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典:最后的幸福(2)(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30 13:36:27

点击下载

作者:张资平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文学经典:最后的幸福(2)

文学经典:最后的幸福(2)试读:

张资平小传

张资平,原名张星仪,1893年农历四月初九出生于广东梅县的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1902年开始读私塾,对《西游记》、《七剑十三侠》等古典文学作品产生兴趣。1906年入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免费广益中西学堂,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910年夏考入广州的两广高等警察学堂,不爱上课,却迷上了林译小说。

1912年8月赴日留学。经过高等学校预科和高等学校的学习之后,1919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院地质系。到日本后接触了大量日本、欧美的文学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1916年曾加入以“科学救国”为宗旨的丙辰社(后更名中华学艺社)。1920年6月写成第一篇比较有名的短篇小说《约檀河之水》。7月参与发起成立创造社。1921年写成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从此作为创造社主要小说家而广为人知。

1922年5月回国后任中美合办蕉岭铅矿厂经理,同时积极创作以婚恋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双曲线与渐近线》、《梅岭之春》等以刻划青年男女性心理见长的作品即创作于此时。1924年底到武昌大学任生物和国文教授。

1926年北伐战争中参加国民革命军,被任命为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少校编译。1928年3月应成仿吾之邀到上海参加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但夏天即脱离创造社。9月自办乐群书店,并出版杂志《乐群》。1930年曾参加邓演达组织的反对蒋介石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担任中央委员和宣传委员,但1931年底即因为怕担风险脱离该组织,隐居上海郊外。

1930年后其创作进入高峰期,作品量大,读者众多,但其创作中的不良倾向亦受到进步作家的批评。1932年后先后参与“洁茜社”及其《洁茜》杂志、“文艺座谈会”及其《文艺座谈》杂志、“汗血社”及其《国民月刊》杂志的组织与创办工作,还曾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编译,出版有关地质学方面的著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逃往香港,但从1939年5月化名张声接受日军资助创办《新科学》月刊开始,一步步沦为汉奸。1939年底访问日本。1940年曾在汪伪政权农矿部任职。1941年起任“中日文化协会”出版组主任并主编会刊《中日文化》。抗日战争结束后一度蜗居寓中以翻译为生。1948年初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以汉奸罪判处徒刑一年零三个月。1949年初判决又被撤销。

建国初期担任上海振民补习学校地理教员,同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译、审订《化工大全》11种。1955年6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1958年9月被判刑20年。翌年被押往安徽南部某农场劳动改造。1959年12月2日病死于劳改农场。

十八

美瑛从那天在茶亭里和广勋接了个吻后,自己像领受了洗礼般的,觉得前途有一种希望在等着她,她有生以来没有经验过这种能使她常常悸动的美感。她想这定是小说里所说的恋爱了。

——可怜我生了廿四年,今天才感知恋爱是怎么样的东西!

房里渐渐地暗下来,她叫老妈子把电灯开亮。她向火炉向久了后,双颊红热得厉害。她把那本“艺术与恋爱”丢在一边,双掌托着红热的双颊,靠着椅背凝视火炉。外面西北风像愈吹得厉害,窗扉在索索地作响。

老妈子端了茶壶进来。“太太,像快要下雪。今天冷得奇怪。”“没有客来么?”她懒懒地问老妈子。“今天这样冷,怕要下雪,没有客来吧。”老妈子说了后回火厨里去了。——他有妻子的。今天这样冷,他抱着小孩子和琼妹对拥着火盆在说笑吧。他俩的和暖的家庭真叫人羡慕。他俩才是真幸福。无邪的面貌所有者的琼妹从他的膝上抱了小孩子过来,解开衣扣露出膨大的乳房来喂乳给小孩子吃。他走过去从琼妹的身后拥抱她,她在笑骂他。他从后面捧着她的脸亲嘴。这样的一幕幕的景象不住地在美瑛脑里浮出来。她立即感着胸部起了一种焦躁和苦闷。她刚才对他的热望忽又随着今天的气温渐渐地降下来。

她正在痴想着,老妈子忽又走进来。“太太,有客。”“谁?”“黄先生。”

美瑛听见是广勋来了忙站了起来。她忘了刚才的焦躁和苦闷,只觉得胸口不住的跃动,她还没有走出房门,广勋已经走近她的房门首来了。他把外套除下来,她忙接过来挂在近房门的衣架上,她禁不住用鼻尖触触他的外套,那件外套还是和在茶亭里的时候一样的发出一种特有的臭气——纸烟、毛织物、中年男子所特有的脂肪臭三种气味混合而成的臭气。在其他的女性闻到这种臭气定要掩鼻而去的,但在美瑛闻到这种臭气,自己的身体就麻痹起来,对她像有种诱惑性。她很不好意思的再把脸凑近这件外套加嗅了几嗅。在她,只认是一种强烈的男性的香气。她久渴望着的也是这种香气。单嗅了这件外套,她已经像喝醉了酒般的;他俩夹着火炉对坐下来。“我想你不来了。”“难得的机会,怎么不来。”“妹妹答应你来么?”“她晓得我到什么地方?”老妈子端了两盅可可茶进来,他俩暂时沉默着。

她的左手撑搁在椅旁的茶几上。手掌托着她的鲜红的左颊在痴望着广勋。她的上唇也受着掌的挤压,微微的掀起来。长的睫毛,黑的瞳子。眼眶周围微微地带点紫晕;平日是很苍白的,今天脸色也特别的红润。他也觉得目前的美瑛是个人世少有的凄艳的美人。尤其是她的一对瞳子——不住地转动的纯黑的瞳子含有一个蛊惑性。

——像这样的美人嫁给士雄真糟塌了。他把她和流产过一次,生育了一次的她的妹妹比较,就有点不相信她们是姊妹了。年小的时候的团团的脸儿,并且始终微笑着的妹妹的确比姊姊好看些。但是现在赶不上美人格的姊姊了。“你尽望着人做什么?”“你呢?”他俩都笑了。过了一会,她说。“我想我的事情,不与你相干!”“你就告诉我。看我可能替你想法子。”他笑着说。“告诉你不得!”“为什么。”“有了妻子的人不能了解的。”“你感着寂寞么?”“是的,有点儿。”“那么,你只差小孩子了。迟早你是要生小孩子的。生了小孩子就不是寂寞了。”“不想!要小孩子做什么!?”她摇了摇头。

她自己承认恋着他达到狂热的程度了。她看见他来了时,早就想钻进他的怀里去,最好能够把他的衣裳撕成一片一片的,看得见他的胸口时,她就把他的胸口咬破,咬至流血,她的热烈的情焰才会冷息下来。当他进来时不即张开他的双腕把她搂抱到他的胸怀里去,她的心头已燃着愤愤的热焰。她就想及他是有了妻子的人,并且他的妻就是自己的妹子;她到后来知道向着这样的男性进攻未免太冒失了。她碰着劲敌了,但进了兵,一时收势不下来,想战胜这个敌人,自己实在全无把握。

——迟早会失败时,那就早点收手的好!女性想掳有妻子的男性为己有,至少要先得了男性给她的可为她所有的证据——表示他能离开他的妻子,全属给她。若冒冒失失地为那个男性牺牲了一身,后来的结果就不堪想象,由恋爱之梦惊醒来后,恐怕唯有孤独,疲劳,哀愁和死灭吧。尤其是对手方的女性是自己的姊妹,这是叫自己更踌躇,更迟疑不敢向前进的原因。她早就想向他宣言,他如果没有和妹妹离开以前,她就不和他有更深远的交际。但一看见他时又说不出口了。她想,这是他应当先向自己表示的,自己固然想向他宣言,但有一种羞愧在阻碍着自己启口。

——虽不和他有深远的交际,但不能说不和他看面。可是事实上见了他就会感着一种苦闷——不在他里面完全溶解下去就不能解脱的苦闷。已经进行了,向他进行了,和他亲了吻了,再收势不住了,能全始全终地使他属自己与否,现在也无暇计及了。现在只能一任情热的奔放。迟早非解决不可的事还是早点解决了的好。至有必要时就向社会承认妹妹是自己的敌亦所不惜。为求自己的胜利,非毙敌不可!不毙敌,敌将毙自己。不必再踌躇,不必再考虑,我还是大胆的进行自己的事吧。“士雄今天回来么?”他问她。“像这样的天气,不得回来吧。”

他俩又沉默了一会。炉火更炽烈地燃烧着,但他俩都忽然的发起寒抖来。“下雪了哟。”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窗扉望见外面下雪了。他也跟了来,站在她的肩后了。“怎么你哭了呢?”他看见她向着窗外拿块雪白的手帕揩眼泪。他的右手加在她的肩背上了。他真想不到她竟会翻转身倒在他的胸膛上悲哭起来。他想不出什么方法来安慰她,他只抚摩着她的抽动着的肩膀。

十九

县城西郊的一家旅馆,昨天下午五点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俩冒雪走了来,说是由T市赴海口,经过这个地方的。旅馆的主人对他俩虽有几分怀疑,但这种幽会在他旅馆里是屡见不希罕的,他就应了他俩的要求,开了一个最上等最幽静的房子给他们。

第二天早晨,阳光射进那间房的窗口来时,那个年轻女人先轻轻地从床上走下来,头髻蓬松,双颊苍白。一件毛织紧身背心的扣子还没有扣上,膨大的乳房的轮廓在背心下面的一件白绒衬衣上若隐若显的表现出来。裤脚高高的撩起至近膝的胫部,胖胖的弧状的胚肉白白地露出来。她跳下床来就走近衣架前,先把一件青素缎面的皮袄加上后走近梳化椅上坐下去,把袜子穿上。

她走近面南的窗口望外面的雪景,窗下一带是种甜薯的干田,都满满的高积着雪,远望那边是一面起伏不定的倾斜低缓的山岗。散植在山岗上的几株枯树都满长着银枝叶了,又像敷着满枝的棉花。一眼望去,完全是皑皑的银世界了。

她想,只一晚上,昨晚一晚上,自己的运命完全决定了。昨晚上到了这里来吃过晚饭后,自己还尽力和这种诱惑抵抗,试过最后的挣扎,向他提议不留宿就回家里去。但他死都不肯放手,一手把我抓住,我再无法,也无能力向他抵抗了。想及自己的妹子,虽有点后悔,但昨晚上由他得来的经验和自己的丈夫比较起来,就有天渊之别。她想,这种强烈的压迫决不能在无气力的士雄身上领略的。他的有活气的一种力可以说是恋爱的暴力吧。她禁不住羡慕起日夜在受这种暴力的压迫的妹妹来了。她想现在不单精神上,连生理上,自己是属给他的人了。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觉着额部和掌心微微地发热,背部也感着微寒,喉咙里辣刺刺地作痛,口里很干燥的带点苦臭,她想,定是昨晚上身体太疲倦了,并且没有充分的睡眠,就感冒了吧。她忙走回衣架前再把皮裘的旗袍穿上。

她开了房门,茶房送了洗漱的水进来。洗漱了后觉得头部很重赘的,身体也异常的疲倦。她懒懒地再走到床前来,揭开帐口,她看见他还把头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呼呼的睡着。她略把被角撩开,他的团团的赤色的脸就给她一种的诱惑,她低下头去在他的热烘烘的颊上吻了吻,他的颊会灼人般的给了她一个刺激。

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她站在床前,微笑着伸出双腕向她,她立即扑倒在他的胸上了,她狂吻他的颈部。“再睡一会吧。你不睡了么?”他再要求她,“不,不早了。快起来吧,怕有十点钟了呢,我洗漱了哟。你快起来洗漱,让我梳个头。”她再吻着他的热颊说。

他起来穿好了衣服,洗漱完了时,她也梳好了头。她站在镜前把镜中的自己细细的观察了一会,待翻转身,她看见他站在自己的肩背向着自己微笑。她也微笑着向镜里的他努嘴,表示要和他亲吻。只一瞬间她翻转身把头埋在他的胸怀里了——埋在他的宽阔的温暖的胸怀里了。她咬着他的领带,许久不抬起头来。有种从未经验过的激烈的情绪把她的眼泪催出来了。他看她的肩头在不住地耸动,忙捧起她的脸来热烈的接了一个吻后,又取了条手帕替她揩眼泪。“你为什么伤心?我俩该欢喜的。”他俩紧紧地搂抱着,她的首枕在他的左肩上。“广勋,以后怎么好呢?”“什么事?”“我们不是犯了罪么?”“恋爱的结合,是顶自然的,不见得是罪恶吧。”“但是你是有妇之夫,我是有夫之妇。”“那么,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妹妹了。”“那我也对不起士雄了,是不是?”“那又不同,因为他并不当我是真的妻室看待,我也不过机械的和他结合,一点爱情都没有的,我都不觉得对不住他。你当然更无所谓对不起他了。”“啊!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真心向你,还对你的妹妹抱愧,是不是?”“我并不是怀疑你。不过我担心我俩以后不知有如何的结局。”“让我俩走到我们能够走得到的地方去就好了。将来的事,担心不了的。”他说了后再吻她的颊。“所谓结婚,现在想来的确是个公式——呆板的公式,夫妇也是个空虚的名义。用这个呆板的公式和空虚的名义,去解决变幻无穷的恋爱,的确是不可能的。但是,是这么样的社会,我俩没有这种名义,也没有用过这个公式,我俩的晚夜的行动就是犯罪了。”“我俩不承认那种公式和名义就好了,莫管社会对我们怎么样。”听见茶房敲门,他俩忙松了手,各站在一边。“进来!”广勋说了后,门开了。茶房搬了菜饭进来。他看看时表,九点半了。

他俩对坐着吃饭。他一连吃了四碗。她因为有点伤风,不想吃,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筷子。“我们该走了。”她先说。“怕士雄回来么?”他嘲笑她。“你总是这样嘲笑我!怕什么!?并且他不到下午一二点他总不能起床的。出来的时候不是对老妈子说到母亲那边去吗?我想我顺路到我母亲那边去,也可以解解嘲。”她也笑着说,他点了点首。“你怕比我还急些呢。快想回去看你的老婆儿子吧!”她反笑他两句。“我就要到军部里去的,你不信就请你跟来看。”他俩约了下次相会的日期,同出了旅馆。他望着她乘了轿向他的岳母家里去后,他匆匆地走回家里去了。

二十

嗣后他俩利用了种种的机会在市外的几家旅馆里密会了好几次。每次相会,美瑛都尽情的享乐。广勋也应着她的希望,加以频繁的热烈的——热烈的程度几近于残虐的——拥抱,他所加的愈热烈,她愈感着不满。她自己也不明白对他的欲望何以会这样无厌足的。到后来她发见了她对他怀不满的暗影了。她几次想把他咬成一块一块的,又想把他裂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她的热烈的似恨非恨似爱非爱的情绪才能平复。

过了新年又近元宵佳节了。她和广勋有三星期不见面了。正月十七那晚,他俩又约了到去年最初相会的旅馆里来。茶房开了房子出去了后,美瑛看见广勋就像铁钉碰着大磁石般的投身向他胸部来。他也燃着情热把她紧紧地搂抱着,他的赤热的颊贴到她的颊上来。“你的嘴角这样冷,冰般的。”她没有答话,两行热泪即由眼眶里滚流到苍白的冷颊上。广勋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她一见面就会这样悲伤的缘故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伤感的?”他微笑着问她。她看见她的热泪能感动的他在微笑,心里越发伤感,越发悲愤。她把头更深深的埋在他的胸怀里去,双肩不住地抽动。

她暗哭了一会,才抬起头来。“你莫不理我。你若不理我,你就要明明白白的对我说。你若对我没有爱,你就明白的对我说。我决不勉强你的。勉强装出来的爱即是罪恶。”“美瑛,说些什么话?”“望你恕我的唐突。只这一点,望你发个誓。敷衍的恋爱,在我是很难堪的。”“我有什么敷衍的。”“你这样的说法,我不愿意听,你要明白些说。”广勋虽然热烈的抱着她,但她总觉得他不能像最初的二三回拥抱她时候的野兽般的热烈。她只承认他近来对她的举动完全是所适非人的女性的一种温柔的安慰和同情。她虽然不是不喜欢,但总觉得就这样的,她不能满足,她承认她和他的交游完全是种越轨的享乐。

——这次在供男性的牺牲时,⋯⋯她想到这点,她的热泪重新流出来。她早就想向他提议。提议今后对妹妹的方法,他虽然对她说了妹妹的坏话不少,但她只当是他的一种敷衍话。有妹妹在她和他的中间,他俩的恋爱就值不得赞美,结果只有诅咒,她也想向他悬崖勒马的宣告脱离,但自己苦于没有这种勇气。自己的肉身一经他施洗礼之后,若除却了他,她的生存就无意义了,一切都归幻灭!她又想,妹妹还算是个贞淑纯良的女性,把他从妹妹夺取过来,又觉得妹妹太可怜了。因此她好几次想向他提说都没有说出来,她只恨他不自动的把对付妹妹的方法提出来讨论。“士雄说,他在这月内要到缅甸去走一趟,的确不的确?”“因为那边橡树园的事还有点□□不清,要去结束一下。大概月底就动身吧。”“那么我们可以自由些了。”“恐怕更不自由呢。他走了,他们家里人就要留心我的行动了。所以我想等他走了后,回我母亲家里去住。”“他怎么不带你一路去呢?”“他有不能带我一路去的理由。”

那晚上她也想尽情的欢乐。但妹妹的幻影——喂乳给小孩吃的美琼的瘦弱的幻影,时隐时显的在她眼前浮出来。广勋疲倦了后熟睡下去了。但她反兴奋起来,她的头脑愈疲劳愈睡不着,她愈想愈替妹妹抱同情。

——妹妹只当她的丈夫有事不得回来。至多,也不过当他在我家里赌麻雀去了吧。他像告诉了妹妹,赌输了时,我常借钱给他。妹妹有好几次向我道谢,一面道谢,一面骂她的丈夫。她那里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卖身给我了呢。不错,一点不错,他是想我的钱来的。至少,他近来有点这样的形迹。但我怎么能说出口去责备他呢?我也不忍说出来叫他难堪。我实在爱他,盲目的爱他!明知他没有真心向我,但我无论如何舍不得他。我爱他的热烈的拥抱,受他的强有力的压迫。我的这种万不得已的苦衷唯有上天知道!妹妹,望你恕我!我并没有破坏你的小家庭,也没有掠夺你的幸福!你的家庭幸福依然存在的。我只一时的掠夺了你的丈夫的躯壳。并没有掠夺你的丈夫的心。他的心还倾向着你,永远倾向着你!我才是你的丈夫的牺牲者呢,你说你恨你的丈夫么?你不过是口说恨他,不是真心的恨他吧。他今晚上虽然睡在我的身旁,但我才真的恨他呢。他在这里熟睡着,你在那边熟睡着,他——刚才还搂抱着我的他,在梦中去看你了吧。只剩得我一个孤独者深夜里还醒眼坐在荒凉的郊外的旅馆中,没有人理会。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把脸埋在双掌中悲哭起来。

室外的风呼呼的吹得愈强烈起来,但立了春许多日数了,房里的气温不十分冷。美瑛一个人走下床来。她站在床前翻转来看在床里熟睡着的广勋,她恨他太没有感觉,太没有神经了。

——像这样死人般的熟睡着,谁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人!像他这样冷淡的对我,岂能为我牺牲妻子!

她恨恨的望了他的睡颜一会,走向衣架边来,她把外衣披上。他的外套,反领外衣都挂在一起,她禁不住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去深深地嗅了几嗅,那种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给了她一种刺激——使她的感官上得着满足的刺激。

她嗅了后,无意中伸手向他的外套衣袋里去她摸着了两包东西,一个袋子里一个。她想这是什么呢,莫非是买的食品忘记了拿出来吃么。她忙把那两包东西拿到电灯下一个个的拆开来看,第一包拆开来是一个洋铁罐头的Lactogen代乳粉,第二包是一双女鞋和一只小金表,美瑛看见这些东西,胸头似酸非酸似辣非辣的异常难过。她想他近来赌赢了吧。他买只小金手表给他的老婆呢。

——输了的时候向我要钱。赢了的时候买东西给他的妻子。她愈想愈气不过,她真想把那个金表打破,那双鞋子撕破,那罐代乳粉丢到窗外的茅厕里去。但过了一会,愤恨稍为平息了,她想擒不住他的心,就把那些东西来泄气也是徒然。让他带回去给妹妹吧。平心说来,我实在对不起她了。

她把东西包好了后,放回他的衣袋里去。她仍回到床上来,看见他还在呼呼地熟睡着。在电光下看他的团团的赤色的无邪的脸儿,有一种健康美和筋肉美相混和的美在向她诱惑。她就在他的红热的颊上接了个吻。他睁开眼睛来向她微笑。只一瞬间,他在拥抱了她。在他抱中的她忘记了刚才看的金手表、女鞋和代乳粉了。

二十一

正月杪,士雄和几个水客动身往南洋去了。士雄去后广勋有几次在她家里歇夜过来。她家里的老妈子当然看出了他俩的关系,就是邻近住的人也对他俩怀疑。

美瑛家里自士雄走后,一班烟客和赌客就绝了迹。虽然有几个对她怀着奢望的年轻赌友曾来着过她两三回,但都经不住她的冷淡,绝望的不再访她了。

时雨时晴的仲春天气使她生理上有点变态——她近来像患了竭斯底里症,哭笑无常,时喜时怒的美瑛的心情倍加懊恼,每值阴昙的天气,房子里异常幽暗,美瑛一个人痴坐着只感着孤独和冷寂。她在这时候就恨广勋。恨他不常常来看她。其实他来了,自己所得的安慰也不难想象出来。尽情的享乐之后唯有疲倦和厌烦。他多来一回,自己就多增一重的懊恼罢了。

在广勋的意思,过于频繁到她家里来了,遇着附近住的人实在不好意思,所以这次约她同去看戏,看完了戏就到郊外的旅馆里去。

他俩由戏院出来时,由傍晚时分下起的细雨也晴了。夜深了,并且是雨后,戏院前的热闹的大街道上也没有几个行人。他俩站在戏院门首还听见里面锣鼓喧天的。锣鼓喧闹了一会后就听见弦管之音异常的嘹亮。他俩的兴奋极了的神经突然的受了冷空气的袭击,冷静了许多,戏院门首只有三五辆人力车,车夫蜷着身体蹲伏在车下打盹。“车子!”广勋叫了一声。一个车夫惊醒了站起来。只一会,其他三四个也站起来,拖着车子走到他俩前头来争生意。“到哪里,先生?”“到哪里,太太?”“西郊的W旅馆!”广勋对先头一个车夫说。“好的,请坐,请坐!”“多少钱?”“四角钱!好不好?”“瞎说!那里要四角钱,只一点点路。”他笑着说了后翻转头向她,“幸得路不很湿,我们都穿了皮靴来了,走到×路口再叫车子吧。”他说着向街路里来,她也跟了来,撩起裙脚跟了来。

她抬起头来向上望。灰白色的云疏疏地一堆堆的浮在苍空里。新月之影朦胧的在薄云中现出来。上面的云不住地在移动。气压像再高起来了。饱和着湿气的风触着肌肤异常的冰冷。“三角五分钱。要不要?”车夫们在后面叫他俩。“二角钱!”广勋翻转头,伸出两根指头来。

争论了一会,因为美瑛急于要坐了,答应了车夫三角钱拉到西郊W旅馆。价钱讲妥了后四个车夫争先恐后的拉着车子走前来。他俩上了车后,听见没有揽到生意的车夫说些女人不方便听的丑话骂他们的同业。

车门虽挂着一块厚油布,冷风还呼呼地吹进来。美瑛坐在车里闭着眼睛,她的左右手互摸着指头,她的指头很冰冷的,也很枯涩的。她想到旅馆里后的一幕虽有点兴奋,但再想到兴奋后的苦恼。她的炽烈的情热也循着吹进车里来的冷风冷息下去。她觉得他虽然睡在自己的身旁,但不过是一副躯壳,是一副肉的机械。他的心始终没有半点倾向着我。自己在这世界中是离隔了一切人类的孤魂。有何乐趣?有何希望?为谁而生存?为谁而强作欢笑?

到了旅馆的房子里,已经十一点半了。“要吃什么点心不要?”茶房问他们。“你觉得饿不饿?”他问她。“不。不过我有点冷,叫他拿瓶葡萄酒来喝。”“我有点饿了。弄点面来吃。”茶房走了后,美瑛忙走到镜橱前,她看见自己的短发散乱着,脸颊边比平时特别的干枯。他也走过来站在她后面。她对着镜向他笑。只一会,她倒靠在他的胸上来,她的双手给他的两手捉着了,她感着他的手异常的灼热。她把自己的脸和他的红热的脸比较,自己的就像透明的那样苍白。

她觉得偷偷窃窃地向他求这种秘密的生活是无永久性的。和他多周旋一夜,自己的运命就多蒙一重的不幸,自己也更深深的沉进苦恼的海中去。她想到这层,立即敛了笑颜。

茶房送了一盘面一瓶酒和碗筷上来了。茶房下去后,他就拥抱着她同一个酒杯喝着。他咬着她的耳根低声地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美瑛的情热又忽然地炽烈起来,她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接吻。才松嘴,广勋不知不觉地打了半个呵欠,但立即忍下去了。这样的情景在她的网膜上没有半点遗漏的留下来了,她觉悟了,她觉悟到这种欢娱已经越过了曲线的最高点了,往后只有低降。但只能暗暗地叹息。她原希望筑一座欢娱的宫殿,但不幸的是这座宫殿像蜃气楼般的瞬间消灭了。

这晚上虽在广勋的怀抱中,但她没有一点欢意,也终夜没有一睡。快要天亮的时候,广勋给她的哭音惊醒过来。“你还没有睡么?你伤心什么事?”“⋯⋯”她不说话,还是哭。“你说出来,我有什么不好?就算我有错,你也得说出来,我才明白。”他的说话里就带着不少厌倦她的分子。

过了一会,她止了哭。“广勋,你要快点替我这身子想个方法!”她这一句把他吓了一跳。他对她本没有彻底的计划。他不过想从她贪图点异常的娱乐。现在他觉得姊姊也和妹妹一样的寻常了。“什么事?”他装做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想,我们不能再站在这个地方了。你从前不是说能够和我到别的地方去么?”“但是,⋯⋯”他打了一个呵欠。“但是什么?你怎么不正正经经的听我的话?”她捏着他的耳朵说。“我没有什么不正经。你说就是。”他笑着说。他想当成一种顽笑混过去。“你为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又开始流泪了。“你不把话说清白,总是哭,叫我有什么法子!”“我们一路到H埠或到南洋去好么?你只向家里说到那边做生意去。真的我们到海外谋生活去。要在海外我们才能够得自由的新生活。”“但是,⋯⋯”“但是什么?又说‘但是’了。”她恨恨的说。“我走了后,你的妹妹带着一个小孩不容易谋生活。”“那,你还爱她!你对我说不爱她的话是假的了。你说爱我的话也是假的了。”她又流泪了。“不是这样说法。她们母子不要饭吃么?”“你只记得饭碗问题!我不是答应你留五百元给她么?”“但是,⋯⋯”“又‘但是’了。”她到后来只有苦笑。“让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答覆你,好不好?”“结局你还是舍不得你的妻子!”她觉悟了般的叹了口气。“⋯⋯”他很不好意思的沉默着。

天亮了,微明的晨曦射到窗上来了,窗外的小雀在啁啁啧啧地唱它们的歌曲。她翻身坐起来。“各人走各的路吧。”她自语的说。“什么话?”他也微笑着坐起来想搂抱她。她伸出只手来拦阻他了。“我还是到缅甸去,至死都不回来了。我要向他忏悔。”“你想把我们的秘密告知士雄?”“有什么可守秘密的?迟早是要泄漏出来的!迟早会给人知道的!我们就把它守秘密也守不来。”

他给她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像给她宣告了死刑。至少,这件秘密泄漏出去了后,在这地方他再站不住足了的。她看见他的恐慌的样子,不禁暗笑起来。她想,他完全是个徒有外表的怯懦者!

二十二

上午十点前后他俩在公园里来了。他别她的时候对她说,他决不至于对不起她,望她再忍耐几天,他定有可以答覆她的回话。

在公园门首她一个人痴站了一会,想就回家里去,但心里总有点不愿意,也有点害怕因为家里实在幽暗,像坟穴一样的幽暗,也实在冷寂,像坟穴一样的冷寂。等他几天么?恐怕坐在家里一刻都难过呢。

她雇了一辆轿子到她母亲家里来。走进门来叫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应。她想运气不好的人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凑巧,母亲像不在家里。她叫了一会,老妈子才从后院子里出来。问老妈子母亲到那里去了,老妈子说母亲出门时没有告诉她,于是她再乘轿子回城里来。

她回到自己房里来就微微地打了个寒抖。她忙叫老妈子生火炉。“我出去后有客来了没有?”“昨天没有客来。上午少爷来了。在房里坐了一刻就走了。他问老爷有信来了没有。”

她听见阿和来了。背部像给蝎虫咬了一口般的打了一个寒噤。她想士雄没有走时,阿和常常由村里出来。自他父亲走后。他很少出来了。虽然来过一两回,但都是十二点前后来的,由村里到城里来有相当的路程了。怎么他今天来得这样早呢。她想到他那怪丑的样子,心里就作恶。他那对黑白不明的眼睛时常在凝视着我,异常讨厌的。他的像猎犬般的东嗅西嗅爱探取人家的私事的性质,像他父亲一样的强烈的嫉妒心、猜疑心和蛇一般的固执的性质,她又很害怕。她想一定是他的祖母叫他来侦探我的行动的。

她想到他的固执的一个例来了。他始终不承认她是他的继母。他对她还是照小时候称呼,叫她瑛姑。曾经他的父亲多次的劝解,他都不听从。他对她没有叫过一回妈妈。

他十七岁了,但他的骨格像他的生母一样的粗大,面貌也像他的生母般的丑恶。头脑又钝,在小学校勉勉强强地毕了业后不再升学了。他只在村里和一群顽童游戏,打架,赌钱,喝酒。他的身体粗壮,虽是十七岁,但看来有十八九岁了。他的祖母正热心的托媒找孙媳妇了。他近来竟跟着村里的不良少年到僻静的地方调戏妇女起来了。看见稍有姿色的采樵的女人就要唱几句山歌向她们调情,有时竟大胆的伸手到她们胸前去。

今年过新年的时候,美瑛因为要敷衍士雄,表示她并不讨厌阿和,阿和过来向她作揖时,她就牵了他的手拦阻他不要多礼了。但他看见他父亲转了背,竟趁势靠近她的胸前来,把她吓了一跳。她当时就猜他是有恶意的。但过后她又笑自己神经过于锐敏了,这种举动不过是他的小孩子脾气的表现罢了。但她对他总有点害怕。

她沉思了一会,老妈子把炉火生好了。“你怎么对他说呢?”“是的,他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怎么样回答他?”“我说你昨天下午出去的。到魏家去了。照你所吩咐的说。”

她想,阿和总不至于到魏家去问我昨晚上来了没有吧。自己错了,今天一早就要到母亲家里去,不该和广勋到公园里去的。广勋早就想跑的,自己故意作难他,拉他到公园里去的。不会去吧,阿和定是到街上赌钱去了,或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他说不定晚一点还要到这里来呢。

她想,他是达了年龄的,生理上起了变化的,说不定他不在追寻异性。生理上初起变化的人的这种冲动是很强烈的。他定在热烈的追逐异性。但是像乌鸦一样的黑,牡牛一样的粗大,大猴子一样的丑的阿和,有那个女人情愿看他呢。说不定这是他来看我的原因。她想到这里又好笑,又好气,同时双颊也忽然的发热,背部也感着一种恶寒。

那晚上她孤冷冷地一个人睡在一张铜床里凝视着电灯,直到深夜两点钟还睡不下去。她思念起广勋来了。她忙熄了电灯,但在黑暗里她的思虑更复杂了,她再把电灯开上。

她愈想愈气不过,自己虽然有点对不起妹妹,但广勋就十二分对不起自己了。莫说没有整个心儿向我,就连半个,四分之一的心都没有给我。他的心完全向着他的妻子。他只当我是件取乐的机械。但是自己明知他没有真心诚意,但还不能拒绝他,生理上完全受着他的支配了。自己的希望是每晚上能够和他接近。至少,也得和妹妹平分,隔晚他应当到我这里来。但这在事实上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每晚上都拥抱着妹妹吧,妹妹——体弱的妹妹讨厌了他吧。他以余剩之力来和我周旋吧,今晚上他定在拥抱着妹妹呢。妹妹为家里的琐事操作了一天,疲倦之后就喂着乳睡下去了吧。他的要求,给渴望着酣畅的睡眠的妹妹拒绝了吧。妹妹曾对自己说,虽带点浮夸,但也有八成的可信,她实在讨厌了他,她对性交感不到半点兴趣,结果只有可厌的疲倦。妹妹又说,他如果有能力养妻子,就让他娶妾,她也不干涉。所谓丈夫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只有可靠的父亲,没有可靠的丈夫;她和他的感情全靠她的小孩子替他俩维系着的。

她想,昨晚上不该迫他的。要求他马上离开妻子,和自己一路到南洋去,这是她明知做不到的,又何必去试探他呢。不这样的迫他,他明后天或者可以来看我。现在他怕不容易来了吧,错了,错了,他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叫自己如何挨得过去呢。

快要到天亮时她才合眼,睡下去后直睡至正午时分才起来,她起来看挂钟已经十一点四十几分钟了,她洗漱了后回到房里来打算用早膳。待叫老妈子,老妈子已经走进来说,少爷来了。美瑛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怕自己的惊惶的样子给老妈子看出来,不好看。忙定一定神,但她看见老妈子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狡笑。她觉得老妈子的狡笑是含有毒意的。她想怎么会这样凑巧的,自己才起来他就来了。她觉得阿和是早来了的,又起来时仿佛听见老妈子在她房里和哪一个低声私语般的。莫非阿和和老妈子讲通了来共谋自己么。

美瑛实在有点怕阿和是他的祖母唆使来侦探自己的行动。士雄的财权大部分交给美瑛了,只有村里的田地和几间小店子的店租是由他母亲直接管理。在城里的几间大店子的店租和凑的生意的股息完全交美瑛收管。士雄的母亲对这件事是十二分的不欢喜。但士雄的折子和股票都给美瑛锁起了,也想不出方法来要美瑛交出。士雄还没有走时,阿和曾来过几次。士雄和她在房里说话时,阿和就在外边窃听,这是老妈子告诉她的,阿和有时又走进房里来,站在美瑛的箱子橱子旁边,像很注意箱口和橱门上的锁头,想偷什么东西般的。

——幸得我的箱子和橱子没有一时一刻不锁着的,不然,股票和各种折子会给他偷去了吧。他定是赌输了,想来偷什么东西的。我要更加留心提防他才好。这个讨厌鬼又来了,拿几块钱打发他算了。

她正在痴想,那个像牡牛一样的粗壮,像乌鸦一样的黑的阿和走进她面前来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