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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09:2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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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米歇尔·福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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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性人巴尔班

双性人巴尔班试读:

版权信息双性人巴尔班/(法)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编;张引弘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思想剧场)ISBN 978-7-208-15653-1Ⅰ.①双… Ⅱ.①米……②张… Ⅲ.①巴尔班回忆录 Ⅳ.①K835.658.9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04434号责任编辑 赵伟封面设计 林林思想剧场双性人巴尔班[法]米歇尔·福柯 编张引弘 译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01 上海福建中路193号)发行 上海人民出版社发行中心印刷 上海盛通时代印刷有限公司开本 850×1168 1/32印张 7.5插页 6字数 146,000版次 2019年4月第1版印次 2019年4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208-15653-1/K·2806定价 48.00元

古人喜欢将名人传记进行平行对比,向我们讲述那些流传了数世纪的作为榜样的亡灵。

我知道,这些平行的人生会在无穷远处相交。让我们想象其他一些永远排斥的人生。既没有相交的点,也没有聚拢它们的场所。除了那些对它们的谴责,激不起任何回响。我们必须在使其分开的运动中把握它们,必须重新找到它们奔向“无人问津”或丢失一切“名声”的黑暗时,留下的瞬间和闪亮的轨迹。这就像是普鲁塔克的反面:一种无人与之相交的平行人生。米歇尔·福柯

该著作曾收入米歇尔·福柯创立的“平行人生”(Les vies parallè les)丛书,以上为出版时的封底文字。前言  真实的性别[1]米歇尔·福柯

本文在美国版《埃尔屈利纳·巴尔班,又名阿莱克西纳·B.》前言[2]的法文文稿基础上补充而成。此版本附录部分收录了帕尼萨(Panizza)的小说《女修道院丑闻》(Un scandale au couvent),该小说受到阿莱克西纳故事的启发,帕尼萨应该通过当时的医学文献对此有所了解。在法国,埃尔屈利纳·巴尔班的回忆录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女修道院丑闻》则收录于帕尼萨的一部小说集中,该小说集以此为总书名,由差异出版社出版。勒内·德·切卡蒂(René de Ceccaty)让我注意到帕尼萨的故事与阿莱克西纳·B.的叙述之间的亲缘性。

我们真的需要一个真实的性别吗?现代西方社会以近乎顽固的坚定态度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现代西方社会令“真实的性别”这一问题遵循某种事物秩序,而在这一秩序中,人们可以自以为唯一重要的是身体的真实性和快感的强度。

尽管如此,长久以来,人们并没有这些需要。医学和法学承认双性人身份的历史就是佐证。人们用了很长时间要求双性人应该拥有唯一的、真实的性别。数世纪以来,又毫不费劲地认可他们有两个性别。那些造成恐惧、招致痛苦的残忍事件呢?事实上,情况要复杂得多。的确,无论在古代还是中世纪,都有不少死刑案例。但同样有与之截然不同的丰富的判例。中世纪,有关这方面的法规——教会法和民法——非常明确:那些两种性征——这两种性征在不同人身上可能按不同比例分配——并存的人被称为双性人。此情形下,由父亲或教父(因此,也是给孩子“命名”的人)在洗礼时决定其将以何种性别被接受。必要的话,建议选择两个性征中占上风的、“最具力量”、“最强烈”的那一个。但之后,进入成年阶段,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双性人可自由决定是想要始终保留那个被赋予的性别,还是更倾向于另一个。只是必须的是:一经决定就不能再改了,要一直保持到死,违者以鸡奸罪论处。正是这类选择上的改变,而不是人体构造上的性别混合,造成了绝大多数对双性人定罪的事件,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仍然保留着这些定罪的踪迹。[3]

[自18世纪起,]有关性征的生物学理论、涉及个人的法律条款、现代国家的行政管理形式一步步引导人们否定一个身体可以混合两种性别的观念,并因此限制不确定性别的个人进行自由选择。从那时起,每个人一个性别,唯一的性别。每个人都有最初的、深刻的、被限定的、决定性的性别身份;当另一种性征可能显现出来时,那只可能是偶然的、表象的,甚至仅仅是幻觉。就医学方面来看,这意味着面对双性人时,涉及的不再是承认出现两种并存或混合的性别,也不再是弄清楚哪一个胜过另一个,而是破译隐藏在复杂表象下的真实性别。从某种意义上说,医生要做的就是揭开迷惑人的身体构造,就是从可能已经具有相反性别形式的器官背后重新找到唯一的真实性别。对于那些擅长观察和诊断的人来说,性别的混合无非是对本性的掩盖:双性人都是“伪双性人”。至少这就是18世纪时,通过一定数量的重要事件和激烈讨论而日趋获得证实的论点。

从权利的角度来说,这显然意味着自由选择的消失。无论就法律而言还是就社会而言,都不再由个人决定他想要的性别,而是由专家来指出本性为他选择了什么性别,并且因此社会应该要求他坚持这一性别。当人们必须求助于法律时(比如,某人被怀疑未按其真实的性别生活且不妥当地结了婚),它会为一种没有受到足够认可的本性建立或重建合法性。但如果本性可以通过变化莫测或偶发的意外来“欺骗”观察者并在一定时间内掩盖真实的性别,那么人们也就可以怀疑,那些个人为了能够像另一种性别那样利用自己的身体而隐藏对自己真实性别的深刻意识并利用某些人体构造上的怪事。简言之,本性的怪诞可以服务于放纵的习性。因此,就有了对真实性别的医学诊断的道德关怀。

我清楚地知道,19世纪和20世纪的医学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这种极度简单化中的某些东西。今天,即使曾经杂乱地囊括着人体构造上林林总总反常现象的领域被极大地缩小了,也不会再有人说所有双性人都是“伪”的。尽管困难重重,人们还是接受了一个人可以选择不在生理上属于他的那个性别。

然而,认为人最终必须有一个真实的性别的观念远没有完全消除。无论生物学家对此持什么观点,至少在普遍的状态下,无论是精神病学、精神分析学、心理学还是大众观点,都认为在性别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复杂、模糊和基本的关系。确实,对于那些违反法则的做法,人们宽容了一些。但他们还是认为其中一些做法是在藐视“真相”:“被动的”男人、“男子气”的女人、同性之间的爱情:人们或许愿意承认这并未对既定秩序造成严重危害,但他们同样坚信这其中存在着某种“错误”的东西。一种最传统哲学意义上的“错误”:一种不符合真实性的做法;性别上的不规律或多或少被认为属于怪兽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想要摆脱认为这不是罪恶的观念如此困难,而想要摆脱认为这是得意的——但无论如何是无用的,并且最好消除[4]的——“发明”的怀疑也没那么容易。请醒醒吧,年轻人,从你们虚假的享乐中醒来吧;褪去你们的伪装,记起你们有一个性别,一个真实的性别。

此外,有人也认为恰恰在性别问题上必须探索个人最隐秘、最深层的真相;这样,才能最好地发现他是什么和是什么定义了他;如果说数百年间,人们认为必须隐藏与性别相关的东西是因为它们可耻,那么如今我们知道恰恰是性别本身隐藏了个体最秘密的部分:那些幻想的构成、自我的根、与真相的关系形式。性别的深处,是真相。

在这两种观点的交集处——在涉及我们性别的问题上不能搞错,以及我们的性别隐藏了我们身上最真实的东西——精神分析法强化了它的文化力量。它同时向我们保证了我们的性别——那个真实的性别——以及那暗藏在性别中的我们自己的全部真相。★

在“真实性别”的这段奇特历史中,阿莱克西纳·巴尔班的回忆构成了一份档案。它不是唯一的,但足够罕见。19世纪的医学和司法执意探询出真正性别身份的那些个体,其中一人留下了这样一份日记,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份回忆录。

在一个几乎完全由女性组成且非常虔诚的环境中被当作贫穷而值[5]得称赞的小女孩抚养成人,埃尔屈利纳·巴尔班——周围人称她作阿莱克西纳——最终被确定为“真正的”男性;被迫改变合法性别,经历司法程序和修改公民身份后,他无法适应新的身份,最终自杀。我真想说,这是一个平庸的故事——只有两三处让它有了些特别的力度。

首先是日期。大约1860—1870年间,正好是性别方面的身份研究进展得如火如荼的时期之一:双性人的真实性别还有对各种倒错的认识,它们的归类、特征构成等,简而言之,就是性反常方面的个人问题和类别问题。A.B.的最初检查报告于1860年以《身份问题》[6](Question d’identité)为题刊登在一份医学杂志上;塔尔迪欧(Tardieu)在《身份的法医学问题》一书中收入了其回忆录唯一能找[7]到的部分。埃尔屈利纳—阿德拉伊德·巴尔班,也叫阿莱克西纳·巴尔班,或阿贝尔·巴尔班,在他自己的文章里要么写作阿莱克西纳,要么卡米尔,是寻求身份认同的那些悲剧人物中的一位。

这种既反映了当时寄宿生的写作方式,也反映了其生活方式的优雅、矫饰、爱用暗示,甚至有些过分铺排而且过时的文风,令叙述避开了所有获得认同的可能。后来医生向阿莱克西纳不确定的身体构造强加的那一有关真实性的残忍游戏,此前无人愿意在她曾经生活的女性圈子里玩,直到一次人人都在尽可能推迟、最终被两个男人—一位神甫和一位医生—促成的发现。这具身体有些笨拙、不美,而且在与她一起生长的那些年轻姑娘中越来越显得反常,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却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而他似乎对所有人,更准确地说对所有女人,施展了某种魔力,蒙住了她们的双眼,把问题挡在了唇后。这种怪异的在场令那些在成人眼皮底下发生的接触、抚摸、亲吻具有了热量,这种热量受到所有人欢迎,而因为其中没有加入任何好奇心,人们的欢迎更是带着温情。故作天真的年轻女孩或自以为谨慎的年长教师都盲目得像是希腊神话里的人,对这个藏在寄宿学校里身材矮小的阿喀琉斯视而不见。这让我们觉得——如果我们相信阿莱克西纳的叙述的话—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激越、愉悦、悲伤、温存、柔情和苦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同伴的认同,尤其是密切之人的猜疑都不重要。

[在操纵意识的艺术中,我们时常使用“辨识力”(discrétion)一词。这个特殊的词汇指向一种能力,即察觉差异,辨别情感,甚至在最细微的精神活动中,从看起来纯洁的表象下驱逐不洁,从心灵的激荡中分离出什么是来自上帝的、什么是被诱惑注入的。辨识力在于辨别(discriminer),如果可以的话,它会永远辨别下去;它应该充满“好奇”,因为它要挖掘意识的奥秘。但这个词同样旨在说明意识的操纵者还应能够把握分寸,能够知道在哪里停止,不能走得更远,能够对一定不能说的事情守口如瓶,能够让在光天化日下会变得危险的东西留在阴影里。可以说,在这种属于修道院、寄宿学校、女性的和基督教的单性之爱的半明半暗的“辨识”体制中,阿莱克西纳可以活很久。而——悲剧的是——她进入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辨识”体制中。行政、司法和医学的体制。在第一种体制下得到认可的细微变化和微妙差异在这里不再行得通。而我们在第一种体制下可以讳莫如深的东西,在第二种中则必须被暴露出来,必须被拿来分享。说实话,这已经不是“辨别”的问题了,而是分析。]

从刚刚发现并建立新的身份起,阿莱克西纳就开始写她一生的回忆。她的“真实的”“确定的”身份。但清楚的是,她并非在这一最终找到的或者说找回的性别视角下书写的。不是男人在讲述、在试着回忆当他还不是“他自己”时的感情和生活。阿莱克西纳写回忆录时,离自杀已不是很远;对她自己来说,她始终没有确定的性别;却被剥夺了她所体验到的与同她一起生活的、她爱着的并强烈渴望的人不同或者不完全相同所带来的快感。她追忆过去那种快乐的无身份的化外之地,矛盾的是,封闭、狭小、热烈的集体生活庇护了这种状态,在那些集体里,人们享受着只与唯一一种性别来往的既强制又禁忌的奇特幸福;[这让人们接受了甚至是他们的本质之本质的渐变、波动、明暗变化和色彩变化。由于分配和认同的严格要求,另一种性别不在那里,它会说:“如果你不是你自己,不完全是,或不以同样的方式是,那么你就是我。推测还是错误都不重要;如果你留在那里,你就有罪。反省自己或者交出自己,然后成为我。”我认为,阿莱克西纳既不想要这个也不想要那个。她不像一些觉得被自己的身体构造背叛或被一种不公正的身份束缚的人那样迫切渴望加入“另一个性别”。我想,她乐于在这个由单一性别构成的世界、在这个承载了她的所有感情和全部爱意的世界成为“别样的”,却从不想加入“另一个性别”。既不是爱着女人的女人,也不是藏在女人中的男人。阿莱克西纳是对女性有着巨大渴望的无身份的主体;而同样是那些女性,没有什么能够迫使她们离开那个绝对女性的世界,对于她们的女性特质来说,阿莱克西纳是有吸引力的,也确实吸引着她们。]

大多数时候,那些讲述自己性别变化的人都属于绝对的双性世界,身份认同上的不适被理解为想要进入另一边的渴望——进入他们渴望拥有的或想要属于的性别的那一边。在这里,宗教生活和学校生活强烈的单一性别性显示出,在所有与自己身体类似的人组成的圈子中迷失了方向的无身份性发现并激起的温柔的快感。★

当时,无论是阿莱克西纳的事件还是她的回忆录似乎都未能引起[8]广泛关注。多题材传奇故事和医学情色小说作家——当时的人非常喜欢这类小说——迪巴里(A.Dubarry)的《双性人》(Hermaphrodite)显然借鉴了埃尔屈利纳·巴尔班故事中的诸多元素。然而阿莱克西纳的生活在德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反响。也就是帕[9]尼萨的小说《女修道院丑闻》。他通过塔尔迪欧的著作知道了阿莱克西纳的文章,这不足为奇:他是精神病学专家,并于1881年旅居法国。相比起医学,他更关注文学,但即使1882年返回德国后、在开始他的精神病医生职业生涯前他没有在某家图书馆找到《身份的法医学问题》一书,在法国时,他也应该看见过这本书。一位无确定性别的法国外省小姑娘与应该死在拜罗伊特避难所的疯狂的精神病学专家相遇,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一方面是女子寄宿学校和天主教机构温热的氛围中涌动着的偷偷摸摸的无名的愉悦;另一方面是奇怪地将严格的实证主义与被迫害妄想症——被威廉二世(Guillaume II)迫害——集于一身之人的反教权的狂热。一方面,秘密的特殊之爱在医生和法官的决定下变为不可能;另一方面,一位医生因为写了《爱的[10]主教会议》被判一年监禁,这本书在那个时代必然被认为是最“可耻的”反宗教文本之一,他向瑞士寻求庇护,却因“侵犯”未成年人被驱逐。

结果令人瞩目。帕尼萨保留了事件中个别重要的元素:阿莱克西纳·B.的名字、医学检查的场面。他修改了医学报告,原因我不是很确定(可能是因为他手头没有塔尔迪欧的书,于是一面凭借阅读留下的记忆,一面使用他所能掌握的、情况有些相似的另一份报告)。他还颠覆了整个叙述。他改变了时代背景,改变了众多具体要素和整个氛围;尤其重要的是,他将主观的世界转变成客观的叙述。为整个文本营造出某种“十八世纪”的氛围:与狄德罗和《修女》(La Religieuse)气质相符。一所专为年轻贵族女孩服务的富裕的修道院;一位对侄女有着暧昧情感的好色女校长;修女之间的阴谋和竞争;富有怀疑精神的博学院长;容易轻信的堂区神父和抓着大叉子驱赶魔鬼的农民:其中写到的完全是一种易受影响的放纵、一场有些天真的——不完全是纯洁的——游戏,它与阿莱克西纳所在的严肃的外省教区相去甚远,也与《爱的主教会议》中巴洛克式的激情有很大距离。

然而,帕尼萨在编造所有这些伤风败俗的风流韵事的场面时,特意在他的叙述中保留了一条宽阔的灰色地带:阿莱克西纳就在那里。修女、女教师、不安分的同学、误入歧途的小天使,情妇、情人,森林中奔跑的野兽、温热的宿舍里悄悄潜入的魔鬼、腿上毛茸茸的怪兽、遭到驱赶的恶魔——帕尼萨展现的只是她瞬间的形象,而别人正是通过这些形象看待她的。她,永远的男—女孩、男—女性,她是夜晚进入每个人的梦境、欲望和恐惧的那个东西,只此再非其他。帕尼萨只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的灰色形象,在故事的最后消失,不留任何痕迹。他甚至不想用自杀将她留住,不想让她像阿贝尔·巴尔班(Abel Barbin)那样变成一具尸体,最终被那些好奇的医生赋予一个毫无意义的真实性别。

我之所以把这两个文本结合起来并且认为它们值得放在一起重新出版,首先是因为它们属于那个饱受双性人主题困扰的19世纪末——有点像受异装癖困扰的18世纪。但同样是因为它们让我们看到,这个几乎没有一点丑闻性质的小小的外省传闻,在传闻主角的记忆中、在牵涉其中的医生的认知里、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向疯狂的精神病学专家的想象里留下了怎样的轨迹。我的回忆埃尔屈利纳·巴尔班,又名阿莱克西纳·B.

我二十岁,尽管还年轻,却已接近生命的最后,一定的。

我受了很多苦,一个人受苦!一个人!被所有人抛弃!这世界没有我的位置,它弃我而去,它中伤我。没有哪个活着的人应该承受这样巨大的痛苦,它却在我童年快要结束的时候降临到我身上,就在那个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年轻、一切都闪烁着未来之光的年纪。

那个年纪于我是不存在的。那时起,我就本能地与世界疏远,好像已经明白,自己注定要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生活。[11]

不安、迷茫的额头上仿佛压着一层又一层忧郁的阴云。我冷漠、羞涩,甚至对孩子脸上绽放的张扬而天真的喜悦也无动于衷。

我喜欢孤独,孤独总是与不幸相伴。有时候,有人投来善意的微笑,我也觉得幸福,好像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恩赐。

和童年一样,青年的大部分时候,我也是在修道院美妙的宁静中度过的。

那些真正虔诚的房舍、那些正直纯洁的心灵主宰着我的教育。我曾细细地看着这些上帝降福的神圣之所,世间有多少闪光而令人羡慕的生命从这里走过。

我看见小小的美德闪耀着光芒,它们让我理解并爱上了这个真正的宗教,关于奉献与牺牲的宗教。

后来,当我被卷入狂风暴雨之中,当我被一生的错误包围,这些记忆成了上天的目光,带给我一丝慰藉。

那时候,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每年在一个高尚的家庭中度过几天,在那里,我的母亲被当成朋友,而不是女管家。那个一家之主与其他很多人一样,都是在灾难年代的厄运中长大的。

我出生的那个名字以字母L打头的小城至今还有一家民用和军用的收容所。这座庞大建筑的一部分专门用于两性疾病治疗,病患数量相当大,其中有不少是城市驻军。

房子的另一部分完全属于孤儿和被遗弃的青少年,他们的出生几乎都是罪恶或不幸的产物,被无助地抛弃在这世间。可怜的生命,从还在摇篮中起,就为没有母亲的抚爱而失望不已。

我的童年中有几年就是在这个充满苦难与不幸的收容所里度过的。

我几乎不认识我那不幸的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过早地将他从我母亲温柔的爱意里夺走,她用勇敢和热切的灵魂努力对抗威胁着我们的可怕贫穷,但却是徒劳。

她的处境引起了高尚之人的注意。人们深切地同情她,L城收容所那位可敬的修道院女院长很快为她提供了慷慨的给予。

在一位主管官员,也是城市律师公会成员的影响下,我获准进入这间神圣的收容所,成为特殊照顾的对象,尽管实际上是让我生活在一群没有母亲、被这座感人的收容所养大的孩子中间。

当时我七岁。如今,入院前的痛心场面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早上,我完全不知道起床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会发生些什么。母亲带我出门,就好像只是去散个步,她一言不发,把我带到L收容所,可敬的女院长正等着我。她不吝惜爱意地抚摸着我,大概是为了不让我看见可怜的母亲默默流下的泪水。母亲将我搂在怀里,久久之后,才悲伤地离开,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她的离开让我心中一紧,我明白,从此,我被交到别人的手里了。

但那个年纪,任何感受都持续不了多久,那些为了让我分散注意而安排的活动很快排遣了我的悲伤。首先让我震惊的是宽阔的院子,满是孩子和病人,长长的过道浸润在虔诚的静默之中,只有痛苦的呻吟、垂死的叫喊会打破宁静。这一切都让我心绪难平,但却不会引起恐惧。

嬷嬷们围绕着我,我用孩子的目光望着她们,她们便报以天使般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爱我!

在她们身边,我什么也不怕,每当嬷嬷抱我坐在她的膝头,让我亲吻她的脸颊,我就觉得无比幸福!

很快我有了年轻的玩伴,也很快喜欢上她们。从她们那里,我感受到一种近乎尊敬的爱意,这些可怜的孩子是那么清楚自己在出身上与我的差别。我,我有家庭,有母亲,我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嫉妒。这一点,要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我们之间发生过一场争执,孩子式的争执,我不记得出于什么原因,她们中的一个,我最喜欢的那一个,严厉地指责我分吃了一块本不属于我的面包。这种任何严肃的小事都不会带来忧伤的时期很快就过去了。

一天,按照惯例,我陪M修女去贫民区看望那些贫穷的病人,在那里——不得不说,我是个受宠的孩子——她告诉我,我将被托给别人照顾。凭借公认的影响力,她让我进入于尔絮勒会的一家修道院初领圣体,接受更精心的教育。初次换地方令我满心欢喜,这一点我承认。善良的修女大概也看出来了,她的脸上透露出某种嫉妒的哀伤,我不无理由地将其归于她对我的强烈爱意。

这位仁慈的女士对我说:在那里,和您一起生活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和贵族家的女孩。一同读书、游戏的不会再是您从小遇到的这种无姓之子,估计很快您就会忘记我们这些充当过您母亲的人。我记得,我当时说,我特别喜欢M修女,无法听她这般指责我,这让我很是受伤。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却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将她的手贴在唇上。

这一无声的抗议让她相信了我的情感,却不能令她忘记,从今以后,会有其他人获得我的爱、我的尊重。

几天之后,我以寄宿生的身份进入了S修道院。善良的M修女想要陪我一起,亲手将我交给院长。

我永远无法忘记见到这位女士时的感受。我从未在修袍下看到过如此庄严伟岸、如此富有表现力的美。我们喊她埃莱奥诺尔(Éléonore)嬷嬷,后来我知道,她来自苏格兰最大的贵族家庭。

她举止坚定,令人尊敬。不会有比从她脸上看到的更和蔼、更迷人的神情。只要看着她,就会喜欢上她。她不仅知识渊博,还有罕见的才干,让她在指导修道院事务时游刃有余。她深受上流社会器重,在整个城市拥有很高威望。

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可以证明,她在任何方面都值得尊敬。写这些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却觉得她仍在眼前。有关她的回忆是我残存的记忆中最温柔的一撇。后来,当我生活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我喜欢回忆她那天使般甘甜的微笑,那样我就觉得好受一些了。

我很快适应了这座神圣的修道院,本能地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并带着这样的情感舒适地生活。

寄宿生很多,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些年轻女孩中绝大多数日后都会因为出身或名下的财富而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

因此,我和她们之间有一道天然的界限,只有未来能够将其打破。

但她们从未让我遭受过这种差异造成的痛苦——年轻人常常过早地理解这种差异,并学着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残忍地滥用它。

她们都喜欢我,但我得说,我一点也不觉得自豪,因为我认为我的情感在她们眼里不值一文。

学习是严肃的事情,教我们的也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我在严肃的学业方面颇具天赋,因此受益颇多。

我进步很快,不止一次让那些出色的女教师震惊。

然而,一旦涉及手工劳作,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做手工,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每当同伴们为装饰客厅或打扮年轻修士而制作小物件时,我都在读书。古代或当代的历史是我的最爱。

我从中找到了一份精神食粮,让我明白是什么占据了自己全部的天赋。而这份宝贵的占有也让我从当时完全掌控着我的那份隐隐的悲伤中摆脱出来。

多少次我逃避散步,只为了可以拿着书独自走在美丽花园的奇妙小径,去到尽头那片种着葱郁的深色栗树的小树林!

在那里,景色开阔、壮观,可以沉浸在南方的茂密植被带来的喜悦之中。

多少次埃莱奥诺尔夫人在这无与伦比的梦幻中与我不期而遇,她的眼神让我忘记一切!我满怀欣喜地赶去与她相见,几乎总能得到亲吻,她的怀抱充满了魅力,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有时,我那么渴望一种强烈而真诚的爱意、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却不敢说出口。

在那些光彩照人的同伴中,我与一位皇家法院顾问的女儿成了朋友。

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尽管她的外表毫不起眼,却浑身散发着谦逊的优雅;她的五官不美,但匀称而迷人,且始终带着疾病留下的伤痛印迹。疾病似乎喜欢在最年轻、最富有的人里寻找寄主,可怜的利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受害者。不到十七岁,就已经向命运低头,她的额上写满了暗暗的苦痛,而这些苦痛还在惊人地加剧着。

我猜想她在受苦,早早地把自己献给了死亡。

我当时还不到十岁,她的身体状况让我们跨越了年龄的差异,促成了我们的亲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情感。有些同情是表达不出来的。无需激发,就会存在。

当时,我自己也很虚弱,身体不好。

我的状况引起身边那些善良修女眼神中透露出的严肃担忧。我和利亚一样,是长期照料的对象,我们不止一次在护理室相遇。

我以完全的、强烈的爱意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她身边。

我是她的奴隶,是她忠诚而满怀感激的狗。我用我对所有事物的热情来爱着她。

当她低下那长长的、形状完美的睫毛看向我时,神情温柔像是抚爱,我高兴地直想落泪。

当她在花园里想要靠着我时,我又是多么自豪。

我们双臂交织,走过两边栽满玫瑰的长长的小径。

她和我说话,带着特有的有教养又有些尖锐的灵魂。

她垂下金黄色的秀发,朝向我,我用热切的亲吻表示感激。

当时,我对利亚说,我爱你!上课铃声却很快将我们分开,因为R小姐已经坐在了最前排的位置上。作为已经完成学业的学生,她还待在修道院里只是为了那些消遣性的艺术知识课,她在这方面表现得出类拔萃,是老师的骄傲。

夜幕降临,我们就要分开,直到第二天弥撒的时候才能相见。晚上,我们住在不同的宿舍。她的宿舍连接着寄宿生唯一的换衣间。因此,我总是在睡前以此为借口去看她。好几次玛丽·德·贡扎格夫人责备我每天的健忘,威胁说她再也忍受不了我不待在自己的宿舍里了。

我记得,五月的一个晚上,我成功地躲过了她的监视。睡前祷告已经完成,她下楼前往埃莱奥诺尔嬷嬷的房间。

确信楼梯上听不到她的声音后,我悄悄地穿过宿舍,走过音乐课用的大厅。我到了换衣间,随手抓起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我进入了一个小房间,我知道那是利亚的房间。我悄无声息地弯腰朝向她的床,亲吻了她几次,把一件小巧的象牙基督受难像递向她的脖颈边,那是一件漂亮极了的工艺品,我以为那是她想要的。“拿着,我的朋友,”我对她说,“收下它,为了我,戴上它。”

我艰难地匆忙找寻来时的路。但还未走到一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让我浑身发抖。老师就在我身后,我被发现了。

我僵硬地站住了,徒劳地想着如何缓解这场风暴。我甚至都没有精力思考,只是勇敢地等待它的降临。“小姐”,善良的修女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惩罚您,埃莱奥诺尔嬷嬷明天会处理的。”

对我来说,这一威胁是最糟糕的惩罚。对嬷嬷,我怀着的是一种深切而顺从的敬仰,不是恐惧。一想到会让她不高兴,我就受不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好,醒来更是痛苦。弥撒时,我甚至不敢转头看她的眼睛。

早餐后的课间休息,一位杂务修女来领我去院长办公室。我颤抖着走了进去,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的囚犯。

我相信,我看见的还是那副平静而威严的面容。这位高尚的女士坐在一张朴素的扶手椅上,双脚搭着一把靠在墙边的祈祷椅,上方是一个黑色的大十字架。“我的孩子,”她说道,声音带着忧伤,“我知道您违反了规定,如果不是那位善良院长将您委托给我照看,我会毫不犹豫地将您从今年初领圣体的名单中划去。我知道她很爱您,出于对各种情况的考虑,我努力代替她完成她的使命。”

接着,语气变了,她朝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会意,在她脚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默默地哭了起来,把头倚在她的一只手臂上,她没有把手抽开。

这是我接受过的最为虔诚的劝诫之一,我在其中看到了真正纯洁且慈悲的伟大灵魂。或许我无法切实理解她的高尚,但今天,当我评价那些人和事时,她声音中美妙的语调就会在我耳边回响,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想起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时,对于这个如今我已经了如指掌的世界,我既不认为它不公,也不觉得它鄙陋。

我将一颗浸润着温柔的喜悦和最真挚的感激的心留给了埃莱奥诺尔嬷嬷。

初领圣体的时间近了,这也将是我与青少年的纯洁情感永别的日子,因为我将离开这里前往桑特,去母亲身边。

日子定在7月6日。那一天阳光灿烂,大自然仿佛也参与到了这个纯洁、天真的节日带来的喜悦之中。

22个年轻女孩和我一起走向庄严的桌台。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以最好的姿态完成了这一庄重的动作。

我们竭尽所能装点修道院,举行隆重的献祭仪式,仪式结束后,会客室向所有焦急的母亲敞开大门,她们前来拥抱这场盛宴的年轻主角。

我的母亲也在等我,一看到我,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那是母爱最好的表达。

我们的目光短暂交汇。门很快就关上了。那一天,没有孩子能够离开这个神圣的地方。

世间的任何分心之事都不会扰乱这些刚刚献给上帝的年轻灵魂。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令人不快的小事。

晚间,激动人心的列队仪式在花园举行。

场地是之前精心选定的。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身着白衣的孩子列队走在这精巧的伊甸园的美丽小径上更庄严的事情。

真挚、纯洁的声音重复着虔诚的歌谣,诗意的词句轻轻敲击着我们的心灵。

一直温和、芬芳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沉重起来。厚重的乌云从地平线上升起,预示着猛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在如此高温的天气,这是很常见的。很快,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证明了我们的预感,当队列返回教堂时,不详的闪电划破长空。

我的心骤然紧缩。这是不是预示着等待我的将是灰暗、可怕的未来?就在踏入这个被称作世界的飘摇的小舟中时,我看见如此景象,意味着什么呢?

唉!现实过早地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这场暴雨只是后来侵袭了我一生的风暴的前奏!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吃不下。仿佛被一种古怪的不适控制住了。睡前,我将我亲爱的利亚紧紧抱在怀中,我的亲吻悲伤得像是最后的道别!

她也是,我就要失去她了,可能是永远,因为我们的命运不会再有交汇。

离开L城两年后,我得知这位可怜的朋友最终败给了肺结核病。她的死,对于一直视她为宠儿的高贵家族来说,是一场可怕的悲哀。我的第一次爱意也从此破碎!

我也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与在那座阳光明媚的修道院里度过的平静安宁的日子全然不同。

我到了B城,我的母亲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五年。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被国王选中作为军事要塞,它的名字总是与那些政治大事联系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诉说我的故事,接下来就要开始这项任务中最艰难的那部分了,说到这里,我还是有些犹豫的。

我即将说的事情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难以置信的荒唐言语,因为,它们确实超越了某些可能存在的界限。

你们或许很难体会到在我经历那些特殊的怪事时产生的情感。

我只请求一件事:无论如何,相信我的真诚。

那时我十四岁,必须强调,七岁以后,我就与母亲完全分开了。

只有极少的时候,可以偶尔见到她。我每次到B城,去她工作的那户人家,都会受到迎接家庭成员般的款待。这一次,我真的回到了他们之中。这个家庭由五位成员组成。

一家之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可敬的老人,是荣耀与忠诚的化身。

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次女,受人爱戴的父亲的慷慨天性全都重现在了这个即便不幸婚姻中的苦涩也未能打倒的骄傲灵魂之上。

R夫人有三个孩子,她将满腔柔情全都倾注在他们身上。

她对我的母亲也表现出强烈的依恋,完全不顾社会距离造成的隔阂能否让她的行为得到理解和欣赏。在她眼中,尽管我的母亲属于下等阶层,她仍是她的朋友、她的密友。

R夫人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我献给她十八岁的女儿,好让我留在家中。出于天生的骄傲,我当然会抗拒这样一个来自陌生人的提议。

到了这里之后,我的立场改变了。我就在母亲身边,在这个家庭之中,渐渐地,我习惯于将所有人的大的快乐当成是自己的快乐,于是,我接受了。

克罗蒂尔德·德·R.小姐除了极美的外表,还有着某种高傲的气质,只有在面对我时,她才会放下她的傲气。她认为我是一个只能平等对待的孩子,并且对此毫无怨言。

于是,我成了她的侍女。

尽管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完全改变,但我始终受到她的恩惠。

我睡觉的房间与她的只隔了一间小小的等候厅。

早晨,我照料她起床,她总是起很早,无论夏天还是冬天。然后帮她梳妆打扮,在这期间,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所有可能想到的话题。如果无话可说,我就开始天真地赞美她。她有着无人能比的白净皮肤。一想到如此优雅的举止,怎么能不为之着迷?

我就为她着迷。时常情不自禁地称赞她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这一点也不夸张,也绝不是空话。

有时,她会转而问我健康问题,虽然得到了那么多精心的照料,我的身体还是没什么好转。我抱怨必须接受这样或那样的调理,很不舒服。在这一点上,那些医嘱就像是必须服从的命令,否则就是不听话。

甚至,常常为了一点小问题就要立刻找来医生。

那位医生频繁出入这座府邸,因为我那高尚的恩人圣-M.先生长期处于病痛的状态……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剧烈的疼痛,无论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每当他因为病情发作而痛苦难耐地暴躁起来,只有我的母亲能够平复他的情绪。

在他家里,我有大的工作,也有小的工作。我是他的朗读者、他的秘书。当他身体允许的时候,他会让我仔细阅读、查阅一捆捆家庭文件,这是他宝贵的娱乐时间。“离我近点,卡米尔,”他对我说,“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封信,是关于那件事的。”我慢慢地读,偷偷地观察他是否对我满意。

阅读结束后,我还会搜寻一番,找到些不完整的私人信件。大部分都是某位姐妹或是大哥写来的,大哥是帝国英勇的将军,在我们那些著名战役中负过伤。我喜欢这样的相遇,它向我诉说着一段又一段历史,而我则带着前所未有的渴望倾听。

尽管我还很年轻,他却给予我无比的信任。

我之前说过,那时我已经读了很多书。很早就建立起自己的判断标准。尚在青少年时期,我就已经严肃而善于思考,法国历史中那些丰富多彩的重要事件,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年轻的女主人总是在固定时间来到外祖父身边坐下,她是外祖父最宠爱的孩子,但她的到来不会打断我已经开始的工作。

到了晚上,我读报纸。

每次阅读的时候,他都会闭上眼睛,把头靠在靠垫上。最初几次,我都以为他睡着了,就停了下来。

他总是立刻意识到。

你累了吗?他问我。听到否定的回答,他就让我继续下去。我会读完整份报纸,除了那种连载的小故事。

其实,我并非漏掉了这些故事,只是我想一个人读。

我如饥似渴地读了大量古代和现代的作品,这些书就堆在紧挨着我房间的书房的架子上。

不止一次,读书让我忘记时间,等回过神来,才惊讶地发现天色已晚。这就是我休息和消遣的方式。必须说,我从中学到了很多有用的教诲。

我承认自己尤其被奥维德笔下的那些变形所震撼。那些经历过变形的人应该是能感受到变形的。这一奇怪的新发现在之后、在我的故事里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十七岁了。而身体状况虽然没有引起担忧,却也不再正常。

每日,医生都会宣布一些很有用的药是无效的。最终,他让我们不要担心,时间会说明一切。而我,我却没有一丝恐惧。

克罗蒂尔德·德·R.小姐已经二十岁了,很早以前她的婚姻就已定下,对方是她的一位表兄,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耀眼的财产,他有一个永远庄严的名字,被载入法国海军大事记。

美丽的未婚妻一直期盼着未婚夫的到来,他返回之后就立即开始了婚礼彩排工作。

拉乌尔·德·K.先生并不是典型的美男子,却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就会喜欢上的那种。开朗的面貌透露出他天生优雅的性格,让他成为一位有魅力的男人,甚至帅气的骑士。所有女人都会为能与他结合而自豪。

我能肯定的是,即将与他结为夫妻的那位天使般纯洁的年轻女孩正竭尽所能强烈地爱着他。

这对年轻人期待的盛大的家庭婚礼在C城堡举行,那里是K夫人日常居住的地方。

婚礼后他们在那里逗留了八天。圣-M.先生没能参加婚礼,由于身体状况不好,不得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在收到可敬的外祖父的祝福后,这位可爱的夫人感动地紧紧抱住了我,她让我许下诺言,无论将来生活如何,都不会将她忘记。

没等我回答她的话,她就走远了。

当时的场面令我沮丧。

每当看见她曾经居住过的那间雅致的房间,我就忍不住落泪。一想到早上她不会在那儿朝我绽开第一个笑容,也不会对我说临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笼罩着我。

我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但现在我又有新的事情要做了。

这个家族的一位朋友,也是我的精神导师,出色的教区神甫向我透露出要让我献身教育的想法。在我的同意下,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母亲和我的恩人。如我所料,他们都很满意这一提议。

但我却不高兴。我对它产生了一种毫无来由的深深的憎恶之情。

未来成为女工这样的前景倒也不会让我满意,但我认为这比那个提议要好。

一天晚上,我照常为圣-M.先生朗读,母亲坐在我旁边为他泡茶——总有一部分茶是给我的——我看见他们互相交流眼神,好像在问谁先开口。

是他先开口的。卡米尔,他对我说,你有良好的教育基础。你很聪明。只要去某某师范学校读书,凭借你的天赋,两年就能毕业,拿到资格证书。没有什么职业比这更能配得上你的想法和基础了。

我被他的话打动,也惊讶于他说理的清晰,他给了我坚定的信心。于是我很快做了决定,回答了他的话。我真诚地感激他,并保证会向他证明他没有看错我。

母亲很满意我的回答,她一直焦急地等待我的答复,这一点值得理解,这个梦想既满足了她的骄傲,也平复了她作为母亲对我的未来感到的担忧。

就这么定了。我的命运已定。那个夜晚决定了我一生余下的时光!但上帝啊!它与期待的相距太远!

现在,我毫无畏惧地着手自己接受的新工作,因为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要说对此感到满意,那是骗人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然而,我还是在渴望成功的野心的推动下开始了工作。谁没体会过第二天就要面对考试委员会的那种发烧般的狂热呢?

某某师范学校在政府的支持下每年招收十二名年轻女生。入学前,她们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预考,通常是由学区督导主持的。修道院N院长向我提供了所有必要的建议。

母亲为我准备上学的行装,我则积极地工作着,几个月来,我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足以应对这第一场战役。就快到八月了,考试的时间临近了。向学区监督部门提供出生证明、市长签署的道德凭证耗费了很长时间。

现在是8月18日。今年,某某师范学校授予了十几名女学生资格证书。其中一个是我母亲的妹妹,但只比我大几岁,于是,我将她当作自己的姐姐。

因为她的缘故,她的同学和陪伴她们的善良的院长都认识了我。

那位院长视我为未来的学生,对我格外和蔼。

这都受益于她对我姨妈强烈的偏爱,姨妈是她最亲爱的学生,她不想与她分别。

如果说这一职业带给我的前景令我欣喜,那完全是假的。我接受它,倒也不讨厌它,这是真的,但它也不能吸引我。我完全能够想见,在那种被所有人奴役的状态下,也就是女教师的状态下,将会面临的难以计数的困难。

确实,如今人人都了解,在我们那个时代寄宿学校男教师和女教师的地位。她们不仅是诽谤的对象,还要遭受某位牧师必然而专横的影响,牧师嫉妒她们的能力,若是不能让其成为自己的奴隶,就会激起对她们的恨意,用仇恨的压力压垮她们。我看到的这些让我可以引以为戒。那一刻尚未到来。

但我刚刚说的是一块无法避让的暗礁。说这些可能会为自己招来怀疑的嘲笑。无论如何,我都当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我敢说,除了个别值得尊敬的人,我在这里想要大胆抨击的那些官员要比我实际说出来的多得多。

除了市镇的神甫,女教员最可怕的敌人就是小学男教员。那是她们的直接上级,是男人掌控着她们的命运。对学校说几个字,向大区区长打个小报告,就足以让她们受到整个教育团体的鄙视。

试想一下,也是我亲眼所见,某个男人靠着有些狡猾的手段获得小学教员的职位。他无法欣赏一位寄宿学校女教师的才能和长处,而她常常只能请求他不要坐在高贵的扶手椅上,而是去和那些学问疏浅的学生一起坐在长椅上:这就是男人!

因此,他们避免涉及严肃的话题,因为会有挫败感。他们专注于那些一个比一个更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威吓孩子,剥夺他们回应的可能,这的确有用。为此,他们也指责女教员,在威胁的口吻面前,为了不被学区委员会代表人先生的权威毁灭,她们只能屈服。

再设想一下,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某位女教员长得好看,而督导先生被她吸引,因为这些男人可能天生有着某种洞察力。在这一点上,他们还是敏锐的,这我们承认。在此类不幸的打击下,可怜的年轻姑娘为了不眼睁睁看着养活自己和老父亲的面包被剥夺,只能在傲慢的上级面前表现得更加敏感、更加渺小。小女孩的恐惧让上级欣喜,于是他稍稍降低姿态,说一句恭维的话作为结束。同样的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很可能会被当成侮辱,但她能无礼地回应督导先生吗?不能。他很清楚这一点。她也不能对他想要的进一步发展无动于衷。

然后,两人到了一间小厅。这位先生想要用点点心。现在不再是教育的问题了;他肆意说话,这是他熟悉的领地。甜言蜜语越来越清楚。先是威胁,再是许诺,但他会提出要求,他的言辞说明了一切。

为了不招来恨意,很可能她会大方起来!……

也可能她会礼貌地请求督导先生快一点,不要再跨在她的身上。

这种情况下,堕落的总是女教员。她会去反抗这个人人口中的道德模范吗?她首先感到厌恶,因为这损害了自己的名誉,却对他毫发无伤:于是,她什么也不说了。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懊恼情绪,评论的话语传遍整个省,接踵而来的是可怕的指责。

如果神甫也针对她,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她只能认输。不能将她驱逐出去,他就竭尽所能让那些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当地人们小心任命的好修女那儿。

这些实在不可思议的场面就发生在我面前,我亲眼见到那些无耻的勾当、令人愤慨的滥用权力的行径,试着将它们讲述出来的。

我丝毫不想损害这一勤劳且值得关注的阶级的荣誉,她们将自己奉献给了教育我们这些乡下人的艰难事业。

没有人比我更欣赏她们追求善意的美好意志、为了一切关乎文明的道德事务所付出的无限努力。我唯一的目的仅仅在于提出这个涉及公众道德的问题。

我被某某师范学校录取了。那里离我只有几里路。但对我来说,此次行程却是一件大事。必须越过海洋,因此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迷人风光。

到了D城后,船长带我去了修道院里的女子寄宿学校。学校外观简洁淳朴,就和里面的生活一样。

在我跨入校舍的那一刹那,我还不知道即将纠缠着我的是怎样难以言表的苦恼。是痛苦,是羞耻。我所经历的,语言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述。

几乎很难相信,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十七岁,我面前的年轻姑娘有些也刚刚满十六岁了。善良的院长热情地欢迎我们,我却无动于衷,当我在她的指引下到达师范生班级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那些朝着我微笑的真诚、迷人的脸庞都已经攫住了我的心。

从这些面孔上,我读到了喜悦和满意,而我却始终悲伤得难以忍受!某些本能的东西从我身上显露出来,似乎在阻止我进入这间童贞的殿堂。有一种感情控制着我,那就是对学习的爱,它让我暂时忘却了这奇怪的困惑。为考取资格证书前来学习的学生有二十到二十五人。但除了我们班,这所学校还有至少一百多名小女孩,有寄宿的,也有走读的,一共组成了两个分开的班级。一间大宿舍将我们聚集起来,里面安置了大约五十张床。

宿舍的两端各有一张挂着白色帘子的床,分别属于一位修女。长期以来已经习惯睡在独立卧室的我极难忍受这种公共区域。起床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也很希望我能够做到在亲爱的同学面前脱衣服,而不是想尽办法躲着她们,我那么爱她们,但又本能地对我们之间的差异感到羞耻,我说的是身体上的差异。

那个年纪,女性的优雅开始形成,我却既没有从容的步态,也没有花季女孩呈现出的丰腴的四肢。我的脸色病态地苍白,表现出一种习以为常的痛苦状态。我的轮廓生硬,总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不断生长的薄薄的绒毛覆盖着我的上唇和脸颊的一部分。可以想见,这种独特性常常为我招来玩笑,为了不被当作笑柄,我常常用剪刀充当剃须刀。但毫无疑问,这只能让它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显眼。

我的身体也完全被绒毛覆盖着,因此即便是很热的天气,我也小心地不像同学那样让手臂暴露在外。至于我的身材,它一直瘦得可笑。一切都那么惹眼,每天都会受到瞩目。但我必须声明,我得到了老师和同学普遍的爱护,我也对她们报以同样的情感,只是以一种近乎惶恐的方式。我生来就要去爱的。灵魂的所有力量都推动我去爱,在冰冷的、接近冷漠的外表下,我有一颗炙热的心。

这一不幸的情感立刻为我招来了指责,让我成为被监督的对象,我公开反抗这样的监督。

很快我就和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孩建立起了亲密的友谊,她叫泰克拉,比我大一岁。当然,我们之间除了身体上的差异,没有更大的外在分歧。我这位朋友同样率真,并且我有多么不优雅,她就有多么优雅。

大家都称我们是连体儿,确实,我们一刻也不能看不见彼此。

夏天,在花园学习,我们挨着坐,一手拿书,一手紧握着。时不时地,当我靠向她、亲吻她,有时是额头——替我想想吧——有时是嘴唇,老师会死死地盯着我。这样的事情常常一小时重复二十次。于是,老师就会把我带到花园的另一边,我并不总是甘心离开。散步的时候,也会上演同样的场景。命运奇怪地让我们在宿舍时分开,我睡二号床,她睡十二号床。但这一点也没有妨碍到我。不拥抱她,我无法入睡,于是,我用计在所有人都躺在床上时仍然站在床下。踮着脚尖走到她身边,和她做最后的道别。有时我会被老师抓住,毕竟我和老师之间只隔了一张一号床。关于离床的借口起初她还能接受,但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这位出色的女性其实很爱护我,这我知道,我的行为方式总是令她震惊、令她苦恼。而鉴于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不再用惩罚来教导,而是用心来对待我们。

于是,次日,她找到了教育我的方法,她把我一人叫去公园,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就像一位姐姐,她用最动人的话劝导我,提醒我一间修道院应有的道德和尊重,以及由此产生的谨慎感。听她说话,我不禁流下眼泪,因为她太擅于运用这种毫不情绪化的语调。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现在我完全有资格说,不可能找到什么可以与这一杰出的天性相提并论的东西。我敢打赌,即便世上最多疑的人,面对如此高尚、如此纯洁的灵魂,面对如此虔诚的基督教徒,也不可能不珍视这样一个能够培养出这些品质的宗教。有人会说,这些品质太少见了,这我知道——多么不幸啊——但这只会让它们更加可爱,并且,如果真的所有人都无法达到这样的完美,那还有谁敢以此去要求人呢?

神圣而高尚的女性!有关她的回忆支撑我走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这些记忆在我迷茫之时出现,就像天上的一道光,让我重获力量与安慰!

谦虚而质朴的玛丽—德—安茹修女是一位真正伟大的人,她努力拒绝一切可能证实其高贵出身的谈话。她的父亲是一位将军,长期担任重要的外交工作,拥有最辉煌的职业,而她很早就放弃了姓氏和财富可能带给她的未来,完全献身于服务穷人和病人的事业。她学识渊博,掌握着女性少有的知识,因而受上级委派管理D师范学校。仅仅说她受到学生的爱戴实在太轻了。她们都崇拜她。而且,她极少责备我们,就连最轻的责备也很少说;她对我们的期望就是,在秩序形成之前,我们就能去遵循秩序。

督导员尽管很少来访,每次来访时间也都不长,但都和她很熟。

师范学生的学业是这样安排的:早上,不分冬夏,都是五点起床。六点做弥撒,要么在小教堂,要么在离修道院仅五分钟路程的堂区。

七点开始学习,八点结束,用早餐。九点开始上课。早上主要练习法语、写作、书写和地理。

十一点吃午饭,接着是住宿生和走读生的休息时间。但对我们来说,这段时间刚刚好够完成早上的作业。一点到四点半,我们学习数学、阅读、练习法语。也有几天专门学习声乐和绘画。五点之后,我们就自由了,但也并非没有工作,但我必须说这不是我们的任务。对我们来说,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如果还有时间,我们会利用起来,要么做针线活儿,要么解答某个新的、棘手的问题。因此,我们进步很快。我对手工活儿的厌恶与日俱增。有时,我会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必须在同学面前承认自己在此方面的无能该怎么办?每当同学们在这类练习中有所精进的时候,我都沉浸在我最爱的娱乐——阅读——之中。

夏天,如果天气允许,晚餐后,我们会去海边散步。修女们陪我们一起,但从不加入我们。巨大的海滩几乎总是空无一人,一直延伸到修道院的墙角,只有一段围墙将其隔开。风光非常迷人,尤其是暴风来临的时刻,在这个空旷的沿海地带,暴风是很常见的,它常常到来,击打着我们周围的恶劣环境。在这些干燥海岸下起暴雨是无法想象的,着实吓人。

我经历过一次这样可怕的场景,这段记忆始终保留在脑海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场面。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

白天时,天就沉沉的。没有一丝风送来清新的空气,晚上也是一样闷热。和往常一样,晚餐后,我们去围墙边散步了一小时。就在这时,气氛突然变了。猛烈的狂风从海上而至,同时阴暗的乌云从海平面压来。

显然,狂风暴雨将至。

我匆忙往回走,因为自从来了D师范学校之后,就对暴风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泰克拉倚着我那无论如何控制仍旧颤抖不已的手臂。

就在我们准备回去的那一刻,一道可怕的闪电把我牢牢地钉在地上。天裂开大口,闪电从中劈下,就落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却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被吓坏了。但风暴还未使出全力。

大约午夜的时候,强度加大。一道道闪电愈发密集,宿舍里闪烁的夜明灯彻底无力了。

没有人睡着。两位修女打开她们的帘子,大声念着祷词,只有几位同学出声应和。

单调的声音夹杂着越来越响的雷声,没有什么比这更悲伤的了。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勉强能够呼吸。我直不起身来,只能探头看看周围。

身边没那么受惊的同学起身来到我床前安慰我。正当一道可怖的闪光照亮整间屋子,我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紧随闪电而来的是爆炸般的声音,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响声。

就在这时,我床铺上方的窗户哗啦一声打开了。心神错乱的我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与前面的响声连成一片,仿佛正在经历真正的痛苦。

就在我们还未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不知怎的,就跨过了我与老师之间隔着的那张床铺。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玛丽—德—安茹修女的臂弯里,她无法挣脱我这突如其来的拥抱。

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我把头靠在她只罩着睡衣的胸口。

今晚第一次,我感到恐惧减弱了,玛丽—德—安茹修女让我慢慢注意到自己赤裸的状态。确实,我未想到这一点,但我理解,尽管并不完全明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支配着我的整个身体,让我羞愧难当。

我的状态很难解释。

床边几个同学看着这一幕,仅仅将我紧张的颤抖归因为恐惧的情绪……我既不敢站起来,也不敢面对那些牢牢锁住我的目光。我变形了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腿在身下曲起。

出于同情,这位出色的老师毫不吝惜她最温柔的鼓励。我重又跌坐下去,头抵着床。老师试着用一只手抬起我的头,另一只手扶在我额前。我感到这只手将我点燃。

突然,我移开她的手,将它凑向唇边,带着一种陌生的幸福感。发生在任何别的时刻,她一定会为这一无法忍受的亲密举动而责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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