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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12: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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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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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儿——老舍笔下的人生幽默

有趣儿——老舍笔下的人生幽默试读:

代序一

什么是幽默

幽默是一个外国字的译音,正像“摩托”和“德谟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国字的译音那样。

为什么只译音,不译意呢?因为不好译—我们不易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字,完全能够表现原意。假若我们一定要去找,大概只有“滑稽”还相当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于“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广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开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图。凡是只为逗人哈哈一笑,没有更深的意义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则须有思想性与艺术性。

原来的那个外国字有好几个不同的意思,不必在这一一介绍。我们只说一说现在我们怎么用这个字。

英国的狄更斯,美国的马克·吐温,和俄罗斯的果戈理等伟大作家都一向被称为幽默作家。他们的作品和别的伟大作品一样地憎恶虚伪、狡诈等等恶德,同情弱者,被压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们的爱与憎都是用幽默的笔墨写出来的—这就是说,他们写的招笑,有风趣。

我们的相声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种。它讽刺,讽刺是与幽默分不开的,因为假若正颜厉色地教训人便失去了讽刺的意味,它必须幽默地去奇袭侧击,使人先笑几声,而后细一咂摸,脸就红起来。解放前通行的相声段子,有许多只是打趣逗哏的“滑稽”,语言很庸俗,内容很空洞,只图招人一笑,没有多少教育意义和文艺味道。解放后新编的段子就不同了,它在语言上有了含蓄,在思想上多少尽到讽刺的责任,使人听了要发笑,也要去反省。这大致地也可以说明“滑稽”和“幽默”的不同。

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实实的文字,它运用智慧,聪明,与种种招笑的技巧,使人读了发笑,惊异,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我们读一读狄更斯的,马克·吐温的,和果戈理的作品,便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听一段好的相声,也能明白些这个道理。

幽默的作家必是极会掌握语言文学的作家,他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幽默的作家也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因为观察力极强,所以他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来,具体地加以描画和批评。因为想象力极强,所以他能把观察到的加以夸张,使人一看就笑起来,而且永远不忘。

不论是作家与否,都可以有幽默感。所谓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可笑之处,而用可笑的话来解释它,或用幽默的办法解决问题。比如说,一个小孩见到一个生人,长着很大的鼻子;小孩子是不会客气的,马上叫出来:“大鼻子!”假若这位生人没有幽默感呢,也许就会不高兴,而孩子的父母也许感到难以为情。假若他有幽默感呢,他会笑着对小孩说:“就叫鼻子叔叔吧!”这不就大家一笑而解决了问题么?

幽默的作家当然会有幽默感。这倒不是说他永远以“一笑了之”的态度应付一切。不是,他是有极强的正义感的,决不饶恕坏人坏事。不过,他也看出社会上有些心地狭隘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闹情绪,其实那都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用不着闹得天翻地覆。所以,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饶恕坏人坏事,同时他的心地是宽大爽朗,会体谅人的。假若他自己有短处,他也会幽默地说出来,决不偏袒自己。

人的才能不一样,有的人会幽默,有的人不会。不会幽默的人最好不必勉强耍俏,去写幽默文章。清清楚楚、老老实实的文章也能是好文章。勉强耍几个心眼,企图取笑,反倒会弄巧成拙。更须注意:我们讥笑坏的品质和坏的行为,我们可绝对不许讥笑本该同情的某些缺陷。我们应该同情盲人,同情聋子或哑巴,绝对不许讥笑他们。  老舍载1956年《北京文艺》3月号

代序二

谈幽默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所以Thackeray(萨克莱)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

Walploe(沃波尔)说:“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这句话更能补证上面的一段。我们细心“看”事物,总可以发现些缺欠可笑之处;及至钉着坑儿去咂摸,便要悲观了。

我们应再进一步的问,除了上面这点说明,能不能再清楚一些的认识幽默呢?好吧,我们先拿出几个与它相近,而且往往与它相关的几个字,与它比一比,或者可以稍微的使我们清楚一点。反语(irony),讽刺(satire),机智(wit),滑稽剧(farce),奇趣(whimsicality),这几个字都和幽默有相当的关系。我们先说那个最难讲的—奇趣。这个字在应用上是很松泛的,无论什么样子的打趣与奇想都可以用这个字来表示,《西游记》的奇事,《镜花缘》中的冒险,《庄子》的寓言,都可以叫作奇趣。可是,在分析文艺品类的时候,往往以奇趣与幽默放在一处,如《现代小说的研究》的著者Marble(马布尔)便把whimsicalityandhumour(奇趣和幽默)作为一类。这大概是因为奇趣的范围很广,为方便起见,就把幽默也加了进去。一般地说,幻想的作品—即使是别有目的—不能不利用幽默,以便使文字生动有趣;所以这二者—奇趣与幽默—就往往成了一家人。这个,简直不但不能帮忙我们看明何为幽默,反倒使我更胡涂了。不过,有一点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在这里,我们没弄清幽默是什么,可是明白幽默很重要的一个效用。假若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这就是它之所以成为文艺的因素之一的缘故吧。

至于反语,便和幽默有些不同了;虽然它俩还是可以联合在一处的东西。反语是暗示出一种冲突。这就是说,一句中有两个相反的意思,所要说的真意却不在话内,而是暗示出来的。《史记》上载着这么回事:秦始皇要修个大园子,优旃对他说:“好哇,多多搜集飞禽走兽,等敌人从东方来的时候,就叫麋鹿去挡一阵,满好!”这个话,在表面上,是顺着始皇的意思说的。可是咱们和始皇都能听出其中的真意;不管咱们怎样吧,反正始皇就没再提造园的事。优旃的话便是反语。它比幽默要轻妙冷静一些。它也能引起我们的笑,可是得明白了它的真意以后才能笑。它在文艺中,特别是小品文中,是风格轻妙,引人微笑的助成者。据会古希腊语的说:这个字原意便是“说”,以别于“意”。因此,这个字还有个较实在的用处—在文艺中描写人生的矛盾与冲突,直以此字的含意用之人生上,而不只在文字上声东击西。在悲剧中,或小说中,聪明的人每每落在自己的陷阱里,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和与此相类的矛盾,普遍被称为Sophocleanirony(索福克里斯的反语)。不过,这与幽默是没什么关系的。

现在说讽刺。讽刺必须幽默,但它比幽默厉害。它必须用极锐利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冷嘲;它不使我们痛快的笑,而是使我们淡淡的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红过耳。讽刺家故意的使我们不同情于他所描写的人或事。在它的领域里,反语的应用似乎较多于幽默,因为反语也是冷静的。讽刺家的心态好似是看透了这个世界,而去极巧妙的攻击人类的短处,如《海外轩渠录》,如《镜花缘》中的一部分,都是这种心态的表现。幽默者的心是热的,讽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讽刺多是破坏的。马克·吐温(MarkTwain)可以被人形容作:“粗壮,心宽,有天赋的用字之才,使我们一齐发笑。他以草原的野火与西方的泥土建设起他的真实的罗曼司,指示给我们,在一切重要之点上我们都是一样的。”这是个幽默者。让咱们来看看讽刺家是什么样子吧。好,看看Swift(斯威夫特)这个家伙,当他赞美自己的作品时,他这么说:“好上帝。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我是何等的一个天才呀!”在他廿六岁的时候,他希望他的

能够:“每一行会刺,会炸,像短刃与火。”是的,幽默与讽刺二者常常在一块儿露面,不易分划开;可是,幽默者与讽刺家的心态,大体上是有很清楚的区别的。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家则时常由婉刺而进为笑骂与嘲弄。在

艺的形式上也可以看出二者的区别来:作品可以整个的叫作讽刺,一出戏或一部小说都可以在书名下注明asatire。幽默不能这样。“幽默的”至多不过是形容作品的可笑,并不足以说明内容的含意如何。“一个讽刺”—asatire—则分明是有计划的,整本大套的讥讽或嘲骂。一本讽刺的戏剧或小说,必有个道德的目的,以笑来矫正或诛伐。幽默的作品也能有道德的目的,但不必一定如此。讽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须毒辣不留情,幽默则宽泛一些,也就宽厚一些,它可以讽刺,也可以不讽刺,一高兴还可以什么也不为而只求和大家笑一场。

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聪明的,极锐利的言语,来道出像格言似的东西,使人读了心跳。中国的老子庄子都有这种聪明。讽刺已经很厉害了,可到底要设法从旁面攻击;至于机智则是劈面一刀,登时见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才够味儿。不论这个道理如何,它的说法的锐敏就够使人跳起来的了。有机智的人大概是看出一条真理,便毫不含忽的写出来;幽默的人是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写出来;前者纯用理智,后者则赖想象来帮忙。Chesterton(切斯特顿)说:“在事物中看出一贯的,是有机智的。在事物中看出不一贯的,是个幽默者。”这样,机智的应用,自然在讽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为幽默者的心态较为温厚,而讽刺与机智则要显出个人思想的优越。

滑稽戏—farce—在中国的老话儿里应叫作“闹戏”,如《瞎子逛灯》之类。这种东西没有多少意思,不过是充分的作出可笑的局面,引人发笑。在影戏的短片中,什么把一套碟子都摔在头上,什么把汽车开进墙里去,就是这种东西。这是幽默发了疯;它抓住幽默的一点原理与技巧而充分的去发展,不管别的,只管逗笑,假若机智是感诉理智的,闹戏则仗着身体的摔打乱闹。喜剧批评生命,闹戏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的话,这是最下级的幽默。因为它要摔打乱闹的行动,所以在舞台上较易表现;在小说与诗中几乎没有什么地位。不过,在近代幽默短篇小说里往往只为逗笑,而忽略了—或根本缺乏—那“笑的哲人”的态度。这种作品使我们笑得肚痛,但是除了对读者的身体也许有点益处—笑为化食糖呀—而外,恐怕任什么也没有了。

有上面这一点粗略的分析,我们现在或者清楚一些了:反语是似是而非,借此说彼;幽默有时候也有弦外之音,但不必老这个样子。讽刺是文艺的一格,诗,戏剧,小说,都可以整篇的被呼为asatire;幽默在态度上没有讽刺这样厉害,在文体上也不这样严整。机智是将世事人心放在X光线下照透,幽默则不带这种超越的态度,而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大家都有短处。闹戏是幽默的一种,但不甚高明。

拿几句话作例子,也许就更能清楚一些:

今天贴了标语,明天中国就强起来—反语。

君子国的标语:“之乎者也”—讽刺。

标语是弱者的广告—机智。

张三把“提倡国货”的标语贴在祖坟上—滑稽;再加上些贴标语时怎样摔跟头等等招笑的行动,就成了闹戏。

张三把“打倒帝国主义走狗”贴成“走狗打倒帝国主义”—幽默;这个张三贴一天的标语也许才挣三毛小洋,贴错了当然要受罚;我们笑这种贴法,可是很可怜张三。

这几个例子摆在纸面上也许能帮助我们分别的认清它们,但在事实上是不易这样分划开的。从性质上说,机智与讽刺不易分开,讽刺也有时候要利用闹戏;至于幽默,就更难独立。从一篇文章上说,一篇幽默的文字也许利用各种方法,很难纯粹。我们简直可以把这些都包括在幽默之内,而把它们看成各种手法与情调。我们这样分析它们与其说是为从形式上分别得清楚,还不如说是为表明幽默—大概的说—有它特具的心态。

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说,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儿一拳,而去打邻儿的爸爸。往大了说,他决不会因为战胜政敌而去请清兵。褊狭,自是,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上最伟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许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写家会同情于一个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为他明白—那攻打风磨的愚人的真诚与伟大。  老舍诗

恋歌

自从梦笔生花,才思赡富,真乃风声鹤唳,草木皆诗,信手拾来,俱饶奇恋。现已将瓜皮小帽换为桂冠,特此声明,谨防假冒。

自从那天我看见您,姑娘,

我才开始觉得了生命。

您看,往常一顿吃四个馍馍,

那天,我吃了整整一个锅饼;

我那憧憬之胃,正如那歇司特力之心,

从那天起,一齐十二分的发痛!

您那满身的曲线,和

那双安琪儿的眼睛,

我告诉您,我若是敢形容,

便是天大的反革命!

我愿化为一只可爱的小猫,

在您怀中咕噜咕噜,三年也咕噜不尽,

咕噜的都是妹妹我爱您,

毛毛雨,和请您看电影。

姑娘,你发点慈悲,为您

我害着相思与胃病!

我在梦中,唤过您多少声“笛耳”,和

多少声“大耳令”,

那只因为,慈心的姑娘,

我还不晓得您的名和姓。

告诉我吧,您是姓张,王,

李,赵,还是洋钱声儿的宋?

您若不肯,我只好学福尔摩斯,

四面八方用科学方法去打听。

先告诉您些,我不完全属于无产阶级,

但您如愿意,我也可以去革命;

您若不以为然,那么,

我可以坐着汽车天天把鲜花送。

只要您愿意,什么都成,

您一张嘴,咱们马上可以把婚定。

我现在是真正的独身,虽然在乡间,有个老婆

脸黑得像吕宋;

那不要紧,您自然也不在乎;您更应当

可怜我,那是有志青年的大不幸;

假如您在乎,我向天赌誓,明天,

明天我就下乡把她往娘家送。

每月供给她块半大洋钱,

凭良心说,这总不算侮辱女性。

钻石戒指,您的,我决定去选挑,

只等您那玫瑰之唇那么一动。

假如,我的爱之晶,您说声NO,

天大的希望与狗命一条将同时坠了井;

那么一来,姑娘,您瞧,

宇宙,汽车,鲜花,跳舞,便都要一干而二净!载1932年12月《论语》半月刊第7期

教授

张先生是位有名的教授,

所以最怕人家看他不起;

自己太忙,不能写文章,

专等别人写完去加以攻击;

不幸,没有什么毛病可挑,

便搜寻些私事儿出出气:

说作者心田不正因为鼻子歪,

或是小时候偷过一管笔。

文章不肯写,讲义懒得编,

破着工夫为徒弟们写短序,

字儿写得美,图章刻得精,

由白话返文言,偶尔才用个“的”。

爱国的言论时时在报纸上登,

一听库伦有难,立刻将家眷送到广州去。

薪水不发,懒得上堂,

薪水发了,应略事休息。

可是钟点不妨多多的争,

反正时常请假显着大气。

提倡国货,收买古籍,介绍中医,

租一所洋楼为是有拉水的便器,

因为他在巴黎读过四书五经,

还在伦敦学了社会经济,

西方的物质,东方的精神,

一以贯之,死而后已!

不幸,果然有一天他一命归了西,

夫人小姐全动了气;

那天和他索汽车,

他说做了院长自然会有的;

谁知院长未作身先亡,

汽车,况且怎么安置那个女书记?

夫人一怒到校去索薪,

只得了预支的几张正式收据!

挽联花圈挂满在灵前,

呜呼!张教授的钟点被朋友分了去!载1933年1月25日《申报·自由谈》

勉舍弟舍妹

榆关陷,平津不稳,弟二舍,妹三舍,相率辍学返里,是明哲保身之道者,得叙天伦之乐焉,诗以励之。一自古男儿大豆腐,于今妇女小人流,天生明秀如冰雪,得暗溜时即暗溜。二“黄河之水天上来”,遮莫天堂闹水灾?听得风声便是雨,吾家子弟尽英才!三不屑萧萧吟易水,有声电影唱春愁,琴歌镇日神仙似,为买皮鞋打破头。四校长胡涂教授刁,年年考试惹风潮,今年幸得安然过,勤写情书慰寂寥。五男儿多恋女多愁,第一婚姻宣自由,国难期间羞跳舞,同居几度最风流。六打倒双亲与大哥,家庭共产乐如何,青年自有凌云志,第一文章属普罗。七妈妈气病父亲愁,小院群英赛棒球,瓦碎窗飞欣鼓掌,健儿身手果如猴。八案上梅花久不香,多情小妹折精光,天伦乐事真无比,二弟昨晨买手枪。九小诗吟罢笑声新,风雨全家气似春,但愿青年佳子弟,无灾无病尽成神!载1933年2月17日天津《益世报》

长期抵抗

好小子,你敢打?

我立刻通电骂你的祖宗!

并且高喊,长期抵抗!

一定:你的耳朵当然不聋?

你在这边打,打吧;

我上那边去出恭。

敢过来不敢,小子?

敢!好,你小子是发了疯。

你真过来?咱们明天再见,

和疯狗打架算不了英雄。

我今天不打你,明天不打你,

后天,噢,后天是年节我歇工。

这么办吧,过了新年再说,

你不前进,我犯不上改守为攻;

你若前进,自讨没脸,

我决定长期抵抗,一辈子不和你交锋。

啊,长期抵抗,长期抵抗,

难道你听着就无动于衷?

一年,二年,你有多少炮弹,

敢老拍拉拍拉向我轰?

假如你自己震破了手,

难道你妈妈就不心疼?

你看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讲究未曾开炮先去鞠躬。

小子,你也学着点礼貌,

好好的邻居何必冰火不相容?

况且为何不向老美老俄先瞪瞪眼,

他们和你正是对手相逢。

没事偏来找寻我,我又不是

铁做的脑袋,穿不了大窟窿。

再不然,你不是炮弹太多无处用吗?

何不去打火山,也省得地震咕咚咚。

劝你不听,我也无法,只好

长期抵抗,一直退到云南或广东。

到了广东,

你还能再打,你还敢

炮轰香港惹翻你的老同盟?

凡事该得就得别过火,

善恶有报不要逞能!

长期抵抗,慷慨激昂!

听见没有?来,放下枪炮咱们先喝一盅。载1933年2月20日《申报·自由谈》

空城计

日本小鬼吓了一跳,

怎么城里静悄悄!

莫非空城之计连琴也不弹,

伏兵四起脑袋纷纷掉?

登高一望笑哈哈,

原来老将精勤练赛跑。

大车小车齐向南,

黄沙滚滚风浩浩;

千箱万箱行李多,

悲壮激昂私囊饱。

失城丧地谁管它,

反正没人把咱老子怎样了!

细柳营中打算盘,

十万百万,哟,哪儿来的一声炮?

中军,是不是敌人临了城?

元帅!有三个黑影在远处跳!

啊!哇呀呀呀呀呀呀!

气杀我也,为何不早报?

将军一怒退出城,

越跑越怒不停脚,

一气跑到土耳其,

安居乐业大寿考。

日本小鬼亦欣然,

各得其所哥俩好。

君不见满洲之国何以兴?

只须南向跺跺脚。载1933年3月13日《申报·自由谈》

致富神咒

无论在什么年光,

假如你聪明,我的宝贝,

无论是什么事情,

都能找到发财的好机会。

眼,心眼,要多穿几个玲珑的小窟窿,

耳,心耳,要像小狗老那么似睡非睡;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才是艺术的痴迷与沉醉。

机会随时有,这个自然;

可是更别忘了利用地位。

天灾人祸,旱涝不收,心眼展开,

你时时处处与财神老爷面面相对;

想想看,你有个职分,或有点名声,

好了,发起赈灾便利市千倍。

你要勇敢,这个自然;

不过,你还要莫弃小惠:

要胖难凭一碗木樨汤,

得吃就吃才能扩大了胃。

比如说,热河大战血横流,

后方医院岂不急当去筹备?

好了,假如朝中有个人,

要个万儿八千作开办费;

弄他一个护士,最好是你的表嫂或表兄,

不然就请个医生,假如内亲有这么一位;

然后,新闻纸上锣鼓喧天;

然后,拉几位伤兵安慰安慰;

然后,免战高悬在大门前:“院中人满,已无床位。”

假如你是男,慈心的真罗汉,

假如你是女,血热的紫玫瑰;

不管是女,不管是男,

反正发个小财有些趣味。

自古财神专佑开通人,

别信那天理良心那剂麻醉。

君不见满洲之国名士多,

神仙不斩狼心与狗肺。载1933年5月《论语》第16期

病中

(韵:国韵廿五稀)

五月害背痛,六月患拉稀,

腹背兼受攻,抵抗誓长期!

国膏号虎骨,高贴与肩齐。

更服虎骨酒,眼赤汗淋漓。

俨然矮脚虎,虽瘦如柴鸡。

汗流膏欲走,油渍满袖衣;

幸能减芒刺,布衫何所惜。

病魔亦幽默,德谟克拉西;

既已炙我背,复欲裂肚皮。

一去二三里,江河日下兮,

携纸苦奔走,腮枯眉渐低,

三思而后行,腿弱眼花迷!

松下问童子,言师床下啼,

院北花深处,昨夜已成溪!载1933年7月16日《论语》第21期

希望

二哥,大彩是五十万!

得了,自在逍遥什么也不用干。

到巴黎去看看姑娘,

上伦敦吃顿中国饭;

千金之子未便乘飞机,

其实火车轮船也都不慢。

莫到无时盼有时,

顶好存着一半带一半。

带着的随便花,

酒地花天多么浪漫;

存着的年年把利生,

比营商种地都少危险。

什么白色恐怖,绿色恐慌,

袋里有钱,什么也不用管。

只是那么十块作本钱,

得了?嘿!不买奖票是傻蛋!

买了一条,嗳,再来一条,

两个号码总比单钓机会高。

还不开彩,还不开彩,

黄金之梦夜夜来几遭。

假如得了,一定能得,

一步登天抱着大皮包!

假如不得,怎能不得?

照镜子看看,喜上眉梢,

鞋也不擦,衣也不换,

专等焕然一新,旧的全烧。

头奖,二奖,三奖,登出来了,

越看心中越把凉气冒;

再看四奖与五奖吧,

少得一些总比空了好。

哼!一声哼罢把头摇,

二十元的亏空向谁去要?

二哥,你也没得吗?

二哥不言,微微一笑。载1933年8月9日《申报·自由谈》文

讨论

日本兵到了,向来不肯和仆人讲话的阔人,也改变得谦卑和蔼了许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没有仆人的帮助,这命怎能逃得成。在这种情形之下,王老爷向李福说了话:“李福,厅里的汽车还叫得来吗?”王老爷是财政厅厅长,因为时局不靖,好几天没到厅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厅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预支了来。“外边的车大概不能进租界了。”李福说。“出去总可以吧?向汽车行叫一辆好了。”王老爷急于逃命,只得牺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车。“铺子已然全关了门。”李福说。“但是,”王老爷思索了半天才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得离开这日租界;等会儿,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开了!”

李福没作声。

王老爷又思索了会儿,有些无聊,还叹了口气:“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来不可;假如现在还在法界住,那用着这个急!怎办?”“老爷,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吗?那么,各处就都变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费—”“不会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爷没好意思骂出来。“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说,样子还很规矩,可是口气有点轻慢。

王老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待了半天:“那么,咱们等死?在这儿坐着等死?”“谁愿意大睁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有主意还不快说,你笑什么?你—”王老爷又压住自己的脾气。“庚子那年,我还小呢—”“先别又提你那个庚子!”“厅长,别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厅长”的称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点也不怕,他本是义和团,听说洋兵进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给日本兵当—当—”“当向导。”“对,向导!带着他们各处去抢好东西!”“亡国奴!”王老爷说。“亡国奴不亡国奴的,我这是好意,给老爷出个小主意,就凭老爷这点学问身份,到日本衙门去投效,准行!你瞧,我爸爸不过是个粗人,还能随机应变;你这一肚儿墨水,不比我爸爸强?反正老爷在前清也作官—我跟着老爷,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总统的时候也作官—那时候老爷的官运比现在强,我记得—现在,你还作官;这可就该这么说了:反正是作官,为什么不可以作个日本官?老爷有官作呢,李福也跟着吃碗饱饭,是不是?”“胡说!我不能卖国!”王老爷有点发怒了。“老爷,你要这么说呢,李福也有个办法。”

王老爷点了点头,是叫李福往下说的意思。“老爷既不作卖国贼;要作个忠臣,就不应当在家里坐着,应当到厅里去看着那颗印。《苏武牧羊》,《托兆碰碑》,《宁武关》,那都是忠臣,李福全听过。老爷愿意这么办,我破出这条狗命去陪着老爷!上行下效,有这么一句话没有?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总得占一面,我听老爷的!”“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爷说,“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一套废话!”

李福退了两步,低头想了会儿:“要不然,老爷,这么办: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刚进了齐化门,日本打前敌,老爷。我爸爸一听日本兵进了城,就给全胡同的人们出了主意。他叫他们在门口高悬日本旗;一块白布,当中用胭脂涂个大红蛋,很容易。挂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别的胡同全抢了,就是没抢我们那条—羊尾巴胡同。现在,咱们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杀也得抢;不如挂上顺民旗,先挡一阵!”“别说了,别说了!你要把我气死!亡国奴!”

李福看老爷生了气,怪扫兴的要往外走。“李福!”太太由楼上下来,她已听见了他们的讨论。“李福,去找块白布,镜盒里有胭脂。”

王老爷看了太太一眼,刚要说话,只听:“咣!”一声大炮。“李福,去找块白布,快!”王老爷喊。载1931年11月《齐大月刊》第2卷第2期

更大一些的想象

要领略济南的美,根本须有些诗人的态度。那就是说:你须客气一点,把不美之点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丽轻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润着;这也许是看风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通原则。反之,你没有这诗意的体谅,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说别的,单是人们口中的葱味,路上吱吱扭扭小车子的轮声,与裹着大红袜带的小脚娘们,要不使你想悬梁自尽,那真算万幸。单听济南人说话,谁也梦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清凉的泉水;而济南泉水的甜美清凉确是事实,你不能因济南话难听而否认这上帝的恩赐。好吧,你随我来吧,假如你要对济南下公平的判断,一个公平的判断,永不会使济南损失一点点的光荣。

比如你先跟我上大明湖的北极阁吧,一路之上(不论是由何处动身),请你什么也不看不听,假如你不愿闭上眼与堵上耳,你至少应当决定:不使路上的丑恶影响到最终的判断。你还要必诚必敬的默想着,你是去看个地上的仙境。

到了,看!先别看你脚下的湖;请看南边的山。看那腰中深绿,而头上淡黄的千佛山;看后面那个塔,只是那么一根黑棍儿似的,可是似乎把那一群小山和那片蓝而含着金光的天空联成一体,它好像表现着群山的向上的精神。再往西看,一串小山都像带着不同的绿色往西走呢。远处,只见天边上一些蓝的曲线,随着你的眼力与日光的强弱,忽隐忽现,使你轻叹一声:山,伟大图画中的诗料。到北极阁后面来看,还有山呢,那老得连棵树也懒得长的历山,那孤立不倚的华山,都是不太高不太矮,正合适作个都城的小绿围屏;济南在这一点上像意大利的芙劳那思。你看到这几乎形成一个圆圈的小山,你开始,无疑的,爱济南了。这群小山不像南京的山那样可怕,不像北平的西山北山那样荒伟的在远处默立,这些小山“就”在济南围墙的外边,它们对济南有种亲切的感情,可以使你想到它们也许愿到城里来看看朋友们。不然,它们为什么总像向城里探着头看呢。

看完了山,请你默想一会儿:山是不错,但是只有山,不能使济南风景像江南吧;水可是不易有的,在中国的北方这么想罢,请看大明湖吧。自然现在的湖已成了许多水沟,使你大失所望。我知道,所以我不请你坐小船去游湖,那些名胜,什么历下亭咧,铁公祠咧,都没有什么可看;那些小船既不美,又不贱,而且最恼人的是不划不摇不用篙支不用纤拉,而以一根大棍硬“挺”的驶船方法。这些咱们全不去试验,我只请你设想:设若湖上没有那些蒲田泥坝,这湖的面积该有多大?设若湖上全种着莲花四围界以杨柳,是不是一种诗境?这不是不可能的;本来这湖是个“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许多“水沟”;上帝给济南一些小山,也给它一个大湖,人工胜天,生把一个湖改成沟,这是因穷而忘了美的结果,不是自然的过错。

城在山下湖在城中。这是不是一个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说再想,那城墙假如都拆去,而在城河的岸边,杨柳荫中修上平坦的马路,这是不是个仙境?看那护城河的水,绿,静,明,洁,似乎是向你说:你看看我多么甜美!那水藻,一年四季老是那么绿,没有法形容,因为它们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绿”便是这样的绿。河岸上,柳荫下假如有些美于济南妇女的浣纱女儿,穿着白衫或红袄,像些团大花似的,看着自己的倒影,一边洗一边唱?

这是看风景呢,还是作梦呢?一点也不是幻想;假如这座城在一个比中国人争气的民族手里,这个梦大概久已是事实了。我决不愿济南被别人管领;我希望中国人应当有比编几副对联或作几首诗(连大明湖上的游船都有很漂亮的对联,可惜没有湖!)更大一些的想象。我请你想象,因为只有想象才足以揭露出济南的本来面目。济南本来是极美的,可被人们给糟蹋了。载1932年5月《华年》周刊第1卷第4期

夏之一周间

我与学界的人们一同分润寒假暑假的“寒”与“暑”,“假”字与我老不发生关系似的。寒与暑并不因此而特别的留点情;可是,一想及拉车的,当巡警的,卖苦力气的,我还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个三两分钟到底不会耽误了上堂;暂时不作铜铃的奴隶也总得算偌大的自由!况且没有粉笔面子的“双”薰—对不起,一对鼻孔总是一齐吸气,还没练成“单吸”的工夫,虽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员。

整理已讲过的讲义,预备下学期的新教材,这把“念读写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工夫已作足。此外,还要写小说呢。教员兼写家,或写家兼教员,无论怎样排列吧,这是最时行的事。单干哪一行也不够养家的,况且我还养着一只小猫!幸而教员兼车夫,或写家兼屠户,还没大行开,这在像中国这么文明的国家里,还不该念佛?

闹钟的铃自一放学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没在六点后起来过,小说的人物总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脑中开了战事;设若不乘着打得正欢的时候把他们捉住,这一天,也许是两三天,不用打算顺当的调动他们,不管你吸多少枝香烟,他们总是在面前耍鬼脸,及至你一伸手,他们全跑得连个影儿也看不见。早起的鸟捉住虫儿,写小说的也如此。

这决不是说早起可以少出一点汗。在济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离开济南。早晨,晌午,晚间,夜里,毛孔永远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声“球”—那只小猫—得,遍体生津。早起决不为少出汗,而是为拿起笔来把汗吓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连汗的本身也怕。一边写,一边流汗;越流汗越写得起劲;汗知道你是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这个道理或者可以从《易经》里找出来,但是我还没有工夫去检查。

自六点至九点,也许写成五百字,也许写成三千字,假如没有客人来的话。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值得一说的是:写五百字比写三千的时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枝香烟,吸烟能助文思不永远灵验,是不是还应当多给文曲星烧股高香?

九点以后,写信—写信!老得写信!希望邮差再大罢工一年!—浇浇院中的草花,和小猫在地上滚一回,然后读欧·亨利。这一闹哄就快十二点了。吃午饭,也许只是闻一闻;夏天闻闻菜饭便可以饱了的。饭后,睡大觉,这一觉非遇见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邻居小夫妇吵架,把水缸从墙头掷过来,……只是不希望地震,虽然它准是最有效的。醒了,该弄讲义了,多少不拘,天天总弄出一点来。六点,又吃饭。饭后,到齐大的花园去走半点钟,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许期间,廿四点钟内挺两刻钟的脊骨好像有什么卫生神术在其中似的,不过,挺着胸膛走到底是壮观的;究竟挺直了没有自然是另一问题,未便深究。

挺背运动完毕,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炉子的热度高着多少?无从知道,因为没有寒暑表。屋内的蚊子还没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个澡,在院中坐一会儿,听着街上卖汽水、冰激凌的吆喝。心静自然凉,我永远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头的唯一饮料,多喒香片茶是由外洋贩来我便不喝了。九点钟前后就去睡,不管多热,我永远的躺下(有时还没有十分躺好)便能入梦。身体弱多睡觉,是我的格言。一气睡到天明,又该起来拿笔吓走汗了。

过去的一周就是这么过去的;没读过一张报纸,不作亡国的事的,与作亡国的事的,或者都不大爱读新闻纸;我是哪一等人呢?良心上分吧。载1932年9月1日《现代》第五期

广智院

逛过广智院的人,从一九○四到一九二六,有八百多万;到如今当然过了千万。乡下人到济南赶集,必附带着逛逛广智院。逛字似乎下得不妥,可是在事实上确是这么回事;这留在下面来讲。广智院是英人怀恩光牧师创办的,到现在已有二十八年的历史。它不纯粹是博物院,因为办平民学校、识字班等,也是它的一部分作业。此外,它也作点宗教事业。就它的博物院一部分的性质上说,它也是不纯粹的:不是历史博物院、自然博物院、或某种博物院,而是历史地理生物建筑卫生等等混合起来的一种启迪民智的通俗博物院。生物标本、黄河铁桥模型、公家卫生的指导物,都在那里陈列着。这一来是因为经费不富裕,不能办成真正博物院;二来是它的宗旨本来是偏重社会教育。颇有些到过欧美、参观过世界驰名的大博物院的君子们对它不敬,以为这不过是小小的西洋牧师弄些泥人泥马来骗我们黄帝的子孙。可是,人家的宗旨本在给普通人民一些常识,这种轻慢的态度大可以收起去。再者,就以这样的建设来说,中国可有几个?大英博物院好则好矣,怎奈不是中国的!广智院陋则陋矣,到底是洋人办的。中国人谈社会教育,不止三十年了吧?可是广智院有了二十八年的历史,中国人自办的东西在哪儿?

再请这游过欧美的大人们看看贵黄帝子孙。您诸位大人们不是以为广智院的陈列品太简陋吗?您猜猜贵黄帝子孙把这点简陋东西看懂了没有?假如您不愿猜,待小子把亲眼所见的述说一番。

等等,我得先擦擦眼泪。不然,我没法说下去。

山水沟的“集”是每六天一次。山水沟就在广智院的东边,相隔只有几十丈远,所以有集的日子,广智院特别人多。山水沟集上卖的东西,除了破铜和烂铁,就是日本磁、日本布、日本胶皮鞋。买了东洋货,贵黄帝子孙乃相率入西洋鬼子办的社会教育机关—广智院。赶集逛院是东西两端,中间的是黄帝子孙!别再落泪,恐怕大人先生们骂我眼泪太不值钱!

大鲸鱼标本。黄帝子孙相率瞪眼,一万个看不懂,到底是啥呢?蚊虫放大标本。又一个相率瞪眼,到底是啥呢?碰巧了有位识字的,十二分的骄傲说道:这是蚊子!大家又一个瞪眼,蚊子?一向没看过乌鸦大的蚊子!识字的先生悻悻然走开,大家左右端详乌鸦大的蚊子,终于莫明其妙。

到了卫生标本室。泥作的两条小巷:一条干净,人皆健康;一条污浊,人皆生病。贵黄帝子孙一个个面带喜色,抖擞精神,批评起来:“看这几块西瓜皮捏得多么像真的!”群应之曰:“赛!”(“赛”是土话,即妙好之意。)“快来,看这个小娘们,怎捏得这么巧呢!看那些小白馍馍,馍馍上还有苍蝇呢!”群应之曰:“赛!”对面摆着“缠足之害”的泥物。“啊呀!看这里小脚的!看,看,看那小裹脚条子,还真是条小白布呢!看他小妞子哭的神气,真像啊!”群应之曰:“赛!”“哼,怎么这个泥人嘴里出来根铁丝,铁丝上有块白布,布上有黑字呢?”没有应声,相对瞪眼。那识字的先生恰巧又转回来,十二分的骄傲,说道:“这是表示那个人说话呢!”群应之曰:“哼?”“干吗说话,嘴里还出铁丝和白布呢?”不懂!

这就是贵黄帝子孙“逛”广智院的获得。人家处处有说明,怎奈咱们不识字!这还是鬼子设备的不周到;添上几位指导员,随时给咱们解说,岂不就“赛”了么?但是,添几位指导员的经费呢?鬼子去筹啊!既开得起院,便该雇得起指导员!是的,予欲无言!载1932年12月《华年》周刊第1卷第38期

新年的梦想

梦想的中国

我对中国将来的希望不大,在梦里也不常见着玫瑰色的国家。即使偶得一梦,甚是吉祥,又没有信梦的迷信。至于白天做梦,幻想天国降临,既不治自己的肚子饿,更无益于同胞李四或张三。拟个五年或十年计划,是谓有条有理,与中国逻辑根本不合,定会招爱国与卖国志士笑掉门牙。生为胡涂虫,死为胡涂鬼,胡涂的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大有希望,且勿着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天长地久,胡涂的是永生的,这是咱们。得了满洲,再灭了中国,春满乾坤,这是日本。揖让进退是古训,无抵抗主义是新名词,中华民国万岁!梦想的个人生活

谈到我个人,更无所谓。知识是我的老天爷,艺术是我的老天娘娘,虽然不一定把自己砌在象牙之塔内。这不过是你逼着我,我才说;你若不爱听,我给你换梅博士的《武家坡》。生命何必是快乐的,只求其有趣而已;希望家中的小白女猫生两个小小白猫,有趣,有趣!其余的,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完了。载1933年1月《东方杂志》30卷第1号

估衣

在中国,政府没主张便是四万万人没主意;指望着民意怎么怎么,上哪里去找民意?可有多少人民知道满洲在东南,还是在东北?和他们要主意,等于要求鸭子唱昆腔。

一致抵抗,经济绝交,都好;只要有人计划出,有清正的官吏们肯引着人民去作。反之,执政的只管作官,而把一切问题交给人民,便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举个例说,抵制仇货似乎是我们唯一的反抗手段。谁去抵制?人民;人民才不干那回事呢!人民所知道的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不懂得什么仇不仇、货不货。通盘的看看人民的经济力量,通盘的计划我们怎样提倡国货,怎样保护国产工艺,然后才谈得到抵制。不然,瞎说一大回!

受过教育的人懂得看看商标(人家日本人现在是听中国商人的决定而后印商标牌号!),知道多花钱也不要仇货;可是受过教育的人有几个?学校里明白不用洋纸,试问哪个小印刷所能用国货而不赔钱?纸业政策,正如其他丝业、茶业、漆业……政策何在?希望印刷所老板们去决定政策,即使他们是通达的人,他们弄不上饭吃谁管?提倡国货提倡得起,而人民赔不起买不起,还不是瞎说?

在济南,抵制仇货是没有那一回事。这不算新奇。花样在这儿:不但不拒绝新货,而且拼命的买人家的破烂。试到估衣店去看看,卖的是什么?试立在城门左右看看乡下人挑或推出城外的是什么?日本估衣!凡是一家估衣店就有一大堆捆好的东洋旧衣裳、裤子、长衫、布片、腰带、汗衫……捆成一二尺厚的一束,论斤出售。在四马路单有二三十家专卖此项宝贝,不卖别的。乡民推车的推车,持扁担的持扁担,专来运买这种“估衣捆”。拿回家去,拆大改小,一束便能改造好几件衣服,比买新布—国产粗布虽只卖七八分洋钱一尺—要便宜上好几倍。

看乡民买办时的神气,就好像久旱逢甘雨那么喜欢;三两成群,摸摸这束,扯扯那捆,选择唯恐其不精,价钱唯恐其不入骨,选好之后,还要在铺外抽着竹管烟袋,精细的再讨论一番。休息够了,一挑跟一挑,一车跟着一车,全欣欣然有喜色,运出城去。

有位朋友曾劝过几位乡下同胞,不要买那个,他们一个字的回答:“贱!”后来他又吓他们,说那是由日本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还是那一个字回答:“贱!”

一年由青岛等处来多少船这种估衣,我没有统计。我确知道在济南这是一大宗生意。我也知道抵制仇货若不另想高明主意,而专发些爱国连索,只多是费几张纸而已。载1933年1月14日《华年》周刊第2卷第2期

狗之晨

东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红了东边的云。大黑在窝里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许是刚才作的那个梦;谁知道,好吧,再睡。门外有点脚步声!耳朵竖起,像雨后的两枝慈姑叶;嘴,可是,还舍不得项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睁开半个。听出来了,又是那个巡警,因为脚步特别笨重,闻过他的皮鞋,马粪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为巡警是没有什么趣味的东西。但是,脚步到底是脚步声,还得听听;啊,走远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顶了顶,稍微一睁眼,只能看见自己的毛。

刚要一迷糊,哪来的一声猫叫?头马上便抬起来。在墙头上呢,一定。可是并没看到;纳闷:是那个黑白花的呢,还是那个狸子皮的?想起那狸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劲;狸子皮的抓破过大黑的鼻子;不光荣的事,少想为妙。还是那个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几乎把黑白花的堵在墙角么?这么一想,喉咙立刻痒了一下,向空中叫了两声。“安顿着,大黑!”屋中老太太这么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总是不许大黑咬猫!可是不敢再作声,并且向屋子那边摇了摇尾巴。什么话呢,天天那盆热气腾腾的食是谁给大黑端来?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见不对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话呢,大黑的灵魂是在她手里拿着呢。她不准大黑叫,大黑当然不再叫。假如不服从她,而她三天不给端那热腾腾的食来?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着;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个狗蝇,讨厌的东西!窝里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绕着圆圈找自己的尾巴,刚咬住,“不棱”,又被(谁?)夺了走,再绕着圈捉。有趣,不觉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调。“大黑!”

老太太真爱管闲事啊!好吧,夹起尾巴,到门洞去看看。坐在门洞,顺着门缝往外看,喝,四眼已经出来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亏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输给二青的!二青那小子,处处是大黑的仇敌:抢骨头,闹恋爱,处处他和大黑过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热情地叫着。四眼正在墙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刚要抬腿;“大黑,快来,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门,门还关着呢!叫几声试试,也许老头就来开门。叫了几声,没用。再试试两爪,在门上抓了一回,门纹丝没动!

眼看着四眼独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墙头叫了几声,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上墙的本领。再向门外看看,四眼已经没影了。可是门外走着个叫化子,大黑借此为题,拼命的咬起来。大黑要是有个缺点,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见汽车快躲,见穷人紧追,大黑几乎由习惯中形成这么两句格言。叫化子也没影了,大黑想象着狂咬一番,不如是好像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严,好在想象是不费什么实力的。

大概老头快来开门了,大黑猜摸着。这么一想,赶紧跑到后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顿骂。果然,刚到后院,就听见老头儿去开街门。大黑心中暗笑,觉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头又回到屋中,大黑轻轻的顺着墙根溜出去。出了街门,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闻了闻,觉得精神十分焕发。然后又伸了个懒腰,就手儿在地上磨了磨脚指甲,后腿蹬起许多的土,沙沙的打在墙上,非常得意。在门前蹲坐起来,耳朵立着,坐着比站着身量高,加上两个竖立的耳朵,觉得自己很伟大而重要。

刚这么坐好,黄子由东边来了。黄子是这条胡同里的贵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声音瓮声瓮气。大黑的耳朵渐渐往下落,心里嘀咕:还是坐着不动好呢,还是向黄子摆摆尾巴好呢,还是以进为退假装怒叫两声呢?他知道黄子的厉害,同时,又要顾及自己的尊严。他微微的回了回头,呕,没关系,坐在自己家门口还有什么危险?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没敢动。

黄子过来了!在离大黑不远的一个墙角闻了闻,好像并没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时对自己下了两道命令:“跑!”“别动!”

黄子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要挨着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颤动。可是黄子还好似没看见大黑,昂然走过去。他远了,大黑开始觉得不是味道:为什么不乘着黄子没防备好而扑过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耻,那样的怕黄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为发泄心中的怒气,开始向空中瞎叫。继而一想,万一把黄子叫回来呢?登时立起来,向东走去,这样便不会和黄子走个两碰头。

大黑不像黄子那样在道路当中卷起尾巴走。而是夹着尾巴顺墙根往前溜;这样,如遇上危险,至少屁股可以拿墙作后盾,减少后方的防务。在这里就可以看出大黑并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许十分叫真的。可是他极重视这个“大”字,特别和他主人在一块的时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觉得自己至少有骆驼那么大,跟谁也敢拼一拼。就是主人不在眼前的时候,他也不敢承认自己是小。因为连不敢这么承认还不肯卷起尾巴走路呢;设若根本的自认渺小,那还敢出来走走吗。“大”字是他的主心骨。“大”字使他对小哈巴狗,瘦猫,叫花子,敢张口就咬;“大”字使他有时候对大狗—像黄子之类的—也敢露一露牙,和嗓子眼里细叫几声;而且主人在跟前的时候“大”字使他甚至于敢和黄子干一仗,虽明知必败,而不得不这样牺牲。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专仗着这个“大”字去欺软怕硬的享受生命。

大黑的长相也不漂亮,而最足自馁的是没有黄子那样的一张方嘴。狗的女性们,把吻永远白送给方嘴;大黑的小尖嘴,猛看像个子粒不足的“老鸡头”,就是把舌头伸出多长,她们连向他笑一下都觉得有失尊严。这个,大黑在自思自叹的时候,不能不归罪于他的父母。虽然老太太常说,大黑的父亲是饭庄子的那个小驴似的老黑,他十分怀疑这个说法。况且谁是他的母亲?没人知道!大黑没有可靠的家谱作证,所以连和四眼谈话的时候,也不提家事;大黑十分伤心,更不敢照镜子;地上有汪水,他都躲开。对于大黑,顾影是不能引起自怜的。那条尾巴!细,软,毛儿不多,偏偏很长,就是卷起来也不威武,况且卷着还很费事;老得夹着!

大黑到了大院。四眼并没在那里。大黑赶紧往四下看看,好在二青什么的全没在那里,心里安定了些。由走改为小跑,觉得痛快。好像二青也算不了什么,而且有和二青再打一架的必要。再和二青打的时候,顶好是咬住他一个地方,死不撒嘴,这样必能致胜。打倒了二青,再联络四眼战败黄子,大黑便可以称雄了。

远处有吠声,好几个狗一同叫呢。细听,有她的声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过多少回舌头,摆过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连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过错;战败二青和黄子,她自然会爱大黑的。大黑决定去看看,谁和小花一块唱恋歌呢。快跑。别,跑太快了,和黄子碰个头,可不得了;谨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见了:小花,喝,围着七八个,哪个也比大黑个子大,声音高!无望!不便于过去。可是四眼也在那边呢;四眼敢,大黑为何不敢?可是,四眼也个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个样儿。有点恨四眼,虽然是好朋友。

大黑叫开了。虽然不敢过去,可是在远处示威总比那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的小哈巴狗强多了。那边还有个小板凳狗,安然的在家门口坐着,连叫也不敢叫;大黑的身份增高了很多,凡事就怕比较。

那群大狗打起来了。打得真厉害,啊,四眼倒在底下了。哎呀四眼;呕,活该;到底他已闻了小花一鼻子。大黑的嫉妒把友谊完全忘了。看,四眼又起来了,扑过小花去了,大黑的心差点跳出来了,自己耗着转了个圆圈。啊,好!小花极骄慢的躲开四眼。好,小花,大黑痛快极了。

那群大狗打过这边来了,大黑一边看着一边退步,心里说:别叫四眼看见,假如一被看见,他求我帮忙,可就不好办了。往后退,眼睛呆看着小花,她今天特别的骄傲,好看。大黑恨自己!退得离小板凳狗不远了,唉,拿个小东西杀杀气吧!闻了小板凳一下,小板凳跳起来,善意的向大黑腿部一扑,似乎是要和大黑玩耍玩耍。大黑更生气了;谁和你个小东西玩呢?牙露出来,耳朵也立起来示威。小板凳真不知趣:轻轻抓了地几下,腰儿塌着,尾巴卷着直摆。大黑知道这个小东西是不怕他,嘴张开了,预备咬小东西的脖子。正在这个当儿,大狗们跑过来了。小板凳看着他们,小嘴儿撅着巴巴的叫起来,毫无惧意。大黑转过身来,几乎碰着黄子的哥哥,比黄子还大,鼻子上一大道白,这白鼻梁看着就可怕!大黑深恐小板凳的吠声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把大黑给围在当中。可是他们只顾追着小花,一群野马似的跑了过去,似乎谁也没有看到大黑。大黑的耻辱算是到了家,他还不如小板凳硬气呢!

似乎得设法叫小板凳看出大黑是和那群大狗为伍的:好吧,向前赶了两步,轻轻的叫了两声,瞭了小板凳一眼,似乎是说:你看,我也是小花的情人;你,小板凳,只配在这儿坐着。

风也似的,小花在前,他们在后紧随,又回来了!躲是来不及了,大黑的左右都是方嘴—都大得出奇!他们全身没有一根毛能舒坦的贴着肉皮子,全离心离骨的立起来。他的腿好像抽出了骨头,只剩下些皮和筋,而还要立着!他的尖嘴向四围纵纵着,只露出一对大牙。他的尾巴似乎要挤进肚皮里去。他的腰躬着,可是这样缩短,还掩不住两旁的筋骨。小花,好像是故意的,挤了他一下。他一点也不觉得舒服,急忙往后退。后腿碰着四眼的头。四眼并没招呼他。

一阵风似的,他们又跑远了。大黑哆嗦着把牙收回嘴中去,把腰平伸了伸,开始往家跑。后面小板凳追上来,一劲巴巴的叫。大黑回头龇了龇牙:干吗呀,你!似乎是说。

回到家中,看了看盆里,老太太还没把食端来。倒在台阶上,舐着腿上的毛。“一边去!好狗不挡道,单在台阶上趴着!”老太太喊。

翻了翻白眼,到墙根去卧着。心中安定了,开始设想:假如方才不害怕,他们也未必把我怎样了吧!后悔:小花挤了我一下,假使乘那个机会……决定不行,决定不行!那个小板凳!焉知小板凳不是个女性呢,竟自忘了看!谁和小板凳讲交情呢!

门外有人拍门。大黑立刻精神起来,等着老太太叫大黑。“大黑!”

大黑立刻叫起来,往下扑着叫,觉得自己十二分的重要威严。老太太去看门,大黑跟着,拼命的叫。

送信的。大黑在老太太脚前扑着往外咬。邮差安然不动。老太太踢了大黑一腿:“怎这么讨厌,一边去!”

大黑不敢再叫,随着老太太进来,依旧卧在墙根。肚中发空,眼瞭着食盆,把一切都忘了,好像大黑的生命存在与否只看那个黑盆里冒热气不冒!载1933年1月24日至2月2日《益世报》

记懒人

一间小屋,墙角长着些兔儿草,床上卧着懒人。他姓什么?或者因为懒得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家只呼他为懒人,他也懒得否认。

在我的经验中,他是世上第一个懒人,因此我对他很注意:能上“无双谱”的总该是有价值的。

幸而人人有个弱点,不然我便无法与他来往;他的弱点是喜欢喝一盅。虽然他并不因爱酒而有任何行动,可是我给他送酒去,他也不坚持到底的不张开嘴。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他能暂时的破戒—和我说话。我还能舍不得几瓶酒么?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自然我须把酒杯满上,送到他的唇边,他才肯饮。为引诱他讲话,我能不殷勤些?况且过了三杯,我只须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他自己便会斟满的。

他的话有些,假如不都是,很奇怪可喜的。而且极其天真,因为他的脑子是懒于搜集任何书籍上的与旁人制造的话的。他没有常识,因此他不讨厌。他确是个宝贝,在这可厌的社会中。

据他说,他是自幼便很懒的。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是黄脸膛还是白净无须:他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死去;他懒得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他是妈妈的儿子,因为她也是懒得很有个模样儿。旁的妇女是孕后九或十个月就生产。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因为懒得生产。他的生日,没人晓得;妈妈是第一个忘记了它,他自然想不起问。

他的妈妈后来也死了,他不记得怎样将她埋葬。可是,他还记得妈妈的面貌。妈妈,虽在懒人的心中,也难免被想念着;懒人借着酒力叹了一口十年未曾叹过的气;泪是终于懒得落的。

他入过学。懒得记忆一切,可是他不能忘记许多小四方块的字,因为学校里的人,自校长至学生,没有一个不像活猴儿,终日跳动;所以他不能不去看那些小四方块,以得些安慰。最可怕的记忆便是“学生”。他想不出为何他的懒妈将他送入学校去,或者因为他入了学,她可以多心静一些?苦痛往往逼迫着人去记忆。他记得“学生”—一群推他打他挤他踢他骂他笑他的活猴子。他是一块木头。被猴子们向四边推滚。他似乎也毕过业,但是懒得去领文凭。“老子的心中到底有个‘无为’萦绕着,我连个针尖大的理想也没有。”他已饮了半瓶白酒,闭着眼说。“人类的纷争都是出于好事好动:假如人都变成桂树或梅花,世上当怎样的芬香静美?”我故意诱他说话。

他似乎没有听见,或是故意懒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决定了下次再来,须带白兰地;普通的白酒还不够打开他的说话机关的。

白兰地果然有效,他居然坐起来了。往常他向我致敬只是闭着眼,稍微动一动眉毛。然后,我把酒递到他的唇边,酒过三杯,他开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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