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中)(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30 23:12:52

点击下载

作者:罗贯中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平山冷燕(中)

平山冷燕(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平山冷燕(中)作者:罗贯中排版:昷一出版时间:2018-02-1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9回暗摸索奇文欣有托 误相逢醉笔傲无才词曰:

薰自生香,获能发臭,欲和为一焉能够?喜声原自鹊居之,恶名还自鸦消受。

非是他肥,不关我瘦,长成骨相生成肉。娇歌终得唱歌人,不须强把眉儿皱。

右调《踏莎行》

话说冷绛雪正拜见山显仁与罗夫人,留茶叙话,忽报圣旨下,山黛忙趋到玉尺楼跪接圣旨。开看,只见御笔批道:

览《四瑞图》诗,体裁端穆,意味悠长。闺秀而有大臣之风,殊可嘉也。特赐万瑞彩缎四端,以为润笔。《三十六宫诗》写皇恩普遍如画,且字字警拔;而“天有道”、“地无疆”更为奇特。再赐御酒三十六瓶以为春觞,庶见朕之无偏。故谕。

读罢,山黛忙令冷绛雪同叩头。谢恩毕,随写短表一章,附奏道:

臣妾山黛谨奏为改正真才,无虚圣恩事:《三十六宫诗》系臣妾山黛自撰。蒙恩赏赐御酒三十六瓶,谨谢恩-受。圣瑞四诗实系幼女冷绛雪代作,今蒙恩鉴赏,特赐彩缎。妾黛不敢蔽才以辜圣恩,谨令冷绛雪望阙谢恩-受外,特此辨明,伏乞圣恩改正。冷绛雪年十二岁,系扬州府江都县农民冷新之女,其才在臣妾山黛之上。倘令奉御撰述,必有可观;但出自寒贱,奉御不便,伏乞圣恩,赐其父一空衔荣身,则冷绛雪不贵自贵矣。事出要求,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写完封好,附与中官进呈。

天子看了大喜,道:“怎么又生此年少才女!”因批本道:

览奏,方知《四瑞诗》出自冷绛雪手。言论风旨诚足与卿伯仲。既系寒贱,暂赐女中书之号以备顾问,并加伊父冷新中书,冠带荣身。俟后诏见,撰述称旨,再加升赏。该部知道。

命下了,报到山府。山黛随与冷绛雪贺喜,冷绛雪又再三致谢山黛荐拔之恩。二人相好真如胶漆,每日在府中不是看花分咏,便是赏月留题,坐卧相随,你敬我爱。冷绛雪因见圣旨赐父亲冠带之事,便写信打发母舅郑秀才回去报知不题。

却说天子因见山黛,冷绛雪一时便有两小才女,心下想道:“怎么闺阁女子无师无友,尚有此异才,而男子日以读书为事,反不见一二奇才,以副朕望?岂天下无才,大都在下者不能上达,在上者不知下求故耳。”正踌躇间,忽见吏部一本缺官事:

直南缺提学御史,循资该河南道御史王衮正推,山西道御史张德明陪推,乞圣裁。

天子亲点了正推,即着面见。王衮领旨,忙趋入朝,天子亲谕道:“朕前屡旨搜求异才,并无一人应诏,殊属怠玩。今特命尔,须加意为朕访求,不独重制科,必得诗赋奇才,如李太白、苏东坡其人者,方不负朕眷眷至意。倘得其人,许不时奏闻,当有不次之赏。如仍前官怠玩之习,罪在不赦。”王衮叩头领旨而出。

这王衮是河间府人,因御笔点出,不敢在京久留,遂辞朝回家。因岁暮,就在家过了年,新正方起身上任。到了任,因圣谕在心,临考时便加意阅卷,指望得一两个真才之士逢迎天子。不期考来考去,都是肩上肩下之才,并无一人出类拔萃,心下十分忧惧。

一日按临松江府。松江府知府晏文物进见,就呈上一封书,说是吏部张尚书托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寅考作华亭县案首。王衮看了,随付与一个门子道:“临填案时禀我。”说完,就打发晏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别个书不听犹可,一个吏部尚书,我的升迁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些小事焉敢不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求真才,若取了这些人情货,明日如何缴旨?且待考过再处。”不几日,一府卷完。闭门阅卷,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纸,绣口锦心,十分奇特。王衮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才写完,只见门子禀道:“张尚书的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王衮道:“是耶!这却如之奈何?”再查出张寅的卷子来一看,却又甚是不通。心下没法,只得勉强填作第二名。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面,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一学学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拆开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华亭县,第一名唱名“燕白颔”。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来。王宗师定睛仔细一看,只见那秀才生得:

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望去风流非色美,行来落拓是文颠。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前身应是李青莲。

那小秀才走到宗师面前,深深打一恭道:“生员有。”王衮看他人物清秀,年纪又小,满心欢喜,因问道:“你就是燕白颔么?”燕白颔道:“生员正是。”王衮又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燕白颔应道:“生员一十六岁。”王衮又问道:“进学几年了?”燕白颔道:“三年了。”王衮道:“本院历考各府,科甲之才固自不乏,求一出类拔萃之人苦不能得。惟汝此卷天资高旷,异想不群,笔墨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奇才也。本院只认做是个老师宿儒,不意汝尚青年,更可喜也。但不知你果有抱负,还是偶然一日之长?”燕白颔道:“蒙太宗师作养,过为奖赏。但此制科小艺,不足见才。若太宗师真心怜才,赐以笔札,任是诗词歌赋、鸿篇大章,俱可倚马立试,断不辱命。”王宗师听了大喜,道:“今日公堂发落,无暇及此,且姑待之。”

唱到第二名是张寅,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肥头胖耳,满脸短须,又矮又丑。走到面前,王宗师问道:“你就是张寅么?”张寅道:“现任吏部尚书张就是家父。”王衮见他出口不雅,便不再问。因命与燕白颔各赐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红,赏了一个银封。着鼓乐吹打,并迎了出来。然后再唱第三名,发落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张寅迎了出来,一路上都赞燕白颔之美,都笑张寅之丑。原来燕白颔虽系真才,却也是个世家:父亲曾做过掌堂都御史,又曾分过两次会试房考。今虽七过,而门生故吏尚有无数大臣在朝,家中极其大富。这日迎了回来,早贺客满堂,燕白颔一一备酒款待。

燕白颔年虽少,最喜的是纵酒论文,每游览形胜,必留题于壁。人都道他有才,然见他年少,还恐怕不真。今见宗师考了一个案首,十分优奖,便人人信服,愿与他结交,做酒盟诗社的终日纷纷不绝。燕白颔虽然酬应、却恨没一个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对,以发胸中之蕴。

忽一日,一个相知朋友,叫做袁隐,同看花饮酒。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叹说道:“不是小弟醉后夸口狂言,这松江城里城外,文人墨士数百数千,要寻一个略略可与谈文者,实是没有。”袁隐笑道:“紫侯兄不要小觑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处会见一个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间泛泛有彩色飞跃,拈笔题诗只如挥尘。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只是为人骄傲,往往白眼看人。”燕白颔听了大惊道:“有此奇才,吾兄何不早言?只恐还是吾兄戏我。”袁隐道:“实有其人,安敢相戏!”燕白颔道:“既有其人,乞道姓名。”袁隐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儿。闻说他与宗师相抗,弃了秀才,来依傍叔子。见叔子是个腐儒,虽借叔子的资斧,却离城十余里,另寻一个寓所居住。他笑松江无一人可对,每日只是独自寻山问水,题诗作赋而已。虽处贫贱,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贵,直尘土视之。”燕白颔道:“小弟与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爱才如命,既有此奇才,何不招来与小弟一会?”袁隐道:“此君常道:富贵人家,决无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轻易便来。”燕白颔笑道:“周公为武王之弟,而才美见称于圣人;子建为曹瞒之儿,而诗才高于七步,岂尽贫贱之人哉?何乃见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见他,就将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驾。”袁隐道:“紫侯兄既如此注意,小弟只得一往。”说毕,二人又痛饮了一回方别。到了次日,袁隐果然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

却说平如衡,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匆匆开船而去,无处寻消问息,在旅邸病了一场。无可奈何,只得捱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平章是个腐儒,虽爱他才情,却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劝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于吟诵。这日正题了一首《感怀诗》道:

非死至友与周亲,面目从来谁认真?

死学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贫。

已拼白眼同终始,聊许青山递主宾。

此外更须焚笔砚,漫将文字向人论。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赏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已。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难也!”又想道:“惟才识才,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方知道我是个才子。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这也难怪世人。只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倒是个真正才女。只可惜匆匆一面,踪迹不知,若使稍留,与他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衙役跟随,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那有这般光景?但我在缙绅上细查,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乱想,忽报袁隐来访,就邀了相见。寒温毕,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怀》诗与他看。袁隐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尝无才,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闻,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袁隐道:“小弟足迹不远,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都宪之子燕白颔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那些上见他是个才子?”袁隐道:“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须说起。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做诗绝不起草,议论风生,问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只那一枝笔拈在手中,便如龙飞凤舞,落在纸上,便如倒峡泻河,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何不与之一较?”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不觉喜动颜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隐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大加叹赏。那日鼓乐迎回,谁不羡慕?”平如衡笑道:“若说案首倒只寻常了,你看那一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考第一第二?”袁隐道:“虽然如此,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我与兄说,兄也不信,几时与兄同去一会,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岂不愿见?但小弟索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袁隐道:“燕白颔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纨绔一例视之,便小觑矣。”平如衡大笑道:“吾过矣,吾过矣!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袁隐道:“文人诗酒无期,有兴便往可也。”两人说得投机,未免草酌三杯方才别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争诗酒豪。

真才慕知己,绝不为名高。

袁隐约定平如衡,复来见燕白颔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几句,方欣然愿交。吾兄几时有暇?小弟当偕之以来。”燕白颔道:“小弟爱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时把臂,怎延捱得时日?石交兄明晨即望劝驾,小园虽荒寂,尚可为平原十日之饮。”袁隐道:“既主人有兴,就是明日可也。”因辞了出来。临行,燕白颔又说道:“还有一言,要与兄讲过。平兄若果有才,小弟愿为之执鞭秣马所不辞也;倘若无才,倒不如不来,尚可藏拙。若冒虚名而来,小弟笔不饶人,当场讨一番没趣,却莫怪小弟轻薄朋友。”袁隐笑道:“平子持人中鸾凤,文中龙虎,岂有为人轻薄之理?”两人又一笑而别。

到了次日,袁隐果然起个早,步出城外来见平如衡道:“今日天气淡爽,我与兄正好去访燕紫侯。”平如衡欣然道:“就去,就去。”遂叫老仆守门,自与袁隐于手携手,一路看花,复步入城来。

原来平如衡寓在城外西边,燕白颔却住在城里东边。袁隐步来步去,将有二十余里。一路上看花谈笑,耽耽搁搁,到得城边,日已向午。足力已倦,腹中也觉有饥意,要一径到燕白颔家,尚有一二里,便立住脚踌躇。不期考第二名的张寅却住在城内西边,恰恰走出来,撞见袁隐与平如衡立在门首。平素也认得袁隐,因笑道:“石交兄将欲何往!却在寒舍门前这等踌躇?”袁隐见是张寅,忙笑答道:“小弟与平兄欲访燕紫侯,因远步而来,足倦少停,不期适值府门。”张寅道:“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师令侄子持兄么?”平如衡忙答道:“小弟正是。长兄为何得知?”张寅笑道:“斯文一脉,气自相通,那有不知之理。二兄去访燕紫候,莫非见他考了第一,便认作才子,难道小弟考第二名,便欺侮我不是才子么?怎就过门不入?二兄既不枉顾,小弟怎好强邀。但二兄若说足倦,何不进去少息,拜奉一茶,何如?”袁隐道:“平兄久慕高才,亟欲奉拜,但未及先容,不敢造次。今幸有缘相遇,若不嫌残步,便当登堂晋谒。”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

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占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只赞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作帮手。他松江遍搜,那里再有一个?因素与平教官往来,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只是他性气高傲,等闲招致不来。”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张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这日邀到园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备出酒来。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像个文人,却见他举动豪爽,便也酒至不辞,欢然而饮。袁隐又时时称赞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平如衡信以为真。饮到半酣,诗兴发作,因对张寅说道:“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安可有酒而无诗?”张寅只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便慨然道:“知己对饮,若无诗以纪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童取文房四宝来,又说道:“寸笺尺幅,不足尽兴,倒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题,未免任情潦草。不如与兄联句,彼此相互照应,更觉有情。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不知以为何如?”张寅听见叫他联诗,心下着忙,却又不好推辞,只得勉强答应道:“好是好,只是诗随兴发,子持兄先请起句,小弟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遂提起笔来,蘸蘸墨,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

春日城东访友,忽值伯恭兄留饮,偶尔联句。

写完题目,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溪与柳溪

题了,便将笔递与张寅道:“该兄了。”张寅推辞道:“起语须一贯而下,若两手便词意参差。到中联待小弟续罢。”平如衡道:“这也使得。”又写二句道:

城东访友忽城西。

酒逢大量何容小,写罢,仍递笔与张寅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寅接了笔,只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寅听见个“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罚一杯罢。”平如衡道:“该罚三杯。”张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生样对。”平如衡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

客笔似花争起舞,张寅看完,不待平如衡开口,便先赞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奇处。兄方才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这一联却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寅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乃是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平兄一发完了罢。”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该罚三杯。”袁隐笑道:“怎么罚起小弟来?”平如衡道:“罚三杯还便宜了你。快快吃,若诗完不干,还要罚。”袁隐笑一笑,只得举杯而饮。平如衡仍提起笔,续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于啼。

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平如衡题罢大笑,投笔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走。张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诗虽不足,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留?”平如衡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阳酒徒自恃!”袁隐道:“主人情重,将奈之何?”平如衡道:“归兴甚浓,实不得已。”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寅见留不住,赶到门前,平如衡已去远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高山流水,弹出知音;牝牡骊黄,相成识者。不知平如衡此去,还肯来见燕白颔否,且听下回分解——第10回薄粪土甘心高卧 聆金玉挜面联吟词曰:

风流情态骄心性,自负文章贤圣。凉凉踽踽成蹊径,害出千秋病。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无行。胡为柔弱胡为硬,盖以才为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平如衡在张寅园中饮酒,见张寅做诗不来,知是假才,心下艴然,遂拱拱手一径去了。袁隐与张寅忙赶出来送他,不料他头也不回,竟去远了。袁隐恐怕张寅没趣,因说道:“平子持才是有些,只是酒后狂妄可厌。”张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罗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骄讥,全不为礼,弄得张寅一场扫兴。只得发话道:“我原不认得小畜生,只因推石交兄之面,好意款他,怎做出这个模样!真是不识抬举!”袁隐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张寅道:“论才当以举业为主,首把歪诗,算甚么才!若以诗当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会见个姓宋的朋友,斗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只在数日内要请他。吾兄有兴,可来一会,方知大方家不像这小家子装腔做势。”袁隐道:“有此高人,愿得一见。”说完就作别了。

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只得来回复燕白颔。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了。忽见袁隐独来,因问道:“平兄为何不来?”袁隐道:“已同来进城了,不期撞见张伯恭,抵死要留进去小酌。平子持因闻他考在第二,只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欢然而饮。及到要做诗,见他一句做不出,便讥诮了几句,竟飘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张十分打兴没趣。”燕白颔大笑道:“扫得他好!扫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着父亲的声势,考个第二,也算侥幸了,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吃?且问你,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燕白颔听了,又大笑道:“妙得极!这等看起来,平子持实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来,以慰饥渴。”袁隐应道:“明日准邀他来。”二人别了。

到了次日,袁隐果又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往时袁隐一来,平如衡便欢然而迎;今日袁隐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卧不出。袁隐知道其意,便高声说道:“子持兄,有何不悦,不妨面言,为甚池池拒人?”平如衡听见,方披衣出来,道:“小弟虽贫,决不图贵家-啜。兄再三说是才子,小弟方才入去。谁知竟是粪土,使小弟锦心绣口,因贫杯酒置于粪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隐道:“昨日之饮原非小弟本意,不过偶遇耳。”平如衡道:“虽是偶遇,兄就不该称赞了。”袁隐笑道:“朋友家,难道好当面说他不是?今日同往访燕白颔,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衡道:“小弟从来不轻身登富贵之堂,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袁隐道:“燕白颔方今才子,为何目以富贵?”平如衡道:“你昨日说张寅与燕白颔数一数二,第二的如此,则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见不能超出富贵之外,故往往为富贵人所惑。富贵人行径,小弟知之最详,大约富贵中人,没个真才,不是倚父兄权势,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见燕白颔考个案首,便诧以为奇,焉知其不从夤缘中来哉?”袁隐道:“吾兄所论之富贵容或有之,但非所论于燕白颔之富贵也。燕白颔虽生于富贵之家,而了无富贵之习。小弟知之最深。说也无用,吾兄一见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颔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浅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从燕历齐鲁而渡淮涉扬,以至于此。莫说目睹,便是耳中,也绝不闻有一才子。吾兄足迹不出境外,相知一张寅,便道张寅是才子;相处一燕白颔,便道燕白颔是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隐道:“据兄所言,则是天下断断乎无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说天下无才,只是这些纨绔中那能得有!”袁隐道:“纨绔中既无,却是何处身?”平如衡见问何处有,忽不觉长叹一声,道:“这种道理实是奇怪,难与兄言;就与兄言,兄也不信。”袁隐道:“有甚奇怪?说来小弟为何不信?”平如衡道:“须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见一个出类奇才。前日在闵子祠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子,且莫说他的标致异常,只看他题壁的那首诗,何等蕴藉风流,真令人想杀!天下有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愿。那些富贵不通之人,吾兄万万不必来辱我。”一头说,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吟诵道:“只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袁隐见他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着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强得?只是兄这等爱才,咫尺间遇着才子,却又抵死不肯相晤。异日有时会着,方知小弟之言不谬。小弟别了。”平如衡似听不听,见他说别,也只答应一声:“请了”。

袁隐出来回去,一路上再四寻思,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遂一径来见燕白颔,将他不肯来见这段光景,细细说了一遍。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袁隐道:“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燕白颔问:“是何主意?”袁隐道:“他为人虽若痴痴,然爱才如命,只有‘才’之一字可以动他。”因附燕白颔之耳说道:“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燕白颔听了,微笑道:“便是这等,行行看。”遂一面吩咐心腹人去打点,不题。

却说平如衡见袁隐去了,心下快活道:“我不是这等淡薄他,他还要在此缠扰哩!昨日被他误了,今后切记,不可轻登富贵之堂,宁可孤生独死。若贪图富贵,与这些纨绔交结,岂不令文人之品扫地?”自算得意,又独酌一壶,又将冷绛雪题壁诗吟诵一回,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傍午,只见一个相好朋友,叫做计成,来访他。留坐闲叙,那计成忽问道:“连日袁石交曾来看兄么?”平如衡笑道:“来是来的,只是来得可笑。”计成道:“有甚可笑?”平如衡遂将引他张寅家去,题诗不出,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颔之事说了一遍,道:“这等没品,岂不可笑?”计成道:“原来如此。这等没品之人专在富贵人家着脚。我闻知他今日又同一个假才子在迁柳庄听莺,说要题诗饮酒,继金谷之游。不知又做些甚么,哄骗愚人。”平如衡闻说迁柳庄莺声好听,因问道:“不知去此有许多路?”计成道:“离此向南不过三四里。兄若有兴,我们也会走走。一来听莺,二来看老袁哄甚么人在那里装腔。倘有虚假之处,就取笑他一场,倒也有趣。”平如衡笑道:“妙,妙!我们就去。”

二人就携着手儿向南缓步而来。一路上说说笑笑,不多时,便见一带柳林青青在望。原来这带柳林约有里余,也有疏处,也有密处,也有几株近水,也有几株依山,也有几株拂石,也有几株垂桥。最深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赏。到春深时,莺声如织,时时有游人来玩耍。也有铺毡席地的,也有设桌柳下的,贵介官长方在亭子上摆酒。

这日平如衡同计成走到树下,早见有许多人各适其适,在那里取乐。再走近亭子边一看,只见袁隐同着一个少年在亭子上盛设对饮。上面又虚设着两桌,若有待尊客来至的一般。席边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个歌童,细吹细唱,十分快乐。平如衡远远定睛,将那少年一看,只见体如岳立,眉若山横;神清气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声和,飘飘如十里春风。心下暗惊道:“这少年与张寅那蠢货大不相同,倒像有几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细细看他行动。只见袁隐与那少年饮到半酣之际,那少年忽然诗兴发作,叫家人取过笔砚,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题诗。那字写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远远望得分明,道:

千条细雨万条烟,幕绿垂青不辨天。

喜得春风还识路,吹将莺语到尊前。

平如衡看完,心下惊喜道:“笔墨风流,文人之作也。”正想不了,只见一个美妓呈上一幅白绫,要那少年题诗。那少年略不推辞,拈起笔来,将那美妓看了两眼便写。写完一笑,投笔又与袁隐去吃酒。那个美妓拿了那幅绫子,因墨迹未干,走到亭旁,铺在一张空桌上要晾干。便有几个闲人来看,平如衡也就挨到面前一看,只见绫子上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可怜不世貌,娇弄可怜心。

秋色画两黛,月痕垂一簪。

白堕梨花影,青拖杨柳陰。

情深不肯浅,欲语又沉吟。

平如衡看完,不觉大失声,赞道:“好诗,好诗!真是奇才!”袁隐与那少年微微听见,只做不知,转呼卢豪饮。

计成慌忙将平如衡扯了下来,道:“兄不要高声,倘被袁隐听见,岂不笑话?”平如衡道:“那少年不知是谁,做的诗委实清新俊逸,怎教人按纳得定?”计成道:“子持兄,你一向眼睛高,怎见了这两首诗便大惊小怪?”平如衡道:“我小弟从不会装假,好则便好,丑则便丑。这两首诗果然可爱,却怪我不得。”计成道:“这两首诗知他是假是真,是旧作是新题?”平如衡道:“俱是即景题情,怎么是假是旧?”计成道:“这也未必。待我试他一试与兄看。”平如衡道:“兄如何试他?”计成道:“我有道理。”因有一个歌童是计成认得的,等他唱完,便点点头,招他到面前说道:“我看那少年相公写作甚好,我有一把扇子,你可拿去,替我求他写一首诗儿。”那歌童道:“计相公要写,可拿扇子来。”计成遂在袖中摸出一把白纸扇递与那歌童。因对平如衡说道:“须出一题目要他去求方好。”平如衡道:“就是‘赠歌者’罢。”

计成还要吩咐,那歌童早会意,说道:“小的知道了。”遂拿了扇子,走到那少年身边,说道:“小的有一把粗扇,要求相公赏赐一首诗儿。”那少年笑嘻嘻说道:“你也要写诗?却要写甚么诗?”歌童道:“小的以歌为名,求相公赏一首歌诗罢。”那少年又笑笑道:“这倒也好。”因将扇子展开,提起笔来就写,就像做现成的一般,想也不略想一想。不上半盏茶时早已写完,付与歌童。

歌童谢了,持将下来,悄悄掩到计成面前,将扇子送还道:“计相公,你看写得好么?”平如衡先接了去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律诗道:

破声节促曼声长,移得宫音悄换商。

几字脆来牙欲冷,一声松去舌生香。

细将嫩柳悠扬送,滑似新莺宛转将。

山水清音新入谱,遏云旧调只寻常。

平如衡看完,忍不住大声对计成说道:“我就说是个真才子,何如?不可当面错过,须要会他一会。”计成道:“素不相识,怎好过去相会?”平如衡道:“这不难,待我叫老袁来说明,叫他去先容。”计成道:“除非如此。”平如衡因走近亭子边,高声叫道:“老袁,老袁。”那老袁就像聋子一般,全不答应。只与那少年高谈阔论的吃酒。平如衡只道他真听不见,只得又走近一步,叫道:“袁石交,我平如衡在此。”袁隐因筛了一大犀杯,放在桌上,低了头只是吃,几乎连头都浸入杯里,那里还听见有人叫?平如衡再叫得急了,他越吃得眼都闭了,竟伏着酒杯,酣酣睡去。

平如衡还只管叫,计成见叫得不像样,连扯他下来,道:“太觉没品了。”平如衡道:“才子遇见才子,怎忍当面错过?”叫袁隐不应,便急了,竟自走到席前,对着那少年举举手道:“长兄请了,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坐着,身也不动,手也不举,白着眼问道:“你是甚么人?”平如衡道:“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笑道:“我松江府不闻有甚么平不平。”平如衡道:“小弟是洛阳人,兄或者不知,只问老袁就知道了。”此时袁隐已伏在席上睡着了。那少年道:“我看你的意思,想是要吃酒了。”平如衡道:“我平如衡以才子自负,平生未遇奇才。今见兄纵横翰墨,大有可观,故欲一会,以展胸中所负,岂为杯酒?”那少年笑道:“据你这等说起来,你想是也晓得做两句歪诗了。但我这里做诗,与那些山人词客、慕虚名、应故事的不同,须要有真才实学,如七步成诗的曹子建、醉草《清平》的李青莲,方许登坛捉笔。我看你年虽少,只怕出身寒俭,纵能挥写也不免郊寒岛瘦。”平如衡笑道:“长兄若以寒俭视小弟,则小弟将无以纨绔虑仁兄乎?今说也无用,请教一篇,妍媸立辨矣。”燕白颔道:“你既有胆气要做诗,难道我倒没胆气考你?但是你我初遇,不知深浅,做诗须要有罚例。今袁石交又醉了,准为证见?”平如衡道:“小弟有个朋友同来,就是兄松江人,何不邀他作证?”燕白颔道:“使得,使得。”计成听见,便自走到席边说道:“二兄既有兴分韵角胜,小弟愿司旗鼓。”燕白颔道:“既要做诗,便没个不饮酒的道理。兄虽不为杯酒而来,也须少润枯肠。”便将手一拱,邀二人坐下,左右送上酒来。

平如衡吃不得三五杯,便说道:“小弟诗兴勃勃,乞兄速速命题,再迟一刻,小弟的十指俱欲化作龙飞去矣。”燕白颔道:“我欲单单考你,只道我骄贤慢客;欲与你分韵各作,又恐怕难于较量美恶。莫若与你联句,如一句成,着美人奉酒一觞,命歌者歌一小曲。歌完酒干,接咏要成。如接咏不成,罚立饮三大杯;如成,奉酒歌曲如前。如遇精工警拔之句,大家供庆一觞;如诗成,全篇不佳,当用墨墨涂面,叫人-出。那时莫怪小弟轻薄,兄须要细细商量。有胆气便做,没胆气便请回,莫要到临时拗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妙得紧,妙得紧!小弟从不曾搽过花脸,今日搽一个顽顽,倒也有趣。只怕天下不容易有此魁星之笔。快请出题。”燕白颔道:“何必另寻,今日迁柳庄听莺便是题目了。”因命取过一幅长绫,横铺在一张长桌上,令美人磨墨捧砚伺候。燕白颔立起身,提起笔说道:“小弟得罪,起韵了。”遂写下题目,先起一句道:

春日迁柳庄听莺

春承天眷雨烟和,

燕白颔写完,放笔坐下,美人随捧酒一筋,歌童便笙箫唱曲。曲完,平如衡也起身提笔写两句道:

无数长条着地拖。

几日绿阴添嫩色,

平如衡写完,也放笔入座。燕白颔看了,点点头道:“也通,也通。”就叫美人奉酒,歌童唱曲。曲完,随又起身题二句道:

一时黄鸟占乔柯。

飞来如得青云路,

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等燕白颔放笔入座,便赞道:“好一个‘飞来如得青云路’!”燕白颔欣然道:“平兄,平兄,只要你对得这一句来,便算你一个才子了。”说完正要吃酒唱曲,平如衡拦住道:“且慢,且慢,待我对了一同吃罢。”遂拿起笔,如飞的写了两句道:

听去疑闻红雪歌。

袅袅风前张翠幕,

燕白颔看了,拍掌大喜道:“以‘红雪’对‘青云’,真匪夷所思。奇才也,奇才也!”美人同捧上三杯酒来共庆。计成因问道:“‘青云路’从‘柳间黄鸟路’句中化出,小弟还想得来。但不知‘红雪歌’出于何典?”燕白颔笑道:“‘红儿’、‘雪儿’古之善歌女子。平兄借假对真,诗人之妙,非兄所知也。”说完,随又提笔写二句道:

交交枝上度金棱。

从朝啼暮声谁巧,

平如衡道:“谁耐烦起起落落,索性题完了吃酒罢!”燕白颔笑笑道:“也使得。”平如衡便又写二句道:

自北垂南影孰多。

几缕依稀迷汉苑。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一声仿佛忆秦娥。

但容韵逸持柑听,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不许粗豪走马过。

娇滑如珠生舌底,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柔肠似线结眉窝。

浓光映目真生受,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雏语消魂若死何。

顾影却疑声断续,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闻声还认影婆娑。

相将何以酬今日,

平如衡收一句道:

倒尽尊前金叵罗。

二人题罢,俱欢然大笑。燕白颔方整衣,重新与平如衡讲礼,道:“久闻吾兄大名,果然名下无虚。”平如衡道:“今日既成文字相知,高姓大名只得要请教了。”那少年微笑道:“小弟不通姓名罢。”平如衡道:“知己既逢,岂有不通姓名之理?”那少年又笑道:“通了姓名,又恐怕为兄所轻。”平如衡道:“长兄高才如此,无论富贵,便是寒贱,也不敢相轻。”那少年笑道:“吾兄说过不相轻,小弟只得直告了。小弟不是别人,便是袁石交所说的燕白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又打恭致敬。

平如衡正打恭,忽见袁隐睁开眼,立起来扯着他乱嚷道:“老平好没志气!你前日笑燕紫侯纨绔无才,又说他考第一是夤缘,又说止认得燕紫侯作才子,千邀你一会也不肯来,万叫你一拜也不肯往。今日又无人来请你,你为何自家挨将来。与我袁石交一般样奉承?”平如衡大笑道:“我被张寅误了,只道燕兄也是一流人,故尔狂言。不知紫侯兄乃天下才也。小弟狂妄之罪固所不免,但小弟之罪实又石交兄之罪也。”袁隐一发乱嚷道:“怎么倒说是我之罪?”平如衡道:“若不是兄引我见张寅一阻,此时会燕兄久矣。”袁隐反大笑起来,道:“兄毕竟是个才子,前日是那等说来,今日又是这等说去,文机可谓圆熟矣。”说罢,大家一齐笑将起来。

燕白颔道:“不消闲讲,请坐了罢。”遂叫左右将残席撤去,把留下的正席摆开。平如衡看见,忙起身辞谢道:“今日既幸识荆,少不得还要登堂奉谒,且请别过。”燕白颔一手携住,道:“不容易请兄到此,为何薄敬未申就要别去?”平如衡道:“不是小弟定要别去,兄有盛设,必有尊客。小弟不速之客,恐不稳便,故先告辞。”燕白颔笑道:“兄道小弟今日有尊客么?请试猜一猜尊客是谁。”平如衡道:“吾兄交游遍于天下,小弟如何猜得着。”袁隐笑说道:“小弟代猜了罢。我猜尊客就是平子持。”平如衡笑道:“石交休得相戏,果然是谁?”燕白颔道:“实实就是台兄。”平如衡着惊道:“长兄盛席先设于此,小弟后来,怎么说是小弟?”燕白颔笑道:“待小弟直说了罢。小弟自闻石交道及长兄高才,小弟寤寐不忘,急欲一晤。不期兄疑小弟不才,执意不肯枉顾。小弟与石交再四商量,石交道兄避富如仇,爱才如命。故不得已薄治一尊于此,托计兄作渔父之引,聊题鄙句,倾动长兄,不意果蒙青眼,遂不惜下交。方才石交佯作醉客,小弟故为唐突,皆与兄游戏耳。一段真诚已托杯酒,尊客非子持兄,再有何人?”平如衡听了如梦初醒,道:“这一段爱才高谊,求之古昔亦难其人。不意紫侯兄直加于小弟,高谊又在古人之上矣。”因顾袁隐说道:“不独紫侯兄高情不可及,即仁兄为朋友周旋,一段高情也不可及。”袁隐笑道:“甚么高情不可及,这叫做请将不如激将。”平如衡又对计成说道:“燕兄既有此高义,吾兄何不直言?又费许多宛转。”计成道:“我若直说破,兄又不道相戏?”大家鼓掌称快道:“罢了,罢了。”方才重新送酒逊席,笙歌吹唱而饮。二人才情既相敬重,义气又甚感激,彼此欢然。又有袁隐诙谐,计成韵趣,四人直饮到兴尽方才起身。正欲作别,忽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兴兴头头的走上亭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君子流不尽芳香,小人献不了遗丑。不知大家相会又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第11回窃他诗占尽假风光 恨傍口露出真消息词曰:

世事唯唯还否否,若问先生,姓字称乌有。偷天换日出予手,谁敢笑予夸大口?

岂独尊前香美酒,满面春风,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时皮,终须要出千秋丑。

右调《蝶恋花》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袁隐、计成饮酒完,正起身回,忽撞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高方巾,阔领大袖华服,走入亭来。彼此俱是相认的,因拱一拱手。张寅就开口说道:“天色尚早,小弟们才来,诸兄为何倒要回去?”燕白颔答道:“春游小饮,不能久于留客,故欲归耳。”袁隐因指着那戴高方巾的朋友,问张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张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当今诗人第一,为晏府尊贵客。今日招饮于此,故命小弟奉陪而来。”宋信就问四人姓名,也是张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计子谋,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说华亭冠军,王宗师极其称赞之人。”宋信听了,便足恭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遂上前作揖。燕白便忙还礼道:“宋兄天下诗人,小弟失敬。”作完揖,宋信正要攀谈叙话,忽听得林下喝道声响,知是晏知府来了,大家遂匆匆要别。宋信对着燕白颔刚说得一声:“改日还要竭诚奉拜。”燕白颔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隐、计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题。

原来宋信在扬州被冷绛雪在陶进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传出来,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旧有一脉,故走来寻他。晏知府果念为他受延杖之苦,十分优待。故宋信依然又阔起来,自称诗翁,到处结交。这日,晏知府请在迁柳庄听莺,故同张寅先来,恰与燕白颔相遇。

燕白颔与众人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轿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见,便问张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员。”张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对宋信说道:“这个燕生员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颔。年虽少,大有才望。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首,闻得说还要特荐他哩。”宋信道:“生员从无特荐之例,宗师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闻得是圣上见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岂男人中反无佳士。故面谕各省宗师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处,所以王宗师急于寻访。前日得了燕白颔十分大喜。又对本府说,一人不好独荐,须再得一人,同荐方妙。再三托本府搜求。兄若不为前番之事,本府报名荐去,倒也是一桩美事。”宋信恐怕张寅听见前番之事,慌忙罩说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鹤,何天不可以高飞,乃欲又入樊笼耶?老先生既受宗师之托,何不就荐了张兄?况张兄又宗师之高等,去燕兄止一间耳。”晏知府听了,连忙笑说道:“本府岂不知张兄高才当荐,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者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连连点首道:“老先生爱惜张兄可谓至矣。”张寅道:“门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尽。”说罢方才上席饮酒。

饮了半晌,晏知府又问道:“方才我看见与燕生员同走还有一少年,可知是谁?”张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儿,叫做平如衡。虽也薄薄有些才情,只是性情骄傲,不堪作养。”晏知府道:“原来如此。”就不再问了。大家直饮到傍晚方散。

晏知府先上轿去了,张寅与宋信携手缓步而归。一路上张寅说道:“小弟因遵家严之教,笃志时艺,故一切诗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颔与平如衡略做得两句歪诗,便往往欺侮小弟。今闻宋兄诗文高于天下,几时设一酌,兄怎生做两首好诗压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气。”宋信道:“若论时艺,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说做诗,或可为仁兄效一臂之力。”张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谊。”二人走入城方别了。

过了数日,宋信闻知燕白颔是个富贵之家,又是当今少年名士,思量结交于他,遂买了一柄金扇,要写一首诗做贽见礼送他。再三在自家诗稿上寻,并无一首掇得出。欲待不写,却又不像个诗人行径;欲要信手写一篇,又恐被他笑话。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将山黛的《白燕诗》偷写了,只说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展开扇子,写在上面,又写了个名帖,叫人拿着,一径来拜燕白颔。到了门上,将名帖投入。一个家人回道:“相公出门了。”宋信问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师老爷请去了。”宋信又问道:“今日不是考期,请去做甚么?”家人道:“听得说是要做诗,不知是也不是。”宋信道:“既是不在家,拜上罢。”就将名帖同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来燕白颔与平如衡会过,便彼此谈论,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颔书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盘桓。这日燕白颔虽被宗师请去,平如衡却在书房中看书。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书房中来。平如衡看见,就问道:“是谁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来拜送的。”平如衡遂接过去一看,看见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迁柳庄遇见的那人了。”再将扇子上诗一看,见题是《咏白燕》,因想道:“白燕诗自有了时大本与袁凯二作,后来从无人敢继,怎么他也想续貂!不知胡说些甚么。”因细细读去。才读得头两句,便肃然改容;再读到首联“鸦借色”,“雪添肥”,不觉大惊道:“此警句也。”再细细读完,因拍案叹息道:“怎便说天下无才!似此一诗,风流刻画,又在时、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个人品有此美才!”因拿在手中吟咏不绝。

直吟到午后,燕白颔方回到书房来,对平如衡说道:“今日宗师请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诗,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寿文。见我一挥而就,不胜之喜,破格优待。又要特疏荐我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谁将吾兄才名吹到宗师耳朵里,今日再三问小弟可曾会兄,其才果是何如。小弟对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于己。’宗师听了,大喜之极,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