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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2 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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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心尧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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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塞北

塞北塞北试读:

第一章

1

卫家的主人卫万一向是营子里起的最早的男人,生为地主的他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身体依然矍铄的很,腰不弯腿不疼。他像热爱土地一样热爱着他家的那几匹草地马和那几头耕牛。作为地主的他,也不知道人类是从甚时候开始学会耕种的,但从他记事起,他就记得他爹一年四季都在伺弄他的那几块地,就像他娶了老婆后不分白明昼夜地伺弄她的老婆一样,亢奋并且充满激情地耕耘着,终于有了收获,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小子一个女子。地是他和他爹一锹一锹铲出来的,起早贪黑。有时候他总觉得他爹比他更热爱土地,因为他爹经常和他说:“土地就是咱的亲娘热老子啊,如果没有土地咱们都得饿死。”爹说的没错,倘若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人类。

卫万的小老婆是逃荒逃到他家门口的,还带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儿子,一个叫谷大愣,一个叫谷二愣。正是锄麦的季节,卫万留下了谷大愣谷二愣和他们的娘。从那天起,谷大愣谷二愣给卫家做了长工。而他们的娘不久后就做了卫家主人卫万的小老婆,并且一口气给卫家生了两个娃。

卫万想让谷家的俩个儿子改姓卫,可他们的娘坚决不同意。

做了地主小老婆的谷大愣的娘,给卫家生下第二个娃的那年冬天异常的寒冷,塞北特有的从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风,虽然旅途劳顿,可丝毫没有削弱它的威力,它裹挟着沿途的积雪,顺着内蒙古高原一路南下,叫嚣着,试图埋葬掉一切裸露在地表的植被和树木,遇到有阻碍的土坯房的时候,便如洪水般一轮又一轮地发起了誓不罢休的进攻,于是那雪便倚着墙根一层又一层地向上延伸,最后没过了房屋的后墙,顺着屋脊,又如洪水漫过了堤坝般地一路滚滚向前,中途跌落在院落里的雪,像失去了重心的人一样趔趄着跌跌撞撞地在仅有的那么一点点稀薄的上升的空气的作用下降落到了地面上,灰尘似的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最后院落成了口袋,那雪一夜的工夫就装满了卫家营子几十户人家的院落。

做了爹的他依然努力地在老婆那块看似丰腴的土地上耕耘着,却不知老婆那片土地已经被痨病折磨的日益贫瘠了,所以直到老婆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能再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而爹依然不知疲倦地伺弄着他的那些土地,整个寒冷的冬季爹都穿着他的那件白茬子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毡疙瘩挎着榆条箩头,拿着粪叉满芨芨草滩的转悠,等到娘快做好饭的时候,爹已经捡了不少动物的粪便和大粪。

见到粪爹比见到金元宝都兴奋,那可是庄稼的好肥料啊,所以那些土地在爹精心的伺弄下,变的越发的肥沃,庄稼的长势一年比一年旺。他没娶老婆的时候,爹每个清晨都会喊他起炕,然后让他和他下地一起伺弄土地,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伺弄土地,成了爹最得力的帮手。可自从他成家后,爹就再也没有清晨喊他起过炕,在伺弄土地和老婆上,爹似乎更希望他伺弄老婆,因为爹经常说:“有甚甭有病,没甚甭没人,有了人还怕没土地。”

所以那些年他跟着爹没少开荒,一分一分的没有任何牲畜的帮助下,就靠两个男人手中的一把铁锹愣是从荒毛野滩里铲出了十几亩土地,于是春种秋收,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而卫家营子也在几年间由零星的东一户西一户各户为阵的小村落变成了一个二十多户的大村落。

随着人口的增加,爹似乎对土地更加迷恋了,起五更睡半夜的开荒。尤其是爹从后草地用一口袋白面换回一头母牛后,爹更是刻不容缓地套着他如获至宝的母牛开始了大规模的开荒。而那头牛则是整个卫家营子第一头大畜牲,让爹更兴奋的是那头母牛竟然在春天生下了一头小氓牛。爹说那蒙古蛋子没有欺骗他,当初交换的时候他就用特别别扭的汉语和他说那牛肚子里已经怀了小牛犊。

为了防止狼把初生的小牛犊叼走,爹连明昼夜地看护着它。青黄不接的春天狼要想找到食物也变的十分的艰难,所以嗅到了血腥气息的狼进了村子。围着卫家的院子嗷嗷地叫,娘抱着吓的不敢哭出声音的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窄小的窗棂破掉的麻纸洞盯着狼两只灯笼鬼一样的绿眼睛,生怕两只狼会在她眨眼的工夫掏破窗棂上的麻纸扑上炕。

他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准备冲到院子里把狼赶走,爹默默地制止了他。

一公一母两只狼匍匐在院子里,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爹趁两只狼不备把家里唯一的一口黄铜面盆操在了手上,另一只手抓了擀面仗,视死如归地猛地一开门向毫无防备的两只狼冲了出去,显然两只狼吓了一跳,蹿起来就逃出了院子,爹在后年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面盆撵着狼。

爹后来说,撵狼时他一点都不畏惧,可在返回来的路上他的浑身直冒冷汗,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瞅那两只狼,因为他听说狼会像人一样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等你回头,只要你一回头狼一口就会咬断你的喉咙。所以爹告诉他遇到背后有人拍肩膀千万别急着回头,所以他走路时从不回头。

第二天听说,村西头大铁匠家老母猪一窝生了八只猪仔儿,被狼叼走两只。爹说他刚到卫家营子的时候狼更多,大白天经常看到南圆山那片树林里有狼出没,尤其是到了晚上狼叫的人心惶惶的,而且狼的叫声十分的特别,有一只叫其他的跟着就叫,那叫声就连成了一片,仿佛四面八方全是狼。

营子前面的芨芨草滩里有一股四季长流的泉水,狼经常在白天去泉水边喝水,肆无忌惮的,甚至见到人都不跑。而且狼的毛是会变颜色的,春天为了和荒芜的土地颜色接近就变成了土黄色,所以人走在田埂上若不留意偶尔和狼走顶头都很难发现它。狼遇到人后会立刻停住脚步,然后四下里张望着判断着人下一步的举动。倘若人发现了它也停下了脚步,它就会一动不动地站着,远远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就像人打量着它的一举一动一样,谁都不会轻举妄动。而且人如果遇到了狼一定不要害怕,更不要试图逃跑,因为你跑的再快也跑不过狼,你就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最后狼会掉头走掉,如果你想逃跑,那么就犯了天大的错,狼会毫不客气地追捕你,像追捕其他的猎物一样毫不留情。

卫万像往日一样,摸黑套上他的那条大裆棉裤挪到炕沿边,随手把夜里搭在身上的翻毛羊皮袄裹在了身上。毡疙瘩就在炕沿底,轻车熟路般脚一伸就把套着羊毛袜子的脚塞了进去,那感觉舒坦极了。

炕头上老婆和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女子睡的正香,小兔崽子折腾了半宿,哭着不睡。另外一个三岁多的儿子也跟着咧咧的嚎,气的他真想一脚踹他炕沿底。大儿子和大闺女白天玩累了,一夜睡的特别的塌实。望着炕上自个的四个儿女,卫家主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特别是老婆带来的谷家的两个儿子,干活绝对是好手,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没有他们,他自个再折腾也折腾不出那百十亩的黑土地。开始他们的娘还有暇顾及自个的一对儿子,可随着新生命的诞生,她再也没有无暇顾及了。只是在他把她的两个儿子赶进牛棚睡觉的那天,她的反应十分的强烈,说:“虽然俩孩子不是你亲身的,可你也不能让他们睡牛棚啊。”

其实对于睡牛棚来说两儿子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抗议,毕竟大了,不想和大人挤一炕上也是情有可原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娃了,懂得了男女之事,所以每当半夜里听到娘“呼哧呼哧”的喘息,老大就特别烦躁地咳嗽。卫家主人是个一行房事就大呼小叫的主,碍着一炕上的两儿子,他一忍再忍,待确定他们睡塌实了才敢行动,可谁知道两小王八蛋装睡,只要他一出声音就翻身咳嗽,要么就故意大声地喊他娘,“娘,我尿尿。”

他只好翻身下马。因为灯盏在他娘头起放着,每次她的俩儿子尿尿都喊她点灯,成了习惯。总不能把俩小王八蛋的小鸡拿绳子扎住,不让他们尿尿吧,可明知道他们故意捣乱,也只能忍着。他很少表现出不满,反而是他们的娘比他更急,点几次灯过来就不耐烦了,“小王八蛋,得尿不淋了,一会儿一会儿尿。”老大比老二年长两岁,脑子也活泛,嘟囔着说:“水喝多了。”

尽管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老婆还是相继给他生下了两个娃。老婆就像压青地一样肥沃,可他的种子却不中用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老婆却后劲十足。可能老婆也是图个方便吧,对于两个儿子睡牛棚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对,默默地把闲房里的几张羊皮缝在了一起,三番五次告诫俩儿子如果冻的不行就回家里睡,俩儿子异口同声回答她说:“冷甚冷,不冷。”

就在俩儿子睡牛棚的第一夜,卫家主人就像回到刚娶第一个老婆的那一夜,亢奋的如同小氓牛一样,把老婆伺弄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就像戏台上唱二人台的,呼二嘿哟的。

可也仅仅是那一夜,那之后卫万就像堆在墙根的那堆被雨淋了几载的麦秸一样,烧火干冒烟不起焰,唯一的用途就是沤肥滋养庄稼。所以那之后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让老婆的肚子孕育新的生命。

2

出了堂屋,卫万感觉今儿起早了,窗户外面黑糊糊的。里屋的窗户为了遮挡凄厉的寒风牛毛毡子堵的严严实实,也就无从知晓天亮的程度。堂屋不住人,窗户甚都没堵。每天的此刻,他都会打开堂屋的木头门,然后走出院子,挨着牛棚马圈羊圈地走一圈,看看槽子里还有没有草料。

谷家的两儿子颇让他省心,很少用他吩咐或者安顿,每天在他起炕前都会把圈里的牛羊和棚里的马喂一遍草料。

寒冬腊月,尺把深的雪覆盖了整个塞北,牲口需要喂养,即便放到滩里除了已经被啃的光秃秃的芨芨草外,连马莲也没有了踪迹,即便把牲畜们放出去也就在那雪窝子里滚着,风雪弥漫着卷的牲畜都睁不开眼睛,可越是这样的天气,狼越是出没。所以每到了白毛风雪天,卫家的牲畜是从不放出去的,就圈着喂养,傍晚时在饮些井水一天就过去了。

取了顶门棒,旋了门扒子,厚重的木头竟然自个牙开了缝儿。卫家主人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门外呜咽的风声,反而寂静的很,莫不成刮了半夜的风住了?他心里犯嘀咕的中间就开展了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刀劈一样齐刷刷的雪,把整个门框堵了个密不透风。

他首先想到的是谷家两儿子想把他活埋了,不然那里来的这么多雪,一夜的工夫,遂大着嗓门冲着雪外面的世界喊:“大兔子二兔子!”可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仿佛在雪壁上撞了几个来回后又软绵绵地折了回来。他气呼呼地抬脚踹向那雪壁,却闪了一个趔趄,原来那雪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瓷实。毡疙瘩里灌了雪,套着羊毛袜子的缘故并未感觉到凉。他有些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喊:“大兔子二兔子!”喊声惊动了他们的娘,隔着堂屋的门,她没好气地叫:“大半夜你叫丧呢。”

卫万的爹虽然是地主,可只生下他一个儿子,所以爹娘死后他顺其自然的就继承了他爹的土地,顺理成章地成了卫家唯一的主人。可自从三十多岁的小老婆进门后,他不但从生理上越来越力不从心,就连权利上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女人动辄对他哼五喝六,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无论怎样他都没把家里的实底儿交给她,所以财政大权依然由他把控着,那是他的命根子,他不会轻易交给女人,女人除了会生孩子,是不会当家的,只会败家,败家老娘们儿。

听到老婆疑惑的叫声,他火更大了,“看看你的好小子,要把你活埋了。”女人知道是出了事,套了棉袄棉裤趿拉着鞋就出了堂屋,看卫万正在气头上,刚想张嘴训斥,就发现了门口堵的实壳壳的雪。眉头一皱,“大愣!大愣!”可那声音依然在雪壁上打着旋儿像隔夜的面条一样软塌塌的没了音。她是个泼辣的娘们儿,不然孤身一个女人带着俩半大小子,一路忍饥挨饿硬挺着没被狼啃了,逃荒到卫家营子,忍气吞声从卫万的小老婆做起,捱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第五个年头,卫万的大老婆咳血而死,她才成了卫家真真的女主人。“咋办?铁锹还在马圈。”卫万把手一摊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崽子,老子把你们的腿踢断。”说着还做了一个踢的动作。“踢踢踢,就知道踢,你踢一个试试。”老婆一副和他拼命的架势,说着抬腿踢了一脚那堵在门口的雪,没曾料一只棉鞋却飞进了雪窝。卫万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你看看你。”嘴一裂弯腰去给老婆掏鞋。老婆给了他一肘,“腾开!”卫万的嘴依然裂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老婆手一伸就把那只栽进雪窝子的棉鞋掏了出来。攥在手里在门上摔的“啪啪”响,雪花飞溅进了卫万的嘴里,他“呸呸”地唾了几口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大愣!大愣!”女人没搭他的茬,破着嗓子吼。

卫万站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偷笑,女人像长了后眼似的或者对他太了解了似的嗤之以鼻地道:“笑笑笑,笑你娘的脚拐子。”卫万也不恼,牙一龇又来了一句:“你看看你。”“大愣!大愣!”

终于外面有了声音,是铁锹铲地的声音,还有两小子的对话声:“哥,这雪从那儿来的?”“天上。”

女人看到了儿子大愣的脑袋和一双探询的眼睛,立刻就发作了,“兔崽子,反天了你。”卫万在一旁煽风点火,“都是你惯的好小子。”待小子的大半个身子露出来,女人才发现小子掏的是一个洞,洞里二小子跟在他哥身后用箩头往外挎雪,洞的尽头是已经大亮的天和白皑皑的雪,失声道:“天爷爷。”

那天不光卫家,整个营子的男女老少都在清理积雪,而关于那场雪的记忆也深深地刻进了卫万的记忆里,一起刻进他记忆的还有他女子卫娥和小子卫大毛身上穿的棉衣。

大愣二愣睡牛棚,他们的娘是默许了的,可营子里不少人都背后议论他做事太毒,虽说两娃娃不是他卫万亲生的,他也不该让两娃娃睡牛棚啊,还诅咒他五黄六月要遭雷劈的。面对村民的议论,卫万进家就一句话:“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女人很能干,不仅仅是因为给他生下了一小子一女子,更重要的是把卫娥和卫大毛两个没娘的娃儿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的,为此营子里的人没少夸她。

每年入秋,她都会给娃娃们拆洗棉衣,破洞的地方打上补丁,棉花抖的地方续上新的棉花。卫万从没看见过女人做针线活,看见的时候娃儿们的棉衣都板整整的做妥了。让他感动的是,大愣和二愣的棉衣相比卫娥和卫大毛的都会薄了许多。他和女人说过,这样不好,外人又会议论他做后爹的,女人却说:“议论甚,棉衣是我做的议论甚。”

营子里的人都说:谷大愣和谷二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睡牛棚,穿薄棉衣都没冻坏,真是没爹孩儿天照顾啊。

谷大愣属鼠比谷二愣大两岁,卫大毛和谷二愣同岁,都是属虎的,卫娥属龙。四个娃娃相处的还算和睦,加上还带着孩子气,所以清理积雪的时候,四个娃娃表现的非常的积极,尤其是卫娥,小小年纪一点都不比三个哥哥少干。可干着干着谷大愣和谷二愣额头上都冒汗了,卫娥和卫大毛却像没穿棉衣一样簌簌地抖,小脸都冻紫了,上下牙格格地打颤。

卫万起初没在意,以为是两娃娃在屋里猫久了缺乏锻炼,不像谷大愣谷二愣冬天大清早都光着脑袋去营中担水,结实的很。可越干卫万越觉得纳闷,同样是娃娃,卫娥和卫大毛的棉衣还比谷大愣谷二愣厚,怎么就那么不经冻了呢,所以他就起了疑心,把卫娥喊到里屋剥下棉袄撕开个口子,他当时就傻眼了,棉袄里续着的竟然是薄如蝉翼的棉花丝中间夹着苇子花,而那棉花丝仅仅是为了防止苇子花来回蹿动,好用来穿针引线。

卫万火了,扯着卫娥的棉袄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畜生不如。”苇子花满屋子的飞舞。卫娥小,不明就理,还光着膀子说:“真好看,真好看。”

女人瞅着满天飞舞的苇子花说:“你疯了。”谷大愣脱下自个的棉袄给妹妹卫娥穿上了。女人望着光脊梁的小子急了,“你要死啊。”

卫万哭的歇斯底里,说女人的心是黑豆做的。女人抢白他说:“寒冬腊月的是我小子去滩里放牛放马放羊,你小子女子又不去,整天在炕上煨着还能冻着不成。还不是为了给你省两钱儿。”

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真是地主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卫万“啪”地从腰间摸出一块银圆拍到了炕沿上,“老子不稀罕你省,你去给老子买棉花。”

卫家营子离坡城七十多里,步行七个多钟头,赶马车也要五个多钟头,营子里的人一辈子没进过城,只有几个大户人家每年秋收后拉些土特产进城换些生活必须品。那些年卫万每年都随爹进趟城,所以也是见过市面的人。可女人当家后,这些事都交给了谷大愣,庄户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甚可买甚不可买,他比卫万更懂。

谷大愣默默地套上了他的那件心爱的皮袄,揣着卫万拍在炕沿的那块大洋出了院子,张罗着牵出那匹棕毛上布满呵雪的骟马,默不作声地翻身上了马。女人火烧火燎地嚷:“大愣,大愣,你要死啊。”可谷大愣已经冲进了白皑皑的雪野。

卫娥隔着麻纸窗喊:“大哥——大哥——”

谷二愣追了一截,气喘吁吁地独自回来了,女人一屁股坐到灶火坑把两小的也嚎醒了,尤其是三个多月的小儿子,奔着命的嚎,显然是被他娘的哭声吓到了。

卫万笨手笨脚地哄着襁褓中的小子,说:“你看看你,把孩子吓的。”“姓卫的,如果大愣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卫万叹息一声,把依然嚎哭的小子塞给了女人。女人擦眼儿抹泪儿地爬起来,粘了满屁股的柴火,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指着门外白皑皑的世界说:“你去给我把他追回来。”

风虽然住了,可营子往东进城的路上全是雪,清凛凛的让人胆寒,进趟城来回骑马至少要七八个钟头,而谷大愣虽然长的人高马大,可他才十七岁。天亮着咋都好说,一旦返回的路上日头落山了,遇上狼群,遭遇狼群的袭击一定凶多吉少,恐怕连那匹骟马也得喂了狼。

卫万把翻毛皮袄裹了裹,进了马圈。跟他一起出来的是家里唯一的一匹骒马,另外一匹是当年的驹子,看着膘肥体壮的,实际没出过力,而且与它的娘比起来没甚经验,所谓老马识途,所以他选骑了老骒马。

大愣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在返城的路上碰面了。卫万年轻力壮时曾经跟着他爹背着口袋徒步进过城,后来家里条件好点了买了马有了车就赶车进城。那时走一天都不觉得乏,晚上回来还和营子里的伙伴们耍藏猫猫,一耍大半夜。

那时胆子小,走夜路总感觉背后有声音,又不敢回头,就自个给自个壮胆子,大声咳嗽。离家越近越害怕,尤其是进了院子怕到无法承受的程度,狼撵的一样撒腿就往家门口跑,手都抓着门扒子了,心还“扑通扑通”地蹦。

有几年没进过城了,老了,甭说骑马了,就是赶马车一天一个来回身上都像散了架似的,夜里浑身酸痛,身都翻不过来。

冰天雪地的,又要进城了,卫万有些感慨,临上马前他把闲房里用大镰改制的那把镰刀操在了手里,刀刃是合回去的,所以不会伤着马,临时代替马鞭了。

可能是穿的厚的缘故,他上马的动作有点滑稽,如果不是卫大毛托了他一把,他真有点费劲。

老骒马很听话,他只轻轻的磕了它两下,抻了下缰绳它就像懂了他的心思一样,出了院门顺着营子东进城的路奔去,身后,女人依然在嚎哭。

迎风的牛羊路上的积雪并不深,被强劲的风冲刷的很平整,所以大愣骑的骟马的蹄印很清晰,凌乱中不失规律,可见马是一路狂奔的。顺着那看似凌乱的蹄印,一路向东,摞摞石那几块摞在一起的大青石显眼的很,神秘地向上托举着略显低沉的天空,寂静的骇人。

老骒马打着响鼻放慢了速度,卫万并没有催促它,由着它放慢速度。与摞摞石错身的瞬间,老骒马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卫万没提防,错一点栽下马,他用毡疙瘩磕磕它的胯轻声地埋怨道:“你看看你,躲什么躲。”老骒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打了一声响鼻算是对他的回应。

相传摞摞石住着一只美丽的狐狸,遇到猎人会变成美丽的女子,营子里的人传的特别的邪乎,不少人还说亲眼见过,可卫万从没见过,别说是狐狸幻化的女子了,就是狐狸他也很少见。可刚才老骒马的躲闪,让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些传言,难道摞摞石真住着狐狸,一只能变成美丽女子的狐狸。

路很窄,被两边的山夹在中间,像马肠子一样顺畅,而且越往高处积雪越少,有的地方甚至浅浅的只留下骟马的蹄印,从蹄印看,大愣通过摞摞石的时候也是放慢了速度的。

过了山梁,马蹄印明显的乱了,而且越来越乱,最后乱的已经分辨不出一个清晰的蹄印了。雪太深了,已经没过了骒马的小腿,走起来特别的吃力。卫万心疼老骒马,抻了下缰绳,它就停在了茫茫的雪野中。四周光秃秃的除了雪还是雪,如果不是大愣走过时留下的那些匍匐般的踪迹,那苍茫的雪野完全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严实的让人心慌。所以大愣走过的踪迹就如严实的雪地上被硬生生的揪出一道极不规则和平整的大口子一样,沿着路的走势蜿蜒曲折着向前方延伸着。

翻身下马的卫万,一双毡疙瘩完全没在了雪中,尽管他牵着马踩着骟马深深浅浅的过道中间,可还是觉得有些举步维艰。幸亏他走之前打了绑腿,把毡疙塞的很满,不然走不了几步雪就会灌满他的毡疙瘩。老骒马很听话,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每一次落蹄都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陷进去拔不出来似的。

幸好那段路也就三里多长,否则他就是爬,天黑也爬不到城。

看日头已经晌午了,饿了,可走的匆忙干粮都没带,想想饿过劲就不饿了。折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块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不然翻不上马背步行得走到猴年马月。翻上马背的一瞬间卫万感叹:老了,真老了。

他不由的又想起了和爹起五更睡半夜开荒的岁月,使不完的力气,就像永远不会疲倦似的。想着想着他自个都笑了,莫名其妙的,自个也不知道笑什么。缰绳一扬,老骒马很通人性地跑开了。

3

老骒马一口气奔跑到了大王滩。滩水结了厚厚的冰,被风席卷的雪一绺一绺地在冰面上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延伸着,很是壮观。那是一片地势低洼的盐碱地,遇到雨水涝的年份会积水,冬季便会结冰。

相传大王滩住着一条龙,有一年附近营子的一个女人在滩里脱光衣裳洗身子,结果就被龙抓了,被龙抓后的她浑身瘫软没有一根骨头。之后,滩水瞬间蒸发了。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塞北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旱灾。周边的营子人每年的六月六都杀猪宰羊去滩边虔诚地供奉,都无济于事。人们并未怪罪那条可以降雨的龙,却把干旱归咎到了那女人的身上,说是她冲着了龙王,所以龙王才不给塞北降雨。

年轻时每次进城路过大王滩他都会情不自禁的放慢速度,用心地把大王滩看个仔细,可每次除了滩水边一堆堆的碱灰菜外,甚都没有发现。他也不记得那滩是什么年月有的水,反正在他的记忆里那滩就是有水的,或多或少。

老骒马是他和爹一起去后草地换回来的,换它那年它还是当年的马驹子。老蒙古骑着鞍马让他满群的挑,最后他相中了老骒马。

他也说不上为甚,满群的马驹子几十匹,可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总觉得它与众不同,尥着蹶子,像二十岁的他一样疯干。

如今它和他一样,已经步入了暮年。

卫大毛已经十六岁了,该娶老婆了。虽然媒人提出几个,可他都觉得不甚满意。媒人张嘴闭嘴女子长的咋样咋样俊,俊管屁用,不生娃娃还不是和骡子一样,白白长了个X。

营子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女子,可就是穷了点,从心底他极不乐意招惹那些穷亲戚,总以为他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今天借面,明天借油的,仿佛他家是摇钱树聚宝盆,可有谁看到过他和他爹贪黑起早的开荒,一锹一锹的,得多少锹才可以开出一亩地啊。他是地主不假,可他的那些地全部是他和他爹辛辛苦苦开出来的,今儿一片儿明儿一片儿,一年一年过去了,他家的地积少成多,竟然成了卫家营子地最多的人家。爹活着时,最反对在农忙季节雇长工了,爹是个节俭的人,恨不得把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爹情愿自个受苦受累也不愿意雇人,所以营子里不少人都说他爹是守财奴抠钱佬。

爹过世快十年了,十年里,卫万不但守住了爹留给他的近三百多亩地,还在那三百亩的基础上又开垦了四百多亩。他新开垦的地离营子有三里多地,因为营子周边的地已经陆续的被一些外来逃荒的人开完了。他给那块地取名“四顷地沟”。

相对于爹活着时开垦的那三百亩湿地来说四顷地沟的地并不算肥沃,可毕竟那是地啊,照样长庄稼,照样打粮食。

谷大愣和谷二愣没来的那些年,他家常年雇着五个长工,春种秋收带领着短工们劳动,冬天喂养那些牛马羊和骡子。可自从他哥儿俩来之后,五个长工的活都由他们干了,省了不少的心。

冬天对于塞北人来说是漫长的,到了寒露百草都枯了,霜降就挂了犁杖,地冻的铁似的。漫长的冬季,他的那些牛啊马啊骡子的都需要精心的喂养,否则到了春天嗅到了青草味就会爬蛋,而他那七百亩地还指望它们耕种。

谷大愣对土地的眷恋比卫万更甚,他对土地的痴迷近乎痴狂,虽然那些土地没有他半垄,可他绝不允许那些长工糊弄土地。他虽然也是叫他爹的,可他并不姓卫,所以那些土地也不会有半垄姓谷,在卫万的眼里,谷大愣不过是长工的头而已。

谷大愣已经十八岁了,得给他找个女人,虽然在他的眼里他不过是一名称心的长工,可毕竟他是叫他爹的,后爹也是爹。

偶尔他会冒出一个念头:把卫娥许配给谷大愣!可很快他又否决了,内心里他是纠结着矛盾着,他既舍不得谷大愣又不愿意把卫娥嫁给一个长工。可这几年营子里的几家大户都相中了谷大愣,而且他也知道私下里有人打过他的主意,有的是愿意出高价雇他的大户,雇个好长工比娶个好老婆都难。虽然都徒有一把力气,可谁会像谷大愣那样实心的卖力气。

不但如此,他还心灵手巧,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庄户人的家什收拾的得心应手,犁了镰刀了锄头了耙子了叉子了,就连场院都拉白碱土垫了,浇上水用碌碡碾的光溜溜的,一粒沙子都没有。

家里的几颗碌碡都是谷大愣赶着马车到小骆驼山亲自挑选了石料,拉到石匠营子,让石匠凿的。

这几年谷大愣对卫家是有贡献的,新盖的三间土坯房都是他和谷二愣一块土坯一块土坯垒起来的。盖的时候,卫万曾经许诺哥三个娶媳妇时一人一间。盖房子的土坯都是大愣和二愣一锹泥一锹泥地用模子脱出来的。

年轻时,他和爹脱过土坯,那种大苒泥,用三股抓子使劲地捣。土满滩都是,水淖儿里有的是,岸边挖个坑,几乎取之不尽。和好泥后,得寻一片相对平坦的草滩,然后把模子平躺了,一铁锹泥脱一块土坯,就那么一字排开,一天的工夫就半滩的土坯。脱土坯和泥很重要,软了不行,硬了不行,软了模子一脱离就会没了形状成了夏天牛拉的屎,硬了在模子里抹子赶不开,而且脱出的土坯疏松,容易断裂。

脱土坯可是个力气活儿,没力气的一块土坯得端两次泥,这样一来一回就耽误了时间,所以有力气的后生一锹一块还戴个帽,而没力气的则每一块土坯中间或者四角都会亏欠些,那样会显得薄了许多,同样一百块土坯垒出来的墙则在高度上差出很多。

卫万是脱坯的高手,个个坯子戴帽,他家那一溜老房子坯子都是他和他爹脱的。如今爹走了,把偌大的家业留给了他,将来他会把家业留给卫大毛,谷家俩儿子他压根就没考虑过。

离城越来越近了,老骒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卫万明显的感觉到了它的苍老,和他一样,路走的急了都会喘。有时他想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了个甚,爹抠了一辈子,可攒下的那些家业却留给了他,那么他呢,也抠,可抠来抠去为了个甚,最后还不是卫大毛的。想到这里,卫万有些感慨,娥子十四岁了,大女子了,穷人家的女子早该找婆家了。他养的起女子,所以不急。三里五村没有一个小子入他的眼,穷人家的小子早当家,可家当的再好还是摆脱不了穷的命运。富人家的小子吃喝是不愁,可明儿呢,明年呢,谁能保证。万贯家财挣起来难,败却容易的很。一辈子出一个败家玩意儿就够哼哼,遇到赌鬼把老婆都得输了。

早年间,他家地少,粮食打的少的可怜,爹就用红胶泥捏泥缸,然后待泥缸干透了,把粮食放起去,不但防老鼠还防潮。现在闲房里还放着几口大泥缸,存放着来年的子种,那可是秋收时特意留下的颗粒饱满的子种,即便饿死了老娘也不能断了子种,那是来年的希望。

现在放粮食都改用圆仓了,下面大上面小,顶是圆的尖的利于流水,粮食放进去几年都不会发霉长芽。

卫万的狗皮帽子已经变成了白的,是他自己的呼出的气在帽檐的边缘结成了小冰晶,而且他的手脚明显的有些麻木。他决定下马走走,不然很快就会冻僵。一提缰绳,老骒马听话地收了蹄。或许是在马背上骑久了的缘故,屁股和大腿根隐隐的作痛。突然出溜到地面上,一时有些不适应,趔趄着错一点摔到。卫万感叹: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爹在世那些年总是抱怨自个命不好,因为只要他一进城天就变,早上走的时候天还蓝森森的,可返回的路上绝对风雪连天,西北风刮的呼呼的,所以爹每次都抱怨自己命赖,连个好天气都没维住。卫万觉得这辈子他的命不赖,每次出门天气都不赖,可他没想到走到城郊的时候会起风,扑天扑地的风雪从他的身后吹的他想放慢脚步都难,如果不是抓着老骒马的缰绳,他真担心自己被风吹上天。

出溜溜风雪顺着路刮的铺天盖地,连路都看不清楚。刚才还隐约可见的坡城突然就看不清了,消失在了风雪中。

卫万觉得谷大愣也该出城了,他都走了四个多小时了,如果再晚了天说黑就黑了,再赶上白毛风雪,万一迷了路,非冻死在半路上被狼啃了。卫万急了,冲着风雪大声地吆喝:“大愣——大愣——”声音瞬间就被风雪掩盖了。那声音就像过大年时杀猪一样,猪拖着长音叫着,一刀子下去那声音骤然变短,然后每叫一声都会顺着刀口往外喷血,呼哧呼哧的。

卫万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依然艰难地叫:“大愣——大愣——”

老骒马被风雪吹的棕毛乱摆,连马尾也乱飞。天很快就黑了,如果大愣还不及时的返回的话,今儿夜里必须要在城里的车马大店过夜,否则连夜赶路太危险。卫万叹息一声想:“破费就破费吧,总比被狼啃了好。”

就在他焦急地想在迷茫的风雪中看到谷大愣的身影的时候,他已经铁了心要快点赶进城里找到大愣,然后找家小饭馆喝一碗热面汤,买几个贴饼子喂喂脑袋。老骒马一定也饿了,得让店家给它弄些草料。前晌光顾着除雪了,饭都没顾上吃,整整一天了。大愣也没吃一口东西,一定也饿坏了。

饥寒交迫的卫万把狗皮帽子往下一压,顺风向坡城走去。刚走出三十几步错一点儿和谷大愣骑的骟马撞上。若不是谷大愣紧扯缰绳“吁”了一声就撞上了。他是迎风走,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卫万是顺着风的,还扯着马缰绳。两匹马就把卫万挤在了中间,显然骟马不但认出了主人而且也闻到了它娘的味道。两匹马在慌乱中“咴咴”地叫着,又兴奋的刨蹄子撞脖子的。

谷大愣努力地直了下腰,刚想张嘴就被风顶回去了。他只好翻身下马,边下马边纳闷地问:“爹,你咋来了?”风把他的声音吹的就像雪花一样乱飞,不过卫万还是听到了,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高声地喊:“返,返,往回返!”谷大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把皮帽子往上推了推才露出一双狐疑的眼睛。他的眉毛已经变成了白的,连鬓角没被皮帽子遮严的头发也白了。

卫万又大声地招呼谷大愣,“大愣,返,往城里返!”谷大愣侧身让卫万看他后背背着的棉花,“爹,棉花我买上了。”卫万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催促他赶紧往城里返,说:“天马上就黑了,再晚了连车马店也不好找。”谷大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问:“找车马店做甚?”“风雪这么大,连夜赶回去太危险了。”卫万就着呛鼻的风雪大声嚷道。

谷大愣年轻力壮,初生牛犊不怕虎,身子一侧说:“爹,没事,离天黑还得一个多钟头,返回去也要半个多钟头,还不如回营子。”“你吃甚没有?”“我买了锅贴。”“那先吃几口垫巴垫巴。”卫万已经饿的有些头晕眼花了,再加上一路的疲劳,身体几乎虚脱了。所以谷大愣从怀里摸出还热乎的锅贴,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老骒马很听话地侧着身为他遮挡着肆虐的风雪,他从谷大愣手中接过锅贴也顾不上胡子上的呵雪了,饿狼似的啃了一口,咽的太急噎住了。

谷大愣替他拍着后背说:“爹,你慢点吃。”卫万噎出两眼生泪,淌到嘴角边很快就粘在胡子上成冰了。

风似乎更大了,吹的谷大愣有些趔趄,虽然有两匹马遮挡着呼啸的西北风,可头顶上的风还是顺着马背把他帽子上的毛吹的遮住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帽带子系的牢,恐怕早被风吹上天了。卫万把手上的锅贴渣儿都舔着吃掉了才想起谷大愣,“你为甚不吃?”“我不饿。”谷大愣扯了下马缰绳准备继续前行。

卫万垫巴了肚子,觉得身上有了精神就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翻身上了老骒马。在骟马的带领下爷儿俩尽量把身子压低在马背上向营子的方向赶。以往没风雪的天气,就算卫万闭着眼睛,老骒马也会平安的把他驮回家,可惜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伏身在马背上的他充满了担心,所以他下意识的把手里的镰刀紧紧的握了一下,心思:“如果遇到了狼,一镰刀就把它的脑袋给割下来,就像割麦子一样。”想着他还做了一个割的动作。

在骟马的带领下,老骒马似乎找到了轻车熟路的感觉,扬起四蹄跑的特别的欢实。谷大愣怕把卫万落下,每跑一阵都会让骟马放慢速度等老骒马,老骒马似乎也明白了骟马的意图,每当它放慢速度的时候,它就加快速度,然后奔跑到它的屁股后面的时候就会再次放慢速度,从不超越它,仿佛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不能逞强了。

放慢速度的时候,谷大愣都会回头看一眼卫万,虽然风雪中,他的身影十分的模糊,可只要在迷茫的风雪中瞅到他的身影,他都觉得很塌实。其中有几次他回头没瞅着卫万的影子,他急忙扯了马缰绳,回头在风雪中仔细的寻找卫万的影子。

在谷大愣找寻卫万的时候,他也再找寻谷大愣,无非一个呛风一个顺风。卫万每瞅一眼都会被风呛的出不上气来,可他还是缓一口气努力的直起腰侧身往风雪里瞅,直到他瞅到了风雪中隐隐约约的骟马的影子才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甚,只要他瞅着谷大愣心里就特别的塌实。望着走在前面的谷大愣他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娥子。

年轻时,他每年秋收完都进城,有时赶车有时骑马,即便赶上暴雨,他都没有退缩或者畏惧过,可这雪这风,着实让他感到了胆寒。如果不是仗着大愣人高马大,年轻气胜,他自个是万万不会在这样一个日渐黄昏的风雪连天的日子里赶回营子的。大愣后背背的棉花在他的视线里模糊的有些沉重,而且被风吹的摇摇欲坠,幸好绑的够结实,不然早就被风吹落了。大愣是个心细的后生,娥子如果给了他一定会幸福的。

可想到大愣的娘,卫万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就不想把娥子许配给大愣,虽然他没做错甚,甚至冒着风雪进城给娥子买棉花,可一想到娥子那芦花续的棉衣,他的心就寒了。虽然他年过半百了,可是他的家境把大愣娘休了再娶个黄花大闺女也不是甚难事。娶黄花大闺女为甚,还不是为了多生几个娃,让卫家的香火更旺么。爹活着的时候,整天说千军万马饿不死,饿死的都是光棍汉。爹跟着乡亲们逃荒,一路走一路忍饥挨饿,从最初的十三个人,最后只剩下了他自个,流落到了卫家营子。在爹的叙述中,那时的卫家营子方圆百里杂草丛生,没有人烟,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寻了个可以藏身的地儿留了下来。

从那之后,爹就靠野菜活了下来,然后在他栖身的周围靠双手和石块一点一点地开垦了土地。如今他是地主不假,他是有几百亩土地不假,可如果没有他爹为他开垦的那一小块土地那里来的他今儿那几百亩。

有了土地的爹,就四处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草野菜的种子,把收集到的种子藏起来,春天的时候埋进了他开垦的土地里。就那样一年一年过去了,在塞北那广袤的土地上,在那豺狼横行的塞北,爹没有饿死,没有冻死,更没有被狼当成点心,反而如塞北广袤野滩里的芨芨草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繁衍下了后代。

爹说他曾经有过五个娃,可都在娘的肚子里夭折了。就数他命大,生了下来,并且成了爹唯一的希望。爹对于娘连续四次小产一直耿耿于怀,说娘的肚子不争气,没给卫家留下更多的后。对于爹的耿耿于怀,年轻时他不甚理解,可如今他有了深切的体会。倘若爹有更多的娃,那么在卫家营子就不会有别的大户人家,而那些肥沃的土地一定会都姓卫,可爹只有他一个娃,所以尽管他和爹起五更睡半夜开垦的那些土地和现在比也少的可怜。而爹活着的那些年,虽然他家是地主,可每年农忙都是他和爹在不停的忙碌,不到万不得已爹是不会雇短工的。

这些年村西的郑家仗着人多把村子周边能开垦的地都开垦了,虽然东一块西一块没连成片,可那毕竟是新开垦的土地,有劲。

让卫万唏嘘的是,如果他哥儿兄弟多,郑家的那些土地绝对是他卫家的,大愣虽然年轻有的是力气,可毕竟他不是他卫家的骨血,所以那些土地迟早是属于大毛的,当然他打心底里渴望有更多的毛,来壮大他卫家的家业,虽然他名义上有六个儿女,可大愣和二愣毕竟是姓谷的。迟早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家,然后另立门户,留下谷大愣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娥子许配给他。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何况他原本就是儿。

卫万之所以一直下不定决心,想的还是他的那些土地,那些倾注了他太多心血的土地。虽说谷大愣为人老实本分,可他能干,一旦娥子做了他的老婆,他活着时他听他的,可一旦他死了呢,他不敢肯定大毛是谷大愣的对手,到那时,他和他爹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就姓了谷了。

爹在的时候,爹是一家之主,甚事爹都会拿主意,可如今爹不在了,他成了一家之主,他却第一次感到了为难和犹豫。如果失去了谷大愣就等于他失去了左膀右臂,可如果把娥子嫁给他,他又担心养虎为患。

冬季的天说黑就黑了,之前还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谷大愣,瞬间就看不见了,只能隔着风声偶尔传来的马蹄声,确定他就在前面。离营子还有一半的路程,越近路越难走,积雪渐渐的深了,老骒马走的非常的吃力。由于完全看不清蹄下的路,仅凭着四蹄机械地淌在雪泊中。

谷大愣也放慢了速度,伴着风雪不时地吆喝:“爹,你慢点。”他应着声,被风吹的只摇晃。屁股火辣辣的疼,他想一定是碾破了。双腿长时间保持着骑马的姿势,已经僵硬了。他想下马活动活动,就把身子一侧用手套遮了风大声地喊:“大愣,下马走走吧。”开始谷大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让骟马站在原地,二马并肩的时候,他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先翻身下了马,托扶着卫万让他安全的从马背上翻下里。

双脚一沾地,卫万才感觉到腿已经麻木了,动弹不得。谷大愣架着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被风吹的趔趄的身子说:“爹,你活动活动腿脚。”缓了很长时间,卫万的双腿才恢复了知觉。他脚下的那双毡疙瘩变的格外的笨重,每抬一次腿都觉得是累赘。

4

靠着两匹马的遮挡,爷儿俩猫着腰跟在马屁股后面,而缰绳却紧紧地攥在手中。卫万知道,这样的天气,马一旦脱了缰,就会撂下主人一路小跑着回营子,因为马也饥肠辘辘了,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后面的路还很长,全仰仗两匹马了,不然他们即便不被狼啃了,也会冻死,最后被狼啃了尸首。

缓缓的走了一截路,卫万才感觉到身上有了暖意,为了以防万一,他催促谷大愣上马。看不着摸不着的雪摔打在脸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硬生生的石子一样,卫万在翻身上马的时候不留神把脸迎向了风。尽管骑在马背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可相对于徒步,还是在马背上轻松些。

谷大愣一抖手中的缰绳,骟马已经蹿了出去,老骒马紧随其后向离营子最后的二十几里路奔去。

马是最通人性的牲畜。老骒马刚刚从后草地买来的时候,还桀骜不训,生人无法靠近,靠近了就连踢带咬。卫万那时天不怕地不怕,有的是力气,扯了缰绳一跃就骑到了它的背上。还是小骒马的老骒马撒着欢尥着蹶,前蹄就扬了起来。卫万早有防备,一把薅住了它飘逸的长鬃毛,没被它摔下背。恼羞成怒的小骒马扬起四蹄原地开始打转,一时间尘土飞扬。卫万抓着缰绳就是不撒手,任由它左三圈右两圈地折腾。

最后卫万一撩缰绳,双脚一夹它的肚子,它就顺着牛羊路撒开四蹄一路狂奔到了刚刚翻过的湿地里。一进了新翻的土地,小骒马就后悔了,可惜也晚了。卫万用缰绳使劲地抽打着它的屁股,让它奔跑。可惜在那样松软的土地里驰骋,力气再大也是白扯,很快小骒马就累的喘开了粗气,冒出了热汗。可卫万还是不放过它,继续用缰绳抽打它的屁股,“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跑啊,跑啊。”可惜小骒马实在跑不动了,四蹄急促地抬起放下,放下抬起,就是不往前奔。卫万又抽了它几缰绳,“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跑啊,你跑啊。”

小骒马乖顺地回到营子的时候,浑身就像水洗的一样湿透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看它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卫万又疼又爱的,一边替它梳理鬃毛一边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图甚。”小骒马仿佛懂了他的话一样“咴咴”地叫着,连续地打着响鼻。

日子过的真快,眨眼的工夫,小骒马变成了老骒马,而他也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离营子越近积雪越深,走起来越艰难,老骒马跟在后面明显的有些吃力。虽然黑洞洞的,但卫万也知道来时走过的痕迹早被风雪掩埋了,所以老骒马完全是凭着直觉跟在骟马的后面行走。其实别说老骒马了,就连卫万也看不见前面带路的谷大愣,而且耳边除了风的呼啸声,听不到骟马走动的一点声音,但他知道谷大愣就在他前面不远处。一想到谷大愣就在前面,他就有了力气,默默地催促着老骒马跟紧谷大愣。

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卫万想狼不会出没吧。可他忘记了这样的夜晚狼是会饿的,而且越是这样的夜晚狼越难以寻找到果腹的食物,所以借助着风雪狼会成群结队的出没。一只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狼,尤其在这样的夜晚,狼借助着自己体重轻的优势,踩在积雪上,几个回合就会把马的肠子从肛门扯出来。由于马匹重,四蹄会踩空,就像陷入沼泽的人一样,越挣扎陷的越深。而且马越是拼命的挣扎则越危险,马失前蹄,一旦倒地则再没有机会站起来。饿狼们会“嗷嗷”地嚎叫着扑向倒地的马匹,从它身体最柔软的部位撕咬下去,活生生的就会把一匹马撕咬的鲜血淋漓,最后剩下一堆白骨。

谷大愣扯动缰绳,让骟马停了下来。凭感觉他知道卫万已经落的很远了,他得等他,不然这样的天气会很危险,人在马背上骑久了会麻木,手脚都会冰凉,然后无意识的会扯动马缰绳,马会领悟错,随着缰绳会偏离方向,这样会离家越来越远,最后迷失了方向。

卫万撵上来的时候,谷大愣扯了下马缰绳让过老骒马侧身喊:“爹,你走前头吧。”卫万知道,那是谷大愣怕他走后头不安全,所以心里暖乎乎的,越发想把娥子许配给他做老婆。

凭直觉,卫万觉得快到摞摞石了,爬上黑压压的梁就到了。越往上雪越深,卫万都觉得老骒马走的太吃力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有些憋气。几次忍不住想下马牵着它走,这样它就可以省点力气。可他又担心一旦自己下了马没膝的雪,他只能连滚带爬,很快就会筋疲力尽。那样一旦遇到狼,就连抵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中的镰刀把,硬硬的。他又想如果遇到狼,他会毫不留情的割断它们的脖子,然后驮回家剥了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的。

爹说他吃过狼肉,和狗肉一个味道,他还没有吃过狼肉呢,如果有机会一定尝尝狼肉甚味道。

谷大愣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不住地帮他喊呵老骒马,希望它走的快点。可惜无论他怎么喊呵老骒马都走不快了,因为雪太深了,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但走不快,而且老骒马还不时的失蹄,有几次错一点把卫万从背上撂下来。

卫万的速度一放慢,谷大愣就和他二马错了镫,错镫的间隙谷大愣伏身在马背上大声地问:“爹,摞摞石真有狐狸精么?”卫万愣怔了一下明白了大愣的意思,就着呛人的风雪说:“你看看你,这孩子,那有甚狐狸精。”

关于摞摞石狐狸精那个美丽的传说,卫万年轻时也曾经笃信那是真的,而且他讨了老婆后还幻想碰到那栓正的狐狸精。或许那是不少男人的梦吧,憧憬着讨到一个狐狸精一般的老婆。卫万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狐狸我见过,狐狸精甚样我没见过。”谷大愣没有言语,一直沉默着。卫万知道他陷入了对那只栓正的狐狸精的幻想,如当年的他一样期待碰到她。

可他也说不清,如果真的碰到了会咋样。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就算真的碰见了狐狸,它变成了栓正的女子,又能怎样,所以卫万觉得谷大愣此时此刻问这样的问题有点可笑。在他看来此时此刻最最要紧的是安全的回到营子回到家,而不是想什么没影儿的狐狸精。

显然谷大愣还陶醉在那个美丽的传说中,因为他始终低着头信马由缰,有几次老骒马走着走着都撞到骟马的屁股了,他不由的有些生气,就嘟囔说:“你看看你,不好好走路,瞎想甚。”或许是他的声音太低的缘故,也或许是风太大的缘故,反正谷大愣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自顾慢悠悠地爬着梁。

卫万恼了,趁他没主意,摸黑狠狠地抽了一下谷大愣坐骑的屁股。骟马一激灵冷不丁的向前蹿了几步,谷大愣没提防,错一点摔下来。骟马的反常让他的神经绷紧了,虽然黑暗中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可他还是顶着风四下里瞅了瞅,风中,四周显得出奇的安静。“你看看你,不好好走路,瞅甚瞅。”天虽然一团黑,可在雪的映衬下,卫万还是感觉到了谷大愣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就说:“就算是有狐狸,也冻的出不了窝儿。”可让他和谷大愣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就在他们刚刚爬上梁的时候,老骒马和骟马都莫名其妙的打着响鼻乱了步伐,原地踏着步不但不走,反儿像受到了甚惊吓似的“咴咴”地叫着。

伴随着两匹马慌乱的叫声,卫万真切地看到了一个黑影,顺着摞摞石那几块叠加在一起的大石头后面一晃就消失了。谷大愣一惊一乍地叫:“爹,狐狸!狐狸!”

虽然卫万没有完全看清楚,但他也确定那是一只狐狸,因为野兔子的体形没有那么大,狼的体形又没有那么小,獾子冬天是不出洞的。谷大愣以为卫万没听见他的话,就又说:“爹,真的是狐狸。”“是狐狸又能咋!变成女子又能咋!”卫万的气不打一处来。

在梁上磨蹭了很久,两匹马才迟疑地开始向摞摞石走去,积雪深的连谷大愣都有些怵。而且他知道越到梁底雪越深,马走起来越吃力,虽然距离营子很近了,可眼瞅着就是到不了营子。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骟马的吃力,可没想到返回来的路上,路会被雪埋的更深。为了减轻马的负担,他翻身下了马。骟马抖了抖身上的毛,像是在给自个加油。

已经顾不了太多了,谷大愣腰一猫,把一只脚从雪窟窿中拔了出来,另一只脚迅速跟上。长时间在野外,他的脚基本感受不到冰凉了,即便积雪灌满了鞋壳篓,他也感觉不到了。卫万没有下马,死巴牛一般地跟在骟马后面暗中替谷大愣使劲,好象比他自个走还吃力。

卫万听到了狼嚎,清清楚楚的,他压低声音喊:“大愣!大愣!”其实谷大愣也听到了,而且不止一只,顺着雪掩埋的沟谷嚎的森人森人的。谷大愣叫了一声:“爹!”然后扯了下马缰绳,他害怕骟马受到惊吓,那样它会不受他的指挥挣脱缰绳。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卫万也轻轻地拍打着老骒马的前胯,希望它安静。

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风声像是塞进了卫万的耳朵一样,他多想把那些让他胆战心惊的嚎叫声从耳朵里掏出去,可他不能让谷大愣感觉到害怕,那样他就更害怕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卫万下意识的又攥了攥了手中的镰刀把儿,心思:来吧,有狼肉吃了。

谷大愣侧身躲在骟马身旁,说:“爹,两只!”

卫万想:“一定是一公和一母,而且饿极了,或许还有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不然它们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捕食。”而且狼一般情况下不会攻击人和大牲畜,除非它们的崽子受到了威胁或者饥不择食的情况下。

一只狼在黑暗中悄悄地靠近了老骒马,灵性的老骒马脑袋一低,飞出去一蹄子。被踢飞的积雪顷刻间飞扬开来,形成了一团黑雾状的东西把那只狼包围了,狼失措地躲闪着,向后蹿出去十几米远。

卫万笨拙地展开手中的镰刀,“来吧,狼崽子们。”大愣紧贴着骟马的脖子,提防着狼从后面扑上来。卫万挥舞着手中的镰刀,风冷飕飕的,没有一丝的响动。摸黑的夜色里,那镰刀越发显得没有形状。

两匹马已经完全并肩了,脖子和脖子紧贴在一起,发出了骚乱的声音。谷大愣一边拍打着它们的鼻梁,一边招呼卫万,“爹,你抱紧马脖子。”说着扯一下两匹马的缰绳,又向雪地里艰难地走去。狼就在附近,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不能等待,只有进了营子才是安全的。两匹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举足不前,而且拉的紧了还后撤。

狼的爪子非常的锋利,一旦叨住马肚,就会被开肠破肚。两匹马在黑暗中与谷大愣僵持着不肯走,卫万急了,挥起镰刀重重地拍了下老骒马的屁股。老骒马蹄子一扬,把卫万尥下了马背。卫万“扑通”一声就掉进了雪窟窿,手中的缰绳也脱了。骟马跟着一通上蹿下跳,错一点把谷大愣带倒。

卫万已经爬不起来了,本来麻木的身体突然重重的一摔,就像被霜冻了的青庄稼一样,不散架已经是万幸了。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卫万一边紧抓着骟马的缰绳,一边“吁吁”地叫,一边还担心在雪窟窿里挣扎的卫万,“爹!爹!”

老骒马像发了疯似的在黑漆漆的雪地上咆哮着打转,黑暗中一时间鬼哭狼嚎,恐怖极了。谷大愣无法确定是老骒马踢中了狼,还是狼咬中了老骒马。骟马再一次开始骚动,谷大愣依然死抓着缰绳不放,嘴里还急切地叫:“爹!爹!”

卫万感觉到皮裤被甚东西扯了一下,他挥了一下镰刀,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叫声。谷大愣丢开了马缰绳,趔趄着几步扑到了卫万的跟前,“爹!爹!”“镰刀!镰刀!”卫万慌乱中把镰刀塞给了谷大愣。谷大愣紧攥着镰刀向扑上来的一团黑影勾去,由于用力过猛,那团黑影像面口袋一样从半空中跌落到了雪地上,然后一骨碌二次扑向了谷大愣。谷大愣双手反抓镰刀把,把刀头抱在了怀里,刀刃对准了扑上来的狼。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狼发出了类似绝望的哀号,然后那声音由大到小,慢慢的变成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一股热浪“刷”地喷涌到了他的脸上。

那只狼到死脖子都在谷大愣手中的镰刀上挂着,锋利的镰刀尖已经从它的下巴底穿过它的咽喉捅出了后脖颈子。

谷大愣永远记得狼最后发出的哀号声,伴随着塞北呜咽的风声,凄凉极了,恐怖极了。那声音他是熟悉的,可又是陌生的。那种似狗非狗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他的脑海里只有狗被打中要害部位才会发出那中近乎哀鸣般的犀利而尖锐的叫声,响彻在营子的上空,然后由高到低,拖着长音恢复了安静。

卫万心里清楚,是谷大愣不顾一切救了他的老命,不然他真的会被狼啃的。如果不是谷大愣丢掉马缰绳扑到他身边,凭他的力气是杀不死那只已经扑到他身上的公狼的。

那一年冬天,卫家的狼肉吃了很久,谷大愣觉得狼肉和狗肉没甚区别。娥子说:“狼肉比狗肉好吃。”卫万说:“还不是你大愣哥给你砍死的。”然后他边吃狼肉边自言自语:“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说完还叹息一声,仿佛在为那只狼惋惜一样。

那一年冬天总有一只母狼,一只没眼的母狼在卫家营子周围“嗷嗷”地嚎,那只眼是被老骒马踢瞎的。每当听到那嚎声,卫万总说:“你看看你,孤了吧,唉——”

5

春天说来就来了,卫万觉得过去的这个冬天太漫长了,雪一场接着一场,冷的都有点让他受不了。都说家暖一条炕,炕是够热的,尤其是他睡的炕头。他喜欢热炕头,腿脚疼,炕凉了,大晚上的会抽筋,抽的他疼痛难忍,睡不着觉,所以家里那热乎乎的炕头就成了他的独有,尽管这样,一到了夜里,他的腿都会冷不丁地疼痛,疼的他满身汗。

大愣和二愣仍然坚持睡在牛棚里,咋说都不听。卫万几次催促他们的娘,让她把那间闲房归置归置,晚上临睡时点一把过炕炉子,不过是多烧几块羊砖子的事儿。可俩小子犟的和驴一样,不但不领他的情,反而说喜欢睡牛棚。卫万无奈牙一龇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冻坏才怪。”

他们的娘也拿他们没办法,真是豆腐掉到了灰坑里,打不能打吹不能吹。卫万对谷大愣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可一想到他的娘的所作所为,他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了。他曾经有过把他们统统赶出卫家的想法,赶的远远的,爱狼吃了还是狗啃了,都和他卫家没有任何的关系。可那个黑漆漆的暴风雪肆虐的冬夜,他救了他的命,而且还把自个在城里买的唯一的那个贴饼子给了他,他是一路饿着肚子的。倘若那晚谷大愣丢下他不管不顾,那么他早就喂了狼了,而如今的卫家怕也改姓了谷了。

虽然卫大毛也十七岁了,可与十九岁的谷大愣比起来,他还嫩的多。娥子也十五岁了,眼瞅着得寻个人家了,女大不中留啊。可在他的心里除了谷大愣,还真没有第二个小子能配得上娥子。

大愣虽然长的人高马大,可那小子勤奋,而且心善,不像二愣人小鬼大,尽耍眼前滑,说心理话,他有点瞧不上他。

春天来了,又该忙着种地了。为了大牲畜春天不爬蛋,还得喂料。闲置了一年的农具又得重新收拾,虽然这些都不用他操心,有大愣,可谁操心,这些都是事儿。去年秋收后把多余的长工都打发了,开春了再雇不知是甚行情。营子里的几家大户,虽然地都没有卫家多,可农忙时也都是需要雇长工的,得早张罗,不然怕雇不上人。

开春的风依然吹的凶,捂了一冬的雪一点点的就化成了水,看着墒是不错,可经不住这连明昼夜的风吹,几天的功夫就干的梆儿梆儿的了。扑天盖地的风卷着沙土,连子种都摔不到垄里。种的早了墒是不错,可万一赶上倒春寒,绿汪汪的苗子都会被冻硬,阳婆一照就蔫的直不起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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