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5 22:13:29

点击下载

作者:(清)曹雪芹 周汝昌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红楼梦

红楼梦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红楼梦 /(清)曹雪芹著;周汝昌校.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3ISBN 978-7-301-30318-4Ⅰ. ①红… Ⅱ. ①曹… ②周… Ⅲ. ①章回小说—中国—清代 Ⅳ. ①I242.4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34629号书  名 红楼梦HONGLOUMENG著作责任者 (清)曹雪芹 著 周汝昌 校策划编辑 王炜烨责任编辑 王炜烨 杨书澜标准书号 ISBN 978-7-301-30318-4出版发行 北京大学出版社地  址 北京市海淀区成府路205号 100871网  址 http://www.pup.cn电子信箱 zpup@pup.pku.edu.cn电  话 邮购部 010-62752015 发行部 010-62750672 编辑部 010-62750673印 刷 者经 销 者 新华书店965毫米×1300毫米 16开本 51.5印张 760千字2019年3月第1版 2019年3月第1次印刷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之部分或全部内容。版权所有,侵权必究举报电话:010-62752024 电子信箱:fd@pup.pku.edu.cn图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出版部联系,电话:010-62756370校序

这部《红楼梦》自2005年起,经过长达几度春秋的艰苦奋斗,今天终于印行面世,我感到十分欣慰。如果说这个版本是我经历六十多年努力的心力结晶,确是真实不虚,但并不等于是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了,只是表明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报告和虔诚的献礼。

全书沿用《石头记会真》选定的文字,然又经过逐字逐句重新细加汇校,反复核正达四次之多,解决修正了不少疏误遗留问题。本书汇校《红楼梦》正文的根本目的是寻求雪芹原稿文辞包括书写方法的本来面貌,这与通常的汇校整理的用意和方法都不尽相同。一般的汇校整理除了改正明显的错字讹句以外,总是想要为读者提供方便,于是就尽量把文字弄得规范化,稍微少见难认的字就会设法避免或改用目今大家所习惯的用法和写法。这样的用意虽好,却带来了难以避免的缺点和弊病。如今大家已然尽知文学艺术最大的魅力在于它的个性和特色,如果汇校一味偏重于按照现行办法来规范化,那必然就会把《红楼梦》真本原貌的特殊字法句法都拉向了一般化,这个问题值得特别注意。我的想法是要尽量尊重著书人曹雪芹的文笔和书写特点,只要不伤害不改变原来的含义,哪怕明知是创稿的笔误,也不主张改正。例如,第二回标题诗首句云“一局输嬴料不真”,从众多古抄本来看,输赢的“赢”沿用“嬴”字,这就表明此“嬴”字是雪芹笔下当日的原貌。然而既然“输赢”是个成词,那么“赢”字不管从“女”还是从“贝”,都不会影响雪芹创稿的本意,也就不必再把“嬴”改作“赢”。又如此诗的第四句“须问傍观冷眼人”,这个“傍”,其实在雪芹时代的读者都会知道,“傍”“旁”带不带立人偏旁是不必严格区分的,他们都会读作“旁观”的,因此在本书中仍然尊重那个“傍”字。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性质也不尽相同,但如细讲罗列太觉繁琐,只能略举一二。

我这样说、这样做,如果有读者仍然觉得不能同意接受,那么我再举一二经书古例,请您再加思考。例一:《论语》开头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无人不晓这个“说”是“悦”的古写通用字,所以谁也不会主张再版《论语》新本就干脆改作“不亦悦乎”。例二:《诗经》中“鞠有黄华”句,又是同一道理,谁也不会主张必须将它改成今天的“菊有黄花”。再如《诗经》中的“一苇杭之”句,谁也不会硬行把“杭”字改为“航”字。不必再举,读者谅已理解了我汇校《红楼梦》的体例原则了。总之希望读者能理解本书的用意及求真的苦心,举一反三,而不把这些当做失误,实为幸甚。

在本书汇校的一般体例之外,试举少数个别特例以供参考:一种是雪芹有意特用特写的字、词、句,二百数十年前的书写习惯或与今日有同有异,如写黛玉的眉眼,原文作“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对此有人以为“湾”是误字,应作“弯”;又,“含露目”不可解,应作“含情目”,如此等等。殊不知,“湾”字在十几个古抄本中完全一致,绝非抄手之误。盖雪芹用字另有深意,若用“弯”,不过仅仅表一曲线而已,而用“湾”,兼含眉下是一湾秋水,是故,“湾”字之三点水绝不能省去,此与误字岂能混为一谈。至于“含露目”,乃暗用唐代诗人李贺诗《李凭箜篌引》,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之句。黛玉正以芙蓉花为其象征,其所掣花名签正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出唐高蟾句“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此皆雪芹之文心匠意,他人不可及。

上文刚刚说到我的汇校是尽力尊重雪芹原著的真貌,如不可得,也要寻求一个最接近真本原貌的文本,所举诸例道理已明。可是事情是复杂的,有的笔误是从其原貌而不加改动;而另外有的笔误或原系抄误,又主张应该变通做法,允许酌加改正。这是否自相矛盾呢?从行迹现象上来看,似乎自相矛盾,而从事情的实质来看,则仍然是尽力寻求雪芹原著真貌的本意,并无一致。举一二小例作为说明:一个是开卷不久的七言绝句“无材可去补苍天”,凡是《红楼梦》的热心读者或许早已倒背如流,而这个校本却偏偏定为“无材可与补苍天”,这就引起了读者的疑问,并且以为如此轻改抄本原文是治学态度太不严谨。我心怀歉意,然而又必须加以解释:从传统格律诗的严格规定来讲,一个短短的七言绝句,二十八个字中不允许有重复的字出现。如今通行本此处的“无材可去”正与同篇的第四句“倩谁寄去”紧连,而两“去”相重,不仅字重,而且都在第四个字上相重,地位又同,这是不应该发生在雪芹笔下的怪异现象。于是推断两个“去”字必有一误,初步假设“去”“与”二字的讹混是由其草书形似所致。因为草书的“去”和“与”的横画只相差了一小截儿,或许抄书人误将草书的“与”认作了“去”。这样的假设能成立吗?及至从现藏于俄罗斯的那一部《红楼梦》古抄本中发现,正好有一处是“去”“与”二字互讹的例子,这就证明了假设的合理性,才敢于在本书此处定为“无材可与补苍天”。“与”,即参与之义也。其草书作,去字草书作,此二字形似致抄者误认,正和开卷不久石头自怨自悼,“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的“入选”二字紧密呼应。若作“去”字,即是去不去的问题,已非雪芹用字之本意了。《红楼梦》之正文,内中虽发生的文字讹错问题很多,而又多是由于作者手稿书写和传世清抄过录间的致误,但从中可窥见雪芹亦是位书法家,他对真、草、隶、篆无所不能,上文已然举过因草书字形而抄误的例子。又如把“梅”抄成“楼”,把“诉”抄成“近”;又如“悲”“想”二字相混,“如”“为”二字相混等等之例。稍通书法之人或一望可知或略加思索也就恍然,但对书法无缘的评论者就会产生很多不解甚至质疑。雪芹创稿时,口语中若干常用字尚无划一规范之书写法,又因其写作时间先后不一,同一用字却又出现不同字体或书写法,如“旷”“矌”即今之“逛”、“到茶”与“倒茶”、“嬷”与“嫫”、“狠”与“很”等词字的同时存在,其例不少。本书宗旨为存雪芹原稿本貌,均不强加统一,盖历史之真实不应以目今流行之整理办法而使其一般化,尽失其原著特点矣。《红楼梦》作者自云,“此书大旨谈情”。他所谓的“情”是倾注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不幸命运的同情、真情。故《红楼梦》并非索隐派所解之政治小说,然而此“千红”“万艳”之所以同遭不幸命运者,却又与政治暗中关联。试看书中有诗云:“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如山之白骨岂皆个别之遭遇,明系政局巨大变故之结果。细心读者自当触处豁然贯通。《红楼梦》一书不是爱情故事,也不是婚姻悲剧,甚至也不是像作者自云的悲欢离合、炎凉世态那一个层面的事情和意义,这部书所包含的中华文化乃至宇宙精华的一层一面,细究起来,其博大精深早已超越了个别人物、个别事件、个别经历、个别感受的狭隘范围了。这一点也是近年来若干有识之士开始领悟而不再以为是张皇夸大了。《红楼梦》一书之伟大意义究竟何在?论者多以为此乃旧时代、旧社会、旧礼法、旧意识之挽歌。余意:若果如此单一浅显,又何以为“伟”?何足谓“大”?试读中秋深夜联句至“寒塘”“冷月”之后,妙玉出而勒止前文续延结句,有云“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有云“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有云“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等诸多新句,此为全书大局预示,岂是挽歌一义所能限其洪蕴渊思者乎?

雪芹之《红楼梦》并非挽歌,上文已略论之。其实,雪芹著书之“大旨谈情”原即包含真、善、美三者而总括之言。盖雪芹之情专指真情、至情,情至极处,即所谓情痴、情种。能以此种真情、至情以待人者,即为至善,而此种至善者即为至美者。是故书中之诸钗群芳皆具有真、善、美之质素,却惨遭命运之涂炭、毁灭。请读《芙蓉女儿诔》,其中对于涂炭和毁灭真、善、美之假、恶、丑以不同于前文之含蓄委婉而变为激烈斥责,痛加挞伐。若明此意便悟,以《红楼梦》为消极虚无挽歌之见解,非雪芹之原旨矣。

雪芹传世抄本止于八十回,如“戚序本”第七十八回“芙蓉诔”后并无一字回尾结文;又“杨藏”“梦稿”(杨藏、梦稿系同一本子)本亦于此回之末记有“兰墅阅过”字样,合证得知:最早抄本实至七十八回即中止,其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出于另手后补,用以凑成八十整数便于传售,由此亦可以推知脂评所言“后之三十回”与“百十回大书”等语应解为七十八加上三十等于一百零八回,而一百零八回加以开卷“楔子”与终卷之“情榜”,即符“百十回”之总计数。“情榜”似应为十二钗之排名:由正钗、副钗、又副钗三排而拓增为九排,而九乘十二仍归于一百零八之总数。“情榜”以“大皆谈情”作呼应、作注解,也为全书作结,每一名下附注“情某”等语,如黛玉为“情情”、宝钗为“情时”、晴雯为“情屈”、金钏为“情烈”、鸳鸯为“情冤”、紫鹃为“情慧”、袭人为“情贤”、探春为“情敏”、香菱为“情怜”等等,是其中略可揣知之例。至于芳官,回目中有“斩情归水月”之言,纯属芳情被迫斩断,为庵主老尼骗去做使唤丫头而已。此为程高伪续所谓“焚稿断痴情”之愤怨而自绝于情者;二者本质迥异——伪续卷末结束之教示,则谓“大凡世人不独淫字不可犯,即情字亦不可犯,犯者必无好下场”云云,此正与雪芹作对,力图贬斥之要害,亦即程高续书之反芹大旨,愿读者详辨真假,勿为所惑。

雪芹真书七十八回后之情节梗概,我于1949年之《燕京学报》刊发《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一文中初有专论,首次倡立“探佚学”之途径,以窥雪芹思想艺术之全豹,回首六十年矣。

本书参与汇校的版本有:《胡适藏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甲;《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简称蒙;《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简称戚;《乾隆己卯四阅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己;《乾隆庚辰四阅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庚;《杨继振藏红楼梦稿本》,简称杨;《原苏联列宁格勒藏本》,简称苏;《舒元炜乾隆己酉序本》,简称舒;《梦觉主人乾隆甲辰序本》,简称觉;《郑振铎藏本》,简称郑。周汝昌丁亥十月初十《红楼梦》旨义《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曾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厌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提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诗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闻者了然不惑。

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余,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乃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绬之族,花锦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处?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去了。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有一首偈云:无材可与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神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总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何难也?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到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败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少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少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拉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的淫邀艳约,私讨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名《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傍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拢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那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化人形,竟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便郁结成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眼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酒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真情发泄其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则洗耳谛听,犹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者,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到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写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步来。士隐见女儿一发生的粉粧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面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棌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奈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往,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消号去。”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迹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间,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个人姓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者,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文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躬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个丫嬛,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嬛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散,既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晏已毕,乃另具一席于书房中,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照玉人楼。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被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是偶吟前人之事,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歌弦,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盘。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获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京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放社火花灯,半路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搆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料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便烧着窗纸。南方人家都用竹篱木壁者甚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唯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着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

此人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动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夫妻日日说恩情,夫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士隐听了,便迎上前来道:“你满口里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那道人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人万状,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出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鬂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自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冷,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疯跛道人听了,指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头,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了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文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过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报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丫嬛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诗云: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家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到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嬛,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滑,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大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怒色,仍是喜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人,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矣,没甚亲枝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而两个旧友亦在此境住居,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仗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两个伴读丫嬛,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只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来必有个翻过觔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聋肿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扔出来,意欲到那边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兴。

于是款步行来,方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中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文没有?”子兴道:“到无有什么新文。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实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门的人口极多,如何就消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游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园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了,也罕道:“这样诗书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到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到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的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赦,次子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好喜读书,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上进了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大奇了,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他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爷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的。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忽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我方才你一说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到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学生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等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的狠呢,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尊人也曾下死的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头女儿们拿他取笑说:‘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时,想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林家坐了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三个亦不错。政老爹之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他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时若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是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男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个,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蠲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了酒账。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听说,忙回头看时——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绪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有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此是后话。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内往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到:“这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湾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见两边是超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了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才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得人回话说:“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扶侍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的拜见过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嫫嫫并五六个丫嬛,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