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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07: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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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著,陆求实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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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徒

女生徒试读:

扉页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女生徒 / (日) 太宰治著 ; 陆求实译. -- 天津 :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0.1

ISBN 978-7-201-15452-7

Ⅰ. ①女⋯ Ⅱ. ①太⋯ ②陆⋯ Ⅲ. ①短篇小说-小说集-日本-现代 Ⅳ. ①I313.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28805号

女生徒

NÜ SHENGTU

出版 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人 刘庆

地址 天津市和平区西康路35号康岳大厦

邮政编码 300051

邮购电话 022-23332469

网址 http://www.tjrmcbs.com

电子信箱 reader@tjrmcbs.com

责任编辑 张璐

特约编辑 扈梦秋

封面插画 奚海洋

制版印刷 河北鹏润印刷有限公司

经销 新华书店

发行 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开本 127 毫米×184 毫米 1/32

印张 6.25

印数 1-8,500

字数 100千字

版次印次 2020年1月第1版 2020年1月第1次印刷

定价 39.80元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果麦文化 出品太宰治 摄于1948年2月

雪夜的故事

那天,一早起就下雪了。之前开始着手为小鹤(我侄女)缝制的裙裤终于完成,那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就顺道弯去了位于中野的婶婶家,将它送过去。等到我带着两片婶婶送我的鱿鱼干走到吉祥寺车站时,天色早已经暗了,雪积了足有一尺多深,而且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停不下来。我因为穿着长筒雨靴,所以兴致勃勃的,故意挑积雪深的地方走。等到了家跟前的邮筒附近时,才恍然发现,夹在腋下、用报纸包着的两片鱿鱼干不见了。我这个人向来大大咧咧的,不过丢东西这种事情倒从未发生过,那天大概是因为积了很深的雪而兴奋不已的缘故吧,竟然丢东西了。我不禁垂头丧气。尽管为了两片鱿鱼干而沮丧这种事拿不到台面上来讲,太丢人了,可我这本来是打算送给嫂子的呀。嫂子今年夏天就要生孩子了,由于肚里怀了宝宝,她老是感觉肚子饿。加上肚里的孩子,她得吃两个人的份呢。嫂子可不像我,她非常讲究行为举止,以前吃饭就像鸟吃食似的只吃一点点,而且从来不吃零嘴,现在却因为老感觉肚子饿,就想吃些特别的东西解解馋,她自己都觉得“真难为情”。前些时候,有天吃过晚餐同嫂子一起收拾打扫的时候,她叹着气悄声和我说,总觉得嘴里发苦,好想含点鱿鱼干之类的在嘴里。我记住了,所以那天刚巧从中野的婶婶那里得到两片鱿鱼干,就想着将它统统送给嫂子,高高兴兴带回家,没想到却弄丢了,叫人好不沮丧。

诚如各位所知,我家里是哥哥、嫂子加上我三个人一同生活。哥哥是个怪人,也是位小说家,年近四十仍寂寂无名,因而日子过得很拮据。他总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可是一张嘴巴却厉害得不得了,动辄呶呶不休地数落我们,但光说不做,家事压根儿不沾手,没办法,嫂子只得连那些男人的气力活儿都要自己动手做,真是怪可怜的。

一天,我实在气愤不过,说道:“哥哥,你偶尔也挎个包、出去买买菜什么的吧!别人家做丈夫的都是这样的啊。”

我这么一说,他马上唰地绷起脸来骂道:“混账!我可不是那种低贱的男人!你听好了,季实子(嫂子的名字)也给我好好记住:即使我们一家都快饿死了,我也不会干上街买菜那种丢人现眼的事!你们都记住了,这是我最后的一点自尊!”

呵呵,这决心听起来倒确实很坚决,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哥哥究竟是憎厌那些自认是为国分忧而外出购物的大军,还是因为自己懒惰才不愿意外出呢?我父亲和母亲都是东京人,但因为父亲曾长期在东北山形县的政府部门工作,哥哥和我都是在山形出生的。父亲于山形故世时,哥哥约莫二十岁,我则还是个婴孩,由母亲背着,母子三人回了东京。早几年,母亲去世了,现在哥哥、嫂子和我三人组成了一个家庭。由于我们没有老家,所以不像别的人家那样,时不时会从老家寄些吃的土特产来,加之哥哥是个怪脾气,与邻居几乎没有任何交往,因而喜出望外地得到别人赠送一点珍稀的食品这种事情从来不曾有过。所以,虽说只是带回两片鱿鱼干给嫂子,可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哪。想到此,尽管觉得有些丢人,但我还是舍不得那两片鱿鱼干,我赶紧右转掉头,顺着走来的积雪路,一步一步地仔细搜寻过去,但一无所获。在白雪茫茫的街道上找一个白色的报纸包本来就非易事,再说这期间雪一刻没停地下,我又是从家附近折返到吉祥寺车站跟前的,所以连一颗石子都没发现。我叹了口气,换了只手撑着伞,抬起头望了望夜空,雪片仿佛数百万只萤火虫似的,在空中翻飞飘舞。我不由得想,真美啊!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枝被重重的雪压得向下低垂着,不时还轻微颤动,好像在艰难地喘息一样,不知不觉中,我感觉自己宛如置身在童话世界一般,鱿鱼干的事情早忘掉了。忽然,我想到一个奇妙的主意:把这美丽的雪景带给嫂子!比起鱿鱼干,这样的礼物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一心只想到食品什么的,真的令人生厌哪,实在是让人难为情。

哥哥曾告诉过我,人的眼睛可以将看到的景物存储起来,例如对着电灯凝视片刻,然后闭上眼睛,眼皮内侧仍会栩栩如生地映现出电灯的影像,就是其证据。说到这个,哥哥还告诉我,从前在丹麦曾有过这样一件事,接着和我说起了下面这个小故事。哥哥说的话经常是胡拉混扯的,一点都不可信,不过当时哥哥讲的这个故事,即使是他编出来的,也让我觉得非常感人。

从前,有位丹麦医生为一个因海上失事而身亡的年轻船夫做尸体解剖,在用显微镜检视眼球的时候,在其视网膜上发现了一幅一家人团圆的温馨影像,医生将这一奇妙发现告诉了自己的作家朋友,作家朋友当即对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做出了解释:这名不幸的船夫连同船一起被海浪掀翻,掉落海中,后又被冲到岸边灯塔下,船夫使尽全身气力抓住了灯塔的窗台,心中涌起生的希望,正要大声呼救,恰巧看到窗内灯塔看守人一家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餐,餐桌上的东西尽管很简朴,但是一家人其乐融融。船夫于是心想,哎呀,不行,假如我现在大声喊叫“救命!”势必会把这家人幸福团圆的时刻搅乱。稍一迟疑,筋疲力竭的船夫抓着窗台的手松了,正好此时“哗——”的一股大浪向他扑来,将船夫冲向大海深处。这名船夫是世界上最善良、最高尚的人啊。听了作家的一番解释,医生也深以为然,于是二人怀着恭敬之情厚葬了船夫的尸体。

我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即使从科学上讲是不可能的事,我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在那个飘雪之夜,我情不自禁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准备将这幅美景藏在眼底,然后带回家,对嫂子说一声:“嫂子,你多看几眼我眼睛里的景象,好让你肚子里的孩子长得更加漂亮!”

此前,嫂子曾经笑着对哥哥说起:“你在我屋里的墙上贴几张美人的画片,我每天看着它们,好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哥哥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唔,胎教?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哩。”[1]

之后,哥哥将一枚婀娜艳丽的孙次郎能面画片和一枚可爱的雪

[2]小面能面画片并排贴在墙上,接着又将一枚愁容满面的自己的照片贴在了两枚画片的中间,实在令人受不了。“拜托了,那个……你的照片请拿掉好吗?看到它,我觉得胸口难受。”一向老实巴交的嫂子也终于忍无可忍,合掌祈求着让哥哥将他自己的照片揭下来,想必她看到这照片,就仿佛看到一张猴子般滑稽丑陋的脸吧。哥哥长着一张那样无可名状的脸,可他大概还觉得自己算个美男子吧,真是让人服了。眼下嫂子为了肚里的孩子,一心只想每时每刻都凝望着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景物,我若是将今夜如此美妙的雪景牢牢印在眼底,然后带回家给嫂子看,嫂子那份高兴,准定比收到鱿鱼干多数倍数十倍都不止啊。

我不再去想鱿鱼干,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我尽量多地饱览周围的景色,不光是眼底,我将这纯白莹洁的美景也印在了我的心底。

一回到家,我赶忙对嫂子道:“嫂子,快来看我的眼睛!我眼底里藏了好多美丽的景色呀。”“什么,怎么回事呀?”嫂子笑着站在那里,将手按在我的肩头,“你的眼睛怎么了?”“咦,哥哥不是说过的吗,人眼看到的景色不会马上消失,它会被存储起来,印在眼底的呀?”“你哥说的话啊,我已经忘了。他说的呀,基本上都是胡编的。”“可是,这句话是真的哟,我宁愿相信他这句说的是真的。所以呢,你快来看我的眼睛,我刚才看了好多好多美丽的雪景,全藏在眼睛里了,你快看看,这样你就会生出一个皮肤像雪一样白细白细的漂亮宝宝了!”

嫂子面露感动,默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喂!”[3]

这时,哥哥从隔壁六席房间走出来:“春子(我的名字)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她的还不如看我的,包管效果百倍呢!”“为什么?!为什么?!”

我气得恨不得捶哥哥几下。“嫂子说了呀,看到哥哥的脸啊眼睛什么的,胸口感到难受!”“不至于吧,你哥哥我的眼睛看过二十年美丽的雪景,我在山形一直生活了二十年哪,春子还不懂事那会儿就来东京了,所以你不知道山形的漂亮雪景,看到东京的这一点点雪就以为不得了了,我看过的雪景比你多几百倍几千倍哩,看得都有点腻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我的眼睛比春子的更美。”

我又气又恼,差一点想哭出来。这时候,嫂子来帮我了,她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爸,你的眼睛美丽的景色是看得比春子多几百倍几千倍,可是你眼睛看过的肮脏的东西也比她多几百倍几千倍呢!”“没错!没错!看过的坏东西比好东西还要多,所以你的眼睛才这么黄这么混浊呢。嘿,说得太好了!”“瞧把你得意的样!”

哥哥气鼓鼓地绷着脸,回到隔壁的六席房里去了。

[1]孙次郎:日本能剧所用的面具之一,形象丰润美丽,主要用于旦角戏,据说由能面制作大师金刚孙次郎根据亡妻的形象创作而成,故名。——译者注,下同。

[2]雪小面:日本能剧面具之一,用于年轻可爱的少女。

[3]席:日本传统的和式住宅以席为单位表示居室面积,一席即一张榻榻米大小,标准为长180厘米、宽90厘米,面积约1.62平方米。

女生徒

早上醒来时的感觉实在不舒服。就好像玩捉迷藏时,一动也不动地蜷在黑乎乎的壁橱中,突然,壁橱门“哗啦”一声被人促急忙乱地拉开,光线倏地照射进来,随后听到对方气急败坏地大声叫道:“找到你了!”刺眼的光亮,加上些许尴尬,胸口扑通扑通直跳,掖紧和服前襟,垂头丧气地从壁橱里出来,一下子有点恼羞成怒的那种感觉。哦,不对,不是那种感觉,而是更加让人不堪的感觉,仿佛打开一只匣子,里面是一只小匣子,将小匣子打开,里面还有一只小匣子,再打开小匣子,里面却是一只更小的匣子,再打开这只更小的匣子,仍然层层套着小小的匣子,一直打开了七八只匣子才算完,最后取出一只骰子般大小的匣子,轻轻打开一瞧,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是只空匣子——就有点近乎那种感觉。

要说是忽地一下子睁开眼的,那是骗人。先是眼前一片混沌,然后翳塞的浊物渐渐往下沉淀,一点点露出清廓,最后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不知为什么,早晨总是令人沮丧,许许多多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一齐涌上心头,叫人受不了。讨厌!真讨厌!早晨的我最讨厌了,两腿酸软无力,什么都不想做,也许是夜里睡得不踏实的缘故。

要说早晨精神抖擞,那也是骗人。早晨是灰色的,每天都如此,是最空虚的时刻。早上躺在床上,总会感到悲观,感到厌世,种种令人讨厌的懊丧悔恨,一下子涌至胸口,转侧难安,痛苦不堪。

早晨,实在可恶。

我试着小声地叫道:“爸爸!”说来奇怪,随着一种自疚同时又是一种欣快的心情,我腾地仰身起床,手脚麻利地叠好被褥。抱起被褥的时候,嘴里还自己给自己鼓着劲儿:“嗨哟!”但随即意识到,迄今为止,我从来未曾想到过,自己会是这样的女生,竟然脱口而出“嗨哟”这种低俗的字眼来。“嗨哟”似乎是老太婆才会使用的吆喝,真讨厌。为什么我会用这样的字眼给自己鼓劲?也许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潜匿着一个老太婆吧,这真让人心情糟糕,以后我可得小心了。这就像对于别人俗鄙的步态蹙额皱眉,冷不丁却发现自己的步态与之毫无二致,不免令人万分沮丧。

晨起的我向来毫无自信。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不戴眼镜,朝镜子里看去,整张脸显得有些模糊,似乎带着点潮润。虽然我最讨厌脸上这副眼镜,不过它也有着旁人无从知晓的好处。我喜欢摘掉眼镜,朝远处眺望,此时整个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恍若梦境,又仿佛西洋镜,非常美。所有的浊物一概看不见,只有庞大的物体,鲜艳、强烈的色块及光线映入眼帘。我还喜欢摘掉眼镜看人,所有人的面部看上去都会显得亲切、笑容可掬。此外,摘下眼镜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想要和其他人发生争执,也不会口吐粗言恶语,只会默默地、心神恍惚地发怔。那种时候,我只觉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善良,于是我便更加安于心神恍惚,甚至很想任情随性一番,心境也变得极为平和安详。

不过,我仍然不喜欢眼镜。一戴上眼镜,感觉整个脸部就消失了,脸上所表现出的种种情绪,浪漫、友善、激动、怯懦、天真、哀愁,这些情绪全都被眼镜所遮掉。再有,想以眉目传情也会变得滑稽不堪,根本没法做到。

眼镜真是个怪物。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我的眼镜很讨厌,而拥有一对美丽的眸子才是最理想的。即使没有鼻子,嘴巴被掩住,但只要拥有这样一对眸子——只要看到这对眸子,便会让人觉得自己必须活得更加精彩——就已经足矣。我的眼睛光是大,却完全说不上美丽,所以凝视着自己的双眸,会令我十分沮丧,连母亲都说我的眼睛一点也不漂亮,应该说它毫无神采吧。煤球儿!一想到这个我就沮丧万分,居然长成这副模样,太可气了!照镜子的时候,每每我都痛切地期望自己的眸子能够更加幽洁津润,就像碧清的湖水般,或像躺在青青草原上仰望昊空的那种眼睛,能映出不时飘过的云彩,甚至连鸟儿的姿影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照映出来。我憧憬着与众多拥有美丽眼眸的人相遇。

从今早起就是五月了,想到此,莫名其妙地就有些喜不自禁。毕竟这是令人开心的事。很快夏天也将到来。来到庭院,草莓花映入眼帘。父亲去世这一事实叫人无法想象,死、离别,这种事情让人很难理解,不知所以。我想念姐姐、想念离去的人、想念许久不见的人。每天早晨,见鬼了似的总会无聊地想起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和已经作古的人,它们好像腌咸萝卜的气味一样萦绕着我,真叫人受不了。

贾皮和可儿(因为是条可怜的狗,所以叫它可儿)两条狗窝着伴儿一齐朝我跑过来。两条狗并排趴在我面前,我尽情地亲抚了贾皮一阵。贾皮毛色雪白、又有光泽,很漂亮,可儿却脏兮兮的。我在抚摸贾皮时,清楚地看到一旁可儿哭丧着脸的表情。我很清楚可儿是条残疾狗,可儿既可悲,又让人为难,我是觉得它实在太可怜了,才故意冷淡它。它看来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入捕杀野狗的人之手,它的腿有残疾,跑起来踉踉跄跄的想逃也逃不脱。可儿,赶快到山里去吧,谁都不喜欢你,还不如早点去死呢。不光是对可儿,我对人也会做出些不可容忍的事,为难人家、激怒人家,真的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我坐在檐廊上,一面亲抚着贾皮的脑袋,一面望着明艳醒目的初夏新绿,不觉悲从中来,恨不得一屁股坐到泥地上。

我试着想哭出来。使劲屏住呼吸,憋到眼睛充血,也许会憋出一点点眼泪来吧,我试着这样做了,但是却没成功。或许我变成了一个不会掉眼泪的女孩。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打扫屋子。一边打扫一边不经意地哼起[4]了《唐人阿吉》。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想不到平时热衷于莫扎特、巴赫的我,竟然下意识地哼起《唐人阿吉》的小调,真可笑。抱着被褥直起身时“嗨哟!”一声给自己鼓劲,打扫屋子时哼唱《唐人阿吉》,我真是无可救药了。照此下去,睡觉说梦话时还不知道会蹦出什么样俗鄙的话来呢。我感到非常不安,但是又莫名地觉得可笑,于是停下手中的扫帚,独自痴笑起来。

我穿上昨天新做的衬衣,胸口处绣了一朵小小的白蔷薇。穿上上衣,这朵刺绣小花就看不见了,谁都不会知道,为此我有点小得意。

母亲正起劲地在帮人作媒,一大早就出门了。自我小时候起,母亲就常为别人的事尽心尽力,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还是非常吃惊并且深感佩服,母亲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哪。因为父亲只知道埋头读书,所以母亲连父亲那一份也一并做了。父亲生性便压根儿不善社交,而母亲却喜欢与在一起令人心情愉悦的人结交成群,两人各有其好,却能够彼此尊重,称得上是一对心无稔恶、善良而又散淡的夫妇。哦,值得骄傲,值得骄傲。

趁着酱汤还没煮好,我坐在厨房门口,出神地望着屋前的杂树林。忽然觉得,以前,还有今后,我似乎总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厨房门口,用一种同样的姿势呆望着屋前的杂树林,想着同样的事情,蓦地浮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过去、现在、还有未来,统统能在这一瞬之间感受到。我时不时会想象这样的情形:和谁坐在屋子里说着话,视线不由自主往桌子的一角移去,然后啪地停住,一动不动,嘴巴却仍旧在翕动。这时候,我就会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从前的某一天自己就是这样一种姿势,正和人说着同样的事,视线也是渐渐移向桌子的一角,并且我坚信,同样的情形今后还会原封不动、毫无二致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管顺着乡间的野路走多远,我都会深信这条路自己以前也曾走过。走在野路上,顺手摘下路旁的豆叶,这时就会想,以前也在这条路的这个地方摘过豆叶,而且我相信,不管今后在这条路上走多少遍,同样会在这儿摘豆叶。又有一次,我正泡着澡,无意中端详起自己的手来,于是便想到,今后再过多少年,洗澡的时候一定还会浮想起今日此时这样不经意地对着手端详,并且倏地有所思有所感的情形。想到这一点,莫名地就会心情黯然。还有一次,傍晚我在将饭盛入饭桶的时候,说灵光乍现不无夸张,但是真切地感觉到身体内有个东西“倏——”地在游走,怎么形容呢?姑且称之为“哲学之灵豸”吧,在它的东冲西突下,我的脑颅、胸膛,角角落落全都变得透明起来,心绪骤然宁定,感觉自己能够坦然去面对未来,就像琼脂无声无息、静静地从模盒中一点点倒出时那样,以那种柔软性、顺适性,适俗随时,轻松而美好地度过此生。当然这时候就不能自矜什么哲学了,依我的预感,应该会像只偷来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活着,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只会令人胆寒。那样的心境长此以往下去,人最终就会变成圣徒吧。

说到底,我是太松闲了,没有承受过生活的辛苦,每天数百上千的所见所闻引发的感受无可排遣,成天发呆愣怔,这些无聊意念才会像幽灵似的,接连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吧。

我独自一人坐在饭厅吃饭。这是今年第一次吃到黄瓜,看到青翠的黄瓜,就知道夏天即将到来。五月的黄瓜青涩味中带着些许哀伤,让人心口隐隐发痛、发痒、感觉空落落的。每次独自在饭厅吃饭时,我就会胡思乱想,特别想去旅行,想乘火车。拿起报纸扫了几眼,上面刊登着一幅近卫先生的照片,近卫先生算是个美男子吧,但我不喜欢这张脸,额头长得不好看。读报纸上的图书广告最有意思,因为一字一行大概都要收取一百元、二百元的广告费,所以都是人们尽其所能,长吁短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美文,目的就是要发挥其最大的效用。这样字字如金的文章世上不多吧,读着它我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真痛快。

吃完饭,关好门上学去。尽管觉得应该不会下雨,可因为太想带着昨天从母亲那里要来的漂亮雨伞走在路上,于是还是带上了它。这把西式雨伞是母亲少女时代用过的,翻出来这把漂亮的伞,让我有些得意扬扬,我真想撑着这把伞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等眼下这场战争结束,这种带有梦幻色彩的复古雨伞想必一定会流行的。这种雨伞与系带的无边软帽想必非常般配。穿上粉红色的长摆、大开襟连衣裙,戴着黑绸蕾丝长手套,宽宽的帽檐上插一枝紫花地丁,我就这样,在浓荫的季节踩着巴黎的街道去餐馆吃午餐。在我慵懒地托着腮,望着窗外交错的人流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瞬霎间音乐响起,[5]《南国玫瑰圆舞曲》——哦!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可惜现实中只有一把老气而外形奇特的长柄雨伞。我真是凄惨可怜!就好像卖火柴的女孩。喂喂,还是去拔草吧!

出门时,顺手将门前的草拔掉了一些,算是为母亲做一点小小贡献,说不定今天会发生什么好事情呢。同样是草,为什么有的我这么想拔掉它们,有的我却悄悄留了它们一条生路呢?可爱的草与不可爱的草,外形上没有任何区别,可为什么有的会让人怜悯,有的却令人生厌呢?毫无道理嘛。女人的喜欢或者讨厌,实在是靠不住的。

结束了十分钟的劳作,我急急地朝车站方向走去。穿过田埂路时,我忍不住想要画画。途中,我穿过神社前的森林小道,这是我独自发现的一条近道。从林间小道走过,不经意地看了看脚下,到处是一丛一丛的麦苗,约有两寸来长。看到青青的小苗,就知道今年又有军队从这儿经过。去年就有许多军人和马匹来到这儿,在神社前的这片森林中歇息。过了一阵子后来这里一看,森林中很快长出了一片麦苗,就像今天这样子。不过,这些麦苗不会再继续生长的。今年这些麦苗同样是从军队马匹驮着的粮草袋中散落在地长出来的,森林里很昏暗,细挑的麦苗完全照射不到阳光,长到这样高很快便会死去,真可怜。

穿过神社前的森林小道,在车站附近,碰上四五名工人,他们像往常一样,朝我吐着学都没法学的粗鄙的话,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我想赶上这些工人,一点点走到他们前面去,但如果那样,势必得从他们的缝隙中间穿过,和他们贴身挤撞。太可怕了。虽说如此,但若是默默停下不走,让工人们先走过去以便与他们拉开一定距离,则更需要足够的胆量,因为那样做无异于对他们失礼了,说不定会惹怒工人们。我浑身发烫,紧张得差一点哭出来,可又不好意思让人看到我哭的丑态,只得对着工人们强挤出一副笑容,随后缓步跟在他们后面。当时虽说就这么对付过去了,但直到乘上电车,那份懊丧仍没有随之消逝。我暗暗期盼自己赶快变得坚强起来、不卑不亢,好再面对这类无聊事情的时候能淡然处之。

紧挨车门旁有个空座,我将书包轻轻地放在座上,然后捋了捋裙褶,正准备坐下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将我的书包挪开,一屁股坐了下去。“对不起,这个、是我先找到的座位……”男人听了,只是苦笑一笑,便若无其事地看起报纸来。仔细想想,还真不好说是谁厚脸皮,也许厚脸皮的是我呢。

没办法,我只得将雨伞和书包搁到行李架上,单手拉着皮吊环,像往常一样,打算翻阅杂志消磨时间。一只手随意翻着杂志,脑子里却想着些古里古怪的事。

假设就以自己读书这件事来说的话,毫无涉世经验的我恐怕只能堆起一副哭丧脸了吧。我对书上所写的东西太过信赖,读了一本书,我就会一下子耽于其中而难以自拔,深信、同化、共鸣,并将它照搬到日常生活中来。换了一本书读,又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完全变成了另一副嘴脸。窃取他人的想法,毫不犹豫地拿来变成自己的想法,这种才能、这种小聪明,便是我唯一的擅长之技。说真的,我已经厌烦了这种小聪明、偷奸耍滑。日复一日,每天反复不断地出错失败、经历过各种丢人现眼,或许才能变得沉稳一些。然而,即使经历种种失败,看来我也能牵强附会找一个理由,加以一番巧妙的敷衍,瞎编出一套煞有介事的理论,扬扬自得地演一出又肤浅又蹩脚的戏码来。(我从某本书上读到过类似的话)

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没有了可读的书,找不到效仿的样板时,我会怎么样?大概会一筹莫展,整日蜷局瑟缩着,涕泗横流吧。总之,每天在电车里都会这样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真是糟糕透了。讨厌,身上的余温未退,仍感觉到有点发热——我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必须做点什么,但究竟怎样,才能明确地找到自我?之前的自我批评实在是毫无意义,当试着自我批评时,一旦触及讨厌的自身的缺点,立刻又坚决不起来,反而耽悦其中,自顾自怜,最后得出结论是不该磨瑕毁玉,所以压根儿谈不上自我批评。这样一来,反倒是什么都不想、毫无反省更好一些呢。

这本杂志里有一组题为《年轻女孩的缺点》的文章,有各种各样的人投稿,读着读着会情不自禁感到羞赧,好像他们在说我一样。这些投稿者人分各色,平时让人感觉愚笨的人果然写出来的文字也透着傻气,看照片感觉很时尚的人用的字眼也很时尚,非常滑稽,我一面读一面时不时会嗤嗤发笑。宗教家动辄搬出他的信仰,教育家从头到脚离不开恩呀恩的,政治家卖弄汉诗,作家则拿腔捏调地炫示华丽的辞藻……真有意思。

然而,所有人写的都没错:缺少个性;缺少内涵;与正当的欲望、正当的野心那类东西相去甚远,换句话说,就是缺少理想;虽然有时候也会自我批评,但并不懂得积极地与自己的生活实际联系起来;缺少反省;缺少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敢于鼓起勇气去行动,但对行动的结果敢不敢负责任就不好说了;能顺应自己周遭的生活方式并善于加以改造,但对自己和周遭的生活方式却没有执着的热情;缺少真正的谦逊;缺少独创性;一味模仿;缺少人类天性中应有的“爱”这种意识;假装高雅,实际上一点也不高雅……此外还有很多。说真的,很多文字读了令人蓦然顿悟,根本无力反驳。

不过,这上面所有的文字感觉都很乐观,似乎一点也不带有他们平时的情绪,他们只是为写而写。文章里多处出现“真正的”“应有的”这类限制定语,但“应有的”爱、“真正的”自觉究竟是什么呢?却没有一目了然地写明白。也许他们是知道的。倘若真是这样,如果说得再具体一点,用一句话,往左还是往右,就一句话,权威性地为我们做出指示来,那该多好啊。我们已经迷失了爱的表达法则,所以不要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而是坚定地告诉我们必须这样做、那样做的话,我们全都会遵从照办的。或许大家都缺乏自信,向杂志投稿发表意见的人,大概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也都不会说出“我认为应当如何如何”。虽然被指责说缺少正当的欲望、正当的野心,可一旦我们付诸行动去追求正确理想的时候,他们又能给予我们多少关注、给予我们多少指引呢。

尽管眼下还有些朦胧不清,对我们而言,我们知道什么才是应该去往的理想之所、什么才是自己向往的美好之所、什么才是能令自己成熟成长之所。我们想拥有好的生活。正因如此,我们是怀有正当的欲望、正当的野心的,只是想赶快觅得一个值得依赖、不容动摇的信念。然而,一个女生要将这些全部通过自己的生活去实现,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啊,因为不得不考虑母亲、父亲、姐姐、哥哥们的想法(虽然口头上有时候会略嫌他们古板,但对人生的前辈、老人、已婚人士绝不敢怀有半点轻视,非但如此,甚至常常自愧不如拜服不止呢),还有切断不掉生活往来的亲戚,还有各种认识的人,还有朋友,此外,还有永远以一股强大力量驱使我们往前、被称为“世道”的东西。想到、看到、再思考一下所有这些因素,所谓舒展自己的个性岂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实令人不得不意识到,去锋藏芒,不声不响地沿着大多数人所走的路规步前行,这才是最巧捷的做法,而将面向少数人的教育广施大众,不啻是种残毒的行为。随着年龄渐增,我逐渐明白,学校的修身教育与社会的既有规范大不一样,一味遵从学校所学的道德,这样的人会吃亏上当的,也会被视作怪人,成不了才,贫困一辈子。不说谎的人有么?倘若有,他永远只能是个失败者。在我的私亲当中,有个品行端正、怀有坚定的信念、追求理想、堪称真正活得很有意义的人,却遭到所有亲戚的耻笑,视其为笨伯一个。我自然无法做到明知会被众人视为笨蛋、背负一个失败的人生,仍不顾母亲和众人的反对,一味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事。小时候,当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和众人截然不同时,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其时,母亲非常生气地一句话就给我顶了回来:“你太可恶了,简直像个品行不端的野孩子!”看得出,母亲很替我感到悲哀。我还问过父亲,当时父亲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听说后来他对母亲说我是个“偏离常识的小孩”。随着一点点长大,我变得谨小慎微、依违不决起来,哪怕做一件衣服,也要顾虑到每一个人的感受。虽说暗地里珍惜自己身上仅有的一点个性,祈盼能一直保持下去,却不敢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我总想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好女孩。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我低声下气到极点,一叠连声地说着自己并不想说、违背本意的话,因为我觉得这样说不会吃亏。我真的很讨厌这样。倘若道德规范能早日彻底转变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再这样低声下气,也不用因为顾忌别人的想法而成天过着赧然汗下的生活了。

唷,那边的座位空出来了。我连忙从行李架上取下书包和雨伞,敏捷地坐了过去。右首是个中学生,左首是个身穿无领短棉罩衣、背着个婴儿的太太。这个太太一把年岁了,却还化着厚厚的妆、盘着时兴的发型,脸倒长得很漂亮,但脖颈下堆挤着黑黑的皱纹,简直不堪入目,恶心极了,让人恨不能上去扇她两下。

人站的时候与坐着的时候思考的事竟会截然不同。一坐下来,脑子里想的尽是些窝里窝囊的无聊事情。我对面位子上坐着四五个看上去年龄相仿的上班族,愣怔怔的,估摸着大概三十上下吧。他们个个让人讨厌,眼神迷离,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一点都不精神。但假设我现在对他们中的一个投以莞尔一笑,说不定仅凭这一个举动,我就会陷入被生拉硬扯着非同那人结婚不可的困境。女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仅凭一个微笑就足够了。太可怕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必须小心。

今天脑子里想的,尽是些滑稽可笑的事。此刻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三天前来家里修剪庭院的花匠的脸来,赶也赶不走。他从头到脚都是花匠的装束,但那张脸却怎么看也不像,夸张点说,他的脸宛若思想家:肤色黝黑,看起来很结实,眼睛很漂亮,眉距稍窄,鼻头塌得厉害,好在与黝黑的肌肤配在一起,反而显得意志坚强,嘴唇的形状也好看,耳朵上沾了点污泥,只有看到那双手才让人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个花匠,但那戴着黑色软帽站在树荫下的那张脸,令人觉得他当一名花匠真是可惜了。我曾再三向母亲打听他是不是一直就是花匠,最后还被母亲斥责了一通。

今早拿来裹书的包袱布是那个花匠第一次来我家那天,我向母亲要来的。那天家里大扫除,厨房改造的工人、榻榻米翻修的工人都来到家中,母亲将衣橱收拾整理了一番,于是翻出这枚包袱布,我从母亲那里要了来。这是枚漂亮的包袱布,女气十足。这么漂亮的包袱布结成一团太可惜了,我坐着,将它搁在膝上反反复复静静地看着,抚摸着,我想让整节车厢的人都看到它,可是没有人看它一眼。这么可爱的包袱布,谁要是肯凝视它几眼,我嫁给他都行啊。

想到“本能”这个词,我就忍不住想哭。本能的力量之强大,我们的意志根本无法控制,当我通过许多事例渐渐明白这一点后,我几乎绝望到要发疯。应该怎么办?我感到困惑,不能否定,也无法肯定,感觉似乎有个硕大无朋的东西压在头顶上,并且随心所欲地拉着我到处走,此时我的心情既因为被拉着走而满足,与此同时,也仿佛带着悲哀的心情冷漠旁观一般。为什么我们不能自我满足、一生只爱自己一个人呢?看着本能将我以前的感情、理性一点点吞蚀掉,真叫人可悲可叹。哪怕将自我稍许忘却,其后我都会感觉极度的衰颓,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自我、那样的自我原来都潜匿着本能,我不禁掩面欲泣,差一点哭爹喊娘。并且,真实这东西往往出乎意料地就存在于自己讨厌的事实中,这尤其令人叹憾。

御茶水站到了。走下站台,不知为何所有事情都消逝得干干净净。我赶忙努力回忆刚才思考的事情,却怎么也浮现不出。我有点着急,还想接下去继续思考呢,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还一会儿心情激动,一会儿羞愧难当,然而事过时移,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现在”这个瞬间真的很有意思,就在人“现在、现在、现在”地掐指计算的时候,“现在”已经倏地逝向远方,而新的“现在”已然到来。我走上跨越铁轨的连廊的楼梯时一直在想,那究竟是什么事,我真是犯傻。也许我有点幸福过头了吧。

今天的小杉老师很美,像我的包袱布一样美。漂亮的蓝色很适合老师,胸前火红的康乃馨很抢眼,假如去掉“做作”,我会更加喜欢这位老师,她有点过分拿腔作样,让人总感觉不那么自然,她这样子想必会很累吧。她的性格也令人难以捉摸,身上很多地方让人无法理解。本来性情沉郁,却还要强作开朗明快的样子。不过无论怎么说,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当一名学校老师真可惜。尽管在课堂上她的人气已不如从前,但我——只有我一人——仍和以前一样被她深深吸引。她给人的感觉,像是生活在山中或是湖畔古城堡里的千金小姐。我这可是极不寻常的夸赞。说起小杉老师,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呢?该不是傻吧,太可悲了。从刚才起一直唠里唠叨地就爱国心啰唆个没完,那不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吗?不管什么人,对自己的出生地都是满怀着爱的,真是无聊。我以手托腮,撑在桌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风很大,将云彩吹成漂亮的形状。庭院一角,开着四朵蔷薇花,一朵黄色,两朵白色,还有一朵粉红色的。我心不在焉地望着花,心想,其实人也有其好的方面,发现花的美丽的是人,爱悦花的还是人。[6]

午餐的时候,聊起了鬼怪。安米小姐讲述的一高“七大不可思议”之一“打不开的门”,吓得大家哇哇直叫,它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而是让人打从心底感到害怕的恐怖,因而很有意思。因为闹得很疯,刚吃过午餐大伙儿又感觉肚子饿了,于是向“面包夫人”要了牛奶糖,随后又沉浸在恐怖故事中。聊起鬼怪故事来,谁都感到兴味盎[7]然,这或许是我们的一个兴奋点吧。后来又讲了久原房之助的故事,这个不是讲鬼怪的,但也很有趣。

下午图画课时,大家都到学校的庭院里练习写生。不知道为什么,伊藤老师老是毫无名堂地让我犯难。今天,他又要我当他的绘画模特儿。早上我带来的旧雨伞在班里大受欢迎,大伙儿七嘴八舌热闹了一阵,结果伊藤老师也知道了,他便吩咐我,要我拿着伞站到庭院一角的蔷薇丛旁边,说是要将我的这个姿影画下来,参加下一次的展览。我答应老师,只给他当三十分钟的模特儿。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能对别人有所帮助,我就觉得高兴。不过,和伊藤老师两人面对面时,非常累人。他絮絮叨叨地一直说个没完,谬论一大堆,大概是过于强烈地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一面画草图一面絮叨,全都是有关我的事,我甚至懒得答理他,真烦人。他一点也不干脆。一忽儿暧昧地笑,一忽儿又显得很羞赧,可他是老师啊,看到他如此不痛快的样子,直叫我觉得恶心。还说什么“你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真让人受不了。他人倒是个好人,就是太爱装模作样了。

说到装模作样,我也很会装模作样,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并且我还很狡猾,懂得巧妙钻营,严格来讲这就是欺骗,所以往往会弄到不可收拾。“我假模假样的习惯了,慢慢地被假象牵着变成了个专门说谎的怪物了。”虽然我这样想,但这本身也是一个假象,其实我还是身不由己。别看我此时安安静静地站立着给老师充当模特儿,心里却一个劲地在痛切祈祷:让我活得自然些、纯朴些吧。不要再读那些无用的书了,仅仅活在观念当中、不懂装懂的高傲,我瞧不起你,瞧不起!喂,你缺少生活目标,你应该更加积极地投入生活、投入人生,你似乎内心在犹豫彷徨,因而常常摆出一副思考和烦恼的样子,其实那只不过是你廉价的感伤而已,你只是在自矜自怜,你太高估自己了!唉,让内心如此龌龊的我当模特儿,老师的画作注定会落选,画出来不可能美的呀。我觉得伊藤老师真傻,虽说我不应该这样,但他竟然连我衬衣上绣着一朵蔷薇花都不知道。

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声不吭地站立着,我忽然非常地渴望钱,只要十元也好。最想读《居里夫人传》。还有,我也真心希望母亲健康长寿。给老师当模特儿太辛苦了,我已经累得浑身瘫软。

放学后,我和寺庙住持的女儿琴子偷偷去“好莱坞”剪头发,剪完一看,不是我想要的发式,我大失所望。怎样看都不觉得可爱,我不禁心生委屈,万分颓丧。我们偷偷地跑来这种地方剪发,结果将自己弄得像只丑陋不堪的母鸡一样,我现在非常后悔,我们来这种地方,简直是自取其辱。

住持女儿却十分兴奋。“干脆就这样相亲去吧!”她胡言乱语起来。说着,她竟然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真的要去相亲一样。“这样的发型插什么颜色的花好?”“穿上和服的话,配上哪种腰带好啊?”她越说越一本正经了。

真是个心宽意适的可爱的人呢。“你要跟谁去相亲?”我笑着问。“有道是年糕当然得进年糕铺啊!”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那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吃惊,问她她却这样回答,寺庙住持的女儿当然是嫁入寺庙最合适了,一辈子都不用愁吃穿了。这个回答又让我吃了一惊。琴子个性一点也不突出,也因为如此,她浑身洋溢着女性气质。在学校她和我同桌,虽然我对她并没有特别亲近,但她却向所有人表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真是个可爱的女生。她每隔一天给我写信,还常常不经意地照顾我,让我很是感激,不过今天她这样兴奋异常,到底还是令我对她产生了厌嫌。

和住持女儿分开后,我乘上巴士。说不清为什么,心情有些抑郁。在巴士上,我看见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她身穿领襟满是污渍的和服,乱蓬蓬的棕红头发用一柄木梳卷起着,手上脚上脏兮兮的,还有一张红里透黑、凶巴巴的脸盘,男女莫辨。还有,啊呦!我简直想吐:那女人还挺着个大肚子。她不时自说自话地嗤笑。母鸡。可是,偷偷跑去“好莱坞”那种地方剪头发的我,跟这个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想起早上乘坐电车时坐在旁边化着浓妆的那个太太。唉,恶心,真恶心。女人就是讨厌。因为自己是女人,所以很清楚女人身上的膻秽,简直令我讨厌到咬牙切齿的地步,好像浑身渗着那股抓过金鱼之后沾上的难闻的腥臭,怎么洗也洗不掉。想到自己也将这样每天浑身散发着雌性的体臭,我突发奇想,真希望索性趁少女时就死了算了。无意间,我又幻想自己生病,倘若患上重病,让汗水像瀑布般淌个不停、身子暴瘦,或许我就能变得冰清玉洁。只要活着,终究都会面临这无法逃离的宿命吧——我感觉自己开始有点领会宗教的神圣意义了。

下了巴士,才稍稍舒了口气。车厢内令人太受不了,空气混浊,实在难受,还是大地令人舒爽,双脚踏在泥土上行走,就会喜欢上自己,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只无忧无虑的蜻蜓。“回家喽回家喽,你在看什么呢?我在看田里的洋葱,青蛙在叫我要回家了。”我轻声哼唱起儿歌来,心里还在想:歌里这小孩怎么这么悠闲?换作是我,早就不耐烦了,这个背部一伸一驰的家伙让人讨厌透了。我要做个乖乖的女生。

回家的这条田埂小道,每天每天看得都生腻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乡间是多么宁静,眼里只有树木、道路、田地。今天,我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个从外乡初到此地的人。我姑且就是神田那一带一名木屐匠的女儿,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在我眼里这乡间到底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呢?一个妙极了的构想。一个哭笑不得的构想。我于是换成另一副表情,故意大惊小怪地左右张望着。走下林荫小路时,我仰起头眺望着枝头的新绿,发出“哇!”的轻声惊叹;经过桥面铺着泥土的小木桥时,俯视小河,镜面一般平静的小河倒映出我的脸,我模仿野狗汪汪叫了两声;眺望远处的田野时,我眯起眼,迎着令人陶醉的微风,深呼一口气,喃喃道:“真爽啊!”在神社我稍事休息。神社前的树林一片昏暗,我慌忙站起身:“啊,可怕,可怕!”说着佝偻着身子疾步穿过树林,来到树林外,对外面的光亮故作惊讶,似乎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正当我小心地走在田埂小道时,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悲寂。终于,我走到道路旁的草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坐下来后,方才雀跃的心绪倏地消逝而去,瞬霎之间恢复了本来的我。接着,我平静地、不紧不慢地开始反省这阵子的自己,为什么最近变得这样子呢?为什么感觉如此不安,好像总有个东西令我怯惧似的?前些时候有人说我:“你越来越俗气了。”没错,我或许真的变得很差劲,很无趣。“真差劲!真差劲!糟透了!糟透了!”我冷不丁地差点大声喊出来。嘁,用这样几声叫喊来掩饰自己的软弱,那是枉然之想。必须想想其他办法。也许我是恋爱了吧。我仰面朝天,躺卧在青青的草地上。

我试着呼唤道“爸爸!”爸爸、爸爸!晚霞映红的天空真美。粉红色的暮霭。大概是黄昏的落日溶入暮霭,洇染开来,暮霭才变成了这样柔和的粉红色吧。粉红色的暮霭轻徐地飘漾着,钻入树林、趋经小路、抚过草地、将我的身体轻轻裹起,我的每一根头发都闪耀着幽微的粉红色的光。它温柔地慰抚着我。更令我感动的,是这美丽的天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对这天空曲躬折腰,此时此刻,我相信神明是存在的。天空的色彩是什么颜色呢?蔷薇?火?彩虹?天使的翅膀?精舍?不,都不是,比这些更加庄严神圣。“我爱这所有的一切!”我心中暗想,几乎热泪盈眶。我凝视天空,发现天空慢慢在变,渐渐带了些许青色。望着云动色变,我只顾惊叹,真想让自己裸露在这绝美的天地之间。隔了一会儿,树叶和草已不像先前看上去那样透明、美丽了,我伸手轻轻去触摸青草。

我一定要活得精彩。

回到家,发现来客人了,母亲也早已回了家。客厅里照例又传出热闹的笑声。当只有母亲和我两人的时候,母亲脸上再怎么挂着盈盈笑意,也不会用很高的声音说话,但是和客人说话时,就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一定是声音高亢,透着笑意。打过招呼后,我立刻走到屋后,在井边洗手,然后又脱下鞋,洗了脚。这时候,鱼铺的老板来到我家:“让你们久等了,谢谢你们关照!”说罢把一条大鱼搁在井台上便离去了。我不认识这是什么鱼,不过看鱼身上的鳞很细密,像是北海的鱼。我将鱼放到盆子里,随后又洗了一遍手,感觉有股北海道夏天的气息,令我想起前年暑假去北海道姐姐家游玩的情景。姐姐家在苫小牧,因为靠近海边,家里始终有一股鱼腥味。傍晚,姐姐独自在又大又冷清的厨房里用那双白皙粉嫩的手熟练地烧着鱼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记得当时,说不清为什么我等不及地就是想和姐姐亲近一下,不过那时候姐姐已经生下小年,她不再属于我一个人,想到此,便感觉有股阴冷的贼风“飕——!”地钻进心口,宛似再也不能拥搂姐姐的细肩,心情犹如死去一般凄惶,站在昏暗的厨房一隅,凝望着姐姐那白皙的手指在轻盈舞动,看得竟至失了神。逝去的事情,全都让人怀恋不已。亲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关系,如果是旁人,记忆会渐远渐淡,终至忘却,而对于亲人,那些美好的事情却一直会被忆起。

井台旁的茱萸果已经略略泛红,大概再过两周就可以吃了。去年,出了件滑稽事。一天傍晚,我正独自采摘茱萸果吃时,贾皮一声不吭地在旁盯着我,我于心不忍便喂了它一颗,贾皮一口就吃了下去。又给了它一颗,又吃下去了。我感觉很惊奇,便摇动茱萸树,让果子“啪嗒啪嗒”掉下一地,贾皮于是忘我地吃了起来。笨狗狗!一只吃茱萸果的狗,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我自己也挺直了身子,采摘茱萸果吃,贾皮则吃着地上的。可笑极了!忆起当时的情景,一下子想贾皮了。“贾皮!”我唤道。

贾皮从玄关大模大样地跑过来。我忽然觉得贾皮太可爱了,简直让人爱到咬牙切齿,于是使劲抓住贾皮的尾巴,不想它轻轻咬了我的手一口,我眼泪差一点掉下来,于是在它的脑袋上打了一记,贾皮若无其事地在井台边喝起水来,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回到房间,电灯幽幽地亮着。房间里一片静寂。父亲不在了。父亲不在,便觉得这家中空出来一大块位置,令人浑身难受。我换上和服,吻了一下脱下来的衬衣上那朵蔷薇花,随后坐到梳妆台前。从客厅传来母亲们“哇——”的哄笑声,我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的时候还好,可只要有客人来,很奇怪,她便会对我疏远、冷淡,每当这时,我就会特别想念父亲,非常难过。

对着镜子觑视,我的脸孔出乎意料显得神采飞扬,令我有些惊讶。这张脸是另一个人的,与我悲伤、痛苦的心情毫无关系,它恬然自适。我今天没有抹胭脂,而镜中的脸颊却如此红润,双唇也微闪着晶莹的光,看上去非常可爱。我摘下眼镜,试着笑了一笑,眼睛也很漂亮,蓝蓝的,清清澈澈。大概是对着黄昏时分美丽的天空凝望了许久,所以眼睛也变美丽了。太好了!

我喜不自禁地来到厨房,淘米的时候却又猝然感到一阵悲伤。之前小金井的家真令人怀恋啊,那强烈的怀恋仿佛心中马上要烧起来一样。在那个幸福的家里,有父亲,有姐姐,那时候的母亲也还很年轻。我从学校放学一回家,便会和母亲、姐姐在厨房或起居室高高兴兴地说会儿话,有时母亲、姐姐给我吃点心,我则向两人撒一阵子娇,有时我也会同姐姐拌嘴,但结局总是被母亲责怪,于是我便跑出门,蹬上脚踏车去到很远的地方,直到天快黑才回来,一家人又高高兴兴地一起吃晚饭。真的很快乐。那时的我,不会神经质地自我咎责、对身体的不洁成天彷徨无措,可以尽情地任性撒娇。那时的我可以享受这一大大的特权,并且心安理得,不用担心、没有凄寂、也没有痛苦。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父亲,姐姐也很温柔,我什么事都依赖姐姐。但随着慢慢长大,我开始变得令人讨厌,特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赤条条的没有了任何遮掩,丑态毕现,我再也无法任性撒娇,成天陷入胡思乱想,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越来越多。后来姐姐嫁了人,父亲也离开人世,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想必母亲也很孤寂,前一阵子母亲曾对我说:“我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快乐了。看到你,我真的实在是感觉不到快乐,原谅我吧。反正你父亲不在,幸福来不来也无所谓了。”母亲说她看到蚊子应时登场就会不经意地想起父亲,拆洗和服时想起父亲,修剪指甲时想起父亲,品茗喝茶的时候也一定会想起父亲,无论我怎么体恤母亲的心情、经常陪母亲说说话,但毕竟和父亲给予母亲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夫妇之爱是世上最牢固的情感,比亲人之间的爱还要珍贵。

我独自胡思乱想着超出我年龄的事情,蓦地感到两颊发烫。我用湿漉漉的手拢了拢头发。我一面“哗啦哗啦”淘着米,一面觉得母亲实在可爱,不由得心生怜悯,于是真心实意想好好照顾她。我恨不得将烫了波浪的头发拉拉直,让头发快快长长,母亲向来很讨厌我留短发,让母亲看到我头发留长、束起来的样子,她一定会感到高兴。可是,我不喜欢用这样的举动来讨母亲开心,我讨厌这样。

细细想来,这阵子我之所以焦虑不安跟母亲有很大的关系。我很想做个让母亲合心合意的好女儿,但是又不想曲意逢迎来让她高兴,假如不用我自己说什么,母亲便能明白无误地知道我的想法,并且不再为我担心,那是最理想的了。不管我多么任性,也绝不会做出令世人耻笑的事情,不管多痛苦、多孤寂,但至关重要的事情我会坚决固守,我会好好爱母亲、爱这个家的,倘若母亲对我也绝对信任,放下心思、无忧无虑地过她的日子,那样不是很好嘛,我一定会好好做,竭尽全力去做好,这是我现在最大的乐趣,也是我今后的人生道路。然而,母亲却对我彻底缺乏信任,还一直将我视同小孩子,有时我说些孩子气的话,母亲就会很高兴。前些日子,我无聊地拿出夏威夷吉他,“叮叮咚咚”存心胡弹一气,母亲听了似乎从心底感到开心,她故作糊涂地取笑我道:“咦,是下雨吗?我好像听到雨滴声呢。”大概以为我是真心练习弹奏夏威夷吉他吧。我感觉很伤心,真想哭。母亲,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人间事理我怎么会不知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敞开了说呀,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可以向我明说,假如你说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如此,你也应该为我分点忧的话,我绝不会跟你磨着买鞋子,我会做个懂事、俭朴的女儿,真的,我会这样做的,可偏偏——忽然想起有首歌里面就有“可偏偏”,不由得独自“咯咯”笑了起来。回过神,发现自己两手插在锅里,像个呆子似的,正在胡思乱想。

不好不好,得赶快为客人准备晚餐了。刚才送来的那条大鱼怎么烧?总之,先剁去鱼头、将鱼身一剖为二,抹上味噌酱渍着,这样烧出来一定很鲜美。做菜全得凭感觉。家里还有些黄瓜,可以弄个调和醋拌黄瓜。再就是我拿手的煎蛋。嗯,还得再凑一道菜。对了!就做“洛可可”吧。这是我自创的一道菜式。将火腿、鸡蛋、荷兰芹、卷心菜、菠菜这些厨房剩余的菜统统用起来,五花八门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巧妙组合,然后分别装盘。这道菜做起来一点也不麻烦,又很经济,虽说吃在嘴里并不可口,但看上去有一种很丰富、很豪华的宴客腔调。衬饰在煮蛋后面的翠绿的荷兰芹便是青青草原,旁边的火腿仿佛红色珊瑚礁,微露嶙峋,乳色的卷心菜叶打底铺在盘子里,既像牡丹花瓣,又像鹅毛扇子,绿色的菠菜姑且当是牧场或湖水吧。这样的两三个餐盘往餐桌上一端,一定大大出乎客人的意料,会令他们想起路易王朝吧。虽然实际上没那么好,但既然我做不出美味的佳肴来,至少要把场面弄得漂亮,让客人眼花缭乱,好蒙混过关。料理,视觉感受最重要。这样,我想基本上应该过得去了。不过做这道“洛可可”,还需要一定的绘画感觉,对于色彩配搭,假如没有超人的敏感性肯定会失败,至少必须像我这样细腻,否则是不行的。前阵子翻词典查了下“洛可可”这个词,它的含义是一种装饰风格,徒有华丽的外观,内容却空洞贫乏。我不禁发笑,这是个绝妙的解释,美难道还需要什么内容吗?纯粹的美丽,都是无意义、无道德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我才喜欢“洛可可”。

每次总是这样,当我做菜尝口味的时候,渐渐就会有种虚无感向我袭来,令我疲惫不堪,心情变阴郁。所有努力都已臻极限,不管怎样,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可转瞬间,“啊啊!”猛地又变得破罐子破摔起来,再也无心精进讲究,最终味道、外观全都顾不上了,胡乱弄一通,带着一脸的不高兴端给客人了事。

今天的客人尤其令我心情不佳,是住在大森的今井田夫妇和他们七岁的儿子良夫。今井田先生已年近四十,却仍像个奶油小生似的皮[8]肤白嫩,有点令人恶心。他为什么抽“敷岛”这种烟呢?带过滤嘴的香烟,不知什么缘由,总给人不干不净的感觉。香烟,就不能带滤嘴,抽“敷岛”一类的烟,甚至会让人对其人格产生怀疑。今井田先生朝天花板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嘴里咕哝道:“啊、啊、是这样啊。”此刻的他仿佛一个夜校老师。他太太身材瘦小,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举止显得很俗鄙,完全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一点点小事,她也会笑得弯了腰,脸孔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有什么好笑的?她大概将这样夸张地俯身大笑当作是种娴雅之举了。这年头,应该就是这一阶层的人最差劲、最肮脏了,该称之为小布尔乔亚?或者小市民?连他们的孩子也是老气横秋,完全没有一点天真活泼样儿。但想归这样想,我还是克制住所有的情绪,又是躬身哈腰,又是堆笑说话,还抚摸着良夫的头一叠连声地说:“真可爱,真可爱!”完全是一派骗人的谎话,从这一点上说,今井田夫妇或许要比我来得纯洁吧。大家吃着我做的“洛可可”,齐声夸赞我的手艺,我心里觉得凄怨、生气、委屈得想哭,但还是努力装出一副高兴的神情来。终于我也可以坐下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但今井田太太喋喋不休、笨嘴笨舌的夸赞却让我觉得恶心,算了,我也用不着欺瞒你们了,于是我态度生硬地说道:“这菜一点都不好吃!因为家里没菜了,我迫不得已才想出来的这一招。”我说的是事实,可是今井田夫妇却拍着手大笑道:“迫不得已想出来的招,真会说话呀!”我的话没有收到预期效果,有点不甘,恨不得摔掉手里的碗筷,大声痛哭,但我还是强忍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承想母亲说了句:“这孩子越来越派得上用处了呢。”母亲啊,你明明知道我心情难过,为了迎合今井田先生竟然笑呵呵地说出这样的话,母亲,你这样做就为了讨好今井田那样的人,实在犯不着呀。在客人面前的时候,母亲变得完全不像个母亲,仅仅是个弱女子。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我们用得着对别人如此卑恭吗?太可悲了!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走吧!走吧!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待人友善,人格高尚,倘若因为我父亲不在了,就这样侮慢我们的话,请你们现在就回吧!我真想这样告诉今井田,但我还是低三下四地又是帮良夫切火腿,又是为今井田太太搛黄瓜。

吃过晚餐,我急忙躲进厨房,开始收拾整理,因为我想赶快独自待一会儿。不是我高傲自大,但我真觉得今后没必要去迎合那样的人,和他们在一起聊天说笑,对那种人绝对不需要以礼相待,不,绝对不需要低三下四地逢迎。我讨厌这样!再也不想这样了!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今天我强忍住不耐烦、和蔼可亲地招待客人的表现,母亲看了似乎很高兴,但我那样做真的好吗?究竟是彻底区分与人交往是与人交往、自己做人是自己做人,敞开胸襟大大方方地待人接物、行事处世好,还是即便被人恶语攻击也不愿丧失自我、坚持不掩藏自己的真心好呢?孰好孰坏,我难以判别。我真羡慕有的人可以始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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