈去哪儿了?”他不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老成了点,也更瘦了,眼神涣散失焦。“利昂说她出去几天。”当德明躺下盖上毯子后,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这种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的感觉。

一周过去了,他只去了学校一次。有一次他的妈妈和利昂去了大西洋城,要在那边住一晚,她打电话来提醒他按时睡觉。现在他熬夜不睡,早餐就吃MM豆,和他的朋友洪一起逃学——洪的爸爸上个月去世了。住的公寓在瓦伦丁大道上,他们在他家看DVD,一直看到睡着为止,然后醒来再看,再睡着……他们调大音量,直到飞车追逐和枪击射中了他内心深处掠过的恐惧。妈妈在哪儿?她没有什么要看望的朋友。接下来的日子里,无人面对撒谎留校的事情了,也无人敦促他完成目标了。薇薇安从不检查家庭作业,迈克尔总是自觉完成作业。

又到了周六。那管护手霜还在浴室橱柜里她的牙刷旁边。卡在牙刷毛缝隙里的是她从臼齿上刷下来的绿色菜叶渣。德明拧开护手霜,挤出一团。一股熟悉的香味,带着抗菌剂的味道和芬芳,扑鼻而来。他擦上肥皂,用热水洗了手,直到那股味道散去。他发现她的一只袜子在床脚,另一只袜子在房间那头的梳妆台边,便将它们叠成了她常叠的球形。他坐在卧室一角,那里放着一箱她的物件。一条蓝色牛仔裤。装饰手机天线的一只塑料小猫,还没拆封。一件她从没穿过的黄色毛衣,小小的硬毛球点缀着袖子。还有一枚硬硬的蓝色圆形纽扣,他摘下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她的运动鞋、牙刷、杯口有一圈茶渍的紫色马克杯都还在公寓里,但是她的钥匙、钱包和手提包都不见了。德明打开衣柜,她的外套、冬靴冬帽都不见了。那个周四,她是穿着那身衣物去上班的,但是她的其他衣服都在。他关上柜门。她没有打包行李,也许她是一桩犯罪事件的受害人,就像《犯罪现场调查》的剧情那样。也许她已经死了。

迈克尔拿起那个紫色马克杯喝水,德明想把杯子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他不希望她死了,绝不希望如此,但是在这一团糟中,她的不辞而别似乎也更好一点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如果他没有被留校察看,如果他按时放学回家,如果他没有反对去佛罗里达州,如果他阻止了她和利昂的打架——她就还会在这里了。像一个侦探反复查五秒钟的监控视频一样,他反复回想上周四下午他们从学校走到家的情景。德明和妈妈一次又一次地穿过福特汉姆路,等红绿灯,在冰上打滑,拥抱,约翰逊太太一直盯着他们。他将镜头拉近,将他们走在大学大道上的过程变成慢动作,倒播,他们大踏步地退下小坡,汽车和公交车呼啸着向后驶去。他用他的英语老师让他们读诗,或花二十分钟讲解一个句子的方式,将她说过的话逐字逐句打散,寻找线索,挖掘话语背后的深意——她跟他讲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深意,佛罗里达背后的深意,她不回家的深意。

他听见钥匙插门锁的声音,希望是她,并且说:“什么,你认为我抛下你不管了?孩子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偶尔回次家的人?”他们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妈妈把她的孩子们丢在商场里,再也没有回来,他当时更为那个商场着迷,着迷于它散发出的那种郊区的空旷感。如果她回家,他一定不再糟蹋食物,不用她跟不上的英语语速说话了。他会乖乖写家庭作业、洗碗,心甘情愿让她在他玩打地鼠时踢他的屁股——去年夏天在贝尔蒙特的教堂过狂欢节时一样,那次迈克尔在骑过章鱼车后,将棉花糖都吐了出来。

但是门口并不是他的妈妈,只是薇薇安,正将她鞋子上的泥水甩掉。他跑向她叫道:“你要找到她,她有危险。”

薇薇安用一只胳膊搂住他,她的脸显得更圆更宽了,像利昂的脸一样。“她没有危险。”她温暖、熟悉,但不是他的妈妈,她身上没有指甲油和护手霜的味道,而是甜甜的柠檬味消毒剂的味道。“她在佛罗里达州吗?”

薇薇安咬紧了嘴唇:“我们不太肯定,但是我们正在想办法找到她。我敢保证她没事。”

雪融化了。粉色的花苞萌发在枝头。一天晚上,利昂和薇薇安正在厨房说话,但德明刚进来,他们就噤声了,面面相觑。那一周,德明和迈克尔收起冬天的衣物,翻出了T恤衫。德明看到他妈妈的风衣还在衣柜里,她将这件衣服称为她的圣诞服,因为衣服的颜色是松针的绿颜色,他赶紧扭过了头。他向特拉维斯·波帕道了歉,希望能让一切回到正轨,希望牺牲了他的自尊心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你疯了吗?”洪说。迈克尔看起来就像德明绊倒的是他一样满不在乎。特拉维斯咕哝了一句:“随便吧。”她仍然没有回来。他的感觉越糟糕,就越有可能让她回来。他决定一整天不吃饭,这也不难做到,因为薇薇安和利昂总是不在家,晚饭就是一包薯片加一碗方便面。一周吃四次冷冻比萨饼。现在她应该回来了。他在学校里犯困睡着了,因为不吃早饭而头晕眼花。她会带他出去吃墨西哥玉米肉馅卷饼,肯定很高兴他的体重减轻了,因为这样她就无须给他买新衣服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如果他在数学考试得了A,她就会回来。他在一次小测验里得了B-,在接下来的一次小测验里大有进步得了B+。但她还是没有回来。薇薇安说对了。她去了佛罗里达州,也丢下了他。2

十年后,丹尼尔·威尔金森站在一个街角,希望没人注意到他的鞋子。他穿的是一双保暖登山鞋,已经很旧了,带着点森林绿,对纽约上州的冬天来说是必备的,但是在纽约城里则显得有碍观瞻。再加上他的防水面料外套、羊毛帽,还有和他的吉他一起放在里屋的厚手套。他的吉他是一把棕黄色的电吉他,从克雷格列表网站上买来的。他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看起来不是很土气,但其他人脚上穿的都是白色运动鞋或深色皮靴。过去的那种恐惧感不禁又涌上来,他担心自己被揭穿,被单独叫出来,被驱逐。你是个冒牌货,你的真名叫什么?你到底来自哪里?

他将手插在口袋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布料。想着口袋的里层是怎么缝的,然后脑中闪现出满屋子的缝纫机,女人们在跳动的机针下缝着牛仔布,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演出在下曼哈顿区最后一片残留的工业街区里的一栋阁楼公寓里举行。一面墙都是窗子,二月下旬的雾气给它们镶上了边,水泥地因为泼洒的饮料变得黏黏的。靠近乐队演出的区域则像七月一样火热。目前正在表演的是玩数学摇滚的一支乐队,他们的一组歌曲听起来像一首长达三十分钟的歌,曲调乏味,转折也弱。歌手只留着头顶上的一撮毛,剃光了周围的头发,那撮毛就像一丛甘草似的竖在那儿。这让丹尼尔想起自己一连几天窝在纽约州立大学波茨坦分校的宿舍里,不断重复练习同一首歌,直到每个音符都被拆散、瓦解开来。

谢天谢地,他已经不在波茨坦分校了。他将塑料杯里的伏特加一饮而尽,让这种温暖在他的肚子里弥散开来,打磨着他的神经,直到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里。当他和罗兰上台表演时,观众们肯定会觉得他们的表演难以置信,对他们万分崇拜。不像之前,当这个叫“纳特”的家伙谈论起维克·西罗时,丹尼尔脱口而出:“哦,你是说那个背着蓝色背包的家伙?”纳特做了个鬼脸,好像他注意到了自己裤子上的污迹一样。

哦,你是说那个背着蓝色背包的家伙。丹尼尔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纳特是个瘦高个儿,老早就驼了背,一张瘦长脸像长颈鹿一样。但是即便是他,也觉得丹尼尔是个失败者。今晚过后,没有人再会在谈话中有意避开他,或视线越过他当他是个隐形人了。他们的乐队将在座无虚席的场地中表演,被音乐博客报道评论,他的照片会醒目地放在中央。罗兰一直跟别人说这个新项目是他到目前为止最棒的项目——与他最初的合作者重联手,再加上丹尼尔疯狂的吉他。这些话让丹尼尔很紧张,像玩命冒不必要的险一样,一整周以来他都等着什么人能让罗兰闭嘴,不要再吹牛。但是全场一半的人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想为罗兰欢呼喝彩,丹尼尔尽力让自己也接纳这份兴奋激动之情。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他游荡到屋顶上,纽约城像祭品一样延展开来一览无余,尽管他知道他最好承认这番景象震撼了他的心。在纽约上州,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季节好似陷入深度昏迷。但是纽约城里雪很少,屋顶上的加热灯和远处的大桥像X射线一样亮着。音乐声传来,没有歌词,只有金属重击声。金色和绿色的灯泡,还有舞池,胳膊呀腿呀以奇怪的慢动作扭动着,像动物跟踪它们的猎物一般。有的女孩儿,在她们的前臂内侧文了几何花纹的文身,头发像蛇一样盘起来,画着厚厚的眼线,厚得像是用记号笔画出来的似的。其中一个之前演唱过一组歌曲,她的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猛击键盘、电子琴,猛拉小提琴,结果每一种乐器发出的声音都比上一种更诡异。丹尼尔瞥了一眼他的登山鞋,向舞池中心走去,此时的音乐就像水底梦幻一样。

很多年前,在这些移民害怕走出他们郊区的家乡时,丹尼尔四年级时就记住了地铁路线,他是在纽约城里长大的小孩,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在山脊区生活过之后,对丹尼尔来说,相信自己,从来不是容易的事。不像罗兰,他只要一现身,就能在派对上一呼百应。当罗兰问有谁想去塔可钟吃饭时,人们说,好啊,酷!但如果换个人同样这么提议,则会获得一片沉默甚至是嘲笑。如果罗兰说某场演出很差,人们会立即改变主意同意他的看法。丹尼尔则易受外界影响,不管是所有人都在场还是没有人在场,他都会察言观色说适宜的话。他先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再决定自己的想法;他可以表现得风趣或严肃,怎么表现策略最佳,他就怎么表现;你想让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有时这适得其反,比如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这些人谈论一支名叫“蔬菜沙拉”的朋克乐队,接话说,“对,我听说过他们,90年代的流行朋克,是不是?”其中一人说:“那不是一个真的乐队,只是个笑话。”他立即结结巴巴地说他肯定是听错了。还有一次,晚上他和罗兰跟朋友们一起出去玩,朋友们谈论着他们有多爱《瓶装火箭》,丹尼尔也跟着点头。“你不是讨厌韦斯·安德森嘛。”之后罗兰说。“但我也可以改变想法嘛。”丹尼尔说。他不禁在想,他是不是误解了讨厌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里那种过分的讲究,他是不是忽视了其隐藏的才华,而这种才华对比他受过更多教育的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要是他穿对了衣服,了解对的出处,他最终会成为他注定要成为的人。像罗兰那样——有自信,有着无懈可击的品位,不那么自负,又值得被爱无可指责的人。然而,不管他买了多少张专辑或巧妙地编写出多少份乐单,那个真正的他仍然顽固地立在那儿,像地平线上的巨大邮轮,看得见却摸不着,只要他靠近了一点点,它就漂向更远。他一直在等待穿过秘密的入口,当绳索解开时,他从来无法完全相信自己已经在里面了。总有另一扇门又打开,另一根绳索要跨过,总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还在前面等着他。

他握紧空杯子,把杯子掰裂,将杯盖前后弯折直到那塑料一下子绽裂了。那支数学摇滚乐队已经表演了四十分钟了。场内,他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拿了一个新杯子,倒了最后一杯伏特加。他发现罗兰穿着黑色的上衣靠墙而立,一头茂密的黑发紧贴着他的头皮。罗兰脖子以上的部分让丹尼尔想到19世纪的匪徒,他身上有着隐秘的特征和让人解除防备之心的微笑。在高中,他俩都因为太与众不同而得不到女孩们的关注(或男孩们的关注,那时候罗兰也跟男孩约会),尽管现在丹尼尔认为这不重要了。罗兰仍然是个矮个子,体魄结实、硬气,他的尖脸透着强硬的味道,他的动作利落又敏捷。他狂热的精力似乎不再像在山脊区时显得怪癖了,那种低沉沙哑的嗓音配在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身上也不再显得可怕了。“我们赢定了,”罗兰说,“这些家伙太过于模仿别人了。”

丹尼尔笑了,任由从这个角落看过去全场都模糊起来。回到纽约城,再次和罗兰一起演奏音乐多棒啊。他们人生有一半时间在一起玩音乐,丹尼尔负责弹吉他和声乐,罗兰负责主唱、节拍、制作,有时还负责贝斯。他们曾在卡洛学院的家庭派对、山脊区埃尔克斯旅馆、利特尔镇的某个谷仓演出。在高中,他俩有幸短暂地做过一些电音撞击乐的尝试。他们的朋友肖恩作为鼓手加入了这个叫作“威尔金森和富恩特斯”的艺术朋克二人组,形成了强劲的三人组。在这个组合中,丹尼尔努力尝试过,但因无法像亨德里克斯那样用牙齿演奏他的白色电吉他而宣告失败。“这些家伙听起来像是对着他们老爹的《Yes专辑》打飞机一样。”他说。“太多模仿别人的动作了,”罗兰说,“那首加了特雷门琴的歌,真是险胜啊。”

实际情况是,“通灵之心”也模仿别人。他们的音乐简直是裸迪斯科音乐的噩梦,罗兰试图将微金属、《吸血鬼》与一种渐变尖细又嘈杂的流行声音相混合,然后从一张不出名的瑟斯顿·摩尔的专辑上偷了个歌名来用。所有那些舌前位发音和修饰最终都被故意脱去,它们是经过过度加工的低保真音乐,不是丹尼尔会选择去做的那种音乐,更不是他自己的音乐。他发现罗兰的鼓点节拍都是尽在预料之中的,吼叫的歌词含糊不清又阴郁,那种上世纪80年代的风格太具有自我意识了。罗兰在舞台上自负的表演总有些令人不快的东西在里面,不管他的表演多么自然而然又易于被接受。但是如果罗兰真的想做这样的音乐,丹尼尔也不会让他失望。

罗兰上个月给他打了电话,说他的新项目需要一个吉他手。“只要你需要,我们家的沙发都是你的。”罗兰在高中毕业后就搬到了纽约城,他打工赚钱,直到能负担得起学费。丹尼尔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也没怎么跟他联系过了。“没人能像你这样和我一起做音乐。”罗兰说。第二天丹尼尔就买了一张单程票,坐着一辆闻起来像尿布一样臭的大巴,一路颠簸来到了纽约。自从被波茨坦分校赶出来后,他似乎就没有过任何计划,正如他父母所说——明天他们还会这么提醒他一番:他丢掉了他的未来。

灰色的帘子弯弯地贴墙垂挂着,洗手间门上满是蜡笔画的涂鸦,这是一个受邀请才能参加的派对,像朱庇特那种场地的经纪人会来看看各家乐队的演出情况。朱庇特是罗兰一直想去演出的地方。罗兰认识那个管理着秘密邮件列表的女孩,她是基于罗兰过去的作品来登记乐队的。如果朱庇特的经纪人喜欢通灵之心,也许有一天他也会预订丹尼尔的独奏。

丹尼尔扫视了一圈观众。一个留着胡子、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人独自站在后面,穿着一双大大的、系着橙色鞋带的棕色登山靴。丹尼尔又一次看了看自己的鞋。“那个人就是朱庇特的经纪人?”

罗兰翻了个白眼。数学摇滚乐队结束了演出。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场上的前片区响起。罗兰的一个朋友看过来,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你们准备好了吗?”“一直准备着。”丹尼尔说。

不该喝第四杯伏特加的。等到他们完成调音,丹尼尔感觉自己好像在透过别人的眼镜看着现场。他对着远处那面墙上喷涂的猫眨眼睛,又继续给吉他调音,把同一条弦拨了又拨。他希望更多的人在低头玩手机而不是在看着他,等着他搞砸。罗兰弹了第一首歌的前几个音符,在他的雅佳60型号编曲机上放起了节奏。丹尼尔弹了一个和弦,他们开始了流畅又自信的演奏,这首歌开始显露出它的色彩——深蓝色和浅棕色,音符穿过乐的管道发声,勇气也渐渐鼓起来。丹尼尔的脚下是六首歌的曲目表,潦草地写在纸页上,向他飘过来。他弹了C调和E小调。罗兰唱出了第一句歌词。那些音符听起来又悲伤又不协调,错得离谱,就像有次他咬了一口一个黄色的块状物,以为是菠萝,其实是块味道非常冲的奶酪。

罗兰继续唱着。他们曾经演砸过无数场演出,不管是谁出错,最后都能自我纠正回来。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约定,就像父母对孩子说的那样——如果我们走散了,就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但是这次,纠错的音没有回来。他们只共同练习过几次,仗着有过去多年的演出经验而自大。当丹尼尔瞄了一眼曲目表后发现,没有一首歌的歌名是他熟悉的。这并非是紧张——尽管年纪不大,他已经不是业余人士了,而更多是一种自我坏——把一切都搞砸了。他迸出一个和弦又一个和弦。他想到一段即兴复段,弹奏了出来。他自以为这是他熟悉的旋律,一段旋律,他想把它大声演奏出来,因此他这样做了。明亮的橙色灯光绕着他旋转。场下的回应是人们的尖叫声。他看到人们面露苦相,捂上了耳朵。

罗兰停下了歌唱说:“这首歌叫作《请让我看看你的尖牙》。”他开始了下一首歌,但是丹尼尔也不熟悉这首歌。这就像他在一个异国他乡醒来,所有人都说着一门他从没听过的语言,而他被要求发言。“去学学怎么弹琴吧!”一个家伙叫道。丹尼尔怎么都看不到那个朱庇特经纪人了。全场变得更热了,更拥挤了,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一阵加快的、焦虑的鼓声,一阵马蹄的疾驰声,还有恶毒的笔刷画出一笔笔灰色覆盖在黑色上。危险,那鼓点传递出这样一个信号。他得救场,他得纠正自己,他滑得太快了,除了倾斜什么都做不了,像点击按键在赌博中下注,尽管知道自己手气不好,他还是再次点击,看着账户里的金额降得更低,再点击……他无力自拔,只能任由这股冲动将他拖向毁灭。他知道这恐怕是他对罗兰所做的最糟糕的事情,罗兰也许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但是他无法忍受再在台上多待一秒钟了。

他拔下吉他,收了音。节奏还在继续。“你在做什么?”罗兰低声问。丹尼尔蹒跚着下了台,推挤着穿过人群。他听见罗兰叫着他的名字,在他跑出房间时人们发出了哄笑声。

他在街上踉跄而行,任由冷风吹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外套忘在楼上了。在鲍厄里街,他路过朱庇特,一群人在人行道上排着队。他想象着他的名字写在门外的牌子上,扭头不敢再看,然后他看哪盏绿灯先亮就在那里过了马路,向南边游荡而去。他可以选择放弃音乐回去上学,让他的父母高兴。他猛地向左急转弯,沿着莫特街而下往运河街走去,经过了面馆和杂货店,到处都是中文的标识牌。他可以认出一个汉字,将它跟旁边的字拼凑到一起:针灸执照。国际电话卡。他乐于通过辨认中文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走得更快了,脚在雪地上打着滑,并用指关节擦掉流下来的鼻涕。在上州时,他偶尔会想到福州话里的某一个字,在嘴里感觉出它可能的口形,回想着它的发音,但是想要找对那个字就像对空气较劲,意思还是记得的,但是读音却早就想不起来了。即便他还能说福州话,也没有可以与他用福州话聊天的人。

这么多年后,他震惊于中国城居然有那么多人,在他已经不记得的街区,一个店面连着一个店面。身边都是中国人的感觉变得那么奇怪。在高中,孩子们说他们从没想过他是亚洲人、罗兰是墨西哥人,好像这话是对他们的一种恭维。他不是那个有着一对教授父母的中国孩子(或日本、韩国孩子,管他哪个国籍的孩子),而是那个弹吉他的家伙,那个总在玩乐队的人,那个坐在快班的后排愁容满面,但考试总是能通过的人(每个人都觉得他的数学很棒,不管他实际考了多少分)。在波茨坦分校,他所在的班上还有其他一些亚裔学生,爱扎堆的交换生,或在派对上跟非亚裔朋友们混在一起的独行侠们。他避免与他们接触,他们也避开他。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波茨坦的学生了,现在的他,只有纽约城以及这个城市漫长的、放荡的周末:在一艘驳船上举办的派对上跳舞啦。坐着出租车驶过威廉斯堡大桥啦。远处的曼哈顿灯火璀璨,他们五个挤入后座,随便一个女孩坐在他的大腿上,罗兰坐在前座,跟司机闲聊,谈论着肠道菌群或找蘑菇;熬夜看《发条橙》,走出门外时已经是周六的日出时分,浓烈的橙色和紫色霞光照在光秃秃的树顶上。像这样的夜晚,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直在重复上演着,他认识的所有跟他一起厮混的人忙于一连串的活动,进入一道汽笛风琴鸣响的音轨。

他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弯下腰重新系好。今晚之后,是不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也许他并没有多少可失去的。有些早晨,他在罗兰的沙发上醒来,面对独自一人的一天,他会在大冷天里出去转悠几个小时,就是不想回到空空的公寓,深信自己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他确实犯下了致命错误,他在他渴望留下好印象的人们面前把事儿搞砸了。

他搓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牙齿打着颤。他经过一个手机店,橱窗上贴着中文标牌。高中三年级,他在利特尔镇商场看到一个中国女人,她身材瘦瘦的,头发烫过,手里拎着塑料袋,袋子提手相互绞在一起。她在琢磨着什么,他的中国面孔无处可藏。当她开口时他听懂了她的普通话,她迷路了。他能帮帮她吗?她需要打一个电话,找到一辆公交车。她的脸上露出害怕和焦虑的神情。两个身材瘦长的白人少年,注视着他们并模仿了她的口音。他用英语说:“我不会说中文。”之后,他试图忘记那个女人,因为当他想起她时,他感到深深的、巨大的孤独。

现在他又想起她了。他真希望他随身带着耳机,希望有一首歌来安抚自己,希望能有些喧嚣之声和一根烟来打发这个夜晚。一个穿着滑面羽绒服的男人——丹尼尔记得在福特汉姆路的服装店里满是这种面料的服——好奇地瞟了他一眼。“你看什么看!”他冲着那个人的背影吼道。

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罗兰的信息:你还好吗?他查了一下他的电子邮件。有从音乐邮件列表里发过来的邮件,他父母转发给他的一篇文章,讲失业率和大学学位的事情,他看都没看就直接删除了。还有一封是一位名叫“迈克尔·陈”的人发来的邮件,两个多月前他就已经收到这封邮件,当时他既没回复也没删除。这次他又读了一遍邮件,然后关上它,让那些话在他心里慢煮细炖,达到接近持续沸腾的状态:

你好,丹尼尔!我在寻找一位名叫“丹尼尔·威尔金森”的人,他曾经

名叫“郭德明”。是你吗?你好!我是迈克尔。我们曾一起住在布朗克斯区。我妈

妈几年前结婚了,现在我和她以及我的继父住在布鲁克林。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二。我知道我们好些年都没联系了,但是,如果你就是我在

找的那个丹尼尔,你可以给我回个信或回个电话吗?我的号

码是646 795 3460。这很重要。是关于你妈妈的事情。如果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丹尼尔·威尔金森,能否也告

知我一声?这样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期盼早日收到你的回复。迈克尔·陈“他妈的。”他说。好像迈克尔、利昂还有薇薇安十年之后还会再回来一样,好像突然间他对他们重要起来了一样。是他们赶他走的,是他们把他拱手送人。他想不到迈克尔还有什么关于他妈妈的事情要告诉他。不管她在哪里,她都已经消失了很久。

他关掉手机,往上城走去。他的登山鞋重重地踏在路面上。穿过运河,他一脚踩进一个水坑,感到脏水溅到了牛仔裤后侧。他永远也无法那样背叛一个人。他不会退出或消失,不会像他的妈妈或利昂那样。他要回公寓去,向罗兰道歉,学会所有的歌曲,弹到他的手指酸痛为止,练习到他可以被原谅,直到他又弹得很好了为止,直到他达到完美为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菜单做得这么难读。”彼得眯着眼看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印刷手写体文字。他的腿踢到了桌子背面,银制餐具都跟着弹跳了一下。“还有这把椅子。这是给婴儿坐的尺寸。”

穿着粗短鼻环的女服务员已经在对那边的爵士经典曲目喊话了,但是彼得还在让她重复一下午餐的特色菜,凯在对着菜肴进行各种发问。柠檬酱很酸吗?我不喜欢酸的。“珀皮塔”是什么?拉弗里达牛肉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给奶牛起名字?丹尼尔椅子上松软的天鹅绒坐垫一直在往外滑,他将坐垫塞在膝盖下,任由天鹅绒面料皱成一团。

丹尼尔的父母还是穿着以往风格的衣服,自从丹尼尔认识他们起,他们就是这副打扮。彼得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裤和茶色的羊毛衫,凯穿着浅色的高翻领毛衣和粗条纹的灯芯绒裤子。十年后,丹尼尔已经不再注意到他们与他的长相是多么不同了。他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们了,他一直在打工、倒地铁、跟各种各样的人走在街上,现在他们反而是看起来不同的人了——他们更安静了,看来更衰老了,与他不经常联系来往了。这种角色的颠倒意外地很令人满意。“争议还在学院里酝酿。”凯说。

丹尼尔喝完他的那杯,说:“在卡洛学院?”“少数族裔的学生们在抗议。”彼得特意强调了“少数族裔”,“他们想要校方设立一个种族研究系。”“那有什么问题呢?”“哎,不是我们不同意他们的想法,”凯说,“我是说,我们确实很重视多样化。”“但是那些刻薄抨击,”彼得说,“坦白说,并不有助于他们的事业发展。有学生在我上课时直接走出去,这只会扰乱课堂。”“当然了,也有白人学生这么做。”凯补充道,“所有这一切都聚焦在引发警告、保持政治正确上。我担心我们培养的是一代过于溺爱骄纵的孩子。我希望我们没有把你培养成那种人,丹尼尔。”“当然没有了,妈妈。”

女服务员给他们端上了食物,彼得续了杯咖啡。凯将她杯子里的茶包取出,用勺子压了压。他们俩周五都没有课,早上四点半就起床了,开了五个小时车到城里,计划一吃完午饭就开车回家。丹尼尔让他们在罗兰的公寓住上一晚,他们拒绝了。我们在罗兰·富恩特斯的沙发上睡不着,彼得说,好像连这个提议本身都很荒唐一样。“给我再来一杯咖啡,谢谢。还有水。”丹尼尔起床时已经一口气喝了两杯水,但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凯打量着他:“你昨晚很晚才睡?刚起床?”

他摇摇头。“当然,我记得你暑假时一大早就起床。”“你了解我的,”丹尼尔说,“我喜欢天亮就起来。”“对,一头扎进农场里。”

彼得给咖啡里加入糖,搅拌着:“罗兰最近怎么样?”

丹尼尔四十分钟前才醒,只勉强睡了几小时。醒来后他发现他的外套被叠放在沙发脚边,罗兰的卧室门关着。自打他从演出现场逃跑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很好!我们昨晚一起演出的。”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想让这句话听起来语气昂扬。在他切煎蛋卷时,他的手肘碰到了凯的手肘。“昨晚。是在酒吧吗?”“妈妈。我没做什么坏事。偶尔小喝一两杯啤酒而已。”“你知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诱惑之物会导致再度堕落。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去参加那些会议——你会去参加的,是吧?

每次和家里联系她都会问他同样的事情,而他一直撒谎。“靠近罗兰家的那个。我跟你说过了。”

最后一个学期结束时他收到了院长的来信,黑体印刷字详述了他被勒令退学的条款。在他春季学期的GPA掉到了1.9后,学校让他留校察看。十月,他不再去上课了。彼得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装了屏蔽软件,尽管在他透支了太多账户后,扑克网站已经禁止了他的访问。

他的膝盖撞到桌子,凯的茶溅了出来,他用他的餐巾擦去洒出来的茶,彼得一直看着他。“我在这里挺好的。我打工,挣的都是干净钱,没有透支我的信用卡,五月份罗兰的室友就搬出去了,我准备租用他的卧室。这跟波茨坦分校不一样,在波茨坦分校我无事可做。在这里我忙得很,没空被那些东西分心。”“在波茨坦分校无事可做,你说。”彼得发怒了,“那是学校!你就应该好好学习,那就是你该做的事情!不是这些玩意儿!”“我不知道,”凯说,“这些让人上瘾的东西,我一直也在研读它们,它们超过了人的自我监控的能力,而且,纽约城到处都是这种诱惑。”“相信我,妈妈。”“的确,不良因素到处都有,但是纽约城里更多,一个人更有可能被不良因素影响。”“在墨西哥餐馆打工,还不跟一个普通打工仔一样。”彼得说。“不要有种族歧视。”丹尼尔说。“什么,现在提个‘墨西哥’都叫种族歧视了吗?得了吧,你给客人端炸玉米饼和新炸的豆子。如果这都不算墨西哥,那我不知道它能叫什么了。实话实说而已。”“实话实说?你是认真的吗?店主是有钱的白人,因此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在那里打工,各种各样的种族和年龄。怎么了,我甚至还有一个在美国纽约时装设计学院上学的印度同事,一个要去纽约大学上学的黑人同事。店主没有上过大学,但他们是百万富翁。我都还没见过他们,因为他们甚至都不住在纽约。老板住在华盛顿州的树屋里,他的兄弟在哥斯达黎加冲浪,另一个在柏林游玩。”

彼得一言不发,叉起他的火腿蛋吐司。“丹尼尔,”凯说,“不要那样跟你爸爸说话。”“够了,”彼得说,“不要再绕弯子说话了。我们开了五小时的车过来不是为了听他的嘲讽的。”“我们有个好消息,”凯说,“非常棒的消息。卡洛学院愿意接收你,从这个夏天开始。你可以补上你落下的学分。当然,这是暂时性的。”

彼得和凯之前就希望丹尼尔去上卡洛学院,这样他可以获得教工子女学费减免的优惠,但是他们对他选择纽约州立大学波茨坦分校也做了让步,条件是他承诺不上音乐课。如果他的成绩不错,他的助学金和勤工俭学也足以支付学费了。而且,波茨坦分校在上州足够远的地方,丹尼尔可以躲藏起来,不再仅仅被认作是罗兰的朋友。“但是我现在在纽约城啊,我也有地方住。”“罗兰的沙发不是住的地方。”彼得说。

丹尼尔长喝了一口水:“我不想去卡洛。”“那在你被波茨坦开除前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待在这里。”“你妈妈和我为了你都豁出去了。尽管院长有很多担忧,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你搞进了卡洛,并且说实话,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她看到了你的开除学籍书、你的成绩单。我们不得不拼命说服她让她给你第二次机会。你的忘恩负义真是令人震惊。”

凯将她的手掌放在丹尼尔的手腕上。“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艰难。但是你大学都念了两年了,你不能退学。没有学位你将来怎么办呢?”“搞音乐。”“搞音乐!”彼得的额头都气得涨红了,“别傻了!音乐能付你房租,买你日常必需品?”

自从丹尼尔十二岁起,彼得就把这话老挂在嘴边。“罗兰就没读完大学,但是他生活得很好,”丹尼尔说,但是没提罗兰晚上在上商业课程的事情,“他的室友艾德里安大三,学生贷款已经欠了十万了。”“真是疯了。”凯在她的大手提袋里翻寻,拿出一沓文件,递给丹尼尔。“三月十五号,”彼得说,“三周后。那是你填好这张申请表的截止日期,这样今年夏天你才能被卡洛学院批准入学。线上表格的网址印在这里。如果不是这么做不道德,我都会亲自替你写好目的陈述书。别以为我没这么想过。但是不要误以为你还可以找我代劳。”

彼得已经在第一页纸上填好了丹尼尔的名字和他们在山脊区的地址。丹尼尔将表格折叠起来,收进口袋里。“要是我秋季在卡洛学院入学,再转学到纽约城里的什么学校呢?这里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人脉交际机会。我需要几个月休息一下。等我回去上学时,我会身体健健康康的,全心扑在学习上。”“我觉得不行。”凯说。“一个学期不上学已经很过分了,”彼得说,“你就要掉队了!要是由我来决定,我们吃完这顿饭后就该带你回家。但是你妈妈似乎相信你可以照顾好你自己。”“哎,”凯说。“我是可以。你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下周我们得收到你的申请表,一份你的目的陈述书。之后,你要把你已提交申请的确认函发给我们。”“下周?”“我们还会来城里的,”凯说,“吉姆·亨宁斯要过六十大寿了,周六晚上有个派对。安杰尔也会去。当然,你也跟我们一起去。”

丹尼尔的肌肉绷紧了。这么说来安杰尔没有去尼泊尔。如果他们仍然是朋友的话,如果她仍然愿意跟他说话,他就可以跟她聊聊迈克尔的邮件,彼得对他忘恩负义态度的指责,他在愤怒和债务之间是多么筋疲力尽。要是彼得和凯知道他是那么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就好了,他是那么害怕让他们失望,就像他害怕让他的生母失望一样。安杰尔有次告诉他,她觉得自己欠她父母的。“但是,我们不能为了他们高兴,而将自己置身于悲惨的境地。”她说过,“那是糟糕的生活方式。”丹尼尔跟她从小相识,但是他们去年春天才刚开始在失眠时煲电话粥,去年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她的真诚具有感染力,他喜欢听她讲朋友和暗恋的事情、她的暑期计划、她喜欢的课程和不喜欢的课程,住在中西部比在曼哈顿平静多了、安宁多了——有时那份寂静仍然会吓到她,甚至有时她太想吃一块好吃比萨饼和皮塔饼里的羊肉沙瓦玛了。

凯示意女服务员结账。“我们爱你。我们想把最好的都给你。我知道现在看起来似乎并非如此,但我们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彼得将椅子拉开,“洗手间在哪里?”

丹尼尔看着彼得穿过餐厅,他的肩膀和腿上新添了几分僵硬感。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希望他以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方式取得成功,因为那也意味着他们也成功了。罗兰一年以来都因为太忙没怎么跟他说话,但是凯和彼得每周都给他打电话。丹尼尔想他已经伤害了他们够多的了,怎么还能再继续伤他们的心呢?他永远不可能回复迈克尔的邮件。

他转过身对着凯:“我会填完申请表的,妈妈。”

在特雷斯·洛克斯餐馆工作了七小时后,丹尼尔的手腕因为舀豆子、切胡椒、包玉米煎饼而酸痛。罗兰的厨房桌子上放着一个纽曼牌麦克风的空盒子,丹尼尔拿起收据看了眼,低低嘘了一声。那个麦克风要两千美元。他从口袋里取出被弄皱了的卡洛学院申请表,将其放在柜台上。

将沙发拉开就是他睡觉用的沙发床,他的背包和吉他放在沙发旁边。罗兰的室友艾德里安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学校,要不就是在他女朋友家;罗兰几乎也不怎么在家,上课、运输艺术品,在一个画廊装置的施工队里工作,为一个设计师朋友做模型,帮助其他乐队的朋友。丹尼尔陷进沙发里,拿出吉他。尽管他的手腕酸痛,他还是想写首歌。

他听见门上钥匙的声音,来不及把吉他放下,罗兰进来了。“你在弹什么?”“随便乱弹弹。”丹尼尔说。

他们看着彼此。“听着,”罗兰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疯了。”“我没这么说过。”“我们几乎都没一起练习了。”“对不起。”“过来,听听我今天做的东西。”

丹尼尔坐在罗兰的床上,罗兰打开他电脑上的音频处理软件。一条声线慢慢流出,是罗兰的声音,一首通灵之心乐队的歌。罗兰按下一个键。还是同样的声线,但是被插电效果修改了,声音更具刮擦感,变得阴沉拖沓。丹尼尔无法理解其中精妙。这就像在历史电影里使用拙劣的电脑三维动画技术效果和糟糕的复古照片滤镜。“哈奇,那个朱庇特的经纪人,喜欢这种垃圾,”罗兰说,“在你那晚离开后,我跟他聊了聊他合作过的乐队。你知道他把简·拉斯特捧火了,是吧?还有泰拉瑞亚、野蛮的打击乐、超速吉他。现在他们很火了。我在想通灵之心应该往这个方向走。”“你想为了迎合哈奇改变这个乐队?”“我想要在朱庇特表演,我想要被签约。”“那你自己的音乐呢?你甚至都不在乎?”

罗兰耸耸肩:“艺术也在进化啊。”“哦,饶了我吧。”“我们似乎不必这么做,”罗兰按了暂停键,“但是我们应该这么做。”“说得那么好听,好像在那晚那种糟糕水平的表演后哈奇还会给我们机会似的。”“不,我跟他聊过了。哈维尔几周后就要演出了,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们可以拿到开场时间段中的一段。”“用那个新的音乐,哈奇喜欢的那种。”“是的,当然了。”

这让丹尼尔比之前要更接近目标了。特雷斯·洛克斯餐馆一个最老的包玉米煎饼的人——红头发的白人名叫埃文,他经常提到现在的纽约比世纪90年代酷多了也危险多了。他尽管已经三十六岁了,仍然努力让他的乐队运转着。丹尼尔曾在一个周二晚上去看了埃文为其他演出做开场,那个家伙几乎不会唱歌。今天在工作时,当丹尼尔说他在阁楼派对演出、省略了他逃跑的那一段时,埃文说:“别瞎吹了。”他用很大的力气浇了一勺斑豆,豆汁溅到了他的胸前。如果通灵之心能在朱庇特表演,他一定会邀请埃文来观演。在高中时,罗兰常跟其他孩子说:“你得来看丹尼尔表演。”如果他们进行了一场演出,没人说话,丹尼尔就会陷入恐惧中,考虑把他的吉他扔进垃圾堆里。但是当人们称赞他“棒极了”时他又会沉浸其中,无法入眠,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些赞美之词。

他想要再次被夸赞,被人夸“棒极了”。“好吧,”他说,“用新的音乐吧。”“我们可以在撒德的工作室录音,那个制作磁带小样的地方。罗兰从山脊区带来了一箱子他父母上世纪80年代的旧磁带,他跟丹尼尔曾经研究过的那些歌,它们仿佛是从旧石器时代的洞穴中被发掘出来的珍宝,如今像最珍稀、最原始的黑胶唱片那样令人着迷,格外珍贵。丹尼尔不得不承认那些磁带硬质的、衰减的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令人震撼的质地,一种真诚,一种数字音乐无法企及的深度。“当然。”他说。这个夏天,他将要去卡洛学院上学,住在他在山脊区的旧房间里。他无法再玩音乐了。“你爸妈去哪里住了?宾馆?”“他们回家了。”这个点儿他们应该已经回到那栋冷冷的大房子里,在床上看书了。他摆弄着他的运动衫:“哦,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个家伙发来的,那时我跟我的妈妈——我的生母一起生活在我来山脊区之前。”“上面说了什么?”“他说他有一些关于我妈的事情要跟我说。我没有给他回信,但是我有一点好奇。”

在罗兰开口前,丹尼尔就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回应。“别去。你会后悔的。”在关于父母的这个话题上,罗兰值得信赖,态度坚定。他的爸爸在他年幼时就去世了,罗兰对此没有什么记忆,他也从未表现出多了解一点他爸爸的兴趣。丹尼尔想要拥有罗兰的那份果断。他总是希望自己要是也能那么坚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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