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云端看人生:萧乾经典散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3 20: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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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乾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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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云端看人生:萧乾经典散文

站在云端看人生:萧乾经典散文试读:

第一辑由午夜到黎明

那是一个夏天,当北平热得快冒了烟儿的时候,我同一位在铁路上办事的朋友偷乘了他的运货车,到塞外“避暑”去了。年月虽然已很久,我还记得这事。每当我想起那番旅行的时候,心里便充满许多愉快的沁凉的记忆,但我也忘记不了一个很小但是很惨的悲剧,主人翁是一家兔子的老小。离我住的地方约十里便是一座蒙古村庄。多少次我好奇地想去看看。遥遥望着山麓下那片土房,我怀了许多原始的梦。但朋友却劝止我莫去,说那里的蒙古人虽离铁道极近,因不与汉人杂居,始终还没有同化,只身去那样言语不通的陌生地方是不大妥当的。我急得难挨,然而却又不敢冒险。终于,一个雨后的下午,我有了个机会。一个相识的通蒙语的轿车夫答应带我去,而且,他还准许我跨在他的车沿上。立在篱笆门外,第一眼我看到的是挂了许多蒙文符咒纸条的屋檐下一只个子大、模样凶的狗。尽管它的身子已为铁链锁着,也还对我们狺狺地吠着。经过一番问询后,我们被让进去坐了。我是怀了不少担心的。招待我们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异于以“娇羞”为淑德的汉族女人,那个蒙古妇人是睁了大大的黑亮眼睛微笑地为我们倒茶、端奶饼。我留心到她那红润的健康肤色——在塞外那几乎是我仅见的不带鸦片暗影的肤色。借了那个轿车夫的通译,我们谈了许久话。他告诉我牲畜繁殖的话,蒙人怎样打官司,和他们如何由萨拉齐东迁到这里。我们谈得算是很投契。看看天色不早,我们便起身告辞。走下石阶,忽然一个雪白的影子由我脚前蹿过。我本能地赶忙追上去,白影子却在屋角消失了。爱好活物的我,可兴奋了。我赶了过去,随着,同伴和蒙古主人也跟过来。啊,一段用秫秸缠的短短围墙里,盘踞着五六只白兔子,石榴籽般红而圆的眼,瞥见我们,一瞬便钻进地上砌好的窟窿里去了。“喜欢这个?”主人甩着长袖,笑嘻嘻地问我。蒙古人是一个古怪的民族。当他们怀疑你的时候,戒备是森严的。但当你获得他的友谊后,他永把捧给你所喜欢的视为责任。就这样,他掀开了兔窟的木板盖。啊,多么热闹的一个小社会呵,我简直数不过来了,只看见一片黑白光润的皮毛,一对对灯笼似的眼睛。“喜欢哪只,你?”主人要我随便指。自然,我挑了一只肥大雪白的。没料到,放在蒲包里的却是十只了。他临走时嘱咐我说:白的是父亲,黑的是母亲。它们这一窝八只宝宝才落生一个月,眼睛还没睁开。他反复地叫那轿车夫叮嘱我:叫它们自己睁眼,千万掰不得。于是,抱了那沉甸甸的一包,我带着莫大的感激向慷慨的主人告辞了。一路上,我高兴地把搭在车沿上的腿如吊桶似的那么甩来甩去。我时刻侧耳倾听蒲包里吱吱的细锐叫声。好亲热的一团哪!到家我把它们安插在我那木板床下面。附近天天和我玩耍的孩子们都闻风络绎跑来了。那么些颗跳动的心围着一对羞怯的夫妻,和八位阖眼酣睡的娃娃,咂咂吮着奶头。“小兔兔,怎么不睁眼啊?”一个微麻的孩子问。我即刻推开了他伸出来的手,厉声告诉他动不得的。为了安全,我并且即刻将蒲包藏回床底下去了。可恶的麻皮,当我出去洗手的工夫,他又拽出蒲包来看了。我一踏进门槛,看见他正在摸着一只小兔子的眼睛。“放手!”我大声喊着,我气得恨不吃了他。从那以后,我不敢离房了,一直守到天黑。事情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的。当同住的朋友起床漱口的时候,他嚷着扑向依然蜷卧着的我。“糟了,台阶上有一只小兔的尸首!”我赶忙起来,一面骂着狐狸、黄鼠狼,一面心下盼着只是“一只”。啊,何止台阶上啊,桌底下便有三四只,床脚也还有呢,血渍一直染红了我的鞋面。我吓得快哭出声来了。是什么猛兽在我睡着的时候,干下这等残忍的事呢?我检视着那血肉狼藉的小小尸身,不再吱吱,不再咂咂,却僵寂得如一片枯树叶、一块瓦片,只是血渍弄得比那些都更难看些罢了。我为一腔悔恨僵成了一块木头。忽然,一个更重的拳头向我胸口打来。我急忙蹿进房里,我记起“尸亲”的老兔来了,我预料那猛兽一定也饶不了它们。没有。它们却安然无恙地活在那蒲包里,只是,那雪白的皮毛上已染了紫红的血渍。最不忍看的,是那如同“血口”一般的嘴了。当我收拾地上的小尸身预备埋葬的时候,那个轿车夫来了。他看见了血渍。我辜负他满腔的欢喜,我噙着泪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忙跑到床下去看老兔,回过身来,摇着头说:“你不该触它们的眼睛啊!”我着急地抗议说:“我没动,我没动,麻皮造的孽!”“无论谁干的吧,反正,”轿车夫皱着眉说,“小兔子是老兔吃掉的。它们最忌讳有人用不洁的手弄它们孩子的眼睛,只要触到了,它们便宁可把孩子吃掉。”“兔子比人还有气节啊!”他这样叹着气似的哀悼,又像是钦佩。秋凉,当货车把我重由塞北载向关内的时候,遭了失儿之苦的母兔已因忧郁而死了,那个父亲在丧儿之后又失掉老伴,在我登车的两天前,竟将左眼急瞎。我将这个已不活泼乱窜的残疾动物抱在怀里,抚着它那不再光闪的毛,心下有说不出的羞愧。是我害了它们一家!如今,该怎么处置它呢?可怜这无儿无女的鳏夫,它只了无尘愿地紧闭了眼睛,鼻孔间喘着温热的气,服服帖帖地承受我那负疚的抚摸。1934年3月,海甸(选自《落日》,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年6月初版)

古 城

初冬的天,灰暗而且低垂,简直把人压得吁不出一口气。前天一场雪还给居民一些明朗,但雪后的景象可不堪了!峭寒的北风将屋檐瓦角的雪屑一起卷到空中,舞过一个圈子以后都极善选择地向路人脖颈里钻。街道为恶作剧的阳光弄成泥淖,残雪上面画着片片践踏的痕迹。飞机由一个熟悉的方向飞来了,洪大的震响惊动了当地的居民。他们脸上各画着一些恐怖的回忆。爬在车辙中玩着泥球的孩子们也住了手,仰天望着这只奇怪的蜻蜓,像是意识出一些严重。及至蜻蜓为树梢掩住,他们又重新低下头去玩那肮脏的游戏了。那是一只灰色的铁鸟。对这古城,它不是完全陌生的。大家都知道它还有伙伴们,无数的,随在背后。这只是只探子。它展着笔直的翅膀,掠过苍老的树枝,掠过寂静的瓦房,掠过皇家的御湖,环绕灿烂的琉璃瓦,飞着,飞着。古城如一个臃肿的老人,盘着不能动弹的腿,眼睁睁守着这一切。城门低暗的洞口正熙熙攘攘地过着商贾路人,一个个直愣着呆呆的眼睛,“莫谈国事”的唯一社会教育使他们的嘴都严严封闭着。又要有变乱了。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和谁,反正腌菜说不上得多备些的。随手还不能忘记为家里的灶王请下几股高线香,为的是保佑一家老少平安。阳光融化了城角的雪,一些残破的疤痕露出来了。那是历史的赐予!历史产生过建筑它的伟人,又差遣捣毁它的霸主。在几番变乱中,它替居民挨过刀砍,受过炮轰。面前它又面临怎样一份命运,没有人晓得。横竖居民是如潮似的向城里灌了。那是极好的晴雨表,另一个征服者又窥伺起这古城的一切。古城自己任如一位臃肿的老人,低头微微喘息着,噙着泪守着膝下这群无辜的孩子——1932年冬,北平(选自《小树叶》,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初版)

过路人

天刚蒙蒙亮,轮船进了港。波涛尽处不再是一片灰蓝色了:起初是渔民搭的小草棚,渐渐有瓦房了。船沿着越来越窄的江身前进着。终于,看到了一所红砖楼房。许多人捆起了行李。水手在甲板上跑动起来:松缆绳,落垫板。这个当儿,两岸的楼房便无法制止地向上叠了。立体的,哥特式,矗立,尖锐,像竞高会里的肩膀,一个个想压倒它的邻人。汽车如硬壳虫般在江滨爬行着。渐渐,我读到巍峨建筑上的字了:洋行,洋行,横滨的,纽约的,世界各地机警的商人全钻到这儿来了。好一条爬满了虱子的炕!小汽船、划子、舢板,全如苍蝇一般向轮船靠近了。驶过了一段漫长的水路,船沉着地呼啸了一声。于是,岸上人物越变越大了,也越真了:黄瘦的脸,尖长的下巴,眨巴着一对对滴溜儿转的眼睛,大声争吵着。我有点害怕。我夹紧了那只仅有的小包袱,怯生生地迈上直通码头的铁梯。悬在水面多日的脚,这时算触着陆地了。然而是怎样硬的陆地!水泥的马路,水泥的楼房,水泥的人!再也看不见我那片绿油油的高粱。我有点晕。或者说,我有点累,并且也饿。三天的航程对于一个统舱客差不多相当于坐了一次牢。躲在甲板底下那黑洞阴湿的大货舱里,人是和货堆积在一起的——当空位不敷时,货物既是固体的,伸缩就只有向活人身上找。而且,货物是多么广泛的一个分类!在烟台,一个小买办瞪着一对三角眼,硬把几个盛了鱼鳖虾蟹的“海味”席篓塞到我的身边(我左手边已堆满了五六口袋煤炭)。我不能哼一声。我还没忘记送我上船时,一个好人的嘱咐:往海里抛个一两口子算不得回事!我吝惜我这条命。于是,为了躲避腥臭的袭击,我夹了那只小包袱逃到甲板上去了。啊,这个地方不坏!那绿的海又带我回到绿的家乡了,在那里,绿色包含着各种秋收的希望:香喷喷的玉米或熬粥的高粱。面前这片绿色也那么起着波浪,只是起得太高了些,它为什么总向我龇着白牙?是喜悦,还是咒诅?我想问那灯塔。我有点挂念那塔上的看守人了,多寂寞啊,然而又多自在啊!当我对着海遐想的时候,突然,一片湿淋淋的东西洒到我的头上了。登时,一摊冰凉的东西沿着我的脊梁沟流进我单薄的衣服里去。我即刻反过身,仰起头来看。头等舱的一个茶房在擦地板。这个衣服白净、心地毒狠的家伙,竟把脏水淋到我头上了。我再也捺不住。我怒冲冲地质问他。正在擦着一个墙角的他,却只向我抛了个轻蔑的眼色,跟着还向船外吐了口痰。气死我了。我奔到那小楼梯口。我一直向上攀,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口,揍他一顿。[1]“Hey,get out!”一个水手装的白种人向我警告了。他正在窗口看风景,手里还拿了一只照相机。看见梯口冒出一个人头,他用手指清脆地打了一个榧子。甲板上招来了许多人,终于我失败了。我又被驱回货舱时,说甲板是不让统舱客逗留的。在那个黑地方,向来不晕船的我,结果还是晕了。不是船使我晕,是周围一阵阵恶心的呕吐。如传染症似的,那气味把每个旅客肚里的积蓄全给抽了出来。本来就潮湿腥臭的地方,这时已成为一个污水坑了。这样熬煎了三天,也就难怪我直好像害了一场大病。如今我走进了另外一个货舱。我夹紧了包袱,瑟缩地沿着墙根走。汽车多啊,多得像家乡池塘雨后的蜻蜓。费了老大气力提炼成的汽油全在马路上变成一阵阵臭烟了。那烟还得通过人们的五脏。地方是真新鲜,房子高得使人感到重压,街心还伫立着络腮胡子的印度巡捕。我一壁走,一壁计算着身边还剩多少钱。我生怕那些大楼抢去我那一点点借来的钱,我随走随摸着衣袋。在一个墙角,忽然一只多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衣领。那是一个面貌凶恶的洋鬼。我赶快夹紧了包袱,按住那有钱的口袋,想跑——他掏出了手枪,我的腿开始颤抖了。那枪口对着我的胸口,一个戴尖帽的黄种人开始在我身上摸索起来。“验验,拿出来。”他们数清楚了我所有的钱,一共三十多块。这数目得支持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他们查验我那夹得很紧的包袱了。那个黄种人硬由我胁下抢过来,狐疑地睨视了我一眼,才把它摊到地上。一件新浆洗的大褂,一把牙刷,一身裤褂;这以外,还有一本英文的《富兰克林自传》。书是我的课本,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了。翻了好半天,他走开了,丢下我一个人蹲在那里,又重新把那包袱系好。我沿着便道,无目的地走。我走过许多大理石筑成的巨厦。因为是早晨,石阶上还睡着借宿的乞丐,身上盖着破报纸,下面露着生疮的烂腿。多么巍峨的建筑啊,然而又是烂得多么难看的腿!对于这个大城市,我有了许多疑窦。已经说过,我饿了。我走进一家饭铺,用手势比画要吃些什么东西。我不是吃,我把一碗热腾腾的面硬吞下去。然后,用一张钞票换回几只银角子。肚子填满,即刻精神抖擞起来。我的眼睛似乎发了光,感官皆如新磨的刀锋那么敏锐了。我想把这个大城走个遍,然而,过马路却不像饭前那么容易了。汽车屁股后面仿佛皆装了块磁石,一辆接着一辆,成为硬壳虫的天下了。傍晚,我走到一家船票局,明知要重做囚奴,我还不得不买一张统舱票(付款后,那几只银角子就变成铜的了)。这只南航的船恰巧次晨起碇。为了节省一笔耗费,我决计那夜宿在船上。大都市的夜景啊,转得比走马灯还快,我只觉眩晕。高楼已为黑暗包裹起来了,各种广告灯却成了精灵。这么变,那么变,它只想捉住路人的视线。街上挤着妖冶装束的人,扭来摆去,用那对饥饿的眼睛寻找今夜同睡的人。一阵尖锐的汽笛,救火车朝一个不幸的方向出动了。红的火焰燃烧着天空。天空这时斜扫着几道弧光,江上停泊的外国军舰正在打着灯语。很晚了,我才向码头那方向走。我找到了那个将与我发生四天关系的船,它泊在一个外国轮船公司前面。这时,甲板上起重机正甩动着它长大的手臂,将苦力搬近的口袋一一捏进货舱。码头上起伏着负重者近于喟叹的哼声。我溜进舱门,想趁船没开,先找块地方睡觉。逛了一天的街,我已疲乏得成一摊泥了。当我在寻找着安身之所的时候,一个满身油垢的洋人走近我来,扯住我的耳叶就往外拽。摆开了他的手,我掏出才买到的船票给他看。这时,一个华人买办也走过来了。他向我要铺保。然后,他又用英语对那个洋人说:“这个人神色不正,得留神。”他没料到我是方由一个洋学堂出来的人。我便也用英语驳斥他:“胡说,我是一个学生。”啊,感谢我小时那个英文教员,洋人翻了翻蓝眼珠,竟放过我了。他临走还喃喃解释着:“不过你们中国海上强盗太多,太多——但是,哼,也不怕,我们船上也有四架英国机关枪——”说这话,他似乎是为镇威我的。如果我是个小海贼,这时也该放弃那不安分的想头了。那一夜,我居然找到了一条木板,就睡在上面。由于我曾经同一个洋船员说过一阵话,没有一个人驱逐我了。我想,我一定可以做个舒服的梦。在内心深处,我在怀念着家乡的原野了。我入梦不久,忽然有一只手向我怀里探来。我猛然睁开了眼,是一张涂满了很厚脂粉的脸,眼角似乎还有一块疤痕。“先生,两只洋——”她嘟囔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我茫然不知怎么回事。我怒冲冲地驱她走开。她咧开嘴,露出一排黄铜色的牙,她竟想分夺我这块木板,而且,她还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臂膀。我即刻由木板上坐了起来。对付不了这个纠缠,我跳出舱门,立在甲板上,大声喊起:“茶房!”舱门口这时坐着一个肥胖的妇人,茶房却正倚在她身旁。那个妇人竟朗声笑了起来,茶房也搭讪着说了些我不懂但是感到不好听的话。这时,甲板上除了那个恶作剧的茶房,那个母夜叉的老鸨,和那脂粉女人以外,就只有我,对了满天星斗。江上这时静得很,几只停泊在江面上的轮船皆安详地睡着,桅杆上的小灯和繁星比赛着光辉。江水拍着船身,轻微而富于节奏,有如催眠曲。我扶着船栏吐出一口闷气,回过身来,又看见了那张惨白的脸。1934年5月(原载1936年《作家》第1卷第1号,收入《小树叶》,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初版)[1]英语:“喂,滚开!”[1]

苦奈树

登了岸的次晨,天刚蒙蒙亮,我便悄悄爬了起来。我怀着一个神秘而有趣的打算。我最担心会惊动身边那个旅伴。然而,多么不巧呵,当我穿衬衫的时候,我的皮夹竟恶作剧地由口袋里蹦了出来,落在地板上了。这下震出不小的声音,至少,那旅伴眼皮有些松动了,而且,睫毛间随后闪出一道黑眸子。“你——你去哪儿?”在这辽远地方,他还是说着家乡话,我有些觉得不该了。“我想做一回梦去。你先睡一下。趁着露水还没给太阳烘干,我想拜访对岸那个岛。那儿我有过一个梦。”“不成!我一个人,一句本地话也不会说,怎么成!我跟你去!”旅伴说着,便爬起来了。像是怕我丢下他不管,他死死地拉住我的袖口。我多么不甘呢!我原想一个人用软软的鞋尖踏着那没膝的七星草,湿了鞋,湿了袜子,也湿了一颗浸在过去里的心。一边走,一边寻觅着那些深深埋在记忆里的脚印。然而,我这打算多么不近人情啊!迢迢地把一个人带到这么远,海行四天,在陆地上过的第一个清早就把人家丢下,自己去寻梦!我答应了带他去。过后,我甚而又觉得应该带他去了。有他,现实的代表人在身边,我也不至于为那七星草埋起来啊。当我触到过于沉重的悲哀的回忆时,我还可以向他那边逃跑呢!于是,迎了晨风,我们立在海关前那个石级砌成的码头上了。那是一个怎样动人的地方啊!请莫误会,我这里并不是在称道那些劳力朋友们紫红的脊背,岸上嘈杂的人声也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一点也理会不到背后的一切。不错,海关那座大钟吸住了我的眼睛,然而我看的不是时刻。我的面前躺着庞大的轮船军舰,还有千百只舢板,然而我的心却越过了这些,奔到海那边一片绿的山丛去了,那是梦的岛啊。阔别了三年的蛇江又和我重逢了,它哪里老实了一些啊。它掀腾,扑奔,白的舌头卷着我的脚面,咸的星点溅满了我的通身。面前已有三只舢板在争抢我们做主顾了,舢板在波涛里摇摆着,撑船人的喊叫也随着震荡起来。对着面前这片,谁还有心讲价呢。我一手扶着旅伴,相偕跳上了舢板。排开参差的船只,一声招呼,一匹灰色布帆便斜斜张扬在蔚蓝的天空里了。舢板便沿了一条抛物线,朝着那翠绿的地方奔去。这时,新升起的太阳正在海上撒下金沙般的闪光。倚着那伸进海中的码头,手攀着红漆栏杆,我是带着难以形容的心情登岸的。我不能忘记我曾轻佻地做过一个舞蹈姿势,因为我第一眼就又看见那棵油绿硕大的苦奈树了。这时候,树荫下面正坐着三两个渔夫打扮的人。啊,还是那么粗大,那么沁凉,南国的风在它的叶隙间往来穿梭着。忘记了旅伴,忘记了坐在树脚的人,我凑近前去,脱了帽,怀着一颗微跳的心抚摸它。——我不否认四下惊奇的注视。谁体会到重遇的心情呢?恍惚间,在地下,我好像看到了两个天真孩子的影子,一本翻开着的诗集,破烂的边缘说明了它和主人交情的亲密。一阵风,记忆里吹来古老的诗句。诗尽管不是上乘,对我却另有一番意思啊。六年前,少年流浪者的我是多么狡猾啊。这两句诗曾为我带来多少甜意!——有一天,你不要我,我会躺在沙滩上,叫海水冲得没有了的。——将来我们去看守灯塔好吧,孤零零地活在海中间,日夜有怒涛在窗下叫啸着,月尾有一只白色小船为我们运来干粮。——你可不准偷懒,净叫我一个人爬梯子点灯!面对着大海,我们说过多么傻的话啊!那些,只有这苦奈树曾有机会偷听。突然,身边的旅伴拖住我的臂,他一脸的不耐烦。我只好向山谷里走去,随走,还回头看那棵硕大的树。——如今,是一个肥胖家伙的姨太太了!一路上,茫然地摸着两边的残石,我暗自叹息着。1936年秋,上海(原载1936年《中流》第1卷第4期,收入《落日》,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年6月初版)[1]该作品是作者所著长篇小说《梦之谷》的胚胎。

叹息的船

船靠了九江码头,我登岸发了个明信片给介绍我搭这条船的朋友说:“好一条新船,竟还不满周岁。马达响声清朗得充满了青春的脉息,通身见不到一丝锈渍。跨在江上,真是一匹不让人的健驴,简直该留来做海上结婚用!”也许这信不该写。船过牯岭时,天际原有的灰云凝成乌黑了。那一夜,江面布满了白雾,和谐迅疾的水上进行曲戛然打断,船泊在江心。可怜鹄立船头那个敲钟手,为了避免撞船的惨剧,他当当地一直敲了两个钟头。(尖锐的钟声也穿不透江上苍茫浓厚的雾。)黎明驱开了雾,雨又追踪而至了。于是,江面卷起了一排排的白牙齿,挟着飓风,向船身气势汹汹地扑来。拥来的白牙齿却皆为这匹健驴的蹄子踏成泡沫。我正骄傲小高楼上那个固执的船主逆着暴力悍然前进呢,突然船搁了浅,飓风缴了舵手的械,褫夺了他驾驭的本领。又是在半夜,狂风呼呼在江面疾步,似要率领波涛趁黑造反。今早醒来,船已如一倦兽,喘吁着瘫卧在江边了。沙粒牢牢抓住船尾。一匹健驴,不错,然而如今四蹄已为人捆起了。它尽管沙哑地嘶叫,却翻不得身,伸不成腿,同情它的只有两岸山岭原封送还的回响!它终于放弃了翻身的挣扎抛了锚。但是飓风呢,并没有收束的打算,沉重的雨脚落在甲板上。那一排排的白牙齿也仍在不容情地咬着船身。呼呼的风声里似夹杂着狰狞的冷笑:“叫你跑!这下往哪儿跑!”适才我扶着船栏,顺着风向,想探试一下飓风的淫威。呃,这个恶霸!它哪里答应。它咆哮,它摇撼,简直非把我抓到它血口里才甘休。我隐身在船头一只黄色通气管的后面(头发早已蓬乱不堪),环顾四方,我为那孤丁形势而战栗了。不是昨天的事吗?记得船过彭泽县址时,我还对着那座蟹脚山风雅地默诵着陶渊明的诗。小孤山多么像一个大力士的臂肘啊,上面生满了蓬蓬的汗毛。那时我还悠闲地为它拍照呢,如今自由失了,这趣味当然也不存在。迎面是一个毁灭的威胁。这时候,甲板上再见不到抽烟散步的中年绅士或披发的青年浪漫诗人了。(舱里正响着哗啦啦骨牌相碰声。怕风浪的他们却正在玩着“东风”“北风”哩!)我勒紧了破外套的领口,顶着风,向船头移步。船头正有七八个水手在搬动着一盘直径足有半尺的粗绳,是为拖救时用的。暴躁的风在他们单薄的衣襟里穿梭,雨脚也乘势在他们脊梁上乱踩。他们吃力地咧着嘴(风又趁势钻进他们的口腔,直达五脏),低哼着一种悲凄得近于叹息的调子,手不停歇地操作着。风吹动着桅杆上面的旗子啪啪作响,如劈干柴。一个水手这时正爬上桅杆,挣扎着挑起一具黑饼形的求救信号。飓风对于从事脱险工作的人自是忌恨的啊!它不惜用冰凉的笞条鞭打他们。然而这些人为了确保全船的生存,一直在爬上搬下,在狂风里蠕动着,如一簇不识寒冷的生物。我退入舱门。黑黑过道里就拥挤地躺了一堆统舱客。因为飓风太凶,被子过于单薄,都狼狈地逃到这个角落里避风。孩子饿了就知道往妇人怀里钻,男人嘴里永远吧嗒着那袋不亮也不灭的叶子烟。他们的家当不多:一条合用的破棉被,一只塞满了陈旧炊具的木箱,这一切皆跟随了他们若干年,如今也全在身边。守着舱口外的飓风,他们只是轻微地叹息着。船走,他们也享不到大餐间的福;沉了,就算结束了这不幸的生命。船除了载运他们,另外没什么惠施,他们对船也就没有什么感情。他们蜷曲在黑魆魆的角落里,静候着命运的发落。船动时,他们也不做非分的痴梦。穿过了这不幸的一群,我闯进了官舱的餐厅。除了洋舱外,这是最阔气的地方了。餐厅四角的电扇为布厚厚地包起,应景的是温热的暖气。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伸着两棵粗壮的仙人掌。四张圆桌上皆有细嫩的手往来抓摸。船上几位西装青年玩起扑克了,靠门的那桌是由沙市上来的乘客,哗啦啦地叉起麻雀。一个极懂眼色的白衣茶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随时笑眯眯地递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窗口外,飓风呼呼地逡巡着。寒冷虽碰不到他们,那一排排的白牙是看得见的。看见那个,他们心烦了。记起大江那端有人怎样翘候,算算船的愆期将使他们生意受到怎样的损失,忧愁涌上他们的心头,泛滥到脸上了。乘着他们叹息,茶房有意夸大其词地说匪窝离这儿多么近,“红军”如何杀起人来不留情的话了。即刻,桌上伸抓着的手指松下了牌,恐怖扫过那些张肥胖和尖瘦的脸。“老爷,就开开心吧,反正也没有办法!”一个时装却戴了碧玉坠子的妇人,手指又摸到麻雀牌了,杂着牌声,是莫可奈何的叹息。甲板上有了一片嘈杂的响声,乘客们向船头蜂拥了。(热情的甚而扬起手巾,跳跃着,互相安慰着:上海是到成了。)那么些双眼睛全向远处瞭望,一只黑烟囱变得庞大了。那小高楼上即刻发出求救的灯语,一明一灭着,有如乞儿的泪珠。甲板上的人们也真的就用那心情等待这救命星。那条船只还了一个灯语,一个我们完全不懂的暗号。然而我们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是在表示:“等着吧,我会来救你们。”我们等。走近了,却是条美国兵舰。我们又有了新的希望了:如果拖救不力,这只有那么些炮口枪眼的船不是可以泊在附近,保护我们度过可怕的今夜吗?船开得很近了,我们便希望它停下来。多么失望啊,它一点也没减速!它竟擦着肩,笔直向下游开去了。到这时,搭客们才记起了寒冷。他们愤恨地骂着,又跄踉地退回舱里。傍晚,当大家正心惊胆战的时候,江上起了一声啸叫。一条船在苍茫暮色里向我们驶来了。昏暗中,它桅杆上那盏红灯牢牢抓住大家的心,成为众望的焦点了。瞭望小高楼上又打起一明一灭的灯语了,两三个水手还爬到桅杆上挂起求救的旗子。仰起了头,大家把希望寄托给那飘在空中的符号。船老远便连连还着灯语,由那一亮一暗中,我们直是看到了善者一对慈祥的眼睛。我们感激得说不出话,连三岁娃娃也懂得向江上招手。终于船走近了,由烟囱判明了是条英国的商船,稳健而大方地向这方驶来。船头激越着白的泡沫,那好像是热诚的标记。甲板上穿西装的即刻卖弄起历史知识,夸奖起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过去的仗义来。船员这时可忙了:水手们又高高系起一面白底红道的乞救旗,两个穿洁白制服的二副,一个站在货舱顶盖上用望远镜端详起这条友船的雄姿,另一个立在船头,迎风挥着求救旗子。满船都充满了热烈的生存希望。粗大绳缆搬到船头了。救生船也奉命准备落下,载运绳缆到援船上去。商船走近了:灿烂的灯光,甲板上立着许多人,遥遥看着我们。热情的人们啊,他们招手,挥动手绢,甚而同情地呼叫。然而船却驶得越来越远。“它也许拣顺风的地方停吧?”“靠太近也不妥当。”甲板上待救的人们还这样借原谅别人来安慰自己呢。那“援”船竟径自开向下游,稳当而且大方,如一有教养的绅士。虽走却还闪着那秋波似的灯语,好像在说:“爱莫能助啊。”这时,那光亮引起的却是愤怒了。夜由两岸黑丛丛的莽林里扑来了,黑的水上仍龇着一排排的白牙。几只江鸥环着船身飞了一遭,拍动着它们雪白的羽翼,咦咦叫着。是安慰,还是嘲讽?过分的失望增添了甲板上搭客的疲倦。人们垂着头,一个个走回舱门,咒诅着那“狠心的船”,抱怨着旗语打得不利。直到天明,江边还躺着这条载满了叹息的船。1936年5月(选自《珍珠米》,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8年7月初版)

由午夜到黎明

朋友听说明朝我便将辞别这个古城,到一个蜂窝似的地方去,就劝我还是在这里多绕几个圈子,抚摸一下那些朱红砖瓦,也许不久它们也得挨受鞭打。“谁知道你再来是个什么样子呢!”他这话直是一瓢凉水。我带点气恼怒视着他,他却避开我的眼光,对着窗口瞭望。窗子对面是一根电杆,杆上糊满了红黄刺目的眼药广告。好心的邻人,他们担心中国人的眼睛皆快瞎了,方用这吓人厌人的广告把座古城糊严——但是,治什么劲呢,瞎了也许还舒服些!那是一个阴郁的初春,天空满是沉重的灰云。日头被灰云蒙蔽得如一盏豆油灯,地上是冰碴儿和践踏得不像样的残雪。我同朋友在马路便道上走,那里,穿着哔叽西装和翻毛皮大衣的男男女女依然阔步而行。也有泥污的孩子在车辙里爬着当马玩,或堆起一尊臃肿傻笑的雪人。沿着朱红的宫墙有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腰,边走边咳嗽着。缝穷的老妇人用好奇的眼看着身边跨过的大皮靴。一阵钢铁击碰石面的铿锵声,是由交民巷出来的一队骑兵,姜黄的制服,金边红底的肩章,昂首的马背上骑着昂首的人。即刻,街上行人稀少了,店伙也准备着上板。天空一阵嗡嗡声,远处有三只飞机摆着匀称的姿势飞来。爬在车辙里的孩子突然张着小胳膊哭了出来。朋友是个学历史的,走过御河桥自然就拐了弯。巍峨的门楼,高大的门洞。我们踏在那石道上好像还能辨认得出历史上臣宰的足迹。多少忠臣揣着贤策忙匆匆地奔向午门,结局也许凌迟而死。石道两旁不是当年的朝房吗?那窄小的屋子正适于低声计议断送江山的捷径。如今,他们都死了,枯了,遗留给他们后裔的却是这样一份惨淡的命运。看到那脱了漆,弯了腿,已成为一块朽木的宝座,我忍不住轻蔑起祖宗了。它值得什么呢,在上面坐坐,却荼毒生灵,牵累了万代子孙。那晚,我独自穿过幼年住过的一条窄巷,窄得连星光也无法照临。两边墙壁传出粗大的鼾声,杂着婴儿尖细的哭声。远地有夜行人打着呼哨,边走还边唱着流水板。一阵咳嗽声有如砍伐枯木(树心已为野禽啄光!)的回响,空洞而响得怕人。然后是一声叫卖:“一包糖来——荷叶糕!”啊,这老头子,他还活着,他还卖这个!当我脑顶还梳着两根小辫子时他就卖这个。好个不死也不改行的人。第二天下午,朋友和他的亲戚们一起送我上车站。卧车厢里一共有四张铺位。我关心着我的旅伴。茶役提进一只贴有“长春旅馆”纸条的皮箱。我发现上铺是一位日本青年,身穿整洁的学生装,有着一对时刻留心观察的眼睛。把铺位理好后,他便开始读起一本似乎是论华北棉花的书了。等一下,又进来了第二个旅伴,是一位身宽体胖,穿着肥大军服的同胞。他身边有个侍从,口口声声称他“旅长”。这位旅长粗声喘着气,揉着眼睛,任那侍从替他解纽扣,解武装带,甚而替他脱下军裤。然后他就如雷峰塔一般倒在那已安排停当的铺上。不上五分钟,这旅长便大声打起呼噜来了。上铺那个日本青年这时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我猜想,他也许正写给他奈良的师友,大阪的经理,或东京的官员,告诉他们:“中国军人至为可爱,五分钟之内可以把鼾声打得极响。来吧!”这一夜我自然不曾睡好。(枕下有那么多只轮子在心上滚!)我梦见昨天在午门上看的唐俑跳起羽裳舞来,但倏忽它又变为泥的了。我梦见那个卖荷叶糕的老人终于还是死了!机车一声尖锐的呼啸把我唤醒。车跨过银亮浪滔滔的黄河时,太阳刚好出来。白皑皑的雪散铺在春暖的平原上如一群绵羊蠕动着。莜麦已冒出绿芽,像是在我眼前蠢蠢爬动起来。田野里有面色红润的健壮农夫,赶着坚实的公牛在松动着土地。晨曦照在牛背上,闪出细碎的金丝。铁道旁边的小路上走着日出而作的工人小贩,十来岁的孩子担了满担的白薯,边笑边抹着劳作的汗珠。1936年5月(选自《小树叶》,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初版)

直通人心的世界语

我这辈子去过许多家咖啡厅,可只有一家我怎么也忘不了。这是在巴黎文人名士荟萃之地的蒙马托,由朋友带我去的。那是1945年2月。当时法国刚刚解放,我作为随军记者,一身戎装,路过巴黎,正要出发去寻找已经挺进到法德边境的美军第七军。那家咖啡厅设在地窖里。我们黑洞洞地下了许多层台阶,好容易才摸到。可是咖啡厅里比楼梯上也亮不了许多。站在入口处朝里一望,两边都是一排排的茶座。我们就捡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唉,那不是桌子,形状是一具黑漆棺材。接着,侍者托着盘子过来了。抬头一望,他身穿教堂神父那种乌鸦式的黑长袍,脸绷得不见一丝笑容。再一看,墙上玻璃框里挂的尽是些各种姿态的骷髅。我初来乍到,不免有些毛骨悚然。这时,扩音器里正在低声奏着马斯奈的《悲歌》。它忽而长吁,忽而短叹:往日欢乐,美好春光不复回。在我心中幽暗冰凉,都已凋谢,永远消沉。忽然间,铃声一响,厅内大放光明,壁上的骷髅都变成一幅幅的裸体女人照片了。这时,台上出现了一位盛装美女。刹那间灯熄灭了。接着一声铃响,灯光再亮时,她已脱得只剩紧身内衣了。再一灭一亮,只见她全裸了。紧跟着灯又灭了,再亮,台上却只剩下一具骷髅架子。正是一场佛教色色空空的表演。这是快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可是每听到马斯奈的《悲歌》,心幕上就映出那家古怪的咖啡厅。音乐是听觉的艺术。对它,我注定是个外行。它往往引起我的是视觉上的联想。几乎在所有我熟悉的每支曲调的后面,都有一幅我曾经历过的生活情景。对于我,音乐最大的魔力正在于它能快速地唤起某种联想:有时兴奋、愉快,有时也引起悲伤和痛苦。音乐还常带我回到往昔的日子,回到某个时期。每逢听到(或自己哼起)苏联的歌曲如《灯光》或《小路》,以及波兰的《小杜鹃》,罗马尼亚的《照镜子》,甚至阿尔巴尼亚的《银笛》,我就总回想起50年代初的社会主义阵营。到了50年代末期开始反修了,到处又唱起亚非拉的歌曲,像墨西哥的《鸽子》或印尼的《梭罗河》和《星星索》。进入60年代,除了《地拉那—北京》,唱什么外国歌曲就都犯忌了。去年,东欧和苏联的政局先后发生变化后,我有时倒哼起《山楂树》或《纺织姑娘》了。时局不论发生怎样的剧变,多瑙河的河水依然是蓝的,伏尔加河也依然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流。深入人心的歌曲并不随着政治变化而减少其魅力。当然我更熟悉的还是英伦三岛的民歌。40年代,我曾在那里度过七个不平凡也很不平静的年头。其实,我早年就学过不少他们的歌曲,可是当我在罗梦湖上荡船,或亲眼看到苏格兰高原上一望无际的兰铃花时,那些歌对我就更加亲切了。我尤其喜欢带有淡淡忧思的爱尔兰民歌,像《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威尔士也有许多好听的民歌。每听到英伦三岛的歌曲,我的心就立刻飞回到40年代,特别飞回到我住过的伦敦西北郊的那幢大楼。那是在一座小山脚下,旁边就是一片幽静的树林。遇到不拉警报的时候,饭后我就斜倚在壁炉旁的沙发上。顿时,房东太太那只狸花猫就跳到我膝上,呼噜噜地唱了起来。有时,房东太太的女儿披着一肩金黄的头发,站在壁炉旁,拉起我心爱的曲调——特别是《绿袖子》,多么潇洒自如的调子啊。有人借着翻画册来旅行。我更喜欢通过音乐去世界上各个角落遨游。我仅仅随军到过意大利北部山区,没去过风光明媚的威尼斯。可是每听到《桑塔?露琪亚》或《我的太阳》,我就好像来到了欧洲的苏杭。每听到《瓦妮塔》那支情歌时,我就仿佛看到地中海西岸少男少女在互吐恋情。1942年我住在伦敦一家公寓。一天,忽然搬进十几位刚从苏联飞来的客人。他们都是武器专家,到英国来协助指导生产为红军所制造的坦克。听说我是中国人,他们就主动来看我这位反法西斯的盟友。他们不会英语、汉语,我也不会俄语。坐下之后,我就哼起30年代上海流行的几支苏联歌曲,如《生活像泥河一样流》和《快乐的人们》。啊,他们当中的一个叫撒沙的马上就紧紧把我抱住,同时,大家一齐唱了起来,足足唱了半宿。第二天,周围的邻居都向我抱怨起来。那时我才懂得:音乐也是一种语言,一种能直接通往人心的世界语。(原载1992年6月9日《中国广播报》,收入《关于死的反思》,台湾业强出版社1993年版)

拟J.玛萨里克遗书

永别了,亲爱的手足:当你们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因为去了的,从来也没有过回报。我可以说的,便是明晨萨宁宫的石阶上,血肉狼藉的那条尸首并不是我。好也罢,坏也罢,我留在你们的记忆里。那记忆,我相信愈冲淡,就将愈清晰。因此,明天不用浪费你们的泪水和鲜花,正如今日你们不必浪费有失自己身份的言辞一样。时间会裁判我的,我逃不掉。向来法官对自杀者的结论是“神精失常”,我愿意你们知道,有生以来,我没有比今日更清醒。刚才我还在汽车里和司机搭讪。晚饭我没喝一滴酒。我并且还在钢琴上奏了葛瑞克一段夜曲。就算我的葬曲吧!你们尤其不可相信鲁斯先生的话,怀疑是共产党把我从窗口推下去的。他们能蠢到那个地步,自己拆联合政府的台,供给各地黩武政客以口实?你们也可以由我尸身上找指痕呀!不。今夜,房里只有嘀嗒嘀嗒的桌钟,但它是机械的,不足以影响我;窗外是一牙新月,照耀在布拉格的屋顶上,灰而忧郁;但对月亮出神是三四十年以前的事了,我知道它辽远,我也知道它圆缺是循环的,它影响不了我。我甚而清醒到能够预料到一小时后我必然会尝到的痛苦,很短暂,但那依然是痛苦的。(我已抚起脑袋了,这为母亲洗梳过,为情人吻过,如今已微秃了的脑袋,等下便砰然与硬石相碰,即刻脑浆便溅射到路墙上。)我既不够怯弱,也不够勇敢来自杀,然而我居然这么做了。我为什么?一个人不适于离开本土过久。随着贝总统流亡在伦敦的那些年,我虽然自信代表的是捷克人民的利益,与那七八年的捷克,我终于还是脱了节。我不知道那期间的仇恨是怎样滋长的,一直到了不共戴天的田地。那时,做着民主国家永远联盟下去的好梦的,何止我自己?多少贤达不曾往还欧洲首都奔走吗?谁不珍惜人民的血?谁不认为苦战了十年的世界需要一点休息?谁愿意把世界分为两个,让佛朗哥之流还尸复活?司徒森、戴威思和斯大林不是始终表示世界可以兼容并蓄吗?而从美国施行新政以后,人类生活的社会主义化是已成为定局的了,资本主义早就挂了白旗。及至我由旧金山开会回来,便逢到英国保守党的空前惨败,我为欧洲的进步、光明是抱了怎样的热望啊!和多少人一样,我是痴想着欧洲可以来一场不流血的革命。终归有人会写出一部希可斯基元帅坠机殒命以后的欧洲——或者说世界外交史,然而在第三次大战以前,这本历史不见得能出现。敢写不敢写还是另一回事,多少档案根本摸不到。等能写的时候,世界上还有什么存在,那就不知道了。然而我认为欧洲的分裂,也即是盟国的破脸,是由那时候开始的。当时伦敦波兰的死硬派如果把公道看得比西方支持更重,至少一个祸根可以除去了。为了中欧命运,当时我曾坦白写过一文,还惹起波兰大使的抗议。这文章是不难找出的。请你们参照那个去研究一下。当伦敦与鲁布林同时有了两个政府时,欧洲的和谐早已不存在了。等到原子弹及跟在后面的原子外交出现,两极化的大势便已完成。两年前的盟友,今日是敌人了;两年前神圣的“是”,今日是不可恕的“非”了。英国的贝文不必死,因为他从始便看清了这个厄运,而且已“适应”了。铁托及摩尔那也不必死,因为他们始终稳站在河的一岸。我却是个梦想者。我父亲多玛士的梦想完成了,因为那时世界是错综复杂的,而不是单纯两极化的。你们放心,有千贯家财万军人马的“第三”方面失败了的,天底下怎样白痴也不会梦想担当那蠢务。我不够聪明,但还知自量。和平需要桥梁,厮杀当儿是用不到那个的。今日是不许想,不许犹豫,是脱下外衣投入战团的时候了——无论投入哪边,生活都比我的有意义。我的死,是由于一个政治哲学的碰壁,一个和平理想的破碎,是和衷共济走不通的承认啊!我既然委托时间来仲裁,就不必再饶舌了。我流亡前后,及在伦敦期间的演讲信札是已印行了的,我为公事投票的记录你们是有的。根据那些,裁判我。没有署着我名字的,我不能负责。我信任你们那份公平。现在整个民族是在拭目抉择中。对于“左”“右”我愿同时尽一句逆耳忠言。纵使发泄了一时的私怨,恐怖性的谣言攻势,即便成功了,还是得不偿失的,因为那顶多造成的是狰狞可怕,作用是令人存了戒心。为了不替说谎者实证,为了对自己忠实,为了争一点人的骨气,被攻击的人也不会抹头就跑的。你们代表的不是科学精神吗?你们不是站在正义那面吗?还有比那个更有力更服人的武器吗?今日在做“左翼人”或“右翼人”之外,有些做人的原则,从长远说,还值得保持。桌钟嘀嗒嘀嗒着,时间已晏了。我还可以写很多很多,但方场的钟,沉痛地响了。夜空浮动着远地的舞乐,让青年们能享受时先享受吧!小时候,我挟了书包不知走过那座钟多少趟。它看见过奥匈殖民地的捷克,它看见过慕尼黑前后的捷克,经过八年的沦陷,它也看见了新的捷克,也看见了一个捷克人的死。然而它始终是叮当当当,当叮叮叮地敲着。愿祖国捷克和时间一样永恒。祝福捷克人民。J.玛萨里克(原载1948年4月16日《观察》第4卷第7期,收入《萧乾选集》第3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上”人回家

“上”人先生是鼎鼎有名的语言艺术家。他说话不但熟练,词儿现成,而且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据说他的语言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概括性——可就是听起来不怎么具体,有时候还难免有些空洞啰唆;其二是民主性——他讲话素来不大问对象和场合。对于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他自认有一套独到的办法。他主张首先要掌握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究竟与生活里的语言有什么区别,以及他讲的是不是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这个问题他倒还没考虑过。总之,他满口离不开“原则上”“基本上”。这些本来很有内容的字眼儿,到他嘴里就成了口头禅,无论碰到什么,他都“上”它一下。于是,好事之徒就赠了他一个绰号,称他为“上”人先生。这时天交傍晚,“上”人先生还不见回家,他的妻子一边照顾小女儿,一边烧着晚饭。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上”人推门走了进来。做妻子的看了好不欢喜,赶忙迎上前去。故事叙到这里,下面转入对话。妻:今儿个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上”:主观上我是希望早些回来的,但是由于客观上难以预料、无法控制的原因,以致我实际上回来的时间跟正常的时间发生了距离。妻(撇了撇嘴):你干脆说吧,是会散晚啦,还是没挤上汽车?“上”:从质量上说,咱们这10路公共汽车的服务水平不能算低,可惜在数量上,它还远远跟不上今天现实的需要。妻(不耐烦):大丫头还没回来,小妞子直嚷饿得慌。二丫头,拉小妞子过来吃饭吧!(小妞子刚满三周岁,怀里抱着个新买的布娃娃,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妞:爸爸,你瞧我这娃娃好看不?“上”:从外形上说,它有一定的可取的地方。不过,嗯,(他扯了扯娃娃的胳膊)不过它的动作还嫌机械了一些。妞(撒娇地):爸爸,咱们这个星期天去不去公园呀?“上”:原则上,爸爸是同意带你去的,因为公园是个公共文娱活动的场所。不过——不过近来气候变化很大,缺乏稳定性,等自然条件好转了,爸爸一定满足你这个愿望。妻(摆好了饭菜和碗筷):吃吧,别转文啦!妞(推开饭碗):爸爸,我要吃糖。“上”:你热爱糖果,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副食品要是不超过定量,对身体可以起良好的作用。不过,今天早晨妈妈不是分配两块水果糖给你了吗?妻:我来当翻译吧。小妞子,你爸爸是说,叫你先乖乖儿地吃饭,糖吃多了长虫牙!(温柔地对“上”)今儿个合作社到了一批朝鲜的裙带菜,我称了半斤,用它烧汤试一试,你尝尝合不合口味?“上”(舀了一调羹,喝下去):嗯,不能不说是还有一定的滋味。妻(茫然地):什么?倒是合不合口味呀?“上”(被逼得实在有些发窘):从味觉上说——如果我的味觉还有一定的准确性的话——下次如果再烧这个汤的话,那么我倾向于再多放一点儿液体。妻(猜着):噢,你是说太咸啦,对不对?下回我烧淡一点儿就是喽。(正吃着饭,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推门走进来,这就是大丫头。她叫明,今年上初三。)明:爸爸,(随说随由书包里拿出一幅印的水彩画,得意地说)这是同学送我的,听说是个青年女画家画的。你看这张画好不好?“上”(接过画来,歪着头望了望):这是一幅有着优美画面的画。在我看来(沉吟了一下),它具有一定的吸引力。这一点,自然跟画家在艺术上的修养是分不开的。然而在表现方式上,还不能说它完全没有缺点。明:爸爸,它哪一点吸引了你?“上”:从原则上说,既然是一幅画,它又是国家的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那么,它就不能不具有一定的吸引力。明(不服气):那不成,你得说是什么啊!(然后,眼珠子一转)这么办吧:你先说说它有什么缺点。“上”:它有没有缺点,这一点自然是可以商榷的。不过,既然是青年画家画的,那么,从原则上说,青年总有他生气勃勃的一面,也必然有他不成熟的一面。这就叫作事物的规律性。明:爸爸,要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它呀,我才不会那么吞吞吐吐呢。我就干脆告诉你:我喜欢芦苇旁边浮着的那群鸭子。瞧,老鸭子打头,后边跟着(数)一、二、三、四……七只小鸭子。我好像看见它们背上羽毛的闪光,听到它们的小翅膀拍水的声音。“上”:孩子,评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你怎么能抓住一个具体的部分?而且,“喜欢”这个字眼儿太带有个人趣味的色彩了。明(不等“上”说完就气愤地插嘴):我喜欢,我喜欢。喜欢就是喜欢。说什么,我总归还告诉了你我喜欢它什么,你呢?你“上”了半天(鼓着嘴巴,像是上了当似的),可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妻:大丫头,别跟你爸爸磨嘴皮子啦。他几时曾经告诉过谁什么!(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3月28日)

第二辑往事三瞥

草原即景

火车在赛汉塔拉把我们抛下,就仆仆风尘地继续朝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方向开去了。列车开出去很远,静寂的空气里隐约还可以听到车轮在铁轨上转动的声响。尖细的汽笛声回荡着,好像在殷切地叮咛我们什么,又像是用依依不舍的心情祝福着我们这次深入草原腹地的旅行。集二线是从锡林郭勒盟草原的西部直穿过去的。如果草原是片汪洋大海,赛汉塔拉就是浮在这片海上唯一的码头。在旱地上住惯的人们,出海以前心里多少总有些异样的感觉,望着海,又好奇,又是担心害怕。这时,车站后边一家新成立的合作社里挤满了人,有的举着胳膊,神色慌张地喊着:“同志,给我两瓶清导丸!”有的往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塞着最后一包饼干。一个梳双辫、穿蓝制服的瘦小姑娘挤了好半天,终于买到一小盒清凉油。坐惯了有固定座位的交通工具就像用惯了有格子的稿纸。如今,我们八个人乍上了这辆有框无格的卡车,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安排自己好,尤其车上挤得好像怎样安排空间也不够周转的。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八个人围坐在卡车的一个角落里,把十六条腿折折叠叠堆在当中。这样安排定了,我们才腾出闲心来望望同车的旅伴。车上有位胸脯上闪着金晃晃勋章的军人,有穿制服的男女干部,也有一位穿绛色长袍的蒙古老乡,看光景大部分都跟我们同样是初次走草地的。未来的两天,我们将同在这辆卡车上,横跨将近九百里草地。想到这个,大家不免都亲热地点了点头。这时候,我问一个跟我背抵着背的青年说:“你也是到锡林浩特去的吧?”“是呀。我们这几个全是刚毕业出来,先到锡林浩特,然后等着分配到队上去。”随说,他随指了指挤在一堆的男男女女,年纪都在十八九的光景;其中还有那个买清凉油的姑娘。她紧挨着蒙古老乡坐,头上包了一条白色的丝巾,长得白白嫩嫩,很秀气。这时候,另外一个姑娘正跟她开着玩笑,说她昨儿夜里说梦话,直妈呀妈呀地叫。那个姑娘就半嗔半笑地噘起嘴巴,从人缝里抽出小拳头,咚咚咚地捶着那个“癞皮”。“你们是什么队呀?”“什么队?”女孩子们咯咯咯笑起来了,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我这个问题问得的确拙笨,背后那个青年只朝腿底下努了努嘴,那里横七竖八地塞着的正是一些钻探用的工具。车上的旅客不耐烦起来了。有的急着在草原上奔驰,有的担心草原荒凉,开晚了车子也许会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地困在半路上。终于,矮个子的公路站长走了出来,很认真地望了望腕子上的表,吹了声哨子。一片荒芜的草原上,哨子的声音实在尖峭得可怜,然而站长那直直站立的神态却叫我们肃然起敬。他好像是说:车子虽然是辆卡车,设备差一些,这毕竟是个起点站,你们可小看不得。司机助手开动机器了,插着“安全行车”小红旗的卡车震响得就像一匹催着主人撒开缰绳的烈马。车上人人都亢奋起来。想想看,每个人在脑子里都翻腾了许多日子,费了多少周折,终于才到达这个起点。如今,我们将要享受旅行家最大的乐趣了——那就是奔向遥远的、从来没到过的地方。而这地方,在地理环境上,在民族习惯上,又跟我们生平所经历的完全不一样。心灵整个被一种新鲜的感觉激荡起来。草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它有多么像海啊!只有在海上,天和地才能像接到一起的两匹布这么完完整整,没有间隔。只有海才这么寂静,这么广漠得望不到边际,它永远像一幅没有框子的画。而只有在海上,人才会感到这么没有遮拦,自己这么渺小,以至潜意识里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怕把自己遗失了的恐怖。风呼啸起来,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穗头已经发黄了的草上就掀起一阵波浪,草梗闪出银白色的光亮。天边时而也会出现一根细小的像桅杆似的东西,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穿着高粱红的长袍、背了枪、骑在马上的牧民,那杆子是用来套马的。看到马背上的雄姿,心里油然兴起敬慕之感。从赛汉塔拉到东苏尼特这段,走的正是过去被称作“瀚海”的塔木钦草原——几十万年以前,它也许就是一片道地的海。过去,这两百里没有水,也没有人烟,牧人旅客都视为畏途。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找不到什么可以做路标的东西,只是公路旁边偶尔出现一座土丘,那也许是汉人的坟,要不就是为了搭篝火堆起的石头。从远处看去,黑黝黝的石堆时常会引起人们的错觉,以为公路旁边伺伏着什么野兽;而那些牛群马群从远处望去,斑斑点点,却又像是什么巨石。也许是因为这地方海拔接近一千尺的缘故,天低得好像可以用手摸到,因而,人们对云彩的变幻也特别留意。衬着青石板一般的蓝天,云彩有时候团团飞卷着,像一簇狂舞着的雄狮,可是顷刻之间又会化成黑乌乌的一片煤层。这时候,汽车声嘶力竭地跟云彩赛起跑来了,随后,煤层上吧嗒吧嗒地掉下雨点。可是把脑袋从帆布里钻出来,朝四下里一望,乌云罩不到的地方却仍然是黄澄澄的一片阳光。骤雨还没住,太阳又嬉戏地从云隙里投下一道微光,就像悬在半空的一匹薄纱。这时候,一个奇丽的景色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道完整的虹,衬着天空和草原,从地面拱了起来。我说“完整”,因为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虹的两端跟地面衔接的地方。不一会儿,风把云彩吹散了,雨自然也就停了下来。云彩又驯善地变成了白色,有的化成一棱棱,好像透视像上的肋骨;有的散成一座座岛屿,上面影影绰绰似乎还辨认得出一些苍松古柏;也有的吹成细长条,好像半透明的银鱼,在蓝空里逍遥自在地飘浮着。蓝空下面,公路就像一条叠成无数折纹的黄色带子。每逢汽车呜呜地向上爬行的时候,我们就好像是朝着一条通天的大道开去。不过爬到顶端,仍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看,黄羊!”有人激动地喊了。抬头一看,公路右边果然出现了几百只浅褐色的小动物,用细碎、疾速的脚步在草丛里窜跳着。车上一位汉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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