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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23:5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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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合

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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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实

果实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果实

作者:一合

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03-01

ISBN:9787543489974

本书由河北冠林数字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序幕

对于一个“纸上反腐败的人”(铁凝语),不写惊天大案,而去写一个班级的普普通通的学生,我着实没有什么信心。报告文学应以揭露矛盾为己任,从而震动视听,博得满堂彩。可是他们,河北农业大学园艺系果树专业9301班的同学们,按部就班地毕业,默默无闻地工作,已经十五年了,没有产生英雄模范,也没有谁有重大发明,成为科学家,更没有谁身居要职,当然也没有谁沦为贪官。

然而,就是这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群体,忽然被发现了价值,新闻媒体大力宣传,中央领导批示赞扬,他们一夜成名,红遍全国。承诺、奉献、美德、爱心、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面对这些闪光的词语,他们感到很陌生。他们从来没有把过去所做的一切事情当成一回事,觉得都很平常,都是家常便饭。正因为很平常,才坚持了十五年。只有家常便饭,才能年长日久。如果是山珍海味,那就一顿也奉献不起了。

归根到底,简而言之,就是这么一件事:同班同学李宝元病逝了,他的父母受到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打击,后半生很成问题。在校时他们为这对可怜的父母捐过钱。1997年毕业之际正赶上香港回归,举行了一个连庆祝带惜别的联欢会。大家心潮澎湃,兴奋不已。说实在的,在这个时候很少还有人想到这对老人。迎接香港百年回归的自豪感,与毕业以后各奔东西、能否找到满意工作的忐忑掺杂在一起,心情颇为复杂。既骄傲,又惆怅,既向往,又不安,依依惜别,血脉贲张,泪眼朦胧。正在大家三三两两商讨未来,回忆过去,谈兴正浓之时,牛树启晃晃悠悠地走到黑板跟前,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的通讯地址。这个人就是病逝同学李宝元的父亲——李维贺。这个地址是:承德县下板城镇乌龙矶村。大家一愣,接着就找出纸笔,抄下了黑板上的文字。有的没带纸,就写在了手上。

之后大家就毕业了。理解,还是没有理解黑板上文字的意思?往没往那个承德的小山村给李维贺老人寄钱?大家没有沟通,互相都不知道。牛树启在写完那一行字之后,回身说了一句话:“宝元的事我们得管。”仅此而已。大家管没管?怎么管?不得而知。反正自己是管了,每年都寄钱,还写信。

谜底是2011年3月揭开的。李维贺在他打工的公司面对着农大果树9301班同学的部分汇款单和信件,感慨万千,喜极而泣,恰好被走过来的公司老板李文全发现了。李总很敏感,立刻找来《承德晚报》记者,连同老人一起赶到河北农大。这时牛树启才知道,全班同学都在寄钱,黑板上的约定没有落空。由于媒体介入,河北农业大学果树9301班同学救助病逝同学家人的事迹便在中华大地上传扬开来。

新闻报道可以宣传事迹,弘扬精神,报告文学则要追述生活的原生态,把那种平凡的真实、持久的坚守、行为的底蕴,一笔一画地写出来。我忽然感到了它的价值,它会比某些矛盾尖锐、斗争激烈的案例更有震撼力。

这是平凡中升起的伟大,这是于无声处听到的惊雷。这是实实在在的甘甜!果树9301班的二十六名同学都很普通,但他们确实是走太行山道路的河北农业大学这块沃土培育出来的优良果实。果实能给人充饥,能给世界带来香甜和美丽。

这是农大沃土培育出来的一树丰硕果实,也是家庭、单位、社会培育出的一树丰硕果实,更是中国传统道德跟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嫁接出来的一树丰硕果实。二十六位同学,二十六颗果实,我要全部找到,一个也不能少。我要对他们逐一寻访,观赏,品尝,描绘,让他们的香甜和芬芳,随着我的文字传遍四方。

噢!不只是二十六颗果实,还有老而弥坚的两颗坚果,他们就是李宝元的父母李维贺和邓桂云。从外形上看,他们确乎是有些干瘦了,猛一看就像树枝,细一品,那又绝对不是易折易断的树枝,而是承受巨大地层压力而形成的煤!含有充足的热量。又一联想,他们还像两块压缩饼干,虽然干瘦,却含有充足的营养。这是两颗价值连城的坚果!这是农大沃土培育出来的一树丰硕果实

绝对不是易折易断的树枝,而是承受巨大地层压力而形成的煤!含有充足的热量。又一联想,他们还像两块压缩饼干,虽然干瘦,却含有充足的营养。这是两颗价值连城的坚果!

写到这里我产生了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媒体偶然发现、高度重视和大胆推出,这二十六名普通的学生和这两个山区老农,尤其是这两个山区老农,是永远也不会走到历史的台前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如今却在聚光灯下亮相了,那沟壑纵横的老脸,那纹络清晰的皮肤,那敞亮清洁的心肠,任你的镜头从什么角度去照,任你的采访从何种深度去挖,得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真货,没有污染,绿色食品,两颗优质坚果!第一章 仁者爱人 校园和大山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是谁让农大校园与我国北方的两座山脉太行山和燕山拉近了距离?是仁者,那个提倡走太行山道路的仁者。是什么力量在某个时刻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使校园和大山发生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是爱的力量。那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是爱。那政治辅导员的心跳是爱。那苹果的甘甜是爱。那关注天气预报的目光是爱。是爱,避免了悲剧的结局,送来了温馨的一幕。1.她的丰满和微笑,立刻使我找到了一个赞誉之词:东方蒙娜丽莎

我是2011年4月15日上午到达河北农业大学的。接待我的河北农大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夏志学给我几张校报,让我坐在排椅上。他则继续指挥学生们干这干那,挂会标,摆座位,好像准备开一个大会。我翻开校报,刊登的正是果树9301班同学的事迹。上面有五个同学的照片,下面写着他们的名字,是这个荣誉班集体的代表。但他们个个笑容谨慎,目光收敛,没有趾高气扬英雄貌。

忽然来了三五个人,向夏副部长请教讲稿上修改过的地方怎么讲。他们说来说去,有手势,也有笑声。我手拿校报,把照片上的人跟现场的人相对照,发现他们就是照片上的那几个同学。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他们的中心。虽然照片上和现场里她都没有站在中心的位置上,但那平静的神态、谦虚的笑容、自信的外表,一看就知道,她应该是核心。她最能代表这个平凡而普通的班集体。她有着东方女性最典雅的大方、最朴实的美丽和最迷人的微笑。她的丰满和微笑,立刻使我找到了一个赞誉之词:东方蒙娜丽莎。

现在东方蒙娜丽莎手拿讲稿,坐在她的同学中间。同学们指着讲稿,打着手势,做出夸张的表情,告诉她应该怎么讲。一旁的夏志学也不断做出指示和纠正。我知道这是在为下午的事迹报告会作准备呢。来之前,农大党委宣传部长武宇清已经电话告知我了。我非常理解,事迹报告会的讲稿都是要经过秀才起草、专家推敲、才最后出笼的。也许考虑到高等学府毕竟与党政机关和社会行业不同,上边没有那样强行操作,而只是让夏副部长指导指导就行了。

可是没有想到,我们的东方蒙娜丽莎连这个也不能接受,她很抱歉地说:“这不合适吧?”

我这个曾经长期搞过宣传报道的作家,以为大家肯定要开导她了,为了宣传效果,教育大家,拔拔高,润润色,是必不可少的嘛!是无可厚非的嘛!

但是大家并没有这样,立刻接受了她的质疑,好像很理亏似的笑了笑,就撤退了。夏副部长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说:“就按翠平说的那样讲吧!”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卑下和渺小。学校这块净土,师生们这片纯净的精神家园,社会上的东西还是少浸入一些吧!

噢,她叫时翠平,是9301班的团支部书记。她不同意那样讲,认为那样讲不合适。这到底是几句什么话,不同意那样讲,那样讲不合适,最后还是按翠平说的那样讲呢?我不得而知。后来采访她的时候,她也没有说清楚。她说我都忘了。说着圆圆的下巴颏儿一扬,嘴角一翘,是一个微笑。绝对的蒙娜丽莎!神秘啊

说着圆圆的下巴颏儿一扬,嘴角一翘,是一个微笑。绝对的蒙娜丽莎!神秘啊!你不知道她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从那微笑的极有分寸来看,她不可能是忘了。她一笔一笔地给山村老人寄钱,一封一封地写信问候,能忘吗?这本来是不准备向任何人说的事情,却硬让她向众多的人做报告,反差已经很大了,还要她回过头去,把报告上的某几句话再复述一遍吗?至于“不合适”的那些话,她当时已经很排斥和反感,就更不想重复了。所以她只能给我一个极有分寸的微笑。

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爱张扬,不爱宣扬,不爱出风头。总是默默地做事,关心同学,扫地打水,从来不和人争什么,忍让,退让,嘴角挂着柔和的笑。和为贵,忍为高,对斗争哲学说不。因为她已经受够了!昔日家庭成份较高,父辈被斗争得直不起腰来,沦落到“换亲”的地步。自己这辈姐弟三人,会不会遭遇“换亲”也很难说。幸好赶上了改革开放,她上了大学,自由恋爱。她能不珍惜友爱,反而向往斗争吗?

开始她在同学中并不起眼,但同学们对她越来越喜爱,因为谁跟谁都免不了磕磕碰碰,发生点小矛盾,唯独跟时翠平没有。这是为什么呢?人们忽然发现了那个永远挂在她嘴角的善良的微笑。这个微笑太可贵了,尤其是在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时候。她有如一片祥云、一缕阳光,拂过你的心头。她又恰似一场春雨洒进干涸的土地。人们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太需要爱了,而太不需要恨了。于是全班公认她最为优秀,理所当然地成了永久的“团书”。

农大党委宣传部长武宇清、农大园艺学院副院长黄文军,陪我同前来参加下午报告会的果树系9301班的十几个同学共进午餐。席间这位女部长不断地说“这班同学”,使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对“这班同学”感受最深的一点,居然与我相同,那就是,不会作秀。

武宇清说:“人家让她这么讲,她没反应,人家让她那么讲,她不说话。人家就盯着她不动了。她慢慢仰起脸来,送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说:‘这不合适吧?’她就是这么一个实在人。过来!过来!时翠平。”

坐在另一桌吃饭的时翠平,在几个女伴的簇拥下走过来了。温文尔雅,雍容大方,那脖颈和肩头的曲线、那翘起的嘴角以及交叉在胸前的手臂,固执地把我的想象拉向了达·芬奇的那张名画。东方蒙娜丽莎当之无愧。

这是吸收了父辈的苦难和民间的诸多不幸才孕育出来的平静和善良。那不招谁不惹谁,宽容了一切,又保持着充分的自尊,神秘莫测,意蕴深远的著名微笑,以无比巨大的冲击力,就这样活生生地展示在我眼前。至此我才相信,艺术永远是对生活的最好概括,永远可以在生活中找到她。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但又没有什么合适的话说出来,好像什么话也表达不了我当时的感受。

还是快言快语的武部长继续发表对“这班同学”,实际上就是对“这班同学”的代表时翠平的看法:“他们太实事求是了。前几天他们到承德李宝元的坟前去祭奠,有媒体跟着录像,大家只是哽咽,而没有动作。为了加强画面的表现力,记者让翠平去扶一扶李宝元的父亲,翠平说我不会。多实在,不抢镜头,不作这个秀!换了别人巴不得表现一下呢!”

翠平笑了笑,没有表态。她是不爱说话的,从头到尾好像一句话也没有说。包括我采访她的时候,也说话不多。可是当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毫无保留地说:“当时不是让我扶一扶老人,而是让我抱一抱老人,做出抱头痛哭的样子。我觉得我做不出来,我不能骗别人。这又不是演戏。”

她敢说“我做不出来”!

媒体那么高调地宣扬了,他们已经像孝敬自己老人一样孝敬李维贺,她却说“我做不出来”。是她感情不够吗?否!感情不够每年能寄出那么多钱,还写出那么多问候信,而且从不间断?这只能说明,她对老人是有感情的,只是没有到抱头痛哭的份儿上。悲伤已经沉淀,感情业已磨艰,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抱头痛哭的。这难道不可以吗?不允许吗?

她就是这么实在,不欺骗自己,也不欺骗别人。

所以,领导和同学们要把做报告的任务交给她。她不会夸大,更不会煽情,有啥是啥。农大人都是厚道庄稼人,碌碡砸山——石打石。

武部长还在激动着:“记者问我们黄院长,你是怎么带动学生做这件事,并且坚持这么多年的?黄院长回答说,你们来之前,我还不知道这件事。老黄,你是这样说的吗?”

黄文军副院长——相当于过去园艺系副主任,园艺系现在升格了,叫园艺学院,当年他是这个班同学的“导员”(政治辅导员)。现在见问,回答说:“我是这样说的,我虽然是这个班的政治辅导员,但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这说明我的工作做得不够细。”

武部长开玩笑说:“现在这件事出名了,你这辅导员出来领受这个功劳也不晚,也不为过嘛!你真是没有眼力架,连记者都明确提示给你了,你就说这是我培养教育和启发动员的结果嘛!”

黄文军看了时翠平一眼,学着她的腔调说:“这不合适吧?”

大家爽快地笑起来。

武宇清不再开玩笑,一本正经地总结道:“这恰好证明黄院长当年辅导员工作做得好。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不用你动员,树苗已经长成大树,结出果实了。”

黄文军也毫不客气:“然也!”2.真正的威慑力是他的目光,他的体温,他的热度,他的心跳

第二天我就把“然也”请来了。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个优秀的班集体教育出来的。

直觉告诉我,在黄文军身上可能会有点儿东西。

果不其然,他的出场就非同凡响,把夫人陈段芬也带来了。他说:“我夫人是教授,她要看看你。她对这班同学非常了解,非常关心。她……她……”“她”不出来了。看他那不好意思的表情,再看他夫人那对我审视的目光,我立刻明白了,这二位不信任我。冒牌作家有的是,焉知我不是其中之一?特请教授级别的夫人来鉴别一下真伪。

于是我不得不说:“你们看过《黑脸》吗?那是根据我的报告文学改编的。”

效果不错。他妻子陈教授立刻欣然:“佩服!佩服!那我就放心了。老黄,你可以跟作家好好谈谈了。告辞!”

人家是多么爱护这个班啊!恐怕有人用笔玷污了她。

黄文军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说话很快,又句句都往一个立意上靠,稳扎稳打,显出了政治辅导员的本色。

他先说家庭,后说学校,就是不说这个班的同学。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是在用下围棋的方法跟我说话。先从外围布局,然后把我围困住,让我就范,接受他的观点,达到他现在还不肯直接告诉我的目的。好啊,我兴趣盎然地听着,看他如何收官。

他说他爷爷辈是老哥儿四个,老哥儿四个只有他父亲一个儿子,其余三个中,两个早年丧妻,一个终身未娶。所以母亲过门后,要同时伺候四个公公,外加一个依然健在的公公们的母亲,即我的太祖母。母亲品德高尚,孝敬老人,任劳任怨,非常明事理,从来不糊涂。一生送走了五位老人,生下了我们四个儿子和四个姐妹。当她75岁去世时,我为母亲写了一幅挽联:“送五老笑归隐,连一枝成森林。”

她一生赡养了五个老人,为父亲这一枝生了八个孩子。这是一个家庭的棋子摆在这里了。

然后是学校。看得出来,说起母亲,他已经很骄傲,说起学校,他更加骄傲。

河北农业大学创建于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是袁世凯递的奏折,初名为直隶农务学堂,后改为直隶高等农业学堂。从一开始就重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在学堂空谈没有市场,“农业教育非实习不能得真谛,非试验不能探精微”。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学校承担了河北省太行山区的开发研究课题,紧紧围绕农业、农村、农民进行科学研究,走出了一条太行山道路,培育形成了一种“艰苦奋斗,甘于奉献,求真务实,爱国为民”的太行山精神。奉献、求真、务实、为民,啪啪啪,几个棋子又摆在这里了。

接下来又非常自豪地让我看河北农大自建校以来培育出的知名科学家和政界要人的一个长长的名单。想不到他们都是河北农大毕业,立刻对学校肃然起敬。这几个棋子的分量够重了。“他们是1993年入学的。”他终于说到了这个班集体。但还是没有涉及到具体人,只是说他们入学以后,学校的几次大的活动。1994年举办河北省第八届大学生运动会,这个班参加了团体操表演,增强了集体荣誉感。1995年学校开展是非观大讨论,让师生明确了人生的价值取向。1996年纪念太行山道路命名十周年,《人民日报》发表长篇通讯,题目是:把论文写在太行山上!这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自已,满脸充血,目光如电。但还在往下说,只不过更加亢奋了。1997年庆祝香港回归。“就是这一年他们毕的业!”他感慨地说道。但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了。只用热切的目光盯着我。

仅仅这些他已经把我围住,令我不能不去,接受他的观点。他的观点,或者说,用意是什么呢?他有一个具有传统美德的母亲,他也继承了这种传统美德,学校的办学宗旨,学校培养出去的名人,学校的几次大的活动,当然这一切都会对这个优秀班集体产生影响。但仅此而已吗?不,从这个当年的政治辅导员、如今的园艺学院副院长身上,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向前推动我的力量,推动我去做一件甘于奉献的事情。而这种推动主要不是来源于那些事,而是来源于他的激情。连我都被他的激情所感染,所引导,何况二十六个青年学子?

我忽然明白,我已经真正地接受了,彻底地明白了这着棋的秒处。

这就是一个“导员”的力量和本领。

真正的威慑力是他的目光、他的体温、他的热度、他的心跳!

他就是这样跟果树9301班的同学摸爬滚打好几年。

他说:“我的原则是,我先做个好人,才可能让同学们做好人。”

我点头称是。

他又接着说:“可是我做得很不够。我这人有很多毛病,也没有特别的专长,万金油而已。对同学们影响最深的是那些教师、教授。”

于是又开出一个不太长的人名单:陈海江、孙建设……

接着才说到具体同学,如数家珍,每个同学的性格特点都评价一番。说到班长杜彦敏,在列举好多优点之后,还言犹未尽。我问:“还有什么缺点吗?”他说:“拧!敢跟我较劲。”我说:“这是缺点,还是优点?”他说:“当然是优点。”但较什么劲,他还是没好意思说。说到班长杜彦敏,在列举好多优点之后,还言犹未尽

若干天后我采访杜彦敏问起这件事,他告诉我,有一天下午到南边劳动,集合时我和杨政武来晚了。那时他当“导员”时间还不长,他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回答:“杜彦敏。”他又指着杨政武问:“他叫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态度端正点儿!”我说:“你先端正点儿!”

当时我是同时采访杜彦敏和杨政武的,这时旁边的杨政武插话说:“彦敏眼睛瞪得那叫大!豹子似的。把我都吓了一大跳。”彦敏接着说:“事后他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为什么当场顶我,让我下不来台?’我说:‘因为你应该下不来台。作为一个辅导员,连班里的同学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能说这是称职的吗?’他立刻虚心接受,说:‘你说得对。不过你的方式和场合不对。不,方式和场合也对。你当班长怎么样?’我说:‘让我回去考虑考虑。’我本来不想当,怕干不好。但考虑到不能再跟他顶牛和对着干,就接受了这个任命。”3.一边大口大口地嚼,一边吸溜着嘴说:“真甜!真甜!”

面对如此可爱的同学和教师,我虽然不敢保证他们能做出什么惊天伟业,但我愿意相信,在平常的人际交往中,他们会是非常诚实的。比如牛树启说:“宝元的事我们得管。”他们就管了,而且管了十五年,没觉得长,也没当回事,更没指望有一天会作为事迹被宣扬。如果指望,这事就做不下去了。一年一年地没人知道,也没人过问,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干扰。

日子平稳地过着,时光平静地流着,充满着淡淡的苦涩和温馨。一个小山村连着华北平原上二十多个单位,书信往来,汇款不断,同学们这头儿大爷大娘喊叫得亲,老人这头儿孩子们长孩子们短想念得切。这是任什么也阻隔不断的一种亲情。

人与人之间没有亲情就完了。

我不认为,这二十六名同学关心病逝同学父母的事,只是出于一种单纯的道义责任感。不是的,这里边还有朝夕相处、患难与共、音容笑貌、心意相通的亲情在。是亲情把大家的心凝聚在一起了。

亲情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我首先找到了那个在黑板上写地址的牛树启。牛树启是河北省徐水县高林村镇肖金营村人。我一开门,忽悠一下闪进一座铁塔来。我正惊奇于他身材的高大,又见高大的身躯后面还藏着一朵夺目的鲜花,正是他的妻子时翠平。

牛树启不仅高大,长相也不错,就是眼睛有点儿小,但当下也很时髦。说话粗声大嗓,尤其是接电话,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跟人家呼喊。时翠平就在旁边说:“能不能小声点儿!”

他接的电话都是手下人请示事情,他告诉怎么干。现在他是保定市公用事业局基建处处长,管基建绿化等项工作。毕业后还算是一帆风顺,在保定市园林局找到工作,先当技术员、工程师,一点儿一点儿被提拔起来。这跟他一贯的勇于担当、责任心强有关。

我说:“先说说家庭出身吧!”

他很乐意说这个,而且没有顾忌,不像极左年代,总希望自己是几代贫农,根红苗正。他上来就说,我太姥爷是个进士。到我姥爷这辈弃文经商了,但做生意差点被图财害命,身无分文,要饭回来的。走到一个办喜事的大户人家,当场赋诗一首,提笔写对联一副,震惊四座。想不到一个要饭花子,竟有这么大学问。奉若神明,养起来了。我姥爷虽是买卖人,但也手脚勤快,心灵手巧,跟这家的工人学会了编筐织篓打簸箕。姥爷后来回到家,勤劳致富,思想开放,没让我妈裹脚。我姥爷有一句名言:“不要不义之财,不办缺德之事。”这样他活到一百零一岁。

说罢,略做停顿,对姥爷充满怀念。

说到父亲略表遗憾,他本来是县联社会计,但没留县城却回了家,有工资,没有公费医疗,看病花了很多钱。他们哥儿四个只有二哥混得不错,当过兵,供他上大学,给他一身旧军装,他一直穿了两三年,也舍不得脱。有一个姐姐,对他也好,给他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使他在同学面前着实幸福了一把。所以父亲退休时,本应该他这个小儿子接班,他却毅然决然地让给姐姐接了班。

当他念到初中要辍学时,又遇上了贵人刘胜远老师,以体育人才要到高中,说你搞体育吧,将来考大学分数少点也能上。他就像后来的刘翔一样专攻一百一十米栏。最终以体育特招生进了河北农大。

牛树启显然对自己前面说的事情感到很自豪。是啊,这是一个秉承了老辈人的荣耀,在自己起步阶段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却得到诸多关照的幸运儿。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对未来也似乎很有把握。

那是一种为自己和为别人把握生活的责任感。那是一个男子汉的最优秀的品质。

1993年,他踏进了河北农业大学校门。高大而古老的校舍,宽阔而现代的运动场,诱人的伙食,亲切的教师,气质高雅的教授,一切都令农村来的大牛感叹不已并觉得有些陌生。

只有见了同是农村来的同学们,他才感到那么熟悉的亲切。尤其是那个李宝元,哥儿俩“一见钟情”,他大大咧咧地说:“宝元,咱俩住上下铺吧!你猴子似的小巧玲珑,住上铺,大哥我分量重,在下铺给你压沉。”结果一报生辰八字,二人虽然都是1973年生,但宝元的生日大,他还得管宝元叫哥。

有点不情愿,但没有办法,全宿舍排下来,他是老五,宝元是老四。有志不在年高。有什么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学习吗?自己肯定拔不了尖,别说自己了,男生肯定比不过女生。玩?闹?干事?自己肯定不会排行第五,而要排行第一。暗下决心,要当老大。

当老大就得有老大的样子。最首要的,就是要把真正的老大王世峰供起来。别看他最瘦小,最不起眼,排座次时,一言不发,以为他不发言就是默认了齐亚峰的老大地位,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把大家都吓回去了:“我1972年生!”“大哥请上,受小弟一拜。”牛树启朝他躬下了高大的身躯,以为真要拜,没想到双手一托,把大哥举到了上铺,“请上”了,拜却免了。

说是说,闹是闹,关键时刻树启还真把大哥当回事。王世峰有一次刚洗完澡,就躺倒睡着了,因为正冲着风,醒来时就不会说话了,头脑似乎也出现了问题。牛树启闻讯赶到,问大哥怎么了?摇头,问大哥我是谁?摇头,问大哥你是谁?也摇头。还伸着手指,不停地画圆圈。他二话不说,背起大哥来上校医院,校医院治不了,又转到市医院。最后落下了说话不利索的毛病。从此牛树启对老大再也不敢笑闹,毕恭毕敬,事事照顾,给供起来了。

我采访王世峰时,他直向我打听牛树启,然后说:“我说话不利索,当不了干部。但当年在我们宿舍,我还是有绝对权威的。”我想那绝对权威多半是牛树启给树的。“牛树启同学,尝尝我们承德的特产。”一个和蔼的中年人站在他的面前,手捧两个洗干净的大苹果。

大牛一愣:“您是——”

中年人回答:“我叫李维贺。”

大牛抬头看着坐在上铺的李宝元,宝元骄傲地笑着:“这是我爸!”

牛树启接过一个苹果,一口咬掉一大块,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好像块儿不大,嚼不响,就不足以讨老人的喜欢。一边大口大口地嚼,一边吸溜着嘴说:“真甜!真甜!”

但真正甜的却是李维贺满脸的笑容。“叔!宝元交给我,您就放心吧!”牛树启当时觉得,必须替这个知书达礼、慈眉善目的叔保护好宝元,“他是您老的宝,也是我们全班的宝!”

李维贺听了这句话,心里那个舒坦就甭提了。他有两个儿,大儿李广坤,小儿李广元,都是按字排下来的“广”字辈。大儿活到23岁,不幸死了。小儿再不能伤耗掉,这是他唯一的宝贝了。所以才把“广”改成了“宝”。

这时别的同学也回到宿舍,他转圈给大家作揖。“刚才您上哪儿去了?我怎么没有看到您?”牛树启问。

李维贺说:“我到操场上转了转。宝元爱踢足球,也爱打篮球。”

牛树启说:“这也正是我的强项,不敢说当他的教练,运动保护方面的知识会比他多一点,现在向您老立下军令状,宝元要是伤了胳膊腿,您就拿我是问!”

这个一米八六的体育特招生,当然最有资格说这个话。

李维贺满脸笑开了花。

但宝元伤的不是胳膊腿而是心脏,他就没有办法了。

深夜,他坐在保定市第一医院某个病房的一只小板凳上,与靠着折叠病床躺着的李宝元默默相对。这时他们已经上到大三,二人之间再不是初次见面时那么激动和单纯,而是有了许多共同的经历,尝过许多共同的苦辣酸甜,现在却要告别这共同,一个要从肉体上忍受病魔的蹂躏,一个却要从精神上接受绝望的煎熬。

他踢足球绝对是个天才。那敦实的个头儿,那浓密的长发,那腿上的功夫,那狡黠的头脑,带球过人,准确传球,大有马拉多纳之风。二人经常在无人之处,脱掉衣服,只穿一个三角裤衩,比肌肉。现在别说肌肉,宝元连什么肉都快没有了,成了皮包骨。

宝元看了他一眼,在极度的无力、无神中,闪出一丝微弱的亮光,同时嘴唇动了一下。他知道,宝元说了两个字:“生日”。他就回答说:“老八的生日快到了。”

于是二人都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回忆大家聚在宿舍给某个同学过生日的情景。每人出五元饭票,到食堂买来里脊、炒土豆等好菜,再到东门买些熟食,酒一定要是七十度的衡水老白干,倒进大茶缸里,一对一口地招呼,没有三瓶下不来。喝到两瓶半,宝元就会用他那沙哑的嗓子,晃晃悠悠唱起王杰的歌。大家全都陶醉在歌声中。

宝元一馋,就要求去牛树启的徐水老家。二人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开始宝元不敢在城市里骑自行车,为了吃大牛母亲炖的鱼,也敢骑了。

树启说:“叔又给我捎来治脚气的药了。”

李维贺知道牛树启有脚气,总也治不好,就到深山老林里寻访老中医,采来草药给他治,还真见效。这时牛树启在医院值班,李维贺正睡在他的床铺上。

其实李维贺并没有睡,而是走出宿舍,借着月光,给同学们磨好修剪果树的手剪。唰啦!唰啦!一把一把磨得锋利的手剪一字排开,摆放在自己的身边。4.我看天气预报,承德还是很冷的,您二位一定要注意保暖,保重身体

被我誉为“东方蒙娜丽莎”的时翠平,是河北省灵寿县慈峪镇北伍河村人。这个地方出美女吗?没有统计过,但极左年代那些因为穷,娶不起亲的人家,或者因为成份高,娶不来亲,不得不用自己如花似玉的姐妹去换一个一般的女人做妻子的事却是屡见不鲜的。

时翠平家当时是富农,她的长辈就遭遇到换亲的悲剧。如果不是迎来改革开放,她和妹妹有一个人很可能就被换出去了。因为弟弟从小掉进开水锅里,不仅落下残疾,还时不时地抽羊角风。这样的条件,再加上成份高,怎么能娶到妻子?不用她或妹妹到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家去换,谁肯把女孩送上门?幸好改革开放了,不仅没有了成份这一说,弟弟还开了一个小商店,很快达到小康水平,顺利地把弟媳妇迎进家门。她和妹妹也都成了自由身,她上了大学,找了优秀的牛树启,妹妹也上了大学,找了一个小帅哥。别看牛树启在外面是老大,在家里却不是。因为好多事情,他觉得听翠平的,会比听自己的,办得更全面、更合适、更好

抚今追昔,时翠平除了感谢新时代,还从旧时代的深刻烙印中脱胎出一种全新的品质,那就是,和和气气,与人为善,再不搞那些人与人的斗争。

在学校,她的微笑和友善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在家庭,她的克己和包容具有无限的威力。

别看牛树启在外面是老大,在家里却不是。因为好多事情,他觉得听翠平的,会比听自己的,办得更全面、更合适、更好。

比如给李维贺、邓桂云两位老人寄钱,他主张只要把钱寄去就算了,不要总写信,以免勾起老人对宝元的思念而伤心。翠平则认为写信是非常必要的,是对老人的一种精神上的安慰。精神上的安慰有时候会比钱更重要。

是这样吗?我们不妨全文照录2001年12月26日由时翠平执笔,给二老写的一封信:伯父、伯母:您们好!新年就要到了,在此先祝您二位新年愉快,万事如意。保定今年冬天还不是很冷,我看天气预报,承德还是很冷的,您二位一定要注意保暖,保重身体。见您去年的来信,说收成不好,不知今年怎么样?家里的一切都好吧,伯父、伯母的身体怎么样?望能来信告知。我今年7月份研究生毕业,留校在河北农大做了一名教师,目前还没有给学生上课,仅是做一些学生辅导员的工作,也就是坐在办公室处理学生的日常事务。工作倒不累,只是没经验,许多新问题不知怎么解决,以后熟悉了可能会好些。树启还在竞秀公园上班,现在几乎没什么事。这种单位也就是春天和节假日忙些,到了冬天游客少,又没有生产任务,因此每天只是待着,没事做。单位好多人干脆都不来上班。可我们因为在单位住,所以每天都在单位耗着。寻思买房,可如今房价很贵,他的父母已七十多岁,不可能支援我们什么,光靠我们俩的工资买房,十年也不见得买得起。看来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在城市就业,光住房就是个大问题。好在我们还年轻,我想一切都会慢慢解决的。新年来临之际,寄去我和树启的一份心意一百元,请查收,并在此提前给你们拜年了。祝伯父、伯母身体健康,事事顺心如意!此致敬礼时翠平、牛树启敬上2001年12月26日

这封信写得很实在,没有豪言壮语和表决心之类的话,有啥说啥,实话实说。在今年5月上旬,李维贺被请到河北农大进行报告会的集中培训时,我得以在他培训之余,一次次地跟他长谈,最后达到十分交心,无话不说。其中也说到时翠平和牛树启的这封信。

他说,老赵,你说咋的,宝元的去世,把我们老俩的心掏得空空的,可是一读孩子们的信,我们的心就有了着落,就不空了。宝元已经去了,还能指望他什么,我们不就是盼着孩子们好吗?一个人,一个老人,心里总得有点念想吧。

刚才你提到时翠平和牛树启的那封来信,我们老俩坐在灯前“研讨”了好几回。一看那规规矩矩的小字,就知道是翠平执笔写的,牛树启的字像他的人一样,长胳膊长腿,还不老实待着。牛树启写信说话冲,一股子一股子的。时翠平则可以把事说得很细,能让你分析出问题来。比如她说,坐办公室工作没经验,以后熟悉了就好了。我认为以后她也熟悉不了,因为她是个老实孩子,不会藏奸耍滑搞关系。她不适合干行政工作,适合教书。但这个咱不能管,也不能说,只能看。

说到这里他笑了,因为他终于看到,在母校上了三年研究生,专门研究草莓育种的时翠平,最终还是从行政工作中挣脱出来,转到生命科学学院,当了一名教植物生理的讲师。

这才是适合孩子干的工作。他接着说,但工作还是小事,房子才是大事。从这封信里分析,他们当时的居住环境很差,住在单位,单位是哪儿?不就是牛树启那个公园吗?那地方游玩可以,住人可不行,多杂,多乱,保不准还会有坏人。买房子又买不起,我真替他们担心啊!

真让老人说着了。时翠平对我说,公园一到夜里,又大,又空,真有点儿吓人。我晚上下班,不敢自己走进来,得牛树启骑着自行车到门口去接,有一次把自行车大梁压折了,一百块钱买的二手车能好?我们住的房子是职工换衣服的更衣室,只有二十平方米。后面是公园的山。有一次我从后窗户看到山上有两个人拿着刀在追一对搞对象的,刀在黄昏中闪着亮光。两个搞对象的一边跑一边把包扔给人家了。牛树启骑上车子追出去。两个坏人翻墙跑了,没追上。

必须搬出公园。有人卖二手房,一百多平方米,不到十万元。把所有的积蓄用上,交了五千元订金,然后就准备贷款、借钱把房子买下来。可是忽然间,树启的三哥查出了癌症,他没有主意了,只得让翠平决断。翠平说:“把订金退回来,给三哥交住院费。”

人心换人心。三哥的母亲,即翠平七十一岁的婆婆,在她新租的六楼,上上下下给他们看孩子。她说:“妈,我怎么报答你啊!”

怎么也报答不了啦,妈已经走了。现在他们住上了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新房,好在还能把李维贺老人请到家里,让他好好享受。

按说,这些信上说的事让老人操了不少的心,怎么能说是精神上的安慰呢?这就是翠平的高明之处了,她认为对老人不能净说虚的,净拣好话说,报喜不报忧,那是没把自己真正当成儿女,没把老人真正当成亲人。儿女哪有不对父母说实话的?让他们操点儿心好啊,他们心里就有着落了,就不空了。常言说:“为儿女操碎了心!”那是幸福,那是精神寄托。不让他操心试试,他的日子就没有味道了。

所以我说,二十六个同学与两位老人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是相濡以沫,是感情交流,是爱心的最终归宿。

李维贺这次来保定,在保定工作的同学时翠平、牛树启、祁业凤、胡薇宁等,这个买西服,那个买衬衫,这个买T恤,那个买皮鞋,就连园艺学院副院长黄文军也给买了个“三环弧面刀网”的飞科剃须刀。黄文军剃了半辈子须,也没舍得用这么个高级玩意儿。

那天,分布河北省各地的部分同学来到农大,参加一个什么媒体的录像。说实在的,大家能来,一方面是媒体需要,一方面是因为李维贺在这里。

我亲眼看到了同学们把李维贺围住的火热场面。女同学们都哭了。“我是谁?大爷!再细看看!再细看看!”一名个子不高,散头发的小女生站在他面前,摆好姿势让他看。

李维贺歪着脖儿,眯缝着细长的眼睛端详半天,然后坚决地说道:“你是蔡秀芝!”

于是蔡秀芝非常感动。她在迁西县林业局工作,那是著名的京东板栗的正宗产地。她激动得直抹眼泪,心想这么多年大爷怎么还能记住她,难道就是因为每年寄点钱,写封信吗?迁西离承德并不远,自己怎么就没去看过大爷大娘呢?一边心里有愧,一边把三盒京东板栗和两盒野生核桃,放到老人面前。

李维贺非常高兴,一见满屋子的同学,还有我这个作家也在场,礼品怎能独享?立刻打开一盒京东板栗倒在桌子上,代表秀芝请大家品尝。我和大家都把手伸向桌子,抓了板栗,剥开放进嘴里,每个人都从嘴甜到了心。“借光!借光!下一代来了。叫爷爷!叫爷爷!”顿宝庆和王旭静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儿子进了场。她激动得直抹眼泪……把三盒京东板栗和两盒野生核桃,放到老人面前

李维贺眼睛就是“毒”,片刻便认出了班上的这一对儿,弄得两口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儿子倒不怯场,爽朗地说:“爷爷好!我叫顿佳祺,是顿宝庆和王旭静的唯一儿子。”说罢还借花献佛,抓给李维贺一把板栗,躲到一边玩电脑去了。

事后我说:“行了,老李,你知足吧!多少同学都是你的儿女,还有了孙子、孙女。”

他说:“是啊!不是他们总在我脑子里占着位置,说说笑笑,蹦蹦跳跳,我早就不中了。”5.是谁拉走了悲剧的结局,送来了温馨的一幕?

是的,他现在是知足了,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可不是一句话半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依我看,这是一个悲剧转化为温情剧的过程。想想宝元刚去世时的那个惨景,李维贺面对塌下来的天,他挺住了,用山里汉子岩石般的坚强。但他脸上是一片严冬的肃杀,没有一丝春天的温暖。因为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了春天。他修好了两个儿子的坟,也为自己和老伴挖掘了一个坟墓,随时准备告别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所留恋的东西了。

至于老伴邓桂云,她可没有老李这样坚强的神经,她挺不住了。看着儿子快不行了,她就先让自己不行了。吞下一瓶安眠药,想眼不见为净。

如今我在李维贺和邓桂云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寒冬的冰霜,扑面而来的是春的气息、夏的温暖和秋天收获的满足。邓桂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从昏死过后脱光头发的面条人,变成了一个满头黑发,腰杆笔挺,脚下生风,说话清脆,笑声朗朗的中年妇女。如今我在李维贺和邓桂云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寒冬的冰霜,扑面而来的是春的气息、夏的温暖和秋天收获的满足。这是时翠平、杜彦敏、李景刚、杨政武(从左至右)回家看望二老

是谁促成的这种转化?是谁让两位老人起死回生?是谁使他们对世界有了留恋?是谁拉走了这悲剧的结局,送来了温馨的一幕?

是二十六颗发育正常的果实。

是的,不说优良也未尝不可,正常就足够了。他们都是平凡而普通的人。

在二十六颗发育正常的果实的簇拥下,在爱的包围中,那两颗坚果终于没有掉下他们的树,而是愈加老而弥坚。

在与李维贺的长谈中,我发现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聪明、耿直、坚韧。在他面前,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塌下来也撑得起。他是个铁汉,但亦有柔情。比如知书达礼,知恩图报,心路很细,等等。

我时不时地就会问他一句,这些孩子中,谁对你最好?或者谁稍微差一点儿,比如在写信、寄钱方面,不是那么坚持,不是那么勤,等等。他总是笑一笑说,都好,都挺好,要说谁最突出?我立刻洗耳恭听。他却说,都突出。或者说,时间长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也无以回报,没有记账。

他显然不想跟我多讨论这个问题,因为脸色已经阴暗下来。是什么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了吧?热闹、温馨的场面过后,往往会想起那个悲剧的源头。“唉!”他叹了一口气说,“两个儿子,我想保住一个还不行吗?大儿广坤也是扩张性心肌炎,在县里医院治疗,没有保住。二儿宝元上了大学,条件好了,医疗费国家给报销百分之八十五,住在保定的大医院,还是不行,治不了。转到北京丰台的大医院,仍然不行。咬咬牙又往北京市区的一个大医院转,这可是治疗心肌扩张病的权威医院。但是治疗方案迟迟拿不出来。我就直接找到大夫讨个实底。大夫说,这种病在国际上还是个难题,没有成熟的治疗方案。上海一家医院做过移植心脏的尝试,但没有成功。”

一听这话,李维贺的心凉了半截。回想起在保定住院时,他听到大夫们在背后“倒叉子”(议论商量的意思),有的说:“在劫难逃!”现在可以肯定,这话是没错的了。既然治不了,世界都表态不行,那住院还有什么意义呢?不是白造钱吗?干脆回家养着吧!大夫也是这个意思,说:“该咋伺候咋伺候吧!”

但他得跟宝元商量,不能逆着他。他同意,才能回,不同意,还得给他治。他就说:“宝元,这个病在你身上长着呢,你说了算。治疗办法也不是一种两种,在这儿可以治,回家也可以治。咱们是在这儿治,还是回家治?”

宝元指了指门口说:“回家。”其实他心里早就清楚,自己这病没指望了。

说治不了,却给开了药方。李维贺一看,有球甲丙补酸等药,这是管收缩心脏防止它不断地膨大的。在保定和丰台也都是这套药,不管事,还吃它干啥?就没有拿。

本来是回家,但李维贺觉得不能撤退得太快,应该在承德医院过渡一下。这对宝元也许是有利的,有个渐渐退却的过程。同时小医院也许能打破常规把病给治好喽。果然用的药不一样(因为没有高级药)。老李以为有了希望,其实也没管事,但也没有特别坏事。顺利完成过渡,带上药回家养着了。

李宝元坐在东屋的炕上,靠着被垛,左边一歪头,看到母亲蹲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发呆,父亲则早就出门去了,为治好他的病去打听偏方;右边一歪头,看到后窗户外的山坡上自家苹果树挂了满树的果。在他没有得病的时候,曾对父母说过这样的话:“我出人头地之日,就是咱们家重见光明之时。”

现在这个时日恐怕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可是宝元的父母却把这句话铭记在心,在保定时老李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过这句话,后来我到了承德县下板城镇乌龙矶村,见到了邓桂云,她也提到这句话。

宝元大概是看到了父母到这个时候还仍然把他当成一个好孩子,虽然不会再指望他去实现那句话,但一定记着他说的那句话,这就证明他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因此在他走后,会加倍地想念他。他不应该让他们这样,要让他们认为他是个没有出息的坏孩子,这样在他走后,就不会过于悲伤了。

怎么达到这个目的呢?他咬了咬嘴唇,下了狠心。

上面这段心理分析,邓桂云也点头认可。

他靠在被垛上那样左右歪头是很费劲的。用李维贺的话说,心脏已经膨胀得像葫芦头一样大了,一点儿动力也不能提供了。用邓桂云的话说,浑身上下都抽去了筋骨,戳不起个儿来了。所以母亲总是坐在炕上抱着他。刚才他是心疼母亲,才让她到院子里歇一会儿。

母亲哪肯让自己歇着,儿子的痛苦时刻揪着她的心,一不抱着他,他就上不来气。由于李维贺对她封锁消息,孩子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知。她认为只要自己精心服侍,孩子的病就会好起来。

她很快就回到屋,把宝元抱在怀里。她感到这次抱跟过去抱略有不同,似乎是重了一点。是的,过去宝元心疼母亲,自己虽然无力,但也要挺着点,让母亲轻松些。现在为了让母亲恨自己,完全是死肉一摊,压在母亲身上。

母亲要换换姿势,他不让,母亲要换换腿,因为让他压麻了,他也不让。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在流泪。

邓桂云事后对我说,他这是成心气我,故意折腾我。吃饺子光吃里面的馅,不吃皮,把一个饺子摁在脸上吃,弄得满脸是馅,还不让给他擦。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她说,我就放下他不管了,走出门去,但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我想,他不是这样不懂事的孩子啊!

后来,她终于问出了原因。宝元说,我是想让你恨我,省得我死后你想我。

李维贺虽然早就知道儿子“在劫难逃”,但庄稼人的那种坚韧和倔强,使他永不停息地奔跑在寻医问药找偏方帮儿子求生的路上。

一天掌灯时分,李维贺拿着一包草药回来,如获至宝地交给老伴,让她赶紧熬。然后进屋看儿子。

炕上传来宝元微弱的声音:“让同学来。”

没过几天,杜彦敏、赵高峰、王贵鹏站在他的面前。三人都很吃惊,面对着走了形的好哥们儿,心如刀绞。宝元得病前是班长,那是因为前班长杜彦敏要到系里当学生会主席,力荐宝元才得以实现的。杜彦敏认为,宝元不仅学习好,而且爱好文体活动,蛮有人缘,他当班长,班集体定能更加团结向上。没想到,他当了不到半年,就这样了,杜彦敏不得不继续兼任班长。

赵高峰和他都爱好集邮,俩人经常在一起研究和交换邮票。这是他第二次到宝元家,前不久刚开学的时候他来过一次。他是提前到校,然后就奔承德来了。赵高峰的母亲是乡卫生院大夫,他从小在医院长大,医疗护理知识掌握得不少。他虽然不爱说话,但那几天把宝元服侍得舒舒服服,尤其是打针,一点儿也不疼。

王贵鹏是校报记者,戴个眼镜,拿个笔记本,到处采访。宝元很羡慕他。他写的稿子登在校报上,宝元都会认真看,认为他很有才气,许多发生在身边的事情,经他一描绘,便格外地生动和美好起来。

他已经无力跟同学说话,四双手紧紧地叠握在一起。后来他慢慢松开了。用眼神表示,让母亲摆在炕上三样东西,然后默默无语。那三样东西是,一部相机、两本集邮册和几盒磁带。

他慢慢地抬起手来,指指相机,又指指王贵鹏。

王贵鹏很快就理解了,把相机拿在手中。宝元又指指他的肩膀。他又理解了,立刻把相机背在肩上。宝元笑了。贵鹏理解那笑的含义。那时宝元曾讽刺他说:“你是个穷记者,只有眼镜和笔记本,没有照相机。”王贵鹏说:“把你的照相机给我不就结了嘛!”宝元说:“那你就等着吧!”

现在终于等到了。但他不是笑,而是哭。

宝元又指了指集邮册,但没等他指赵高峰,赵高峰已经扑上去,把两本集邮册紧紧抱在胸前。

剩下的几盒磁带就不用指了,杜彦敏郑重地捧在手上,那都是宝元录的自己唱的歌。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只恨我,不能抗拒命运时时刻刻沉醉爱河里谁知悲剧早已注定闭上眼睛想起你难忘记你我曾有的约定长夜漫漫默默在哭泣心中无限痛苦呼唤你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无法忘记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永远地爱你这是宝元最爱唱的一首歌。他为什么爱唱这首歌?为恋人,为朋友,抑或是为命运?一种冥冥中对自己命运的预知?

这首王杰的《安妮》是宝元最爱唱的一首歌。他为什么爱唱这首歌?为恋人,为朋友,抑或是为命运?一种冥冥中对自己命运的预知?当杜彦敏手捧这些磁带时,这首歌的旋律立刻在房屋里回荡起来。四个人分明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肝肠寸断的诉说和声嘶力竭的呼唤。宝元也不是坐在炕上,而是站在炕上弹着吉他在唱: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无法忘记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永远地爱你

兄弟情谊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四人紧紧地相拥而歌,在心里。宝元把安妮换成彦敏、高峰、贵鹏三位好兄弟,我不能失去你!三兄弟则把安妮换成宝元啊!我们的好兄弟,我用生命呼唤你!四人同唱:永远地爱你!

在一片爱的咏叹和奉献之中,大家把临来时校方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这个家庭虽然贫困却根本就不存在向学校要钱的问题,也不必采取什么预防措施。这时候,这个家庭显得很伟大,而预防措施显得很渺小。杜彦敏又豹眼圆睁了。之后便把班里同学捐的一千元钱和各自身上带的钱都掏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1996年9月的事,到这一年的10月宝元就不行了。三个同学走后,宝元又被送进了承德县中医院。李维贺想,西医不中,再试试中医。结果稳定住了,便又出院回家浆养。李维贺把这种回光返照当成是治疗的结果,办出院手续时,“大姐姐”和“小姐姐”叫得更亲切了。

刚开始他管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医护人员,都称“大姐”,发现人家不太高兴,你一个老头子管我叫大姐,什么意思,难道我比你还大吗?聪明的李维贺就又多加了一个“姐”。这回她们就能接受了,因为听上去,好像是小孩子在喊“大姐姐!”

至于年龄小的医护人员,他可一开始就没敢叫“小姐”,立刻就来了个“小姐姐”。于是小姐姐们皆大欢喜。

他背着宝元上了面的,桂云也拿着东西随后上来。二十分钟开到家门口,天已擦黑了。他把宝元放到炕上,让桂云抱好,自己便出去串门子了。他哪有心思串门子?他是挨家挨户找人分析孩子的病情,打听哪里有什么名医和偏方。折腾半宿回到家,宝元倒很安静,心里更加升起了希望。第二天便满怀信心地骑上车子,马不停蹄,到处去寻医问药找偏方。

他奔下板城去了。把车子放在大商店门口,上了长途公共汽车。向北走了一百公里,在一个山腰上的小站下了车。但这里还不是目的地,他要去一个叫红石砬沟的地方,需要翻过一道山梁,沿着羊肠小道走十五里地。这不算什么,他两脚生风,很快就到了。

他见到了一个四十多岁,满面红光的人,顿时信心大增,说:“先生,特殊的病您能扎咕吗?”(当地话把处理解决问题等叫“扎咕”)先生问:“特殊到什么程度?”他说:“大医院都扎咕不好。”先生说:“好,我给扎咕扎咕。说病情吧!”先生听罢,沉吟良久,然后开了一个药方。他如获至宝,揣在怀里,掏出诊金放下。

幸好赶上了班车,到了下板城,到药店里按方抓了药,太阳卡在山窝上的时候,骑上车子窜到家里,天还没有正式黑下来。

他一掀门帘,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气氛不对头。炕上炕下站的都是人,脚上长草,全都慌了手脚。他一看形势不妙,但手伸磨眼儿也得挨,当家的不能乱了方寸。所以立刻镇静住了,说:“闪开!”就一个箭步窜到宝元跟前,抱住他说:“宝,爸回来了!”这时宝元的脸憋得青紫,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听到李维贺喊叫,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爸,但喊不出爸,因为那口气还在憋着。李维贺说:“走吧,孩子,爸送你。”他感到宝元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挺直了。

他久久地没有放下。“走吧,孩子,爸送你。”他又回到了三年前,说的也是这句话,那是送宝元去保定上河北农业大学。他的记忆一下子倒回去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但他是个有毅力的人,在潜意识中也能控制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两次送别的不同。他在想着怎样把他下葬。

他又眯缝着眼看到了炕的那一头,邓桂云已经神志不清了,呜哇喊叫地闹,打挺儿踢腿,好几个人都掐把不住。这个脆弱的女人!他指挥着人说:“给她打一针氯丙嗪。”事后他才知道,这个治疗方案是多么的错误!这是管镇静的药,但她已经吞了一瓶安眠药,够镇静的了,只是当时硬是没有镇住她那股猛然上来的疯劲儿。

夜里他就找来了两个弟弟,操持宝元的后事。第二天就把他埋了。三天以后他去圆坟,培了培土,在坟上插了两个秫秸门。三年以后,他又为哥儿俩迁了坟。因为哥儿俩是少殇,不能进祖坟。打开杨木棺材,宝元走时穿的黄大衣还有形状,但一动就成灰了。骨头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但没有筋了,不连着了。应该用红筷子拣骨殖,李维贺家没有,就把普通筷子包上红纸代替。先拣老大广坤的。

我问:“是谁替你拣的?”

他说:“我自己。他们是我亲生亲养的,别人替,我不放心。我得亲手把他们安顿好。”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干这活,受得了吗?”

他说:“老赵,你看看我这人,还有什么事受不了!”

说罢,挺了挺腰杆儿,坐正了让我看。

那风雕雨镂、雪打霜浸的老脸,那刀劈斧剁、力拧担压的身段,我看到的,分明是一个燕山的大石砬子!第二章 投桃报李 回馈和反哺同样价值连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诗经》上的话。后边还跟着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讲的是爱的给予和回报。

多么美啊!

李维贺或许没有读过《诗经》,但他知道投桃报李,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做到了。他那大山般的品格永远是9301班同学的一笔巨大财富。虽然他总是说“无以回报”。其实他已经超值回馈了,回报了,与同学们的两次双保险的反哺约定,同样价值连城。6.李维贺说,从前是庄稼勾当,平平常常的事,现在是国家标准,把这事闹大发了,扎咕得太好了!

当我受河北省作协推荐,从省委宣传部出版处处长吴路军和宣传处副处长张平那里领受了任务,被千叮咛万嘱咐,抱着一厚本材料回到家里之后,我就全身心地面对媒体了,因为那一大厚本题目为《河北农业大学果树9301班优秀毕业生群体新闻宣传报道汇编》,汇集了从2011年4月1日至4月12日国内主要媒体发表的通讯、消息、评论,等等。

我在媒体的海洋中畅游,在报刊、广播、视频、网络的时空交叉经历了一次媒体的洗礼,然后便以崭新面貌下去采访了。

那是第二次到保定。想不到集中培训的不仅有李维贺和时翠平,还有《光明日报》驻河北记者站站长耿建扩和《承德晚报》记者方艳梅。

我说耿站,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典型的?这位方面大脸,颇有风度的站长立刻激情满怀了。我记得他在对我说话的时候,坐着的时候不多,不是站起来,就是来回走步,或者从这个椅子,窜到那个椅子。

是什么力量使他这么情绪饱满?二十六颗果实吗?两颗坚果吗?抑或是对这二十八颗果实的发现?

与其说他是侃侃而谈,不如说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培养典型是一个系统工程,没有长期投入是不行的。可是农大这个典型在世人不知的情况下,被耿建扩发现了!他能不激动?“如果那天我不是按时打开电脑,或者说我去忙别的事情去了,搞什么应酬去了,”耿建扩说,“那么这篇稿子,我就很有可能看不到。因为每天流水来稿二十多篇,日常存稿二百多篇,我哪能篇篇精心处理?需要重视的都是提前沟通,或者早就摸底调查过的人物和事迹。这篇纯属自由来稿,一不小心就会被筛出去了,而且保准不会有人再过问。”

我非常佩服他的眼力,能在众多来稿中发现这一篇的价值。

他说:“我只是一个棋子,光我动,其他关键棋子不动,这篇报道也推不出去。”我说:“那你就说那些关键棋子吧!”“先不忙,我得先说说这篇稿子。这篇稿子是承德市委宣传部新闻科咸立冬发来的,是承德晚报记者方艳梅写的。题目由我改定为《只为一个永远的约定》。”

这就是被全国媒体转载的那篇著名的通讯。

他接着说:“我对它的新闻价值做出了准确判断,它不是一般的好人好事,它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集中体现,即传统的道德、美德,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爱国的民族精神等。”

我努力地向着这个方向去理解。

耿建扩又讲了故事构成的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大学生群体守信践诺,助人为乐,这是核心;第二个层次是,李维贺老人诚信还贷;第三个层次是,承德父老乡亲淳朴文明的乡风。

我点头唯唯。

耿建扩更加激动地谈到关键棋子。他没法不激动,如果哪个领导判断失误,把稿子毙了,他也就没有今天讲话的份儿了。

这是很惊心动魄的。

稿子先传到记者部,他情绪激动地对记者部副主任周立文说了稿子的三个层次什么的,没想到周副主任不紧不慢地说,先感动了我再说。感动不了我,出不来。一瓢冷水。但没过一小时,周副主任的电话打过来了:稿子很好!推荐上五版。一瓢热水。他立刻给五版主编蔺玉红打电话,她果断答复,拟发大视野,并已经将稿子送报社副总编何东平审阅。何东平决定发一版,并撰写了评论《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生动诠释》,最后请示报社总编辑胡占凡拍板。胡总编看后下令,不仅发一版,而且重新调整版面,发头条!这样我们在2011年4月1日《光明日报》的头版头条位置,看到了这篇感人至深的通讯《只为一个永远的约定》。

层层重视,步步升级,一篇好通讯就这样被推出来了。哪一环节出点问题,都不可能达到最后的结果。

这才有了中央领导的批示。

我又找到方艳梅,这篇通讯是她写的。没有她写,也出不来这个结果。

这是一个很瘦弱的女孩,但笔杆子挺硬。

2011年3月24日,她打电话跟牛树启联系,说有企业出车出钱拉着大爷来看看你们夫妻。大爷在公司对着你们寄的汇款单都掉泪了。我们觉得这个事很有意义。牛树启不等她说完,就说,千万别来!一是宣传个人别来,二是宣传企业更别来,三是大爷不来,你们更绝对不能来。很坚决,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牛树启马上就给李维贺打电话,说大爷,记者说的事您知道吗?您可千万不能来,这么远,身体经不住折腾。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过些日子我和翠平去看您。什么?他们让您过来,吃住免费?那是诱饵,您可千万别答应他们,别带他们过来!

他以为只要大爷不来,他们就来不了啦!

哪知道,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过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尤其是那个操持这件事的企业家李文泉总经理也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说你们的事迹太感人了,我们得向你们学习,代表老人感谢你。这更让老牛听着不是滋味,这事我们做了十几年了,图的就是这个?感人,学习,感谢?他虽然从来没有认为他们做的事情有什么了不起,但总觉得那是沉甸甸的,有沉甸甸的感情在里边,岂止是感人、学习、感谢所能了得?如果图这些虚名,他们早就不做了。

所以他这样回话说:“谢谢李总,这个我们可承受不起。你还是找别的学习对象吧!”

不一会儿电话又打过来,他一听,是记者方艳梅,就抢着说,小方,这事没商量,我们不值得宣传,想宣传别的找错地方了。方艳梅说,牛哥,不是那个意思,我私下里想,是想通过媒体的作用,让社会关注李维贺老两口,没准可以从政府的角度得到一些救济什么的。牛哥这回没有抢话,沉吟半晌,发话说,那就过来吧!小方感动地想,牛哥真是一切为老人着想啊!

简段截说,3月25日,李文全总经理亲自开车拉着李维贺、方艳梅等人到了保定,与迎候的部分9301班同学见了面,那场面真是感人。记者方艳梅泪流满面,满载而归,再加上这之前已经到乌龙矶采访了李维贺夫妇,就写一篇通讯而言,材料已经相当充分了,况且自己的感情到那儿了,要说的话已经堵到了嗓子眼儿,不吐不快。3月26日正好是星期六,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从上午8点到下午4点,一气呵成,写出了这篇四千九百字,感人至深,轰动全国的通讯。

这之后大家就都忙了起来,耿建扩、方艳梅就不用说了,收集各方面的反响,撰写后续报道,就连杜彦敏、时翠平等9301班的同学们也走马灯似的集合,分散,来保定,赴承德,接受报刊的采访,听从央视、卫视的指挥。大家普遍的感受是,这下可麻烦了!张淑玫本来早就给二老买好的衣服,现在也不敢出手了。牛树启、时翠平夫妇本来早就计划好清明节前后到承德去给宝元扫墓,看望二老,但现在也都取消了行程。

他们害怕啊,这不是在给媒体凑材料吗?现在大家及其渴望的是,能像过去那样按部就班平静地生活。连我的采访也受到个别同学的质疑。比如我发短信,要每位同学的祖籍,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他们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可是有的人却不告诉我,回短信说:“我请求您别这样做,让大家恢复平静的生活吧!”

牛树启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多一点,现在媒体炒作,关注李维贺的人挺多,但树启知道老人的心思,他会不会担心龙王多了反而,谁也不管下雨了?于是便打过电话去说,您别怕,宣传出去我们还管您,管您一辈子。李维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暗想,贤侄最知我的心。

从4月初到5月底,乌龙矶村成了记者“轰炸”的目标。每天有四五十号人来采访。街门口挤满了车,院子屋里站满了人。李维贺应接不暇,总是被记者在上衣小兜里别一个什么东西,然后伸过话筒来让他说话。他的好几个小兜全被别上了那种东西,他就不停地对不断变换的话筒说话。他正在屋里说着,听到院子里有响动,扭头隔着窗户镜一看,门口打起来了,记者跟记者动手了。这是何苦呢?我会满足你们每个人的要求,绝不下班。

4月8日,李维贺坐上承德县委宣传部的车由一名副部长陪同,前去保定市参加“‘只为一个永远的约定’——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座谈会”,这是由光明日报社联合中共河北省委宣传部、中共河北省教育工委、共青团河北省委、河北农业大学共同举办的。“‘只为一个永远的约定’——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座谈会”,这是由光明日报社联合中共河北省委宣传部、中共河北省教育工委、共青团河北省委、河北农业大学共同举办的

他说,车开得真快!他说这一个月,我好像在做梦。也就是说,过去躺在炕上幻想的事,都变成现实了。比如我从来没有下过馆子,就躺在炕上开精神饭馆,大鱼大肉可劲上。这事不知怎么让树启知道了,也许是宝元生前告诉他的吧?他就憋着劲要在大饭店请我一顿。可是这事一宣传,他这顿“处女宴”就请不成了,早让别人占了先。

他说,到了农大,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大人物,一个半圆形的主席台,让我坐在正中间,左边是《光明日报》总编辑,右边是教育部的领导。男同学坐在右侧拐弯处,女同学坐在左侧拐弯处。前面是一排比一排高的座位,坐满了专家学者。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大人物

有十几人发言,都特别深刻。他说,我虽然认真听,但有时候也管不住自己,脑筋走了岔道。我想,十五年了,这事都在暗处,是李总给弄到明处了。弄到明处是好是坏?从大处看,是好,这么多人在这儿开会,能不是好事吗?从小处看,就不好说了。我担心我们老俩跟二十六个同学的关系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我问,从前啥样?现在啥样?李维贺说,从前是庄稼勾当,平平常常的事,同学们会管我;现在是国家标准,把这事闹大发了,扎咕得太好了,同学们还会管我吗?

见我茫然,他又解释说,同学们别看在保定上大学,但都是农村的家,祖辈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我们讲的是庄稼礼儿,唠的也是庄稼嗑儿。这一宣传,标准可就高了,再那么初级阶段恐怕就维持不下去了。

他这话把我逗乐了。我说老李,你真够幽默和谦虚的!难道你不觉得领导和专家们说的那些话是很有道理的吗?难道那些话你这个初中学历、大学水平的乡村能人会听不懂吗?

他得意地笑了。在与老李的几次长谈中,我发现他不仅朴实坚强,而且识文断字,很有智慧,会木匠,又会瓦匠,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也能说搭说搭,所以我称他为“乡村能人”。对此他并不反感。

那些讲话其实我听着倒是很入耳的。他说,就是觉得标准挺高,其实也不是挺高,只是过去没意识到,现在重新认识也不迟,学习呗!

我放心了,我们的理论没有脱离群众。

我问他,你都重点听到什么了?这个问题有点苛刻,但他居然答出来了。他点了光明日报胡总编、人民大学葛教授和省委宣传部聂部长的名,并分别说出他们大意说的什么话使他听着最入耳。

我从网上查到了这三位在座谈会上的发言,拣重点让他看,经他确认,那些“入耳”的话是:

胡占凡:“牛树启等河北农大毕业生与李维贺老人之间感人至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着极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并且具有现代价值,应该成为推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的重要思想动力。河北农大优秀毕业生群体的先进事迹带给整个社会的感动和震撼是持续的、强烈的、深远的,他们的事迹本身就是一部加强和改进大学生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的生动教科书。”

葛晨虹:“孟德斯鸠曾强调:‘共和国需要品德’。他描述了一个国家当‘品德消逝的时候’,就会弥漫物欲、野心、贪婪、权力和放肆,国家的昌盛,公民的幸福就都不可能实现。在今天和谐中国和人民幸福的构建中,我们的确很需要这些大学生的行为所体现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品德力量。”聂辰席:“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生动传承。河北农大园艺系果树9301班先进事迹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有点点滴滴的帮助和问候……”

聂辰席:“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生动传承。河北农大园艺系果树9301班先进事迹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有点点滴滴的帮助和问候;没有豪言壮语的表白,只有默默关爱;没有理由,甚至没有道德压力,但是他们义无反顾,为了一个永远的约定,用爱心和行动奏响一首人间大爱交响曲。李维贺老人为心中的信仰十五年辛勤打工,用勇敢、坚强的汗水,使人与人之间的诚信变得如此真实、平凡、普通,但却弥足珍贵。”7.为了这个约定,果9301全体同学,前后两次承诺上了双保险

9301班同学分布全省各地,保定有一个群体,石家庄还有一个群体。班长杜彦敏就在石家庄,被分配到了河北省林业局。随妻子到石家庄工作的还有一个杨政武,但此人屡换工作,现在又到山西去了。通过采访杜彦敏把他也找到了,正好他从山西回到石家庄休假,就把他喊到了省林业局。

采访保定的同学时,我都是要了号码,自己打电话邀来。因为河北农大在保定,他们都已经很出名了。但保定以外的地方,人们就很难知道了。为了增加保定以外9301班同学的知名度,我采取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省委宣传部通知当地的宣传部门,使他们重视起来。

我开车到了林业局,局宣传办主任孙阁早就迎候门前。我知道这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他们的先进典型杜彦敏。果然开门见山:“老作家亲自来写我们杜彦敏,真是感谢不尽,欢迎!欢迎!彦敏真得好好宣传宣传!”

前后张罗的还有果树蚕桑管理处副处长耿立峰,因为杜彦敏就在果桑处工作,是他们的骄傲。

至此我才更加知道,这个先进群体在群众中是多么地被认可!

杜彦敏中等身材,眼睛很大,却很收敛,很含蓄,不那么咄咄逼人。但拧起来就另当别论了,怒目圆睁,像豹子似的吓人。这个,杨政武已经给我描述过了。

我们聊了起来。他是河北省鹿泉市宜安镇牛山村人。四年前父母都不在了,家境一直不好,有一个姐姐连小学都没上完,就出去打工挣钱,给他买衣服,供他上大学。后来情况好了些,但母亲穷怕了,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可奇怪的是,对给宝元父母寄钱的事格外关心,总是问寄了没有?多寄点儿!

谈到宝元,二人虽然不是一个宿舍的,但关系也很密切。他爱唱歌,我会乐器;他爱踢足球,我爱打篮球;在乐队他吹小号,按眼儿,我吹长号,拉杆儿。多好的搭档!多好的伙伴!杜彦敏感叹不已,但是他没了。想起他给同学唱歌,耍手绢的情景,他那活泼、逗笑的样子就使我联想到东北的小品演员。他的家在承德,离东北近,说耍手绢是他家乡的绝活。

想不到他突然住院了。他是那么地热爱生活,生活却要把他抛弃了。我向大夫打探他的病情,大夫说这病的特点就是心脏不停地膨胀和老化,他现在的心脏已经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了。但我不太相信大夫的话,很希望诊断是错误的。那时宝元也对自己的病有所预感。我就对他说,没事,配合医生治疗,感冒引起的病能有多大的事?这病最怕感冒,但绝不是感冒引起的。但我希望是那样。

但是,我的希望,不,全班同学的希望都落空了。1996年11月22日,我接到了李维贺大爷的一封信。毕业前我共接到大爷五封信,这是第一封,会是什么事呢?难道9月份我们告别病中的宝元之后,他的病又有所好转了?大爷迫不及待地向我们来报喜?我多么希望是这样的信啊!但拆信时手发抖了,毕竟那种极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这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难道那个时刻真地要到来了吗?

我缓慢地撕开了信封,一张白纸那么刺眼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大爷颤抖的笔迹无力地呻吟着,诉说着:彦敏见字:你好!今来信不为别事,烦请你代我本人,和我们全家向全班同学致以最真挚的问候!向王世峰、齐亚峰、王伟、牛树启、赵高峰、侯英武、王贵鹏哥七位,致以真诚的祝福!彦敏,宝元已于10月31日晚8点走了。你可把这一噩耗告知全班同学。并请你把我以下的简言陋语转达给全班同学。亲如知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宝元的父亲,尽管我们远隔千里,但你们与宝元之间兄弟般的情意,真挚的援助,时时展现在我的眼前,温暖着我的心。在此我向全班同学致以真诚的感谢!同学们,你们正处在用钱之际,但你们却节衣缩食,向我、向宝元付出了至诚的援助。这援助之情,情深似海,我这个做家长的将永世不忘。本来我应该当面向同学们致谢,但我现在却病倒在床上,宝元的母亲又得了精神分裂症,我真是心有余力不足!请同学们多加见谅。同学们,我是个笨口拙舌的农民,想向你们说的话有千言万语,但我一时又说不出来。同学们,四海五湖皆兄弟,农大育苗结果满园才。以上的字是我感激的泪,言是我内心的意。最后祝同学们心想事成、前途无量!请同学们书信常往,这也是在精神上给我最大的安慰。祝好!宝元父亲:李维贺1996年11月18日

全班同学看了这封信,悲痛不已,许多人哭了。最后根据大家的意思,由杜彦敏执笔给大爷写了回信:大爷:您好!来信已收到,得知您和大娘都病倒了,同学们心里都很着急,但远隔千里,我们也不能到身边服侍,您和大娘只有好好保重身体。宝元去的消息我们已经知道了,请二老不要过于伤心,你们仍然有很多孩子在关注着您,他们虽然不在身边,但却永远不会忘记二老。我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二老能尽快恢复健康。宝元虽然去了,但我们仍在,我和牛树启、齐亚峰他们都已商量好了,二老以后的生活费用将由我们来承担。我们明年就毕业了,宝元没有完成的事情将由我们来继续替他完成。最重要的是二老要保重身体要紧,人死不能复生,您和大娘一定要坚强起来,二老只有好好活着,才对得起宝元和大家。请原谅前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给您写信,因为我们出去实习了,现在才刚回来,以后我们会经常去信的。我相信大爷您是坚强的,我不放心的还是大娘,希望您能好好劝导大娘要想开些,切不可产生轻生的念头,等考试完以后我们再过去向您和大娘问好。祝大爷大娘身体健康!果9301全体同学1996年12月22日祝大爷大娘身体健康!果9301全体同学(1996年12月22日)“宝元虽然去了,但我们仍在,我和牛树启、齐亚峰他们都已商量好了,二老以后的生活费用将由我们来承担。我们明年就毕业了,宝元没有完成的事情将由我们来继续替他完成。”

这是一个约定。

比起我们文章开头时说的那个约定,即1997年6月底那个联欢会上的约定,早了半年多。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两个约定统一起来呢?两个约定都起了作用,很难说哪个约定起了关键作用。“牛氏约定”说:“宝元的事我们得管!”嘎巴干脆没商量,黑板上的字清清楚楚:“河北省承德县下板城镇乌龙矶村,李维贺,067400。”什么意思?往那儿寄钱!“杜氏约定”更具体:“我和牛树启、齐亚峰他们都已商量好了,二老以后的生活费用将由我们来承担。”

为了抢下这份责任,果9301全体同学,前后两次约定、两次承诺上了双保险。

看来信和回信的日期就知道,同学们的决定和行动是多么的快速!来信的第二天寄出的不仅是回信,还有随信寄去的660元钱。

这些孩子都是农村来的,没什么钱,有的还是父母借钱供着,但都毫不犹豫地掏钱,三十,五十,要知道那时候四十九元就能吃一个月。

这是“生活费用将由我们来承担”的第一次演练。

杜彦敏是一个不爱多说话,凡事都是用行动说话的人。在宝元生病住院时,他就组织班里捐过一次钱,有几百元,他嫌少,就找到学生会主席(他是副主席),商量以学生会的名义发动各个班级来捐款。同时他又找到系领导,请求帮助。经过多方努力,在一个中午系里把各班班长召集到一个大教室里,说了宝元的事,还写了一个倡议书,让班长回去做班里同学的工作。这次捐了四千多元。

翻开部分同学给李维贺老人的信的复印件,我发现杜彦敏的信最多,那清秀的笔体,一看便知。他一共写了十三封信。

1998年9月他到承德出差,恰好有承德县的事,晚上他就去乌龙矶了,黑灯瞎火的找不清道,他就边走边问。在村边上终于找到那个他熟悉的小门楼。对着门上贴的财神爷,轻轻地敲打着。他怕声音太大,会惊吓了老人。只听里面喊:“谁呀?”是大娘的声音,多么亲切,只是无比虚弱。他说是我,宝元的同学杜彦敏。邓桂云一听这个名字,立刻想起来了,“大眼珠的俊小伙”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便一迭连声地说:“彦敏你等着,大娘给你开门。”

开门一看,彦敏吓了一跳,大娘又瘦又黑,头发脱落了。出来得匆忙,也忘记戴遮丑的帽子。彦敏怕大娘难堪,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让大娘拉着手进了屋。

坐在炕沿上说话时,大娘还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一刻彦敏心里一酸,差点掉下眼泪。他想大娘一定把他当成儿子迎接的,自己也就老实地那样待着,让大娘看个够。可是大娘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放开手:“瞧我糊涂的,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去做。”这回是彦敏拽住了大娘,说不用做,我早吃过饭了。我在省里工作,到下边出差,都热情招待我,受不着屈,您老就放心吧!机关工作也不累,单位刚分了房。告诉您个秘密,我正在谈对象呢!等等,竟拣好的说,让大娘乐得合不上嘴。

他又打听了大爷的情况,听着大娘一点儿一点儿地说,也不着急。邓桂云就东一句西一句扯了半天,说他外出打工呢,干活可认真呢,绝对犯不了错误。不用为他担心。

临走时彦敏放下二百块钱和两箱牛奶。

这次采访,邓桂云提到这件事,她还埋怨自己:“当时净顾跟彦敏说话了,忘了给他带苹果了,后悔死我了!”

2005年,杜彦敏又到承德出差。同来的人都去看点儿了,他请了假说有点儿私事要办,就打车到了乌龙矶。家里没人,锁着门,他就把二百元钱和几箱礼品放到了邻居家。

邓桂云说:“彦敏来把东西放西隔壁李维清家里了,维清媳妇送来东西和钱时,夸你们那个同学真是不错!”

这件事被宣传后,杜彦敏又找到了当班长的感觉。当班长的感觉不是突出自己的特权感,而是时时想到别人的责任感。

4月初,杜彦敏和许多同学走马灯似的往来于保定、承德、北京、石家庄接受采访、录制节目,自己不说过头话,别人也不能说过头话。他就召集大家开了个“班会”,说现在宣传的势头已经超出咱们的想象了,有点发热,但咱们的头脑不能热,别说出格的话,到时丢不起那个人!要实事求是。媒体问,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别一问就跟着跑,说想到了核心价值。你真想到了核心价值体系了吗?没有的事嘛!

5月15日,就是我第一次去保定那一天,杜彦敏也在往保定赶。农大党委宣传部长武宇清通知他和主要参与这件事的几个同学去,下午由时翠平代表大家给在校大学生做报告,然后再与在校大学生互动,即见面、对话。他说应该全班同学都去,这是集体的荣誉。武部长立刻说,你的意见很好,那你就帮我一起通知吧!

他在去保定的途中不停地打电话,最后那天下午最大限度地到了十六名同学。

再回到我这次采访杜彦敏时的情景。下午耿副处长带着三名同志给我介绍杜彦敏在工作中的表现。当然非常优秀,无论是下乡推广技术,吃苦受累,还是坐机关写写算算,苦干埋头,都是一流的。年年带动处里工作被评上先进,个人也是年年先进。总之,优秀的人,到哪儿都是优秀的人。

上午我刚跟杜彦敏谈了一半,杨政武就风尘仆仆赶到了。瘦高哈腰,嘻嘻地笑。他有过很多坎坷,换过许多工作,但仍然随遇而安,乐观无比,不忘记与宝元的友谊和对宝元父母的责任。他是一个善良的汉子。容放到后面详写。8.她说,他要不支持我给老人寄钱,我立马就休了他

除了时翠平,我第二个接触的女士是祁业凤。这是一个留着一头长发,感情外露,特别能说会道的女人。开始我以为她是城市女孩,不,老家也是农村,是河北省南皮县大浪淀乡肖九卜村人。看着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这种人做起事来更较死理,更认真。

那时,自己和爱人都上研究生。她在自己工作无着落,母亲有病,公公癌症去世,买房子没钱等多种艰难之下,坚持给宝元父母寄钱,而且始终乐观向上。多么沉重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夹杂着笑声。多么沉重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夹杂着笑声

她不愿提寄钱的事,我就问她别的事,想从别的事中发现她的爱心、责任心是怎么形成的。

她说她的父亲特别聪明,初中毕业,一直当村里铁厂的会计,口算比电子计算器都快,都准。他不聪明不能干不行啊!我爷爷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自己患有高血压,管不了,我爸是老大,全家的生活负担,他都得挑起来。

我大学毕业后又复习了一年功课,第二年才考上研究生,我的男友也读研,不能帮家里,还要父母在家养奶牛供我们花销。

我母亲小学二年级文化,但知书达理,特别会开导人。我生小孩,爱人在外地搞水利工程,说下午两点到,却不到,我就急了。母亲开导我说,你急他也看不见,你不是对妈急吗?再说他公而忘私,是进步的表现,那就离被提拔不远了,你应该高兴啊!一番话说得我笑了起来。

我爱人赵炳海,七岁丧母,父亲退休前是县铁厂的厂长,忽然发现癌症,做手术怕有生命危险,让他拿主意,他只知道哭,没有主意。我就挺身而出了:化疗!结果维持了半年多,第二年夏天去世了。我就带上六个月的孩子回老家奔丧。孩子被蚊子叮得浑身是大红包,下大雨,过不去桥,就从河里过去了。为啥这么急?因为我知道,公公没有公费医疗,拉了一屁股债,能不能买副好棺材还是个问题呢?赶到老家后,果不其然,丧事还没办,人还没入土。我就给了一个两万元的卡。爱人看我这么果断,更加爱我没商量。

够了,我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答案。

但是她还没说完。

她说,我的研究方向是枣树育种,导师是得过香港何梁何利奖的刘孟军教授,跟他学了很多东西。毕业后借着在图书馆工作的方便,又帮导师查阅资料,合作出版了一本《枣树丰产技术图说》,还建立了枣网站。因为书上有我的名字,有农大的地址,四川省西昌市良山洲经久村小学的曾老师,把电话打到我的值班室,说她们村种的大雪枣烂了根,怎么办?我就告诉她,那是因为湿度大,把垄弄高点儿,通通风。刚把烂根问题解决了,又得了铁皮病。我又帮着找到防治的办法,但枣树表现还是不好。

曾老师说,看来我们这个地方不适宜种枣,明年不种了,谢谢您的帮助。祁业凤却来了劲,说不能不种,我给你们再选个新品种。她就找到沧州种苗公司的孔厂长,要了五十个月光枣的接穗给曾老师寄去了。这回大获成功。

像她这样执着的人,模范地信守那个约定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哪怕是十五年或者更长。

胡薇宁来了,大高个子,脸特别沉闷,话特别少,好像心事重重,不太高兴的样子。她进屋后还回头看了一下门外。什么意思?我立刻向门外看,外面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位是——她说这是我爱人。我高兴地说,请进!请进!心里却有些犯嘀咕,难道自己老婆出来,他还不放心吗?好像是看出了我的怀疑,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等会儿她说完了,我们一起去接孩子。

胡薇宁是河北省高阳县城关镇人。父母是县印染厂工人,有一个妹妹,同年妹妹上中专她上大学。胡薇宁说,需要交两千元学费,母亲就到处借钱。两年后妹妹毕业有了工作,就挣钱供她上学。

在学校我跟宝元,还有侯英武,都是学校文艺社的,他俩是书法,我是绘画。我给宝元画了只苍鹰,我觉得他就像草原上的一只苍鹰,飞得那么高。在欢迎新生入学的晚会上,他自己弹吉它,唱了一首《骏马奔驰保边疆》,我的心就随着他的歌声飞向了辽阔的草原。他还在校队踢足球。我非常崇拜他!他得病后,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我的心都快撕裂了。

班里一说捐钱,我就疯了,把身上所有的钱,连饭票都掏出来捐。觉得太少,就到果树2班去找好朋友,跑到蔬菜专业去串连。我的关系,我的人缘还是可以的,一千,两千,总算把捐款的数字庞大起来。

想不到这个好像不高兴的女人,内心感情是这样炽热,行动是这样果敢,而且这样阳光,这样敢于表达。

我偷偷瞥了一眼她的爱人。刘涛特别羡慕而自豪地注视着她,毫无醋意。稍后我跟他谈时,他表示说,网上认为,保定人实在,适合做老婆。这时他正为老婆的实在、可爱而自豪。

一米七零的胡薇宁,年龄却不大,是1975年生人,但办事绝对像她那高大丰满的体形一样,大刀阔斧,敢做敢当。毕业后她先找一个私企,把户口落在保定,然后回高阳县老家做生意。因为不去上班,还交了三千多元的违约金。没关系,她能挣。

所谓生意只不过是卖被面、卖枪手杀虫剂、卖荔枝、卖菠萝等。水果行情随行就市,保定和高阳的市场信息她都掌握,做起来如鱼得水。早晨从保定趸两箱荔枝,坐公共汽车到高阳,五元一斤买的,卖十元,冰镇着,可以卖两天,两天能挣六十元。在高阳她是第一个卖荔枝的,后来卖菠萝,也是第一个。

但是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她还是想干专业,就托关系在园林局的一个下属单位找了份工作。当过园林局劳人处副处长、竞秀公园副处长,这些都是副科级,最近被提拔到绿化队当书记,正科级,职称是高级工程师。

应该说混得不错,但比起婚姻来,我认为婚姻比事业更不错。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认识认识刘涛了。

此人本来是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军官,或者还可能成为歌唱家,但是为爱情做出了牺牲和让步。

他是河南人,原在北京三十八军炮兵团当指导员,现在是保定新市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一般干部。

到2004年转业,他在部队干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是他不断进步,逐渐实现梦想的十六年。父母都是农民,兄弟四个顶数他有出息。入伍第一年就当了连里的文书,第二年当了班长。文书本来比班长官阶还高一点儿,但他为了锻炼,主动要求当班长。然后又考上了长沙炮兵学院,两年后毕业回来当了排长。当排长期间他还通过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法律本科成人自学考试。不仅如此,他还喜欢吹笛子,弹古筝,但最爱好的是唱歌和朗诵,全师歌咏比赛第一名,演讲也是第一名。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这个刘涛,那长相还真有点像军旅歌唱家郁均剑。这么一个德才兼备的帅小伙为什么非找我们胡薇宁不可呢?胡薇宁到底哪点儿迷住了他?

三年之后,又被提拔为连副指导员、指导员。但美好的前景还在后头。领导把他送进解放军艺术学院去学习。1999年大阅兵前,百里挑一选他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方队去当教员,那可是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却被他拒绝了。把那个欣赏他、保举他的团长差点儿气疯了,说刘涛,我恨死你了!他为什么拒绝呢?因为这时候他正跟胡薇宁处于热恋之中,去当教员,就必须离开驻地,那样他就不容易见到小胡了。不仅是感情上受不了的问题,而是根本上会失去她的问题。她说:“他要不支持我给老人寄钱,我立马就休了他!”

这时我不得不问了:“刘涛同志,你为什么非小胡不找?宁可牺牲政治前途,也不能失去她?”

他说:“高山流水啊!”

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一首经典古筝名曲,那舒缓铿锵的旋律如泣如诉地讲述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俞伯牙弹琴,钟子期最能听得明白,说那琴声,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弹琴。后世用“高山流水”比喻知音难遇。

我又问:“哪方面你们最相知?”

他说:“我们的部队驻扎在山区,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山区农民的贫困,孩子上不起学,我又心眼儿特别软,就给他们钱,有时送,有时寄,有时响应部队组织的捐款。我跟小胡认识后,第一个感动我的事,就是她无意间说起给宝元捐钱,她疯了似的串连,我也就疯了似的爱上了她。之后她卖荔枝,贩菠萝,多半也是为了把钱寄到承德去。当然别的她还有很多让我神魂颠倒的地方。但这是主要的。我们俩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问胡薇宁:“是这样吗?”

她说:“他要不支持我给老人寄钱,我立马就休了他!”9.老人总说无以回报,但我觉得他的回报真像温泉水一样,向我奔涌而来

我来到了顺平县,前去拜访县政协副主席侯英武,他也是果9301的同学。这是我采访的二十六个对象中级别最高的行政干部。

随着采访的推进,我越来越感觉到,我要了解的东西应该不只限于这些同学对老人的关爱和接济,因为这一行为是很简单的,无非是写信问候一下,年底寄一笔钱,完了,不会有什么曲折的情节。我的任务应该是了解这些行为的背后,也就是说,行为者本身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把这些都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然后让读者去判断,那长久的坚守与爱心是不是凭空产生?他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甚至优良的果实?

对侯主席的采访,我就准备按这个路子进行。

因为提前打了招呼,告之不只是说那件事,而是主要谈谈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情况。

请你好好安排一下,配合我完成这个任务吧。于是我就完全被纳入了侯主席安排好的程序之中,使我如鱼得水,满载而归。

他是河北省顺平县蒲阳镇东五里岗村人。上面就一个姐姐。他跟宝元是一个宿舍的,排行老七。从深山沟出来,到了平原上的一座大城市,被压抑的感情一下子释放出来,胸襟顿时开阔,大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感觉,再不坐井观天了。

我把自己比喻成一头野生的老虎,我不当公园饲养的老虎。所以我这只老虎还要回到大山里来,靠自己去猎取食物。但我是见过世面的了,见过世面的人如果还留在山外的世界,就不如回到过去封闭的原地去更能发挥作用。就再不会坐井观天了,而是要把山外的世界带进山里来。

当然我回来的原因还因为我是哥儿一个,我得孝敬老人。

回来被分配到县林业局。顺平是林果大县,大有用武之地,他就又在2000年考上了河北农大的在职研究生。到局里的第一年就任科技股股长,专管果树技术。

因为干得好,组织上要吸收他入党,但指标太少,他觉得自己不够条件让给别人了。组织上又要提拔他当副局长,但没有空位,提不成。说要不到下边当个副乡长吧?他就挑了最边远的神南乡当科技副乡长。这是深山区,最贫困,他就帮着发展果树,成为新闻媒体关注的对象,《硕士生的苹果情怀》、《一个副乡长与林果的故事》等一系列报道跟踪而来。他把乡里果树生产的实际带到河北农大,与老师教授一起研究探讨,最后写出了《三优一体化优质苹果生产技术体系创新及应用》,他是第十三完成人,得了教育部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他也被破格评为农艺师。

我天天蹲在地里,虫什么时候出来,我了如指掌。农民问我,为什么一年施三次肥?一年施一回肥行不?我说,马车要上坡,起步时抽一鞭子,到坡中间再抽一鞭子,快到坡顶了,才抽第三鞭子。一次抽三鞭子,肯定上不去。庄稼施肥也一样。“我是2007年任县政协副主席的,别人看不明白,我一没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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