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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4 13:5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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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绫辻行人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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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07:暗黑馆事件(全2册)

绫辻行人07:暗黑馆事件(全2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封面

版权信息

暗黑馆事件 上

暗黑馆事件 下

目录

CONTENTS

作者简介

出版前言

作者序言

主要出场人物

引子

第一部

第一章 苍白之雾

第二章 诱惑耳语

第二部

第三章 坠落暗影

第四章 空白时间

第五章 绯红庆典

间奏曲 一

第六章 诡异短剧

第七章 迷失之笼

间奏曲 二

第八章 征兆之色

第九章 午后惨案

第十章 探索迷宫

第十一章 暗夜盛宴

间奏曲 三

第三部

第十二章 混沌清晨

第十三章 疑惑之门

第十四章 无音键盘

第十五章 无意之意

间奏曲 四

第十六章 黄昏迷航

返回总目录作者简介日本推理文学标志性人物,新本格派掌门和旗手。绫辻行人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生于日本京都,毕业于名校京都大学教育系。在校期间加入了推理小说研究社团,社团的其他成员还包括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小野不由美等,而创作了《十二国记》的小野不由美后来成了绫辻行人的妻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日本推理文学的大变革年代。极力主张“复绫辻行人 Ayatsuji Yukito (1960兴本格”的大师岛田庄司曾多次来- )到京都大学进行演讲和指导,传播自己的创作理念。绫辻行人作为当时推理社团的骨干,深受岛田庄司的影响和启发,不遗余力地投入到新派本格小说的创作当中。

一九八七年,经过岛田庄司的引荐,绫辻行人发表了处女作《十角馆事件》。他的笔名“绫辻行人”是与岛田庄司商讨过后确定下来的,而作品中侦探的名字“岛田洁”来源于岛田庄司和他笔下的名侦探“御手洗洁”。以这部作品的发表为标志,日本推理文学进入了全新的“新本格时代”,而一九八七年也被称为“新本格元年”。

其后,绫辻行人陆续发表“馆系列”作品,截止到二〇一二年已经出版了九部。其中,《钟表馆事件》获得了第四十五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暗黑馆事件》则被誉为“新五大奇书”之一。“馆系列”奠定了绫辻行人宗师级地位,使其成为可以比肩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和岛田庄司的划时代推理作家。出版前言

一九八七年,在日本推理文学史上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年份。在这一年,绫辻行人的“馆系列”登上舞台,改变了推理文学在这个东瀛岛国的发展方向,而这一改变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在“馆系列”之前,日本推理文学被一种叫作“社会派”的小说统治。这种类型的推理小说属于现实主义作品,淡化了谜团和侦探在故事里的作用,注重揭露人性的丑陋和社会的阴暗,和之前人们熟悉的“福尔摩斯式”推理小说大相径庭。

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创始者是日本文学宗师松本清张,他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小说《点与线》是这类作品的发轫之作。小说诞生于日本经济飞速崛起之后,刻画了繁华背后日本社会隐藏的种种弊端和危机,因此引发了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一举取代了传统的“本格派”推理小说,统治日本文坛长达三十年。

在这段时间里,日本的每一部推理小说均或多或少地带有社会派痕迹;每一位创作者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松本清张的影响。当时评论界有“清张魔咒”这样的说法,其统治力和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随着时间的推进,新一代读者迅速成长。这些读者对于日本战后的情况缺乏起码的“感同身受”,导致社会派推理小说的读者群日渐萎缩;加之由于内容过于“写实”,导致作品出现“风俗化”趋势,进一步失去了读者的爱戴。

在八十年代初期,先后有几位创作者进行了尝试,主张推理小说回归本色,重拾“福尔摩斯式”的浪漫主义。其中,最具影响力的莫过于有“推理之神”之称的岛田庄司和他的代表作《占星术杀人魔法》。

八十年代末,在岛田庄司的指引和支持下,京都大学的推理社团高举“复兴本格”的大旗,涌现出一大批推理小说创作者,成为新式推理小说的发源地。这些创作者创作的小说被评论家称为“新本格派”,而其中成就最高、影响力最大的,莫过于绫辻行人和他的“馆系列”。“馆系列”的灵感来源于绫辻行人的老师岛田庄司的作品《斜屋犯罪》,是当时非常典型的新本格式的“建筑推理”。所谓“建筑推理”,是指故事围绕一座建筑物展开,而这座建筑通常是宏大的、奢华的、病态的、附有某种机关或功能的、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存在的。这种超现实主义舞台赋予了谜团全新的生命力,使其更加具有冲击力。这种诞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二十一世纪”的推理,正是新本格派的存在价值和最高追求。值得一提的是,“馆系列”的主人公侦探名叫“岛田洁”。这个名字来自于“岛田庄司”和岛田庄司笔下的名侦探“御手洗洁”,也是绫辻行人以另一种方式在向老师致敬。

发表于一九八七年的《十角馆事件》是“馆系列”的第一部,截止到二〇一二年出版的《奇面馆事件》,这个系列总共出版了九部,并且还在继续创作当中。在这个系列里,绫辻行人运用了本格推理中几乎可以想到的所有手法,将“机关”渗透于故事的设置、陈述、误导、逆转、破解等各个层面。十角馆、水车馆、迷宫馆、人偶馆、钟表馆、黑猫馆、暗黑馆、惊吓馆、奇面馆……绫辻行人的“馆系列”犹如一部部悬疑大片,总能在故事被讲述到“山穷水尽”时,从不可能而又极其合理之处带给阅读者一次又一次震撼。“馆系列”影响了当时所有从事推理创作的日本作家,直接鼓励了麻耶雄嵩、我孙子武丸、法月纶太郎、歌野晶午等一大批人走上了推理之路,其中也包括绫辻行人的夫人小野不由美。而其后京极夏彦、西泽保彦、森博嗣的出道,也和“馆系列”的启发密不可分,以至于这三位作家被评论界称为“新本格二期”。出道于二〇〇〇年以后的伊坂幸太郎、道尾秀介、东川笃哉、凑佳苗等新人,也都不同程度受到了“馆系列”的熏陶。二〇一二年获得直木大奖的女作家辻村深月更是为了向绫辻行人表达敬意,特意起了“辻村深月”这个笔名。如果说岛田庄司是当时第一个向“清张魔咒”发起挑战的作家,那么绫辻行人就是第一个击碎“清张魔咒”的推理作家。

之前中国内地曾有出版社引进、出版过“馆系列”,但一直没能出全;已出版的几册也因当时出版理念的影响,未能很好地展现这个系列的原貌,甚至出现了删改原版结局的情况。近几年,绫辻行人对“馆系列”做了修订,在日本讲谈社出版了新版,而中国读者还没有机会阅读这个版本,不能不说又是一大遗憾。

作为中国最大、最专业的推理小说出版平台,“午夜文库”经过不懈努力,在日本讲谈社总部及讲谈社北京公司的帮助下,终于有机会出版新版“馆系列”全套作品。“午夜文库”将采用全新译本和装帧,将最新、最完整、最精彩的“馆系列”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相信,作为已经经过时间验证、升华为经典的“馆系列”,一定会在“午夜文库”中占据重要而独特的位置,散发出永恒的光芒。新星出版社“午夜文库”编辑部作者序言亲爱的中国读者朋友们:

我以“绫辻行人”这个笔名出版《十角馆事件》一书是在一九八七年的秋天,距今已经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自那时起,以“XX馆事件”为题、不断创作“馆系列”长篇小说便成了我的主要工作。到二〇一二年出版的《奇面馆事件》,这个系列已经出版了九部作品。我曾经说过要写出十部“馆系列”作品,距离这一目标也只剩下最后一部了。

在这一时间点,“馆系列”的中文新译版行将推出。旧译版只出到了第七部《暗黑馆事件》,这一次则将出版包括最新的《奇面馆事件》在内的全部作品。

跨越了国与国的界线、语言上的障碍以及文化上的差异,能在中国拥有这么多喜欢自己作品的读者,作为创作者来说,我在备感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些许自豪。“馆系列”作品着眼于“不可解的谜团与理论性的解谜”,属于通常意义上的“本格推理”小说。完成一部作品的方法有很多,除了重视这些着眼点以外,我一以贯之的目的,就是能写出具有“意外结局”的作品。当大家阅读到各个作品的结局时,如果能在“啊”的一声之后感到惊讶,对我来说就十分幸福了。

我听说,中国正不断地涌现志在从事本格推理创作的才俊。以“馆系列”为肇始的绫辻作品,如能对中国的推理创作事业的发展产生激励效果,那将是我无上的荣幸。

从《十角馆事件》到《奇面馆事件》,就请大家好好享受这段阅读“馆系列”九部作品的美好时光吧!绫辻行人二〇一三年三月主要出场人物

江南孝明 出版社编辑。只身赶赴暗黑馆。

鹿谷门实 推理作家。执着于中村青司所设计的馆。

浦登玄遥 暗黑馆第一代馆主。

达莉亚 玄遥之妻。

樱 玄遥与达莉亚之女。

卓藏 樱之夫。

康娜 卓藏、樱夫妇之女。柳士郎前妻。

美惟 康娜之妹。柳士郎续弦。

望和 康娜之妹。征顺之妻。

柳士郎 暗黑馆现馆主,康娜之夫。康娜死后,与美惟再婚。

玄儿 柳士郎与康娜之子。

美鸟 柳士郎与美惟之女。

美鱼 柳士郎与美惟之女。与美鸟为双胞胎姐妹。

征顺 望和之夫。

清 征顺与望和之子。

小田切鹤子 暗黑馆的用人。

蛭山丈男 同上。

宍户要作 同上。

鬼丸 同上。

羽取忍 同上。

慎太 羽取忍之子。

诸居静 暗黑馆的用人。

忠教 诸居静之子。

首藤利吉 卓藏的外甥。

茅子 首藤利吉续弦。

伊佐夫 利吉与前妻之子。

村野英世 浦登家的主治医生。人称“野口医生”。

市朗 独自出门冒险的中学生。“我” 大学生。人称“中也”。受邀到访暗黑馆。引子

那幢奇特的宅邸位于九州地区中部,熊本县Y郡的深山老林中。

从熊本市内出发前往那幢宅邸的话,首先要花三个多小时乘火车,再换班车——这是一天仅发两三次的班车——到达I山村的中心后,仍需步行几小时;即便驱车前往,也要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对于当下的日本来说,这里可谓相当偏僻。有人将这里与熊本县的另两处“秘境”——五木和五家庄——相提并论,恐怕也并无任何不妥。

这里有座人称“百目木岭”的山岭。那里原本就地形复杂,加之夏季异常多雾,即便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越过这道山岭,沿着逶迤蜿蜒的崎岖山道继续前进,便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林中悄然隐匿着一个小湖。大部分地图都没有标注出它的存在,因此或许将其称为“池沼”更为贴切。但它也算有个“影见湖”的名称,也为当地人称作“影见水库”或“巨猿足印”等。之所以有后一种称呼,则是因为这个湖的形状俨然巨猿遗留的足迹。

那幢宅邸就建在湖心小岛之上。

为何在那样的深山老林中,拣选那样的小小湖泊建筑那样的宅邸——如今,知情者已所剩无几。只流传着那幢宅邸是利用数百年前的城堡遗迹改建而成等传闻,但传闻的可靠性也无法确认。

据说宅邸首任当家浦登玄遥是个身价无数的大财主,在政、商两界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当年,他的势力范围甚至一度扩展至军界。但也有传闻说浦登玄遥是个性格乖张的怪异男子。他将附近一带的山林悉数买下,修建了那幢宅邸后终日闭门不出,也少有呼朋引伴之举。这些传言真伪难辨,却仍流传至今。

这位浦登玄遥的后人代代居住于此,但实际上,清楚知晓那幢宅邸中到底何人居住、姓甚名谁的知情者恐怕很少。“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

这是I村的老人们对孩子们发出的警告。

并非因为有迷路的危险,而是他们不愿让孩子们靠近山岭对面的那片森林、那个湖泊以及那幢宅邸。

那里有恶魔栖身——甚至还有老人一本正经地如是说。

造访者必将大难临头。因此,绝不能随便闯入那片森林,绝不能靠近那个湖泊,绝不能到那幢宅邸附近去……

如今,虽很少有人盲信这类警告,但似乎也不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里的确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而那些事件又似乎牵扯到那幢宅邸。

那幢宅邸建于很久之前,风传为明治时代中后期竣工。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不难想象兴建如此浩大工程的艰巨性及其所耗费的巨资。

那幢宅邸占据整个小岛。宅邸四周环绕着的高大砌石宛若坚不可摧的城墙一般。

石墙内侧盘踞着好几处乌漆抹黑、怪模怪样的房屋高塔。所谓“乌漆抹黑”绝不是一种比喻,那幢犹如巨大的奇特合体生物般的宅邸表层——无论门窗、房顶抑或烟囱——均被涂成毫无光泽的暗黑色。

因其乍看上去的怪异外观,那座宅邸——“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建成不久便得了一个别名。每每提到那别名之时,当地人自然而然地满怀畏惧与嫌忌。

那个别名便是——暗黑馆。

那幢宅邸建成之后,曾多次被维修及改建。有时是单纯的扩建,有时则是重建因意外火灾惨遭毁损的房屋。距今几十年前,那幢宅邸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维修、重建工程。

不过,对于参与这次最后的浩大工程的某位建筑师,我们倒是多少有些共识的。

之后,这位建筑师于各地兴建了好几幢奇特的宅邸,亦因其离经叛道的风格而闻名于世。在九州大分县的角岛,这位建筑师亲手为自己设计修建了“青公馆”,并于一九八五年秋,戏剧性地死在那里——他,就是中村青司。

于某些领域成为天才代名词的中村青司,在他四十六年的人生之中,曾经亲自借力维修、重建的宅邸——暗黑馆——究竟具有怎样的存在意义,如今已知者寥寥。—— 暗黑馆事件 ——第一部第一章苍白之雾1

雾深了。

冷风阵阵袭来,时常剧烈地改变风向,以致能够看穿浓雾复杂的动向。浓雾犹如扯下的棉花糖般粘在地上蠢蠢欲动,时而聚作一团,时而随风散落、纷纷乱舞……即便如此,那雾仍似同心协力般悠悠地打着旋,将整个山岭吞入腹中,不肯吐出。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这大雾之中。这辆黑色国产轿车行驶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车体略显庞大,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身着淡蓝色长袖衬衣与褪了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卷起的大雾看起来略显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伸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前方。突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世界终将灭亡。

此后,一切人类文明将不复存在。不,连人类自身都会消亡殆尽。

无论是喧嚣的车子、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这一切统统消失之后,肯定会有浓雾笼罩于大地之上,不动声色地抹尽往昔那闹哄哄的繁荣景象。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吗?在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隙。世界灭亡后,那份冷漠平和的气息便会从那裂隙之中悄然无声地倾泻而出。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狭窄的视野。虽是白天,能见度只有区区几米,根本看不清路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

在大雾中已经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可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估算何时才能越过山岭。

这浓重的雾,仿若……

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问题。

仿若……啊,没错。这浓重的雾仿若专为抹去世界灭亡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来一般……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他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都快要忘却了。

这怎么行!他心中默念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地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并不顺手,何况还要开着它跑在陌生之地的陌生山路上,加上这浓重的雾。有好几次都是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于是连忙冷汗连连地踩一脚刹车。他将渗出汗水的双手从方向盘上交替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刻意地反复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他是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觉察出这种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时值九月下旬。虽然与历年相比,天气分外晴朗,但毕竟夏秋交替,漫山树木不再那么葱绿,由敞开的车窗外吹拂而入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无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抑或是沿途村落中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之感。“不期而遇”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就他而言,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那份无法排遣的阴郁。“去百目木岭的话,可要当心有雾哟。这个季节雾还很多的。”

在I村问路途中,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好的,知道了”,心里却嘀咕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浓重到需要多加小心的雾气袭来,然而……

这雾……

这苍白的浓雾。

这仿若从通往世界灭亡的时空裂隙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旋涡里。

……这可不行。

他赶忙摇摇脑袋。

现实——如今所处的状况,以往曾有的经历。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线上,是不可动摇的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一九九一年的日本。九州中部——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秋分。

刚过下午一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七日,我出生于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而后移居熊本市。现年二十六岁。独身。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六十二公斤。B型血。K大工学部研究生毕业后,入职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如今已做了三年编辑。此外……

现在我要去哪里?

为何要独自驾车?

……对了,我想起来了。

敢说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甚至不必扪心自问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睥睨着眼前难以脱身的苍白浓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亦完全知晓前去那里的缘由——清清楚楚地知晓——虽然只是这样打算的。

越过这道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能到达那里。那幢与已故建筑师中村青司相关的宅邸——暗黑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

为了给七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了一件事。

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幢名为暗黑馆的怪异建筑。那建筑似乎曾发生过数起不祥之事,而偏巧那位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该建筑的重建工程。

因此,我再也无法乖乖地原路返回东京。

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之馆”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早已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无论如何,我都要到那里去亲眼见证一番。

这雾……

这苍白的浓雾。

这是前往那幢宅邸所不得不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幢建于山岭对面、森林之中、湖岛之上的宅邸自身,才是这雾的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隙……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挣扎,空间仍越发狭窄。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再一次深呼吸,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2

不知何时开始走起下坡路来。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经翻过了半边山岭。

那雾依然白惨惨地打着旋儿,黏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了心,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仅仅保持最低限度的注意力。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就会走错山路坠落悬崖。

没错。一定如此。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存在通向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隙。而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的存在。我的时间。

我的这个……

没有任何预兆,便出现了转机。

原本浓重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于不经意间变淡了。

原本像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多少有些开阔。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其原有的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禁不住摸了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他并没有在损毁的迷途中彷徨。当然,出口也好好地在那里。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黏度,随风飘散开来。透过雾气飘散的间隙,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但那绝不是明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这是刚刚精神连同肉体一起过于紧张所致。

稍事休息一下吧。

好想抽上一口烟。嗓子也干了。

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依旧开着前车灯。

外面的空气潮湿、凉爽,也能感受到少许的温热之气。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衣口袋里,还剩有几支柔和七星烟。他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烟味甜得让人心旷神怡,吐出的烟圈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可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

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而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以致山岭这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百目木,念作“doumeki”,由意为响动之声的“doyomeki”转音而来。而这声响恰似其词源本意。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身陷一种似乎能听到日本海发出的怒涛般响动的错觉。难不成这道岭因此才被赋予了如此古怪的名称吗?

江南叼着烟,踱着步离开了车子。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彷徨其中的浓密重雾就像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

那是从去年夏天以来吧。

江南突然回想起来。

那是去年夏天,七月初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兼友人——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了北海道。他们受生物学家天羽辰也之托,前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当他们从钏路出发,北上阿寒的那日清晨遭遇大雾。那雾竟一直尾随于江南他们身后……

如今江南才想起,自那之后还未遇过这样的浓雾。其证据也许就是刚才他还仿佛置身于封闭状态中,而现在能够稍稍挣脱开来,感觉及思考也稍稍恢复了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零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发现了某座宅邸的身姿,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一并淹没的那重浓雾的色彩。

同样浓厚的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

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场所和状况,还包括接受变化了的我自己。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现在似乎就在自己身旁感慨着。两人相识已有六年,可从五年半之前相遇以来,鹿谷一直称他为“小南”而不是“江南”。

鹿谷很瘦,身材修长,比本就不算矮的江南还要高。虽然他比二十六岁的江南大一圈还多,但至今还是单身。鹿谷看上去很难相处,甚至还被称为“皮肤黝黑的梅菲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首次出版他的作品。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胡吃混玩。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多加小心哟,小南。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只身前往暗黑馆,肯定会如此叮咛的。

——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嘛,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被卷入什么事件中。

没错。鹿谷肯定会如此嘱咐的。

但他本人并不会安分守己。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暗黑馆,就算迫近交稿日期,他肯定也会立马冲过来。虽然他老把“不吉利”挂在嘴边,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之馆”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是他了。“鹿谷先生。”

江南试着呼唤鹿谷的名字。而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踩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袋中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上弦的老怀表,圆表盘上刻着十二个罗马数字。银白色的表盖及表链已然脏得发黑。

这是江南的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戴手表了。

怀表的背面镌刻着小小的“T.E.”二字——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首字母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姓远藤(EN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二时八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他转过身,向车子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往昔的岁月。3

中村青司……

在大分县的东海上,有个叫作角岛的小岛。中村青司曾住在那里,并在那里故去。他曾设计过无数风格怪异的建筑,为此闻名遐迩,是具有某种天分的建筑师。

青司以优异的成绩从T大工学部建筑系毕业后,回到故乡宇佐。二十多岁时移居角岛。在角岛,他亲自设计并建造私宅“青公馆”。那是个自墙壁、房顶至天花板,一切均被涂成青色的奇妙西洋式建筑。在那里,青司和早有婚约的和枝结了婚,不久和枝便生下一个女儿。

大学时代,这个名为千织的女孩曾和江南隶属同一个研究小组。她比江南低一届,与他相当熟悉。或许这个偶然便是江南和青司“因缘际会”的开始。

中村千织在十九岁时,因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九个月后,角岛的青公馆发生大火,整个建筑均被烧毁。青司和夫人和枝以及仆人们一起离开人世,享年四十六岁——正好发生于距今六年前的一九八五年九月。

包括青公馆在内,在青司修建的各处“馆”中,至今已发生了多起不祥之事。这的确是事实。而江南和鹿谷二人也偶然被卷入其中,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青公馆烧毁半年后——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春天,突然发生了那件案子。

在角岛,还有一座已故中村青司的私宅别栋,名为“十角馆”。那个从上空看来呈正十边形的建筑虽然躲过了半年前的火灾,但早已没有人居住,被废弃在岛上。一群大学生打着合宿的旗号,兴致高昂地前去探险。于是,这些学生们便遭遇那件可怕的惨案……

角岛的十角馆,熊熊燃烧。

江南并没有亲眼看到,但那火光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无人生还……

登岛的大学生全是江南的熟人。他至今仍无法释怀得知大家死讯时的惊愕和茫然感……

车子将百目木岭上的呼啸风声甩在后面,沿着逶迤山路继续前行。

大雾早已散去,前方的视野也变得良好,但头顶上仍旧没有出现晴空。天空上垂落着苍白暗淡的云层,让人觉得刚才那阵浓雾被卷到那儿去了。因风起舞的树木缓缓地摇曳着,颤抖的树叶看起来似乎褪了色。

江南觉得他已经穿越了某道界线。有道通向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缝云云,也并不仅仅是自己那脱离实际的胡思乱想。

两年前的夏天……

说起来他还记得那时也有和现在同样的束缚感。两年前——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七月底。

江南进入稀谭社后,被分配到月刊《CHAOS》的特别企划部门。当时他正赶往镰仓的“钟表馆”。

坐在行驶于郊外道路上的出租车内,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的那个时候;当道路两边一下出现了高大橡树的那个时候;当车子驶上枝叶繁茂的斜坡路上的那个时候——

跨越了界线。

刚想到这句话时,他便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看到了那幢宅邸——钟表馆的塔影。

自从十角馆事件后,江南就试图忘掉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名字,但当他看到那幢宅邸后,他又无法不回想起来。在那幢外形颇像巨大摆钟的宅邸内,收藏着一座大古钟。除此之外的一百零八座钟表各自静静地流逝着时间。没有指针的钟塔隐匿着巨大的谜团,耸立在那里。

三天后,那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犹如噩梦一般……

时间终结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这是钟表馆初代主人、古峨精品表店的原店长古峨伦典留下的“预言”诗歌。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到了吧

坍塌的巨响再次回荡在江南耳畔。

沉默女神那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江南所经历的三次馆之案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引人注目的黑猫馆事件——那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的案件。包括青公馆的烧毁案在内一共四件;然而在其他“青司之馆”内,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案件。

例如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宛若三套厚重水车相连般的宅邸。那里收藏着稀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然而就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幢宅邸内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着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之中,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

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并为破案助了一臂之力。在京都,还有一幢名为“人偶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不肯告知详情。

总之,“青司之馆”内发生过太多的死亡案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觉得言之有理;因此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只是……但是……

江南的内心矛盾重重。

他当然不希望被卷进那种血腥的事件中,亦不愿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对于那些“馆”,他至今都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能够心态平和地回顾过往。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作为当事人,他曾亲眼看到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惊恐、凄惨、憎恶、悲恸、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被贴上封条,深埋心底。

可是,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与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受,是因为那些案件——如此那般的案件、如此那般的死法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距甚远。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案件……如果用现实的寻常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案件都是界线彼端的现实……

与界线此端大相径庭。二者虽然毗连,却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将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来。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态。因此……“死亡”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充斥着死亡。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以往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亡,与每个人每天的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亡,与“青司之馆”中常常遭遇的死亡完全不同。它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一闪而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妈的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让我死吧。”

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的确是这样说的。4

七月下旬,一个炎热的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嫂子以及妈妈的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

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了一趟家。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江南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了医院。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难以置信。

妈妈才五十多岁。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提及晚年计划,说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温泉景区游玩。还曾夸口说她能活到一百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得了什么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妈妈虽然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却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如此强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毕竟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往事的点点滴滴。他甚至觉得还是索性忘掉才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印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晚霞朦胧的广阔岛原湾中零星绽放着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了些精神。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以前我一直没说——你不觉得你们兄弟俩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无论容貌、体形,还是性格,他们两个都没有相似之处。江南自己一直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质疑过。

妈妈扭着脸看向窗子,眼角余光瞥到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道:“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毕竟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啊?!”“孝明,你和你哥哥并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不明所以的江南只剩下翻白眼的份儿。妈妈看着窗外道:“你不是我亲生的,而是我们夫妇收养的孩子……”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理解、如何反应。他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怎么会?”

江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江南。她严肃地看着江南好一阵儿后,突然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怎么了?怎么回事?”

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好一会儿后,妈妈才眯起眼睛说道:“开个玩笑。”“——啥?”“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嘛。你可不要当真。”“什么?只是个玩笑……”“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

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喏,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四月一日星期一——就发生在今年的愚人节。那是她对自远方赶来探望自己的儿子,绞尽脑汁所想出的活跃气氛的方法,抑或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知道有多少。其次就是……

六月三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天的时间都清楚地记得——下午四点八分。就在那时,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

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有停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正乘出租车去医院的江南,在车子里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

去年十一月,休眠了两百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均遭受岩浆袭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有很多人都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六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也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居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江南被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惊呆了,一言不发。

江南出生在岛原,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一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切。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可现在,那里竟然变成这般模样……“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面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力气来表现自己的哀痛之情。“人也好,村子也好,树也好,还有那座山脉,都让人觉得好可怜啊……”“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般,抑扬顿挫地说道。“据说呀,搞不好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呢。不是说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吗?好像在江户时代,就有过火山喷发引发海啸的记录。”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凸出来了。

从五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都在增多。她似乎已经无法摄取固体食物。虽然现在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感觉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事”。“我没事的——和那些人相比。”“‘那些人’?”“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啊——遭了大灾啦!”“孝明,你看!”

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以前,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五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曾攀爬过的山脉。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而之前她所低声嘟囔着“真可怜”的那句话,恐怕也是对她自己讲的。“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之后,妈妈这样嘀咕道。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说:“怎么会嘛,姐,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不可能了。”

妈妈躺在床上,轻轻地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当时若抢救不及时,妈妈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妈妈的病已经进入晚期,还提出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尽量让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爸爸说道。“求您了,请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认为这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无法忘却的,那个场景……

……七月六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如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容。

她不时地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和妈妈说话,她也毫无反应。是听不到吗?听得到却没有回答,还是无法回答呢?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怎么了?难受吗?”

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却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让我死吧!”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的确听到她这样说了。“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儿。”“别这么想”“振作起来”这种话,江南没有说——他也无法说出口。他转过头,躲开妈妈的眼神,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非活成这样不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非要她活成这样不可?!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

为什么……啊,对了。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儿”……“……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全部断开——不,更简单的就是,只要用我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气,这一切都将立刻结束——立刻轻而易举地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着头,狐疑地看过来。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大厅里熙攘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呼叫着的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江南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第二章诱惑耳语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前方路段的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崩塌造成的。沙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了。

江南暗叫不好。他咂了咂嘴,踩下了刹车。“——糟了!”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江南。越过山岭后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条岔路,要拐弯进去才行。否则一旦错过,就会走进死胡同……

枉费了店主的提醒,江南已经彻底错过了那条岔路。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质,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深邃,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

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杂着白发的缘故,店主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但也许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店主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很深,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从受伤之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你翻过那道岭,想去哪里呀?”

他狐疑地问道。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我想去看看暗黑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轻微抽动了一下。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惊讶以及畏惧——没错,的确是某种畏惧。“你为什么也要去?”“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不就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吗。”

店主嘟哝着。他的声音很轻,江南要凑过去才能听清楚,而“浦登”这个名字江南是听说过的。“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吧?”店主无言地点点头。“什么人住在那里?”“——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欸?为什么?”“嗯……”“到底为什么嘛?”“那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了口气。“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中村?”“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暗黑馆的维修工程。”“中村……中村、青司……”

店主絮絮叨叨地嘀咕着,慢慢摇了摇头。他缩着肩头,又摸了摸脸上的旧伤。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便想离开杂货店。然而就在那时——“你等一下!”

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了他越过山岭后要找的那条岔路。“你多保重吧。”

说完,店主眯着右眼,似乎在眺望远方。“那里有不祥之物。”“‘不祥之物’?”“我死去的奶奶以前这么说过。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越想过去看看。”“——是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后,再次回头看向小店。店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昏暗的店中。江南叹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也许这个招牌经过风吹雨打,几十年都没有换过吧。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

波贺商店。2

江南掉头开了十五分钟后,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道路延伸到森林之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之所以称之为“暗黑馆”,是因为它的外表被涂得黑黢黢的……

暗黑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老家,为已故的母亲举办了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着“失去慈母的孝子”,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七月六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当他冲出病房的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聊天,自己也喝了不少。渐渐地,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江南的内心并没有完全解冻,他本人也不积极盼望着内心的解冻。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他微微发热的脑子里。……去得太早了。真是的。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可得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吧?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能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出的是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妞儿可真不错,对吧,孝明?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有意思的电影?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是不是还得持续下去啊。听说这次弗朗西斯·科波拉要执导《惊情四百年》了呢。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儿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呢。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可得带我去迪士尼乐园哟。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我觉得还是克里斯托弗·李主演的《古堡怪客》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案子,你也被卷进去了,是吗?我想去趟京都啊……

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孝明,你知道暗黑馆吗?”

这位嗓音嘶哑的提问者名为远藤敬辅,是江南四年前去世的外祖父远藤富重的亲弟弟。“它躲在I村的深山老林里,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房如其名,整个宅子都是黑乎乎的。真的是个让人感觉怪怪的宅子啊。”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古董买卖。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孝明,你知道吗?”“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像是期待江南的反应般笑眯眯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七十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产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听到“暗黑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暗黑馆……写作“暗黑馆”吗?难道、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

说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曾被卷进一个可怕的案子里,你还有好几个朋友被杀了。那案子好像发生在一个什么奇怪的建筑师建造的奇怪宅子里……”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这个吗?也许说过吧。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的情绪异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外祖父听也不足为怪。毕竟从幼年起,他就是我的倾诉对象。“那就是那位中村青司的……”“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敬辅又笑起来。“来,孝明,喝!”

江南依言把酒喝干,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暗黑馆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毕竟都过去三十年了,我可不敢打包票。但当时我似乎听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也没准儿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含混不清。江南也觉得那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话,但是——

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儿,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当富重说到你那个案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早就被我忘到脑后的宅子,介意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中村的名字才一直记得吧。何况那宅子——暗黑馆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儿哟。”“类似的事儿?”

敬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边说着“是喽”边向自己杯中添满了酒。“听说那宅子里还发生过好几件可怕的事儿——哎,孝明,不再喝点儿?”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个从未见过的暗黑馆的影子朦胧地浮现在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馆影四周乱舞着无数不明物体。那是人脸人声、风景文字,以及其他更为抽象、无法言明的不明物体。

直至深夜都无法入睡的江南突然想要打个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无论如何,江南都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3

最初感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汽车马达发出峡谷间低沉的地动般的动静。未及多想整个空气就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地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然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已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剧烈地弹跳着,而后持续地晃动。

江南的视线一下变暗。他咬紧牙关、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

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觉得自己有点轻微的耳鸣。口干舌燥,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唾液,却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知觉几秒钟时间。

他好不容易睁开双眼。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散落下来。

江南的右肩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血红色——左手沾满了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散落下来的碎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了。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失去了平衡感。

车子严重受损。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假如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还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说来——

难道还是地震了吗?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清清冷冷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吗?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可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了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步还有点晃悠。

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他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的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也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回原路,也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不管怎样,还是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再不然——

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上拿出土黄色外套,套在衬衫外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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