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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01:3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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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筒井康隆,丁丁虫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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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八景

家族八景试读:

无风地带

 

前院开满了红花。七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对花的名字不感兴趣。

尾形家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露台明亮宽阔。七濑按下门铃,在门廊下面等了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郊外电车的汽笛声隐约传来。

开门的是尾形咲子。不知是不是和服太朴素的缘故,她明明还没到五十岁,看起来却显得很老。“请进。”

七濑报上自己的名字,咲子露出放心的笑容,把她领到了客厅。房间里的家具都是新的。这家的风格就是买便宜的东西,用旧了就换。

读完介绍信,咲子抬起头朝七濑微笑着说:“秋山夫人夸了你很多呀。”

七濑微微点点头。就算没看介绍信,她也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新家的主妇大体都会刨根问底地追问七濑为什么辞去前一份工作,尾形咲子也是这样的吧,七濑猜测,而且还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底是因为七濑自己的原因辞去工作,还是因为前一家的某些情况。

但是尾形咲子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像通常接待新女佣的主妇那样,得意洋洋地领她参观各个房间。她只是精神恍惚地与七濑相对而坐。

七濑悄悄探入咲子的内心,读取她的思想。她发现,那里只有意识的“鸡零狗碎”。(浴室的毛巾掉了。)(晚饭做个青椒炒牛肉。)(电视图像调不清楚。)(储藏间的锁坏了。)(另外还要告诉七濑电饭煲坏了,让她明天去商店买个新的回来。)

咲子的思绪完全围着家里的事情转。其实能不能将之称为思绪都是问题。茫然的意识中,到处都是这些琐碎的事物。

尾形咲子明显是在通过这些日常琐事的细枝末节逃避某件事情。这种类型的意识构造,七濑遇到过好几次。精神孱弱的中产阶级女性上了年纪之后,逐渐习惯了自己被无视的现实。一方面明知自己受到蔑视,另一方面又要努力忘却这一点,必然就会产生这样的意识结构。

咲子看看七濑带来的行李,心里想:真重,提了这么重的行李爬坡上来,一定很累。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想起应该请七濑喝茶。“去厨房喝杯茶吧。”

咲子站起身,再次向七濑微微一笑,然而那微笑中没有任何意义,完完全全没有一丝意义。让七濑吃惊的是,那其中就连“下意识的亲近感”都没有。

七濑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具有读取他人心灵的能力。不过直到十八岁的今天为止,七濑从来没有认为那是什么珍贵的能力。她认为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觉得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必然和自己一样将这种能力隐藏起来了。

七濑并不觉得读心能力有什么好处,也不认为它有什么坏处。她认为那只是听觉、视觉之类的一种而已。和其他感觉的不同之处,也就是运用的时候多少需要一点努力。七濑把这种努力称之为“解除保险”,用来和其他的思维运作加以区别。“解除保险”之后,必须要“开启保险”,这是七濑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如果“保险”一直处在解除状态,交谈对象的思绪将会不断流入,很快就会让七濑把对方说的话和心中想的事混在一起,导致对方发现她的能力,令她陷入危险的状态。这是七濑从过去的经验中领悟到的。

今天在咲子对她交待各种事情的间隙,七濑也时不时解除保险,窥探咲子的心灵。然而,那里终究是一片荒芜的原野,堆满了风化的日用杂货。咲子对自己的家庭怀有怎样的想法,对于各位家人抱有怎样的感情,就连这些都无迹可寻。

尾形家的一家之主尾形久国是船舶制造公司的总务部长,家里有两个孩子。长女叡子是女子大学的大四学生,长子润一今年刚刚上大学。叡子漂亮,润一柔弱,两个孩子都是享乐主义的性格,因为他们都继承了久国的血脉——七濑从咲子那边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当然,大部分都是咲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阳虽然落山了,但久国和孩子都还没有回来。就像平时一样,咲子淡然处之。

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咲子没有再和七濑说话,只是恍恍惚惚地坐在客厅里“望”着电视——那不是“看”,只是望着而已。

十一点过了几分钟的时候,久国回来了。

七濑虽然很疲惫,但觉得不能不问候主人,所以一直忍着睡意没有去睡。“孩子们还没回来吗?”久国走进客厅。七濑正要开口问候,他却无视了她的存在,直接向妻子问道。“是的,还没回来。”咲子回答说。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毫无意义的笑容,给七濑作了介绍。“请多关照。”七濑深鞠一躬,悄悄解除了保险。

久国瞥了七濑一眼,“哦”了一声,冷淡地点点头,心中暗自将七濑同他今天刚刚去过的高级夜总会里的年轻小姐作了比较。不愧是身居总务部长职位的人,眼光很不错。“您用过餐了吗?”

咲子这样一问,久国看看挂钟,点点头。“给我倒杯茶。”

这不是要喝茶,而是在担心女儿,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刻意告诉自己,那个不肖女儿,随她怎么样吧。他本打算再也不管女儿的死活,然而那只是他意识的表面。他的内心还是希望听到女儿对晚归的解释。就算明知那是瞎编的,到底还是想听来让自己安心。

这不是亲情,七濑想,这是嫉妒。

久国对妻子没有任何感情,就和对待家畜一样,连轻蔑都没有。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放弃在记忆中搜寻妻子年轻时的美貌了,从某种怜悯心中生出的没话找话也放弃了。每次对话总是以深深的轻蔑而告终。咲子也很清楚。因为她常常表现出“与其被轻蔑对待还不如被无视”的态度。

如今的久国心中交织着公司内复杂的人事问题,剩下的空间大半都被年轻女人占据了。可即便是对女人的感情,七濑看到的也只是空虚,更像是为了炫耀的夸张表现而已。“你十八了?”久国问。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这完全是对夜总会女人说话的口气,赶紧“嗯、嗯”两声点点头,自己下了结论。“年轻真好啊。”他又点点头,“年轻真好,嗯。”

久国常去的夜总会里有个和七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身材很丰满。两个人已经睡过了。他拿来和七濑比较的就是这个名叫节子的女孩。“真的,是很好呀。”咲子的目光像是被钉在深夜节目上,附和着说道。

叡子醉醺醺地回来了。她被男友们灌醉之后拖去宾馆,然后才被车送回来。

她看到七濑,心想:家里新来了个人,今天晚上可以不用找借口了。不过她立刻又换了想法,决定还是随便找个借口。“今天晚上良江先生没来。要是他在,开车送我,就能回来得早一点,可是他没来,只好让木谷送我。木谷本来还想再跳一会儿,不过还是专程送我一个人回来了。”“那真是不错。”久国微笑着点点头。“木谷先生真是体贴。”咲子也说。“有水吗?”叡子问了一声,又向七濑打招呼,“您是七濑小姐吧?可以喊你娜娜吗?十八岁是吧?真羡慕。我也想再回到十八岁呢。”

她没打算自己倒水。她对让母亲给自己倒水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咲子对于被女儿使唤也没有觉得不满,久国也视为理所当然。女儿憎恨咲子的无知。

叡子一边说话,一边在回味刚刚与那个木谷的肌肤之亲。她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因为回味而沉湎在爱欲中。对于未经人事的七濑而言,叡子心中映出的情景让她很感兴趣。

叡子说话间逐渐兴奋起来,开始冒险在家人面前说起男友们的事。“木谷呀,故意帮我踩了高田的脚。这样高田才终于不再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叡子的话逐渐引起了久国的疑心,他开始确信女儿是做了不检点的事情之后才回来的。

在骗我啊,久国一边想,一边想象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大学生木谷和叡子赤裸交缠的模样。

久国将叡子的行为描绘得十分逼真。

七濑窥探起久国的内心深处。

久国将女儿叡子和那个节子的裸体影像重合在一起,试图通过这样的想象压住自己的怒火——其实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兴奋——同时又始终保持着欣赏的笑容回应女儿的话。

叡子以作为女儿的直觉意识到,每当自己说起男朋友的时候,父亲脸上必然会浮现出微笑,那微笑中隐约带有淫邪的味道。她蔑视想要以此激发情欲的父亲。

她很憎恨每天去高级夜总会大吃大喝还不用自掏腰包的父亲。不过她似乎并不知道,求父亲转手承包的乙方公司还会找来出台的小姐供父亲享用。

让七濑略感吃惊的是,尽管今天是自己这个外人闯入的第一晚,这家人的表现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把其他家人当作外人的吧。恐怕就算长子润一回来,这家的气氛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七濑想。

直到电视里的深夜节目放完,润一也没回来。家里人完全没有牵挂长子的模样,心里也根本没想过他。“睡吧。”因为电视都放完了,久国站了起来。

七濑终于意识到,并非是叡子的谎话维系着这家人表面上的和睦,而是作为背景音的电视勉强撑起了这个家庭。当电视节目结束以后,厚重的沉默便笼罩在全家人头上,除了睡觉之外再无可做的事。什么事都没有。

刚刚走出客厅的久国突然停住了脚。女儿晚回家的事,他一次都没有训斥过。他想,睡觉之前好歹训斥一次怎么样?他告诉自己,就算是做个形式上的训斥,也是做父亲的责任。其实更准确地说,为了在平安幸福的家庭舞台上继续扮演慈父的角色,他必须训斥一次。“以后早点回来。”久国用尽全力伪装出略带责备的语气,但那声音还是像挤出来的一样。“是,对不起。”叡子从久国停住脚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当即坦诚地道歉。不过仅仅这样当然还不行。她也必须要扮演调皮女儿的角色,同时也必须向父亲报一箭之仇。

她笑着说:“可是,我可不记得有哪个星期六晚上父亲您比我早回来呢。”

久国也笑了——颇为害臊的笑。

咲子也挤动肌肉,发出“笑声”。

七濑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慌忙装出收拾东西的样子。这家人的笑并没有缓解紧张,反倒凸显了空虚。

家人全都睡下之后,润一还是没回来。

分配给七濑的房间是玄关旁边七平方米多的小房间。时不时驶过前面道路的汽车发出的轰鸣声清晰可闻,七濑每次都会被吵醒。

就在她看到天色发亮,迷迷糊糊地想到现在大约是四点半、五点钟的时候,赛车特有的、富有弹力的轰鸣声消失在玄关旁边的车库里。七濑知道润一有玄关大门的钥匙,所以没有起身。

因为是星期天,全家人都起得晚。

咲子直到十点才起床,似乎是因为七濑来了,故意贪睡似的。

快中午的时候,七濑经过润一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大声的梦话声。一开始她没想到是梦话,吓了一跳,站住了脚。

这时候刚好叡子起了床,“哧哧”地笑着说:“他在说梦话呢。一开始大家都吓了一跳。”

润一下午两点前起了床,一边说要醒酒,一边抱着大碗喝味噌汤。他昨晚在女人的住处喝了半瓶威士忌。

那个女人是润一中学时候的同学,现在在夜总会出台,名叫节子,身材很丰满。

父子睡了同一个姑娘,而且润一对此心知肚明。

七濑目不转睛地盯着润一。润一和这个叫节子的女人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说父亲的坏话,笑着发泄对父亲的憎恨。“我的脸很奇怪吗?”润一突然走进厨房,把大碗放到桌上,将脸凑到七濑面前问。他算好了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故意要让七濑羞怯、惊惶。

七濑也装出羞怯的样子,别过头去。“不,不是。嗯……没有。”

看到七濑装出来的羞怯模样,润一满意了。真是自恋狂。

这一天,七濑直到晚饭的时候都没有解除保险。在润一心中发现节子的时候,七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十几年来她一直在读取他人的内心,本来以为已经不会再为什么事情惊慌失措了,然而这一回她却开始怀疑,如果再受到更大的冲击,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持现在的态度。

太可怕了,她想。这样可怕的家庭,自己还从没遇到过。

尽管没人提出要求,但一家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周当中的星期天这一天,他们全都留在家里。因为他们心中都明白,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破绽,他们必须在这一天表演出尾形家是多么富有家庭气息。

很晴朗的日子。

久国一整天都在打理庭院。其他几个人,要么看电视,要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然就是无所事事地在家里闲晃。碰到别人的时候,就会装出很快乐的模样,说些空虚的闲话,一起笑一笑,从露台跟院子里的久国说些“没有恶意的坏话”。“哎哟姐姐,你屁股上又长肉了。”“昨天晚上够开心吧,嘿嘿。”“妈妈,你腰都弯了。”“哎呀呀,爸,你怎么穿了一件那么恶心的T恤。”“父亲,帽子戴得不错呀。感觉像是明天公司要你陪人打高尔夫呢。”“说什么傻话,陪打高尔夫都是低级销售员干的活,我可是大人物,大人物哟。”“润一,肚子露出来了。”“妈妈,你有白头发了。我帮你拔了。喏,是吧。”

唯有咲子,不管和她说什么,她都不说话,只是用“笑容”回应。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都隐藏着心中的恶意,散布在家中的各个角落。大家四处移动着,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尽量避免身体接触,杰出的演技就像是从家庭剧中学来的一般。

七濑十分痛苦。昨天晚上她就感觉自己无法在这个家长期住下去。

准备好晚饭,七点钟电视新闻开始,全家人都来到餐厅里。这也是尾形家的习惯,同样也不是谁提出的要求。相反,如果有人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恐怕这个习惯就会立刻被打破吧。“喝点威士忌吗?”咲子问。(清酒剩得不多了,喝点威士忌吧。)“清酒吧,不那么冲。”久国说。(在夜总会里没喝过清酒啊。)(对吧,在夜总会没喝过清酒吧。清酒,晚酌。噗,真是老家伙的爱好。我可不要。)“我要威士忌。”润一说。可是他又怕听起来像是在反抗,于是赶紧加了一句,“明天要早起,喝了好睡觉。”“解宿醉的酒吧。”叡子嘲笑说。她非常讨厌这个弟弟。明明生理上是个男的,偏偏又和自己这么像。

润一笑笑没有回答。

对他来说,姐姐叡子是继承了母亲血统的蠢女人,而且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像母亲一样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整天都拿鸡毛蒜皮的地方和别的女人比较,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更过分的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把他本该得到的钱抢掉一半。为了让自己更加美貌,当然要用更多的钱,而且绝世美女怎么可能不花钱呢?她每次都这么说,傲得鼻子都翘到了天上。“好吧。娜娜,威士忌和清酒。”咲子说。“是。”七濑去了厨房。

该用什么酒壶烫酒,又该拿什么杯子,七濑考虑了片刻。当然,这些事情只要读了咲子的心就全都知道。咲子想的都是这些琐碎的事。

可是对七濑来说,这样反而更危险。太顺咲子的心意,有可能会让她怀疑七濑怎么这么机灵。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七濑不得不装得笨一点,故意弄点错误出来。

七濑故意拿了错的杯子回到餐厅。

叡子用非常和善的语气提醒说:“哎呀,没有小一点的威士忌酒杯吗?这是香槟酒杯哟。”(白痴,乡下人。)

对于所有其他的女性,叡子心中都充满了冰冷的恶意。“没关系,大的好,就这么喝吧。”润一说。(别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多管闲事的蠢女人。)

叡子莞尔一笑。(哼,装什么好人。酒鬼。)

久国也微微一笑。“哎哟,对娜娜很体贴嘛。”(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就这么眉飞色舞,你个老色鬼。)“我对所有女生都很体贴。”(就连对你的情妇我也很体贴,老不死的。)“诶,是吗?”久国没有再说话。

他对年轻人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在公司里,每次人事关系上发生冲突,大多都是因为年轻员工对上司的反抗,而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彻底反抗。久国已经充分领教了。所以一想到润一反抗自己,他就不禁想象自己的软弱、恐惧、不自信——也就是丧失父亲威信的种种表现,畏惧不已。

然而根据七濑对润一的观察,那是久国多虑了。

润一根本没那么坚强。哪怕他在嘴上反抗父亲,只要父亲反过来训他几句,他立刻就会缴械投降。一声大喝肯定就会让他瑟瑟发抖。他之所以憎恨、蔑视父亲,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着对父亲的恐惧和负罪感。润一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但是只要遇到什么事情,种种恐惧和负罪感便会立刻浮出表面扩散开来。“润一,你再怎么想骗娜娜都骗不成的,”叡子说,“你梦话说那么大声,她听到了哟。”“哎呀,这可糟糕了。”润一模仿丑角发出夸张的大叫,然后低头抬眼,故意用很担心的语气问七濑,“我说了什么梦话?”

够了,七濑想,你们与其像现在这副这样子,还不如整天吵架更像个家。打破这种伪装的和睦、微妙的均衡吧。七濑认为,不管家人之间如何激烈、沉重地相互伤害,也远远好于现在的状态。

她促狭地一笑。“好像喊了个女孩的名字。”

润一的筷子停住了。

看到他的模样,叡子心中窃笑,期待地舔了舔嘴唇。“是吗?女孩的名字啊……”久国微笑着看看七濑,稍微提高一点声音问。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承担起掌握座上谈话主导权的责任。即使不是很感兴趣的事,也有义务过问。“是什么名字?”

七濑立刻回答:“好像喊的是节子。”

久国刹那间露出惊讶的表情。(完了,终于来了。)润一的身体僵硬了。(浑蛋,这个多嘴的女人。)

叡子注意到父亲和弟弟的态度骤变,直觉告诉她有什么情况。(可是不对啊,那时候的梦话我也听到的,应该不是女孩的名字啊。)

糟糕,七濑想。她以为叡子没有听到梦话。既然如此,现在就必须让叡子的注意力转移到父亲和弟弟的对立上。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让久国和润一之间的疑惑和敌意变得更深。“还有……”七濑装出回忆的模样。她想从久国和润一的心中读取节子出台的夜总会的名字。可是两个人的心中都读不到那个名字。

润一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父亲的表情和态度上,久国则是在衡量自己认识的那个节子正在和儿子交往的可能性。“还有什么?”久国问,“还说了什么吗?”“够了够了,”润一赶紧扮了个鬼脸,“饶了我吧,娜娜。”

既然都这样说了,七濑要是再继续挑拨,反而会让全员的注意力转向自己,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七濑放弃了抛出夜总会名字的计划,这也意味着放弃了制造决定性的破裂。

紧张中,沉默持续了半晌。

久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嘛,叫节子啊,啊哈哈哈哈。”

他因为克服了说出节子这个名字的抵抗感,心情变得很好。

全家人都再一次露出那种空虚的笑容。家里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均衡状态。(名叫节子的女人又不止一个。)(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节子是谁?)(这个女佣真是多嘴。我得想想办法。)

各怀心事的一家人从电视中找到了新的话题,继续模仿家庭剧,开始积极乐观的对话。

七濑感到润一很危险,他似乎在预谋什么事。

恰如她预想的一样,润一对七濑的阴谋逐渐成形。

两天后,他开始实施计划。他从父母的钱包里偷了一点钱,数目刚好能让人察觉,嫁祸到了七濑身上。他偷偷告诉母亲,看到七濑偷钱。

七濑虽然事先就掌握了他的计划,却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她反击润一,就有可能泄露自己拥有超能力的事实。

奇怪的是,咲子并没有把润一对她说的情况告诉久国。七濑觉得她可能认为女佣偷钱的事并不少见,所以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七濑解除保险,去读咲子的内心。

咲子心里还是一成不变的日常琐事。“娜娜偷东西”的事情七濑虽然没有读到,但一定躺在某个地方,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混在一起。令人吃惊的是,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之间,不管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没有任何区别——所有事情都散落在同一平面上。看咲子的模样,说不定已经把这件事丢进垃圾箱了吧,七濑想。

然而她想错了。咲子心中一直打算给七濑找个新的家庭。直到咲子找她说起下家的时候,七濑才明白这一点。“有户姓神波的人家,”咲子说,“孩子都在成长期,照顾不过来了。毕竟是十三个人的大家庭,很辛苦的样子。你难得能来我们家帮忙,确实很好。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是不是能去帮帮他们?”“十三个人……”七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是个很好的家庭。薪水应该也比在我们家拿得更多。”

七濑尝试窥探咲子的心。咲子在想的是如何说话才会不伤害七濑,不过不想再让七濑继续留下来的心情却是十分明显的。

于是七濑点了点头。“那我去吧。”

咲子也点了点头。“虽然挺遗憾的……”

当然,咲子心中没有半分遗憾。

这个人的精神构造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七濑想,简直就像是隐藏了自己的本心一样,完全看不到她的感情和心理活动。

想到这里,七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是不是她确实隐藏了自己的本心?是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本心,她故意在意识的表面散布那些琐碎的事物?就像是为了干扰雷达的图像,在空中散布无数铝箔,迷惑敌人的视线。

原来如此。这才是她一直在给七濑找新东家,而七濑之前却一直没有读到的原因。

这么说来,咲子知道七濑具有精神感应超能力?

咲子知道,也就是说,咲子自己也是精神感应超能力者。

这是什么意思?

最需要当心的对手原来是咲子。然而七濑却轻视咲子,以为她的精神能力很弱,甚至至今为止都和其他家人对她的态度一样,完全无视了她。

她真的具有精神感应力吗?会不会仅仅因为她的直觉特别敏锐?抑或,果真具有精神感应力?(如果您有精神感应力,请在心中回应我。)(如果您有精神感应力,请在心中回应我。)

七濑注视着咲子的脸,在心中反复呼唤。

然而咲子毫无表情。在她意识领域中扩展的那幅荒凉的心灵景色,与之前毫无变化。

恐惧让七濑的后背渗出冷汗。

为了守护家庭表面上的和睦与均衡,具有精神感应力的妻子不得不变成这样吗?她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吗?如果咲子展现了具备精神感应力的女性晚年的样子,那么自己迟早也会变成这样吗?不不,不仅限于具备精神感应力的人。只要是具有敏锐直觉的女性,全都需要隐藏那种敏锐吗?为了维持哪怕只是表面的家庭和睦,就必须形成特殊的精神构造,以此来免疫对自己的轻蔑和无视吗?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最聪明的妻子吗?

七濑的介绍信是久国写的。

从久国手中接过介绍信的时候,七濑读了久国的心。介绍信中没有写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七濑放心了。

这样说来,咲子最终还是没有把七濑偷钱的事告诉久国。也许是因为咲子知道真正的犯人是润一吧。

不过这些对七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第二天下午,七濑离开了尾形家。在尾形家刚好一个星期。

请把戏一直演下去吧,一直表演家庭剧吧。

七濑走出大门,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仿佛舞台般清爽整洁的尾形家。

前院里,红色的花还在盛放。

沉渣的诅咒

 

神波家面朝郊区电车中转站所在的大路上,是家很大的木屐店。店铺的门面有两间半,店后面用来居住。整个房子一直延伸到后巷。

没有店员。神波夫妇轮班看店。

一到神波家七濑便发现,从昏暗的内室到客厅、厨房,乃至分配给她的女佣房间,所有房间都飘着异样的臭味,那臭味笼罩着整个房子。

不管哪一家都有自家固有的气味,有时候那种气味只有自家人才能感觉到,有时候则恰恰相反。有时候并没有什么气味,只是单纯的心理原因,比如先入为主,或者从别处产生的联想等等。

但是,从七濑在好几家做过帮佣的经验来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神波家这样发散着强烈而明显的异臭的情况。这明显不是陈列在店里的木屐散发出的杉木、柏木的气味。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家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股异臭。“哎呀,这是什么气味呀?”一开始,在内室和神波家的主人浩一郎相对而坐的时候,七濑随口说了一句。

但浩一郎只是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唔,什么气味哪……厨房有什么东西炒焦了吧。”

浩一郎是个直爽的男人。明明刚刚五十岁,却已经有种饱经风霜的味道。七濑知道,所谓中年男人的直爽和温厚,很多时候其实只是表面上的伪装而已。不过按照她窥探的结果来看,浩一郎的直爽似乎是真的,也没有多少商人的狡诈。他并没有问七濑为什么辞去前一家的工作,甚至连问的念头都没有。好像也从来都没有请佣人。七濑对浩一郎产生了好感。“哎,孩子他妈身体不行了呀。”浩一郎这样对十八岁的七濑说,就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挠起了头。那是从他性格中自然生出的滑稽动作,不是刻意的。“还要逞强打理家务,医生都让她别再弄了。可是到底有十一个孩子啊。”“是,我在尾形夫人那里听说了。”七濑回答。“啊,是吗?”浩一郎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七濑。

和浩一郎谈话的时候,四岁的阳子和六岁的悦子也在走廊里一边奔跑一边说笑。有时候有客人来,浩一郎还要去前面店里接待。这个家庭每天都忙忙碌碌、慌慌张张,不过却不显得空虚,反而有种安定感。

这难道也是因为那种渗透全家的异臭吗,七濑想。她到五平方米的女佣房间放置自己的行李,过了不久,女主人兼子过来聊天了。“我们家很辛苦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兼子笑着说。

七濑发现那是她的真心话,兼子从心底盼望休息。

看来自己需要不停干活,没时间休息了,七濑想。不过她并不讨厌干活,所以即使在兼子的意识中读到洗衣房里堆积如山的衣物图像,也没有感觉很失望。“长子慎一今年大学毕业,在造船厂上班,次子明夫是大学……唔,几年级来着?长女道子在上高中,不过因为明年打算考女子短期大学,正在全力备考,家务事一点都指望不了。接下来呢,嗯……三子是高中生敬介,不对,敬介是四子,初中生。三子是良三。然后……”胖得病态的兼子大张着满是金牙的嘴,用一种很马虎的快活语气不停地说。

这么马虎也情有可原,七濑想。养育这么多孩子的辛苦记忆,以及接下来还不得不听天由命地继续养育,在兼子的意识中化作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压制住其他感情,逐渐干涸、凝固。读到那种无力感的时候,就连七濑也不禁想要叹气。

异臭在和兼子说话的时候愈发浓了。七濑甚至想,异臭的源头难不成就在这个女佣房间?对她来说,这股异臭太强烈了。“这间房间以前是做什么用的?”七濑情不自禁地问。“诶?”兼子好像一下子没理解七濑的问题,不过在她回答之前,心中已经显现出了图像——只是个堆东西的房间。“住家的佣人,我是第一个吧。”因为兼子没有回答,七濑抢先说,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因为兼子用奇怪的表情盯着七濑。(这孩子为什么知道这个呢?)

七濑在心中咋舌不已。(唉,又犯错了。)

七濑具有读取他人内心的特殊能力,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

年幼时的七濑以为自己的这种能力就是所谓的“直觉”。但是,大人们多次说自己的直觉准得可怕,又曾因为说出了别人的心事被狠狠训斥,后来她就逐渐隐藏了自己的能力。到了今天,她清楚地认识到,如果自己的精神感应力被别人知道,就可能陷入身败名裂的境地。

直到最近,她才学会如何更深入地窥探他人的心,以及如何将他人的意识阻挡在自己的内心之外。但是,和人第一次见面不得不解开保险的时候,把对方想的内容和说的内容混淆在一起,结果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能力。

幸好,极其平凡的家庭主妇——比如像兼子这样的人——大部分都没想过世上还有具备精神感应力的超能力者,不会产生多大的戒心,所以七濑还没有遇到过她自己所担心的那种危险局面。

不过还是不能松懈。七濑已经告诫过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了。一旦被发现就全完了。“虽然你刚刚来,”兼子像是很难启齿似的说,“能帮忙洗洗衣服吗?我要去买菜烧晚饭了。”

她想的是:既然比别人家给的薪水高出很多,就要让她干足相应的活才行。当然,哪家的主妇都是这样想的。

七濑并没有介意,点点头,站起身。

兼子告诉七濑洗衣房就在浴室前面。七濑跟随她去洗衣房的路上,从走廊里瞥见餐厅的矮饭桌上放着三个碗,碗底下还粘着米粒。

打开玻璃门,七濑看到的景象和兼子内心的图像一样,脏衣服堆积如山。七濑正要走进这间屋子,那股异臭扑面而来,让七濑不禁大大退了几步。

这里就是臭气的源头吗,七濑想。内衣全都是脏兮兮的。男性内衣、特别是袜子的臭气很强烈。七濑感到胸口一阵恶心。可是兼子在向七濑解释如何操作洗衣机的时候,七濑并没有在她心中看到关于这股臭气的任何感情。

是因为她习惯了这股臭气吗,七濑想。只能这么认为吧。几年、几十年都被同样的臭气包围,迟早连厌恶感都会消失,到最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吧。从一家之主浩一郎开始,包括七濑还没有见过的其他家庭成员,一定也和兼子一样,对于充斥在自己家中的这股异臭完全没有感觉。因为如果有所感觉的话,这股臭味是绝不能够忍受的。

这股臭味,是一种动物散发出来的甜中带酸的臭味,习惯之后,确实有可能感觉不到。但是对于第一次闻到这股臭味的人来说,臭味太过强烈,会产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头痛和呕吐感。“那就拜托了。顺便把餐厅也收拾一下。”

兼子脸上露出很明显的开心的表情,不用读心也能知道,她对于不用自己洗衣服感到很开心。她向七濑说完之后,提了一个大大的购物篮出去了。

衣服塞满了洗衣机,洗过的水都是黑的。七濑很奇怪,昨天又没有下雨,就算是十三个的人家庭,一天的脏衣服也不至于多到这种地步吧。这一家的洗衣机恐怕闲置了三年吧,七濑又想。

洗衣机洗衣服的时候,七濑去打扫餐厅。工作的时候,她回想起刚才窥探到的兼子马马虎虎的意识内容,逐渐明白了她的性格。

兼子原本就是散漫的性格,并非是因为有十一个孩子才变成那样。餐厅也好,厨房也好,全都脏兮兮的。打开碗橱,平时不用的锅碗瓢盆乱堆一气,积了不少灰。洗碗池旁边洗过的碗底下还沾着变硬的饭粒——恐怕都没有好好洗,只是泡了泡水、擦了擦而已。筷笼里像是刚刚洗过的几十根筷子都是湿的,筷子尖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恐怕连擦都没擦,只是甩了甩水吧。

太马虎了,七濑很吃惊。这是一般的主妇无法忍受的邋遢。兼子原本就是散漫的性格,又不得不照顾十一个孩子,所以愈发粗枝大叶,对于脏乱也变得迟钝了吧。七濑曾经在近十人的大家庭中工作过几次,但都不是这副样子。说起来,是不是因为粗枝大叶的性格,所以才毫无计划地生了十一个孩子呢?七濑甚至这样认为。

去后院晾衣服的时候,七濑有种不妙的预感。天阴了,刚才她瞥过一眼衣橱,基本上没有什么替换的内衣了。不对,可以说一件替换的都没有了。恐怕大家的内衣都是不分的吧,就连一家之主浩一郎的衣服都找不到。如果今天晚上下雨,明天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个,七濑不禁有点坐立不安。然而兼子一定也是毫不在意的吧。

小学生们从学校放学回来,一个个好奇地盯着七濑看。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只有六年级的绫子向七濑打招呼,介绍了自己。观察三个孩子幼小的意识,七濑立刻发现他们全都和父亲相似,有着不拘小节的性格。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具有和母亲一样的散漫特质,不过从衣服上判断,至少可以确定他们对于脏乱毫不在意。恐怕其他孩子也是一样,七濑想。

若是一般人家,现在应该是吃点心的时间,但孩子们好像知道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冰箱门都没有开——冰箱里只有鱼干和大蒜。

孩子们问看店的浩一郎要了零钱跑出去之后,蔬菜店把兼子买的菜送来了。萝卜六根、白菜三棵、莴苣二十根、黄瓜十五根——这是能把厨房台面堆满的大量的蔬菜。

到了傍晚,初中生、高中生陆陆续续回来了,但是兼子还没回来,大概正在哪里和谁聊天吧。

眼看必须要开始准备晚饭了,七濑心中着急,又不好随便动手,只能独自焦急。或许在这个家里,这样的事情并不用着急,但是一想到必须做十三人份的晚饭,七濑还是不禁感觉心急火燎。“不好意思,回来晚了。”兼子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购物篮里装了六斤牛肉、五斤面包,还有黄油以及别的东西。

小的孩子们都从外面回来了,在客厅里看电视,叫嚷着说肚子饿。

七濑窥探兼子的内心,看她到底是什么打算。和想象的一样,兼子遇到了学生时代的朋友,住在同一个小镇,两个人在站前咖啡店聊了半天。

兼子一边回味那时候的交谈内容,一边心不在焉地准备晚饭。菜只用了两三种调料,量大但是很难吃。

饭菜做好的时候,上班的长子和上大学的次子回来了。虽然比较富裕,但是不太给孩子零花钱,晚饭必须回家来吃,似乎是这家的规矩。

十三人的家庭在餐厅吃饭,七濑以为必定会像捅了蜂巢一样闹哄哄的,结果最多就是小孩子抢抢电视频道,比起别的人少的家庭没有什么分别,不如说反而还要安静些。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吃饭,一家之主浩一郎也是一样。七濑分别窥探各人的内心,发现大家全都是一边考虑着自己的问题,一边机械地动着筷子。那么难吃的饭菜,却连一声抱怨都没有,只能认为由于天天都是这么难吃的东西,所以一家人全都对味道毫不在意了吧。

这天晚上,七濑收拾了餐桌之后要去收衣服,结果发现因为天阴,衣服都还没有干。兼子说晾一个晚上,七濑没办法,只能放着不管了。

七濑最后一个洗澡。浴缸里的水全都白了,上面浮着一层污垢。七濑完全没有进浴缸的勇气,只能忍着寒冷,用水管里的水洗了洗。

夜里,七濑因为异臭头昏沉沉的,半晌都睡不着。她做了很可怕的梦,每个小时都会醒。她梦见自己蹲在厨房一角,不知道是哪里的厨房。她在舔一个有豁口的碗底。那个碗上满是灰尘,底下沾了变硬的饭粒,自己用粗糙的舌头去舔掉它。味道很糟糕。七濑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发现这家养的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被子上,躺在七濑的胸口睡觉。猫的梦在她毫无防备时混进了她的梦里。七濑把猫赶到走廊里,紧紧关上门。

夜里下了小雨。

到了早晨,七濑去后院一看,衣服都还是湿的。没别的办法,只能一件一件用熨斗熨干了。

姑且先去洗脸。七濑去了洗手间,又吃了一惊。昨天晚上七濑拿出来的牙刷好像已经被谁用过了,牙膏上则是沾满了毛。看来这一家连牙刷都没有明确区分,只要有了新牙刷,不管是谁的,总之先拿过来用了再说。七濑数了数牙刷的数量,发现只有十支,其中两三支的刷毛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完全不像能用的样子。也就是说,一家人中至少有五六个人是共用牙刷的。

我的牙刷不能放这里,七濑一边想,一边只好将就着用手指刷牙。

因为兼子要去准备早饭,七濑不得不一个人拿熨斗熨衣服。其间孩子们逐一起床,熨衣服的速度赶不上孩子们替换的速度。孩子们来到杂用间,脱下内衣扔到一边,争抢着把七濑刚刚熨好的衣服穿上。也有孩子等不及熨干,就从不晓得谁脱下的内衣当中找一件尽可能干净点儿的衣服穿上。一件一件闻过去,挑不太臭的衣服穿。

高中生和初中生们起床过来,开始争抢上班的和上大学的哥哥脱下来的袜子。也有用鼻子闻过臭气之后,夸张地做出晕倒动作的孩子。

杂用间里到处都是那股异臭,七濑又开始头痛,这一次还伴有呕吐感。

七濑下定决心,要和这股臭气战斗到底。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股讨厌的臭气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她想。仿佛这一家的和睦正是在这股一家人全然没有意识到的异臭中悄悄沉淀才得以保持似的。

两个年纪还小的孩子留在家里,其他孩子都出门了,七濑和兼子一起收拾早饭之后的桌子,又稍微聊了聊。

按照兼子的说法,浩一郎除了做生意之外,还在土地买卖中赚了些钱。孩子们虽然都不是很聪明,不过也都不差。话说回来,与其头脑太聪明,还是稍微笨一点好吧,这是兼子奇怪的处世之道。

兼子说话没什么要领,话题没有连贯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七濑为了不重蹈昨日的覆辙,尽可能开启保险和兼子交谈,只窥探了她的内心一次。她发现,浩一郎所说的兼子的病,其实是她为了找个女佣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而对丈夫撒的谎。

兼子关心的既不是丈夫也不是钱,更不是家务和照顾孩子,同样也不是孩子们的未来。她的思考内容毫无连贯性,除了享受之外,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换句话说,就是只以动物般的感情生活,一步都没有超出女性的,甚至是过于女性的“思考感情”——不对,应该说是更为原始的精神混沌阶段。而且尽管说是女性的思维,她的意识中却也因疲劳和惰性,丧失了最为重要的母性本能。和其他家庭主妇相比,兼子十分散漫,这一点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察觉,但她认为那是自己的“乐天”性格。别人也常常这么说,她就是这样为自己开脱。

浩一郎去政府部门办理登记手续,兼子照看店里。七濑决心趁机给这个家做个彻底的大扫除,将异臭的一切源头全部斩断。

房间很多,是通过分隔大房间、改造壁橱,让高中毕业的孩子每个人有一个房间。要么是把大房间隔成两个,要么是改造了壁橱。

不管哪个房间都很脏。除了高三的长女的房间之外,所有房间脏得就像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扫过。桌子下面的灰堆成了小山,床单和毛巾基本上都是脏兮兮的,枕头则是黑得油光发亮。

次子的床尤其不堪。床垫下面藏着男性周刊上撕下来的几十张裸女照片,还有揉成一团的内裤。内裤上面还沾着黏糊糊的东西,已经变硬了,明显是拿它擦过体液。七濑知道男性的射精现象,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这东西发出强烈的异臭,不能就那么放着。

高中生们的房间里也发现了类似的东西。七濑把这些东西全都归到一起,塞进一个大纸袋,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肥皂反反复复洗了好几遍手。

在上初中的四子的桌子下面发现了便当盒,好像是很早以前丢在那儿的。七濑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只见里面长满了两三厘米高的青紫色的霉菌。

洗衣机一直转个不停,但是就算洗完了今天早上孩子们脱下来的四桶内衣和衬衫,还有床单和枕套要洗。七濑不停地工作。

扫除结束了,但是异臭没有消失。臭味似乎深深渗透到全家各处,看来接下去连墙壁、柱子、天花板也都要彻底做个清洗。七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头痛快要变成慢性的了。头痛消退的时候,我肯定也感觉不到这股臭味了,七濑想。

也是为了忘记头痛,七濑什么都不想,忙忙碌碌地不停工作。小孩子们陆续回来了。他们看到自己的房间变得十分整洁,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哇,这是谁弄的呀?”

虽然声音里充满了赞叹,但七濑却在他们的意识中读出了几分非难,不禁想: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些孩子还小,意识里还没有形成明确的观念和图像,七濑弄不清他们到底为什么非难自己,不过还是产生了几分戒备。年龄较大的孩子们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房间的脏东西不见了,又会产生什么反应呢?七濑这样想着,自然就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做好了准备。“啊,是你打扫了我的房间吗?”

傍晚,上大学的次子果然来到厨房,若无其事地问七濑。七濑点了点头,他按捺住心中的敌意,笨拙地挤出僵硬的笑容,装作很开心地说:“是嘛,那太谢谢了。”

他心中带有明显的敌意。(多管闲事。)(她知道那是什么吗?)(旁边还有裸体照片,多少能想象到一点儿吧。)(才十八岁,还不知道男人自慰这回事吧。)(不用担心吧。)(难不成她知道?)(真讨厌。)(入侵者。)

没错,对他来说,七濑显然是个入侵者,把他安静休养的地方搅得一团糟。

上班的长子和高中生们,虽然没有特别来问是谁打扫的,但同样开始对七濑产生了隐秘的敌意。昨天晚上尚未出现在他们意识中的那种敌意里,已经可以清楚读到自己的肮脏秘密被发现时的羞耻感,以及对清洁和洁癖,也就是对七濑所抱有的劣等感。长子心里还给她起了个“偷窥癖”的绰号。

他们秘而不宣的敌意在全家人围坐在晚饭桌前时达到了顶点。在不具有精神感应力的第三者看来,那可以说是有许多孩子的“健全”家庭其乐融融的景象,即使能发现那只是表面上的和睦,但至少和昨天以及平时一贯的晚饭相比,映在眼中的光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对于七濑而言,神波一家的可以说是一种集团意识的东西,明显有了巨大的变化。或者更明确地说,原本潜伏于他们潜意识中的东西,因为七濑的行为而暴露在明处了。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家庭的不洁。串通一气的家庭意识、生理特性相同者的连带感,使得如沉渣般潜伏在他们每个人心中被温热而舒适的异臭所包裹的不洁,跃上了意识的表面,露出狰狞的獠牙。而揭开了这个事实的实体,正是“昨天刚来的十八岁女佣”。

年龄较小的孩子们也感觉到了笼罩着餐桌的异样的寂静,战战兢兢地努力维持日常的行为规范。“今天多亏了娜娜打扫,家里干净了好多。”

兼子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的时候,包括次子在内的好几个人身子都僵住了,连筷子都顿了顿。浩一郎附和了一句“是啊”之后,沉默就挥之不去。

餐厅里充满了对七濑的恶意。(看她那副讨厌样,好像就她干净似的。)(只留着裸女照片没动。)(真讨厌。)(故意让我自卑的吧。)(强奸她。)(那她就跟我们一样了。)

慢慢地,那股恶意掉头转向了不洁的自己,以及让自己如此不洁、比自己更加不洁的家人。(妈妈不能再这么懒了。)(爸爸太纵容妈妈了。)

七濑的行为让他们之前没有浮现到意识表面的对家庭的憎恨都喷涌出来。(我太脏了。)(这个女佣看我就像猪一样吧。)(我就是猪。)

然后,他们就像是“异口同声”似的,一齐唤醒了自己过去的记忆。那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不洁行为,每一份记忆都栩栩如生。

只有兼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懒惰。她对七濑发现孩子们的肮脏感到很不舒服,害怕她去别处说“那家人脏死了”。然后,她开始逐一唤醒过去的记忆,也就是她自己发现孩子们脏兮兮的经血和污物时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最了解每个孩子的肮脏的还是兼子。

无比肮脏的画面在兼子的意识中徐徐散开,七濑禁不住想要尖叫。她慌忙开启保险,然而却无法开启。那简直就是对她的诅咒。

神波家意识中的沉渣受到搅动后形成漩涡,要把七濑卷到中心去。浩一郎、兼子,以及孩子们,全家人心中浮现出镶嵌着污物的心灵景象,充满了生理渣滓的记忆放出更加强烈的异臭,向七濑一个人袭来。(是的。)(我以前还做过更脏的事。)(没有发现“那个”,太幸运了。)(这家伙有没有看我的抽屉啊?)(这么说来,以前还做过那么脏的事。)(也做过那么脏的事。)(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一个个望过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是排泄物和体液的肮脏事例,一齐涌进七濑的意识,在她的心中冲突、争斗。

不行,忍不住了。

七濑站起身,慢慢走向走廊。

来到走廊,她再也忍不住,飞奔到厕所,吐了出来。她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呕吐,简直要将整个胃都吐出来。“是吗?那太遗憾了。”

七濑提出辞职的时候,浩一郎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头脑中飞速思考面子、薪水,以及其他各种事情,视线在空中游荡,发出叹息。(忍受不了我们家的不洁吧。肯定是的。这孩子那天在厕所都吐了。)

浩一郎果然也和兼子一样,担心七濑把自己家的不洁泄露到外面去。“那家人很脏”的风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特别是对于有女儿尚未出嫁的家庭来说该有多致命,这样的常识浩一郎也是有的。只是,自己家如此肮脏,在七濑到来之前却从没有注意过。

七濑自己没有解释辞职的原因,而浩一郎本来也不能刨根问底,也就没有问。他一边淌着汗,一边给自己和七濑寻找解释。“我也明白,毕竟是十三人的大家庭。换一个人,光是听说就吓得不敢来了。哎,你也是尽力了,也确实做得很好。虽然时间不长,做得确实很好。”

之前的豪爽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此时的浩一郎满脑子想的都是面子问题。他用哀求般的语气,翻来覆去说着没有意义的话,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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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濑来到河原家工作已经两个星期了。但是完全没有和这家人进行过通常意义上的“心灵交流”,就连可以称得上“谈话”的对话都没有。有的全都是居高临下的命令,七濑也只是不断把吩咐给她的家务做掉而已。当然,这样子对七濑来说也是轻松的。

虽然说是家庭,其实河原家也只有丈夫寿郎和主妇阳子两个人。

短短两周的时间里,尽管没有类似“心灵交流”一样的交谈,七濑还是受到阳子性格和思维模式的很大影响。阳子是具有强烈个性的人。至今为止七濑去过的所有家庭里,不管哪家的主妇都没有她那样强烈的个性。

一开始七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影响了,只是以为被阳子的强势自我压倒,一时受到了冲击而已。但是两周后的某一天,七濑在回顾自己的思考过程时,在其中发现了明显的阳子特有的模式。

自己单方面接受的,不仅只有那些居高临下的命令。

那一天,过了中午的时候,阳子对小个子的七濑下达了言简意赅的命令:“今天晚上我老公应该七点回来,你在那之前把晚饭做好。炒个肉片和青菜就行,我不吃。然后把我老公冬天的衣服拿出来,就是褐色的那件,拿熨斗烫一下。我九点回来,我老公问的时候就这么跟他说。等他问了再说。”

阳子的话很生硬,不过这种说话方式却很适合个子高、又很干练的她,这样反而更衬托出她的女性味道。

不过,连绵不断地流入七濑心中的阳子的思维模式却是非常具有逻辑的,可以说十分男性化。七濑出于对阳子的兴趣,一直都没有开启保险。

阳子对七濑毫无兴趣。在她的意识中,吩咐七濑去做的事、高效的说话方式、对这个名叫七濑的十八岁女佣最有效的命令方式,总是如同化学方程一样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不断变换形式。她的思维犹如经过三棱镜的折射一般发散出许多火花,就连曾经在各处接触过许多优秀头脑的七濑也不禁咋舌不已。

由于受到阳子的影响,七濑更容易感应她的意识。而且阳子的精神力非常强,简直不像女性。慢慢地,七濑可以从更远的距离读取阳子的内心了。

既有具备强大精神力的人,也有只能发散孱弱精神力的人,七濑发现这一点,是在她知道自己具有读心能力几年之后。那是她刚刚满十岁时候的事。在解除保险、窥探他人心灵的时候,她发现有些意识格外强大。

当然,很多时候都是因为那些人的精神构造与七濑特别相似,比如说是她的近亲;或者是在散发强烈的意识或情绪的时候,比如怀有强烈的嫉妒、爱恋、欲望等等。

但是也有不属于这些特殊情况,而是经常向周围散发强大精神力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比如河原阳子就是其中之一。

阳子驾驶象牙色的跑车出门后,七濑从衣橱里取出寿郎的西服开始熨烫。这件冬衣似乎是好几年前定做的了。

寿郎毕业于一流大学,在政府部门也位于精英行列,绝不是对外表马虎的人。他为什么没有新衣服呢?夏季穿的西服只定做了一件而已。七濑不禁认为这有可能是对阳子乱买衣服感到不满的表现。

河原家坐落于新兴都市郊区的别墅区,是一幢欧式建筑,房子附近有连通市中心和其他中小都市的高速入口。阳子总是开着她的跑车在这条高速路上飞驰,而七濑的心总是在追赶阳子向市中心急速远去的意识。“今天能跟到哪儿呢?”这一天,七濑一边机械地熨着衣服,一边追随阳子的意识。

虽然七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检验自己能力的界限,但其实也是为了能够一直观察阳子那富有魅力的意识吧。当然,阳子去哪里、去和谁见面,在她出门之前七濑就知道了。

阳子要在市区买东西,顺便去见她年轻的男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去见男朋友,顺便买点东西。反正在阳子的意识中,这两项行为的意向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到底哪个的重要性更大一点,七濑无从判断。这曲折的心理本身,正是七濑觉得阳子的意识最富魅力的地方。

阳子的意识此刻也还在曲折地变幻着,逐渐离七濑远去。(Vogue、Young pilot、Mackenzie,这几家店都上新品了吧。以前在Vogue买到过漂亮的套装,今天也去看看。要是Vogue什么都没有,再去剩下两家好了。就这么定了。)

这个想法与阳子特有的确定印记一起被刻进她的心里。(这样的话,和小修——大学四年级学生,头脑聪明,运动员,感情敏锐、内向,易受影响,意志薄弱——的约会地点也放在Vogue附近吧。)

不可思议的是,精神感应力的强度和障碍物完全无关。不管对方和七濑之间隔了多少堵墙,或者对方坐在车里——相当于在室内,感应力也和完全没有物体阻挡的时候一样。强度只和距离有关。

上了高速后大约八公里的地方,阳子发出的精神力急速减弱,之后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片断抵达七濑的心。(菅沼皇家酒店、西黑峰山庄。)(去哪儿呢?)(要说不引人注目……)

阳子的思考从七濑心里消失了。

七濑叹了口气。为什么叹气,七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不过也不错了,”七濑感觉自己是在给自己的叹息找借口,但还是自言自语地说,“前天在五公里的地方就消失了。”

事实上,对于七濑来说,人妻出轨的心理并不是多稀奇的东西。

和阳子说的一样,寿郎在七点整准时回来了。本来寿郎只要没有别的安排,为了看新闻,他必定会在七点回来。

看着电视吃完晚饭的寿郎终于发现阳子不在家,但他并没有问七濑阳子去哪儿了。他也把七濑当成普通的十八岁小姑娘无视了。(哼,又和小白脸去玩了吧。真麻烦。已经三十七岁,不对,三十八了吧。)

然而寿郎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嫉妒妻子出轨而导致家庭不和,也不是对于她的浪费导致经济拮据而感到不安。他担心的仅仅是阳子的出轨有可能被政府部门的同事和上司知道。

七濑窥探他的内心,一开始曾经简单地认为寿郎是冷淡的男人,阳子和别人厮混也是因为他的冷淡。但是到了今天,她开始发现事实恐怕远比这要复杂得多。

现在的七濑认为,这对夫妻具有其他任何夫妻身上都看不到的极端个人主义。七濑原本以为,所谓个人主义也好、相互尊重也好,这些词都是那些知识分子家庭为了保持表面上的和睦,同时也是为了说服自己而随便说着玩的。

寿郎慢慢品味着餐后水果和咖啡,继续看电视。在他的意识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与电视节目毫无关系的思绪——那是对妻子阳子的批判。

七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饶有兴趣地窥探寿郎的心。她想知道自己之外的人对阳子会有怎样的评价。

阳子的逻辑性思维全部与她自身的行动密切联系在一起,而寿郎的思维即使可以说同样具有逻辑性,但又非常具有文学性,始终贯彻着一种对他人的道德的批判。七濑之所以无法喜欢寿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都不做的人去批判采取行动的人,七濑一直都不喜欢。在七濑看来,那都是老头子和失败者的表现。就算他人做了出轨、偷情之类与社会道德认知相悖的行为,七濑也不能容忍失去了年轻之心的人去批判他们。(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都半老徐娘了,还学小姑娘和男人厮混,她也不想想有多丢人。)(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女人,一轮到自己就糊涂了。)(到底是女人啊。)

今天晚上该向寿郎说点什么吧,七濑想。对于通过行动尽情享受人生的阳子,七濑产生了共鸣。面对寿郎的批判,七濑不禁产生出想要为她辩护的强烈心情。

如果自己开口为阳子辩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七濑没有去想。她甚至认为,就算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趋于恶化,那也不错啊。对于只在内心批判他人来让自己满足的寿郎,七濑已经不想忍受了。

尽管有可能被阳子训斥,尽管寿郎什么都没有问,七濑还是趁着时钟敲响八点的时候,装成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对了,夫人说她九点回来。”“哦,九点啊。”寿郎刹那间露出冷笑。(反正又是去会小白脸了吧。)“夫人非常漂亮,”七濑紧接着说,“而且还很年轻。”七濑尽量装出天真的小姑娘模样,像是对美丽的夫人十分向往似的。

不过寿郎似乎轻易地看穿了七濑的心思。(哎哟,原来是老婆的战友啊。)他慢慢抬起头,打量七濑。(这么说来,老婆的行为还真和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很像。)

到这时候,寿郎才开始将七濑视为女人。第一次被作为女人打量的七濑,知道寿郎的兴趣完全不在像自己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真瘦。)寿郎一边观察七濑一边想。(皮包骨头。这有什么魅力啊?最近的小姑娘全都是这种类型,而且还宣传说这样子才有魅力。时装模特也全都是这样。所以现在流行的衣服也都是这样的。阳子也非要穿这种衣服,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真无聊。为什么中年女性就不能炫耀丰满成熟的肉体呢?未成熟的青涩小姑娘到底哪里好了?)

寿郎心中浮现出若干富态的美女,特别是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1][2]因、皮耶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等人喜欢画的类型——那种母性的女性。(对了,那些艺术家大概也对瘦小干枯的小女生没有任何兴趣。)[3]

七濑意识到寿郎具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你觉得她漂亮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寿郎的眼睛终于落回到电视上,缓缓地说,“但那不是中年女性的美。”

说完这话,寿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跟这样的小姑娘一般见识,于是苦笑起来。“帮我把茶送到书房去。”寿郎带着一丝惭愧说了一句,便站起身。

七濑随后把茶送到书房,只见寿郎眼睛望着摊在桌上的管理培训书籍,头脑中依然在考虑中年女性的美。(那种量产的衣服全都是按青年女性的腰身尺寸制作的,可是她阳子觉得定做衣服是上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宁可身子被勒着也要到处买那种衣服穿。搞得更难看了。)

寿郎这种思考逻辑的背后,是他最近遭遇屈辱的记忆。他去商场买裤子的时候,发现都是面向年轻人瘦削体形的衣服,店员看到寿郎不知所措的样子,轻蔑地笑了。(经济上终于稳定宽裕的中年男女,为什么要牺牲典雅的风格和丰满的女人味,去买面向年轻人制作的量产商品呢?那不是盲从于年轻人吗?从定制服装开始,成熟的男女从简单划一的年轻流行模式中获得自由,从而得以主张自己完整的个性,难道不是吗?)

寿郎在内心不断重复自己的理论,七濑不禁认为这是正在失去青春的人拼命寻找借口的表现。

实际上对服装并不是太关心的寿郎,如此拘泥于“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的背后,除了寻找批判阳子的证据这一理由之外,他的潜意识也应该在以某种形式发挥着作用。

七濑从充斥着寿郎理论碎片的书斋来到昏暗的走廊里,不禁苦笑起来。

她回到餐厅看了一会儿电视,房间一角的电话响了。“您好,这里是河原家。”“啊,娜娜,是我。”阳子的声音。

挂钟刚好指向九点。“出了点事故。”阳子说。“啊!”七濑倒吸了一口气。在电话里无法读取对方的心灵。“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故。回来稍微晚一点,帮我跟我老公说一声。”阳子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干练。“受伤了吗?”“我没事。就这样了。”电话挂了。

从阳子的那句“我没事”判断,一定有人受伤了,七濑不禁惊慌[4]起来。阳子持有A级驾照,至今为止从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是不可抗力造成的事故吗?还是阳子的心理状态导致了事故呢?“不可能的。”七濑强烈地否定了这一想法。阳子的性格很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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