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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14:2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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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祝红蕾

出版社:江西高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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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波的星期九

金波的星期九试读:

金波的星期九

作者:祝红蕾出版社: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493-5175-6金波的星期九大二学生金波是在几近虚脱的状态下,听到豆蔻的故事的,那种感觉让他终生难忘。有些事情第一次是出于好奇,以后经常做,则是一种惯性了,比如金波去星期九酒吧。至于惯性背后的动机是什么,他懒得去想。金波第一次到星期九,是感到新鲜,他来这个城市已经有两年了,但是还没到过酒吧。他所在的县城有数不清的餐馆和茶社,但是却独独没有一个酒吧,他在电影中看过牛仔们喝酒的酒吧,也见过有艳舞女郎跳舞的酒吧,还有摇滚歌手们出入的酒吧,在他心目中酒吧是粗犷豪放的,又是优雅迷人的,酒吧象征了一种品位。他要在酒吧里坐着,要一杯酒,浅斟慢饮,那种喝法既不同于他见到的酒席上那种虚伪的客套,又不同于露天啤酒摊上的那种低劣的欢腾。他怀着这样的期待来到星期九,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然后他就看到豆蔻了。豆蔻在唱一支外国歌曲,他没听过,但是隐约分辨出是关于回忆的……她投入地半闭着眼睛,抱着话筒像抱着一件御寒的衣服,她的声音清水一样,飘荡在这个烟酒气息浓重的酒吧里,金波震了一震,感到周身一激灵,他突然想站起来,却发现周围的人大多歪歪地坐着,这时候有人醉醺醺地喊:唱什么鸟语,听不懂,换一个!换一个!甜蜜蜜!台上的女子果然就换了,仿佛没用什么过渡似的,她换了一脸甜蜜的表情,含情脉脉地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台下有人叫好。豆蔻似乎也陶醉在她所营造的甜蜜氛围里,左右摇摆,一副小鸟依人状,金波注意到她穿着一件金属蓝的T恤,右胸点缀着彩色羽毛,T恤衣领很大,她扁扁的锁骨晶莹透亮,一个拿草绿酒瓶子的男人喊:豆蔻,甜蜜蜜!从那天开始他便成了星期九酒吧的常客。星期九。化妆间。“你那个小粉丝这两天怎么没来?”小丁一边往上眼皮上涂眼影一边问。“你说那个戴眼镜的小公鸡?我可没闲工夫陪他玩。”女子往上卷着丝袜,裙子翻卷露出一寸雪白,黑丝网袜一路卷上去,将雪白分割成无数的小格格。不足

十平方米的化妆间,椭圆的梳妆镜,梳妆台的油漆剥落了

分之一。墙角一堆空啤酒瓶子。空气中混杂着香粉和汗液的味道。窗口挂着蓝色喇叭花状的风铃,落满了灰。三合板的墙壁隔音效果聊胜于无,酒吧里的歌声,嘘声,一些打了蜡抹了油的尖笑声,甚至男人们的低吼声,交杂着,这样的空气,老年人来了容易血压升高或下降,犯头昏或者胸闷;青年人来了则容易热血沸腾。“还在这里闲嚼蛆!豆蔻,下一个该你了。”豆蔻骂一句,草草涂上一层唇彩就上场了。她唱的是《爱天涯》,她唱了无数遍了,可是还是有人要听。她环视了一下台下,多是些老熟客,有人擎着酒杯,似乎要就着她的歌下酒一般,她也水光淋漓地望过去,算是知恩图报。刚来星期九酒吧的时候,她唱了两天就想甩袖子,小丁告诉她,吹口哨,扔水果烟蒂,扔酒瓶子,这是喜欢你呢,这是酒吧,你还指望都是谦谦君子?人家来不就图个乐子吗?她知道,自己嘴上硬气,其实心里透亮的,像她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要想在这里立足,当下主要是填饱肚子,活下来。相比她的肚子来说,酒瓶子算什么呢,又没有扔到她头上。这应付空酒瓶子只是初级功,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就不要指望在任何一个酒吧混了。难道她还真像那个眼镜小子建议的那样去参加超女大赛?或者成为未来之星?想到这里她笑了。在酒吧混得久了,她的歌艺没有上去,倒是识人本事练出来了。这酒吧也不要你什么艺术感觉,你唱歌能把客人情绪调动起来,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心意相通,让他们好再来,这就是成功所在。她往台下一扫,看上去情意脉脉的,每个人都觉得豆蔻是在看他,每个人都觉得豆蔻和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气氛很快也就上来了,可是也就在这一瞬间,那些酒客看客们的身份习性,她就揣摩了八九不离十。那些高声叫嚣的,多为初出茅庐之徒,叫声大,后力小,喝喝就见高了,喝高了就容易惹是生非;眼神浮动,酒随意动的,多为情色之徒,喝酒是幌子,来为找乐子,赚点咸湿小便宜;还有那猎手一样潜伏在不引人注目角落里的男人,目光迷离,不动声色,是想做交易的,拿手中筹码换取人生欢娱,这些人不动点子则罢,脑子一转,下手稳准狠;还有那些沉闷,寡欢,喝闷酒的男人,脸色深暗,表情喜中露怯,大多是些开眼界的人,看上去懦弱,可是上来酒劲,阴狠就露出来了……这酒吧,灯光一遮,扑朔迷离的,音乐一穿插,穿花度柳一般,又加上这酒壮英雄胆,不用说英雄胆,兔子胆都能给壮起来,你还指望它是个艺术殿堂?当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子隔三岔五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豆蔻就知道,这是个毛嫩孩子,胆小,怀着猎奇心,过来见见世面。这样的毛孩子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懒得应酬。她下班的时候,那个孩子在她化妆间门口等着她,手插在裤袋里,嚅动着嘴唇欲说还休的样子。豆蔻不想理他,转身就走。他慌了神,堵到豆蔻跟前。豆蔻斜了他一眼,嘴上茸毛还没长全呢。在心里冷笑一声,换一种高高在上的腔调柔声说:“很抱歉,我下班了。”男孩子有些尴尬,但还是挺了挺身子,有些硬邦邦地说:“豆蔻小姐,我喜欢听你唱歌。你的声音……很棒……和她们都不一样……”豆蔻微微一笑:“谢谢你赏光,常来,欢迎你有空来听,多提宝贵意见。”然后她就抽身走掉了。一个酒吧歌手,如果连最起码的应酬都对答不了,芝麻大的小事都耿耿于怀的话,她就不要指望再混下去了。世情百态,她见多了,她收到过星期九的人们见过的最大的花篮,光里面的玫瑰,每个吧台座位放一束,还可以把梳妆室摆满;她还遇到过那些往她的胸罩和低腰裤里塞钱的手指;几乎每个客人都在她唱完一曲后大叫过再来一曲,几乎每个客人都会要求她陪着喝一杯,他们的眼睛长在他们蠕蠕爬动的手指上,那些细长,肥短,白皙,或者干硬的手指,无一例外地会在她穿了衣服和没穿衣服的皮肤上游走探索。她有本事一边笑意盈盈,一边把那些手指拿掉或者安抚一番。也有难缠的主,比如陆,她知道他姓陆,名字也就不想问他,问了大多也是假的,酒吧里的相逢,不过是短暂的游戏或者麻醉罢了。陆先生有钱,但在这个城市里也算不得名流,有钱人多了,倒是那些动不动提钱的人,是穷得瑟,太有钱的人倒是舍不得把时间扔到酒吧里。陆先生刚来的时候,在窗口端着酒杯,戴墨镜,不动声色。他请豆蔻喝酒的时候,也文质彬彬的,君子一样。豆蔻只是笑,那种训练有素,拿捏到位的笑,后来陆先生喝到第八杯,压低了声音说:“豆蔻,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喝酒吗?”豆蔻嫣然一笑:“是您捧我场呢。”陆先生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捧你场呢?你又不是我妹子。”豆蔻咬咬嘴唇,又是一笑。陆先生说:“我要你以后别在星期九唱歌。”豆蔻吃了一惊,还是笑了笑:“陆先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陆先生将嘴唇凑到豆蔻耳边:“因为我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你。”豆蔻眉眼一弯,带出一串笑,邻座的人都看过来。她将笑意收了收,柔声说:“好啊,我也让人看够了,那些眼珠子子弹一样把我都打成蜂窝煤了。你再包个场子我专门唱歌给你听,怎样?”陆先生摸了摸刮得发青的脸庞,那你给我等着啊。第二天晚上,陆先生将每个座位都买下来了,老板出来赔笑,向那些愤怒的客人道歉,把腰弓得比虾米还弯。第三天晚上,陆先生又要故技重演,老板慌忙压住了陆先生的钱夹子。如此几天下去,星期九就离砸锅闭门不远了。老板给豆蔻放了假,让她陪陆先生溜达溜达。在咖啡厅包间里,陆先生攥住豆蔻的手,不说话,只是攥着。豆蔻把手抽出来,高声道:“你有钱是不是?把我当要饭的得了,施舍给我个十万八万的好了。”陆先生眯眼一笑,见惯风云地说:“我不喜欢做慈善。我是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豆蔻说:“那你为我赎身吧。我还有几十万在星期九押着呢。”陆先生重又覆盖住豆蔻不盈一握的手:“好孩子,别动火,你以为我拿钱打水漂玩呢?做我的女人吧,我不会亏待你的。”陆先生有家室,孩子已经上初中了,老婆在银行上班。豆蔻已了如指掌,陆先生做好了一只笼子等着她飞进去,专门为他一个人唱歌。许多到酒吧买醉的女人就是这样的金丝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让寂寞消耗得像一个个鲜艳的羽毛标本。她身份低微不假,可是却比那些女人自由受用,她取悦于所有来喝酒的男人,但是又不属于他们其中一个,如果真是打上个人的标签,新鲜期一过,就分文不值了。豆蔻太懂得这些男人了。“不要指望中年男人会有爱情,全都是欲望。”小丁这样说,当初豆蔻是不信的。她从男友邹凯那里吃了亏,倒是觉得中年男人更可靠的,有个中年男人——时间一长,豆蔻也忘记他姓什么了,只记得他戴着树脂防跌眼镜,抱着她的时候,恨不得把她要箍进自己的肉里,情到深处,豆蔻把男友的背叛都说了出来,眼镜男人吻干她腮上的泪,揉乱她的头发,那架势真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豆蔻只恨自己生得晚了,不能做他的老婆。可是当他老婆发现了豆蔻发给他的短信,寻到星期九。那个干瘦的女人当着他扇豆蔻的耳光,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不用说许豆蔻一个未来,连一个现在挡住他老婆的手势都不敢做。老婆捎带着甩给他一个耳光,他的眼镜也打地上了,他在星期九昏暗的地板上摸索着——竟然没有碎,抖抖地戴上,看都不敢看豆蔻一眼,跟着老婆落荒而逃。可是就在前天,他还匍匐在豆蔻的胸前,说为了豆蔻甘愿赴汤蹈火。想起来,豆蔻都要为自己的天真轻信感到可耻。豆蔻还以为他是救她出泥潭的佐罗呢,原来是见了老婆腿发软的豆腐,就这德行,吃起腥来还山盟海誓吃肉不吐骨呢。三种男人的话不能信,一是喝了酒的,二是热恋当头的,三是风月场上的,豆蔻当时涉世不深,只以为酒后吐真言,又加上失恋真空期,很快也就忘乎所以了。当众挨过几个耳光,她的半边腮肿了三天,她从此倒长了记性。“男人靠得住,猪也会爬树。”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杀猪刀上抹香油。但是陆先生这样一个人,她又不能把话说绝了。相比陆先生这样的人,那个小男孩危险系数约等于零。最近几天他每天都来,一副故作老练深沉相,他要了一杯黑啤,剩下几块钱对侍应生说,不用找了。他端坐在那里,眼神不由自主地要去看自己的鞋子,那双鞋子太新了,估计刚上脚。他喝酒的神情不像在享用,倒像在应对,喝一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脖子倒是伸长了一些,半杯酒下去,他稍微放松了一些,眼神也大胆起来。他在寻找豆蔻。他已经等待了半个小时了,没看到豆蔻的身影。“你唱得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歌唱比赛呢?”“我为什么去参加歌唱比赛呢?”豆蔻心不在焉。“那样可以有更多的人听到你的歌,并且你也不用在这里……忍受那些……”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他甚至觉得说出那几个字眼来,会玷污了他们的谈话。他不止一次看到,那些酒客把手伸进她的衣服,还有一次,豆蔻唱完歌跳完舞的时候,一个人干脆把身体和她贴到一起。最起码酒吧这个场合是不适合她的,如果不是为了听她的歌看到她,他来一次后也绝对不会再来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更多的人听到又怎么样?你以为我是李宇春吗?哈哈。”豆蔻放肆的笑声引得好多人引颈往这边看,男孩子拽了拽衣角,咽口唾沫,固执地说:“我觉得你唱得不比她差。”“哈哈,你以为你是超女评委?”豆蔻上上下下打量了男孩子一圈,她的眼神缠缠绕绕地像一箍箍丝线把他绕到一个茧子里,男孩子坐立不安,仿佛要挣脱什么似的。豆蔻不管他,接着说:“类似的话我听了一千遍了,顶个屁用。更多的人听到又怎么样?你是说有更多的钱?每个在星期九混的女人,要想更多的钱,就像要再吃一碗面一样容易,我为什么要让更多的人听到,光这些人听到就够我忙活的了……”“可是,可是,你可以见到更大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见更多的事……你的人生或许是另一个样子……”豆蔻愣了一下,抬起手,伸开五指,灯光让她黑色的指甲亮闪闪的,小指甲上画着一只红色小瓢虫,她的眼神落在上面,笑了:“嘿,省省吧,小家伙,你以为我十八岁吗?哈哈!……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你说我在星期九有什么没见过?天底下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男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吗?!”很显然,这句话把男孩子也包括进去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脸红了,但是豆蔻似乎没有看到,因为她不陪他磨牙了,她径直走入舞动的人群中去了。这是一周前的两人的谈话,金波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豆蔻歌唱得好,说起话来更是伶牙俐齿的,可是她的逻辑是不对的,她在星期九看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好鸟哪能栖在这个林子里。可是因为星期九她看不到更大的世界。星期九是一个荧光闪烁的黑世界,灯光永远半明半暗,男人的镜片女人的手镯和唇彩,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酒吧门口是两株发光的椰子树,星期九的牌子是两杯红酒交叉成一个硕大的红唇,流光溢彩。走进星期九的门口,是各种酒,啤酒、清酒、洋酒、红酒乃至香槟的混合味道,还有女人的香粉香水味道,男人的汗液乃至荷尔蒙味道,种种味道混合起来,是一种让人既昏昏欲睡又蠢蠢欲动的味道,让人有一种坐不住、不由自主要干些什么的味道,在闪烁不明的灯光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涂上了一层油彩,这是一种虚幻但让人放松的颜色,每个人都看上去面目模糊,假使白天日日相对,如果到了星期九不待半个时辰,还认不出彼此。走在校园里,他看到女同学们在小径上散步,或者三五成群地嬉戏,他就想到豆蔻与她们年龄相仿啊,如果条件许可,豆蔻或者应该在大学校园里无忧无虑地读书,偶尔恶作剧地逃逃课,肯定也有同龄的男同学向她献殷勤,但那是身份和年龄相当的,确实情意萌动的,而不是像她在酒吧里遇到的除了有家有室的混账男人,就是那些不三不

的小混混,阳光在那些女孩子的头发上跳跃着,她们的头发多上了一些颜色,棕黄色,栗子色,修剪成时髦的样式,她们在草坪上或者看书,或者在一起叽叽咕咕一些小闲话,开心处笑得喘不上气来……蓝天,白云,草坪,穿裙子的少女……这才是青春。这个时候豆蔻在干什么,大多是睡觉吧,因为酒吧是大约凌晨三点才歇业。到了晚上,他的女同学们或者在校门边的影视厅看一场电影(都是一些经典名片,学校和影视厅有协议,不得放被禁片,凶杀片等),接受艺术的熏陶,或者到汉堡店要一杯奶昔,或者一支冰激凌,边走边吃。他遇到过对他有意思的女同学,是个湖南籍的女孩,他掏钱他们到影视厅看了《海上钢琴师》,在影片结尾,海上钢琴师说:“天啊!你……你看过那些街道吗?仅仅是街道,就有上千条!你下去该怎么办?你怎么选择其中一条来走?怎么选择属于你自己的一个女人,一栋房子……选择一种方法死去……那个世界好重,压在我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结束,你难道从来不为自己生活在无穷选择里而害怕得快崩溃掉吗?……”最后他选择了留在船上,死去。女孩子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哧哧笑了说:“嗨,真是傻B,人生就是有选择才有趣嘛。”他愣愣地看着女孩,目光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停留了十秒,女孩子眼光清澈无辜,那眼睛放出一些鼓励的光来,女孩子的笑也是荡漾的,可是她没有等到一个吻。看过这场电影之后,他们就分手了。当然,还没开始,也算不上结束。而在春风沉醉的晚上,豆蔻呢,唱一些酒客们喜欢的缠绵小曲,然后到一些回头客们的酒桌上接受他们阴险的殷勤,忍受他们把脏兮兮的爪子伸到她屁股后或者她的胸衣里。一想到这里他就坐不住,可是像那湖南女孩说的那样,这世界什么也要有用,有价值,否则你就是傻B。可是牵挂一个唱歌的女子(酒吧歌女更确切,但是他不愿意使用这个词的原因是,他一直觉得豆蔻不应该属于星期九)有什么用,有什么价值?他又不是救世主。可是他管不住自己。在星期九,他不能像那些酒客那样出手大方地买一大堆酒,随喝随乐,他只能买一瓶,每次都会为要酒掂量半天。他留意那些酒的价格,而不是味道。有一次他要了一杯香槟,那个包头巾戴手镯的小胡子调酒师看了他一眼,他说:“我胃不太舒服。”调酒师笑了笑,继续忙活自己的,他脸红了。没人注意到他,他转动脖子看了一圈,喝酒调笑的,一对情侣拥抱着坐在一起,一个短裙的女子被一个胖男人合腰揽着,看那身形,是豆蔻?他的脖子烧红,失态地站起来,却见胖男人要喂她喝酒,女子一连串地说:“不嘛,人家不嘛。”不是豆蔻的声音,他转得脖子都酸了,没有看到豆蔻。或许她歇班?或许她要出来得晚一些?快喝掉这瓶香槟走人,还是一点一点慢慢喝等豆蔻出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她的人影。他忍不住了,要去卫生间小解。当他小解完出来,听到旁边一个虚掩的门里有豆蔻的声音。“哎呀,你弄痒我了。”“别出声啊,亲亲,宝贝,你要折磨死我啊……”他脸唰地红了,他想到了所有他能够想到的镜头,只想一路狂奔下去,或者像电影中演得那样猛地把门踹开,大叫一声:给我住手!是够痛快的,可是一定会有人拿他当疯子,而且里面那个被败兴的畜生也会挥出老拳砸扁他。他浑身的血液向头顶冲,他举起手要敲响那扇该死的门。停顿了半秒后,他果断地制止了自己,跑下楼,搜寻到一个大块头的服务生,跟他说:刚才我上洗手间,豆蔻小姐看到我,让我喊一个人上去帮忙。小伙子喜滋滋地跑上去了。他没敢久留,喝光杯子里的香槟就跑了。他等了三天,没有谁来找他的麻烦,酒吧里人多了去了。鬼影曈曈的,谁还注意到他。如果他就此不去了,也没谁知道他是谁,可是星期九却像一根绳子牵着他,他不敢静下来,有空就去篮球场出汗。走在路上看到那一双双高跟皮鞋,运动鞋,休闲鞋,他就想豆蔻穿着这样的鞋走路是什么样子;看书的时候,字里行间则老是跳动着豆蔻说过的话:更多的人,更多的事,还有什么我没见过?上课的时候,豆蔻的脸则会老是附着在讲课老师的头发之下脖子之上,就连他听MP3,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这首歌,如果换了豆蔻唱,该是一种什么味道,听着听着那声音就真的换成了豆蔻的,时间长了,他老是听到豆蔻在他耳边哼唱着,似真似幻。他的女同学们很多学会了玩世不恭的腔调,一副世情洞然的姿态,动不动“我靠”“爱谁谁”,可是总让人觉得轻薄浮夸,无病呻吟。星期九的豆蔻,她看上去什么都是认真的,包括迎合酒客们的喜好去唱歌,包括容忍那些粗俗的舌头和手指,可是他知道,她什么都是不认真的,真正认真的那个她在她的不认真之下隐藏着,那个认真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或许就因为这模模糊糊的说不上,他觉得她和他是近的,他是懂她的,他们是暗地里相知的。他甚至觉得他说过的话,豆蔻都记着,因为豆蔻知道,是的,她那么聪明伶俐,应该知道它们都是真实的。她之所以回避,是因为她不太确认,因为她在星期九的环境,她见惯了那些世故应酬浮华作风的缘故。豆蔻不怎么理他,他不太舒服,可是这么一想就又宽心了。是的,这需要时间。他给了自己去星期九更妥帖的理由,第一学期,他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他懒得去管它了,为了让自己坐在星期九冠冕堂皇,他已经好久不曾吃学校餐厅里那道酱牛肉了,很多时候他的早餐晚餐就用方便面来填充。四川汶川发生了大地震,电视上,收音机里,全是灾区的消息,许多同学都摩拳擦掌想去做义工,有同学亲友在四川的则坐立不安,昼夜哭泣,干脆就想日夜兼程赶回去,人荒马乱的,气氛一下子火躁躁的,最后学校里出面开了一个大会,校长说学校里已准备捐款捐物,大家可以通过这种渠道,帮助灾区人民……通往四川的路途损坏,除了专业救助人员,其他人员一律不得进入,最后他说,大家好好学习安心上课就是对国家最好的帮忙……灾难来临,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如果不是因为豆蔻,或许他也要去四川。他家开着一个小诊所,自小耳濡目染,基本的医学常识没问题,简单的包扎固定他也会,他从网上看到韩寒自驾车穿越危险带,到灾区实施一线救助。他热血沸腾了一阵子,心想光瞎嚷嚷有个屁用,就像那些出身优越的同学,一边挥霍着家里的钱,一边嚷嚷活着没劲。一群糟蹋生命的废物,虽然看上去那么青春,倒不如豆蔻那样来得实在,最起码是自力更生。有一次一觉醒来,他听到上铺的同学又在谈论地震,意识蒙眬中,他想如果地震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谁,竟然不是他的父母、兄长和同学朋友,而是——豆蔻,这让他很羞愧,也更加坚定了去星期九的决心。星期九是一个和地震无关的地方,如果硬说有关,也正是因为地震,更加重了那些人玩乐的念头,人生苦短,如果不及时行乐,一闭眼就去了,遗憾都没用。他坐在黑影里,可以看到高凳子上那些女孩子裸露的腰肢,还有一个棕色卷发的女子,无比短的短裤下一双壮硕的光腿,酒吧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阴雨天的味道,混合着烟卷丝、口香糖、低度酒精和女人香粉的味道。昨天晚上他梦到豆蔻了,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他穿着长风衣,豆蔻将她卷发的头依偎在他肩上,他用风衣将她包裹起一半……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排座椅,正好可供两个人坐上去,他闻得着豆蔻头发上雾蒙蒙的啤酒香波气息,就在这时他醒了。腿间的粘腻感让他一下子迅速坐起来,没有谁看到他,他换了底裤,穿好衣服,然后将被子抱到晾衣竿上。这会子他想,那个梦太短了,结束得真不是时候。“你多大了?”是豆蔻。她叼着一支烟,乱纷纷的头发遮着半边脸,头发是刚洗过的。似乎还滴着水珠。他不由自主说了实话——“二十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豆蔻吐一个烟圈,并不看他。“省省吧,你来喝酒的钱是谁给的?”他脸红起来,“我早晚都会有钱的……”“这个——我信,来这里的多是些有钱人……”“那些人没安好心,你不要和他们掺和……”豆蔻收回眼神,将犀利的眼光聚在他脸上,“我知道是你,你最好少管我的事……”他有些惊慌,支吾道:“我喜……喜欢你……”豆蔻笑了,带着一丝嘲弄:“嗯,你也学会了,有没有拿这句话哄过女孩子……如果没有,就赶紧去试一试……”说完她就离开他,去和另一个熟客打招呼去了。金波站起来,感到头上的筋突突跳着。他骂了一句什么,发狠踢脚下的凳子,踢到了麻骨头,一阵揪心的酸麻让他龇牙咧嘴,那一刻,他恨不得走上前撕碎豆蔻,或者甩给她一串耳光,为了来捧她的场,他吃方便面吃得牙都酸了,听见方便面三个字就想呕吐,可是,她不但不领情,反而奚落他。他跑这里来难道是为了让她奚落一顿的吗?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会唱几首歌吗?他跳着脚离开了星期九,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回学校后,他最后悔的是当初反应迟钝,没有将那杯酒泼到豆蔻的脸上。他想象着那样的特写镜头——橙黄色的液体顺着豆蔻的脸颊淌下来,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星期九,然后永远不要再见到她。不去酒吧,他的时间多了起来,而这些无处打发的时间让他非常不自在。校园大而空旷,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就有些情侣黏在一起,他原来不觉得校园里有这么多谈情说爱的人。蝉鸣,风过树声,女孩子咯咯的笑声。天空的蓝色很淡,淡得让人心起了忧烦,他看看左右,似乎只有他是一个人。周末晚上,他给班上一个同乡发了一个短信。女孩子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她原来经常给他发短信的,也结伴坐过几次回家的列车。女孩问:“怎么想起我来了?”一边妩媚地笑着。他低下头,也笑了。他们沿着小树林走着,不远的池塘里有青蛙聒噪地叫着,让人没来由地起了烦恼。他突如其来地抱住了女孩,把热气哈在她的腮上,非常笨拙地找到了她的嘴唇。他心里快意恩仇,浑身发抖,感到报复了豆蔻,是的,前前后后,他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豆蔻那张飘忽不定的脸。女同乡对他的感情直线上升,去餐厅买好他喜欢吃的酱牛肉,等他一块儿吃,众目睽睽之下,他心虚把头埋低不敢抬头。当女同乡在网上买衣服,征求他的意见,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时候,他吓坏了。都是豆蔻。都是星期九的豆蔻,女同乡只是当了替代品,他内心起了个声音,不能再这么骗人骗己了。女同乡听了他的道歉后,流泪跑远了。他内心揪痛,一口气跑到了星期九。豆蔻坐在吧台前,抿着一杯酒,她穿了件改良式无袖短旗袍,曲线毕露。他要对她说些什么,是的,一定要说些什么,要不,今天晚上他过不去了。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慢慢走过去,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准备着要说的话,可是头脑里又空空的。他还没走到吧台的时候,一个小胡子男人坐到了他身边,低声跟豆蔻絮语,豆蔻咯咯地笑,那男人也笑得要呛倒一般。他没有力气往前走了,豆蔻的笑声像一只锤子打碎了他的勇气。他准备找个座位先坐下,就在这时,他看到男人的头几乎要凑到豆蔻胸前,而他的手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摸到了豆蔻的后腰,然后是臀部。豆蔻一直笑靥如花,仿佛那只手不是在她身上。他忽地站起来,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叫道:“拿开你的狗爪子!”虽然酒吧里音乐缭绕,但是很多人都听到了这声叫喊。那个男人跳起来,抓起酒瓶子:“哪个裤裆里的杂种,敢来这里撒野!”豆蔻回头看到了他,急忙托住男人的手腕子,“自己人,我表弟,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男人骂骂咧咧地放下酒瓶子,狠狠瞪了金波一眼,坐下解开衬衣扣子,呼呼喘了一阵粗气。豆蔻喊调酒师:给他来杯太阳岛。接着转向男人,“你先慢慢喝着,我待会儿回来。”一边给金波递眼色,示意他跟她出去,“不就是为学费的事吗?别在这里给我丢脸了。”说罢,也不等金波回嘴,拖着他就往外走了。一走出星期九她就骂金波:“我哪里惹你了,你多管什么闲事……你活够了?你知道他是谁吗,要不是我拖你出来,你小命早完了……”金波低头不说话。豆蔻骂完了,刚要走进去,突然听到身边的男孩子嗫嚅道:“我爱上你了。”要笑,又忍住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暂时撤下玩世不恭的表情,抬起头,嘟着嘴,“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豆蔻仿佛第一次听到地球是圆的一般,她用探究的眼神盯着金波,这次她没有笑,“那好,十点钟你到我房间里来。”“哪个房间?”“你鼻子下面是什么?”然后金波就到豆蔻房间里来了。在这之前,金波在附近的街心公园里晃荡,他看了一下手机,八点十分。十点钟的会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呢,说为了豆蔻,他放弃了酱牛肉?不,太俗气了,何况在酱牛肉和豆蔻之间是无法画等号甚至约等于号的,那么说,自己夜夜梦到豆蔻,眼睛看到的每一个女孩子都长着豆蔻的脸?不,不,虽然这是真的,但是说起来太矫情了,作诗似的。他甚至可以想到豆蔻听到他这句话的嘲弄和嬉笑表情。她的厚嘴唇扭向一边,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就发散出来。这样的笑会让他坐立不安的。公园上空是蓝得发亮的天空,一抬手就要够到似的,有几对恋人橡皮糖一样黏在一起,不多的一点风,把橡树叶子吹得让人听了心旌摇荡。突然他对着夜色笑了,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其实他不用紧张的,豆蔻是个见惯世面的人,她一定会先问他,关于他的一些情况,他应该如何去莠存良,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如果气氛良好的话,他希望能吻她一下,手背,或者还是眼睛?金波从来没觉得八点到十点的距离有那么漫长,可是甜蜜的感觉已经淹没了他。他的爱情之神背着两只闪光的小翅膀飞来了。他是九点四十

走进星期九。他计算的这个时间既不太早,也不太晚,既遵守时间,又不显得太过迫切。因为呼吸了夜晚室外清冽的空气,他感到自己周身透明,充满了张力和浮力,上楼梯的时候就像能飞起来一般。时隔几年,金波已经记不清最初进入豆蔻房间的情景,仿佛没有多少过渡似的,豆蔻伸出手——“过来。我来教你什么是爱情。”金波不明就里,鬼使神差地把手顺从地递过去。豆蔻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部,解开扣子,然后蹲下身,解开了他的腰带。他的双手火辣辣的烧起来,若干年后,金波依然记得自己浑身发抖,打摆子一样的感受,他仿佛风雨中的一片树叶,被冷风吹透,又被热火烤干。他失去了思想,大脑变成了一堆废铁,他摇晃着,大病虚脱一样。粉红色的窗帘摇晃着,两只紫色高跟鞋,一只站立着,一只歪靠在地上,鞋跟就像锥尖一样。两只透明黑色丝袜堆叠着,发抖一样的波纹。金波大病了一场,他更加不爱说话了。每个人都看出了他的变化,女同乡以为是自己的罪过,暗自懊悔。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和一个四川籍的同学偷偷坐上了去四川的车。四川籍的同学叫泽西,他没有从新闻中看到自己的家园,电话不通,亲人音信全无,他和金波说:我不能在家人死的时候不在他们身边。我每天做梦都梦到家里的房屋塌了,除他之外都死在瓦砾之下。金波青着眼皮拍拍他的手,他只带了两件衣服,一双手套,还有几包方便面。他想他必须做点什么,他想象戴着手套和那些早到一步的志愿者一起扒拉废墟的情形。他回头看了一眼,模糊的车窗后,他离学校和星期九越来越远了。豆蔻告诉他,五年前,豆蔻职业艺校毕业,高中男友则继续读本读研。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在到农村小学教音乐课和留在酒吧唱歌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一是在酒吧可以挣更多的钱,二是酒吧里她可以练歌,可以认识更多的人。这些人之中说不定就有一位发现她音乐天赋的伯乐。她的理想结局是这样的,男友研究生毕业找一份工作,然后她再去音乐学院深造。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当然也遇到了一位老音乐人,他七十多岁了,据说扶持过许多音乐新秀,她应邀去他家,音乐家对她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一定能成大器的。在酒吧里唱歌可惜了,她几乎热泪盈眶了,在酒吧许多年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没有白费,她给音乐家买了一包普洱茶,音乐家说,好孩子,我不缺钱,不要给我买东西。后来音乐家就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去了。她没有敢跟男友提到过这些事,还有一年男友研究生就毕业了。一年之后,男友给她送来了两万元钱,他不抬头看她的脸。他说,原谅我,小美,我对不住你。研究生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好找工作,这个城市的研究生比一只老母猪身上的虱子还多。导师的女儿相中了他。豆蔻问:“你忘了我们的爱情了吗?我在酒吧唱歌挣钱不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还我。”男友说,我知道,这些钱远远不够,我还会继续还你的。爱情不能当饭吃的,小美,相爱不一定要在一块儿……豆蔻淡淡一笑,好,你是个有良心的人,钱我收下了。她三天没有咽下一粒米,窝在小屋子里睡得眼睛发青,她想,这个时候地震多好啊,一砖头下来砸死算了,男友和导师的女儿也砸死算了……那两万块钱她想甩在那个负心郎的脸上,或者痛快撕碎的,可是她想这两万块够她家里五年的花销啊。说到这里,豆蔻说,你不要指望在星期九,看到什么爱情,在别的地方也一样,那些花钱买开心的男人在星期九把你夸得朵花似的,出门就骂你婊子。金波几乎要流泪了,他虚弱地问:“可是你为什么不离开星期九呢,你可以见到更大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见更多的事……你的人生或许是另一个样子……”豆蔻点燃一支烟,她的笑万分恬静,又万分慵懒,像一只走了很远的猫那样蜷缩起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牢笼,不是钻入这一个,就是那一个。你要不想钻,那就做牢笼给别人钻。瞧,你竟然爱上我了……哈哈……”豆蔻特别加强了“爱”的语气,她幸灾乐祸地说:“我不叫豆蔻,我原来的名字叫陈小美。你瞧我的名字都是假的。是的,都是假的……”从那天起,星期九的豆蔻再没有看到金波。最开始几天,金波没有在星期九露头,豆蔻暗暗冷笑,这就是他所谓的伟大的爱情,“可遇不可求”,不过几分钟,他的爱情就衰竭了。他细细的眼睛忧郁地看着她,面色苍白,对自己的失控羞愧得将脑袋垂得比衣领还低。像个濒死动物那样喘着气,然后坐到地上。又过了几天,他还是没来。豆蔻有些坐不住了,或许这傻小子生病了?整整半个月,金波都没有再出现,没有再故作成熟地端着酒杯装模作样,她想起了他当初问过她的手机号码来着,她随口编了一个号码糊弄他。几天后金波气冲冲地来找她,她不在,小丁告诉她,她给金波的那个电话是一个通下水道的号码。俩人狭促地哈哈大笑,小丁说,我把你的号码给他了,这孩子傻是傻,不过怪可怜的,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他给她打过电话,可她从来没存他的,她哪里有闲工夫应酬他。豆蔻找遍了手机,没找到金波的痕迹。小丁说,你这几天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豆蔻说,你还记得那个傻小子吗?你有没有他的手机号?怎么,你对这个小公鸡动情了吗?小丁像看笑话一样瞅着豆蔻暗淡的脸色。豆蔻掠了一下头发,愣了一下,嗯?她荒芜地笑了一下,眼神涣散,我不知道。

广福杀狗广福杀狗

陈广福在石榴树下霍霍地磨着那把刀,青黑的水迹顺着他的手指流淌,他摸了一把雪亮的刀刃,手指就像被黏住了一样,他扭头看一眼拴在门口的虎子。虎子迎着他的目光,直直地,哀哀地看着他。虎子是一条黄狗,东柳寨的人都说,广福在哪里,虎子就在哪里。当然反过来说也一样,事实确实如此,就连广福娶媳妇的时候,虎子也没离开过他半步,新娘子夜里起来撒尿,一脚踩在趴在床沿下的虎子棕黄柔软的皮毛上,惊了一吓,高声尖叫起来,以至于听墙根的人都笑骂广福这个杀坯(方言,该死的)把新娘子整得不轻。时间长了广福媳妇石榴也就习惯了虎子,用广福的话说,他爹死的时候,虎子和他一块守灵,他不在家它帮他娘开门,叼猪食盆子,赶猪,比养了个儿子还要省心,母子两人都把虎子当成了陈家的一口人,逢年过节的,总要往狗食盆子里扔块鸡脯子,扔块肉的,八十多岁的老光棍龙七往地上戳着拐棍,不无嫉妒地说,虎子啊,你吃的肉比我这个鳏老头子一辈子吃得都多,而那些娘们打骂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常会说,养你这么大,还不如人家虎子呢!这当儿,广福四敞着大门磨那把刀,虎子就拴在那里,四邻八舍不时有人伸头看一看,门口人越聚越多,广福的刀却迟迟磨不好。有人说,这虎子通人气呢,你瞧它眼神多可怜哪。满屯老婆被人从地里拖来,看了两眼,就悻悻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嘟囔:这狗留着早晚是个祸害。这两年狗越来越多,村委先后组织了几次大规模杀狗,每一次虎子都幸运地逢凶化吉,广福拍着胸脯立誓,虎子要是惹事,我先杀了它!可是虎子分明不给广福这个脸,先是咬伤了满屯家的小白狗,后来又在满屯撒尿的时候撕扯满屯的裤子,让满屯受了惊吓,一跤跌倒墙角瓦片上,头上给磕出了一个血窟窿。更为荒唐的是虎子竟然朝着晚上推磨回家的石榴狂吠,惊得石榴把手里的家什都给扔出去了,这还不算完,它扑上石榴的上身去咬她胸前的衣襟。石榴因此小产了,连自己人都翻脸不认,虎子这不是找死吗?更让大家义愤填膺的是满屯儿子小铁放学后它堵在满屯家门口,上下左右蹿跳,死活不让他进自家门,小家伙当然不吃它这一套,回头折了一条柳枝子就朝着虎子劈过来,虎子叫得越发凶,若不是大人赶过来早,小铁的一条胳膊说不定也被虎子咬烂了。广福跟着满屯一家去了镇医院,孙子一样在后面点头哈腰,挂号买药的时候他抢着去付钱,打狂犬疫苗的时候,小铁没命地号哭,他蹲在角落里没命地捶头。二她娘俩住几天?谁知道。小铁他姥姥要上供祭神,估计还要住两天吧。突然石榴抓紧了男人的胳膊,颤声道,虎子好像在外面。满屯从被窝里坐起来,眼珠子在屋子里转一圈,寻找可以拿在手里的利器。他摸起门后的顶门杠走出去,月亮泼了一地白,空荡荡的,风从梧桐树上刮过来,他光着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哪里有虎子,连虎子毛也没见。它敢来,它来了,看我不劈烂它的天灵盖。满屯把顶门杠放到门后,重又钻进热气未散的被窝。石榴还直愣愣地坐在那里,裸着半截白瓷膀子,满屯去拖她,她硬邦邦的,刚才那一番水蛇一样的柔软劲儿不见了。她说,它什么都知道。就差不会说话。满屯把粗指头绕到她的腰上来,快进来吧,我看你是自己吓自己,不就一条狗吗?改天我瞅机会结果了这畜生。石榴发着抖克制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又看到虎子那棕黄的身影,它低头嗅着,嗅着,很快便把人引来了。她越想越怕,钻到满屯腋下,用被子蒙了头,越发觉得不踏实。她很快地爬起来,套上短衫,披上褂子,然后手忙脚乱地系扣子,扣了半天扣不牢,好容易扣好了,倒是把满屯一只手扣在里面了。要是往日满屯会箍着她的腰,把头拱在她没有生养的肚子上,死活不让她走。她不知道一个粗男人也可以娃娃一样撒娇的,广福做起活来是好把式,过日子也是没得说,独独不会和满屯那样像孩子一样缠磨她。她说不,不舒服,他也就算了。她退一步,他也就退了,她在灯下看着他赌咒一样的不说一句话,越发生气。她生气,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天下的男人和女人都是这般心肠隔肚皮吗?她说不出广福哪里不好来,可是她说得出满屯哪里坏,越是知道他坏,她越是离不开他。广福是个实心人,从来没有疑心过她,有一次他揽了邻村的一个木匠活,吃住在人家家里。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挪出了家门,跟婆婆只说去嫂子家讨鞋样子。布鞋底无声地拿捏着羊肠子路,她提着气把脚背弓起来,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走路的动静,贴墙走着,却总觉得不对,看看前后并没有一个人,黑黑的,也没有人看到她,她拐到一个柴垛后面,突然听到有细碎的声音在身后跟随,她吃了一惊,放眼看去,却是一团矮矮的模糊的毛影。虎子。她低声喊了一句。虎子却不近前来,远远地在墙根处坐下了,仿佛是表明无意跟着她。她继续往前走,虎子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她悄悄地踅进她要去的门,四下望去,没有看到虎子的影,待把屋门关起来。却总听到虎子张嘴喘气的声息。对满屯说了,满屯意味曲折地笑一下,把嘴覆到她耳朵边:哪里是狗喘气,你再不来我气都喘不匀了……三石榴嫁到陈家她就感到了一个怪。闹房的人都散去了,她要下床撒尿,她知道有人在墙外听房。将一双脚慢慢放下去,她没找到大红拖鞋,却踩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上,那东西还不舒服地蠕动了一下,她浑身发抖,高声尖叫起来。外面一阵哄笑声。广福把她拖到床上,指指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说,这是咱家的虎子,一天也没跟我分开过。她的那阵抖还没过去,广福只当女人新婚就是这般害羞。第二天,来吃喜酒的人都瞅着广福笑,有个本家哥哥更是单刀直入:广福兄弟,你人看上去老实,做起活来蛮有杀劲呢,功夫长趟着呢,自己家的你要护惜着用……更多的人暧昧地笑起来,广福也嘿嘿地笑。石榴的婆婆人称陈大婶慈眉善目,大家有了什么烦心事都来找她倾诉一番,她笑眼眯眯地排解一番,把人送出大门外好远,还拉扯着手说上好一会话。结婚那天,给石榴当伴娘的小姊妹附耳跟石榴说,你这个婆婆笑起来脸上有横肉,保准够个人缠的。她看了一眼,观音菩萨样的一个人,让她凶又能凶到哪里去呢。婚后不久,婆婆宰了一只鸡,炖熟后端上来。广福先是给娘夹了一只鸡腿,又给石榴夹了一只。婆婆把鸡腿放下,笑了笑,你们小两口吃吧,我上了年纪了,一有大动静就睡不着,这牙老上火,不用说鸡腿,鸡冠子都啃不了了。新房和婆婆睡觉的地方一墙之隔,石榴低头红了脸。婆婆不动声色又夹了一筷子鸡腰子,撂到广福碗里,快吃了吧,才几天工夫,眼都眍了。赶紧补一补,身子骨自己不当回事,还指望谁呢?年龄相仿的小媳妇来串门时,婆婆又是让座又是拿好吃食伺候,待年轻人拉起呱来,她就掩了门去院子里忙活鸡鸭去了,小媳妇们说够了话,依依不舍走出门,临了和石榴咬耳朵:这些人数你有福,看你摊上了这么个好婆婆。石榴不说话只是笑,笑着笑着腮帮子有些凉牙花子也凉,她就赶紧转身回房里去了。她年轻,禁不得什么,她要做个四邻八舍说不得道不出的好媳妇。这都没什么。可是,虎子这样一条狗,吃鸡吃排骨的时候,娘俩都问给虎子留下了没有。晚上她去关门,刚插上门闩,婆婆就在那里喊,先别关,虎子还没回来呢。她停下手,愣愣地看着外面的黑暗。她看不见虎子在哪里,可是这个家里虎子无处不在,她整天在家里,可是广福只要不在家,婆婆就将做好的肉菜放到屉笼里,说等广福回来蒸蒸再吃。广福是她亲生儿子,她比不得,可虎子是一只狗啊。好在她遇上了满屯。两个人在屋檐下避雨,满屯把半边肩膀任由雨打着。她结婚闹房的时候,满屯闹得最凶,还出鬼点子让她给点烟,一屋子乱纷纷的人,他还在弯腰倒酒的时候偷偷地捏她的脚。可是那当儿,一片白花花的雨,前后没有另外的人,满屯规矩地站着,把大半边屋檐顶棚让给她,把自己淋了个精湿。三天不见面,日子就比手中的棉线长。石榴坐门前的太阳里纳鞋底,她把鞋底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扯着线,鞋底软软的,像那个人的手掌。石榴低头没来由地笑一下,低头在纳了一半的鞋底上用糯米牙咬断线头,呸地吐出去,呆呆地看半晌。婆婆串门去了,院子空得让她心慌,她把鞋底放到软凳上,心神不定地立起身,这时她看到了虎子,像个人那样一本正经地坐在门口,黑眼珠子不眨地看着她。她重又丧气坐下来。又是虎子。每次她从满屯家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大多人家的灯都灭了。除了虎子眼中的两点光,这夜黑的是这么让她舒畅啊。虎子像个人那样坐在那里,钉在她必经的路旁,她到了跟前,却不跟了她回家。这个畜生!它跟踪她。四广福先是给虎子买了一堆肉骨头。虎子呆望了半晌,低下头,眼泪汪汪地啃着骨头。然后任由广福把它拴在木桩上。它朝着广福呜咽了一声,广福没有理它。搬出磨石,开始一五一十磨那把刀。门口的人越围越多,龙七索性拿条板凳坐到那里,广福啊,你就看在我老头子的面上,饶虎子一回吧,人老了还糊涂,何况一条狗呢?你把他锁起来不就得了。正在磨刀的广福后颈肉耸起来,肩膀垂下来,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低头磨他的刀了。那把刀磨得仿佛一张纸,白花花地刀刃晃起来,让人睁不开眼。广福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一眼,用拇指和食指试试刀刃,又继续磨,有人说他磨了有两个时辰的光景了,那架势似乎不是把刀磨快,而是要磨烂一般,最后那把刀在他的手下越变越小,越变越薄,他立起身来。舀起一瓢水,将那把刀浸在里面,刺啦作响,刀上腾起一股白气。他把刀横放到石板上,端了半盆凉水放到虎子跟前。虎子眼眶湿湿的,把嘴巴鼻子没进去,半盆水很快见了底。那个时辰天气热得很,知了不住在树上挣命地叫,村子里狗吠成一片,个把安静的伸着红舌头喘个不住。可是虎子静静的,反常地闭着嘴巴。广福提着那把磨好的刀,走到虎子跟前,虎子抬着头,望着他朝夕相处的主人,没有躲闪。广福的刀就寒光一闪劈了下去,一道血柱子喷出来。虎子倒在地上四腿抽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广福,有个孩子喊,虎子眼窝里还有泪呢。广福手里攥着的刀掉到地上,他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松,整个人坐倒在地上,倒在一摊热乎乎的血泊里。后来石榴过来拖他起身洗洗脸上身上的血,他一动不动,整个身子像死人一般沉重。门口的人都散去了,他还坐在那里,眼神涣散地看着虎子那依然大睁着的双眼。他就在血窝子里坐了整整一夜,任是石榴怎么喊、骂、乞求,都一动不动。五月一过,麦子就沉不住气了,在阵阵南风的抚摸催促下,仿佛那些打工男人回了家的女人,腰肢酸软眼神荡漾。男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腰上绑上草绳,粗手疙瘩攥了黑镰刀到了地里,女人们在抬头擦汗的空档里,看到男人后腰那一梭子一梭子的黑腱子肉,嘴角一挑又把头低到麦穗上了。广福割起麦来抢命一般,他有一股憨气,干起活了就像不过了一样,那些用收割机割麦的人家劝说广福也享享让机器干活的福。广福不以为然地嘿嘿两声,摇头拒绝了。人的力气都用不完,用机器那劳什子!麦田里着火一样,长着茧子的手一掳被太阳几乎烤煳的麦秆,几乎就刺刺冒出了火星。入夜割麦子的人把麦子垛好,用雨布或者塑料纸遮盖得严严实实,回家捏着大个的馒头就着女人做的过麦菜,几口就下了肚。几大碗绿豆汤下了肚,不等浑身的汗滋滋冒完,头挨着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入夜的麦场静静的,也像一个慵懒的婆娘睡着了。正好没有月亮,男人白天没有割麦,手还是硬中带软的,解到第二粒扣子,女人摁住了他的胳膊。被阻挡的男人有些吃惊,埋了头去咬那粒被女人捂住的扣子。女人死劲地攥着,眼睛却望着麦垛后面,小声说,你听——男人警惕性上来,手松了,他支着耳朵听了一会。除了风,他没听到什么。女人说,你听窸窸窣窣的,谁?虎子?男人说,怕什么,那畜生早死了。又把手伸到它原来常去的地方。女人还是像被一根尼龙绳绑起来一样,紧绷绷地攥着扣子。你听——男人的手又停住了,不远的麦垛那边是有些碎动静,像什么的爪子在扒着麦秸,一下下,咔嚓咔嚓的。后来修水坝的时候,满屯得了空,两人又凑了一起。是一处废弃的看瓜棚,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女人还是警觉地从棚子缝隙看着外头,风把瓜棚檐头吹得簌簌响。石榴一激灵扭头去看门口,空荡荡的风在那里刮着,什么也没有。自始至终女人在那里绷着,完全没有原来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阵势了,满屯舞乍了半天,浑身不着劲,系上裤带的时候,突然骂了一句“他×他娘”。五石榴生养的时候已是结婚第四个年头了,虎子不在了,那只被婆婆骂作光知道放浪不会下蛋的芦花母鸡不在了,婆婆也不在了。她得的是胰腺癌,临死的时候费力竖起一根指头,指指满屯家檐头,又指指院子里的石榴树,用力摇摇头,咬着牙打挣却说不出话,广福攥住她的手,流着眼泪点点头,她就放心地闭眼走了。石榴端着半盆水站在广福背后,洒了一地。生了孩子的石榴身体虚得要命,手撑着床沿浑身发慌。听那些长辈妇女说吃没出壳的小鸡补养,广福满村子里向那些有母鸡孵蛋的人家讨要蜷哄蛋,回来后一个个煮了剥给石榴吃。吃满月酒那天广福摆了几桌酒席,男人划拳,小媳妇嘎嘎笑,孩子扎缝哭闹着,天井里像支了一口滚沸的锅。广福从石榴怀里抱过那粉红的小肉团,怜惜地放到腮帮子上用胡子扎着,小家伙哇哇哭着将一泡尿撒到广福身上,有人趁着酒肉的热乎劲说,广福,前两年,你小子光凫群不养蛋,弟兄们还以为你有困难来,有困难告诉咱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兄弟帮忙啊……广福嘿嘿笑笑,没困难,没困难。有人问,名字取好了没有?广福低头待了半刻,说,就叫虎子吧。石榴抬眉看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转而低头侍弄衣服上的奶水了。举杯划拳的当儿,有个人影起身闪了出去,石榴看了一眼,手抖了一下。广福抱着儿子,叫一声虎子,又叫一声,泪水就婆娑了一脸。

酒局酒局

妻子拎着一方便袋青菜,一边在门口换拖鞋,一边用嘴唇示意他将菜接过去。他从报纸里抬起头,接过菜,慢腾腾地说,今晚我不在家吃饭。妻子用脚找着拖鞋,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他的脸是中央台,正在播报台风预告。他的脸很平静,不用说台风,微风涟漪都看不到。妻子应了一声,从他手上接了菜,到厨房去了。他好久没有这样的酒局了。酒局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男人在社会上地位、在家庭中尊严、在女人中威望的一个衡量指数,当一个男人的酒局等同为零时,不啻于判了死刑。这种酒局既不是姐夫小舅子的亲热小酒,又不是老同学的叙旧酒,或者是知己朋友的闲聊酒。应酬和胡说八道的成分要多一些,虚与委蛇的意思要多一些,许多人会一边去喝一边做出有些烦、有些无奈、很没办法的表情,那是很不厚道的,是赚了便宜卖乖,是生了儿子赞生闺女有福气。多久没这样的酒局了?三个月?半年?八个月?或者更久?那是他被审查……他实在不愿用这个词——仿佛他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其实事情非常简单,不过是他在担任文化局局长期间,将博物馆一宗宋代酒具送给了前来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其实也不是他的意思,他当然知道那是文物。可那是有关领导的授意,他能装疯卖傻吗?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拔出萝卜带出了土,他仅仅是人家带出的小土坷垃而已。说实在的,当时,他还没真太拿它当回事,大不了他掉了这顶算不上乌纱的芝麻乌纱,谁又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吗?刚下来的时候,他的身边似乎是热闹了一阵子的,调侃的,安慰的,说他因祸得福的,觥筹交错间,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和影响极大地被缩小了,微化了,仿佛一颗黄连上撒了大把的糖,他是先尝到了那些虚妄的甜头,那些结晶的糖被白天热闹的太阳烤化了,流淌得四处都是,也四处都没有,入夜凉下来,他的舌头才舔到了那种旷世的苦,涩得舌根直往回缩,涩得他直想打摆子。他的入夜是两个月后才到来的,当时的繁华热闹不过是回光返照,然后他就被判了死刑一样,在家等着有人约他喝酒,整天半死不活的。等待长得让他想背过气去,一开始他听到手机响,总会下意识地飞快接起来,有次他正在厕所大解,听到手机在茶几上诱人地唱,他硬是在意犹未尽时,擦了屁股提了裤子,饿狗叼骨头一样抢起电话,却是妻子让他提早把排骨炖上并记得放点百合去肉腥气。气得他又去厕所蹲了半天,最后从马桶上站起来,满腹的气都提不上来,肚子和腿肚子都是凉的。后来他就不再等了。他的心毕竟不是一块生铁,经不起那样小钢锯一样来来回回地锯拉。失望和希望一把是刀子一把是挫子,一股是滚水,一股是冰水,反复得多了不是神经被挫磨得血肉模糊,就是像生疟疾一样浑身打摆子,他已经人过五十天过大晌,古人说是知天命之后了,难不成还要和这老命不算完不成?再说他也不是喜欢喝酒的人,要喝酒,酒柜里什么没有呢?茅台,人头马,白兰地,每到周末妻子总会拉开酒柜,问他想喝一点什么。他摇摇头,沉思一下,再摇摇头,然后低下头耐心地去对付手中的那副肉排了。原来他的酒局怎么会那么多呢?都是些什么样的事由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关乎大局大体的事情,却几乎每天都有局。芝麻大的事也可以成局。他记得那时一天大约只有早饭在家里吃的,中午常规不回家,晚上10点以前回家的情况也不是很多。这种场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他很晚回家,听妻子正在和老朋友煲电话粥,妻子刚洗了澡,蜷坐在沙发上抱着大大的熊抱枕,跟那边说:“他呀,我现在还见不着呢,大忙人一个呢……天知道他们男人忙什么啊……”妻子抱怨地嗔怒着,眼睛里是笑意,两腮上像挂了胭脂,他仗着酒意去吻她的耳朵,她撅起嘴捂住鼻子拿手指指着卫生间,示意他去洗澡。那些嗔怒里还有甜蜜,自得吧,抱怨他在家少,难得共同度一个周末,接连好几个生日都是她们母子两个人过的。那种生气是求全的生气,还到不了心底,像那些水面上的浮萍,说有是有,让别人看见了也就没有空生一场,更重要的是被羡慕了,生气的根源都有些摇晃,说到家再招摇也只是浮面的事。再后来他的应酬场合有多无少,真的当家是旅馆了,饭店都不怎么当,外面的厨师哪个也比老婆做得好吃有特色是真的,可也不是单为吃喝,在吃喝上他不是个贪婪的人,更没什么酒瘾。天知道大家都为什么发了疯一样地赶酒场呢。或者都知道一时不赶,赶不上的日子在后头呢。妻子却确实是有了埋怨,那次儿子成绩考得很差,他喝酒回家。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甩,刚要眯眯眼睛,等老婆递上一杯热水。妻子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一把拖过他的公文包摔在地上,“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好在他还真没喝太多,微醉之后就和打个小盹一样,又是很容易被惊醒的——别人不拿你的醉和睡当回事,也就借势下坡很容易就醒了,你若想借酒发作一下或者是借打盹装一下昏,也就很容易上了劲。他看着妻子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委屈已经上升到愤怒的阶段,并且有了实际的问题摆在那里,这就很难办了。他如果再上劲,今晚这坡就别想下来了。他低声道:“你看你,又要生气,我不是有应酬吗?公事我能不去吗?”妻子一把摔开他的手,第一次说脏话,“狗屁,你们男人有个好东西吗?什么公事?!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他又将妻子的手拖过来,贴在他发烫的脸上:“对,狗屁,我就是馋酒馋吃,以后改!!改还不行吗?”考砸的臭小子眼看矛盾从学习成绩从他的勤奋程度转化到公事与喝酒的关系上,哧溜猫腰钻进了自己的卧室。他也拖着被怒气抽离得冰凉的妻子的手,进了卧室,他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却是有效化解了妻子的怒气,这和他酒局上的交流不无关系。经常参加酒局的人,对外要有战术,对内要有战略,战略不足,就需用战术补救,那样才能不至于破坏更多的酒局,才能让酒局生生不息地进行下去。有时连续几天酒局混战,头昏脑涨胃里不舒服,吃嘛嘛不香的时候,他还真是不想再出去了,就想在家就着老婆腌的小咸菜喝点黏糊糊的小米粥,找点家常日子的感觉,饭后歪在沙发上,听老婆念叨些单位里的鸡毛蒜皮男男女女的针头线脑,灯光昏昏的,他的满足也像热水泡脚一样昏昏地漫上来,漫上来。可是这酒局就和那世界局势中东战争一样并不是你想有就有,想停就停的,借老祖宗的话说要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酒局如战场,一旦具备了条件,拉开了架势,是惯性非常之巨大的,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而今属于他的战争业已结束,他想有就要再等新的天时地利人和了。比如今天,张主任打电话说有个酒局,让他务必到场。务必,他现在还用务必吗?除了每天务必把饭给老婆儿子做好,他没有什么务必去做的。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妻子一下子急了:“凭什么让我们背这个黑锅?这些年你出的力还少吗?明摆着欺负人,我找他们去……”说着去拿衣服,他一言不发,黑着脸坐在那里,像尊青佛。妻子穿戴好,去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断喝一声:“你给我回来!!”妻子浑身一抖,回身看他坐在一屋子烟雾里,滚滚烟雾从他的头发里蒸腾而出,仿佛不是他在抽烟,而是烟在吞他,有些什么东西就那样被默默吞噬掉了,而这个家的荣耀和强大似乎也就像那烟雾一样慢慢散了。妻子突然感到无比惊惧,就像看到楼房倒塌一样,怕的不是楼房塌了这件事,而是砸坏了什么砸死了什么。妻子眼角带泪去看他,他坐在烟雾中,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也被烟雾淡化到无。刚清静下来的那阵子,他还有些享受那份无人打扰的清静,可是他也无事可干,在屋子里转悠半天,什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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