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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03: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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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鲍永杰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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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肚

红兜肚试读:

第一章

张英和三个红军女战士向张有富两口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挥泪割舍下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向西追赶部队去了……

公元一九三六年农历五月,陕甘宁交界的黄土山塬上,渐渐地开始热闹纷繁起来。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豌豆挂角,小麦吐穗,庄稼长势喜人;艳丽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花间草丛中飞来飞去。

这时节,除过种荞麦,庄稼汉们已经挂了犁,紧张地进入了锄禾阶段。庄稼人都脱了鞋袜,赤裸着双脚踩踏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劳作。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有两竿子高的时候,石涝坝古庄子的张有富老汉和往常一样,赶着自家的几只山羊到门前的沟里给羊饮水。当看到沟底一字排开的八个石涝坝里都装满着清粼粼的水时,他心里的那个美劲甭提了。

这个地方十年九旱,缺水一直威胁着人们的生存。说来也怪,就在这两架山梁的沟壑里,生出两里长的一段石头断层面,自然形成大小不一的八个石涝坝。大的能蓄上万方水,最小的也能装上千方水。每年雨季来临,山沟里下来的洪水会把所有的涝坝装得满满的,攒到冬春两季,涝坝里的水就成了方圆几个村庄人畜饮水的唯一水源。因此,当地人亲切地把这个地方取名叫“石涝坝”。山里的土秀才还用宋朝杨家将的英名,给八个石涝坝取了大郎坝、二郎坝……八郎坝的雅称。

张有富在“六郎坝”里给他的几个“心肝宝贝”蛋饮了水后,便把它们赶到庄子对面的骆驼梁上,选了一块鲜嫩的草场放牧。

张老汉悠闲自在地吸完几锅旱烟,起身一瞭,看见不远处的羊儿正在贪啃着青草,牧羊犬黄黄蹲在羊群旁警戒着周围。于是,他脑后垫上自己背的行囊,就地下榻,跷着二郎腿来了瞌睡,渐入梦境……

天高云淡,花草树木尽染黄土山塬。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张有富老汉的身上,浑身似乎感觉到热烘烘的。不一会儿,他仿佛又回到了家,看见自家古院畔上不知干枯了多少年的老榆树竟枝繁叶茂地复活了。树梢上还垒了喜鹊窝,有几只白鸽子飞进他们老两口住的土窑里……张有富老汉想弄明白这是咋回事,忽然脸上感到一阵凉飕飕的,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张有富老汉回过神一看,原来是牧羊犬黄黄正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摸了一把被狗舌头舔得湿漉漉的脸,骂道:“险道神,不操心羊,跑到这里糟蹋人。羊呢?”挨了骂的黄黄拉着狗脸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张有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手遮住太阳的光线,四下里看不见羊群的踪影,这下他才意识到着实冤枉了黄黄。原来羊群走远了,负责任的黄黄用舌头舔醒打鼾声的主人,没想到反挨了一顿臭骂,于是它也耍起了狗脾气。张老汉用长满老茧的大手,在黄黄的头上亲昵地抚摸了几下,通人性的它便放弃前嫌,起身头里跑着引路,和主人一起追赶走远的羊群。

张老汉随在黄黄后面一路小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现在着实有点犯急,在这荒山野地里不要说有成群结队的狼了,就连豹子也经常露面。再说这几只山羊是他给别人家揽放了十几年羊才落下的工钱赚头,是他们老两口维持生活的“命根子”,万一遭遇狼群,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张有富老汉越跑心里越急,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七八里开外离董庄不远的墩墩山。直到他在山坡下看见自己的羊群安然地在山梁上啃吃草时,心里才总算踏实了下来。

张老汉因为只顾着低头撵羊群,爬到墩墩山的半腰,抬头向上一看,猛然发现山顶的古烽燧上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一面红旗,红旗下有一个背长枪的兵在站岗。他心里一惊,暗暗叫道:“老天爷!哪里来的红军啊?”张有富老汉脑子里的“红军”,还是杜堡子杜老二家的长工李拴柱在山里放羊时给他说的,“听说东山里的红军扛的是红旗,个个能飞檐走壁,太厉害了……”从那以后,他从内心对红军产生了敬畏。

张有富撵上羊群,没敢抬头向山顶上看,硬着头皮只是往山下赶羊,他一直把羊追到梁坡底下的沟畔,才回过头偷偷向山梁顶上瞅了一眼。其实,古烽燧早就看不见了。

张有富老汉没顾上喘一口气,用手背揩了揩满脸的汗水,吆上羊赶紧就往家里跑。

一路上,他脑海里想得最多的是回到家后,立马让婆姨给脸上抹上锅煤子。他这一稀奇古怪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别看张有富是一个五大三粗年过半百的半搭子老汉,他的婆姨李桃花可比他小十几岁,是这方圆几十里最俊的女人。

我们暂且顾不上这对老夫少妻的风流韵事,先说说当地女人给脸上抹锅煤子的由来。

那是二三十年代,当地经常出没白军、民团,还有叫什么洋猴小子的土匪。他们成群结伙,不仅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更可恨的是抢女人。如果是年轻媳妇、姑娘,就抢去奸污蹂躏。一个好端端的人家,一时三刻会被他们糟践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带的女人怕遭散兵游勇的横祸,常用给脸上抹锅煤子的办法躲避兵匪的糟践,进行自我保护。

张有富把羊群赶到门前的饮羊沟,他嫌羊走得太慢,干脆让黄黄赶它们慢慢往回走,自己得先赶回家应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就爬上自家的院畔,扯开嗓子向窑里喊:“老婆子!老婆子……不得了了!我今天在山里放羊时看见……”没等张有富把后面的“红”字喊叫出来,已被迎面来的碎脚婆姨用手把嘴给捂住了。“你个老不死的,怪声怪气地喊叫个啥。”婆姨李桃花把老汉往院畔上推了一把小声嗔怪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山里放羊时,看见咱们这里来了红军!”张有富一脸神秘地对婆姨说。“看见红军有什么稀罕的。”“看你胆子大的,你不害怕红军把你抢了去?”“抢去了给他们当婆姨才好哩。”李桃花扑闪着一双丹凤眼,对一脸汗水、满脸疑惑的老汉开着玩笑。

他们两口子正说着话,从土窑里走出来了三个戴八角帽、穿军装的女兵。李桃花把老汉拉到三个女兵面前,对她们介绍说:“这是我老汉。他没见过红军,现在就让他好好看看,红军长得是啥模样。”三个女兵很有礼貌地对张有富说:“大哥好,山里放羊去了?”“好—好—”张有富老汉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结结巴巴的不会说话了。只是眼睛来回上下打量着三个女兵:看起来都还是娃娃,虽然人很消瘦,穿的军装上缀有补丁,每个人腰里别着一把盒子枪,倒显得挺精神的。他心里自言自语嘀咕道:“这就是李拴柱说的飞檐走壁的红军!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正在发着呆,婆姨李桃花的三寸金莲踩在他的大脚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原来,他把三个女娃娃看羞了。“嫂子,是张大哥回来了?”从窑里传出来一个微弱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又有婴儿的啼哭声。女红军们笑吟吟地转身进了窑洞。张有富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家门框上挂着一根红布条——这是当地妇女坐月子忌人的标记。

张有富把婆姨扯到院畔上,问:“这还不到大半天,家里又是红军,又是坐月子的。这究竟是咋回事?”“过路的几个红军女娃怪可怜的,在咱们家里生了娃娃,还是一男一女的‘龙凤胎’呢!”婆姨李桃花强装笑脸地对有些恼怒的老汉说着事由。“我的碎奶奶!你把红军收留在家里坐月子,往后要是惹下麻烦咋办呢?”“你小声点好不好!”李桃花向窑里瞥了一眼,对老汉发起了狠,“你总不能让人家把娃娃养在荒滩地里吧?亏你还是个行侠仗义的男人。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说这些,羊进圈了,快挤一碗羊奶,娃娃可怜到现在还没喂上大人奶呢。”

张有富心里确实有些不高兴,但他还得无条件地执行婆姨的指令。不用问,这是从古到今老夫疼少妻的“权利”。

张有富接过婆姨手中的碗,一声不响地向羊圈走去。不到一锅烟的工夫,他端着满满一碗羊奶子,把婆姨叫出来,让她端进去,自个儿又到羊圈里干活去了。

吃晚饭时,几个女红军和婆姨再三让他进窑里吃,他只是抿嘴一笑,说:“我整天在荒山野地里转悠,进到窑里恐怕要给月婆子和娃娃带点不对活,还是不进去的好。”于是,他蹲在院畔上狼吞虎咽地吃完两大碗黄米饭,就到羊圈里给自己搭建晚上睡觉的草铺。

他想得周到。因为自家只有一孔住人的土窑洞,婆姨和几个女红军睡在窑里,他只能到羊圈里搭草铺,和他的羊儿作伴儿了。

张有富老汉躺到草铺上刚点着一锅烟,小脚婆姨踩着碎步就进到窑里,坐到铺沿上,借着撒进来的月光,娇滴滴的用一双绵软的手,给老汉的那张核桃皮皱脸揉搓着洗了个干脸,用手指甲轻轻挖掉他眼角的两疙瘩眼屎,然后一本正经地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

快到晌午时分,正在院畔里干活的李桃花,看见从东塬畔下来一支打着红旗的队伍。她溜到墙豁口后面偷偷向外看。只见一队身穿灰色军装的队伍,顺着山道走了下来。待扛红旗的战士走到自家院畔下面的坡道时,这才看清那面大旗上写着“中国人民抗日红军西方野战军第一军团”几个大字。红旗后面的战士精神抖擞,行色匆匆,秩序井然。每个战士都背着枪和背包,他们的头上戴着用柳枝编织的帽子。队伍中间有几个骑大马的人,看样子是边走边谈着什么……

李桃花新奇地只顾向外窥视,没想到一回头,竟发现自家的破墙烂院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四个女兵。她一看见当兵的“闯”进了家门,吓得差点瘫在了地上。“大姐,你不要害怕,我们是红军,是咱们穷人家的队伍。”一位女兵很有礼貌地过来和她搭话。

李桃花闭口没言传,心怦怦直跳。还在想着跑进窑给自己的脸上抹锅煤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大姐,我们队长快要生孩子了,想借你家的窑洞用一用。”李桃花顺着女战士指的人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女兵被两个人搀扶着,脸色苍白,双手托着下腹。

听说女红军要生娃娃,她一下从惊恐木讷中反应过来,赶紧把他们让进自己住的土窑里。

俗话说:人生人,怕死人。李桃花没有生过孩子,无接生经验,跟随的几位女兵一到关键时刻也乱了方寸。没办法,她只好回忆着用奶奶讲古经时说的土办法,帮女红军助产。

这位女红军几乎耗尽浑身最后的一丝气力时,才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是一个男婴。孩子生下好半天没有一点声气,在场的人一时都慌了手脚。李桃花又照奶奶古经里说的办法,一手抓住婴儿两只小脚倒提起来,一手展开五指,在他的嫩屁股蛋和小脚片上连拍了几巴掌。这办法还真格显灵了,婴儿果真“哇—”地哭出声了。在场的人刚放下心,产妇又开始叫喊着肚子痛。不到半个时辰,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婴。

女红军生下女婴后,昏迷了过去。几位红军女战士硬是用人工呼吸把她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也许是她们的真心诚意感动了上苍,才换回了母子的平安。看着脸色蜡黄昏迷的母亲和一对没有气力哭出声的婴儿,李桃花难过得背过身流了泪。

张有富听了婆姨李桃花惊心动魄的讲述后,一个大男人家,鼻子也有些酸溜溜的。他思谋了一会儿,对婆姨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她们母子仨的。”

夜里,张有富在草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和他在山里做的睡梦,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你可别小瞧这些红军娃娃,说不上将来有一天,就是这些人执掌天下呢。”

帮助红军是对的,但也不能给自己今后惹下麻搭。张有富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烟味把圈在窑里的羊都熏得跑光了。“嘿!这不是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吗?”在东方发白时,张有富老汉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办法竟高兴得叫出了声。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自己昨晚上想出的锦囊妙计告诉婆姨李桃花,婆姨骂他的馊点子就是多。晌午送走了去董庄赶部队的三个女红军后,李桃花就开始陪月婆子了。你还甭说,让婆姨陪上红军“坐月子”掩人耳目,这样既帮了红军,又给自己惹不下啥麻搭。

李桃花整天脚不出窑门,除了精心伺候月婆子和婴儿外,还陪着红军妹子拉家常。

不几日,她们彼此信任得如同亲姐妹。红军妹子告诉她,自己叫张英,今年二十八岁,是江西宁都人,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她的丈夫是一位姓彭的红军团长,他们是在红军长征前一个月结的婚,一同翻雪山、过草地,来到了陕北。不幸的是,丈夫彭团长在二十多天前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当她听到丈夫牺牲的噩耗后,腆着个大肚子,来到丈夫牺牲的战场上,亲眼看着掩埋了他的尸体。不顾姐妹们的劝阻,她又随部队向西进发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她对天发过誓,要好好抚养拉扯孩子成长,以告慰丈夫的在天之灵……说到这里,张英已欷歔地泣不成声了。

在不经意中,张英的月子满了。还好,这期间总算没出啥麻搭,只是给杜老二家放羊的李拴柱多日不见他的“亲密战友”出山放羊,装了满肚子的闲话没处谝,便把羊打到山里,自己找上门跟张有富老汉谝闲话来了。

不料,他一到张老汉家的院子里,就看见窑门上挂着一绺红布条。从窑里传出嫂子的声音,说她坐月子了,还生了个“龙凤胎”。

李拴柱没敢进窑,就撵到在地里除草的张有富跟前,想抬张大哥的杠,却发现他今天黑虎着脸,也就没敢言传啥。只是把脏手伸进张有富腰间挂的旱烟袋里,美美地抓了一把旱烟装到自己的破衫子兜兜里。一边卷旱烟,一边回头小声说:“这个老松真格是吃钢咬铁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弄了两个娃娃。”

张英出月没几天,从董庄来接她的三个女兵看她和孩子被张大嫂调养得面色有了红润,高兴得不知给他们两口子说什么话好。当听说部队还要继续向西开拔,张英的愁肠事又来了。因为行军,孩子不能带在身边。张有富和婆姨看她很作难,便主动提出照料小兄妹一段时间,待部队稳定下来时,再让她回来接孩子。

临行前,张英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银圆往李桃花手里塞。李桃花说啥也不肯收,惹得张英动情地落了泪,李桃花这才勉强收下了银圆。

张英用手背揩眼泪时,无意中发现自己佩戴的盒子枪外面漏着一个红绸子角角。于是,她拔出手枪,把裹枪的一块红绸子取了出来。其他三个女兵不知队长要用红绸子做啥,也都拔出手枪,取下各自裹枪的那块红绸子,交给了张英。其实,这四块红绸子是她们在瑞金配手枪的那天,大姐张英用一块银圆打了二尺上乘的红绸子,分成四块,是用来让她们裹护手枪的。没想到,这二尺裹枪的红绸子,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张英把绸子交给李桃花,叮咛让她给两个孩子做件兜肚。作为母亲,她此时此刻的心里是酸楚的。她为自己的亲骨肉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张英和三个红军女战士向张有富两口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挥泪割舍下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向西追赶部队去了……

第二章

为了逃避李家大堡子人的追捕,何大拿入乡随俗,随即隐姓埋名,给自己起了个切合时宜的名字——张有富。

李桃花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没过几日,她就用张英姐妹裹手枪的四块红绸子,给这对孪生小兄妹各做了一件小巧玲珑的红兜肚。

她给孩子做小兜肚的时候,采取了折叠式缝缀。她寻思着,孩子会一天天长高,兜肚也能逐渐拆洗放大,这就是山村妇女居家过日子的本领。她给男娃兜肚上绣了一条腾飞舞动的小金龙,又用同样的黄丝线,在女娃的兜肚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金凤。人配衣裳马配鞍。两个小家伙穿上漂亮的红兜肚,脚蹬手扬的特别逗人。

李桃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慈祥温情地一直瞅着两个小宝宝。触景生情,她不由得鼻根一阵发酸,眼圈有些潮湿。酸楚的往事历历在目。

山沟沟里长大的这位俊俏的李桃花,原是环江县赫赫有名的大财东千羊李的女儿。

千羊李本名李玉堂,只因他家良田千顷,绵羊千只,老百姓由此给他起了个雅绰号——千羊李。

天不随人愿,经过几辈子的苦心经营,置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到千羊李手里便没有了继承人。娶了三个婆姨,两个没生养。三婆姨倒好,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当大女儿和二女儿相继出嫁后,他的心病也越来越重了。他对做事创业没有了一点信心,整天抱着个烟枪咕噜噜地抽起了大烟。

为了传承香火,他竟把赌注押在了小女儿李桃花身上。还不满十八岁的李桃花,不愧是大家闺秀,不仅人长得水灵好看,针线茶饭也不在话下。她能写一手好字,还识文断字,言谈举止非常斯文,惹得方圆一些公子秀才眼馋。

不管别人在她跟前怎样献殷勤,李桃花只是善意地一笑不言传。特别是别人夸赞她那双让人羡慕得要死的“三寸金莲”时,她更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反感。说实话,就为了这双扭曲变形的小脚,背诵女娃娃立身作人的三从四德“四字经”,她不知挨了爹娘多少次打和骂。看似很温顺的她,曾经有过遁逃离家的念头。

不顾女儿反对,千羊李还是向外宣布了招女婿的消息。

听到大财东千羊李给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招女婿,各路应招者纷至沓来,可李桃花却一个也没有相中。不是她相不上,而是她心目中早就有了意中人。她心中的“白马王子”,竟是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给她家拉长工的男人。

天大大,这怎么可能呢!这狗日的长工能被三小姐相中,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你还别说,提起他的名字,在卖力气走江湖的人中间,他有个叫得山响的外号——何大拿。

何大拿刚过三十,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浓眉朗目。少年时练过武功,会耍刀棍,拳脚更不用说。先前,他给当地商贩赶驮货的牲口,一年有七八个月往返于平凉和金积堡之间。他不但会武术,还打得一手好鞭花。沿路的偷盗贼,一听见他的鞭子在山沟回响,便四散奔逃,躲他远远的。所以,他不但是赶牲口的,还是最得力的保镖。附近的商贩都抢着雇他。这一来,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顾茅庐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脚钱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刘皇叔那样的礼贤下士。于是,人们一半是尊敬,一半是戏谑,就给他送了个“何大拿”的外号。他又好喝酒,脾气大,爱打抱不平。他这个人,无家无舍,不知道钱是好的。大伙有谁家揭不开锅,沿路上遇见老弱病残者,他伸手就掏钱袋,抓多少就给多少,也不点数儿。

千羊李家大业大,四下里打问想找一个忠厚老实、不贪钱财的看家护院班头。有人给他举荐了何大拿。何大拿一听说给别人家当看家护院的“狗”,他推却不干这个下三烂活计。千羊李只好“屈驾”请了大拿两次,才把他接进李家大堡子。

何大拿为人厚道,处事干练,腿脚勤快。渐渐地,千羊李一家人不再把他当外人看待,很放心地指派他干这干那的。谨慎小心的掌柜的竟然也能放心地给他一百块银圆,派他去集镇买东西。他早去晚归,回来后一五一十地向千羊李交账,分文不差。买卖收支一清二楚,从未弄出过啥麻搭。要说后来闯下了麻搭,就是他给工友们讲《瓜女婿拜寿》的笑话惹出来的祸。

一天晚饭后,何大拿没事干,和两个长工谝闲传。为了逗乐他们,何大拿说了个《瓜女婿拜寿》的笑话:从前,有一个瓜女婿和媳妇一块给老丈人拜寿去。拜寿时女婿要给老丈人唱祝寿词,瓜女婿屁也不懂。晚上,媳妇教一句,瓜女婿学一句。她唱道:“女婿娃娃来拜寿……”瓜女婿就跟着学唱:“女婿娃娃来拜寿……”媳妇一听,高兴地说:“我女婿一点也不瓜。”瓜女婿以为这也是唱词,便大声唱道:“我女婿一点也不瓜。”媳妇一听生了气,随口骂了一句:“去你妈的蛋。”瓜女婿还是跟着唱:“去你妈的蛋。”媳妇气得哭笑不得,就吓唬他:“住嘴,再骚情今晚上我不跟你睡了。”瓜女婿照样跟着唱:“住嘴,再骚情今晚上我不跟你睡了。”媳妇气得不说了。第二天,拜寿一开始,瓜女婿抢先跪在老丈人面前唱开了寿词:“女婿娃娃来拜寿……”老丈人听了,高兴地说:“我女婿一点也不瓜。”瓜女婿只顾照着昨晚上跟媳妇学的词往下唱:“去你妈的蛋。”丈母娘一听这还了得,瓜女婿竟敢当众辱骂老丈人,便训斥道:“娃娃,你太不像话了,咋骂你老丈人呢?”瓜女婿头一偏,费了好大劲想起了下一句词,便对着丈母娘得意地唱道:“住嘴,再骚情今晚上我不跟你睡了。”丈母娘气得直翻白眼,再不敢往下说啥了。

听了何大拿谝的《瓜女婿拜寿》笑话,惹得两个工友前仰后合大笑了一阵。笑罢后,一个工友用手遮住何大拿的耳朵,诡谲地说:“好瓜松,东家三小姐对你都有那个意思了,你这个榆木疙瘩咋一点反应都没有?”“少放臭屁!再胡谝看我不缝了你的嘴。”何大拿害怕这玩笑话传到东家人的耳朵里惹出祸来,他急了。

两个工友讨了个没趣,脸红脖子粗地溜出了屋门。

自从那位多心眼的工友说李家三小姐桃花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后,何大拿便开始注意观察起了桃花的一举一动。

还真格让那位长工言中了。他在院子里干活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很特别,总是那么亮、那么纯地盯着他。每每这个时候,他倒拘谨了起来,不敢看桃花小姐,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知咋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思想在慢慢地往“邪道”上走。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千羊李要去千里之遥的崆峒山朝山。由于路途遥远,往返少说也得一个月时间。日子敲定后,千羊李把家里家外的事全托给了何大拿操心。李桃花找借口没有随同父母一起去朝山。千羊李带着三个太太和五个家人上了路后,长工们放羊的放羊,下地的下地,李家偌大的一个堡子里时常空荡荡的只剩下何大拿和桃花两个人。

父母一走,桃花一下子觉得周围的空气也畅通了,精神轻松了许多。以前,她虽然跟何大拿打过交道,说过话,但总有一种无形的约束,言谈举止很不展脱。但是,何大拿更是小心谨慎地为人处事,尤其不敢跟桃花多说一句话。

可是,平日足不出门的桃花,这些日子却有说有笑的。特别爱指派何大拿干这干那,胆子也大,声音也响亮。何大拿不知中了什么邪,心里总有向桃花献殷勤的强烈愿望。

一天下午,伙计们都出去干活了,李家堡子只剩下何大拿和桃花两个人。何大拿背着背篼到草窑里给牲口揽草。当他给背篼里刨满草,一转身竟发现桃花站在他的身后,她抿嘴莞尔一笑没有言传。何大拿扫视了一眼这位赛如天仙的俊妹子,低头背着草背篼走了出来。待他揽第二趟草时,桃花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她牙咬着嘴唇,手抠着前衣襟,一副好像受了委屈的羞赧模样。何大拿这位七尺汉子,终于被桃花的一汪水给化了。他顿时感到浑身一阵发热,终于忍不住了,甩掉草背篼,上前一把紧紧地将桃花揽到怀里,没命地在她的嫩脸蛋上乱啃乱吃。桃花像一袋面似的绵软无力,双手不停地托他的下腮。

何大拿疯了,看来他今天是真格豁出去了。他一边顺势把怀里的桃花往草堆上放,一边说:“桃花妹子,哥今天把你疼了,就是五马分尸今生今世也不后悔……”李桃花只是闭着双眼,两只小手不停地在何大拿的肩膀上乱扒。但他已感觉得到,那是在给他传递着昵爱的信息。

其实,桃花对何大拿“意思”早就有了,只是受家庭严格的管教,受世俗观念的禁锢,她没有机会表露罢了。在她的心目中,给何大拿做女人,只有一个字——值。

爱,原来是无条件的牺牲。

何大拿跟李桃花就这样在草窑里好过之后,再也离不开了。这两个不怕死的活宝,竟隔三差五地总是偷偷摸摸往一搭里钻。桃花三天不见大拿的面,就心烦意乱,无精打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四个月,大姨太在无意中发现了何大拿和李桃花的丑事。一天夜里,趁掌柜的和三姨太不在家,何大拿刚摸进桃花的闺房,突然,几十个火把将堡子照得通亮。何大拿立刻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惩罚。原来,这一道天网,竟是恶毒的大姨太给他们布下的。

当时,在大户人家发生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男的要被五马分尸,女的给一条白绫让她自尽全节,谁也救不了他们。事到如今,何大拿没有求生的欲望,只有等着让家丁破门进屋捆绑他。大不了就是一死。唯独让他揪心的是自己对不住桃花,是自己害了她呀!“何大哥?你有武功,不要管我……快点……逃命吧……”桃花一句深情悲凄的哀求,使何大拿从木呆中回过了神。正在这时,堡子外的草料场突然起了火,院子里一时躁动了起来。

他心里明白,这是哪位好心的工友冒着生命危险在搭救他俩。

他再不能犹豫了!只见何大拿顺手抓起桃花做针线活的一把剪刀,背起怜相楚楚、痴痴发愣的桃花,大喊一声破门而出。众家丁知道何大拿有点功夫,手脚也厉害,没人敢靠近他。他撂倒几个拦路的家丁上了堡子墙,凭借手里拿的那把剪刀,背着桃花滑下几米高的堡墙,然后向东南方向的大山奔去……何大拿脚下生风,背着李桃花,一夜奔跑了近百里路程。

九月的黄土山塬,秋风萧瑟,草木枯黄。清晨的气温冰凉,一阵山风吹过来,寒气袭人体肤。李桃花是第一次远离家门。当天全亮了后,她看到眼前起伏的黄土山峦很新鲜,似乎有一种诱惑。桃花趴在何大拿的脊背上好奇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景致。猛地,她感到自己下腹一阵剧疼,便小声说:“何大哥,咱们坐下来歇缓一阵再走,行吗?”“行。”何大拿顺势坐在土坎上,把桃花从脊背上轻轻地放了下来。

当何大拿起身正用衣服的袖子揩汗水时,发现桃花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手捂着小腹痛苦地呻吟了起来。何大拿一看桃花疼成那个样子,他慌乱地不知所措,只是问桃花咋回事。李桃花抓住何大拿的手,咬着他的指头不放。待她的疼痛稍有缓解,才从嘴里放出了他的手指头,并带着撒娇的哭腔说:“你这个笨松男人,也不小心点,把人家肚子里的娃娃给颠流了……”话音未落,血从裤腿里淌了出来。

在这荒山野岭里,何大拿怀里抱着紧闭双眼、脸上似乎没有一丝血色的桃花,泪流满面,痛苦无奈地走进山梁下那孔不知何时被人遗弃的窑洞里……

何大拿、李桃花相爱的痴情终于感动了上苍。

何大拿靠打猎、采集山里的野物救活了桃花,并在这个土窑里安顿住了下来,开始了他们自己的生活。为了逃避李家大堡子人的追捕,何大拿入乡随俗,随即隐姓埋名,给自己起了个切合时宜的名字——张有富。

第三章

他凑到跟前踮起脚尖一瞅,原来是一个身穿红军衣服的大鼻子蓝眼睛洋人,在两个挎盒子枪的红军军官的陪同下,正拿着个皮匣匣子这里瞧瞧、那里照照的,招惹来了许多看稀罕的人。

光阴过得好快。

时间一晃,女红军张英割舍下一对亲骨肉跟随大部队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是得不到她的一点音信。桃花心里在念叨着,这兵荒马乱的,张英她可不敢出点啥事情。

张有富看出了婆姨李桃花不愿言传的犯难心事。于是,他一边给婆姨说些宽心吉利话,一边想方设法从外面打听有关红军的消息。

说来也巧。张有富正在念叨着他的嘴精兄弟李拴柱时,李拴柱正好把羊只赶到他家的脊背梁上来放。赤脚大片地溜达着下来,跟他的张哥讨要旱烟来了。

李拴柱一看张哥又是给他倒水泡茶,又是给他卷旱烟的,他索性干脆盘腿坐在土炕沿上,香喷喷地吸着烟棒,用脏兮兮的手指轻轻点逗着两个酣睡的婴儿的小脸蛋。“我说张哥,你个老东西真格能行,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弄了个‘龙凤胎’。”

张有富笑着瞅了一眼在窑掌里干活的婆姨,开玩笑地对李拴柱说:“看来,拴柱兄弟想媳妇都快要想出病了。”“想有啥治。我要是能娶个像嫂子这样乖俊的媳妇,绝不叫她在庄稼地里干一把苦力活,就像供奉王母娘娘一样伺候她。”“快别说这些酸倒牙的话了。还是给老哥讲讲最近外面都闹些啥世事?”张有富有些抛砖引玉般转换了话题。“你在家里蹲着屁都不知道。”李拴柱喝了一口茶,一本正经地对张有富说,“红军驻扎在咱们南原城。听说队伍多得走了好几天哩。他们不打人,不抢东西,对人还蛮有礼貌的。前几天,我们掌柜的杜老二还给红军赶去了二十只绵羊,驮去了十口袋麦子呢。我们把东西送到红军住的地方,他们列队拍手欢迎,还有几个当官的和我们一一握手,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李拴柱侃得正津津乐道时,突然一拍大腿惊叫道:“天大大!我的羊?”他跳下炕,顺手抓了一把旱烟,一溜小跑上到梁顶上,追赶自己的羊群去了。

嘴精李拴柱平日里是个瞎诌的行家,他说的这些话,张有富两口子还有些半信半疑。最后,张有富和婆姨商定,干脆自己亲自到南原城逛一趟,借赶集的名义,打探一下红军的消息。事不宜迟,明天正好是南原城的集日。

东方刚发白,天上的星斗还眨巴着眼睛。李桃花早早就把老汉叫醒,把干粮和灌满水的葫芦装进了羊毛褡裢里,让老汉背上,赶早动身。

张有富在婆姨千叮咛、万嘱托的安顿声中出了门。他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原来,他寻思着究竟要走哪一条路呢,要是顺眼前的饮羊沟底向西而下,行走十几里沟道,就和由北向南流向的大湾沟交汇。上了大湾沟的沟沿,再走十几里台塬平路就到了南原城。要是走沿山绕沟垴的羊肠小道,到大湾沟至少要走二十多里路程,比走沟道多出个十几里路。不过,顺沟底走也能成,路程尽管短一些,但每逢雨季,沟里头有泥泞水坝,行走时不便。要是在封冻的冬季,顺沟而下去南原城赶集,的确是一条少走弯路又省力气的捷径。为了保险起见,张有富选择了走沿山绕沟垴的羊肠小道。

待太阳冒红,张有富已过了杜堡子、豹子湾,到了刘崾岘的梁顶上。

站在山峁上往西瞭望,平展展的南原台地尽收眼底。南面一沟之隔、东西走向的骆驼梁也到了尽头。倚山傍川的董庄,就坐落在“骆驼头”墩墩山的脚下。还有那靠南边的莲花山,云雾缠绕山间,倒有几分仙境灵气的感觉。

张有富一看赶路的时辰还早,便放下褡裢稍歇片刻。他坐在土坎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出神地观赏着莲花山山间的云雾飘带。

莲花山在当地老百姓的心目中是座神山。提起它的名字,民间流传着一个神话传说。

相传,观音菩萨打坐莲花台云游经过起伏连绵的黄土高原时,俯视发现黄洲中有一小块绿地。于是,她从云端降落下来要看个究竟。

她降到地面一看,原来是老百姓的庄稼苗连在一起,把数万亩大的台塬平地绘织成了一块绿洲。她看到这个情景,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天道酬勤”,便打坐莲花台升空西去了。

当地的山神、土地很会来事。为了讨好观音菩萨,就在观音菩萨曾经降落的位置长了一座形似莲花的山,故取名叫莲花山。后来又把观音菩萨大驾降临的农历四月十五定为莲花山一年一度的青苗水会。莲花山就因这段神话传说,逐渐名声鹊起,遐迩皆闻了。

从唐朝开始,当地老百姓就在山上建起了好多个殿堂,到此烧香求子、祈福的善男信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一年一度的农历四月十五青苗水会,前来朝山的水会队伍,沿着逶迤的山路行进,仪态肃然,步伐庄重;等队伍上山以后,在山梁上等待“过关”的男女老少,跪成长蛇阵,他们头上挽着裱花,虔诚地默默期盼那神圣的一刻。一阵有节奏的铿锵锣鼓声和深厚嘹亮的法号声响过,朝山队伍停下来念一阵偈子,然后把手中高擎的旗牌交叉起来,形成一个罩顶仪仗,慢慢从过关者头顶掠过。

朝山的人为啥都要争先恐后地抢着过关,据说过了关的人,观音菩萨会保佑他一年里吉祥如意。所以,莲花山每年的青苗水会,张有富都要带上婆姨去朝山。他们到了山上,最要紧的两件事是先过关、后求子。

张有富两口子香没少烧,头没少磕,可到头来没有求得一男半女。

想到这里,张有富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声。他望着莲花山出了神,不经意太阳上来一竿子高了。他赶紧把旱烟袋和烟锅收起,背上褡裢下梁翻沟朝南原城赶去。

不到两个时辰,张有富就赶到了南原城。

他从南城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城中钟鼓楼上面插着一面红色的大旗。大旗迎着微风轻轻摆动,给昔日的古城平添了几分新鲜。这时,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们,或吆着牛羊,赶着驮粮食的牲口,或背着牛皮、羊毛、旱烟、背篼,到城里集市上出售。一时,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街道似乎一下变小了。十字街上到处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赶集人蹚起的浮尘。

张有富今天不是来赶集的,他是专程到这里打问女红军张英的消息的。他害怕说漏了嘴给自己招惹来麻烦,没敢向熟人打问有关女红军的情况,只是漫无目的地从南向北、从北向南、从西向东、从东向西,让人推搡挪动着步子,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来来往往走动的人,希望能在人群中发现他要找的人。在十字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倒是看见了几个红军战士,但他们都是男的。

到了晌午,集市也到了高峰。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片嘈杂充耳的“嗡嗡”声,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整个集市成了闹哄哄的世界。加上旋尘升腾的臊腥热气,真让人有些窒息。张有富掺挤在人流中,不停息地挪动着步子走了好几个时辰。他口干舌燥,感觉到有些困乏。于是,他站在钟鼓楼下面的十字拱形门洞里,一边歇凉透气,一边还眼睛四处张望瞅着人群,生怕张英从他的眼皮底下闪过。“他干大,好长日子没见你赶集了!”张有富听见有人向他问候打招呼,便回头一看,原来是在鼓楼旁开包子馆的回族干兄弟杨大炮。

杨大炮本名叫杨万山,他跟张有富是同龄当岁的人。他中等个头,络腮胡子黑脸膛,性情耿直,快言快语,当地人给他起了个“杨大炮”的绰号。尽管当地的回汉中年男人把关系要好的对方,亲切地给自家孩子称呼为“干大”,但张有富和杨万山的“干大”关系是有来头的。

民国初年的河西走廊一带,提起土匪黑狼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让人胆战心惊。听说他见到有钱人就抢,见到有姿色的女人就奸,拿死人的脑袋当尿壶。也有人说他力大无比,一只手就可以降服发情的公牛,一脚可以踢死一只狼,三百多斤重的磨盘可以举过头顶,不用刀就可以把人的脑袋拧下。当然,这都是传说。

据官府的记载,黑狼确有其人,是从顺德流窜过来的土匪。他做过几次大案:一次是拦劫了一支商队,把几名押运护卫三拳两脚撂翻后,把骆驼驮运的布匹、茶叶、白糖等货物自己带了一部分,其他的都分给了附近的农民;第二是抢了官府办的盐行,把上千斤盐扔到了街道上,任凭居民捡拾。他还把盐行老板的三姨太绑到深山沟里当了压寨夫人。

可让这位枭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失手输给了一个叫何大拿的私人商队护卫。

记得那次他带着弟兄们在皮条沟拦劫了一支商队。当他大摇大摆地上前看驼背上驮的是啥货时,冷不防后脊背上重重地挨了一鞭子。还没等他回过脸来,只听“吧、吧、吧”的几声响,鞭花子已把他打得两眼直冒金星,差一点栽倒了。待他回过神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比他高出半头的壮实汉子。这些年来,他在江湖闯荡还从没有怕过人,于是拿出看家本领,想把对方制服。没想到,对方的拳脚比他还厉害,两个人在沟里打斗了一个多时辰,黑狼渐渐支撑不住了,被何大拿生擒了。

他带的一帮兄弟一看连他们头儿都被拿下了,便撒腿四下里跑掉了。

在往回赶的途中,何大拿才知道被自己生擒的这位盗贼竟是大土匪黑狼。一路上,黑狼没有向何大拿哀求放他一条生路。何大拿一看这家伙果真是条汉子,便动了恻隐之心,趁晚上别人不注意时竟把黑狼偷偷放了。

黑狼跑回他的“山寨”一看,院里和窑里的东西全被他的弟兄们拿了个精光,只剩下他抢来的压寨夫人杨如玉还守在空荡荡的窑里等他。她没有跑。相反,当黑狼站在她的面前时,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扎进了他的怀中。

对二十出头的杨如玉来说,她不愿回去跟那个年过半百抽大烟的死鬼男人守活寡。虽说跟土匪在一搭里名声不好听,但是这个粗壮汉子的野性和永远不知疲倦的旺盛精力对她还是产生了以往从没有发现过的魅力。当他像叫驴一样吼一嗓子山花儿时,她会觉得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在穿透她的心房,使她对以往龟缩于闺房的伤春岁月感到那么无聊和无趣;而当他在流淌着涓涓泉水的沟底里,在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在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和泪眼般的点点星光的塬上,在顶着火辣辣太阳的粮食地里,不分时间和场所地撕扯去她的衣服,野兽一样地占有她时,最初的受辱感和痛苦感如同秋叶般轻而易举地就随风去逝了。

她也说不上为啥,她现在离不开他了,她愿意一生跟着他过席天幕地的荒野生活。

就在杨如玉扑进黑狼怀里的那一瞬间,他好像被洗了脑、换了面一样,那股烧得旺盛的“匪火”竟被如玉的一汪水给润灭了。从此,他学会了怜香惜玉,把这个如花似玉的汉族女子请当地阿訇念成自己的婆姨,带着她下山隐姓埋名,安分守己地过起了普通人家的日子。待他们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他带上妻子儿女落脚到了南原城,在街上开了一家清真包子馆。有一天,张有富和婆姨李桃花在他的包子馆里吃包子时,无意中认得了他。

当然了,黑狼在江湖上也听说了何大拿的风流韵事。当两个江湖好汉在异乡互相认出对方后,没有敢在众人面前喊“何大拿”和“黑狼”,而是心照不宣地将对方叫了声“他干大”,然后哈哈地大笑了一场,把馆子里吃包子的客人都给弄糊涂了。再说,这都是往事了。

今天,张有富在杨大炮的馆子里吃了两碟肉包子,又喝了两大碗茶,他要给干兄弟掏钱,杨大炮硬是不收,还让婆姨给干嫂子带了十几个包子。张有富也没有推让,把包好的包子往褡裢里一装,背上就出了馆子门,一边招手给杨大炮两口子打着招呼,一边又在心里开始盘算寻找张英的事。

日头偏西,街上的行人稀少多了。看来,一大部分赶集的人都往回走了。张有富不死心,仍在十字街上来回踱着步。突然,在离他不远的前面,人像蚂蚁疙瘩一样围着个圈圈看什么。他凑到跟前踮起脚尖一瞅,原来是一个身穿红军衣服的大鼻子蓝眼睛洋人,在两个挎盒子枪的红军军官的陪同下,正拿着个皮匣匣子这里瞧瞧、那里照照的,招惹来了许多看稀罕的人。

洋人照相张有富不懂,也不感兴趣,他把主意打在了那两个挎盒子枪的红军身上。他想,部队里只要是挎盒子枪的,一定是当官的。当官的知道的多,他便可以向他们打问一下张英的情况。于是,张有富跟在他们三个人的屁股后面转悠,有几次想主动上前跟那两个红军军官打问认不认识张英,但都被那个洋人打扰了。

张有富一直跟着他们进了西城墙根下的城隍庙后,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问话的机会。原来,他看见站在庙门旁边的一个背长枪的红军战士,用手示意叫他不要靠近。

日头快要落山了,集也散了,店老板开始关店铺的门。张有富背着褡裢无精打采地出了南门。

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想,今天在集市上没遇见张英,过几天再找她。只要她还在南原附近驻扎着,她一定会回来看她寄养的两个亲骨肉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有些平静,便扯开大步往家里赶。他害怕婆姨在家里担惊受怕等急了。

第四章

李桃花拆洗了孩子贴身穿的折叠式红兜肚。她今天要拿出大户人家小姐的看家本领,用张英姐妹裹过手枪的这四块红绸子,给两个孩子裁剪缝制两件红兜肚。

寒露前后,黄土山塬雨季已经结束,秋高气爽的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空。

张有富的婆姨李桃花站在自家的破墙烂院里,用手遮挡住阳光,把天空中排成“人”字形的雁群由北向南一直目送到天际尽头。她用手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听着飞远的雁叫声,桃花心中不由得又泛出了张英的模样来。

李桃花不是为操心拉扯两个孩子烦心,而是越来越担心张英的安危。老汉跑了几趟南原城打听到的消息说,红军大部队已从南原开拔,继续往西走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悬着的心又提了一把。唉,这操心拉扯小的,牵挂惦记老的,也的确让她受难了。

自打女红军张英把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寄养在她家后,李桃花就再也没有心闲过,尽起了当母亲的责任。她每天早晚挤好羊奶子,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给俩孩子喂食,生怕把孩子饿着了。孩子稍有点不舒服,她不是让老汉马上到东塬畔请郎中,就是跑到杜堡子的药王庙里抬神问卦。她把俩孩子看做自个儿的心尖尖、肺叶叶、眼珠珠、命根根。她这样精心拉扯两个孩子,不仅仅是疼爱他们,更重要的是害怕莲花山老道的那句“兄妹命中相克”的凶语。他生怕孩子们有个啥闪失。

说起老道的话,有一天两个孩子哭闹得没办法,她又要让老汉到杜堡子的药王庙里抬神要药,可老汉说有天天往小庙里跑的工夫,还不如把孩子抱到莲花山让大神们拨搅一下。于是,她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和老汉张有富抱上孩子过沟翻梁上了莲花山。到了莲花山,她让老汉很虔诚地买了粗大的红烛和草香,小心翼翼地跟在老汉后面跨过山门。来到大殿前的青铜香炉旁,她从老汉怀里接过孩子,让他往冒着青烟的香炉内放了些草香,然后跟在老汉后面又走上石阶。她抱着两个孩子先跪在大殿门外,让老汉进到大殿,点上红烛插上草香,烧了一张裱花;跟着老汉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不停地叩念着:“求神灵保佑两个娃无灾无难、无病无伤,求他们母子能早日团圆……”

一声嘹亮清脆的钟声之后,清瘦老成的老道走过来,把手中的银鬃拂尘轻轻一摆,“施主,请抽上一签。”

张有富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问跪在大殿门外的婆姨,“给两个孩子抽一签吧?”“你说抽就抽。”夫唱妇随。

张有富老汉于是把几张民国钞票丢进烛台一侧的功德箱里,往手掌心上吹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细细的、光滑滑的竹签。他一眼都没敢看,就递给了老道。

老道看过之后,将竹签放在烛台上,把包在竹签上的一张黄表纸铺展开来,用低沉但却洪亮的声音说:“施主,看来这云里雾里的,疑团不少,此乃下下签也。有诗云:‘龙凤巢里被雨淋,牛郎织女搭彩虹,龙落黄土转农人,凤飞东海骨化磷。’请告诉我,你这两个娃是不是一对龙凤胎?”张有富向外看了一眼婆姨,然后向老道点了点头。“告诉你,两个娃一生坎坷,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且兄妹命中相克。”他看了看李桃花怀中的男婴儿,隔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骨,又长叹一声:“此娃乃土命,且脑后又有反骨,相生相克,不为官宜为民,天命已定,施主好自为之吧。”

张有富和婆姨还想问点什么,但老道把银鬃拂尘向空中一扬,嘴里念念有词地出了大殿门,不再理会呆痴在大殿里的张有富和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大殿门外的李桃花。李桃花听了老道泄露的“天机”后,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有些嗔怪老汉不该给两个孩子抽签。现在埋怨还有啥意思,她只好把怀里抱的男孩子递给老汉,跟在他的后面,颓废地出了山门,怀着一种半信半疑的心绪,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从这一天起,李桃花无时不在惦记着张英快一点回来,把两个孩子乖乖顺顺地交给她,好了却她一桩比亲生母亲还担责任的差事。

又熬过了一个月。当地的庄稼早已收割上场,地里连秸秆都不再存留。远处山峦的绿色一天天的被寒霜杀尽,草木枯竭,大地裸露。天灰蒙蒙一片迷茫,地上和空中到处都飘飞着黄叶。

一个下雪糁子的晚上,张有富住的土窑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小儿啼哭声。无疑,这是张英寄养在这家里的那一对小兄妹在哭。

起初,李桃花心里尽管发毛,但嘴上却说:“小娃娃哭几声没啥,水葫芦是吊大的,小娃娃是哭大的。”谁知,小兄妹俩的“接力”哭越来越厉害。每到夜深人静时就开始哭。哭声尖锐而急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人心烦意乱。尽管李桃花和张有富老两口各人怀里抱着一个,炕上地下地念道:“噢——噢——睡觉觉,山上住了个老道道……”各种法子想尽了,都无济于事。小兄妹两个人连哭了四五夜,李桃花发毛的心撑不住了,偷偷地附在老汉的耳朵上小声说:“张英总不会出啥事吧?”“谁知道呢?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说打仗只是一时半刻的事。”老汉这样不遮不掩的一说,把李桃花的心说得更虚了。没等天大亮,她就催老汉赶快动身到莲花山给两个孩子讨一道符,再给张英许个平安愿,顺便到南原城打听一下她的消息。

张有富出去办事还不到晌午,就回来了。

李桃花一看老汉一脸紧张地从窑外面进来,她哄乖孩子,凑到老汉跟前小声地问:“究竟外面出了啥事了?”

张有富探头向窑门外看了一眼,说:“咱们闯下大麻搭了。”“啥麻搭?”李桃花一下紧张了起来。“我刚上到莲花山,就听一些香客偷偷议论说,红军前几天悄悄向东山里撤走了,南原城里现在已经驻扎满了白军……”

还没有等张有富把话说完,李桃花就“妈呀”一声哭开了:“我可怜的妹子,你总不会……出啥事吧……”

李桃花正哭喊着,张有富偏头向窑门外一看,发现放羊娃李拴柱已上到了他家的院畔。张有富赶紧给婆姨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来人了!”李桃花一听说来人了,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转身到锅台前干活去了。“张大哥你知道吗?红军前几天刚走,白军又开过来了。”李拴柱接过张有富给他卷的“喇叭筒”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接着说,“狗日的民团头子张银山也跑回来了。昨天他来到杜堡子,还硬要我们掌柜的杜老二当咱们石涝坝村的保长呢。杜老二说啥也不愿干这个下三烂活计,可张团长说他是给红军送过粮食、赶过羊的人,让他要考虑好后果。杜老二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一看推不开,也就接了这个两头受气的官差。还听张团长给他安顿说,过几天让他领上团丁一户一户地核查户口哩。”

张有富一听说要挨家挨户地清查户口,他不由得心里一紧,赶忙打问道:“你听说户口咋查呢?”“管尸求他咋查呢,我是个给人扛长工的光棍,你们家四口人又没有外人,还尿尸求他们那一套干啥。”李拴柱稍一思索,又说,“不过,在核查户口的时候,你得给两个娃填个户。现在这个世道,给你找麻搭啥理由都有。”

李拴柱最后说的这句话,倒也的确给张有富两口子提了个醒。

果然没出几日,保长杜老二领着两个穿黑制服、带枪的团丁在石涝坝村逐户清查户口。他们核查到张有富家,因为张英在他家坐月子没有走漏出一丝风声,再加上李拴柱早把他们两口子生了一对“龙凤胎”的信儿传到杜老二的耳朵里了。因此,新任保长杜老二为讨个顺水人情,心中有数地拍着胸膛给张有富当担保。这样一来,女红军张英寄养在张有富家的两个孩子不但没惹出啥麻烦,还名正言顺地在张有富他们两口子的名下填上了子女户。填户时,张有富给乳名叫军娃的男孩取了个大气的名字——张乾坤;李桃花也给乳名叫巧娃的女孩取了个贤淑的名字——张巧惠。

一家人总算避过了风头。张有富两口子再没有敢四下里打问张英的下落,带着两个娃娃,悄悄地在山沟沟里过日子。

其实,张有富两口子这半年多的不寻常经历,正好是红军西征的一段历程。

当红军大队人马前脚刚走,国民党中央军随后就赶到了南原城。国民党的地方势力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短短几天时间从县到区、从区到乡再到村全恢复了旧政权。他们组织了武装力量,名曰“还乡团”,大肆反攻倒算,解散农会,推翻县、乡苏维埃政府,还四处捕捉农会主席、自卫队队长,扬言要“挤红水、挖红根”。

石涝坝村一百多户人家被逐户清查了户口,其他人都没找出啥问题。保长杜老二倒有了麻烦,他给红军支援了粮食和羊只不说,在他家扛长工的段狗蛋,还参加了红军。杜老二一看有人要借机敲他的杠子,没办法,只好挖出老先人积攒的三百块银圆上下打点,才算把事情摆平。

张有富两口子尽管给寄养在家里的两个红军子女上了户口,想办法避过了风头,但他们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李桃花时常从梦中哭着惊醒,说是满脸血迹的张英从战场上下来,看见自己的两个亲骨肉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我可怜的妹子,你究竟出了啥事?快回来看看两个孩子吧,他们长得可乖了……”

张有富两口子在苦苦盼望等待中,两个孩子过了六坐坐、九爬爬、十二个月走娃娃几个关坎,开始咿呀学语了。两个小家伙十分乖巧逗人,从东塬畔和杜堡子来串门拉闲话的村邻老乡,无不向张有富、李桃花夸赞,说:“三岁看大,从小看老,这两个孩子日后必成大器呢。”张有富两口子听了这话心里尽管不是个啥滋味,但他们也愈发高兴,视两个孩子如掌上明珠,整天爱不够、亲不够,顶到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李桃花过分疼爱孩子,还有几分是对痛心彻骨爱的慰藉。如花似玉的她,为追求真爱背叛家庭,跟心爱的男人逃到这穷山沟里,过贫苦日子她心甘情愿,唯一让她心里受煎熬的是没能给男人生个一男半女。

自张有富背着她在出逃途中颠流了她肚子里怀的孩子后,她以后再也没有怀上孩子。尽管张有富待她好,夫妻恩爱,但李桃花自感问心有愧,总觉得欠了张有富一笔巨大的债,常常噙满泪水对老汉诚恳要求:“我不能给你生儿育女,你把我休了再娶吧。”

张有富每听到这话,鼻根一酸,一阵难过眼圈发红,安慰她:“你胡说些啥嘛,不是你不会生娃娃,是我没福气,没得儿女的命。”如今他们两口子膝下有两个孩子整天围着转,不但给他俩的生活带来了欢乐,也给他俩孤寂的心添加了几分希冀。

在张乾坤、张巧惠满周岁那天,张有富家的破墙烂院里飘晒着四块红绸子。红绸子上绣着小金龙和小金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原来,李桃花拆洗了孩子贴身穿的折叠式红兜肚,她今天要拿出大户人家小姐的看家本领,用张英姐妹裹过手枪的这四块红绸子,给两个孩子裁剪缝制两件红兜肚。

吃过晚饭后,李桃花叫上老汉张有富,从院墙畔狗食槽底下挖出张英交给她的那两块银圆。他们进窑关好门,点上小油灯,李桃花把两块银圆用一块干净的布子擦了又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发现这两块银圆和他们平时用的不一样。银圆的正面中间铸有“壹圆”,圆周上方自右向左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下方是“川陕省造币厂造”的字样,一左一右用两个五角星相隔。翻过背面,正中是绘有经纬线的地球,上面叠加着镰刀和铁锤图案,沿周边上方铸的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下方是“一九三四年”,左右用两朵十字形花星隔开。

李桃花今天要把这两块特制的银圆分别缝合在两个孩子的红兜肚里。她细心裹好银圆,把它们分别放在红兜肚里面的下沿边上,用针线把银圆固定好,然后再一针一线地把红兜肚的上沿边缝合好。她把裁剪缝做好的两个红兜肚在自己的脸上贴了贴,然后分别在两个孩子身上量了量,又用嘴唇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蛋,把头依偎在旁边给她端灯盏的老汉怀里。

李桃花哭了。她流的是幸福的泪水?还是……

第五章

张有富的席芨活干得精细……特别是他用温水浸泡后再用榔头捶过的席芨搓成的草绳,用铁秆席芨扎的扫帚,成了农家人的抢手货。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觉中,张乾坤、张巧惠这对孪生小兄妹已长到了八岁。

八年来,张有富、李桃花两口子吃糠咽菜,含辛茹苦、操碎了心,硬是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为了抚养两个孩子,除了张有富老汉给别人家揽着放羊挣点工钱、李桃花用铁锹挖种五六亩山坡地外,家里的光阴日子,一大半生活来源指靠的是山里长的席芨草。

每年一到深秋,长在沟沿边、崖畔上、壑圈里的一墩一墩席芨半黄半绿成熟了。

张有富一边在山里放羊,一边抓紧开始拔席芨。他几乎要拔攒一冬的席芨。待来年席芨干好了,待婆姨李桃花一根一根地把席芨剥皮分类后,他就开始编织背篼、筐子等各种各样的农用具,拿到南原城的集市上卖。

张有富的席芨活干得精细,每回背到集市上的手工席芨货都能卖个好价钱。特别是他用温水浸泡后再用榔头捶过的席芨搓成的草绳,用铁秆席芨扎的扫帚,成了农家人的抢手货。

就这样,在张有富两口子各种法子想尽、生活实在没了出路时,是山里长的席芨草救活了他们一家人。

如今,两个孩子又到了上学堂的年龄,他们的愁肠事又来了。

说起两个娃娃识字,张巧惠要比哥哥强多了。她机灵、专心,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小脑袋反应也特别快。

有一次,张有富领着两个孩子到杜堡子跟事。有几位好事的大婶逗趣两个孩子,问:“你外爷的女婿你叫啥?”张巧惠黑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呀,我叫大,是我大呀!”张巧惠机智地回答,赢得了在场人的喝彩。张乾坤由此害臊得面红耳赤,伤了自尊心,回到家里好几天没有跟妹妹说话。

张乾坤天生是一个很爱“面子”的孩子。他不像一般男娃一天到晚不是笑就是哭,无掩无遮,肠子和脸通着气。他的小脸总是犟犟的像块能刻狮子的青石块,硬邦邦、冷冰冰。玩倒也玩,闹倒也闹,可话少,而且总要给妹妹当“领导”。要是妹妹不服从,他就自己独自一个人去玩、去闹,玩得出奇,闹得出头,惹得妹妹又来追随他。大人吼他,他像没听见,最多是“嗯”一声了事,该干啥还干啥,自己心里藏着个小九九。

张乾坤对识字不感兴趣,可他勤快,爱干活。

他才八岁就会扫院子,抬水,拾柴火,给羊找草。特别是每天看见李拴柱的羊群从他家的脊背梁上过来时,他也不言传,过去打开羊圈门,赶上他大揽放的别人家的几十只山羊,跟李拴柱学放羊。

你还甭说,两个人挺投缘的,李拴柱那张胡说乱谝的疯嘴,在张乾坤面前俨然以长辈的姿态为人师表呢。在山里放羊,他不厌其烦地给张乾坤传授放羊的学问。什么早晨羊出山走的是“古树盘根”,中午撒放的是“雪花盖顶”,晚上往回抻得是“雁尾摆翅”,等等。张乾坤听得津津乐道,慢慢地在实践中琢磨出了门道。

李拴柱也是一个上过几年私塾学堂有点学问的人。只是在他八岁那年,也就是民国九年,一场大地震使他成了孤儿,成了同村杜老二家的放羊娃。从此,他再也没有受人调教过,信马由缰“野”了几十年。屈指算来,他给杜老二家放了二十几年羊,现在已成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

张乾坤爱跟李拴柱放羊,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喜欢听他讲的故事。

李拴柱给张乾坤讲了他第一天进学堂的笑话。那年他才五岁,父亲就把他送到杜老二家的私塾念书。先生第一天给他们教的“先生”、“学生”和“同学”六个字,他没理解这三个词的意思,请教先生,先生便给他比画道:“我是你先生,你是我学生。”然后一指他旁边坐的女生说:“她就是你的女同学。你听懂了吗?”李拴柱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父亲问道:先生今天给你们都教了些啥?他学着先生的样子用小手比画道:“我是你先生,你是我学生。”然后往锅台上做饭的妈妈一指说,“他是你的女同学。”他大一听这狗日的把经念颠倒了,忙更正说,“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再一指做饭的婆姨说,“她不是我的女同学,她是你的亲生妈。”他大这么一纠正不要紧,倒把李拴柱弄糊涂了。

第二天他来到了学堂。先生提问第一天教他们的六个字,李拴柱站起来说:“先生,你昨天教给我们的字错了。”先生大吃一惊,这还了得,一个刚入学堂的小不点学生竟敢当着众学生的面说他教错了字,便气势汹汹地问:“你说!我哪达错了?”李拴柱学着先生昨天给他比画的样子,说:“我大说,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然后指着旁边坐的那位女学生说,“她不是我的女同学,她是你的亲生妈。”李拴柱说完还没来得及得意,惹得学生哄堂大笑。先生恼羞成怒拿起戒尺,在他的脖颈上美美地抽了几下,然后走出了教室。打那以后,先生再也没有给他们上课。后来,他才知道是他气走了先生。

李拴柱不仅笑话多,他讲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有一天,他和张乾坤在山里放羊,看见一只小老鼠从他们跟前哧溜一下跑过去,便对张乾坤说:“从前啊,有一只小老鼠整日里闷闷不乐。它自感形象不佳,本领又小,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看人家猫多神气。苦恼的小老鼠来到山神面前,再三哀求给予帮助,把它变成一只猫。山神爷终于答应了它的要求。于是小老鼠变成了一只神气的猫。它没高兴几天,又有了新的问题,原来猫怕狗呀。它又去求山神,把自己变成一只狗。可谁料,狗怕豹子,于是它又跑去请求变成豹子。如此这般一路请求一路变化,小老鼠终于变成了森林里的大象了。小老鼠昂首挺胸,在各类动物面前威风凛凛地漫步巡视。动物们见了它都低头哈腰,恭恭敬敬,小老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没过多久,小老鼠又有了烦心事,原来大象最怕的竟然是老鼠。这时它眼中最伟大的形象又变成了老鼠,于是它又跑去哀求山神爷。山神爷告诉它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英雄,你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

还有一次,张乾坤看见几个从莲花山上还愿往回走的小伙伴很是羡慕,央求李拴柱也能领上自己到莲花山敬拜一趟神佛。李拴柱听了,给他笑眯眯的讲了一个求神拜佛的故事。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离别母亲,来到深山,想要拜菩萨以修得正果。在路上他向一个老和尚问路:“请问大师,哪达有得道的菩萨?”老和尚打量了一下年轻人,缓缓地说:“与其去找菩萨,还不如去找佛。”年轻人一听便来了兴趣,忙问:“请问哪达有佛呢?”老和尚说:“你现在就回家去,在路上有个人会披着衣服,反穿着鞋子来接你,那个人就是佛。”年轻人拜谢了老和尚,开始启程回家。路上他不停地留意着老和尚说的那个人,可是他已经快到家了,那个人也没出现。年轻人又气又悔,以为是老和尚欺骗了他。等他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灰心丧气地用手敲门。他的母亲一听说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急忙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连灯也来不及点就去开门,慌乱中把鞋子穿反了。年轻人看到母亲这般狼狈的样子,不禁热泪盈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自己的母亲跟前。原来,老和尚给他说的佛,就是自己的母亲。

就这样,张乾坤在山里跟李拴柱一起放羊时,跟前撵后缠着让他说笑话,讲故事。李拴柱的笑话故事有些山穷水尽了。最后,他想了个办法,给张乾坤出了一道题。他说:“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上京赶考,路过一座高山,听说山上住着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谁能考上。于是,他们三个人便上山去求教。‘半仙’听了三个人说明来意后,他紧闭双眼,只伸出一个指头,却不说话。三人不解其意,请求解说。‘半仙’摇摇头:‘此乃天机,怎可泄露。’三人无奈,只好下山而去。‘半仙’的徒弟悄悄问他:‘师父,你对这三个人只伸一个指头,是什么意思?’‘半仙’回答说:‘你连这个窍门都不懂还配做我的徒弟?三日悟不出其意,你就自行下山去吧。’三日过后,‘半仙’的徒弟果然背上自己的行李下山去了。我现在考你一个问题,‘半仙’给他们三个人只伸一个指头是啥意思?你什么时候猜说对了,我什么时候再给你讲故事。”

李拴柱的这招真灵,不仅把张乾坤给考住了,也保住了自己的面子。

张乾坤跟李拴柱放了一夏天的羊,晒得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一样,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还乌黑。脸上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脱了皮。“两个娃娃都到了上学堂的年龄,你总不能让咱们军娃跟李拴柱放一辈子羊吧?”婆姨李桃花的一句提醒话,使张有富一怔,他听出了婆姨话里的弦外之音。

是呀,日子过得再清贫,可总得让两个孩子念书吧。石涝坝这个古庄子只居住着他们一家人,两个孩子要到开私塾学堂的杜堡子念书,就必须先过一条深沟,再翻过一道梁。一个来回走四五里羊肠山道不说,狼群经常在山崾岘和沟底里出没。为了让两个孩子进学堂念书识字,张有富不得不去杜堡子央求杜老二。

说起杜堡子杜老二,他家可谓是财旺人不旺。杜老二的爷爷杜世明生了五个儿子,幼时夭折了四个,只剩下杜老二的父亲杜万银。杜万银生了杜老二兄弟俩,不幸大儿子在一次跟抢劫的土匪厮打时,被土匪砍死了。杜万银惋叹不已,只好认缺儿少女之命。为了壮大门户,填补独子之憾,便有意不给老二另取官名,意为还有老大存在,等于打肿脸充胖子。

杜家是名副其实的祖德淳厚、家业殷实的人家。但由于受没文化之苦,对子弟念书识字非常重视。杜堡子村庄的私塾学堂就是杜老二家开办的。杜老二的爷爷杜世明不惜花钱在自家的堡子旁修建私塾学堂的原因据说是为了争口气。原来,有一次他给南原城一位和他非常要好的商贩借了二百块银圆,后来人家给他只还了两块银圆,他把借条拿到官府衙门打官司。没想到,这位昧良心的朋友知道他不识字,竟在借据上只写借了他两块银圆。于是,他输了官司丢了钱财。

这件事对杜世明刺激很大。后来,他一人出资,在自家的堡子旁修建了方圆几十个村庄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私塾学堂——两间土坯房,外带两孔箍窑。修路建桥,眼见的功劳,那算是小小的善事;而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是造福子孙万代、功德无量的大善事。杜世明把学堂办起来后定下一条规矩,凡本庄子里的娃娃念书不收学费,先生的费用全部由他家承担。他定下的这条家规,延续到杜老二手里仍有效。就因为这样,杜堡子有文化的农人才渐渐地多了起来。

杜家的私塾学堂传到杜老二手里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可他在这方面没有投入多大的精力,只要学堂的门开着就行了。因为自家开办的学堂里没有自己家的孩子念书,直到今年他的独子杜继业进了学堂后,他才开始重视学堂的治理。

张有富赶早吃过饭,翻过一道跳沟,过了馒头山崾岘,到了地势有些像簸箕状的杜堡子庄子。

其实,石涝坝的古庄子就在杜堡子的东面,两个庄子隔着一道跳沟和馒头山崾岘。杜堡子不同于其他沟沟岔岔里的村庄,这里有好几千亩大的一块平地。“簸箕”掌里倚山傍川居住着几十户人家,特别是平台地中央筑打的土堡子格外醒目,给人一种虎踞龙盘的感觉。

平台地上这座抢眼的建筑,就是杜家堡子。杜堡子庄子的取名也就因这座堡子而得来的。

传说,同治年间兵燹之前,杜家人丁兴旺,全庄没有二姓,号称千口。同治战乱后,死的死、逃的逃,仅落下杜老二太爷一人,他从死人堆里幸存下来。

为了家人不再惨遭杀戮,他挖出老祖先埋在地窖里的金银,雇人筑打起了这座坐北向南的高墙堡子。

张有富害怕狗咬,折了一根树条小心翼翼地走进杜家堡子大门。他走进堡子,瞧见杜老二正在东边的牲口圈里给牲口添草加料呢。与牲口圈一墙之隔的羊圈里,几十只羊羔在厚厚的羊粪上追逐着撒欢。

杜老二不愧是个过日子的把式,一道由土坯做底基、木檩做槽沿的长槽,从牲口圈门口直通圈棚墙,将牲口圈分作东西两部分,东边骡马,西边耕牛。一眼望去,排列有序,如整装待发的士兵。

只见他先给骡马槽中添上几背篼细碎苜蓿,又转身端起料斗撒些豌豆,赶忙用手搅拌一番,然后又给耕牛槽中添上苜蓿,猫腰提起毛线口袋,抖撒些米糠麦麸,用手左右来回拌均匀。顿时,牲口咀嚼草料的咯嘣声此起彼伏,煞是好听。

当他忙完活走出牲口圈时,才发现张有富站在不远处一直瞅着他干活计。杜老二顺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前边引路,把张有富让进他家的上房。

别看杜老二个头矮小,身体干瘦,还患有哮喘病,可过日子从不马虎。家里虽然雇着五个长工,但他从来不当甩手掌柜的,重活脏活陪长工们一起干。

他更是个爱财如命的守财奴。平时他吃洋芋从不剥皮,他常对长工们说:“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衡念物力维艰。这多好,一点也不浪费粮食。”长工们表面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心里却暗暗骂道:“一年光地窖里就发霉烂掉上千斤粮食,真是喝了凉水舔碗呢,学着学着日眼呢。”

杜老二尽管细致地舍不得多花一文钱,可他的婆姨刘婉莹却大手大脚地乱花钱从不心疼。这不,今天正逢南原城的集日,她让女雇人牵上牲口,陪她到南原城赶集去了。

张有富被杜老二让坐在上房中堂柜右边的太师椅上。他感觉到浑身有些不自在,便把身子稍稍向前欠了欠,然后对杜老二说:“杜保长,我想把家安在咱们杜堡子,好让两个娃娃在你家的学堂里念书识字,你看行不行?”“噢?”杜老二只“噢”了一声再没有言传。

他一边抽着张有富给他卷的旱烟棒,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杜堡子除了他家是老户外,其他几十户人家都是天南地北逃难落脚到这里的。

张有富尽管在石涝坝古庄子住,没有跟自己打过多少交道,但他为人厚道仗义,是一条汉子,能和他成为知己朋友,是他杜老二求之不得的事。再说了,他给教书先生每月付的费用是不论学生数量多少的,多两个娃娃念书没啥,这样划算的顺水人情他会作。

但是,张有富在这里安家,修土崖庄子非得用他的荒山地皮,荒山地皮是老先人置的,不能白送他。

张有富知道杜老二心里盘算着什么,便直言快语地说:“我已看好了一处修崖庄子的地方。不过,我用三只大山羊来换你家的那三亩荒山地皮,咋样?”“能成!”杜老二见自己家不值钱的荒山地皮赚了大利,便爽快地答应了张有富的交换条件。

张有富是个急性人,他计划在立冬封冻前把土崖面修好,冬季开始挖窑洞,赶来年三月就可以搬进新居。

他在往回走时就盘算好了。晚上和婆姨一商量,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冒花子,他就赶着自家最值钱的三只大山羊,先过了杜堡子。随后,张乾坤、张巧惠抬着两个用席芨编织的筐子,背着水葫芦和干粮袋,搀扶着小脚妈妈,一起赶到杜堡子帮父亲修新崖面庄子去了。

第六章

赵德贵和李国柱背着背篼在前面边跑边喊:“嗷,嗷,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

转眼清明节到了。尽管山野里仍然是一片荒凉,但杨树和柳树的枝条已经泛出了鲜活,绿色的生命浆汁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涌动。谁都能感觉到,盎然的春意来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当张有富把家里的一口装水缸最后从石涝坝的古庄子背到杜堡子的新窑里时,也就标志着他家整个从石涝坝搬迁到了杜堡子。

新挖的窑洞里摆放好了不多的几件家什。一家四口人相互拍打掉浑身的泥土,情不自禁地享受着搬新家后的愉悦。

站在新院落的院畔上,环视村庄,一团团雪白的杏花,一树树火红的桃花,从农户院落的墙头上伸出来。使得这个由土窑烂院组成的村庄,平添了许多繁荣的景象。

黄土山塬两类主要的候鸟,燕子已经先一步从南方赶来,正双双对对地在老地方构筑新巢;而大雁的队伍也惊现在湛蓝的天空,向北飞去。

靠近堡子旁的学堂里,不时传来学生娃娃唱歌一般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读书声,张巧惠的心早就飞进了学堂。张乾坤尽管对读书不感兴趣,但学堂里的热闹劲深深地吸引住了他。

当晚,张有富把张乾坤和张巧惠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两个也不小咧,到了该进学堂的时候了。”

张乾坤、张巧惠规规矩矩地站在脚地上,大气不敢出,洗耳恭听:“娃呀!要好好念书呢。记住古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教诲。这话说白了,就是人生在世,干啥都不如读书。书读多了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干大事,发大财,名扬四海,成为人上人,谁也不敢欺负你……”

张有富一股脑儿地说古论今,张乾坤、张巧惠似懂非懂,先是瞪着眼往下听,渐渐地感觉到枯燥乏味,张乾坤开始张嘴打哈欠了。

李桃花见状,赶快提醒老汉:“让两个娃娃早些睡觉,明儿还上学呢。”张有富这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说教。

第二天,张乾坤和妹妹张巧惠就这样进了杜老二家开办的私塾学堂,开始读书识字。张巧惠果真是脑瓜聪明,记性好,不到半年,她已经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朱子家训》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不要说跟她一起读书的三十几个学生娃娃了,就连酸气冲天,开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也从心底里叹服。

张乾坤倒好,进了学堂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脑子笨,厌学,歪点子还蛮多。每天他坐在学堂里囫囵吞枣,死记硬背那些之乎者也时,难受得屁股下如坐针毡。上课时,一听见窗外柳树梢上莺啼燕啭,就想往外看,念书常跑调儿;一听见门外有吆喝牲口的声音,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想跑出去看一看,念书常走神儿。教书的拓先生眼睛尖得像锥子,一见他的身子动一动,走了神,就一边教学生娃娃念书,一边用戒尺在他的头上美美地敲一下,张乾坤赶紧心慌意乱地跟着之乎者也念起来。

给他们教书的拓先生,是平凉人。听人说是杜老二婆姨刘婉莹的远方亲戚。他比杜老二小两岁,今年四十有六。他整天板着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学生娃娃抬头一看,只觉得头上压着一朵乌云,叫人喘不过气来。

拓先生每天早晨一到校,就抓起铜铃一阵猛摇。学生们闻声而动,自动排了队,一个挨着一个走到拓先生面前,双手将书递过去,毕恭毕敬地鞠一个九十度大躬,然后转过身,开始背诵。拓先生正襟危坐,目不旁视,似看非看着眼前的书本,仔细听学生们往下背诵。哪句背错了,卡壳了,也不提词启发,只重重地“哼”一声,学生就噤若寒蝉,心慌意乱了起来。拓先生“哼”过三声,学生仍然泛不上词儿,他就不客气了,书本一推,声色俱厉道:“过来!手伸开!”随手拿起戒尺,“啪—啪一啪”连续三板子打下去,打得学生龇牙咧嘴,手掌生疼。然后,又叫下一个学生。

轮到张乾坤背书时,他总是最后一个。因为,每次排队背书他总是往最后站。时间一长,拓先生看出了张乾坤的鬼点子。一天,他改了惯例,来了个从后面轮着往前背。张乾坤大概是精神太紧张的缘故,他开口只背了一句“人之初……”就卡壳了。拓先生“哼”了一声,张乾坤越发心慌意乱。一慌就把平时在下面和同学瞎谝胡诌的词儿背了出来:“人之初,狗咬猪;性本善,鸡踏蛋……”惹得在场的学生哄堂大笑,连拓先生也忍不住苦笑出声了。笑过之后,拓先生气得手拍桌子霍然而起,铁青着脸训斥:“你给我住嘴!胡诌些啥!手伸过来!”一板子打下去,张乾坤眼睛一挤,挺了过去,接连打了五六板子,他也不求饶服软。拓先生更来气了,鼓足劲往下打,打到第十六板子,张乾坤两只手已肿起半寸厚,他只是泪珠一颗接一颗的从眼眶里流落下来,紧咬嘴唇死不吭声。拓先生一看这娃是个“死牛筋”,打死也未必说求饶的话,所以又狠狠地打了他三板子,喝令:“去,到门外头站着去!”

张乾坤一直被罚站到中午放学,才和妹妹一同回家。在路上,张巧惠停下来,双手捧起哥哥一只厚肿的手,一边用嘴吹着哥哥发烫的手掌心,一边心疼得直掉眼泪。

张乾坤一看妹妹哭了,倒安慰她说:“没啥,哥哥脑子笨,书虽然念不进去,挨板子的功夫还是有的。不过,你回家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和妈。”张巧惠牙咬着嘴唇,眼望着哥哥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挨板子罚站对张乾坤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因为,平日里书背不下去,会三天两头吃先生的这种“偏饭”。今天不声不吭地挨了先生的十几大板,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张乾坤人倒是怪聪明的,就是念书念不进去。他平常爱给同学们讲他从李拴柱那里学来的故事、笑话,特别是他在学堂里敢跟严厉苛刻的拓先生叫板,简直成了一些胆小学生心目中崇拜的英雄。渐渐地,他的形象在同学们的心目中鲜活生动了起来。在学堂的一些课外活动中,同学们都愿意跟张乾坤在一起玩。李国柱、赵德贵、靳兴荣几个人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连斯文的杜继业也愿意听他的拨派。

张乾坤偷杜老二家的瓜,不是冲杜老二本人,只是为了报复他家的大管家刘毒眼。

刘毒眼原名叫刘耀祖,四十多岁,是同村刘崾岘人。他为人卑鄙,做事狠毒,又只有一只眼睛。自刘毒眼把杜老二婆姨刘婉莹认成远房妹妹后,越发张狂放肆,成了杜家说一不二的掌事人,几个长工和女佣人被他拨派得几乎是小跑着干活计,人们背地里骂他的心比掌柜的都狠毒。

那天下午,赵德贵在自家的地里给牲口找草,一阵阵瓜香从杜老二家的瓜园里飘过来。他家的田地与杜老二家的瓜园是地埂连着地埂。他好奇地想靠近瓜园看个稀罕,没想到,他离杜老二家的瓜地还有十几米远,就被跑过来的刘毒眼一把抓住,劈头盖脑地一顿巴掌,直打得他鼻口流血,才被赶来的乡亲们拉住。事后,赵德贵委屈地把挨打的经过告诉好友张乾坤听。

冲着刘毒眼的“目中无人”、“狗仗人势”,张乾坤心里有些不服气,心中正思谋着一场惊心动魄地偷瓜报复大行动。

经过几次实地侦察,他发现,想进入杜老二家的瓜园的确有些难。瓜园四周没有可遮蔽掩护的庄稼,靠饮羊沟沿畔一边,又是一块刚翻过的歇地。十亩大的瓜园一头有一座窝棚,一头拴着一条伸出血红舌头的恶狗。不要说摸进瓜园了,就是在离瓜园五十米开外,也会被看瓜的刘毒眼和狗同时发觉。

经过一番周密策划,张乾坤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进入瓜园的办法。他把李国柱、赵德贵、靳兴荣三个小伙伴叫到一起商量了一番,便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他们把偷瓜的时间选定在中午。因为,中午正是人歇晌、狗歇凉的时候。张乾坤把三个小伙伴召集到饮羊沟沿畔里的一个山洞里,把行动计划和任务布置完后,他们一起下到饮羊沟底里,在一个水坑旁脱光衣服,用稀泥相互抹成黄泥人。然后爬上沟沿畔,匍匐着向杜老二家的瓜园爬去。他们四个小伙伴实施的是分段接力运送法。当然了,进入瓜园的是胆大心细的张乾坤。

张乾坤匍匐爬到瓜园边,趴下来,再仔细观察一阵,然后哧溜一下,像一只黄泥鳅,钻进了瓜垄。

钻进瓜垄的密叶下,他就如鱼游水,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吹得瓜叶沙沙响,那就更给他帮了忙,打了掩护。

他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美美解过一顿瓜馋。他最喜欢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窝里。他也爱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饿,而且吃过之后余香满口。他更喜爱吃西瓜,只可惜西瓜还没有熟好。他没顾上尝瓜,便往外开始运瓜。他爬着把瓜摘下,又推摆在瓜园旁的歇地里,然后翻一个滚,四肢朝天地躺下,叉开双腿,把瓜夹在腿裆里,两个肘按地,屁股一颠一颠地推着几个瓜在裆里滚动着。

他们四个小伙伴经过一番紧张激烈的接力赛,从瓜园里推出了二十几个甜瓜和面瓜。

望着一堆色泽鲜美、香气飘溢的“战利品”,他们蹲在沟沿畔的水洞里,便美滋滋地开吃了。二十几个瓜,只一阵工夫,就被他们四个人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光。

临走时,他们又故意把瓜皮仍在显眼的地方,专让刘毒眼看。

四个小伙伴带着胜利的喜悦,个个拍着像蝈蝈儿似的肚子,“嗷嗷”地蹦跳着下到沟里,洗掉浑身的黄泥,穿好衣服,然后四散各回各的家去了。

杜老二下午到瓜园里一看,瓜遭人偷了。他叫醒瓜棚里打盹的刘毒眼,刘毒眼一看这个场面,傻了眼:他根本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拿瓜”,并且干得是如此干脆利索。

杜老二对“偷瓜事件”进行了一番缜密的逻辑推断。他认为,这不是一般人所为,很有可能是哪位高人已给他传递了一个警告信号。看来,如若不解雇刘毒眼,“高人”肯定要对他下手。于是,胆小怕事的杜老二给婆姨下了半夜话,第二天给刘毒眼算了工钱,就打发他回了刘崾岘。

把刘毒眼整治回了老家,可给杜堡子人出了一口恶气。几个干坏事的臭小子在背地里偷着发笑。当然了,他们对张乾坤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老二把刘毒眼打发回家后,他又发起善心,撮合着给长工李拴柱娶了一房媳妇。说是娶媳妇,其实是让李拴柱当了倒插门的女婿。女方是本庄子一位带孩子的年轻寡妇。

李拴柱办喜事的那天,杜老二主持给他们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仪式。全庄人趁机热闹了一番。特别是张乾坤、李国柱、赵德贵几个小家伙,跟前撵后的把娶亲典礼场面看了个够。事后,为了过把娶亲典礼瘾,张乾坤动员妹妹张巧惠放下拾柴火的背篼,和几个小伙伴在庄子里的麦场上,玩起了“娶媳妇”的游戏。

张乾坤在分配角色:“李国柱、赵德贵你们俩当轿子,抬我妹妹,我当马,靳兴荣当新女婿。”“我不当新女婿。”靳兴荣撅着嘴不情愿地说,“我个子这么小,新娘子咋背得动?我当个拉马娃娃最合适。”“谁来当新女婿?”他们几个人正在争执不下时,撵来看热闹的杜继业自告奋勇:“让我当新女婿行吗?”“就让杜继业当新女婿吧。”赵德贵一提议,尽管“娘家哥”张乾坤有些不大乐意,但当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就默认同意了。

一切准备就绪,赵德贵对躲在麦秸垛后面的张巧惠喊道:“好了吗?”“好了。”张巧惠应道。

赵德贵对张乾坤说:“咱们现在该去接新娘子了。”

张乾坤背着杜继业,前面走的是小个子靳兴荣。赵德贵和李国柱两人用手编成轿子跟在后面。他们郑重其事地朝麦秸垛后面走去。

张巧惠头上顶着一块她围的围巾,站在那儿,作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赵德贵喊:“请新娘子上轿。”杜继业走到张巧惠跟前,想背起她,可没背动。他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沉啊!”“我才不沉呢!都是你没劲儿。”张巧惠反驳道。

张乾坤对赵德贵和李国柱说:“干脆你们两个把轿子抬过来。”赵德贵和李国柱交叉着手过来,张巧惠像坐板凳一样坐上了新“轿子”。

张乾坤背着杜继业,赵德贵和李国柱抬着张巧惠,由靳兴荣引着,围着麦秸垛转起来。他们一边转一边哼着:“呜哩哇,呜哩哇……”“到了,压死我了。”张乾坤把杜继业从他的脊背上放了下来。

赵德贵和李国柱也把张巧惠轻轻地放落了下来。“该拜堂了。”赵德贵说。“怎么拜啊?”杜继业问赵德贵。“就是你们两个跪下来磕头。”赵德贵冲杜继业和张巧惠说:“磕三个头,要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我把你们几个碎狗日的,不到山里拾柴火,跑到这里躲奸溜滑来了!”李国柱他大一声吼,竟把几个小伙伴吓得呼啦一下散了场。

赵德贵和李国柱背着背篼在前面边跑边喊:“嗷,嗷,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

山沟里的崖娃娃也跟着他俩喊开了:“嗷,嗷,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张乾坤把妹子出嫁给了杜继业……”

第七章

时常听李拴柱说,一九三六年红军过来后,马大山就成了红白两军的“分水岭”。马大山不仅有土匪出没,还经常有红军在这里活动。

在私塾学堂里念了四五年书,张乾坤字没识下多少,个头却蹿高了一大截。粗胳膊壮腿的,浑身看上去很有劲儿,俨然是一个受苦的愣小子模样。

张乾坤是个很懂事理的孩子。不是他不情愿念书,他自认为自己的脑子笨,根本念不进去书。

为了弥补父亲“望子成龙”的缺憾,他用多干家务活的办法来“补课”。每天放学回家,他不用大人指派,不是背上背篼给牲口割草,就是扛上镢头到饮羊沟里挖柴火。一年四季,他家院畔上那个长方形的柴火垛始终保持着原形不变。到后来,疼爱他的妈妈都有些不忍心烧取他的“杰作”了。

张乾坤是个想了才说、说了就做的娃。既然他觉得自己念不进去书,他也就开始了逃学。尽管在他大张有富和拓先生的双重管压下,人是在学堂里蹲着,但却神不守舍,一有空就拉拢赵德贵、李国柱几个要好的、耐不住寂寞的同学到校外去看“世事”。

中秋节那天,早读完毕,拓先生让学生们自习,他陪同杜老二婆姨刘婉莹到南原城逛街去了。拓先生一走,张乾坤喜出望外,当下叫上赵德贵、李国柱、靳兴荣偷偷溜出校门。几个人背地里嘀嘀咕咕说了一阵话,然后分头一个一个地向庄子左边的馒头山崾岘方向溜去。等他们分别到了指定的集合地点后,个个显得很亢奋,像是他们将要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似的。原来,他们趁拓先生今天不在的机会,由张乾坤抻头,几个成精的捣蛋鬼准备上一回马大山哩。

对于生活在马大山脚下的孩子们来说,他们是听着马大山的传奇故事长大的。特别是想站在马大山的山顶上,亲眼看一看东山红区是个啥样子,这是张乾坤和他的伙伴们向往已久的夙愿了。

时常听李拴柱说,一九三六年红军过来后,马大山就成了红白两军的“分水岭”。马大山不仅有土匪出没,还经常有红军在这里活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在去年刚立冬的那天,张乾坤目睹了红军游击队与白军民团打仗的一幕。

那天下午,他们几十个学生娃娃正坐在教室里之乎者也,突然,从马大山的东塬畔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不一会,南原镇几十个民团团丁被东山那边的红军游击队打得人仰马翻,逃窜到杜堡子庄子,进了杜家的高墙堡子。民团团丁关牢大门,爬到堡墙上,与红军游击队开仗。一时,杜堡子枪声大作,老百姓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躲在自家的窑里不敢出来,胆小的跑到山里面藏了起来。

东塬畔上的枪声刚一响起,拓先生就领着杜继业跑进了大堡子。先生一跑,学生娃娃哭喊着各往各的家里逃奔,教室里只剩下了几个胆大的男生。

待枪声在杜堡子响起时,吓得他们趴在教室里的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教室正在两军对峙开仗的中间,不时有子弹头打在教室的土墙上。张乾坤说啥也按捺不住想看看惊心动魄的打仗的场面,就一个人猫着腰溜出教室,趴在两支开仗队伍中间的空地上看阵势。他瞧不见爬在堡墙上的团丁,只见不断从堡墙上往下飞冒烟的炮筒筒(子弹壳)。他没见过这么稀罕的东西,于是猫着腰在堡墙下面来回拾起了炮筒筒。

一个团丁在堡墙上发现他在下面来回乱跑,便朝下喊道:“你个碎狗日的,不想要命了!”张乾坤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没理他。当枪声渐渐变稀停下,东山那边的红军游击队撤走后,几十个团丁才抬着他们受伤的张团长灰溜溜地逃回了南原城。

仗打了没过几个时辰,李拴柱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红白两军在杜堡子开仗的原因是,几个被抓的壮丁在南原城偷偷跑了,他们一直跑到东山红区,追赶他们的民团到红区抓人,遭到环江县红军游击大队的还击。民团被打惨了,张团长也受了重伤,多亏他们逃进杜家大堡子才没有被红军游击队消灭。

民团撤退时,张乾坤还想追撵着看热闹,被他大张有富赶来追了回去。张乾坤回家后被他大美美地揍了一顿,可他第二天到了学堂,又老病复发,送给每个同学一个炮筒筒,教他们学吹哨子。一时,学堂里的哨子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气得拓先生摇头叹息道:“不怕死的张乾坤,你究竟要胡成个啥精呢?”

张乾坤趁先生不在,这回的精成大了。他今天要伙同几个小伙伴上马大山。要上马大山,这对他们几个涉世尚浅的学生娃娃来说,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上马大山来回得走三十多里陡峭的山路不说,还有可能遭遇狼群和打家劫舍的土匪。

张乾坤他们几个小伙伴正准备出发时,却看见杜继业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张乾坤看见杜继业慌手慌脚的样子,他的心一紧,莫非是他们上马大山的行动被家里大人发觉了,指派杜继业喊他们回去呢?“你们几个匪鬼在外面野,也不把我喊上。”杜继业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说话,大伙才明白是咋回事。

赵德贵抢先一步说:“那不行!我们今天要上马大山,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爬山你能行吗?”“上马大山我更要去!”杜继业带着几分坚定而又央求的口吻对张乾坤说,“我保证不拖累你们,让我跟上吧?”“你是大财东的公子,又是拓先生的得意门生,你可不能和我们这些朽木混在一起,荒了学业谁来继承你大的那一份家业呢?”小个子靳兴荣有些挖苦杜继业地说。“你们也别太嫌弃我,其实咱们都一样,整天之乎者也死记硬背那些书本,枯燥乏味极了。我也是没办法硬着头皮装样子呢。”杜继业的这句话正好说到张乾坤的心坎坎上了。

张乾坤一高兴,跑过去亲热地朝杜继业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踹了一脚,然后一招手说:“咱们一起出发吧。”于是,他们五个小伙伴顺着一条山路朝马大山的方向进发。

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追逐打闹,与崖娃娃对骂,拔席芨草辫鞭子,争先甩得“啪-啪-”山响。不一会儿,他们不知不觉地上到了东塬畔。东塬畔离马大山主峰不到八里山路。

上到东塬畔一看,其实这里没有什么所谓的塬,只不过山坡比较平缓,有一条山道绕马大山的半山腰通往东山。

东塬畔分散居住着几户人家,听说都姓马,马大山的取名与他们老先人的名字有关。

听当地人传说,康熙当年微服私访途经此地时,正好是日落西山,康熙和他的几名随从已是人困马乏,便走进一山民家里,想借住一宿。事不凑巧,这家人穷得连一撮米面都没有,只有一堆刚从山地里挖回来的洋芋,女主人领着几个娃娃到娘家借粮去了,看来他们今天连口开水都喝不上了。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荒山野地里,到哪里去弄吃的米面?连饿带困的康熙当时很懊丧。但这位老实憨厚的山里汉子很客气地留他们住下,自己开始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粗手给康熙他们烙洋芋馍馍。不一会,康熙和他的几位随从吃着香喷喷的洋芋馍,连连点头称好,说民间竟有如此好吃的稀珍佳肴。

那天晚上,康熙没有跟这位山汉拉上几句话,就在山窑的土炕上打起了香甜的鼾声。

第二天一大早,康熙站在院畔上,看到马大山上绿波荡漾的“山脉”,便指着大山说,这座山慈眉善目的,是个出才子的地方。康熙问山汉这大山叫什么名字,山汉却结结巴巴的说不上来。原来,这大山周围有几十个村庄,他们对大山的取名众说不一,各叫各的。康熙听后,便对旁边站着的山汉说,你的名字不是叫马大吗?就把这山取名叫马大山吧。

山汉听后,只是嘿嘿一笑没言传,心里想,一个还不如我的平头老百姓,说话的口气大得像皇上。其实他哪里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说大话的人,就是当朝的皇帝。

康熙返回京城后,果真给当地官府下了一道谕旨,把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取名叫马大山,并要召马大到京城当御厨。马大出人预料地婉言谢绝了康熙皇帝的美差。他用手指蘸抹了一下锅底的黑灰,在诏书的后面写了一句话,让官差拿回去复命。

康熙一听这个不知好歹的山汉竟不愿到京城当差,大为不快。当接过官差呈上的诏书打开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人人都想把官坐,谁为牵马坠镫人。”康熙看过马大的“辞书”,既感动又惭愧。他感动的是,他的臣民如此识大体,顾大局,能为国家分忧着想;他惭愧的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对生活的感悟还不如这位山沟里的一介草民。

马大山由此而得名,并且名气越来越大。

张乾坤他们从小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马大山的好奇、神秘感愈来愈浓。因此,滋生想爬上马大山看个究竟的心愿也就越发强烈。今天,他们那向往已久的夙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张乾坤爬到离大山主峰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他停下来回过头一看,自己把其他小伙伴甩下了老远。他用手心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挥动胳膊向山下的伙伴示意,喊了几声加油鼓励的话,然后脚下加力,一口气登上了马大山之巅。张乾坤气喘吁吁地环视着大山周围。

嗬,好壮观的一幅景致!群山环抱中的南原平原犹如一块花地毯;骆驼梁、莲花山真是小巫见大巫,变得小巧玲珑了;特别是东面那无边无际的黄土山岭,像起伏不平的浪涛,涌向遥远的地平线。

张乾坤和几位小伙伴在山顶上转着一看,其实马大山和杜堡子对面的骆驼梁走向一样,由东向西横亘于甘宁交界地带,东西长约十五公里,南北宽有十公里,主峰海拔二千二百多米,山势平缓。这里有几十万亩的优质草场,环山坐落着几十个村庄。严格地说,就连杜堡子也是马大山西麓的一个小村庄。

马大山北麓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盘曲、深达百丈的大沟,沟底里有裸露的“龙骨”。当地人过此沟时,可以信手拾几块骨头掰开用舌头舔一舔,如若沾舌头,就证明是“龙骨”,拿回家可当止血药用。听一些有“法术”的人讲,马大山就因山底下埋有“龙骨”才变得有了灵气,才会经常从这里考出有学问的秀才来。

据说这条大沟的源头在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腹地,沟底一年四季流淌着一股潺潺溪水。沟延伸到南原平原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所以当地人把这条大沟取名大湾沟。大湾沟里的流水一直汇入清水河,流进了黄河。

张乾坤和四个小伙伴,离开枯燥的学堂,爬上马大山,如就日瞻云,目极八荒,大拓视野,全身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快活。他们在淹过脚面的草丛中奔跑翻滚,不时有惊起的野兔从身边掠过,草丛中还有蓝点颏鸟在时不时地起落着。

玩了一会儿,张乾坤觉得有些困乏,便坐在草丛中看其他伙伴们追逐打闹。在不经意中,他发现绵延几十里的群山竟看不到一棵树,群山倒被一棵棵小草染得翠绿,没想到平时曼妙娇嫩的小草在马大山上气势有如此之盛。仰望天高云淡,远眺天远地阔,豪情壮气在张乾坤的胸中不断地涌动激荡……“我的妈哟!快看。”随着赵德贵发出的一声惊叫,大伙跑过去一看,只见不远处一群狼正在围攻一大一小两头黄牛。

张乾坤和几个小伙伴壮着胆往近靠了靠,然后趴在草地上探头探脑窥视黄牛和狼的搏斗。看这阵势,是母牛刚产下小牛就遭到狼群围攻。小牛还跌跌撞撞站不稳,成了狼夺食的对象。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跟几十只龇牙咧嘴的狼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它已经是遍体鳞伤,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几次差点被狼咬倒在地。当母牛发出“哞——哞”的绝望惨叫声后,狼群却继续回应着“嗷——嗷”的得意狂嚎。

张乾坤再也无法容忍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好像遭狼叼的不是那对母子牛,而是他的妈妈和他。他不由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不顾同伴李国柱和赵德贵的拉扯,一跃而起,大骂了一声:“我日你狼妈!”便赤手空拳地向狼群冲去。其他小伙伴一看张乾坤吃了豹子胆,要冲上去帮那对母子牛打狼,他们也个个壮胆站了起来,边喊边向狼群扔土坷垃。就连平日胆小如鼠的杜继业此刻也表现得非常勇敢,“打狼”声一声高过一声。就这样,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较量,人借牛胆,牛借人力,竟把一群狼给赶跑了。

张乾坤他们用黄绵绵土给牛敷贴好伤口,赶着它们找主人时,正好在半路上遇见了牛的主人。当牛的主人得知是他们几个学生娃娃冒死从狼群中救下了他家的两头“命根子”时,当时感激得差点给他们跪下来磕头了。

张乾坤他们一同来到东塬畔牛主人的家里,主人家说啥也要留他们吃顿饭再走。

尽管他们都一整天没吃饭了,饥肠响如鼓,但天色不早,他们得赶到天擦黑前到家。主人家一看他们不吃饭,便叫婆姨端来晚上献月亮的月饼让他们吃,几个孩子望了望香喷喷的月饼,只是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谁也没有动手掰“嫦娥姐姐”要尝的月饼。

张乾坤让主人家提来他家的打水桶,自己从水窖里打上来半桶水,先让四个伙伴喝饱后,自己才端起桶来“咕咚、咕咚”地美美灌了一肚子凉水。他们要走时,主人家实在过意不去,跳进自家的园子里,给他们几个人拔了一抱子胡萝卜。张乾坤他们把胡萝卜秧子一拧,用秧子擦了擦萝卜上的泥土,就“咔嚓、咔嚓”地吃开了。

太阳在西边的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也映红了孩子们憨笑可掬的稚嫩脸庞。

张乾坤和他的小伙伴披着橘红色的晚霞,“咔嚓”着胡萝卜,心里惦记着晚上献月亮的西瓜和月饼,蹦蹦跳跳地下山回家去了。

第八章

枪炮声整整响了两天,也没见土匪的影子。接着,风风雨雨传来了一条神奇的消息说,解放军从南面打过来了……

张乾坤上马大山的事被他大张有富知道后,把他美美地揍了一顿不说,第二天早上又吃了拓先生一顿打板子罚站“偏饭”。当然了,其他四个同学也不例外,连杜继业也被一直罚站到吃中午饭。

待下午上学,不知哪位哥儿们又把他们在马大山上跟狼搏斗的“壮举”给传出去了。一时间,几个受过体罚的学生,反而成了受同学们崇拜的英雄好汉,尤其是把张乾坤吹嘘成了武松式的打虎英雄。

张乾坤正给围观的同学们讲述他们五个人跟狼群搏斗的经过时,突然,从南原城的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枪炮声。枪声像热锅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炮声很闷,“轰隆——轰隆——”,震得地皮都发颤开了。

学生娃娃一听枪炮响,“哗啦”一声四散开各自往家里跑。张有富害怕儿子张乾坤又跑出去惹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撵到学校,把儿子追回了家。

张乾坤心里痒痒地想出去看个究竟,但妹妹一直跟前撵后盯着他。张乾坤施尽了浑身的解数都没能脱身,只好乖乖地蒙头睡在窑里的土炕上,一个人想象着外面的打仗情景。

从南原城方向传来的枪炮声,开始人们还以为是土匪又在打家劫舍,就只顾在场上翻晒打碾,抓紧贮藏,以便土匪来了随时躲逃。谁知,枪炮声整整响了两天,也没见土匪的影子。接着,风风雨雨传来了一条神奇的消息说,解放军从南面打过来了。

这消息犹如晴空里一声炸雷,霎时传遍了这偏僻地方的沟谷山川,角角落落,因而也震惊了这方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那些当官的、有钱的、为非作歹的闻讯后,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那些做坏事太多的人,害怕共产党来了算他们的老账,有的趁早出逃,有的就地隐藏,有的向别的地方转移财产,个个如惊弓之鸟,提心吊胆地熬日子。

没过几天,又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到了杜堡子:“咱们这儿解放了!咱受苦受压的老百姓翻身当主人了!”这条消息是刚成立的南原区公署的干部亲口对乡亲们宣布的。

张有富和全庄的老百姓都铭记着这一天——一九四九年九月十二日。

为了庆祝解放,兴高采烈的乡亲们在区公署干部的提议和鼓励下,成立了社火秧歌队,准备在十月一日这天参加南原城的庆祝游行活动。

说起耍社火,当地还有一段传说哩。在很久以前,人们正要欢度春节,忽然人间瘟疫四起,死亡生灵不计其数。皇帝费尽心机,用各种办法来消除瘟疫,但都无济于事,一切沉重的劫难都降临到了人们的头上。皇帝无心过节,只是低头纳闷。不觉神情恍惚,眼前出现了一位白胡子老者,拄着拐杖,捋着胡须说:“我今天特为消灾点化于你。只因人间暴殄天物,伤风败俗,玉皇大帝降罪,指派五个顽童施虐,所到之处,就留瘟疫。要治瘟疫须把朝廷的文武大臣组织起来,由皇帝率领,挨门逐户禳瘟祛灾。”没等皇帝答话,老者即飘然而去。皇帝惊醒,原来是个梦。第二天,皇帝召集文武大臣,商定由他亲率群臣走村入户禳瘟。皇帝领头,手里拿着羽毛大扇,左右有人扮成赵、王灵官护驾,其他还有天官、刘海等。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最后是正宫娘娘,一手拿着笤帚,一手舞着棒槌。他们敲锣打鼓,每到一家皇帝就挥动羽扇,口里念着吉祥的词语;正宫娘娘则抡着笤帚,舞着木棒。就这样挥羽扇,赶瘟疫;抡笤帚,扫不平;舞木棒,驱邪秽。这样做果然奏效,不出半月瘟疫就大大减轻了。但国一日不能无君,文武大臣也不能天天去禳瘟疫,于是皇帝身边的大臣想了个办法,叫各村各庄挑选些民众,装扮成皇帝出行的队伍去禳灾。以假乱真的禳温队伍竟骗过了“天眼”的监窥,玉帝一看达到了教育感化人的目的,便收回天书,人间的瘟疫才算消除。

社火流传演绎到今天,已成为一种民间综合艺术娱乐活动。尤其是逢年过节等喜庆日子,最乐于以社火的形式烘托气氛,宣泄激情。

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们,祖辈上就流传着“正月跳,二月闹,三月唱”的习俗。“跳”和“闹”指的是耍社火、闹社火。老少妇孺皆知:锣鼓一响,酒肉不香;秧歌一扭,精神抖擞。

眼下,虽不是逢年过节,喜庆的气氛倒比过年还浓。不言而喻,几千年来受压迫受饥寒的劳苦农民,从此翻身解放了,要掌握政权了。

他们看到了光明,对新生活充满了信心。所以,这次在南原城里耍社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其声势、水平、花样都前所未有。杜堡子社火队也不例外,在张有富和李拴柱的策划组织下,正紧锣密鼓地排练着。

张有富是见过世面的人,曾在一些大场合露脸操办过社火队,一招一式,娴熟到家,是耍社火的行家里手;李拴柱不用说,自带几分幽默滑稽,扮谁像谁,扭、走、演、唱、说,样样拿手,是个人人皆知、大家公认的活宝。张有富和李拴柱配成一搭档,用当地的土俗话说:真是美匝了。

紧排练着,出演的时间就到了。

十月一日一大早,杜堡子庄子上就沸腾了。人们从自家出来,向庄子中间集中。一时,大人娃娃有喊的,有唱的,有笑的,有哭的,有闹的,把整个庄子都吵翻了天。

张有富清点完社火队的人员后,就在前面引路,李拴柱断后。几十个人有说有笑地出发了。

在杜堡子通往南原城的山道上,除了耍社火的队伍外,后面还跟着一支看热闹的拉拉队。一路上,孩子们最激动,像张乾坤、赵德贵、李国柱都是第一次去逛南原城,听杜继业绘声绘色地那么一描述,他们把南原城想象得比长安城都美。

要说今天最高兴、最激动的,还得数行走在社火队行列中的张巧惠。

张有富的俏女儿张巧惠是个很乖顺的女孩子,他们两口子都很疼爱她。为了奖赏学习用功的女儿,张有富吩咐老伴给女儿赶做了一身新衣裳,让她跟着社火队到南原城见见世面。张有富哪里想到,他前脚领着社火队和女儿一走,他的“土匪”儿子张乾坤就开始闹腾他妈,李桃花拿儿子没办法,只好让他也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去了南原城。

张有富领着杜堡子的社火队赶到南原城还不到九点,但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们被区公署的干部安排在南门的炒糊饽馆子里吃饭,等待着上场耍社火。“巧娃!巧娃……”

张巧惠吃完糊饽站在馆子门外,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的乳名。她循声一看,是哥哥和赵德贵、李国柱、杜继业几个人站在老远的地方向她招手示意。

张巧惠折转身贴到他大张有富的耳朵旁说了句悄悄话。张有富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瞅去,在人群中看见自己的“土匪”儿子和几个小伙伴正向这里张望着。张有富翻遍浑身的衣兜,掏出所有的钱,在馆子里买了几个干粮馍,让女儿给他们送了过去。

张乾坤和几个小伙伴一人尝了一个干粮馍算是肚中垫了个底,可想再吃,却没有了。杜继业今天正好身上带有钱,他知道街上哪家的包子最好吃。于是,他把平日里几个要好的男同学和张巧惠一同领进鼓楼旁的杨大炮包子馆。

杜继业大方地给每个人要了十个大包子。张巧惠没有吃,她今天沾了他大的光,公家给她管了一盘从未吃过的炒糊饽。张乾坤几个看见香喷喷的肉包子,早就馋得直往肚子里咽口水,没顾得上谦让,争抢着用手抓起包子狼吞虎咽地开吃了。不一会,饭桌上五盘包子被他们四个人风卷残云般地扫进了肚子。

几个人尽管都打着饱嗝,但从张乾坤、李国柱、赵德贵三个人的表情上看,他们还有想再品尝几个的意思。

杜继业欲想给他们三人再要一盘包子,只听几声炮响,游行开始了。张乾坤、李国柱、赵德贵争先跑出馆子门,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把杜继业和张巧惠甩在了后面。

张乾坤他们紧往人群里挤钻,就看见游行的队伍从区公署的院子里出来了。还没有等他们看清楚游行队伍走的是啥阵势,几个人在你推我搡中挤散了。

只有杜继业和张巧惠还在一起。杜继业在前面挤,张巧惠拽着他的后衣襟跟着撵。尽管张巧惠害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但她还是心甘情愿地跟在杜继业的屁股后面跑。原来,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世面,害怕在人群中把自己跑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乾坤倒好,他老远看见妹妹跟在杜继业的后面跑,也就没顾得上照看她,自己先挤钻到游行队伍的跟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过瘾,又挤出人群,奔跑到游行队伍的前面钻了进去,再细细地看了一遍。经过几个来回的“检阅”,他看到队伍的最前面是抬着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头像,后面第一列队是驻守当地的解放军官兵;第二列队是区公署的干部和群众代表,他们边走还边向围观的群众散发标语传单;第三列队是南原学校的师生,最后面是鼓乐队。

游行队伍喊着“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口号,沿着南原城的十字街路线来回游行。

游行刚一结束,社火队就开始登场了。

来自南原区公署村社的四支社火队,分别从南原城的四个城门向钟鼓楼舞进。

杜堡子庄子的社火队安排在南门。

随着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杜堡子的社火秧歌队出场了。男队的领头是张有富,手举一柄大锤子;女队(是男扮女装)的领头人是李拴柱,手举一把大弯镰。锤子、镰刀上一律扎了红绸花,垂着飘带,虽然都是木头制的,但很形象,足可以以假乱真。社火的新创意是区公署的干部亲自决定的。

此刻,社火秧歌队进场的阵势叫“白马分鬃”。男女两支队伍走进场子,便一分为二,向两边扭动。各转一圈儿返回来,就一男一女合成一队,接下来就开始正式“耍场子”。“场子”是由领头的带着队走出来的图案,大约有百余种。图案式样固定,代代相传,从方方面面取吉祥喜庆之意,如“十二莲灯”、“天地牌”、“丹凤朝阳”等。

在今天的大场合里,张有富可要露一手了。只见他右手举着锤子,一上一下,频频晃动;左臂在身前漾来漾去,不时地返回头看看队伍,掌握着行进速度。

社火队快到鼓楼跟前时,张有富对着敲锣锤鼓的喊道:“把家伙敲响些!”敲锣锤鼓的猛地发力,锣、钹、鼓一阵“咚咚锵锵嚓嚓”巨响。“天地牌子”、“二龙戏珠”、“枣子开花”等比较简单的图案都走过了,张有富老汉胸有成竹地走起了“十二莲灯城套城”。这阵儿,他不敢掉以轻心,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也不跟周围的熟人说话了,头不再回,脚步放碎,双目专一地扫视着整个场子,一丝不苟地安“角子”;一转身安一个,二转身安两个,三转身安三个……待安好十二个“角子”时,队头恰好接到了队尾,围观的群众看了这规规整整、动动态态的“十二莲灯城套城”图案,无不称赞,拍手叫绝。

在以往,社火队见了社火队,通常要“厮杀”一阵。如果你程序、段子记得不多,嘴头子又不利,就对说不过人家,那会被视为是一件极丢人的事,社火队也会因此而威风扫地。

可今天例外,四支社火队进城耍社火是庆祝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说的程序、段子一改四句合辙押韵的古调子,只见四支社火队停在钟鼓楼的四面街上,开始一队接一队地对唱开了:天上的日头红亮亮,地上的人儿喜洋洋;劳苦的大众得解放,敲锣打鼓把喜事唱;……

一阵对接唱仪式过后,各路社火队在原地拿出他们的看家本领,一展风采。“卷白菜!”张有富一声喝令,锣鼓声起,由李拴柱拉上队伍,踩着鼓点,沿圆圈的内侧,一圈一圈向里转……鼓点一阵比一阵急,脚步一阵比一阵快。只见他们踩着鼓点一溜小跑步,圈子越转越小,队伍越卷越紧,最后把李拴柱当作白菜心,卷在当中,锣鼓声戛然而止。

稍停片刻,又轰然响起:“开白菜!”队伍开始向外绽放,“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急得像山倒塌,像水决坝,势如破竹,声似滚雷,恰到好处。张有富老汉手举那柄大锤子,“嗖”地一个猛跃,跳入正在急速转动的队伍中,与手持大弯镰的李拴柱一道,领着队伍一层一圈往开绽。

鼓声咚咚,锣钹锵锵,脚步踏踏,掌声阵阵,如醉如痴,如火如荼,场内脚下踢起的黄土,围观人群踩出的烟尘,冲出来,扑进去,散开来,腾升起,把如狂发癫的人们笼罩在热热喜庆的气氛中……

第九章

彭德怀幽默风趣地跟斯诺先生开了一句玩笑话:“哎哟,斯诺先生,这个照片可拍不得呀,你要是把它送给蒋介石,他准会派飞机来炸我们呢……”

当区公署的干部宣布南原地区解放了后,这片古老的土地发生了激烈的变革:把这里人们的思想观念、社会制度和生活习俗冲击得稀哩哗啦,把一切旧的东西彻底粉碎了。

在庆祝解放的十月,乡下也废除了过去的保甲制。紧接着,建立了村民委员会。南原区公署决定把杜堡子、豹子湾、刘崾岘三个庄子划成一个行政村,取名石涝坝村。

通过群众提名选举,李拴柱被选上了石涝坝村的农会主席。当然,杜堡子杜老二的保长也就自行废除了。世事这样一变,全村人惊叫道:天大大!世事真格颠倒了!

世事真格是颠倒了,没想到李拴柱当了石涝坝村的农会主席。石涝坝村首位农会主席李拴柱真可谓今非昔比,他不但改掉了东家出西家进说闲话的毛病,而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务农把式。

为了庆祝解放,表达他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他特意用“新中国”三个字,给自己的三个没有上学的儿子,起上了官名,分别叫李有新、李有中、李有国(其中李有新是婆姨前夫留下的孩子)。李拴柱是个地地道道的羊把式,当农会主席,精神上没有任何准备。他一上任,感到有些紧张不说,甚至有点畏惧。多亏有他老哥张有富当“军师”,他才风风火火干了起来。

区公署会议一个接一个开,指令一个接一个下。

李拴柱不但是个热心肠,而且他的原则性、责任心也特别强。石涝坝村在恢复生产、组织配合剿匪反霸、土改前期登记清理等方面的工作都走在了全区的前列,唯有恢复和发展小学教育拖了工作的后腿,李拴柱在区公署开会时,还挨了区领导的点名批评。

在浓呛的旱烟味中,石涝坝村农会的几个成员,正围坐在李拴柱家里的土窑炕上开会。“我看在三个庄头先开办三个初小识字班,让庄子里能上学的娃娃都到学校里识字,老师可以从各庄子念过书的年轻人中挑选,等初小识字班开办起来,我们再动员念过私塾的大娃娃到南原学校上初中。”李拴柱先发话说。“李主席说的这个办法好,我表示赞同。”农会最年轻的委员、刘崾岘社长刘世道起先表了个态。“我一个人说了还不算,看看大伙还能想出啥日能的办法来?”李拴柱开始在会上征求大家的意见。“就照你说的办。”在场的委员都异口同声地表了态。“如果没有啥意见,我们几个人分头负责抓落实,散会。”你还甭说,李拴柱干工作还蛮有点派头。

经过李拴柱一家一户的动员做工作,杜堡子初小识字班在拓先生离开半年后又开办了。

学校仍建在杜老二家原先开办的私塾学堂里,只是老师换成了张巧惠。张巧惠尽管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嫩娃娃,但她原先的功课基础好。现在给学生上的是新编的教科书,学生娃娃爱读。她又独出心裁地多安排了一些课外活动,识字班开办时间不长,学校就红火了起来,成了全庄子最起眼的地方。

石涝坝村各庄子的初小识字班,在很短的时间里陆续都办了起来。可是让李拴柱伤脑筋的是,全村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家的孩子到南原学校上初中去。在他们看来,娃娃能识几个字、睁开眼会算账就行了。

千年等一回,现在正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全家人热火朝天地忙着在田地里伺候庄稼哩,没人顾上让娃娃跑那么远的路念书去。

张有富听了李拴柱的一番“诉苦”后,他“哈哈”一笑说:“别人家的事咱管不了,明天就让我儿子张乾坤到南原学校上初中去。”

李拴柱一听这话,高兴得立马给张乾坤开了一张去南原学校报到上学的条子。

李拴柱从张有富的家里出来,又去找杜老二。待他走进这个熟悉的堡子里,那昔日的热闹红火场面不见了,里面显得很落寞。他走到上房跟前,只见杜老二脸色苍白,半闭着眼睛,圪蹴在房台上晒太阳。

杜老二一抬头看见李拴柱,他想站起来打个招呼,可像风暴一般的猛烈咳嗽又把他扯得蹲倒了。在呕吐似的“哇哇”声中,把黏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地上。看来他的哮喘病又加重了。

待他缓过气来,听李拴柱动员让儿子杜继业到南原学校上初中时,他二话没说,痛快地答应了。他们两个人尽管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但在这个非常时期,两个人只说了一些娃娃念书的话,其他话题都没有拉呱儿。

李拴柱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他没有工夫陪杜老二拉闲话。他离开杜老二家时,杜老二一直把他送出堡子大门,自己才折转身回到屋里,喘着粗气给儿子收拾去南原学校念书的东西。

李拴柱在往回走的路上心里觉得很纳闷,他今天跟杜老二说话时,却始终没有看见杜老二婆姨刘婉莹从屋里出来。看来啊,自己认为的不错,改造杜老二没啥,可让刘婉莹下地干活是有麻搭的。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历史背景是相当复杂的,特别是世事这么一颠倒,还不知道她现在又打着什么鬼主意。

唉,不管咋说,自己毕竟在杜老二家里吃了二十几年不给钱的苦力饭,他还是认为杜老二这个人是不错的。他现在成了改造的对象,人变得可怜了,自己倒从心里面同情起了他。

张乾坤傍晚从田地里干活回来,刚从水缸里舀了一马勺凉水喝下,他大张有富就过来告诉他,让他明天背上行李到南原学校上初中去。

张乾坤一听说又要让他念书,极不情愿地板着脸,一句话都没言传。张有富老汉心里有数,儿子尽管现在很“匪”,但他还一时翻不出自己的手心。他把李拴柱开的一张去南原学校报到上学的条子给儿子,再也没有给他安顿什么,只是当着儿子的面让婆姨准备东西。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张乾坤背着他大给他打的铺盖卷,怀里揣着农会主席李拴柱写给学校的条子,和杜继业俩人结伴从家里出发,到南原学校念书去了。

为了少走十几里山路,他们没有听家里大人的安顿,出了庄子,张乾坤把杜继业一拉,一溜小跑下了庄子前面的饮羊沟。

俩人尽管都去过南原城,但走这条沟道还是头一次。行走在沟底里往上一看,沟两边起伏的山把天抹成了一条弯弯的蓝线。沟底里不仅流淌着一股潺潺的溪水,而且到处是石头。石头大者如牛,小者如豆,大石头根部挂满了枯藤烂蔓和浪木。在淤积泥土的台地上,长满了席芨和毛刺,人们多是在这些地方踩出一条道来。

因为来来回回要过沟底的小溪,他俩干脆脱下鞋,绾起裤腿,赤脚行走在流淌的水中,觉得挺好玩。不过现在是秋季,时不时会有洪水从上沟里下来,他们边走还得边回头瞧瞧。

走着走着,悬崖峭壁处冷不丁飞起几只老鹰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沟涧回荡,空洞单调之声令人心悸。更令人担心的是怕遇上坏人,因为沟里曾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解放前还曾抢劫、杀害过赶集的人。尽管这种担心现在有点多余,但它在人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不由得你不提防着点。

为了消除心理上的过度紧张,张乾坤、杜继业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开始拉扯话了:“乾坤哥,你长大了最想干啥?”“种地。不过能当上解放军更好。你呢?”张乾坤回头问了一句杜继业。“我想一直念书,将来当教书先生。”

张乾坤听杜继业想当教书先生,便用鼻子“哼”了一下,再没有言传。

两个人没了话茬,正低头走着,听见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张乾坤和杜继业的心立刻缩紧了。他们注视着对面的人走过自己身旁,彼此都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扫视了对方一眼,才又迅速走了过去。但张乾坤和杜继业手中的鞭杆仍然紧紧握着,生怕对方从后面反扑过来。

他们两个人顺着沟底走了十多里沟道,在饮羊沟和大湾沟交汇的地方上了大湾沟沿,这才到了南原的平台塬。两个人一上沟沿,才感觉到脚底上磨出的血泡钻心地疼,两条腿酸痛地不听使唤了。

稍息片刻后,杜继业站起来几乎迈不动步子了,张乾坤只好把他的铺盖卷也背上,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杜继业向着南原城的方向走去……

到了学校他们才知道,南原学校的初中班也是新开设的,教书的老师都是从大城市里来的。

张乾坤能坐在教室里听这些“洋老师”的课,他有一种神圣感、自豪感和亲切感。他不再厌学,开始认真学习起来。他发现,给他们讲课的每一位老师,个个学识渊博,口才惊人。但他们都不摆架子,都平易近人,神态、举止、言谈是那样大度、朴实和生动,又很幽默风趣。比起他的启蒙私塾先生拓耀祖,简直是天壤之别。

南原学校的校风很好,师生们过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学校生活。张乾坤尽管每星期要往返几十里山路取一趟吃的,但他的学习兴趣却越来越浓。

他为了把珠算学好,自己用吃饭的筷子和红胶泥做了一个土算盘。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他,一时,每个同学根据他的这项发明都给自己做了一个泥算盘。

在他们开设的所有课程里,张乾坤最爱学的是陈柯昌老师的语文课。

陈柯昌老师是上海人,在抗战时期来到革命圣地延安投身革命,成了延安“鲁艺”学院进修的高才生,并有多篇小说、戏剧曾在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报纸杂志上发表过。解放南原城时,他随部队来到了这块古老而传奇的黄土地。当他听说这里曾是红军西征的大本营时,便主动向部队首长和区公署领导提出留下来的请求。他留在南原学校当老师。

现在他一边给同学们教书上课,一边抽空采访收集红军西征的革命故事。

陈柯昌老师原本不是教书的,现在要上讲台,无疑得从头做起。为了上好每一堂课,他不管冬夏,都坚持晚上在煤油灯下备课写教案。

他教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富有启发性,讲课水平高。他善于把见识广的优势贯穿到教学中去,讲课既旁征博引,富于启发,又语言精练;有时戛然而止,轻松有趣,周旋得春风满座,在不知不觉中响起了下课的铃声。

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那是一九三六年八月的一天,一位着红军服装、大鼻子蓝眼睛的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坐在板凳上和彭德怀司令员聊天。斯诺提议要给彭德怀司令员和在场的其他几位红军将领拍一张合影照片。彭德怀幽默风趣地跟斯诺先生开了一句玩笑话:“哎哟,斯诺先生,这个照片可拍不得呀,你要是把它送给蒋介石,他准会派飞机来炸我们呢。”站在一旁的翻译黄华,立即把彭司令员的话译给斯诺听。斯诺站起来拍着彭德怀的肩膀跷起大拇指连声说:“ok, ok,还能拿二百万大洋呢。”两个人的对话,使在场的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彭总一挥手,招呼在场的几位红军将领说:“走,就让他把我们的形象送蒋介石吧!”斯诺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六人合影照片,其中有西方面野战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红一军团代理军团长左权、政委聂荣臻,红一师师长陈赓,红一军团教育科长孙毅,西方面野战军参谋长聂鹤亭。这张照片后来收在了斯诺先生的《西行漫记》一书里。

这本书在全世界发行了上百万册……

讲到这里,陈柯昌老师显得有些激动。他把话题一转,问:“同学们知道这张照片是斯诺先生在什么地方照的?”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陈老师。“同学们,这地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就是斯诺先生在我们南原的城隍庙里拍的!”老师的话音刚落,把在座的所有同学都惊得“啊”了一声。“同学们,你们尽管没有经历过这段革命斗争的洗礼,但你们每个人都是在这块红色热土上成长起来的。老师希望你们每个人将来都有出息,就是当一个种地的农民,也要像眼前的这座马大山一样有高度,有宽度……”

陈柯昌老师的这番话,镌刻在了张乾坤的心里。他为了见证陈老师讲的故事,便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迫不及待地一个人去了一趟城隍庙。他站在距庙门不远的牌楼前,好奇地瞅着西城墙根下的这座城隍庙。

这座城隍庙是坐北向南,四周是青砖围起来的院墙。他走过去用手摸了摸门口那对石狮子,便进了庙门。过了露天戏台,左右两边竖着高高的钟鼓楼,挨着钟鼓楼的两厢是配殿。

张乾坤走进东侧殿,听陈老师讲这里当时是红军伤员住的地方,只见殿内到处写着红军的宣传标语口号:“组织抗日联军!”、“抗日救国红军!”等等。张乾坤又转到西侧殿,殿内除了有红军写的宣传标语口号外,还有一个班的轮流值日表,上面写着:良贵、赵连贵、志树、永升等红军战士的姓名。张乾坤来到大殿门前,只见那合抱的柱子上刷写着:“红军是工人、农人的军队”等标语。

他转到后殿时,心不由得一阵狂跳,听陈老师讲,西方面野战军总司令兼政委彭德怀当时就住在后殿。张乾坤双手合十跪在神像前,默默地许了一个愿:“我要当兵!要当彭德怀司令的兵!”“小伙子,许了个什么愿?”张乾坤睁开眼转过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个头高大、身板硬朗、须发苍白的老人。他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我姓赵,是庙倌。”老人一边给铜旱烟锅里装旱烟,一边问张乾坤,“小伙子,你是谁家的后生?”“我家住在杜堡子,我大叫张有富。”“原来是杜堡子张有富的后人。你大跟我是老熟人了,他可是老来得子,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你来过城隍庙吗?”老庙倌问张乾坤,张乾坤只是摇了摇头没言传。

他一看张乾坤没来过城隍庙,便点着旱烟,有滋有味地吸咂了几口烟,接着对张乾坤说:“咱们南原的城隍庙可是有来头的。你知道吗?城隍是县城州府的守护神,城以护民,隍以卫城,一般具有县以上行政机构的城池才祭祀城隍神。咱们南原城的这座城隍庙不同于其他的城隍庙……”当老庙倌娓娓道了一大阵,回头问年轻人是否听得懂时,早不见张乾坤的影子了。

原来,张乾坤没有时间再往下听了,他还得赶回学校上课呢。

第十章

有几个年轻人耐不住行路的寂寞,便朝着饮羊沟的方向,唱开了一段酸溜溜的“干花儿”,惹得一些年轻媳妇子和丫头们你推我搡地说对谁有了那个“意思”。

一切都叫人舒心爽气。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一批地出现。张有富老汉背抄着手,迈着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个人在村道上往回走。

清凉的夜风掺着一缕缕秋庄稼的醇香,沁人心脾,张有富老汉舒坦地打了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秦腔段子……“老哥这么晚了才收工,你不累吗?”张有富闻声一看是李拴柱,他便停下脚步朝李拴柱说:“老哥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哩,累不了。你这么晚要到哪里去?”“咱们村准备明天给区上送公粮呢,我正在一家一户给打招呼哩……”没等李拴柱把话说完,张有富老汉就接上了话茬,说:“明天往区上送公粮没麻搭。我已经让你嫂子连晒带簸收拾好了直直一口袋麦子,明天一大早就送去。老哥保证耽误不了你的公差。”

李拴柱一听张有富老汉送公粮这么积极爽快,“嘿嘿”一笑,跟他打了声招呼,赶黑通知其他人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李桃花就给老汉准备吃喝。张有富老汉吃了两碗白面条,喝了一碗面汤,把装好的一口袋麦子,驮在了灰骟驴背上,自己背上给儿子烙的干粮,吆着牲口从家里出发了。

他还没有走出庄子,送公粮的人、畜就渐渐地形成了长队。等他们过了豹子湾、刘崾岘,送公粮的人马已足足有一里多长。这种庞大气势的场面,活了六十几岁的张有富老汉还是头一次见稀罕。

解放后这几年,南原同其他地方一样,尽管是百废待兴、百事待举,但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连续几年的大丰收,使南原声名鹊起,被誉为全县的“粮仓”、“油盆”。每到收粮季节,送公粮者驴驮马载,向南原城涌来。粮库是建在南原城外的一个大堡子里,由于收购的粮食在库房里装不下,一时又无法用车辆运输出去,就在大院里修建起十来座圆锥形的临时仓库。它们像个碉堡,通体抹着白灰,老远就能看见,成了南原区公署的“区徽”。

待石涝坝村送公粮的人马赶到粮库时,粮库门前、院内交公粮的人像挽毛线疙瘩一样。没办法,他们村被安排在下午交售。

张有富老汉从灰骟驴背上卸下麦子,拴好牲口,给李拴柱安顿了一句让给他照看着,便背上干粮袋先到南原学校给儿子张乾坤送干粮去了。

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张乾坤正在上课。

张有富老汉是第一次到学校里来,不懂学校里的规矩,敲门打窗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儿子上课的教室。

陈柯昌老师让张乾坤出去见他大。张乾坤从他大张有富手里接过干粮袋,没跟他大说一句话就低着头转身进了教室。张乾坤前脚刚进教室,张有富老汉就凑到教室门前把头探伸了进去。他好奇地把教室里坐着的学生娃娃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对停下来讲课的陈柯昌老师“嘿嘿”笑着说:“我们家的张乾坤很匪累,老师费心了。”陈老师很有礼貌地迎出教室,和他在外面拉呱了几句话,然后一直目送着张有富老汉出了学校的大门。

张有富老汉背抄着手,悠闲自在地溜达到粮库。一听说还得等四五个小时才能排到他们村交公粮,他就过去凑到李拴柱跟前,给他卷了一根“喇叭筒”旱烟棒,自己也装上一锅烟,从上衣兜里摸出火柴皮和一根火柴,划着用双手遮住风,先伸过去给李拴柱把烟点着,再收回来点着自己的旱烟锅,两个人开始闲聊了起来。

张有富老汉有意把话题往赶集上引,李拴柱心里明白,今天正逢南原城的集日,这个老东西逛集的“病”犯了,可他偏故作一本正经地只谈交公粮的事。

张有富老汉一看李拴柱不领他那根“喇叭筒”的情,便开门见山地说开了:“老哥想到集市给你嫂子和侄女买点东西,你把我的公粮操心着交咧?”“你就直说逛集的病犯了,看大戏的瘾发了,别拿我嫂子和侄女当招牌。”李拴柱善意地戏谑张有富老汉说。“你这个挨刀的,明知道我想的啥,偏把我老汉往死里憋。”张有富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鞋底上磕掉烟灰。“谁怪我没有原则立场,吃了你嘴软的旱烟呢。公粮我给你交没麻搭,今天你就放心地逛集看戏去吧。”李拴柱一发话,张有富老汉就迫不及待地起身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对李拴柱说:“我那么有劲的旱烟,你以为是白孝敬你的。”“看完戏快点回来……”没等李拴柱叮咛完,张有富老汉回头扬了一句:“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还要你安顿呢。”

张有富走进南原城,集市上已经开始热闹嘈杂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你不撞他他撞你,人不挤你你挤人,个个心里蓄满兴奋,人人脸面浮着油汗,一扫平日的腌臜土气。

穿戴一新的庄稼汉,熟人遇熟人,陌客会陌客,一人一副面孔,一口一种腔调。拉家常,道亲热,话桑麻雨水,谈生意买卖,说笑声、吵闹声、吆喝声、充耳的“嗡嗡”声搅拌在一起,难以听出个头绪。

街道上到处是摆摊设点的经营者,卖吃卖穿卖玩的,修鞋剃头补牙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里真是山村世界的浓缩凝聚,是乐观、热闹与繁华的集中地,也是庄稼汉展示智慧、观念、风格的舞台。他们长久劳作积淀的辛劳和生活家务带来的困顿烦恼,在这里被融化了、释放了。所以,有的人进城不为买卖,只图红火。这里挤挤,那里瞧瞧,临了一个子儿没进,一个子儿没出,也觉着心情痛快。要是一集不去,心里便空荡荡的,像缺了点什么。

张有富老汉逛集最感兴趣的、每次必去的是三个地方:粜粮食市场、牲口市场和大戏园子。

他先溜达到北街东边的粜粮食市场。那市场人们称它为“斗行”,中央有一块空地,四周砌着的砖墙一尺来高,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里是量粮食的地方。

公家已经用上了秤,可这市面上还用斗量粮食。四周摆满了装着各种粮食的毛线口袋,有立着的,有平躺着的。麦子、糜谷、胡麻、豌豆,应有尽有。买卖双方不用语言,两个人的手在衣襟的遮掩下相互捏着指头,讨价还价的神色常在交易双方的脸上表露出来。买卖成交了,就把口袋扛到市场中间那块空地上,这时候一个人提着木制的方斗一斗一斗地过一遍,再按斗数算账付钱。这个掌斗者,人们称“抹斗的”。他在量的过程中,还要顺手在斗里撮一些粮食倒在地中央的另一个地方,算是“斗行”的酬劳。

这几年风调雨顺,当地粮食喜获大丰收,农民除给国家交售公粮外,多余的粮食大都拿到这个“斗行”里进行交易。因此,这个地方也算是赶集人最愿意去的地方:一来可以进行粮食交易,二来也能打听到粮食的市场行情。

张有富老汉出了“斗行”,便向东街的牲口市场走去。集市上的牲口市场,是大家畜集聚竞争的场所。张有富走进去,感觉像置身于一座艺术品陈列的大殿堂。他便穿梭于畜群中,耳闻目睹,尽情观赏:牛、马、骡、驴、骆驼成百上千,公、母、大、小、肥、瘦、强、弱应有尽有;红、黄、黑、白、紫、灰、青、栗五颜六色。畜叫声聒耳,粪便的溲味熏人。

不过无论外方的买客,本乡的卖主,或是牲口贩子,都无心观赏这些,他们的心思都集中在买卖生意上。他们穿行于牲畜之间,时而摸一摸这头骡子的膘分,时而瞧一瞧那条耕牛的口齿,要么就围着一匹马左看右看仔细端详。那副认真的样子,绝不亚于相亲找对象。

这时候,张有富老汉眼前有个外乡客相中了一头灰骟驴。于是一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蘑菇”战拉开了帷幕。忽然,半道上杀出了个程咬金——眼疾嘴巧脑子灵活的牲口交易“伢司”出现在他们眼前,堂而皇之地来了个第三者插足。这个人留八字胡,戴着一副白铜硬腿子石头眼镜。胯骨吊着一只灰鼠色的眼镜盒,一甩一甩的,看上去扎眼而滑稽。你可别小瞧这伢司,他是牲口市场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头牲口买卖成交全在他,人人见不得他,人人又离不开他。

此刻,面对这头灰骟驴,卖主买主都各自表现出精明与狡黠。买主明明相中了,是头耕地拉磨的好驴,决心要买,但为了把价钱往低压,便极尽贬损否定之能事,煞有介事地说:“腰瘦腿细,老不成器。马怕穿鬃骡怕蔫,毛驴最怕丧门旋……”卖主心里最清楚自己毛驴的好赖,但为了抬高价钱,便针锋相对,不遗余力地渲染夸张,把一头毛驴吹成了千里马、火焰驹:“毛驴四蹄墩,走路快如风。灰驴、栗马、铁青牛,曳磨拉犁使不垮……”牲口交易伢司虽然一口难说两个好,但他拿出惯用的手法,左手撩起衣襟,右手伸进去,先捏住卖主的手指,在衣襟的遮掩下摸清要价多少;又以同样的方式与买主捏手指,探知给价的高低。就这样经过一番说左劝右,捏手指讨价还价后,看看双方在价格上撮合得差不多了。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伢司便抡起大手朝灰骟驴屁股上“啪”一个响巴掌,在价格上来个“拦腰拴”,响着嗓门喊出来。这时候买卖双方知道已成定局,便不再褒贬争执,一手交钱,一手拉驴。买主满意,卖主高兴。

目睹完这一交易过程,张有富老汉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经常在乡下也给别人撮合这种买卖,能说成双方的生意,心里有一种干了好事的舒坦愉快感。当然了,市场上的伢司不像他是尽义务的,生意说成后,卖主买主双方都得给他付酬劳。

待张有富老汉从牲口市场里转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他要不是心里惦记着看大戏,还想神游于这些畜群中,尽情观赏个够。

张有富老汉在集市上转悠了大半天,他本该找一家饭馆进去,坐下来吃点喝点,歇一阵。可他是个老戏迷,提起秦腔,酒肉不香。

他怕误了看大戏的时间,一边嚼着婆姨从家里给他装的干粮,一边往城隍庙里的大戏园子赶。但是,他紧赶慢跑还是来迟了。戏台上面已经敲起了锣鼓开场,戏台下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似六月间农田里的麦浪,此起彼伏,忽而东倒,忽而西斜,想出的人出不去,想进的人进不来,喊声叫声笑声嘈闹得一塌糊涂。

戏台上面锣鼓一个劲地叮叮当当敲打,敲打得空气燥热,敲打得气氛活跃,人心痒痒,可是大幕就是不肯拉开。急得台下的人时而叫骂,时而鼓倒掌。

张有富老汉无力在台下争得一席之地,只好甘拜下风,向场子外的地方移动过去。好不容易耐得半个时辰,锣鼓声戛然而止,大幕徐徐拉开,戏终于开演了。

今天演的剧目是秦腔《铡美案》,也是张有富老汉最爱看的一出戏。

张有富老汉看不清戏台子上演员的一招一式,又站得腰酸腿困,便四下里寻找个可以落坐的地方。他忽然发现离戏台较远的庙墙根下坐着一排上了年纪的老汉,他们跟张有富是同一类型的戏迷,一无力气在台下争得个窝窝,二无好腰腿站着看到底,只好远离戏台,蹲在人墙背后的墙根下听戏。

他们个个眯着双目,与世无争地、尽情地品味着戏台上演员的唱腔,边吸着旱烟,享受着大苦后的大乐。

退后一步天地宽。张有富老汉便从拥挤的人堆里慢慢退出来,找了一块方砖,走到东墙根下,一屁股席砖而坐,一声不响地装烟点火,闭目仄耳,渐渐跟戏迷们一起进入到了秦腔艺术的殿堂里……

等戏散场了,张有富老汉才随人流意犹未尽地挪出城隍庙门。他一看太阳离落下西山只有一竿子高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粮库赶。

待他赶到粮库,村子里一部分人已经交完粮往回赶了,李拴柱是最后一个交粮的。李拴柱没顾上跟他拉搭,吆上牲口就往回赶。年轻人一跷腿跨上牲口脊背,用缰绳梢子朝牲口屁股上狠劲抽几下,牲口撒开四蹄一溜小跑向前奔去。张有富老汉心疼牲口,他的灰骟驴明天一大早还得拉套犁地。于是,他赶着牲口,扯开大步行走在回家的人马队列中。

当张有富他们过了大湾沟进山时,落日已沉入到了西边的万山丛中,对面骆驼梁的山顶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一群灰白的鸽子从蔚蓝色的天空掠过,翅膀掠起一片嗡嗡的声响。有几个年轻人耐不住行路的寂寞,便朝着饮羊沟的方向,唱开了一段酸溜溜的“干花儿”,惹得一些年轻媳妇子和丫头们你推我搡地说对谁有了那个“意思”。

张有富老汉听干花儿不过瘾,他一高兴,清了清嗓子,吼开了秦腔乱弹。一时,山谷中回响起了“包公”苍劲雄浑的《三对面》大叫板——国太讲话理不通,重婚驸马罪非轻。王朝马汉一声叫,将铜铡摆在丹墀内。……

哈哈哈,一个老汉硬是把一群年轻人给压住了。

第十一章

张有富老汉一急,想着干脆把张乾坤的身世告诉他自己。婆姨李桃花不同意他这样做。她认为……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也不迟,不要让儿子过早背上人情世故的包袱。

时间是公元一九五二年的春天。

对于还在学校里念书的张乾坤来说,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张乾坤能当上兵,多亏他的老师陈柯昌帮忙,因为当时他只有十六岁。

为了能参军入伍,张乾坤瞒着其他人说自己的年龄已经十八岁了。带兵的张连长一看他个头不小,一副五大三粗的厚道相,是块当兵的料,一眼就看中了他。

就在张乾坤的当兵梦快要圆时,张连长却板着脸将他带到陈柯昌老师的单身宿舍里,给他上开了政治课:“你当兵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当着老师和我的面撒谎。你今年只有十六岁,为什么要报十八岁?”

张乾坤一看参军的事马上就要泡汤,就急中生智,鼓足勇气说:“解放军叔叔,我们这里人都习惯叫虚岁,我也不知道当兵要报实岁……”他话没说完,急得掉下了眼泪。

陈柯昌老师一看他心目中的这位“硬汉”学生,今天为当兵淌眼泪,心情肯定是十分的迫切。他得出面帮学生求求情,便对张连长说:“老战友,这娃娃为人忠厚,又能吃苦,是棵好苗子。眼下咱们部队正缺有文化的人,你带去留在身边当个文书挺合适的。”

陈老师的几句求情话果真灵验。张连长给了他“面子”,答应把张乾坤带在身边,好好培养锻炼。

原来,陈柯昌和带兵的张连长在解放前曾是一个营里的战友。

当李拴柱把张乾坤参军的喜报送到张有富老汉的手里时,张有富老汉一下气得手都颤抖了起来。婆姨李桃花对李拴柱说是老头子太激动了。“这个碎大呀,胆子大破了天,竟敢瞒着家里大人在外面想干啥就干啥。”张有富两口子送走李拴柱,张有富对老婆子就大嗓门嚷开了:“驴日的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张大哥,给你恭喜了。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军娃就是有出息,将来定能干成大事。”“娃娃能当兵,都是你老两口前世积的德。”乡亲们你一言我一句真把张乾坤吹上了天。

张有富老汉只能强装着把恭喜的乡亲们一个个送出家门。耐着性子送走最后一个人,还不见张乾坤的人影子,老汉气得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

张乾坤当兵对张有富老两口来说,心里的确是很复杂的。

自女红军妹子张英把刚满月的兄妹托养给他们夫妻那天起,老两口就一直把他们当自己的亲生儿女对待,生怕有啥闪失,将来对不起他们的亲生父母。

这可倒好,在学校里念书的张乾坤,瞒着家里大人报名当了兵。听说中国和美国正在朝鲜打仗,万一张乾坤上了前线,这可怎么办?

张有富老汉一急,想着干脆把张乾坤的身世告诉他自己。婆姨李桃花不同意他这样做。她认为儿子当兵已经铁了心,就高高兴兴送他到部队去。至于他的身世,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也不迟,不要让儿子过早背上人情世故的包袱。

老两口思来想去竟一夜没有合眼,到头来还是按照老婆子说的办。

张乾坤蛮有心眼的,他知道自己当兵父亲肯定不同意,甚至会出面来干涉。这时候他想到了李拴柱,他现在是石涝坝村的农会主席,由他出面说话,代表组织的意图,父母尽管不同意,也不会当面对抗。所以,他先找到李拴柱,把当兵的经过给李拴柱一说,求他帮帮忙。李拴柱当着张乾坤的面,拍着胸膛说:“你大的工作包在我身上!”

李拴柱给张乾坤夸下了海口,心里倒没了数。当他把张乾坤参军的喜报交到张有富老汉的手里时,出乎他的预料,老汉一听说儿子当了兵,激动地手都颤抖了起来,他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躲藏在他家的张乾坤,张乾坤高兴得在他家窑里扭起了秧歌。

张乾坤幼年跟李拴柱放过羊,两个人挺投缘的。这天晚上,张乾坤和李拴柱睡在一起没回家,他们俩一直拉搭到东方发白。第二天太阳冒红时,张乾坤回家“负荆请罪”去了。

在张乾坤参军当兵的问题上,张有富老两口表示出了最大的支持,他们用羊肉臊子擀面招待了全庄的乡亲们。

张乾坤参军走的那天,杜堡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李拴柱组织了一支锣鼓队,从一大早就闹腾开了。妹妹张巧惠笑吟吟地领着学生娃娃,列队站在村道两旁欢送当兵的哥哥。

李拴柱在庄子里挑了一匹最好的走骡子,骡子头上挂着红花,脖子里挎一串铜铃“哨子”,由他亲自牵马坠镫,欢送张乾坤出发。

张乾坤穿着合身的军装,戴着大红花,乡亲们硬把他抬上骡子。当他再看一眼欢送的乡亲们和饱经沧桑的老妈以及从小跟他一起耍大的小伙伴们时,鼻根一阵阵地发酸,眼里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张巧惠扶着她的小脚妈妈李桃花,一直目送哥哥走得不见影子了,才搀扶着抹眼泪的妈妈往回走。

张巧惠长大了,他深知妈妈是疼爱他们兄妹俩的。尽管哥哥平日里不听话太匪,经常惹妈妈生气,但她从来不打他。有好吃的、好穿的,全让他们兄妹俩吃了穿了;而亲爱的妈妈在家里总是吃剩的穿烂的。现在哥哥外出当兵,在妈妈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和惦记。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许多变化。有人走运了,有人倒霉了,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天崩。

和张乾坤一起在南原学校上初中的杜继业,书没念完就辍学回家了。原来,土改运动把他家划成地主成分,随后他的母亲跟别人私奔了。家庭接踵而来的灾难,极大地伤害了杜继业的自尊心,他再也无法在学校里念书了。终于有一天,他趁老师和同学们不注意,打起铺盖卷,一个人悄悄溜出校门,无精打采地回到了杜堡子。

杜继业回家把铺盖卷往箍窑炕上一放,却不见他大杜老二的面,他开始在堡子内外找他……

在儿子杜继业找他的时候,杜老二正一个人躺在堡子外大场水窖旁的那个饮牲口的长石槽里,无声无息地晒太阳呢。

杜老二的身体完全垮了。他瘦得像一根干柴棒,原来合身的衣服如今显得袍褂宽松。脸色苍白不说,还蒙着一层灰暗;多日没剃的胡须乱糟糟地在脸上围了一圈。

石槽旁边的土地上,吐下一堆肮脏的稠痰。他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胸脯还在起伏,你会以为他不再是个活人了。

他没福气在这石槽里长时间安静地闭目养神。过个一时半刻,猛烈的咳嗽就像风暴一样把他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巴巴地趴在石槽边上,在“哇、哇”的呕吐声中,把黏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地上。

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猛烈的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出来似的。

咳嗽完毕,他像白痴那样发半天呆,又躺回石槽里,享受一会难得的安宁时光。

他身下这个石槽,看得出来,是一块上好的石头凿打而成的。石色湛蓝不含一点杂质。从光滑度来判断,这石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的确如此,石槽在原地放了一百多年,一直没人动,也没有人敢动。

杜老二知道这个石槽的来历。石槽作为杜堡子镇堡之物的秘密,还是他大杜万银在临死之前才告诉他的。

据说当年杜老二的祖辈在筑打堡子时,庄子里来了一位风水先生,他围着堡子转了一圈,便主动找掌柜的指点迷津:“堡子筑打成后,要在堡子外围放置一压邪镇堡之物,否则……”没等风水先生把话说完,老掌柜的已心领神会,拿来两块银圆打发了他。

堡子打成后,老掌柜的开始寻思着拿什么当镇堡之物呢。一天晚上,他梦见上沟石涝坝有一块石头变成了青龙。他醒后以为是神仙给他托的梦。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带着七八个长工,拿上铁锤绳子到山沟里寻找这块石头。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竟有一块长石条石质上好。他让长工们把长石条抬回家,请来两个石匠,凿打成一个牲口饮水槽,放在堡子外面大场的水窖旁……

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进石槽里。半闭着眼睛,在太阳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只要咳嗽一平息,杜老二的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

他二十五岁上从奄奄一息的父亲手里接过杜家的财产账簿,经过他几十年的辛劳操持,财产已翻了几倍有余。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智慧和辛苦所致。尽管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但他为庄子里开办的私人学堂却从没停过。

他没有对不起谁,他的财富是挣来的,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他的儿子杜继业曾一度穿的也是打补丁的衣服。可当暴风骤雨般的土地革命来临时,他在思想上尽管早有准备,但几辈子苦下的家业被一扫而光时,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事到如今,他几乎失去了活在人世间的信心。但每当想到自己未成年的儿子,他又有了活下去的责任。他在苦思冥想中度着煎熬的日子。

前个月,不幸的事在他身上再次发生……婆姨刘婉莹跟上拓先生私奔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现在只能孤独地躺卧在石槽里,反刍着他往日吞咽下去的东西。

说起杜老二婆姨刘婉莹,她是平凉一家名门闺秀,年轻时人长得水灵,也特别漂亮。

在她十八岁那年,跟父亲到南原城串亲戚。刘婉莹在逛街时,被赶集的杜老二相中了。杜老二想她想得要命。他父亲杜万银则劝儿子说,漂亮的女人中看不中用。杜老二说啥也不听老子的劝导,非刘婉莹不娶。杜万银拗不过独生儿子,托人提亲,驮了满满两褡裢银圆,硬是把极不情愿嫁给杜老二的刘婉莹娶进了家门。

在杜家,杜老二尽管把婆姨刘婉莹当娘娘一样供奉着,但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心里一直惦记着平凉的表兄拓耀祖。

刘婉莹虽然尽着当妻子的责任,但她一直偷偷吃着不生养的草药。直到杜老二快四十岁了,她的心才软了下来,停药一年后生下了宝贝儿子杜继业。

杜继业长得像他妈,浓眉大眼,小小年纪言谈举止非常斯文。等儿子到了快要上学的年龄时,婆姨刘婉莹给杜老二提了个条件,让她平凉的表兄拓耀祖给他家的私塾学堂当教书先生。杜老二为了孩子,他没有过多考虑细节问题,就爽快地答应了婆姨的条件。不到两个月,刘婉莹用书信把表兄拓先生从平凉叫到了杜堡子。拓先生来到杜堡子教书不到半年,庄子里的人就开始风言风语说他跟杜老二婆姨偷情的闲话。好强爱面子的杜老二为此事开始跟婆姨刘婉莹动刀子动斧头大干了起来。但当婆姨提出要和他分道扬镳时,杜老二终于软了下来。

从此以后,婆姨刘婉莹跟拓先生偷情,他痛苦地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解放后,拓先生无奈地回了平凉老家,杜老二的这块心病也总算去掉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土改运动后,婆姨刘婉莹受不了下地干活的苦,偷偷给拓耀祖写了一封信,让他在南原城暂住等她。趁杜老二不在家,刘婉莹偷偷挖出埋藏在地窖里的二百块银圆,赶到南原城跟拓耀祖私奔了。

唉,心强命不强呀!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事,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到这种程度。只要他身体不垮下来,那石涝坝村将来的头户还是他杜老二的。确切地说,应该是他儿子杜继业的。

一想到儿子杜继业,他不由得心里一阵战栗,娃娃还年幼,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

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来了。“大!你咋睡在这里?”杜继业听见咳嗽声跑到石槽边,惊恐地睁大眼睛问父亲杜老二。“噢,这石槽里暖和,我躺在里面晒太阳呢……”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赶紧又把头伸出槽沿。他感到喉咙里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

杜继业赶紧跪在他身边,哆嗦着身子抱住父亲。等咳嗽平息下来后,父子俩竟然在这个石槽上抱在一起,出声地痛哭起来。

太阳在绵延不断的群山中沉落了,无边的昏暗刹那间便笼罩了大地……

就在这天夜里,杜老二写好遗书,偷偷压在儿子的枕头底下,下炕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在大堡子外面那棵老榆树上吊自尽了。

第十二章

“你还叫我的小名,咱都成大人了。”张巧惠站在杜继业的面前腼腆地说。杜继业这才发现,他的这位女同学……黑油油的头发梳理成一条长辫,直垂到屁股蛋以下……扑闪着一双大花眼睛,水汪汪地动人。

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整个山村一直笼罩在水雾之中。从节气上看,这是当地一年中最后的一次雨水了;再过不久,天空就该飘起雪花了。

雨下了几天几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南来的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地向北方漫过去。

雨时疏时密,但一直没有断头。

到了后半夜,雨停云散,月亮躲躲藏藏地露脸了。一束月光穿过被雨水淋破的窗纸,撒在土炕上还没有入睡的杜继业身上。

他蜷曲着身子,身上冷得直打寒战。一看有了月光,干脆穿上潮气浸透的衣裳下了土炕。他走出土箍窑,看见堡院里的泥泞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样闪光,到处是残存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水腥气。他一个人在堡院里转悠有些害怕,听见牲口吃夜草的吭哧声,便索性借着隐约的月光进了牲口圈。这里尽管也是土箍窑,但比他住的地方干燥,骡、驴粪尿蒸发出一股熏人的暖气。十几头骡子、毛驴都在各自的槽头上吭哧吭哧地嚼着苜蓿草。他看到有一段槽前没有牲口吃草,就爬了进去,睡在土坯砌的牲口槽里。

月光从土箍窑的天窗上斜射进来,在牲口窑的山墙上画出一条分开光与影的对角线。这时,杜继业陡然感到非常凄怆,整个情景完全象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独的处境:人们抛弃了他,使他和牲口为伍!

杜继业恓惶地鼻根一阵一阵发酸,两行热泪从耳畔流下,他哭了。狭窄的牲口槽挟着他瘦弱的身躯,正像生活从四面八方在压迫他一样。母亲遗弃了他,父亲又上吊自尽了。张有富老汉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冷嘲热讽,把他吸收到他们互助组。老人家看他下地干活不中,就跟其他几个互助组的村民商量,让他专门饲养互助组的几头骡子和毛驴。

昔日大财主的公子,今天不再风光了。

对杜继业来说,他有一个美丽的梦:穿上蓝布制服,夹着备课本,拿着粉笔,走进教室给学生娃娃们教书。今天,这个梦彻底破碎了!

一头骡子吃完了面前的草,顺着槽向他这边挪动过来。它把嘴伸到他头边,他感到一股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他看见一头灰骟驴掀动着肥厚的嘴唇在他头边寻找槽底的草秸。

一会儿,他家的那头青骡子也发现了他。但它并不惊惧,这头已有了新主人的老骡子,看见少东家今天成了这副恓惶相,侧过头来用湿漉漉的鼻子嗅他的头,用软乎乎的嘴唇舔着他的脸。心颤抖了。他突然抱住长长的、瘦骨嶙峋的老骡子头失声痛哭,把鼻涕眼泪抹在了它青色的鬃毛上。不一会儿,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等杜继业醒来后,竟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孔土窑洞的热炕上。杜继业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乏力酸痛,自己有病了!杜继业使劲慢慢地翻了个身,这时才发现一个姑娘面朝外坐在门槛上。她好像正在专心看书。他醒了她并没有发觉。“我这是在哪里?”杜继业朝姑娘的背影问。“噢,你醒了。”没等姑娘站起来转身,杜继业听声音就认出了是张巧惠。“我怎么睡在这里?”杜继业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张巧惠。“你可把人吓死了。”张巧惠走进来站在炕边,对杜继业说,“我大早上到牲口圈里看牲口时,发现你睡在牲口吃草的槽里。叫了你几声你没反应,我用手在你头上一摸,发现你已烧得不省人事了。我大赶紧把你背到我家,又跑到刘崾岘找来刘医生给你连打针带吃药,你一直昏睡了大半天。”“巧娃,我不知道咋感谢大伯大婶呢。”杜继业从炕上爬起来,低着头坐在炕沿上说,“你们一家人不嫌弃我,还救了我的命……”杜继业把话说到这里,自己已恓惶地抹开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要想得开一些,好好劳动改造,有闲时间可以多看一看书。”张巧惠顺手把自己看的一本书放在杜继业坐的炕沿上,笑吟吟地到锅灶上给他下面条去了。

张巧惠蹲在灶火旮旯一边拉风箱,一边谈古论今安慰杜继业。杜继业像个女娃娃一样,牙咬着嘴唇,手抠着衣襟,没有插一句话,一直到张巧惠把饭做好端到炕桌上。

人是铁,饭是钢。杜继业吃了两碗酸汤面,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看天色不早了,坐下来等在田地里干活的大伯大婶回来是等不住了,因为他还得给牲口操心饲草呢。

杜继业临走时,张巧惠把烙好的十几个干粮和十个煮熟的鸡蛋包好,递到他的手里。杜继业推让着不拿这些吃的,说:“巧娃,我再不能连累你们一家人了。”“你还叫我的小名,咱们都成大人了。”张巧惠站在杜继业的面前腼腆地对他说。

杜继业这才发现,他的这位女同学,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她身材苗条,脸蛋白净,黑油油的头发梳理成一条长辫,直垂到屁股蛋以下,辫梢上扎了一只红绸蝴蝶。她扑闪着一双靓丽的大花眼睛,水汪汪地动人。“噢,给你忘了拿药。”张巧惠转身给杜继业取药返回时,顺手把放在炕沿上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一起给了杜继业。

当杜继业从张巧惠手里接过这些东西时,她靓丽的眸子一闪,向他莞尔一笑,脸蛋上倏尔现出两个小酒窝,白净的脸颊飞起一丝人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害羞地低下了头。说不清是为什么,杜继业的脸庞竟也刷地红了。他逃跑一般地出了窑门,下了院畔,连头都没敢回,向平台地中央的高堡子走去。

张巧惠不像他,她站在自家墙内的土堆上,隔墙目送他一直走进堡子里。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杜继业就在这天晚上,梦见自己和张巧惠结婚拜了花堂。当然,他睡梦里的情节,还是七八年前和张乾坤、李国柱、赵德贵几个小朋友在麦场上玩“娶媳妇”的游戏。尽管是这样,他早晨起来还一个人不好意思地害了一阵臊。

杜继业在堡子里的牲口圈里干活时,听见了学生娃娃唱歌一般的读书声,他情不自禁地爬上堡子墙,站在宽厚的堡子墙头上,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学校。学校里的学生娃娃好像按年级分成了组。娃娃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在朗读课文。他们的女老师张巧惠转悠着给同学们指点纠错。

杜继业看到这情景,他有点入神了,眼睛的视角一直随着张巧惠的来回走动而移动着。张巧惠在无意中发现了堡墙上的杜继业,并向他招了招手。杜继业没敢给张巧惠招手,感觉好像是让她看出了他昨晚上干的“好事”。他赶紧下了堡子墙,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拿上镰刀和绳子给牲口割草去了。

自从和张巧惠有了“亲密”接触后,不知为什么,杜继业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把牲口操心饲养得好不说,自己也学会了洗衣做饭,每天晚上还点上煤油灯看一阵书。特别是入冬以后,他每天一大早就下到眼前的饮羊沟里背一捆柴火回来,把个土箍窑整得热窑暖炕的,一个人蹲在里面尽想美事。

不管有多忙,杜继业每天早晨都要爬到堡墙上,向学校的方向专注地瞅一大阵,直到张巧惠给他招了手,才心满意足的下来干活计。他俩这种默契地“对望”,杜继业有时竟把星期天都给忘了,一个人等在堡墙上白受一阵冻。

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张巧惠发现靠学校院墙根码起了一个柴火垛。她也没客气,给教室的土炉子里烧上了干柴火。张巧惠心里明白是谁干的好事,但她嘴上没有说出来。

学校的柴火垛每天去掉一些第二天又像变魔术似的补成了原形。学生娃娃把这个稀奇事回家告诉了家长,大人们到学校一看,便你一言我一句说开了:“这不明摆着吗,准是有人想干积德的事不留名。”“说不上是哪个小伙子想跟漂亮的张老师相好,正在给她献殷勤呢。”“去你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拴柱把几个骚情的后生骂出了学校院门。

其实,张巧惠的心事正被他们几个言中了。她害羞地进了教室,心里却泛起一缕甜滋滋的春潮。

春节过后,尽管山野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但石涝坝村的杜堡子却随处可见到盎然的春意来了,庄户院落周围的杏花已含苞待放。

一家一户开始春播了。农事渐渐繁忙起来了。杜继业为了给张有富老汉留下个庄稼人的好印象,他主动让张有富老汉教他摆耧播小麦。

民谚曰:种麦如绣花,来不得半点敷衍马虎。由于牲口不好好走墒,张有富老汉牵着牲口,让杜继业摇耧播籽。张有富也算得上是庄稼行里的老把式,干营生非常细致。今天,他特意要给杜继业当面“过窍”。教他“脚踩坷垃手摇耧,两只眼睛盯稀稠”。这还不够,又咬烂嚼碎地给杜继业细说细讲,具体要求稳扶耧、慢三摇……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教练、演习,一直到日头当顶才歇下。

张有富老汉见杜继业累得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便心疼地对他说:“今天就不回去做饭了,到我家吃顿饭算了。”杜继业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天借吃饭的机会,能否跟张巧惠说上话不要紧,只要能好好看她几眼就行了。

爱情,尽管在这里还是个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但在杜继业的心里就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自然产生了。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杜继业对自己要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张巧惠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互助组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村民还没下地干活,他就趁着黑上山给牲口割草去了。当村民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的一捆草!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休息,总是在学校旁边的地埂上——因为张巧惠在这里给学生娃娃上课呢。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放在学校院门旁边地埂上休息时,张巧惠也正好赶到学校。他偷着看她那白净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大山里一棵山丹丹花,纯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这天,她来到他面前,羞答答地说:“我大常夸你牲口喂得好,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嘿嘿”一笑说:“没啥,我这是正在接受劳动改造哩。”

和张巧惠能说上几句话,杜继业就心满意足,就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堡子。接着,他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木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棚里,然后,打扫牲口圈。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收拾自己的屋子。

做完饲养室里一切该做的活计后,他又拿上工具,跟互助组的其他村民一起下地干活。

他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过得越来越充实了。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还要看张巧惠借给他的书。

说实话,杜继业对张巧惠的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所替代。这反倒使他没勇气向她说一句“咱俩在一搭里过”。他害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在一搭里”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动力。

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广袤的黄土山塬一样,在风雨中造就。他甚至觉得,这种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她,要比那说出来的更让人幸福。

第十三章

“我的好闺女,你听妈妈把话说完。那是在民国二十五年立夏时……”李桃花从箱子底下拿出了那件绣着一只小金凤的红兜肚……

杜继业深深地爱着张巧惠。时间一晃,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在心里暗暗爱着。

别看他已是二十岁的粗手大脚的小伙子了,可内心却还是一个很腼腆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张巧惠,更多地想和她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踢了一般,对她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引起她一些不好的猜疑。

杜继业一个人躺在土箍窑的炕上瞎猜想:张巧惠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最近一段时间感到她看他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她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学加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她就有其他什么“意思”。他又一想,还不能当着她的面表示自己对她的“意思”,万一她不接受他的“意思”,他就会掉进冰窟窿,从此又会失去生活的支撑点。杜继业觉得他对张巧惠的这种痴情开始由“甜”变“苦”了。

是啊,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侮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信天游里唱的那样: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我也不后悔……

对如花似玉的张巧惠来说,提亲说媒的快要踏破了她家的门槛。但她总是撒娇地对妈妈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要留在你们二老身边,一直等到哥哥当兵回家再找婆家。”

其实,张巧惠这是找借口掩盖她对一个人已有“意思”的真相,她在心里早就爱上了老同学杜继业。

往往,纯洁如玉、冰清如水的感情反倒成了一种束缚,谁也不愿先开口捅破那张纸。

就在这年秋天——正是一九五六年,杜堡子初级合作社成立了。新任社长的靳兴荣派人把方圆最吃香的解三皮影班请来,给庄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唱了两晚上牛皮灯影子戏。

解三的皮影班子一到庄子上,人们便奔走相告,一向沉寂的庄子便热闹起来了。庄子上有嫁到外村的女儿,父母催着兄妹赶上驴去接回来看戏;外村嫁到本庄的媳妇子,催着自己的男人把老爹老妈接来看几天戏,以此尽当女儿的一份孝心;一些平素交往甚少的农家,一时也住满了专门赶来看戏的旧亲故友。

戏班子的人吃过晚饭后,便开始准备了。他们先用自带的四根寸余宽厚的木条,依榫套成一个长方形的木框,糊上柔软的白山纸,便是“灯影亮子”,再用一只白瓷碗盛上大半碗香油,油里浸着五支有小拇指粗的棉花捻子,这便是用来照投影人的灯光了。

夜幕降临了,碗灯开始点上,院落里挤满了人。李拴柱从外面扛进半截木头椽子来,好让自家婆姨娃娃坐着看。一些毛头小伙子就蜂拥而上,争相挤占了。他只好摇头叹息一声,骂道:“哎呀,这帮驴日的,把人活活往死里糟蹋哩!”

这时,戏班头儿解三从亮子一侧探了探头,见场子里人已坐满了,就下令开演。一阵清脆的锣鼓声响过,稍停片刻后,正戏这才开场。

今天他们演的是山里年轻人最爱看的《花亭相会》全本。果真名不虚传,只见戏班主角解三,集挑线、说唱于一身,生旦净丑皆能;既唱高亢的高文举,也滤细了嗓子唱张梅英。“寡人”、“吾皇”的正经道白都是他,插科打诨的滑稽戏言也是他。其他戏班成员也有帮几句的,都属打下手一类。

听说解三大字识不了几个,一副庄户人模样,整本整本的戏文却背得滚瓜烂熟,在一个庄头演十天半月的,不唱一本重戏。那筷子粗三根竹竿连着的牛皮人,在他手里玩转得栩栩如生,在亮子上的皮影人提袍亮袖,叩头作揖,干净自如,一点也不蹩脚。

在山里庄头唱皮影戏最易引来喜事儿。有时外村人想在这个庄头提亲说媒,刚有那么个相口,大人们便撺掇着让娃娃去看戏,双方在戏场上会碰见,一场戏下来,对方光脸还是麻子脸,是俊是丑,准能看个一清二楚,有的还会暗送秋波,一见钟情哩。

满场的人都把心思放在看牛皮灯影戏上,唯独张巧惠无心看戏,她把目光投向人群中,还在寻找着一个人。

她发现杜继业今天晚上没来看戏。她开始猜想:他不会出啥麻搭吧?要是没啥事,他一定会来的。因为,即便他对牛皮灯影戏不感兴趣,他也应该知道她今天晚上一定在戏场子里。

张巧惠在人群中不但没看到杜继业,还招惹来了几个光棍后生的酸眉醋眼。她羞得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退出了场子。

在朦胧的月光下,张巧惠壮着胆子,一个人下了院畔,向平台地的堡子走去。

她刚要进堡子大门时,杜继业边走边拍打着浑身的尘土从堡子大门里出来了。他啥事也没有,只是收工迟了,一个人回家又要做饭。等他吃过了饭,给牲口添上夜草,才心急火燎地往场子里赶。正巧,他在堡子大门口碰见了张巧惠。

淡淡的月光下,他俩好像不认识似的谁也不说什么。张巧惠在前面走,杜继业后面跟着,相互之间老保持着两三步之遥的距离,不紧不慢朝前走。

其实,他俩心里都有一团爱火,都非常想在一起倾吐、交流。然而,真的走到一搭里却又不敢大胆燃烧,开怀畅叙。

四周一片静寂,除了庄子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皮影戏锣鼓家什声,只能听到他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到一块糜地旁,突然,从糜地里蹿出一只野兔子,把张巧惠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折转身扑进了杜继业的怀里。杜继业像触电似的,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险遇,一下子消除了两人之间的羞怯、矜持,给了他俩更加亲热相恋的机会和勇气。

当“险情”过后,张巧惠羞答答地说:“你把人家搂得气都上不来了。”杜继业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松开了双臂。“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杜继业心里一慌,急得头上冒出了汗。“谁说你是故意的。”张巧惠害臊得低下了头,两只手抠着衣襟缓声细语地嗔怪杜继业。“你,你,不怪我!……”杜继业紧张激动得说话有些结巴。

朦胧的月光,静谧的夜空。

杜继业脑子成了一片空白。

一座沉默多年的火山,一旦爆发,能量惊得能吓死人。

杜继业完全失去了理智,像山里的野豹一样,不顾一切地拦腰抱起张巧惠,往路旁又高又密的糜地里跑。张巧惠大吃一惊,举起胳膊来阻挡。可是,当他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下子贴在自己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眼睛一闭,伸出的胳膊瘫软了。

一切反抗的企图却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原始的本能,像一只火龙在这一对相爱男女的血液中狂飙。传统的礼教,理性的尊严,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烧成了灰烬……

关于杜继业和张巧惠找对象的秘闻全庄子人都知道了。

他们的坏名声首先是从几个学生娃娃那里露出来的。他们说有一天中午,他们看见他们的张老师在教室后面,和地主儿子杜继业抱在一搭里亲嘴呢。又有人证实,他看见张巧惠经常往杜家大堡子里跑……

风声终于传到了张有富老汉的耳朵里。他听后心里“咯噔”一下,自言自语道:“不会吧?一个红军的女儿,要嫁给地主的儿子?”杜继业和张巧惠找对象,在当时的确是门不当户不对。但张有富老汉又一想,怪不得女儿一直劝说着让他把杜继业吸收到他的生产互助组里来。还有,别人给她提亲说媒时,她总是找借口推托,说不上这个贼女子还真格是看上了杜老二的后代。张有富老汉想亲口问一问闺女和杜继业的事情,但又怕说出来伤她的自尊心;想让老伴旁敲侧击问一问闺女,害怕老伴知道后犯急,惹出啥麻搭来。于是,张有富老汉把“闲话”给压了,开始注意观察闺女的变化。

对张巧惠来说现在也是挺矛盾的。她和杜继业找对象尽管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但还不能向外公开。

她心里明白,庄子里有几个二杆子后生多次给父母提亲,都被她回绝了。特别是社长靳兴荣几次到学校里来,对她动手动脚地胡骚情,被她轰骂了出去。她现在告诉他们,她和这个正在劳动改造的地主儿子相好了,这不等于把杜继业往火坑里推?这帮小子借机不把杜继业批斗整死才怪呢。所以,她还不能向其他人告诉她俩的秘密,包括她的父母亲。她不愿让人们把他们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幸福打破。

刚进入冬天,预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晚上,张有富老两口被一阵喧嚣声惊醒。吵嚷声、哄笑声、打骂声、哭喊声、诅咒声,夹杂着几乎全庄的狗吠和山里传来的回声,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

老两口惊慌地点亮了灯,可怕的喧嚣越来越近,竟到了他家的院门外面。

突然,闺女一头冲进他们老两口住的窑洞,她衣带不整、披头散发,扑倒在炕沿上号啕大哭。接着,光着脊梁、两手反绑着的杜继业,被民兵押进门来。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张有富老两口看到他身上有一条条被树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羞愧难容。张有富老两口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有富老汉嘴唇颤抖了一回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李桃花已经瘫靠在炕墙上,捂着脸呜咽开了。

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几乎全庄子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辱骂、耻笑、奚落:“不要脸的货!丢人丧德啊!……不要脸……羞先人……”

蒙眬中,张巧惠又听李拴柱和几个长者对父母的劝慰和提醒的声音:“千万别难为孩子家,防备着她想不开……”听到这里,她感到无比地羞耻、屈辱、怨恨和愤懑。

杜继业暂时被民兵连长释放走了,人都散尽了。在妈妈的劝慰下,张巧惠贴着泪水浸湿的枕头睡下了。

李桃花刚迷糊着,又突地惊醒,转脸看女儿和衣睡在身旁,一动不动,心略略安了些,又闭了眼。睡意又一次袭来,她又猛地一醒,赶紧看一眼女儿,心一直提着放不下。醒醒睡睡,就这样折腾了一夜。

一直到东方发白天快亮时,李桃花彻底地睡了过去。她好像在睡梦中听到……

不好!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四郎坝”的旁边,回头看了看滑到半沟坡的张有富老汉,悲痛欲绝地喊了一声:“大!我对不住你和我妈!女儿……给你们二老……丢人了……”她话没说完就一头扎进了石涝坝的水里。“闺女啊!你可不能犯糊涂……你有啥想不开的!大和你妈不能没有你!闺女!你……你……可要想开呀!……”张有富老汉呼唤女儿的声音,惊动了一大早到石涝坝驮水的人。

只见张有富老汉下沟来不及跑,干脆坐着“土飞机”往下滑。老汉一看女儿轻生跳了涝坝,他像发了疯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吼了一声:“我的——傻闺女啊!”老汉“飞”到沟底,连爬带跑地到石涝坝跟前,“扑通”一声就扎进了刺骨的水里。

待驮水的人赶到石涝坝沿时,只见水面闪了一下,露出一个人头来,他们赶快把人拽了上来。一看是张巧惠。他们又把担水的棍棒伸到水里,希望老汉能抓住它浮出水面来!

奇迹没有出现。

过了好大一会儿,石涝坝的水面再没有露出人头来。几个打水的庄稼汉都不会浮水,当然,张有富老汉更不会了。他们一看张有富老汉沉在十几米深的水里已多时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等庄子里的人在一个时辰后把张有富老汉的尸体从石涝坝里打捞上来时,他早已气绝身亡了。

张巧惠抱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悔恨的拳头把石头染红了。

朝霞映在张有富老汉写满人生沧桑的脸上。他的神情倒显得很坦然,没有一点抱怨和悔恨。尽管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但他为救女儿付出了昂贵的生命代价。

这位叱咤风云、历经沧桑的老人,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他唯一想到的是,就是豁出老命也要救出女儿!否则,他就对不住红军妹子张英。

张有富老汉一死,祸是闯大了。听社长靳兴荣说,过不了几天,公安局要来人抓杜继业蹲班房。

听到这个信儿,两只眼睛哭得像蜂蜇了那般红肿的李桃花,凑到炕沿边,一边摸着女儿的头,一边说:“闺女,妈和你大一直瞒着一件事没有告诉你,看来,今天不告诉你已经是不行了。你……和你哥哥都不是我们亲生的……”李桃花说到这里,她的喉咙顿时像被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不——不可能的!你和我大就是我们的亲生父母!……”张巧惠惊得爬起来睁大眼睛,把头偎在李桃花的怀里。“我的好闺女,你听妈妈把话说完。那是在民国二十五年立夏时……”张巧惠泪眼汪汪地听妈妈讲完她和哥哥的身世后,双手捂住脸,跪在炕上号啕大哭。

李桃花此刻倒显得很平静。她现在是张巧惠身边唯一的亲人。为了女儿的未来和幸福,她在心里盘算着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当天晚上,李桃花让女儿张巧惠把杜继业找到家里来,她从箱子底下拿出了那件绣着一只小金凤的红兜肚……

夜半更深,杜继业和张巧惠背着两个包袱,趁人不注意出了庄子。他们俩过了馒头山崾岘,先到张有富老汉和杜老二的坟前,分别给他们烧了张纸,便沿着山梁上了东塬畔。

上到东塬畔,他俩跪下,向着杜堡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张巧惠哽咽地说:“大呀。您安息吧!妈妈,您可要保重身体啊!女儿不孝,将来有一天女儿能回来……”

杜继业心疼地搀扶起哭成泪人儿的张巧惠,用嘴轻轻地吻她脸上的泪珠儿。

此时此刻,他对张巧惠的痴爱已升华成了感激和责任。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已怀上他的亲骨肉。

杜继业拉起张巧惠,在朦胧的月光下,向东面婉蜒崎岖的山道走去。

他俩走了一段路以后,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山坳里那个堡子的地方投去最后一瞥。

别了,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远走他乡,我还要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第十四章

一股强烈的电流通过双手,刺痛了张乾坤的全身……电话接通了,他们从电话机中听到了首长熟悉的声音……敌人的又一排炮弹打了过来,为了掩护张乾坤,排长陈浩扑到了他的身上。

一九五八年隆冬,从沈阳发往西安的一列客车上,有一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神情专注地观赏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尤其是他沉思的样子,更能透出一股刚毅的男性美。

这位年轻人不是别人,他就是一九五二年春天从豫海县南原学校当兵走的张乾坤。

火车风驰电掣地行进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张乾坤靠躺在座位上,眼睛微微闭着,思绪随着火车铿锵有力的节奏声,又回到了他入朝参战的那一幕。

当年到南原区公署征兵的张连长没有食言。他回到部队便把张乾坤留在了他们连队,还真的让他当上了文书。

当了半年的文书,张乾坤实在是憋不住了。当兵嘛,就得握枪杆子,天天写写画画的,这叫什么兵?况且他对干这项工作没有热情,一直是被动应付,经常出差错,连长、指导员没少批评他。

他早就听说,中国人民志愿军现在正和美国侵略军在朝鲜开仗。张乾坤心里痒痒的,一有空就跟张连长打问抗美援朝的情况。从谈话中吐露出他想上朝鲜前线的迫切心情。他们连队担负着守卫西北边塞的重要任务,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赴朝鲜参战。正巧,部队首长准备从各连队选拔一批有文化的战士,组建军区电话兵。张乾坤闹腾得没办法,张连长和指导员就推荐了他。张乾坤顺利地通过了部队首长的选拔关,当了一名电话兵。

经过几个月的严格训练,张乾坤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连队。

一九五三年三月上旬,张乾坤他们连队驻扎在某地的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除了电话兵不离身的一些工具外,给他们配发的武器始终不离手,就连每天晚上睡觉也是如此。见此情景,一位战友悄悄地对张乾坤说:“看这阵势,我们恐怕是要上战场了。”张乾坤听了这话,他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心里倒觉得美滋滋的。

果然,在这天凌晨时分,张乾坤和衣躺在地铺上,突然间,“嘟——嘟——”响起一阵急促的口哨声。随之,班长连声喊着:“都醒醒,都醒醒,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全班战士一个个从梦中惊醒。不一会儿,大家很快来到操场。

一位个头不高、着装严整、操着浓重南方口音的首长对大家说:“同志们,按照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了,从现在开始进入战时状态。所以,当你们进入朝鲜境内后,一定要发扬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狠狠打击美国侵略者……”

简单的战前动员结束后,部队开始出发。他们搭乘上“闷罐”火车,从丹东隆隆地驶上鸭绿江大桥。

张乾坤坐在火车上,心中默念道:“爸、妈,您的儿子绝不会给你们丢人的,不立战功,就不是咱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汉子。”

我国东北天气寒冷,朝鲜的天气更冷。寒风席卷着尘土、雪粒吹过来,眼睛都睁不开。

一路上,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被美国飞机、炮弹击中的房屋、树木、车辆、桥梁等。老年人拿着农具死在小路上,年轻姑娘头戴红花死在院子内,少年儿童光着屁股死在炕上……见此惨景,更激起了张乾坤及其战友们对美国鬼子的愤恨。

夜幕沉沉降落。没有星光,没有月亮,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伴随着这支急行军的队伍。

他们在黑暗中行军,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军。不少战士跌倒了,摔伤了,但他们爬起来继续前进。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急促行军的脚步声。他们终于按时到达临津江北岸。

张乾坤和战友们开始涉水抢渡。敌人的探照灯在江面上投下数十条强烈的白色光柱。敌人发现了他们,开始用炮火猛烈地封锁江面,炮弹在江面上轰起冲天的水柱。在抢渡中,有的战士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这是张乾坤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倒在敌人枪炮下的壮烈场面。

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武装泅渡,张乾坤和战友们终于胜利地到达目的地——黑山。他们来不及休整,便投入到紧张的架线工作中。电话兵的任务就是战场在哪里,他们就把电话接通到哪里;首长在什么地方,他们就把电话接通到什么地方。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要保证让电话畅通。

张乾坤抱着电话线走出坑道,耳朵听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枪炮声,走在磕磕绊绊的山坡路上。

这是他入朝以来第一次在战斗激烈的战场上单独执行任务,心中不免有点紧张。他手里拿着手电筒,但不准亮光暴露目标。他摸黑紧张地在拉着线。突然,脚下被什么绊倒,伸手一摸像摸到冰一样,凉得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停下来,对着地面打开手电筒,原来是一位志愿军烈士躺在那里。烈士的眼睛还愤怒地圆睁着。他没有怕,用手合上烈士的双眼,又开始拉线,并在心里恨恨地骂道:“驴日的美国鬼子,要是碰到老子的枪口上,非让你屙到裤裆里不可。”赶到天亮前,张乾坤和战友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数千米电线布到了军营的各个阵地。首长的指令迅速及时地从黑山指挥大本营传递到一个又一个前沿哨所、前沿阵地。

听战友们悄悄传言:“咱志愿军的总指挥部就设在黑山,彭德怀司令员就在这里指挥全军作战。”“我的妈呀!真是神了,我在南原城里的城隍庙里许下的愿,今天竟在万里之遥的朝鲜实现了。”张乾坤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几年前,他为了能当上兵,曾跪在彭总西征时住过的城隍庙大殿神像前,双手合十许下的“要当彭总的兵”的愿,今天在朝鲜黑山战场上显了“灵验”。张乾坤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在心里暗暗地感激着城隍庙里的“神仙”们。

看来,人们向往的美好愿望的实现,是不分国界、不分阶级、不分民族的,是永存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的。

几天阴雨天过后,天刚放晴,排长陈浩带着他们排在外面执行任务。突然,天空中轰轰地飞来了几架敌机,排长一声令下:“赶快疏散防空!”大伙儿都四散隐蔽,张乾坤飞身跑到一块大石崖旁藏起来。

飞机刚一过,他往前一望,前面树林深处隐隐约约走出三个人。根据他们的装束,从他们那左顾右盼的样子来看,张乾坤判断一准是逃散的敌人。眼看他们就到跟前了,前后左右就他一个人,他的心不由得咚咚直跳起来。张乾坤急中生智,端起冲锋枪朝天空“嗒嗒嗒”地扫了一梭子子弹;这样一来既给战友传递了敌情,又能先震慑住敌人。子弹刚打完,他来不及换弹匣就一个箭步跃出坑道,用英语大喊一声:“缴枪不杀!”几个敌人先是一愣,一看黑森森的枪口已对准了自己,接着便乖乖地放下了武器,举手投降了。

事后,战友们开张乾坤的玩笑说:“那三个敌人都是些孬种,要是换了我,你肯定先成了俘虏。”张乾坤“嘿嘿”一笑,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敌人不懂这个。”

又是一个浓云密布、大风扬沙的恶劣天气。志愿军集中优势兵力打一个反击战。

总攻前的关键时刻,炮团阵地电话线突然被敌军炮火炸断了。顿时,指挥所同阵地失去了联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部队首长下达死命令,电话兵必须在总攻前接通与炮团阵地的电话。军令如山,排长陈浩命令二班班长带领一名电话兵火速查线、接线。四十分钟过去了,电话兵返回来说,由于敌人火力太猛,二班长光荣牺牲了,电话线没能接通。这时,团通讯参谋亲临现场指挥,命令火速派出第二批查线人员。

在关系这场战斗胜败的紧要关头,张乾坤和排长陈浩挺身而出。俩人抱起工具包和一卷电话线,奔到了枪林弹雨中。

排长陈浩是环江县人,经常和张乾坤以老乡相称。他的秦腔吼得好,特别是《铡美案》剧中的包公的确是吼绝了。张乾坤和他很投缘,在军区新兵训练时,两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到了朝鲜战场上,每当要打仗的时候,排长都要吼几嗓子充满高亢激情的秦腔,以激发战友们的斗志。

这两位正直、憨厚、朴实的西北汉子,有着和黄土高原一般的秉性,在战场上他们只有一个信念:为正义而战,为朝鲜而战,为祖国而战,为家乡而战,为母亲而战。

只见两个人跳出坑道,先是在阵地上爬行,这样速度太慢,他们干脆冒着“嗖嗖”飞来的子弹,猫着腰向前奔跑。他俩迅速上到一座小山头上,及时查找到了被炸断的电话线,正当快速接好线头,准备试机时,敌人的炮弹在山南坡上炸开了。荒凉的山坡霎时弹坑迭起,接好的电话线又一次被炸得七零八落,通讯线路再次中断。

敌人的炮火刚停,他俩便跑着下到山坡,开始迅速接起被炸断的电话线。他们一下查出十多个被炸断的线头。张乾坤用牙咬着线头上的皮套。电线刺破了牙床,刺破了口腔,线头被鲜血染红了,一股股强力的电流猛烈地刺激着他的口腔。嘴麻木了,脸麻木了,电流流通全身。他的手在麻木中不听使唤了。张乾坤强制着自己。当他接到最后一个线头时,所带的电线已经全部用完。扯紧两个断线头,中间还差近两尺的距离才能接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总攻的时间迫在眉睫。张乾坤和排长陈浩急得满头大汗。张乾坤急中生智,他用双手分握着两个断线头,朝排长陈浩大声呼喊:“排长,赶快试机!”陈浩先是一愣,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迅速地摆开电话机,开始试机。

一股强烈的电流通过双手,刺痛了张乾坤的全身。他双手颤抖,全身发麻,两眼直冒金星。电话接通了,他们从电话机中听到了首长熟悉的声音。正在这时,敌人的又一排炮弹打了过来,为了掩护张乾坤,排长陈浩扑到了他的身上。

排长陈浩牺牲了!

张乾坤这位铁打的汉子,硬是用自己的身体作导线,直到战友们赶到,把电话线接好,才把他背下阵地。在这次战役中,张乾坤完成任务出色,连党支部临时召开会议,经过讨论通过,批准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上级还作出决定,给他记二等功。

被任命为代理排长的张乾坤,尽管入朝作战时间不长,但他的经验和点子蛮多的。在部队撤离阵地前,他经常带领全排战士,在开阔地和战壕内设置各种防御假象。为了使这些假象显得更逼真,他发动大家结合自己的想象力造假人、假枪和假哨兵,放在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观察到的位置上。

后来,他偶尔听到友邻部队的战友谈论道,那次他们撤离阵地后,美国鬼子用了一个上午,从空中扔下了上百吨炸弹,从营地发射了上百发炮弹,轰击张乾坤他们设置的假目标。等敌人发动全线攻击占领山头时,却连志愿军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张乾坤入朝不到五个月,打仗的瘾还没过够呢,美帝国主义就被迫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朝鲜战争结束了。

没有了飞机的轰鸣声,没有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整个朝鲜大地一片宁静。金达莱花满山遍野地盛开了,盛开的鲜花让满目疮痍的大地显出勃勃生机。归心似箭的战友们开始一批批地回国,可张乾坤毅然申请留在朝鲜,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

没想到,他在朝鲜一留又是五年。直到一九五八年十月,张乾坤和他的战友们才接到回国的命令。临行前,已担任排长的张乾坤和全排的战友们用山里的金达莱花扎成花圈,向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老排长陈浩告别。他们站在已长满野草的陈排长的坟头,张乾坤有些伤感地说:“老排长,我们要回国了,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虽然你的身体不能与我们回国,可你的英魂一定会随我们而归,回到那黄土高原的大山里,回到咱庄稼汉的父母身边去……”诀别之情化作一股热泪,从张乾坤的眼里夺眶而出。

在火车站,成群结队的朝鲜老百姓,拿着鲜花,拿着苹果,拿着各种食物,依依不舍地组成了欢送的队伍。

在人群中,张乾坤看到他熟悉的朝鲜老百姓。他们都是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赶到火车站,来欢送他们的。在异国的这块热土上,五年来不知洒下了他多少血和汗。然而,他从这里带走的,打在行军背包里的却只有两样东西,除了一包山桃核外,还拿了一瓶号称朝鲜茅台的高丽白酒。桃核是他平时吃了桃子收拾下的,准备拿回去种在老家的黄土地上,让它开花结果,好让父老乡亲们尝尝朝鲜好吃的山桃子。一瓶高丽白酒是他掏钱买的,准备拿回去孝敬他大张有富的。

张乾坤回国的第一站就是临江。进入国门,欢迎的人群使他激动,那种游子归来见到亲人的场景真是一时用语言难以表达的。张乾坤行走在队伍的行列中,他热泪盈眶,欲言无语,看到每一位老人都像是自己的父母,每一位青年都像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张乾坤捧起碧绿的鸭绿江水,饱饱地喝了一肚子。他要把五年来在朝鲜山沟里所积攒下来的紧张、疲惫、潮湿、郁闷,用清澈的鸭绿江水统统洗刷干净。

张乾坤在临江军队转业干部速成学校学习期间,心里特别想念粗犷无边的黄土地,想念朴实善良的乡亲们,想念慈祥勤劳的父母亲和天真漂亮的妹妹。

他在朝鲜战斗生活的五年间,为了不让家里人为他担心,他一直隐瞒着自己入朝参战的实情。

不知为什么,近两年家里来的书信,妹妹不代笔了,都是母亲亲自执笔给他写的。也许是母亲太想儿子的缘故吧。她在信中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在部队安心地好好干。

想到这里,张乾坤鼻根一阵阵地发酸。他把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开,身子向前欠了欠,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望着那掠过的山塬,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我的亲人,你们都好吗?我马上就要回到你们身边了……”张英和她们卫生队的四个人,搀扶着从第四方面军过来的三个女伤员……突然遭遇到当地土匪的袭击……经过一场激战,张英和其他六名红军女战士全部壮烈牺牲了。穷凶极恶的土匪……

第十五章

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张乾坤从西安搭乘班车回来,在豫海县城汽车站下了车。

他边走边辨认着去县武装部的路。六年时间,县城的变化可不小。他当兵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荒沙滩,现在已有了一个“十”字街道,建筑物尽管都是些土坯房,但已初具规模了。

张乾坤找到县武装部,把部队复员转业的介绍信交给部长。部长细细地看了几遍介绍信,抬起头对张乾坤笑着说:“小伙子好样的,在朝鲜战场上立了个二等功,给家乡人民争光了。”

张乾坤给部长来了个立正敬礼,然后嘿嘿笑着说:“谢谢首长夸奖。”

部长向他招招手,说:“坐下谈,坐下谈。”

军事科的同志很快给他办理了复员退伍的报到手续。部长又特意留张乾坤在县武装部的集体大灶上吃了一顿便饭,并风趣地说:“小张啊,这顿黄米干饭洋芋菜,就算是我们给你接风洗尘了。”

张乾坤临走时,部长关切地拉着他的手说:“你六年没回家了,先回家看望看望亲人,你的工作等县上安排好以后,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张乾坤道别了县武装部的首长和同志们,到县招待所登记住下了,准备第二天搭乘县城到南原拉粮的便车回家。

他把行李放在客房的热土炕上,拉开窗帘向外一看,发现天空飘雪花子了。只一会儿,密集的雪花儿飞舞着,颤悠悠地降落在地上。县招待所的院子里一下变成白茸茸的,像铺了一层羊毛毡。远处,在县城的平房建筑物和后面无穷无尽的山峦上,也已经白茫茫一片了。

下雪天正好是休息睡觉的好天气。张乾坤已经有几天几夜没好好睡觉了,一阵睡意袭来,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躺在炕上打开了鼾声。

等张乾坤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朦胧的月光从窗子射了进来。他走到窗子跟前向外一望,外面的世界已是白糊糊的一片了。

他转身打开行李,从被子层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怀表,打开怀表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块怀表,然后又小心地装到自己贴身的上衣兜兜里。这块带有指南针的苏联产的怀表,是老排长陈浩的遗物。

老排长陈浩在朝鲜战场上牺牲后,张乾坤接任了他的职务,部队首长把陈浩的这块军用怀表传承给了他,希望他牢记使命,带好队伍。现在他复员转业到了地方,这块怀表也就成了他戎马生涯中最珍贵的纪念品了。

张乾坤装好怀表,打开房门脚往外一踩,惊得他直吐舌头:“好家伙,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厚!”

雪是下美了。张乾坤却坐在炕沿边犯起了愁。

原来,县城到张乾坤家要走一百多公里的山路。以前走县城都是步行,听说现在修通了县城到南原城的简易公路,客车虽然还没通,但是偶尔公路上会跑一辆或几辆拉粮运货的解放牌卡车。

他原先希望能搭乘个便车,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就这场雪,从县城到南原城途经的西山,没有一月的时间,雪是消不了的,跑车就更别指望了。“不行!我得走着回家。”张乾坤回家心切,想立马见到亲人。

他屈指一合计,现在从县城出发,到明天下午就能赶到家里。

说走就走,他不愧是个雷厉风行的军人。只见他手脚麻利地打好行李,从服务员那里要了一根棍子,踏着尺余厚的积雪,背着行李,顶着朦胧的月光从县城出发了。

待早晨七点太阳从东山升起时,张乾坤已经步行走到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外的西山山顶上了。

他站在海拔两千多米高的西山山顶上,极目四望,心潮澎湃地发出一声感叹:“啊!好一幅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壮丽景色。”张乾坤对家乡这特有的雪景怀有特殊的感情。

触景生情,他又回想起了跟父母、妹妹给水窖里背雪的情景。

那年冬天,因为天旱水窖里没收上水,人要赶上牲口走一公里多崎岖的山道,到上沟的石涝坝里砸冰驮水吃。一天早晨,山里的人们把门一打开,看到的是一场大雪下了足有尺余厚。大雪使人们的心里一下子充实了,静谧了。一时间,山里的人们像是处在了另一个空间里。放眼望去,在那大片大片的银白世界里,蠕动着许多黑影——那是背雪的人。

张乾坤一家人也出动了。他们先把雪扫成一个个像馒头似的雪堆,在雪堆中间插上一个小孔,等太阳一晒,第二天早晨再往窖里背。

一家人嘴里喷着白雾,好像和其他人比赛似的,不到几个时辰就堆了好几百个雪堆。张有富老汉估摸着这些个雪堆背回去后足能装一窖了,便放下手里的刮板,点上一锅旱烟一边惬意地抽着,一边看自家的两个娃娃堆雪人。

张巧惠手巧,她一会儿堆一个“大象”,一会儿堆一个“老虎”。她的手尽管冻得红红的,只是抓一把雪搓洗搓洗,再拿到嘴前哈一哈热气,又开始细心地雕塑她的下一个“动物”了。张乾坤堆啥不像啥,便开始偷偷地给妹妹的“动物”做手术。他一会儿把“大象”的长鼻子给扳了,一会儿给“老虎”安一个长角。张巧惠在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动物”全变了样,一看是哥哥捣的鬼。她顺手抓起两个雪蛋追着打他,可惜她没哥哥跑得快,气得她扑通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就哭。张有富老汉看见了,对张乾坤喊着说:“军娃,你是哥哥,你可得让着妹妹点……”

趁张乾坤听他大的训话时,张巧惠悄悄地溜到哥哥的背后,把两个雪蛋塞进了他的后脊背,冰得张乾坤在地上跳了起来,边跑边往下抖雪块,嘴里还一个劲地叫嚷着:“我把你个碎猴精,等着看我咋收拾你……”

其实,张乾坤最疼妹妹了。他们在一块儿玩耍,在一块儿学习,谁要是敢欺负妹妹,他就跟谁拼命。

六年没见妹妹了,她现在肯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他多么希望漂亮的妹妹能找一个好婆家,嫁给一个好男人。他对妹妹的这种希望,甚至超过了他自己。“啪啦啦!啪啦啦!”一群白鸽从对面山腰的一个废弃的院落里掠起。大地一片肃穆寂静,鸽子翅膀掠起的回音特别响。

张乾坤把目光投过去,发现这群白鸽子正朝他坐的方向飞来。鸽子在他的头顶上空旋了几圈,又飞回到那废弃的院子里,然后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过了一会,这群鸽子又飞到他的头顶上空旋了几圈,继续落在了原地。张乾坤心里嘀咕道:“我今天碰上神仙了。”

他小时候记得,每年在大年初一早晨,乡亲们都要设好香炉接“神仙”回来,只要看见天空中飞过去鸽子,他们就说把“神仙”接回来了。

当鸽群再一次飞到他的头顶上空时,他数了好几遍,确定是七只。他信口说了一句:“是七仙女下凡来了。”

他的话刚说出来,又被自己否定了。他现在已经是共产党员了,共产党员是不信什么“神仙”的。

看来,他这个共产党员今天不信“神仙”还真由不得他。这话咋讲?我们还得从一九三六年红军西征说起。

还记得吗?女红军张英把一对刚满月的孪生兄妹寄养在张有富老汉的家里后,就跟上队伍向西行进。队伍一直走到豫海县的周边界安营驻扎。

这天,她们卫生队按照团首长的指示,在驻地一边给当地的老百姓治病,一边开展群众工作。

在红军回师东撤的那一天,她们还在外面给老乡看病。因为没有及时接到部队下达的撤退命令,等她们返回到驻地时,红军大部队已经开拔东撤了。

张英和她们卫生队的四个人,搀扶着从第四方面军过来的三个女伤员,开始向东追赶撤退的队伍。

当他们七人行走到西山时,突然遭遇到当地土匪的袭击。狡猾的敌人凭借优势用火力把她们压在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双方经过一场激战,张英和其他六名红军女战士全部壮烈牺牲了。穷凶极恶的土匪拿走了她们手里的枪械,把七名红军女战士的尸体一起投进一孔废弃的塌窑里,用土压埋了。

张乾坤现在对面的这个废弃的院落,正好就是她的生母张英当年牺牲的地方。青山处处埋忠骨!当然,张乾坤并不知道这里就是埋他母亲尸骨的地方,也许她的母亲和六姐妹在几年前就转成了白鸽子,只是守候在这里与亲骨肉见一面而已。

今天,在这个圣洁的世界里,就算是他们母子团圆相见了吧。

张乾坤站起身,向旋在头顶上空的七只白鸽子挥了挥手,它们依依惜别地又旋了三圈,然后翅膀掠起一片嗡嗡的声响,向南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域高原上。

张乾坤一看太阳上来两杆子高了,他得抓紧时间赶路,便背上行李,顺手抓了两个雪蛋,边走边吃。

下午四点钟,张乾坤赶到了南原城。他亲切熟悉地看着这里的一切,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小名:“军娃哥?”

张乾坤回神一看,竟是李拴柱的大儿子李有新。

两个人见面,亲热地拥抱在一起。“这么厚的雪,你咋在这里?”张乾坤端详着李有新问。“碎婶(李有新母亲)有病了,我是来医院给她买药的。”李有新接着又问张乾坤,“军娃哥,你当兵咋回来了?”“哥当兵复员了。”“复员是啥意思?”“复员就是不再去部队了。就像你们一样,在生产队劳动。”

张乾坤饿得实在受不了,问李有新:“你吃饭了吗?”“我……我早上走得急,没顾上吃饭。”“哥今天请你吃包子。咋样?”张乾坤一边说一边拉着李有新进了杨家包子馆。

香喷喷的两盘包子端了上来。张乾坤吃完一个包子,又问李有新:“你近些日子见过大爹(张有富)和大婶(李桃花)了吗?”这句话把李有新问了个大张嘴,他半晌没反应过来。“你还不知道?……”李有新一看自己把话说漏了嘴,又赶忙改口说:“见到了,见到了……”

张乾坤一下从李有新的眼神里看出家里肯定出啥大事了。他把手里的包子放到盘子里,追问道:“有新弟,你给我说实话,我家里究竟发生了啥事?”“哥,你真的不知道?大爹他……”

张乾坤听完家里遭遇的这些不幸事后差点晕倒。待他头脑清醒过来,连自己的行李都没拿,就冲出包子馆,向城南门奔去。李有新赶忙把包子装到挎包里,顺手提着张乾坤的行李,在后面撵张乾坤。

张乾坤和李有新上了杜堡子庄子,大人娃娃都忙着给窖里收雪,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当张乾坤走到一位正在大场上扫雪的老人跟前,“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抱住她的腿,叫了一声“娘!”竟失声痛哭开了。

老人被眼前发生的事给弄糊涂了,她停下手里扫雪的扫帚,发起了愣。

李有新赶快凑到老人跟前,大声说:“大婶!我哥张乾坤回来了,他回来看你来了。”“谁?”她好像还没听清楚。“我哥乾坤回来了!他回来看你来了!”

老人这回听清了。她颤抖着双手,捧起儿子的脸,恓惶地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哭喊出三个字来:“我—的—儿—”!

张乾坤母子团圆,招来了全庄在山野里扫雪的人。张乾坤揩干脸上的泪水,起身和乡亲们一一握手问候。跟乡亲们打完招呼,张乾坤对母亲李桃花说:“娘,咱们回家吧。”“好、好,咱们回家。”李桃花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颠着小脚要走。

张乾坤立了个马步,说:“娘,我背你回家。”“这孩子,牙长一截路,妈又不是不能走路。”“娘,还是让儿子背您回家吧!”张乾坤执意要背他娘李桃花回家。

李拴柱几个上年龄的老人对李桃花说:“你就让儿子背你回家吧。”

张乾坤背起满头银发的小脚妈妈,乡亲们给他们母子让出了一条道。这时,李桃花两眼热泪涌出,一滴滴渗到了儿子又粗又密的头发里。

母亲今天流出的是幸福的泪水?是酸楚的泪水?还是……

第十六章

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一位姑娘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在她旁边的枯草地上,平躺着一个老妇人……“丫头!你快告诉我们,这究竟是咋回事?”李拴柱一急提高了问话的声音。

张乾坤早晨睁开眼,看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起来了,正气喘吁吁地一个腿跪在脚地上,把一背篼麦芒柴往土炕里填。

母亲老了!她的衰老连个渐进的过程都没有。父亲的去世,妹妹的出走,母亲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几年。现在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盼望着儿子能早一天回到她的身边。

想到自己不久又要离开母亲,要到县城上班去了,张乾坤的心里矛盾极了。在他看来,拿忠孝难两全来安慰自己,还不如说是给自私找了个借口。

在张乾坤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忙忙碌碌的身影。

记得在他五岁那年的冬天,淘气玩耍崴伤了脚。父亲当时不在家,母亲就踮着小脚。背着他翻了几道梁,到东塬畔老中医家给他还骨炙伤。在往回走的路上,母亲怕冻着他的手,一直用下巴压着他搂着脖子的小手,他的下巴紧挨着母亲后领露出的脖颈上,小鼻子贪婪地呼吸着,温暖湿润极了……

张乾坤看了一眼满头银发的母亲,他一下用被子蒙住头,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转,一次又一次地往外扑,一次又一次地被他逼了回去。

正月十五月亮满圆的晚上,外面一片清亮。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张乾坤踏着一片银白的世界,上了庄子右面的馒头山。他蹲在山顶的一片枯草地上,卷起一根旱烟棒,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静静地环视着月光下的杜堡子庄子……

此刻,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儿时一直想到现在。这片黄土地给了他一切,他已经与这片土地有了难于割舍的情结,他抱定了要在这块黄土地上洒一辈子汗水的念头。想到慈祥、勤劳、善良的母亲,他有责任和义务留在这里生活、劳动。他多么想干这份惩恶扬善的工作。在他刚懂事时,能干上这份工作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

为了年迈的母亲,他决定放弃到县城公安局报到上班的工作机会,毅然留在母亲的身边。

第二天一大早,张乾坤从内衣的上兜里摸出那份到县公安局上班的通知书,瞒着母亲来到南原城,把不参加工作的申请书和报到上班的通知书,一并交给在南原公社当秘书的老同学刘庆隆手里,托他把这件事到县上帮助办理好……从那一天起,张乾坤回到杜堡子生产队当了一名农村的社员。

杜堡子生产队长靳兴荣,个头不算太高,可鬼点子蛮多。他以“照顾”老同学为由,给张乾坤安排了个生产队饲养员的差事。靳兴荣特意这样做,还声称是照顾老同学,其实他是另有用意的。张乾坤从小就不怕天、不怕地,现已长成了二十三岁的小伙子,生活阅历使他显现出青年男人的骨气。不要说他靳兴荣了,恐怕老于世故的人也难对付他。因此,靳兴荣想出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办法,让张乾坤和李拴柱一起饲养生产队的牲口,把他和其他社员隔离开来。这样一来,让张乾坤有浑身的本事没处使去。他掂量来掂量去,全生产队的社员里,只要把他的这位老同学“安排”妥当了,他的生产队长就能坐稳当。

张乾坤心知肚明老同学对他的这份“照顾”,什么也没言传就去了饲养圈。

生产队的牲口圈安在杜家大堡子里。饲养员除了张乾坤和李拴柱外,还有一个成分高的社员。他们三个人,除了饲养生产队的四五十头牲口外,还负责给生产队赶大车。

张乾坤和李拴柱在一搭里干活,每天是有说又有笑,他们之间无话不谈。但张乾坤唯独没有在李拴柱跟前打问他卸任农会主席的事。

正月二十三燎完干,第二天一大早,张乾坤和李拴柱赶着生产队的大车,到西山给生产队拉煤。

他们把大车赶到南原城西门口时,看见一群去县城上学的学生娃娃跟在两个人的屁股后面转。不远处顺序停着两辆装满粮食麻袋的卡车。不用问,这肯定是穷学生娃缠着司机,想搭乘个便车。其中一个司机好说话,虽口头上说“不能带、不能带”,可当他把车发动着要走时,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娃娃爬上卡车,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把头伸出驾驶室,安顿让娃娃们坐好,然后开上车就走了。另一个司机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拒绝搭载。有几个精明点的学生娃娃,一见司机进了驾驶室,便从怀里掏出家里大人给他们准备的一些吃伙,放到驾驶室里,不问同意不同意便往卡车上爬。他们几个人壮胆刚爬上卡车,却被司机臭骂了一顿,又低着头下了车。

站在一旁的张乾坤,看到这几个无奈的学生,好像他们都是自己的亲弟弟,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正想上前帮他们给司机说几句好话,只听几声汽车喇叭声,惊得拉套的骡子跑了起来。他和李拴柱赶紧扯牲口,没等牲口停下,卡车后面扬起一溜尘土,车早跑远了。

张乾坤征得李拴柱的同意,他把大车赶到几个学生娃娃跟前,亲手把他们的行李放到车上,让几个人都上去坐在车厢里。他自己坐在车辕上,打了一个响鞭,赶着大车从南原城向西山出发了。

一路上,几个学生娃娃一脸的喜悦。他们坐坐走走,不时地在路旁的沙枣树上,打一些过了冬的沙枣,一边吃着沙枣,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沟沟岔岔的野景。

上坡时,张乾坤把挽鞭花的鞭梢在当空打得“啪、啪”炸响。他的这一手是跟他父亲张有富学的。掌辕的骡子听见鞭响立马弓着腰鼓足了劲,和其他拉套的骡子扯着大车抢坡。下坡时,几个学生娃娃争着抢着拉挂木(刹手),一时满壕洼都能听见“吱吱”的声音。

平路上,张乾坤来了兴趣,在车辕上架起二郎腿,亮开嗓子唱起了陕北民歌: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边区的太阳红又红,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

走着走着,看见前面停着一辆运粮的大卡车。待他们走到跟前一看,就是刚才撵这几个学生娃娃下车的那个倔犟司机,正仰面躺在汽车肚子下面修车。张乾坤用鼻子哼了一下,心里说:“平时不学好,出门风雪搅。”

他们上到西山半山腰,那辆大卡车才从后面撵了上来。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走在路中央的大车充耳不闻,就是不让道,司机火了,头钻出驾驶室朝前喊着骂。赶车的张乾坤则显得很平静,说:“咱们都是个车户,你厉害个啥呢!”

坐在大车厢里的几个学生娃娃,因为没搭上汽车本来对司机就有气,一齐随李拴柱附和着说:“对,都是个车户,耍啥牛皮哩!”司机一看跟他们没法论理,尾随了好长一截路才超过大车,消失在车轮子拖起的土雾里。

大车上到西山顶,张乾坤他们到了拉煤的地点。对几个搭车的学生娃娃来说,才算是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舍不得掏几毛钱在车马店住一宿,吃了几个随身带的干粮馍,然后继续连夜往县城赶。

张乾坤和李拴柱给牲口卸了套,饮了水,添上草料后,两个人也舍不得掏几块钱让“炭猫子”背煤,就自己猫着腰,钻进几十米深的炭井里,摸黑用小背篼一趟趟地往外背煤。大约用了三四个小时,他们才给大车装满煤。

因为带的水冻成了冰,他俩只好把黑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狼吞虎咽地嚼起了干粮。张乾坤吃得太急,被馍馍给噎住了。他起身在地上打转转。李拴柱一看张乾坤噎得厉害,他把裤带一解,抓起还有半壶冰的瓦壶就往里面尿尿。他尿完尿,麻利地系好裤子,端上瓦壶追着给张乾坤灌尿喝。张乾坤一看这个老东西真格要给自己灌尿,一急从两米高的坎子上跳了下去。等他下到地面后,开始慢慢感觉不到噎了。

笑得直淌眼泪的李拴柱对爬上土坎子的张乾坤说:“大侄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张乾坤故意斜偏着头说:“我的先人,不要说喝你的尿了,光是尿臊气把人就能熏晕咧。”“愣棒,快别闹了,咱们还得连夜往回赶咧。”

张乾坤帮李拴柱套好装满煤的大车,从西山顶上出发往回赶。因为是坡路,又是黑天,李拴柱在前面牵着掌辕骡子的缰绳,张乾坤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拉着挂木。他们一路紧紧张张地到了山下的平路上。

张乾坤的手刚停下拉挂木,他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从前面的山弯里传来一声“妈——哟——”。他心里一紧,心想:“在这半夜三更的荒山野外,大冷天不会是有人吧?”

他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注意听。好长一段路也没有听到有人呼喊的声音,只有寒风呼啸着,夹杂着吓人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又走了一段路,在不注意时,他又听到一声“妈——哟——”。这一次他听得比较真切,并断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张乾坤侧过脸看了看李拴柱,李拴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用手牵着拉套骡子的缰绳,一声不响地只顾往前赶路。

其实,李拴柱听得比他还清楚。只是有人传说过,就在这段路的附近,民国九年大地震时,把一个戏班子的几十号人埋在了塌窑洞里。从此有人传言,每到深更半夜,过路人会听到吹拉弹唱的“鬼戏”。李拴柱一想到这里浑身直发毛,就故意装聋作哑什么都没听见。

张乾坤打了一个响鞭“驱鬼”。没想到,他的响鞭把鬼没驱走,倒从路旁的一个塌墙荒院里招来了连续几声凄惨悲哀的“妈——哟——”声。

两个大男人吓得喝住牲口,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儿。

张乾坤对李拴柱说:“肯定是人!”“你小子别傻,半夜里谁跑到这里犯疯病呢。”“李叔,你牵好牲口,让我上去看一看是咋回事。”李拴柱还要劝说张乾坤,没等他话出口,张乾坤已拿着鞭子向路旁山坡的荒院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张乾坤急切地喊李拴柱:“碎叔,碎叔,你赶快上来!”

李拴柱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紧张地气喘吁吁地爬到路旁的荒院墙根前。

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一位姑娘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在她旁边的枯草地上,平躺着一个老妇人。李拴柱小心地把手伸到老妇人的鼻前,他好像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

等姑娘在张乾坤的老羊皮袄里恢复了知觉后,先用惊恐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眼前站着的两个“炭猫子”,然后扑在老妇人身上声嘶力竭地痛哭开了。张乾坤和李拴柱见状,一时手足无措,只好蹲在姑娘的身边劝说她。“丫头!你快告诉我们!这究竟是咋回事?”李拴柱一急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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