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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4 20: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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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浅田次郎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一刀斋梦录

一刀斋梦录试读:

版权页

ITTO-SAI MUROKU by ASADA Jiro

Copyright . 2011 by ASADA Jiro

All rights reserved.

Original Japanese edition published by Bungeishunju Ltd., JapanChinese (in simplified character only) translation rights in PRC reserved by Chongqing Tianjian Cartoon &Animated Picture Culture Co., Ltd., under the license granted by ASADA Jiro, Japan arranged with BungeishunjuLtd., Japan through CREEK & RIVER Co., Ltd., Japan and CREEK & RIVER SHANGHAI Co., Ltd, PRC.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9 by Chongqing Publishing House版贸核渝字(2015)第293号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刀斋梦录 / (日) 浅田次郎著;周晓晴译。 —重庆 : 重庆出版社,2019.1  

ISBN 978-7-229-13581-2

Ⅰ。 ①一… Ⅱ。 ①浅… ②周… Ⅲ。 ①长篇小说-日本-现代Ⅳ . ① I313.45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数据核字(2018)第 221662号

一刀斋梦录

YIDAOZHAI MENG LU

[日]浅田次郎 著 周晓晴 译

责任编辑:许 宁 魏 雯

装帧设计:谢颖设计工作室

责任校对:杨 婧

重庆出版集团出版

重庆出版社

重庆市南岸区南滨路162号1幢 邮政编码:40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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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出版社艺术设计有限公司 制版

重庆市国丰印务有限责任公司 印刷

重庆出版集团图书发行有限责任公司 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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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本:890mm×1230mm 1/32 印张:18.25 字数:482千

2019年1月第1版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ISBN: 978-7-229-13581-2

定价:88.00元

如有印装问题,请向本集团图书发行有限公司调换:023-61520678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一

说来有些可笑,在梶原中尉心里,明治这个年号似乎应是永续不变的——就如西洋之纪元。即便是陛下驾崩,皇太子殿下继位登基后,明治四十

年依旧是四十五年,而下一年理所当然地该是明治四十

年了 ——为此,他深信不疑。

谁想在陛下驾崩翌日,“大正”这个新年号就横空出世。比起新时代的到来,倒是明治时代与陛下御体同归尘土的事实更让他感到无限唏嘘。

说起来与明治

十年出生的梶原中尉干系不大,可事实上“庆应”在孝明帝逝世时也是存留了一段时间的。当时,就连跨过年坎儿到了第二年初,宫中也没有年号将改的迹象。一直到先帝驾崩一年零九个月后,庆应才终于成了明治。

退一万步说,眼下局势虽不算平稳,可毕竟宫中本就有丧期之说,国民亦有服丧义务,如此看来前代的应对方式显然比起立马改年号来得更自然。再加上本来明治这个年号,就如神武天皇即位或是基督诞生,说它是本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纪元也绝不为过。然而就是这个辉煌的时代,却在陛下驾崩之后立刻被抛到一边。世间如此不假思索地就给陛下安上“明治天皇”的谥号,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新时代的做法,是否真的合乎情理?

——自

日陛下驾崩以来,梶原中尉的脑子里就一直被类似的问题充斥着。

在这些不着边际的念想里,梶原的脑海中忽地闪现出一个画面。如合着朗朗的旁白,映现在黑暗空间中的电影定格。

如果那一幕并非白日梦魇而是真实光景,那就应该是发生在国民吊唁潮已过,秋风开始萧瑟的九月初。二重桥前的广场空空如也,时间尚早。

担任值周士官的梶原离开竹桥的近卫师团司令部,走在去往宫城各个分哨巡视的路上。马蹄踩散护渠上浮升缠绕的雾气,一人一马行至二重桥前时,天将亮。

梶原身下坐骑忽地立起耳朵,随即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似是听到了其他马匹踏踩碎石子的声音。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总是能比人更先察觉到来自上官的气息。

从浓雾中缓慢踱出的,是一位身着军服、胸佩勋章、手臂上套着丧章的骑马老将军。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远,但从那一把白胡子来看,来人应当是那位乃木大将。

梶原中尉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至今,老将军那憔悴的面容、马儿眼中透出的与主人同样的悲怆,以及渠外路面电车恰好经过时擦起的蓝色火花,都还历历在目。

大将并未带副官,身边也无从兵。将官级别的人只身出行本就不妥,更何况眼前还是一位与海军东乡提督一起被拥戴为日俄战争英雄的人。

梶原立即让道并施以军礼,静候将军通过。可老将军却像是完全[1]没有察觉自己前方这位骑马将校一般,依旧自顾自地策马缓行,还时不时不舍地回头望向二重桥的方向。那副模样,丝毫没有将军的威严,倒更像是个迷失在雾中战场上的老骑兵。

对于这出现在黎明时分一幕的因果,梶原中尉大胆地猜想了一番。[2]

乃木将军应该是昨日参内后就在并殡宫的灵柩前守了一整夜,直到夜色将尽,才迟迟吾行地退身而出。

一步一回首,一步一回首。

马上的将军并未做出任何垂首或是敬礼的动作。身下的骏马反倒像是执意要斩断自家主人最后的留念,并不停蹄地向前迈进着。将军直到走到了中尉面前,才终于察觉他的存在。回礼间,神色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惊讶。

梶原中尉按照军中规矩,向将军报告巡查并无异常。将军听后,也只是应了声“辛苦了”,旋又驱马前行。

梶原琢磨着既然将军没有带从兵,自己临时担任其护卫工作也是无可厚非。于是他策马追了上去。“阁下。请让下官与您同行归营。 ”

满心的责任感,换来的是将军一声厉喝:“用不着! ”

没等梶原反应过来,他身下的马已经被吓得止步不前。“是下官唐突了。 ”

白色手套的右手轻轻扬起,算是对梶原的回应。将军骑马的背影继续走向空旷的广场边际,依旧是无数次的回首,直至没入浓雾之中。

果然不是做梦。

要是能对后世之人说出如“明治时代就是如此这般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那样的话,兴许倒还有些传奇的意味。但在梶原看来,他竟无法感觉到任何带有象征性的物事。就比如那位年过花甲,却无法抽身隐居的老人,一夜间就失去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像突然被切断线,消失在高空中的风筝,亦似被掷入深潭,沉入幽暗水底的石子。

对于乃木大将的殉国,世间的舆论赞否参半。而梶原却持保留态度。将军其实就是那被风吹走的风筝、沉入水底的石子,容不得他片刻挣扎。只是无论风筝或石子,在不同的人眼里,可轻如鸿毛,亦能重如泰山。一个被时代车轮碾过而逝去之人的是非,梶原并不想再多过问。

军事参议官兼学习院长陆军大将从二位勋一等功一级伯爵乃木希典在报纸上看到讣告时,梶原中尉第一反应是同情。他深深同情如此繁重的头衔,竟就这般压在了那样一位老人身上。他不时会思索,当将军被压倒击溃时,自己又在哪里,做着什么。就像遭遇不测的是长年的知己那般,对于后知后觉的自己,他总带着一份懊悔。

乃木大将在赤坂新坂町家宅切腹,是九月十三日下午夜里

点。那正是先帝的灵柩被装入丧车驶离皇居的时间。

出丧的具体时刻其实并不难掌握。因为首先皇居前的广场上会鸣炮,听到炮声后,停靠于品川海面上的军舰亦会拉响汽笛,各个寺院则会敲响丧钟。

将军的心里事实上应该并没有什么殉国的念想。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陪着陛下开始另一段旅途罢了。将军是用自己的军刀切腹后又用刀刺穿咽喉,他的夫人则是用短刀扎入心脏结束的生命。

谁敢想在起雾清晨中遇见的失魂落魄老将身上,竟然蕴藏着能独自切腹并让妻子也一同殉死的气力。

此刻的梶原走在送葬队伍前,正奔着青山练兵场的葬祭殿而去。[3]近卫骑兵先行开路,近卫军乐队在行进中演奏《哀之极》,手持松[4]明的送葬队伍紧随其后,轜车则由五头牛拉着缓缓前进。送葬队伍自宫城出发抵达葬祭殿,前后花了三个小时。乃木将军的死,便是发生在这段时间内。走得无声无息。

那是为天皇陛下送葬的队伍,文武百官都理应在内。只是夜色尚浓,有谁在又在哪里,自然是无从知晓的,毕竟不能说还召集众人,做个点名签到什么的。再说了,人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只顾埋头前进,谁又会去顾及旁人。

道理虽然说得通,可梶原中尉心里仍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自七月三十日陛下驾崩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有余。其间乃木将军那副心焦力瘁的模样,周围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照理说其中总会有人发现将军不在,心生疑惑进而把事情闹开的。因此乃木大将未加入队伍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并没有去送遗体的想法,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让自己的灵魂追随先帝而去。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梶原的推测。但一开始似乎不着边际的想象,竟也渐渐清晰明确,甚至连猜测本身都让人觉得可怕起来。

如果梶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也就是说乃木将军殉死,根本就是百官早已心中了然之事。

毋庸置疑,将军的意志无比坚定。声名赫赫的将军为国殉死,一方面能将武士道精神名扬海外,同时给敬慕陛下的国民们一个充分的交代,让人们能更加欣然地接受明治的终焉及开辟伊始的大正年代。

若是这么想,那的确谁都没有阻止将军殉死的理由了。

总之,就是在梶原中尉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为其开路的时候,乃木将军以哀悼的炮声与钟声为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殉死的理由,也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遗书上。对他这一举动,世间舆论可以说是各抒己见,到底结果还算圆满。只是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让梶原嗅到了古怪。

毕竟从将军的安排来看,他理应是一个考虑周到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选择在参加葬礼,接待海外宾客之后再离世更[5]为自然么。加之身为学习院的校长,陛下曾将三位皇孙的教育托付于他,他这一死,等同于逃避了自己的职责。

既然有如此矛盾的事实存在,圆满的结局就不得不让人心里打上一个问号了。或者说乃木大将根本就是无法承受陛下驾崩和时代终焉这样的双重打击,再无暇顾及其他就此撒手人寰。能够将自己身后之事打点得如此周到,也不过是因为陛下驾崩到大葬之间,有那么漫长的一个半月时间罢了。

梶原甚至曾想过,指不定乃木大将也与自己存着同样的想法 ——明治这个时代,会永远存续下去。

陛下的遗体在大葬之后返回京都,葬于伏见桃山陵。这场葬礼同时也属于明治这个时代。就在它结束三天之后,也就是

月十八日那天,按照陆军的惯例,炮车载着乃木大将的灵柩,在市民们的目送之中,往青山斋场驶去。

梶原让青山大道上的部下列队,为葬礼献上仪仗。夫人的灵柩车由马拉着,紧随在将军灵柩所在的炮车之后。

施立枪令后,梶原中尉将军刀收回鞘内颓然而立,精神似有些恍惚。仿佛就在那一刻,曾以为永续不灭的明治时代,终于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每每忆起那份感慨,梶原就觉得即使是那样不顾前后,抑或是无法承起重压选择死亡的做法也是伟大的。至少它让自己终于能够与明治这个时代做一个了断。乃木将军在陛下身逝之后,将尘世的一切留恋,都扫了个干净,再上路西去。

梶原的祖父,维新时牺牲在了上野山中。

据说祖父在脱藩之际,蹲在那时尚且年幼的父亲面前,告知自己殉死的理由 ——不战而屈、交出江户的行为只会成为后世之笑柄。随后还交代,此战后武士时代终焉,断不能为求生计,向萨长贼人卑躬屈膝,因此不如舍去未被玷污之刀回家归农。

于是乎,梶原一家在祖父战死、旗本屋敷被新政府收回后,就遵循遗言回了多摩的封地,当起了庄稼人。作为旧幕臣而言,也算是善终了。

梶原虽然只是普通农家的次男,但从小耳濡目染,在过往的熏陶中长大的他,依旧存了一份矜持。正因为这份矜持,他才毅然选择进入了陆军幼年学校。虽然他知道自己“稔”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但总觉得这是祖父留给自己的礼物。因为梶原这个姓氏,给人一种威慑感。如此一来,“梶原稔”从字面上看倒也不乏平衡感。

祖父遗言中的“萨长贼人”,到了梶原这一辈,却已鲜有人脑中还有如此想法。加之有他们幼年时期的日清战争以及进入士官学校后爆发的日俄战争在先,日本这个国家的概念已经根深蒂固。

就在明治时代被夜幕吞噬,大正迎来朝阳的那个黎明,梶原中尉遇到了乃木将军。那一刻,莫提什么对日俄战争大英雄的敬意,事实上一种让他也始料不及的不快感油然而生。因为马上的将军那数度回首的身影,映出的是身为军人不该有的懦弱。

当然,那样的感情只存在了一瞬间。后来梶原曾试图找出其产生的缘由,他发现答案很简单:是祖父那一声贯穿日本国家概念的“萨长贼子”,宛如诅咒一般,生生地刻印在身上,并顺着血管渗透了出来乃木将军享年应是六十有

。这么一算,将军年轻时正好就是维新时祖父视为仇敌的萨长兵中一员了。梶原意识到一个事实:不单乃木将军,东乡提督、山县元帅、大山元帅以及桂侍从长……现今军中的将帅们,几乎都是曾将自己的祖父逼上死路的那群仇人的朋党。

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送走乃木将军的灵柩后,那种莫名而生的颓然无力感的源头。也许是沉睡在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属于祖父的遗志突然失去意义的结果吧。连自己未曾察觉到的心中的尘埃,竟然也被将军一并扫走了。于是,明治结束。抬起头再看,已是大正新时代的天空。

对于将军之死,坊间不乏各种猜测与论调。而在梶原看来,自己心中得到的各种解答,都无一不是证明了乃木将军是时代的名将,亦是真正的忠臣。

所有的仪式结束后,连日工作的近卫师团得到了休假的机会。不论将校还是一般士兵,大家分为前后两批,分别获准了长达八日的假日。

梶原父母已不在人世,如今老家又由兄长继承,总不似过去那样能随意回去了。于是他决定这个长假索性就泡在剑术修行里。就在去年的全国武道大会上,他终于杀入决赛,于他而言,如此的剑术造诣,也算是自己身为军人的价值了吧。

秋意已浓,残暑尽散。他琢磨着不过两个月的练习空白期,要补上应当不难。梶原中尉自记事以来就开始修习剑术,而他所学的是被称为多摩当地流派的天然理心流。[1]将校:少尉军衔以上的军人。士官。[2]参内:进宫晋见天皇。[3]《哀之极》:由明治时期活跃于日本的德国作曲家 Franz Eckert所作的葬礼进行曲。[4]轜车:亦作车,载运棺柩的车。[5]学习院:学习院大学( GakushuinUniversity),是由学校法人“学习院”设置,位于日本东京丰岛区的一所著名贵族私立大学,因大部分的皇室就读于此校,被公认为日本的“皇族”大学。二[1]“怎么了这是?你有些反常啊。 ”梶原取下面刚调整好呼吸,榊吉太郎警部就坐到旁边来,拍了拍他的肩。

榊是警视厅的剑术助教。截至去年,他在每年盛夏都会举行的全国武道大会上已经保持了五连胜的记录,算是让警视流剑术扬眉吐气了一番。若不是先帝驾崩今年的大会被迫中止,不出意外,前无古人的六连霸也会是他囊中之物了。

这话由梶原中尉来说,必定是不会有错。毕竟去年败给榊的人就是他。而在他眼里,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遥不可及的差距。“我哪儿反常了?你倒是说说看。”梶原的反驳中掺杂了些许不快。“要这么问的话……”榊警部将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回想了一下[2]两人之间的稽古。“就说你最擅长的突刺吧,要是放在平常,你总是顺着刀镡一下子就溜了进来,根本让人无从反应。可刚才呢,你在动作前却都会将剑尖降下几分,好像在告诉对手‘我要突刺了’。要那样儿,换谁都能躲得过啊。突刺被躲开就跟送死没两样,你是要等着面门挨一下吗? ”

梶原也回想了一下,自己却并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往日最引以[3]为傲的突刺,的的确确每次都从面垂滑开,紧接着就是自己的肩和侧面被击中。在旁观者眼里,应该是输得挺狼狈的。

时隔两个月再次踏入道场,对于一个自小生活中便只有剑术,除了时不时因野战演练间断几日,从未远离过修习的人而言,因生疏而造成的失常也不是无法理解的。

梶原开始解起胴台的绳子。“哎嘿?就不练啦?你连汗水都没流几滴呢。 ”

偏西的太阳穿过窗户,将日影印在有乐町警视厅道场中,竹刀的碰击响声仍酣。梶原此时才惊觉,稽古因故叫停两月的不止是近卫兵,也包括警视厅的巡查们,自己那可笑的借口终究成不了理由。“先别提稽古了。能陪我去喝两杯吗? ”“行啊。不过今天教官不在,我得留到最后受礼。你先过去,喝着等我吧。 ”

梶原是陆军部队过来的,因此他并不受道场的练习时间约束。将稽古练习服换成常服,朝向神位鞠躬敬礼后,他便独自离开道场,朝着平日与榊常去的数寄屋桥附近的居酒屋走去。

护渠边瑟瑟秋风依旧,映入眼中的景色与平日无异。只不过是年号从明治变成了大正,却不知为何觉得连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而且那种改变并没有让人耳目一新,反倒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真实感。在梶原看来,周遭的风景就如布景板,而来往的行人只是舞台上的演员。

就说银座一带如春笋般生出的那些高楼吧,总感觉只要绕到它们背后去,就能看到一块木板与一根支撑的木棍儿。再说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吧,总觉得只要回过头去,说不定就能看见他们朝着自己做鬼脸。

梶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衰弱,无奈身为皇城的近卫将校,脑科医院自然是不好去也去不得的。

穿过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再往前走就是数寄屋桥。梶原身上套着单衣和服,下身穿着小仓袴。他将竹刀扛在肩上,一头挂着防具袋。如此走在路上的模样,倒有些大龄学生的感觉。脱下军服后,他的心情也轻松了 许多。

梶原与同期的将校搭伙,在神田锦町的里长屋那儿租了周日房。原则上来说单身将校必须住在营内,但事实上刚当上少尉的尚且不谈,军中对于中尉级别以上的将校在外有休息所这样的事,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梶原总是穿着军服走出营门,再去出租房内换作常服。特别是去警视厅稽古的时候,军服实在是有些卖弄炫耀的嫌疑,身心上自然都是常服更轻松。

原本陆军军官混在警察里稽古就已经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加之还是让去年在决赛中胜过自己的人指导,梶原心里其实也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下又该有人会说,既然如此不如不去了吧。可无奈的是梶原在竹桥近卫联队里实在找不到还能与自己稽古的人了。

说起陆军部队的剑术,户山学校应当算是群雄集结的梁山泊了吧,可就是去了那儿,梶原仍有一种难逢对手的感慨。在那里,先不谈类似拔刀术和试斩的粗野剑术横行,就连普通稽古还得顾及着阶级。

户山学校里的军人,可都是从全国各部队选拔出来的剑术苗子。[4]对这个身为随队将校却能一路过关斩将闯到天览试合决赛的年轻中尉,他们始终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就算剑术再超群,若是给他坐上助教的位置,让其他人向他低头也着实不妥。

于是乎梶原这个特例就开始了三天两头往警视厅道场跑的生活。

要论剑术水平,整体来说警察在军人之上。当然,陆军部队自然不可能承认这点,然而只要看看全国各地举行的武道大会结果,就一目了然。特别是从先锋到大将的团体车轮战,还从没听说过地方联队赢过警察的。

如此明显的实力差距,其中亦有缘由。

明治维新后,警察官只在士族子弟中招收人员,而部队方面,由于明治六年下达的全民皆兵的征兵令,军中农民的比例相当高。这一区别造成彼此实力上的差距影响至今。过了数寄屋桥,电车道河对岸上,是上班族们一天工作之后最爱去的居酒屋区。

掀开暖帘,迎接你的不是“欢迎光临”,而是一声“您回来啦?”这是江户的做派。这时候,你要是没有毫不犹豫地应一声“我回来了”,就会被当作乡下人。

酒未上桌就开始点这个菜点那个菜的,也是没见识的表现。要说这个季节的下酒小菜,那必须是小斑拌蛤蜊片了。在这个没有明治也没有大正的老酒馆角落里,静静坐下,嘬一口与体温同暖的热酒,只觉得通体舒畅,心情愉悦。“要说也是,毕竟你我都是生在明治长在明治的人,突然跟咱们说‘新时代来了’,好像一时半会儿真没法接受。不过整天琢磨这些哲学论调,是人家帝大学生的专利。过着过着也就惯了,没啥大不了的。 ”

梶原知道,自己并没有办法让对方完全明白心中所想,因此一开始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没意义的话题,还是就此打住为好。“要我说我算是赚了啊,这一年。”榊警部手肘一扬,一杯酒下了肚。发现自己对面的人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榊抓着酒杯,直起一根手指了指梶原。“你就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赢得过榊先生你啊。能不能走到决赛还是个未知数呢。 ”“这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啊,”榊一脸严肃地又嘬了一口,“我毕竟三十五啦。身子骨不如从前,我也知道自己过了还能撑得住天下的年纪了。原本我就在想,今年的大会上,是与你来一个新旧交替的时机了。 ”“就算是玩笑话,我就当你是在鼓励我啦,受用了。 ”“谁说是玩笑了!”榊警部又一仰头。只是这一声,让周围酒客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俩身上。依稀能听见周围的议论声中开始出现夹杂着剑术、剑道的词。

两人虽然都穿着常服,自是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小小的居酒屋里,他们的体格却分外显眼。榊是个浑身肌肉的壮汉,梶原也有五尺九寸高。单凭这点,他们也足以成为常客们酒桌上的话题了。“无论如何咱俩都隔着十岁的差距,不过你要知道,咱们可是三十五和二十五啊,是到了交棒的时候了。 ”“瞧你说的什么丧气话,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哎,我就是个胆小鬼呀。人啊,只要一泄了气就完了,就算现在剑术还在你之上又有何用?不过话说回来,气势不也是一个人能力的表现么。别看道场里,十回合也许你只能打中我一两次,可要真到了天览试合上,十有八九赢的都会是你。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这一年自己是赚到了。毕竟是因为皇家的丧礼才会如此,这么说可能有欠谨慎,不过句句真心啊。 ”

梶原一时竟无法反驳。看榊的样子不像是醉了,他也并非那种会为了鼓励说些违心话的类型,这可能的确是他真实的想法。“我说,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明年的天览试合你不参加了吧? ”“正有此意呀。”榊的脸上露出了平日难见的苦笑。“你这是懦夫所为啊! ”“没错,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懦夫。但世人可不这么认为。 ”

在没有榊吉太郎的全国大会上取得优胜,与打倒榊成为日本第一,这两者间的分量有着天壤之别。更何况梶原身上,还承担着来自陆军部队的所有期待。

榊的坦白着实在梶原意料之外。这一年来,榊带给他的影响不可小觑。让梶原憧憬的,不单是榊卓越不群的剑术,还有他不在乎旁人目光,始终超然于世人评价之外的那种随性。怎能想那样的榊竟然会因为害怕战败而回避战斗。周围的酒客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聆听着两人的对话。梶原将手肘撑在桌上,向着榊凑了凑,说:“榊先生。身为武者,这话我本不想说第二次 ——你真是个懦夫。 ”两颗大平头凑一起,几乎要抵上彼此的额头。榊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双眼死死瞪着梶原。“我就算是懦夫,也比神经衰弱要好吧。 ”“我再说一次,你是个懦夫。 ”“那我就要问问你了,是谁连个懦夫都打不过的?要是我俩手上拿的不是竹刀,而是真剑,你这张嘴还能好好挂在脸上让你来嘲讽我? ”梶原词穷,榊看准时机立马给他续杯,自己也一口尽了杯中的酒,只是两人的头仍旧凑在一起,没有分开的意思。“只要我一退隐,前后十年,日本第一剑士就非你莫属了。就算会有些闲言碎语,终究不过一两年的劲头。以后谁还会记得榊吉太郎呢。这样难道还不行? ”“当然不行! ”“瞧你这倔脾气,难怪你会神经衰弱! ”梶原没吱声,只是嘬了下酒,长舒一口气。再这么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5]琢磨着稍作调整,待拉开间合后重新上阵。“要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没遇见过能打从心底里尊称一句老师的人。听起来好像挺高傲,不过日本第一的剑士,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梶原颔首。“可事实上呢?我成为日本第一的瞬间起,自称我恩师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冒了出来。哎……多说无益,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

梶原一时也弄不清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继续头抵着头,像[6]是在与对方锷迫一般互相对视着。只听得榊用几乎耳语般大小的声音如是说:“不过有一个人,只有他,我是打从心底里作为老师景仰着的。虽然他并没有教过我什么,所以算不上我的恩师,可要是当年没遇到他,就没有之后成为天下第一的我。 ”“我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梶原以为榊只是想为自己的失言打掩护,才刻意转开了话题。在两人小声议论期间,周围那些竖起来的兔子耳朵也终于感到了疲软。

工作上的烦心事、夸赞家乡的话,以及口头上的英勇事迹……店内各种声音再起。两人同时收回手肘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当然,榊的确不是在转移话题。“虽然他没教过我什么,但在我困惑不定难以下决心的时候,我总是思考如果我是他的话会怎么做。每次只要我一把他搬出来,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哦?那按你的意思,如果是那位,就会选择在败阵前收刀,以此来实现自己平生无敌剑士称号咯?榊先生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嘛。 ”

梶原这话一出口,就见榊的脸色一沉。看起来,他自己就算被谩骂也不痛不痒,但却无法忍受有人说自己恩人的坏话。榊这个人会把心情流露于表面,着实是件稀奇事。这下,梶原对“那人”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如果不介意的话,也跟我说说呗?听起来似乎挺有趣的一个人。 ”

虽然是自己开的头,但榊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再深入地说下去了。“总而言之,不管你是天下第一还是众人皆知的高手,只要输掉一场比试就一切休矣。毕竟真刀真枪的世界,丢的那是命。而那个人口中的剑术秘诀就是一在抢先手,二看功夫深,三要逃得快。说这些你该满意了吧?来,喝! ”梶原并没有动酒杯。榊轻轻松松说出来的那句听来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在抢先手,二看功夫深,三要逃得快”实在是饶有深意。“榊先生你这一激动,似乎说漏嘴了什么啊。不过我可不会客气到装作没听见了哦。 ”榊那张表情严肃而方正的剑士脸上表情有些扭曲:“我说你这个人啊,怎么连性格都跟剑似的[7][8]直挺挺地不会拐弯呀?也怨不得你会神经衰弱了! ”见两合德利的酒瓶见底,榊回头又向店家要了烫酒。[1]面:这里指剑道护具中保护头部的部分。[2]稽古:专指武道或艺术类技艺的练习。[3]面垂:详见附录。剑道防具。[4]天览试合:御前剑术比赛。[5]间合:剑道术语,指攻击防守的距离及时机。[6]锷迫:剑道术语,指双方刀锷相抵的状态。[7]合:日本尺贯法中体积单位。 1合≈180.39mL。[8]德利:日式酒壶。三

——啧啧,没想到一个顺水推舟,把自己给推到死路上了。其实我老早就发现,你我在道场上虽是好对手,可绝不会是好酒友。我俩都是拙嘴笨舌的人,好听众是更谈不上了。有的话也怨自己管不住嘴,总是话一出口就立马悔青了肠,完全把握不住间合的分寸。

就像方才,也是怪我自己嘴快,那不是因为看你烦恼得跟个哲学家一样,想开导开导你么。可你这家伙倒好,像被我夺了一本面似的(被捅到痛处似的),还真就一股脑儿迎上来了。也罢,兵来将挡,酒来就喝。看来那人的话题今天是赖不掉的啰。话是要说的,但该怎么称呼他呢 ——师父?老师?有些以人家弟子自居的嫌疑了,不妥不妥。既然那人曾是警察官,那称一句“前辈”当算不上逾矩了。

怎么?是辖内的当家老大还是我经手过的凶犯?你这想象力够丰富的啊……罢了,也怪我这圈子确实兜得有些过。可惜要让你失望了,人家还真就只是我的前辈而已。觉得无趣了?安心听我跟你说,这事啊可就比你猜的有意思多了。

我离开静冈上京后进入警视厅,是在明治二十八年年底。当时会选择这条路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考虑要将剑术修行走到极致,只能是当上警察官,还必须是东京警视厅的警察官才能实现;另一方面,当时二十岁的我正面临征兵检查。你也是知道的,只要结果甲种合格,就不得不应征入伍。这么一比起来,自然是当警察官免除兵役才是上上之策。

静冈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但生活着不少旧幕府时代的下级武士。当年将军交出江户后,他们选择放弃俸禄追随至此。而他们的子孙到了明治中叶,虽都褪去武士的光晕,成了一般老百姓家的儿子或是商家的学徒,但在剑术修习上的造诣依旧不输常人。说来也可笑,就为这对生活来说狗屁不如的玩意儿,也是不容易。

这帮成天只会“呀!咄!”的小子中,有那么几个为自己盘算着离开家乡,但最终得偿所愿进了警视厅的只有我。我没啥手艺,更不会做学问,但对自己的剑术还是颇有信心。我是不晓得你们军队里面如何,可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哪能指望当上警察官呀。要知道警察学校里可是聚集了各路过关斩将选出来的家伙。警察道场的荒稽古[1]也是名声在外的。

我第一次见到那位前辈,是在道场的一次盛夏荒稽古时。稽古的间隙,我瞥到有位面生的老者独自坐在宽敞的道场角落。心想着若是名人来做客或是哪处的师范来访,练习前必定是免不了一番介绍,看[2]来那老者就不应该是什么贵宾了。他身穿白夏服,并未着袴,腰间绑着兵儿带,膝前放着一顶麦秆编成的帽子。虽有着相当不错的体格,却并不给人压迫感。兴许就是位在附近散步顺道来参观的隐士,亦或是等着见孩子一面的老父亲吧。总之,就是一位看起来让人觉得无关紧要的老者。

而我之所以会留心到他,是因为他身材高大显眼,坐姿挺拔端正。要知道,当下里士族或平民之分虽已名存实亡,但早前日清战争刚结[3]束那会儿,曾经的两把刀们,还是能从举手投足间看出来的。

老者本来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的练习。谁知片刻后,他竟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然后径直朝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那时我正一心扑在稽古上,甲手突然被他从旁一把抓住,就像这样。他透过面金[4]睨着我,说了一句:“小子,手之内太差。 ”

我那火啊一蹿就上来了。我是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什么大人物,可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单是口头上指指点点尚且能忍,还从没见过稽古中突然动手,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手之内差的!“右手握住靠近镡的地方没错,但左手不能这么用力。要像是在端住柄头一样,想象你手中握着的是一颗鸡蛋。小指移开,只用无名指、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把住,试试看。 ”

我刚开始自然是一肚子不满。心想你算哪根葱啊。不过老者这一番话,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那时的我不过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也没再多想,赶紧老老实实地脱下甲手照做了。“这样? ”“没错,不过用力还是多余了。别觉得自己在拧抹布,要想象手里的是茶巾。 ”“不错不错!小伙子果然一点就通,是块料子,也不枉我注意上你。 ”按着老者说的摆好架势后,我发现[5]自己的构变得略有些奇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保持那个构素振了几次。[6]

然后我发现,把左手的小指放开后,不管是由上段上段:构的[7]一种,双手持刀过顶,刀尖指向上方。挥下或是正眼刺出,出剑距离似乎都较平常增加了一拳之多。而警视流用的竹刀本就较短,这种握刀法不得不说还挺合理的。

至于那句不是拧抹布而是拧茶巾,着实是醍醐灌顶啊。身体一旦用力过度,动作的起伏就会变大,于是轻易就会被对手看穿意图。我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恰恰就在这儿,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卸掉那几分多余的力气。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这里,一切都是因为我用了拧抹布的力去使出了手之内。

我返回到稽古中,站定。心里默念着手之内拧茶巾、左手握鸡蛋、把住柄头、小指搭靠并一一做到。一切入间合,我便全力地踏足出去。接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之前还跟我不相上下的对手,这时却宛若木偶一般只能呆立在原地。这就证明在对方看来,我的出剑没有任何征兆,并且打到了仿佛并不该打击到的地方。

就是这个!我心里藏不住的激动啊。在漫长的剑技修行中,那种突然领悟到一个诀窍时豁然开朗的瞬间,你也应该也经历过吧?而对我来说,那更是我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开眼。

当时我就完全忘了自己仍在稽古中,擅自取下面,开始在道场里寻找起老者的身影来。一无所获的我冲出道场后,视线被钉在了警察学校的操场上。

那年的夏天特别晒,燥热的风将尘土卷到空中,阳光下的操场在热气中扭曲。隔着一层黄色尘帐,能看到那个头戴麦秆斗笠缓缓离去的白色身影。

稽古结束后,我被教官命令留下来。会被罚留堂的,都是需要重新锻炼或者是出了差失的人,这是道场的规矩。像我这样稽古中取掉面不说还跑出道场的,就是被用竹刀抽一百下也是自作自受。那时我们的剑术教官,差不多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可人家已经是被称作天下无双的剑客了。据说他早年还是警部时,曾作为先遣军参加了明治十年西乡征伐,人称刽子手。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先遣军,警察与军队联手迎战这种事,那次,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教官唤开了其他人,走到畏畏缩缩的我面前蹲下。然后,他用那一看就知道杀过人的锐利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但一开口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小子,把今天学到的东西统统给我忘掉! ”我就奇怪了,平日里与学员稽古的都是助教,教官只是偶尔才会拿起竹刀,大多都是坐在一边观察而已啊。“我说把来历不明的人教你的东西忘掉! ”

我口头上自然是只能应下。但心想着至于教了些什么,教官也不可能知道。难得才学到手之内的诀窍,傻瓜才会扔掉。而比起这些,我反倒更在意那位老者的来头,以及他为什么会来我们道场了。要知道眼前这位天下无双的教官也只是默许他的行为,没有出言制止,只是马后炮地说上几句。也就是说,老者教我的时候,教官实际上是看在眼里,但却出于什么特殊的理由,或者对老者有所顾忌才选择了沉默。你说碰上这事儿,要不问出个究竟,让人心里怎么踏实啊。

在我死缠烂打的攻势下,教官最终不得不举手投降从实招来。

原来那位老者名叫藤田五郎。据说他在四年前从警视厅退休后,就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之后的东京教育大学,现筑波大学)做了警卫。听教官的意思,老者不当班时就喜欢跑到自己曾经待过的警察道场转悠,但从来不会拿起竹刀。既然他不会妨碍到练习,大家平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主动指导人,这还是头一遭。“那……他很厉害? ”“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那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刽子手!你作为保护市民安全的警察官,怎么能去学刽子手的杀人剑。我是不清楚他教了你些什么,叫你忘掉就忘掉!警察官就踏踏实实地学警视流。其他的流派都是歪门邪道!听清楚了没有? ”

教官的说辞有些蛮不讲理。兴许是我是嘴上应着是是是,脸上却挂着一张完全没听进去的表情。教官也是没了脾气,竟又主动开始说起老者的事情来。“那人是刽子手。我不知道宫本武藏和荒木又右卫门一类的人一生杀过多少人,但肯定没他多。 ”

刚听教官这么说时,我还在琢磨难不成他是旧幕府时期的行刑人呢。而事实上教官的意思是,他在战斗中杀死的对手,远远超过了武藏及又右卫门那样的人。在教官看来,那人的剑是邪剑。即使是还在做警察官时,老者也抵触警视流。所以虽然他是事实上的警视厅第一高手,可现实里又是道场的门外汉,自然就更谈不上去指导其他警察官了。

当然,这些还不是全部。老者的剑术是左手剑,而即使是天生的左撇子,在剑术上却没见过真正左右颠倒的。可老者偏偏右侧带剑,不仅握剑时是左手靠镡在前,右手执柄头在后,就连气势汹汹举起上段,剑尖也是朝左偏的。只要是与他交手的人,无一例外被打到的都是惯用的右手。

之后教官又滔滔不绝地念叨了一大堆。什么何谓剑术,何谓武士道,何谓大和魂……可那时候的我,当真是心若浮云。再说年纪轻轻的,谁会成天去钻研那些问题啊。况且我不认为我从教官和助教那里学到过什么,而那位老者却只凭一句话就让我变强了,这说明什么?什么刽子手啊,邪剑啊,还有不按牌理出牌什么的,很重要吗?

我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这教官说教,一边心里就琢磨着指不定教官那刽子手名号根本就是虚的,越想还就越不服气。我总觉得一个弱者在背后数落强者的不是,归根究底只是在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而已。“老师……我还是想让那位前辈指导我。 ”

话一出口,换来的自然是教官的怒喝:“蠢货! ”

即使被骂,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指导方希望我们变强,而我们不也 是为了变强才每天挥洒汗水练习的吗?有捷径,为什么不能走?当时我也是头一热,口无遮拦地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一时间教官竟然哑口无言,在道理上看来还是我占了上风。

谁知道那之后,教官又一次确认了道场没有其他人后,让我再靠近点,压低声音对我说:“既然你家伙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坚持让你忘掉,可别跟其他人提起啊。我的确是在西乡征伐中杀了些人,但就我的水平和功绩,实在不配被称作刽子手。那个藤田先生,其实是当年我所属半队的指挥。那人根本就是恶鬼。就我亲眼所见的,他就杀了不下三十个人。我们那些队员,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把队长用来替换的刀。完全不像是并肩作战的部下,根本就是跟在战国武者屁股后面的小跟班。 ”

就算跟我说这些,我也没什么概念。难道不是强就足够了么?我索性开始死缠烂打地乞求得到指导。“说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最后,教官看来也失了脾气,竟然没有训斥让我自己看着办,也没出手打我,只是叹着气开始劝起我来。“那人原本是会津藩士。听说他和官军为敌,一直战到会津落城啊。你说他手上的人命,还能比西乡征伐的时候少得了?毕竟比起攻方,守方是背水之战拼上老命的。 ”

一听到这些,我就更坐不住了。当时就表示要真的如教官所说,就是不惜离开警视厅,也要成为那老者的弟子。“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主啊。看来警视厅的机密,我是守不住啦。不过这事儿我要是告诉了榊你小子,就得答应我直到正常退休为止绝不离开警视厅,听到没! ”

教官说着就把我的耳朵拉了过去。用几乎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其实他也并不是什么会津藩士。御一新前的名字,叫做斋藤一。就是那个新选组的斋藤一。明白没?可千万别跟他扯上半点关系呀。教了你什么赶紧地全忘掉! ”

如何啊中尉?这消息够分量吧?你也知道,我可不是那种会扯皮撒谎的人。

如假包换的斋藤一,教给我所谓的剑术秘诀正是那个一在抢先手,二看功夫深,三要逃得快。也仅限于此了。

啊,对了。说起要怎么称呼那位前辈。言传中赫赫有名的斋藤一这个名号,必定是个禁忌,于是乎警视厅的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什么都要安上个隐语,也算是有警察的风格了。[8]

斋藤一这几个字翻个个儿,一刀斋。怎样?虽然不知道是谁开始这么叫的,人才啊。[1]荒稽古:意为魔鬼式训练。[2]白:白地蓝花纹的棉布。[3]两把刀:这里指武士。源于武士腰插双刀。[4]手之内:剑道剑术中指双手手掌与手指对刀的操控方式。[5]构:剑道剑术中对架势的叫法。[6][7]正眼:构的一种,双手持刀在身前,刀尖指向对方的眼睛。[8]一刀斋:斋藤一的名字按字面读音可写为 “さいといち ”,而一刀斋日文写作 “いっとうさい ”,后者是前者的翻转。四

起床号叫不醒沉睡的人。

撑开慵懒的眼皮,映入视线的是榻榻米地板。

要不是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不介意继续睡下去。

梶原中尉的假日,就是这样。

就算是回多摩老家,双亲健在时倒的确能睡上懒觉,但家主换代后,总不能不顾及嫂子的感受吧。就算能过这一关,兄嫂膝下的娃娃军们对身为陆军将校的叔父那可是崇拜得很。每天一大早上学前,总[1]会跑来找自己煞有介事地点下名、间稽古什么的。

相较而论,营内休假就自由许多。只是在将校宿舍里赖着床,对起床号听而不闻的做法,总让他略感内疚。号声响毕,军营里顿时就热闹起来,营庭内陆续传出点名或列队的号令声。梶原多少带着点不服气地用毛毯裹住身体,说服自己 ——这是我的正当权利!然而当嘈杂的间稽古和操练开始,吃饭号又响起后,他也只能举手投降了。

神田的周日房是同近卫联队里一位上官转租给他的。那位上官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居所,周日房就空了出来。只不过晚婚的大尉还好说,单凭穷小子中尉的薪水,是决计负担不起房租的,于是他叫上了自己士官学校的同期生合租。

听那位大尉说,这间周日房的历代房客,没有任何一人被征去过日清日俄战争。不仅如此,大家都是顺利成家后离开这里的。能够沾沾福气自然是好事,不过对房东而言可不是什么开心事。毕竟一个个[2]都转租的话,礼金敷金是指望不了的。

至于那位房东,看来像是个寡妇,约莫是天保年间出生的。至于她膝下是否有儿女,如果有,又在哪里,梶原也没多过问。毕竟若是戳到人家的伤心事就不太妥了。“电车开通前,这一带成天都能听见近卫联队和炮兵工厂的军号声。所以过去好些人抱怨说如此要周日房有何意义,其中还有入住翌日就退了租的。 ”

梶原睡到快正午才起来,心血来潮想着把兜裆布给洗洗,就去了长屋共用的那口水井。刚巧碰上房东在边上淘米。

叫一句房东,其实她和其他租客一样,就住在长屋的头一间里。只是不论什么时候碰上,她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牙齿也从不忘用铁浆涂黑。这人谈不上高傲,但言行举止中无不透露着与一般市民大相径庭的气质。梶原从她身上总能看到已故祖母的影子。“那电车如今被市役所尽数收了去,转乘不再需要车费,对市民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啊……军人是不是不会乘电车呀。 ”

市营电车对梶原而言的确是个难题。遍布东京市内的路线交织成的巨大迷宫,不仅仅是东洋第一,恐怕就算说它是世界第一也不为过。要熟悉路线并分毫不差地将它运用起来,绝对不是件容易事。加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军人乘坐电车,但按照传统教养,军人外出理应是步行的。万一上错了车或是坐过了站,错过归营时间问题可就大了,相较之下自然是步行更能让人安心。就因为抱有这样的观念,梶原从入读市之谷幼年学校到现在的十来年里,虽生活在东京的正中央,可乘坐市营电车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对了,有件事儿想跟你打听一下……”梶原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是从榊警部那儿讨来的剑术高手一刀斋的地址。“如果要去这个本乡区真砂町三十番地,该怎么转车呢? ”

房东瞥了一眼写着地址的纸条。“中尉先生,瞧你这一身酒气……”语气听来竟带着责备,“单有所番地的话,可不好找。说是本乡,那范围也大了去了。 ”“好像是在真砂町车站下车,再沿着富坂往下走,靠右手边的人家。 ”房东抬起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看来是在脑内画着路线图。“若是那处,在春日町的十字路口下车更妥,那一站就在富坂的左岸,如此不用再转乘就能到。要记得是曙町方向,可别坐上三田方向的车呀。对了对了,中尉先生的话,可以买军人专用的往返票,这样就只需要通常单程四钱的费用。不过听说将校军官们总碍着面子,不愿买军人票。这事儿在我们这些老百姓看来,反倒有些滑稽了呢。 ”

房东说完抬起手背遮掩着露出黑齿的嘴,呵呵笑了起来。

梶原倒没去在意什么军人折扣。至少他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榊告诉他的在真砂町下车与房东所指是不同的线路。现在他只需要从神保町车站上车,然后在春日町下车,沿着富坂向上走,注意左手边的住家就好了。“简直就像在查字典嘛。房东太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东京生活的? ”“说起来呀,我从牛込娘家嫁到此地,都是御一新前的事儿了。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算是彻头彻尾的老古董啰。 ”“瞧你说的,房东太太你这样博识的古董,可是帮了我大忙呀。 ”“不过话说回来,大正这年号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啊。有朝一日,明治在人们的眼里也会变成过时的古董吧。 ”看来房东恐怕是当年明治维新后那批不愿放弃江户,坚决留下来的旧幕臣家眷之一。梶原甚至猜测过她会不会跟自己的祖母相识。可转念又想若是这时候把话匣子打开来,自己宝贵的假期估计就泡汤了。“要是有衣物需要洗的话,告诉我一声便是了。”房东瞄了一眼梶抱着的东西,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嗔责。当梶原从神保町车站走进开往曙町方向电车的车厢时,秋日的残阳已经开始要沉入九段坂了。

思索再三后,他还是穿上了军装。一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穿得出门的体面衣服,加上毕竟是去陌生人家拜访,军服这类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穿着,应该更容易让对方卸下警惕。

傍晚的市营电车内异常拥挤,一班车刚开出,站台就又被人群所淹没。虽说有军人专用票,但乘客们和车长却是一视同仁。梶原在眼巴巴地错过好几班后终于挤上了车。这下又得担心自己腰间的佩剑是否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军人往返票”又不是多体面的事,哪又会放在嘴上。

东京是一个坡道特别多的城市。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往往会忽略这一点。

山岗与谷地错综复杂的地形,自然是少不了爬坡上坎。在这样的城市里,电车自然比人力车和自行车便利许多。这应该也是市营电车得以蓬勃发展的原因吧。

作为市营电车线路的白山道,正是一条自南向北穿过山谷的路线。位于它左手边的是九段丘陵。由于连接靖国神社与神田之间的九段坂坡度落差过大,电车无法通过,只有绕着山坡铺设了电车专用的轨道。

白山道的右手边,是从本乡台地伸出一小截的骏河台。

过了神田川上的水道桥,扑入视野的就是本乡台地了。左面低洼地带是小石川陆军用地。那里原本是水户藩江户屋敷的所在地,面积[3]据说足有十万坪。后来被全部征用,建上了东京炮兵工厂。

透过车窗,梶原仰视着高耸在夕阳中的烟囱,忽然惊觉就在短短四十五年前,那里还是大名邸宅。再想想其实就是自己出生仅二十年前的事,就更是让人难以置信了。当年德川御三家的邸宅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尾张藩那座成了市之谷台的陆军学校,而纪州藩的则摇身一变,成了青山御所。过了水道桥,就是壹岐坂下站了。长长的壹岐坂,坡度却如此之陡,足以见得从本乡西下的高度落差有多大。“下一站是春日町,春日町。本乡三町目、上野广小路方向、大冢方向,需要换乘的乘客请在此下车。 ”广播中突然出现的目的地名,让梶原掩不住心中的震惊。不知为何,原本印象中那应该是更遥远的,甚至要彻夜才能到达的地方。[4]

梶原走下市营电车,顺手就在车站前的酒坊买了一升瓶。就在[5]年老的店家为酒瓶包上熨斗纸,打上手提用的结扣的当儿,秋日已经直直地落入了地平线。

若说是去见那个被称作一刀斋的剑客,按理说应叫上榊吉太郎同行。但榊却只是说:“想见去就是。”在告诉了自己地址后,还不忘撂下一句:“那人就是个没救的酒坛子,说不定早就醉上西天去了。 ”可一夜过后,梶原无论如何再也坐不住了。就算那人已经不在,他也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哪怕是上一炷香,在灵前供上酒也行。“请问这附近有一户叫藤田的人家吗?”想起那人好酒的事,梶原索性向酒坊店家打听起来。“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为将校先生指路的福气。嗯……若是藤田的话,那可有好几家啊。 ”“真砂町三十番地的藤田五郎先生呢? ”还没等店家想起,暖帘后倒是先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就是在女子高师宿舍工作的藤田先生吧。”暖帘掀起,店家的妻子走了出来,她替已经年老昏聩的丈夫耐心地为梶原指了路。“不过如果是去拜访他,手信还是别买这个比较好。藤田先生对酒可挑剔[6][7]得很,非伏见的生一本不可。就是所谓的‘下酒 ’。”梶原提拎着换好包好的上等好酒,又走回了大路上。此刻一轮橙色的满月已经高悬在了炮兵工厂的高大烟囱顶上。穿过白山道,沿着富坂一路向上。这边也铺设着沿着本乡丘陵向下的电车道。满载着乘客的电车车轮生生抓住轨道,小心翼翼地向下行驶着。

正如酒坊老板娘所说,富坂山腰处有一所叫做锦秋高女的女子学校。从校门正对着的一个小巷折进去,长长的石台阶便出现在了面前,典型本乡山城应有的模样。

梶原有一种走向巨大酒壶深处的错觉,电车的喧嚣声渐行渐远,剩下的只有带着潮湿的冷气,包裹着自己的身躯。狭长的石台阶被两侧住家的黑色墙壁夹在中间,看不见尽头。梶原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虚空异界。黑暗中,只有影子静静卧在脚下。不经意地一回头,高悬在天空的满月发出青白的银色光辉,紧紧跟着自己。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栋虽老旧却不乏别致的两层小楼。四周那些武家屋敷遗留现世的常盘木将它包围其中,枝繁叶茂间透出的灯光,有如隔着灯罩般安详。

说是门,却没门的排场,玄关也不似玄关的模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间屋子,却无处不散发着一种与贫富无关的矜持。他能让来人连说明来历也得鼓足勇气,更能拒误入深巷的卖货郎于千里之外。[8]

出来应门的是一位穿着纺绸常服,系濡羽色腰带的老妇。她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这家的下人,而是家中之人。

眼见一位身着军服、腰佩军刀的陆军将校在如此非常的时刻来访,就算露出惊讶之色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位看模样应是剑客之妻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是近卫师团的梶原。去年在全国武道大会的决赛上,败给了警视厅的榊先生。久仰家主在剑术界大名,望能得老爷真言,趁夜来访还望能引荐。 ”这是梶原掂量许久才想出的说辞。虽然这么说,不啻告诉对方就是榊给自己指的路,但只要不明说是他介绍来的,也不算是虚言。“原来如此。请稍待片刻。 ”这位剑客之妻神色依旧是分寸不乱,当她起身准备进屋时,视线停留在了梶原手中提着的酒瓶上。“那个请交给我保管。”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催促之意。梶原琢磨着对方也明白这是夜来访客的手信,马上递了上去。剑客之妻模样的老妇离开片刻又马上回到玄关。“老爷正在着袴,请先进里边来等候吧。 ”梶原还庆幸竟如此干脆,当他坐在玄关上脱掉长靴的时候,老妇的声音再度响起,与方才语气无异。“请将腰间之物交给我保管。 ”“你是指的……军刀吗? ”“是的。虽自知无礼,但老爷实在对刀类厌恶得很……”

梶原将配着青色刀绪的军刀从剑带上卸下交了出去。剑客之妻一如拿走酒瓶时那样,恭恭敬敬地用自己的衣袖包裹住军刀,接了过去。走上玄关右手边的台阶,就能听见寄宿学生窸窸窣窣的细语声。走廊一直延伸到内屋,透过尚未闭掩的门,能看见院内苔庭上撒下的月色。古灯笼下,是丛生的秋明菊,那不起眼的一点淡红映照在苔藓上的风貌,足以让人感受到家主的风范。

刚在房间内还没来得及端坐静待,一刀斋就出现在了面前。那是一个大个子老人,长长的白眉下,深陷的双眼炯炯有神。不,老人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他,他就是一刀斋,并无其他。“如此夜晚来访,请恕我无礼。我是近卫师团的梶原中尉。 ”一刀斋的躯体被一种无言的气场所笼罩。尽管他什么也不做,单站在那儿,就让人感到压抑,威严尽显。

可梶原这人,身为军人却偏偏缺少了军人该有的敏锐。往好了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点是缺心眼。但就连他此刻都被一刀斋的气势所压,一时间抬不起头来。“百姓?”深沉的声音落在脊梁上。一想到自己毕恭毕敬,对方却如此口气未免欺人太甚,梶原立马坐直了身体。“不错。我的确出身多摩农家,不过如今已是陆军将校了。 ”

实际上,梶原一时间也是气上了头,甚至本想一跃而起,将自家归农之前的种种一一道出,却又觉得如此与对方较劲未免又失了大气。也许是察觉到梶原的愤怒,一刀斋的目光中多了些许缓和。“武士只有在切腹被斩首时才会平身低头。 ”“平日里在道场就如此尽礼数。 ”“这里可不是道场。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卑躬屈膝,你武士的气概去了哪里? ”一句责备,平静却带着威严。说完他两手扶着膝盖,高大的身躯略向前倾:“多有失礼。我就是藤田五郎。 ”

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而与此同时,梶原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守的姿态。因为一刀斋那前倾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随时可能扑过来一般。“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不该如此直视对手的眼睛。 ”“军队里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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