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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6 0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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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瑟·米勒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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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勒姆的女巫

萨勒姆的女巫试读:

四幕剧

剧中人物

巴里斯牧师

蒂图芭

苏珊娜·瓦尔考特

托马斯·普特南

玛丽·沃伦

吕蓓卡·诺斯

约翰·赫尔牧师

法兰西斯·诺斯

哈里克警长

丹佛斯副总督

霍普金斯

贝蒂·巴里斯

阿碧格·威廉斯

安·普特南太太

梅喜·刘易斯

约翰·普洛克托

詹理斯·考莱

伊丽莎白·普洛克托

伊齐基尔·契佛

哈桑法官

萨拉·古德

关于本剧史实方面的一个注解

如果按照史学家使用历史这个词汇的意义来说,这个剧本不能算是历史。有时为了戏剧效果而需要把许多人物合而为一;卷入那场“呐喊指控”闹剧的姑娘人数减少了一些;阿碧格的年龄提高了几岁;当时有几位法官权力几乎相等,我在剧中用哈桑和丹佛斯这两个人物象征性地代表他们。但是,我相信读者会由此而发现人类史上最古怪而最可憎的一页的本质。剧中每个人物的命运都同他历史上原型的命运完全相符,个个都在历史上扮演过类似的——在某些情况下可说是一模一样的——角色。

至于这些人的情况,除了可以从少数几封信件、审判记录、当时发布的某些告示和一些有关他们品行的各种不同的可靠资料当中推测出若干情况之外,大多数人的情况不明。所以,除去我在剧本中注明的情况之外,这些人物可以说是我尽力依照他们已经为人所知的行为加以描绘而创造出来的。

第一幕

(序幕)

一六九二年春季,马萨诸塞州萨勒姆乡镇赛缪尔·巴里斯牧师住宅楼上的一小间卧室。

左侧有一扇窄小的窗户。晨曦通过铅条窗格玻璃照洒进来。右侧有一张小床,旁边还点着一根蜡烛。其他家具为一个大衣柜,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后墙有一扇门,正对着下到底层去的楼梯的平台。这间屋子给人一种干净而宽敞的感觉。屋顶椽木露在外面,质地粗糙,没有涂漆。

幕启时,巴里斯牧师跪在那张小床旁边,显然是在祷告。他那十岁的女儿贝蒂·巴里斯木呆地躺在床上。

这次事件发生时,巴里斯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人。在历史上,他声名狼藉,没有什么让人说好话的地方。他认为自己不管走到哪里,尽管竭力争取人们和上帝站在他这一边,却一直感到自己在受迫害。在教友举行集会时,如果有人事先没征求他的许可就擅自站起来去把门关上,他就觉得受到了侮辱。他是个鳏夫,对孩子和他们的天资一概不感兴趣。他把他们看成小大人,而且直到这次怪诞的危机事件之前,他跟萨勒姆乡镇别的人一样,根本就没把孩子当回事,而只觉得大人允许他们两眼微微低垂,两臂耷拉在身边,笔直地朝前走路,得到许可才说话,就已经蛮不错了,为此他们还应该感谢哩。

他的住宅坐落在“乡镇”内——可是按照今天的标准,我们简直都不会称它为一个乡村。教友聚会所就在附近;从这里展延出去直到海湾或内陆,只有很少一些带小窗户的深暗色房屋,蜷伏在阴冷的马萨诸塞冬日里。萨勒姆乡镇建立起来还不满四十年。对欧洲人来说,这整个地区是个蛮荒的边疆,住着一支盲信的教派;尽管如此,他们也往外输出产品,数量和价值均在慢慢增长。

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没有小说家——任何人即使手边有部小说,也不许看。他们信仰的教义禁止任何类似剧院或“无益的娱乐”这类玩意儿。他们不庆祝圣诞节,假日对他们来说只意味着应该更加专心致志地祷告。

这并非说在这种阴沉而严格的生活方式当中就连一点破例都没有。譬如说,盖一所新农舍,朋友们相帮来“起屋顶”,主人也会准备佳肴美馔,也许还会有几瓶烈性苹果酒传来传去。萨勒姆镇也有不少没用的人,他们在布丽奇特·比肖普小酒馆里的游戏台上转铜子儿消磨时光。也许艰苦劳动比教义信条更有力量,能使这里的道德免于沉沦,因为人们不得不像英雄那样向土地夺取颗颗粮食,说实在的,没人有太多的时间闲散游荡。

但是,这里实行一种两人一组的巡逻队四处执勤的制度,表明这里也有一些小花脸式的人物;他们的任务是“在人们做礼拜的时候来回巡逻,注意有谁在教堂里没有认真听牧师布道,对仪式漠不关心,或者留意谁在家里或地里表现不良,然后便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报告到行政长官那里去,于是这些人就有可能被指控”。这种特别爱管别人闲事的风气在萨勒姆居民当中久受尊重,无疑产生种种猜疑,其中许多猜疑后来助长了那阵正在来临的疯狂。照我的看法,这也正是一位名叫约翰·普洛克托的人所要反对的一件事,因为那种武装营时代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何况乡间也相当地——尽管并非彻底地——安全,老一套风纪开始招人怨恨了。但是这种争论,正如所有这类事那样表现得并不明朗,原因在于危险依然可能存在,保证安全的办法还要靠团结一致。

邻近就是荒野的边缘。美国人居住的大陆无边无尽地朝西展延,对他们来说真是无比神秘。一眼望去,茫茫大地日夜呈现在他们面前,隐秘而咄咄逼人,因为印第安部落时不时从那里出来袭击他们,巴里斯牧师就有一些属于他管辖之下的教民,他们的亲属被这些异教徒夺去了生命。

这里的老百姓有一种狭隘的地方观念,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没有能使印第安人皈依基督教。他们也许宁愿从异教徒而不是从同胞基督教徒手中把土地夺取过来。不管怎么说,改变信仰的印第安人寥寥无几,因此萨勒姆镇居民认为这块处女林地是魔鬼最后的保留地、据点和坚守不放的堡垒。就他们所知,美洲森林是地球上最后一块不敬仰上帝的地方。

先是为了这些原因,当然还有其他缘故,他们采取了一种固有的对抗乃至迫害的态度。他们的祖先当然在英国受过迫害,所以他们和他们的教会现在有必要不给任何其他教派以自由,唯恐他们的新耶路撒冷会受到一些错误的生活方式和骗人的思想的亵渎和败坏。

简而言之,他们相信自己坚定的双手在高举那支会照亮世界的圣烛。我们继承了这种信仰,而这种信仰既帮助了我们,也损害了我们。它使他们纪律严明,从而受益。他们大体上都是虔诚的老百姓,选择在这个国土安居乐业,或者是出生在这里,因而不得不争取生存。

他们在性格上同头一批在更遥远的南方弗吉尼亚州詹姆斯敦定居下来的移民截然相反,相比之下就可以证实他们的信仰是有价值的。在那里登陆的英国人主要的动机是为了追逐利益。他们想捞取这个新国土的财富,发财致富,返回英国。他们是一帮个人主义者,一群比马萨诸塞人更善于讨好奉承的人,但是弗吉尼亚把他们毁了。马萨诸塞人试想消灭清教徒,可是清教徒联合起来了;他们组成一种公有社会,一开始近似一种武装营,有个十分忠诚的专制领导。但是,这是一种经由公众同意的专制,因为他们自上而下具有一种共同的思想,从而团结一致;这种思想持久存在正是他们遭受一切苦难的原因,也正是他们为一切苦难辩解的理由。所以,他们那种自我克制的能力,坚决的意志,对一切无益的消遣所产生的怀疑,高压审判,都是征服这块十足与人为敌的空间的完美工具。

然而,萨勒姆居民在一六九二年已经不像一六二○年首次乘“五月花”号船来到美洲的英国清教徒那样对英国表示忠诚了。人们当中出现了巨大的分化,一场革命就在那时使皇家政府垮了台,并由一个政务会代替它行使职权。在他们眼里,这必定是个混乱时期,而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这种情况就跟今天我们这个时代所遇到的情况一样,看来是复杂而难以解决的。许多人由此而多么轻易地相信这种混乱时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黑暗势力强加给他们的,这一点也是不难理解的。法庭的记录上并没有这种推测的线索,但是在任何时代,社会一有动乱就会滋长这种神秘的猜疑,而且在像萨勒姆镇那样从社会表层下面产生困惑的时候,依然期望人们还能久久压制住他们那种由于失意而蕴积的全部力量,而不把一些无辜的人坑害成牺牲品,那就是过分的奢想了。

下面就要开场的这出萨勒姆悲剧,是从一种似是而非的谬论发展起来的。我们今天依然生活在这种似是而非的谬论的钳制下,而且我们还没有希望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原因很简单:萨勒姆居民为了良好的意图,甚至是严正的意图而发展了一种神权政治,一种政教结合的力量,其作用就是要保持社会上的一致性,不让任何分裂现象出现,以免物质上或思想上的敌人有可能来破坏它。这是为了一个必要的目的而铸成的,而且也达到了那个目的。然而,一切体制组织都是而且必须是建立在排外和禁令的想法上的,正像两个物体不可能相容在同一个空间之内一样。这种时刻来到新英格兰,显然正值社会秩序对人们的约束过分严厉的时刻,这种组织起来的秩序是为了对抗危险的威胁,而实际上那种威胁看来也并非十分严重。那种逐巫行动在它的势头开始转向更大的个人自由时,一种惶恐不安的反常现象就在各个阶层当中出现了。

一个人即使超脱个人邪恶的表现,也只能对他们全体人表示惋惜而已,正如我们早晚有一天也会受人怜惜一样。人至今还不可能毫无约束地组织他的社会生活,均势仍然不得不在秩序和自由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但是,逐巫行动不仅是一种镇压行动,而且显然也给每一个人一个期待已久的机会,得以借控告无辜的人为口实而竭力坦白自己的错误和罪恶。一个人突然有可能——神圣而爱国地——说玛莎·考莱夜间闯入他的卧室,趁他老婆在他身旁酣睡时扑倒在他的怀里,“几乎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当然只是她的精灵,但是他那种自我坦白的得意劲儿,即使那真是玛莎本人,也不过如此了。这类事通常人是不便当众谈出来的。

邻居之间的宿仇旧怨现在得以公开表露,相互不顾圣经仁慈的训令而采取报复手段。争夺土地的欲望往昔只表现在有关边界和契约的一般口角上,如今则上升到道德领域;一个人可以指控他的邻居是巫师,而且在干这种勾当时还觉得正当有理。旧账可以在魔鬼和上帝之间那一级天庭之争中算清;猜疑啦,不幸的人对幸福的人的忌妒啦,都能够在普遍报复的浪潮中爆发出来,而且也确实爆发了。

[巴里斯牧师正在祷告,我们尽管听不清他的话语,仍然可以感到他有点惶恐不安。他嘟嘟囔囔,接着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他真的哭了,随后又做起祷告;他的女儿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门启,他的黑人女仆蒂图芭走进来。她四十来岁,是巴里斯从巴巴多斯把她带来的;他在当牧师之前有几年曾经在那里经商。她进来时那副神情,就像是不让她看到她心爱的人儿真叫她没法再忍受似的,但是她也怵怵怛怛,因为她那种当奴隶的本性提醒她,不管这家出了什么事,最后总是归罪于她。

蒂图芭 (已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小贝蒂很快就会好吗?

巴里斯 出去!

蒂图芭 (回到门前)我的小贝蒂不至于死吧……

巴里斯 (愤怒而匆忙地站起来)滚出去!(她退出)滚——(他抽抽噎噎地呜咽,接着咬紧牙关,把门关上,筋疲力尽地靠在上面)噢,我的主啊!求主帮助我!(他恐惧得浑身哆嗦,一边抽泣,一边嘟嘟囔囔,走到床前,慢慢抬起贝蒂的一只手)贝蒂,孩子。乖孩子。醒醒,张开你的眼睛啊!贝蒂,贝蒂……

[他正弯腰想再跪下来,他那十七岁的侄女阿碧格·威廉斯进来了;她是个孤儿,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很会装腔作势,花招不少。这当儿,她既忧虑又恐惧,而且很有礼貌。

阿碧格 叔叔?(他回身瞧她)苏珊娜·瓦尔考特刚从格里葛斯大夫家来了。

巴里斯 噢?叫她进来,叫她进来。

阿碧格 (探头向外喊苏珊娜,后者正在几级楼梯下面的厅堂里)上楼来,苏珊娜。

[苏珊娜·瓦尔考特,一个紧张不安的姑娘,比阿碧格稍微年轻一点,走进来。

巴里斯 (着急地)孩子,大夫怎么说?

苏珊娜 (在巴里斯身旁探着脖子瞧一眼贝蒂)他叫我来告诉您,牧师先生,他在书本里找不到治这种病的药。

巴里斯 那他还得继续找。

苏珊娜 是,先生,他从您这儿走后就一直在查找,先生。可他叫我告诉您,您该注意一下出现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不正常的原因。

巴里斯 (张大两眼)不——不。这儿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原因。告诉他,我已经去请贝弗利乡镇的赫尔牧师到这里来一趟,赫尔先生肯定会证实这一点的。叫他继续找药,别胡思乱想这儿有什么不正常的原因。根本就没有嘛。

苏珊娜 是,先生。是他叫我这样告诉您的。(她转身朝外走)

阿碧格 苏珊娜,这事你可别在村子里胡扯。

巴里斯 直接回家去,别瞎扯什么不正常的原因。

苏珊娜 是,先生。我求主保佑贝蒂。(她走出去)

阿碧格 叔叔,乡镇里到处都在谣传这里出现了巫术;我想您还是亲自下楼去否认一下好。厅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先生。我坐在这儿看着贝蒂。

巴里斯 (苦恼地转向她)我怎么跟他们说呢?说我发现自己的女儿侄女像异教徒那样在树林里跳舞吗?

阿碧格 叔叔,我们确实跳过舞;您可以跟他们说我承认这件事——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用鞭子处罚我。可他们却说什么玩弄巫术。贝蒂根本不是中了邪。

巴里斯 阿碧格,我知道你没有向我坦白,因此我没法去见全体教徒。你在树林里跟贝蒂到底干了些什么?

阿碧格 我们的确跳过舞,叔叔;后来您突然从矮树圈里跳出来,贝蒂吓了一跳就晕过去了。整个就是这么回事嘛。

巴里斯 孩子,你坐下。

阿碧格 (颤颤悠悠地坐下)我绝对不会伤害贝蒂的。我爱她极了。

巴里斯 听着,孩子,你这样做早晚会受处罚的。你要是真的在树林里跟精灵鬼怪打交道,我现在就得知道真实情况,因为我的敌人肯定会知道的,他们会拿这事把我毁掉的。

阿碧格 可我们压根儿也没念咒召唤精灵鬼怪啊。

巴里斯 那她为什么从午夜到现在一动也不动呢?这孩子凶多吉少喽!(阿碧格低下眼神)事情总会露馅儿的——我那些敌人会把它讲出来的。让我知道你们在那儿到底干了些什么。阿碧格,你知道我有不少敌人吗?

阿碧格 我听说过,叔叔。

巴里斯 有一派人发誓要把我轰下布道的讲坛。你明白吗?

阿碧格 我想是的,叔叔。

巴里斯 而如今就在这种闹分裂的局面当中,别人发现我自己的家恰恰是邪魔歪道的中心。在树林里干些亵渎神明的丑事——

阿碧格 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叔叔!

巴里斯 (指着贝蒂)你管那叫做闹着玩儿?(她垂下眼睛。他求她)阿碧格,你要是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大夫,千万告诉我吧。(她沉默不语)我去找你们,看见蒂图芭在火堆上面晃动她的两只胳臂。她干吗要那样做呢?我还听见她扯着嗓门尖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就像个傻畜生那样在火堆上方扭动身子!

阿碧格 她一向爱唱她那些巴巴多斯民歌,我们也就跟着翩翩起舞。

巴里斯 我不能假装没瞧见,阿碧格,因为我的敌人不会对这种事睁一眼闭一眼的。我还看见草地上有一套衣裳。

阿碧格 (天真地)一套衣裳?

巴里斯 (颇难启齿)嗯,一套衣裳。我觉得我看见——一个人光着身子跑进树林里去了!

阿碧格 (惊惶地)没人光着身子!您看错了,叔叔!

巴里斯 (愤怒地)我没看错!(他从她身边走开,接着坚定地说)现在跟我说实话,阿碧格。我请你掂一掂你的真心实话的分量,因为现在我的牧师职位都快不保了,我的圣职呵,没准儿还有你表妹的性命也危险了。不管你们在树林里干了什么丑事,现在都痛痛快快讲给我听吧,我不明真相就不敢下楼去见他们。

阿碧格 没有什么别的了,我发誓,叔叔。

巴里斯 (仔细端详她,接着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阿碧格,我在这个教区里苦干了三年才叫这些倔强的人信任我,而如今正当我在这个教区渐渐赢得乡亲们一点尊敬的时候,你却在损害我的名声。你父母去世以后,我收留了你,孩子,我给你吃穿住,你还要怎么样——现在老老实实回答我。你在乡镇里的名声——是不是完全清白?

阿碧格 (略感不满)怎么,当然清白啦,先生。我没做过什么有失体统的事。

巴里斯 (中肯地)阿碧格,普洛克托大嫂把你辞退,除了你跟我讲的理由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我听人说,我干脆跟你实说吧,她今年很少进教堂,就是因为她不愿意跟一个脏玩意儿坐得很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碧格 她恨我,叔叔,她当然恨我了,因为我不愿意做她的奴隶。她是个心眼儿狠毒的婆娘,爱撒谎,冷冰冰的,一天到晚装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儿,我不愿意给这种娘们儿干活!

巴里斯 她没准儿是那样。可是叫我不安的是,你从他们家里出来已经七个月了,这段期间怎么居然没有别的人家雇用你呢。

阿碧格 他们要的是奴隶,不要我这号人。让他们到巴巴多斯去找好了。我才不愿意为他们哪一位把自己的脸抹黑呐!(内心隐藏着对他的怨恨)您是不是嫌我住在这儿讨厌啦,叔叔?

巴里斯 不是——不是。

阿碧格 (发火)我在村子里名声挺好!我不许别人说我名声臭!普洛克托大嫂是个净说瞎话的碎嘴子女人!

[安·普特南太太上。她四十五岁,是个梦魇缠身、受死亡折磨、性格怪僻的女人。

巴里斯 (门刚一开)不——不,我谁也不见。(一看见是她,略表敬意,尽管还有忧虑)哦,原来是普特南大嫂,请进。

普特南太太 (兴致勃勃,两眼闪亮)真是件怪事啊。肯定是恶魔给了您一家伙。

巴里斯 不是,普特南大嫂,这是——

普特南太太 (朝贝蒂瞥一眼)她飞了多高,多高啊?

巴里斯 没有,哪儿的事,她从来没飞过——

普特南太太 (对这事特感兴趣)怎么,她当然飞过啦。考林斯先生看见她打英格索尔家的谷仓上面飞过去,他说她就像鸟儿一样轻轻落地!

巴里斯 普特南大嫂,听我说,她从来也——(托马斯·普特南先生上,他是个苛刻的富裕地主,约摸五十岁)哦,早安,普特南先生。

普特南 如今出了这种事,完全是天意呵!天意。(他径直朝床前走去)

巴里斯 出了什么事,先生,什么——?

[普特南太太朝床前走去。

普特南 (低头瞧瞧贝蒂)邪门儿,她的眼睛闭着呐!你瞧,安。

普特南太太 可不是吗,这可真怪啊。(对巴里斯)我们家那个孩子可张着大眼。

巴里斯 (惊吓地)您的姑娘萝丝也病了?

普特南太太 (恶意地断定)我可不管那叫做病;魔鬼一插手,可比病要厉害得多。那是快玩完了,您知道,死神用叉子叉,用蹄子踢,要她们的命咧。

巴里斯 噢,请不要这样说!萝丝怎么不舒服啦?

普特南太太 她想必不舒服呗——今天早上她就没醒过来,可是张着大眼,直愣愣地走路;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还不能吃东西。她的魂灵准是让魔鬼勾走了。

[巴里斯惊恐万分。

普特南 (仿佛探听详情似的)听人说您派人去请贝弗利乡镇的赫尔牧师啦?

巴里斯 (这当儿信心减退了)预防预防罢了。他对各式各样的邪魔歪道比较了解,经验丰富,我——

普特南太太 确实,去年他就在贝弗利发现了一个巫婆,您想必记得。

巴里斯 安大嫂,他们只认为那可能是个巫婆罢了,我相信咱们这儿没有牵扯到巫术。

普特南 没有巫术!请您注意,巴里斯先生——

巴里斯 托马斯,托马斯,我请您不要忙于下结论,随随便便就把这说成是巫术。我知道您——托马斯,您最不希望给我安上这样一个灾难性的罪名。咱们不能匆匆忙忙就断定那是巫术在作怪。我家里出现这种乌七八糟的事,乡亲们会把我轰出萨勒姆的。

这里介绍一下托马斯·普特南。他是个怨气冲天的人,至少有一件使他非常不满的事,看来是很有道理的。那就是不久以前,他的连襟杰姆斯·贝莱没有被推选为萨勒姆的牧师。贝莱本来很够资格,三分之二的票数推选他,可是有一派人坚决反对接受他,原因不详。

托马斯·普特南是这个乡镇一位最阔的人的长子。他曾经在纳拉甘西特同印第安人交过战,对教会事务也挺热心。全村老百姓竟然那么显眼地不推选他为全村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的候选人,尤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知识水平上比他周围的大多数人都要高,这无疑使他觉得老乡们太亏待他了。

他那种伺机报复的性格早在这次逐巫案件开始之前就已经显露。另一位前任牧师乔治·布劳斯,为了付妻子的丧葬费,不得不借一笔债,后来由于这个教区对他的薪水疏忽大意,他很快就破产了。托马斯和他的弟弟约翰就以欠债为理由使布劳斯蹲了监狱,而实际上后者并没有欠他们指控的那笔债。这个事件重要之处在于布劳斯后来又再度当选为牧师,而托马斯·普特南的连襟贝莱却被人否决了;怨恨的动机昭然若揭。托马斯·普特南觉得自己的名望和他的家族的荣誉让全村老百姓玷污了,于是他想方设法要把这种局面扭转过来。

另有一个原因叫人相信他是个刻毒的人,就是他试图不遵照他爹那份遗嘱的规定分一笔相当多的遗产给他的异母兄弟。但是,他在这桩事情上,就跟他在其他每一件公共事务上试图推行自己的一套办法那样,也未得逞。

因此,人们毫不奇怪地发现许多控告别人的状子都出自托马斯·普特南的手笔啦,他的名字时常签在那种证实神怪事物出现的作证书上啦,他的女儿总在审讯过程中的紧要关头带头呐喊指控啦,尤其是在——到时候咱们就会谈到。

普特南 (这当儿,他故意要打击一下巴里斯,因为他藐视他,要把他推向无底深渊)巴里斯先生,过去这里出现一些争论,我总站在您这一边,我还会继续那样做,可是您要是在这件事情上畏畏缩缩,我可就不能奉陪了。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报仇雪恨的害人精灵在对这些孩子下毒手。

巴里斯 可是,托马斯,您不能——

普特南 安!把你的事向巴里斯先生说一说。

普特南太太 巴里斯牧师,我先后生了七个娃娃都没能受洗礼。说真的,先生,您没瞧见他们个个一生下来别提多结实啦。可是个个都在出生的当天晚上萎缩在我的怀里死掉了。我啥也没说,可心里暗自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而如今呐,就在今年,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萝丝——我发现她变得古里古怪。她今年变成一个鬼鬼祟祟的孩子,就好像有一张嘴也正在把她的生命吮吸干了似的,叫她越来越萎缩。所以,我想让她来找您的蒂图芭——

巴里斯 来找蒂图芭!蒂图芭能会什么——?

普特南太太 蒂图芭知道怎样跟死人交谈,巴里斯先生。

巴里斯 安大嫂,念咒招魂可是一桩极大的罪恶!

普特南太太 我敢发誓,还有谁能肯定地告诉我们是谁谋害了我那几个孩子呢?

巴里斯 (惊吓地)妇道人家呵!

普特南太太 他们全是给害死的,巴里斯先生!请您注意我有证据!注意!昨天夜里,我的萝丝跟她们的小精灵挺亲近。他们干了些什么,我全知道,先生。眼下除非是某种黑暗邪恶势力封住了她的嘴,还有什么会使她变成哑巴呢?这难道不是个奇怪的征兆,巴里斯先生!

普特南 您明白吗,先生?咱们当中准是暗藏着一个谋害人的巫婆。(巴里斯回头瞧着贝蒂,心惊胆战)让您的敌人爱怎么利用这件事就怎么利用吧,您自己可不能再闭眼不管啦。

巴里斯 (对阿碧格)这么一说,你们昨天晚上真的念咒招魂了。

阿碧格 (低声地)不是我,先生——是蒂图芭和萝丝。

巴里斯 (这当儿又惊恐地转身朝贝蒂走去,低头瞧瞧她,然后移开视线)唉,阿碧格,我真是好心没好报呵!我现在整个儿完蛋了。

普特南 您没有完蛋!您应该自个儿抓住时机。别等别人来指控您——自个儿就先把这事宣布出去。您发现巫术在作怪——

巴里斯 在我自己家里吗?在我自己家里吗,托马斯?他们会因为这事把我打翻在地的!他们会把这事说成——

[普特南家的女仆梅喜·刘易斯,一个冷酷无情而狡猾的十八岁胖姑娘,走进来。

梅 喜 对不起。我只想来看看贝蒂好一点没有。

普特南 你干吗不待在家里?谁在陪着萝丝?

梅 喜 她奶奶来了。我觉得她好一点啦——打了个挺响的喷嚏咧。

普特南太太 啊,这可是个好征兆!

梅 喜 我不再害怕了,普特南大娘。那真是个好喷嚏,我敢保证,再照那样打一个就会叫她清醒过来啦。(她走到床前去瞧瞧)

巴里斯 托马斯,别再打搅我了,好不好?我想单独做会儿祷告。

阿碧格 叔叔,您打半夜起就一直在祷告。您干吗不下楼去——

巴里斯 不——不。(对普特南)我现在对乡亲们没什么可交代的。等赫尔先生来到之后再说。(让普特南太太离开)请吧,安大嫂……

普特南 请您注意,先生。您该狠狠打击魔鬼,全村老百姓都会为这事求主赐福给您的!下楼去吧,跟大伙儿说说——跟他们一块儿祈祷。大伙儿都渴望听到您的话,先生!您当然愿意跟他们一块儿祈祷啦。

巴里斯 (有所动摇)领他们唱首圣歌倒还可以,不过先别提什么巫术。这事我不想谈论。事情还没完全闹清楚。我自从来到这儿,已经有够多的争论,可不想再添别的了。

普特南太太 梅喜,回家去看着萝丝,听见没有?

梅 喜 是,太太。

[普特南太太下。

巴里斯 (对阿碧格)她要是再朝窗户冲过去,马上叫我。

阿碧格 我会叫您,叔叔。

巴里斯 (对普特南)她的两只胳膊今天力气可大得不得了。

[他和普特南下。

阿碧格 (惊惶缓和了点)萝丝怎么病了?

梅 喜 稀奇古怪,我也闹不清怎么回事——打昨天夜里她就像个死人似的走来走去。

阿碧格 (蓦地转身,向贝蒂走去;这当儿带着忧虑的声调喊道)贝蒂?(贝蒂没有动静。她摇晃她)快醒醒,贝蒂!别再装模作样啦!贝蒂!快醒醒!

[贝蒂还是没有动静。梅喜也走过去。

梅 喜 你有没有试过揍她两下子?我狠狠地给了萝丝一下子,叫她清醒过来一阵子。来,让我也给她一记耳光。

阿碧格 (拦住梅喜)别这样,牧师会上来的。现在听着:如果他们审问咱们,就说咱们跳过舞——这我已经向牧师交待了。

梅 喜 嗯,还说什么?

阿碧格 他知道蒂图芭念咒把萝丝几个死去的姐妹从坟墓里召唤出来。

梅 喜 还有什么?

阿碧格 他看见你光着身子。

梅 喜 (吃一惊,勉强一笑,合拢双手)哎哟,老天爷!

[玛丽·沃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她是个孤独、幼稚、低声下气的十七岁姑娘。

玛丽·沃伦 咱们怎么办?全村的老乡都出来了。我刚从农场来,人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巫术!他们会把咱们叫做女巫的,阿碧!

梅 喜 (边指边瞧着玛丽·沃伦)她打算说出去,我知道。

玛丽·沃伦 阿碧,咱们早晚得说出去。巫术可是一项受绞刑的罪过,就像两年前他们在波士顿把人绞死那样呵!咱们得说实话,阿碧!跳舞至多挨一顿鞭子罢了,别的事可就大不一样喽!

阿碧格 嗯,咱们会挨一顿鞭子的!

玛丽·沃伦 我可啥也没干,阿碧。我只在一边瞧瞧!

梅 喜 (朝玛丽威胁地走去)哼,你是个了不起的旁观者,玛丽·沃伦,呃?你竟敢在一旁偷看,胆子可真不小哇!

[贝蒂在床上呜咽。阿碧格立刻转向她。

阿碧格 贝蒂?(朝她走去)我说贝蒂,亲爱的,醒醒吧。我是阿碧格。(她把贝蒂扶起来,使劲摇晃她)我可要揍你啦,贝蒂!(贝蒂呜咽)哎呀,你好像好多啦。我已经向你爸爸交待,全都跟他说了。所以用不着——

贝 蒂 (十分惧怕阿碧格,站起来,从床前倏地窜出去,把身子贴在墙上)我要妈妈!

阿碧格 (大吃一惊,小心翼翼地挨近贝蒂)你哪儿不舒服,贝蒂?你妈死了,早就给埋了。

贝 蒂 我要飞到妈妈那儿去。让我飞,飞,飞!(她抬起胳膊好像要飞似的,向窗口飞奔过去,把一只腿伸出窗外)

阿碧格 (拽她离开窗口)我都跟他说了;他现在知道了,咱们干的事他全都知道了——

贝 蒂 你喝血,阿碧!这你没告诉他!

阿碧格 贝蒂,不许你再提这事!不许你——

贝 蒂 你喝了,你就是喝了!你一边喝血,一边咒约翰·普洛克托的老婆快死!你喝血咒普洛克托大娘快死!

阿碧格 (给她一记耳光)住嘴!你给我住嘴!

贝 蒂 (瘫倒在床上)妈妈,妈妈!(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阿碧格 你们都听着。咱们跳过舞。蒂图芭念咒召唤过萝丝·普特南死去的姐妹的鬼魂。就这些。注意,别的事你们俩谁要是露一句,或者含混地提到,我就会在哪天吓人的黑夜里来找你们好好算账,厉害得叫你们浑身打哆嗦。你们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我见过印第安人在我枕头旁边砸碎了我亲爱的爹娘的脑袋,我见过黑夜里所干的血淋淋的勾当,我能叫你们一见太阳落山就胆战心惊!(她朝贝蒂走去,粗暴地把她拽起来)现在你——给我坐起来,不许再哭!

[但是贝蒂用手捂着脸瘫倒下去,失去知觉地躺在床上。

玛丽·沃伦 (带着歇斯底里的惊吓神情)她这是怎么啦?(阿碧格也惊惶地瞧着贝蒂)阿碧,她别是要死了!念咒招魂可是一桩大罪过,咱们——

阿碧格 (朝玛丽走去)住嘴,玛丽·沃伦!

[约翰·普洛克托上。玛丽·沃伦一看见他就吓得蹦起来。

普洛克托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庄稼人。他不是这个乡镇哪一派的成员,不过有迹象表明他对待虚伪的人自有一套尖利嘲讽的办法。他是那种身强力壮、心平气和、不随波逐流的人,拒绝支持那些派性很强的人,由此没法不招来他们的痛恨。一个笨蛋在普洛克托面前顿时会感到自己蠢不可及——因此,普洛克托这样的人一向遭受别人的诽谤。

然而,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那样,他所表现的那种坚定态度也并非出自一个未受扰乱的心灵。他是个罪人,一个不仅违反当时的道德风尚、而且违背自己想象中的体面行为的罪人。这种人没有什么洗涤自己罪恶的宗教仪式。这是我们从他们那里继承下来的另一种特性,既有助于惩戒我们,也促使我们当中滋长虚伪。普洛克托在萨勒姆受人尊敬,甚至叫人畏惧,结果连他本人也把自己看成是一个骗子。但是表面上这一点还没有显露什么痕迹;他从楼下挤满人群的厅堂里走上来时,我们看到他是个壮年人,沉稳而富有信心,隐藏着一股尚未发挥出来的力量。他的女仆玛丽·沃伦只能为自己的困窘和恐惧辩解几句。

玛丽·沃伦 噢!我正要回家去,普洛克托先生。

普洛克托 玛丽·沃伦,你又犯傻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许你随便离开家,你为什么不听?我出钱雇你,还得经常到处找你,比找我的牛还费劲儿。

玛丽·沃伦 我只是来看看人世间出现的这桩大事。

普洛克托 大事,哪天我叫你的屁股尝尝什么是大事。回家去;我老婆等你回去干活呐!(她想法保留一点庄严的样儿,便慢条斯理地走出去)

梅 喜 (又怕他,又好像让人古怪地搔到了痒处似的)我也该走了。我还得回去看护我的萝丝。再见,普洛克托先生。

[梅喜鬼鬼祟祟地退下。自从普洛克托进来之后,阿碧格就好像在踮起脚尖站着,张着大眼注视他。他瞥了她一眼就朝贝蒂床前走去。

阿碧格 嘿!我几乎都忘了你有多么强壮啦,约翰·普洛克托!

普洛克托 (瞧着阿碧格,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这儿在闹什么鬼把戏?

阿碧格 (神经质地一笑)没什么,只是她变得有点傻里傻气罢了。

普洛克托 一大早就有人路过我家门口那条道到萨勒姆镇来,就像朝圣队伍似的川流不息。老百姓都在嘀咕什么巫术。

阿碧格 呸,甭听他们胡说八道!(她面带亲昵而邪恶的神情,迷人地朝他走近一点)我们昨天晚上正在树林里跳舞玩,我叔叔突然朝我们这边窜过来。贝蒂受了惊吓,就是这么回事。

普洛克托 (展现微笑)呃,你还是那样调皮捣蛋啊!(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表达期望的颤笑,大着胆子朝前靠过去,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看你啊,不到二十岁就会给带上脚镣,关进监牢。

[他朝前走一步打算躲开,她拦住他的去路。

阿碧格 跟我说句话,约翰。说句温柔的话儿嘛。(她那种强烈的欲望使他收敛了笑容)

普洛克托 别这样,阿碧。事情早已了结。

阿碧格 (嘲笑地)你打五里路以外赶到这儿来,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那个蠢丫头吗?我可太了解你啦。

普洛克托 (坚定地把她推开)我是来看看你叔叔在搞什么鬼名堂。(坚决强调地)别再胡思乱想,阿碧。

阿碧格 (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摆脱她)约翰——我每天夜里都在等你。

普洛克托 阿碧,我从来也没给你留下希望叫你等我。

阿碧格 (生起气来——她不信这话)我觉得我不能只停留在希望上呵!

普洛克托 阿碧,别胡思乱想啦。我不会再来找你。

阿碧格 你当真在跟我开玩笑。

普洛克托 你太了解我了。

阿碧格 我知道每次我在你那所房子后面走近你,你就怎样抓住我的后背,像一匹种马那样汗水淋淋!难道是我想那样吗?把我轰走的是你的老婆,你设法装成是你干的。她把我轰走时,我看见了你脸上的表情,你当时爱我,现在也一样爱我!

普洛克托 阿碧,你说这话可太撒野了——

阿碧格 野丫头就说野话呗。可我觉得并不太野。自打她轰走我之后,我看见过你;好几个晚上我都看见你了。

普洛克托 这七个月以来,我简直就没走出过我的农场一步。

阿碧格 我能感觉到热情,约翰;你那股热情把我拽到了窗口,我看见你抬头张望,孤孤单单的,满腔欲火。你敢说你没抬头瞧我的窗户吗?

普洛克托 也许瞧过。

阿碧格 (这当儿声调变得柔和)你应该瞧。你不是个冷血汉子。我了解你,约翰。我了解你。(她哭了)我没法睡着光做美梦啊;我睡不着,老是醒着,在房间里遛来遛去,好像会发现你正打哪扇门进来似的。(她狠命抓紧他)

普洛克托 (尽管挺怜悯她,还是执意把她轻轻推开)这丫头——

阿碧格 (一阵愤怒)你怎么管我叫丫头!

普洛克托 阿碧,我也许有时会温柔地想到你。可我宁愿剁掉我的手也不会再去挨近你了。别再想入非非。咱俩压根儿就没接近过,阿碧。

阿碧格 不,咱俩接近过。

普洛克托 没有,没接近过。

阿碧格 (挺生气地)唉,我真不懂这样一条硬汉子怎么会让那样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婆管得——

普洛克托 (被激怒了——也生自己的气)不许你胡说伊丽莎白的坏话!

阿碧格 她在村子里诽谤我!造谣中伤我!她是个冷冰冰、假装哭哭啼啼的女人,可你听任她摆布!让她把你变成一个——

普洛克托 (摇晃她)你找鞭子抽吗?

[从楼下传来人们唱赞美诗的圣歌声。

阿碧格 (落泪)我一直在等待着过去从梦中把我唤醒、叫我心中开了窍的约翰·普洛克托!我以往从来不知道萨勒姆是那样的虚伪,从来不知道那些信仰基督教的女人和她们海誓山盟的丈夫教导我的一切全是一派谎言!而现在你却叫我除掉我眼睛里的这种光芒?我才不会呢,我办不到!你爱我,约翰·普洛克托,不管那是什么罪恶,你还是爱我!(他骤然转身走开。她朝他冲过去)约翰,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吧!

[传来那句“升向耶稣”的圣歌词句,贝蒂突然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哭泣。

阿碧格 贝蒂?(她奔向贝蒂,后者这时正坐起来喊叫。阿碧格一边想把贝蒂的手拉下来,一边喊道:“贝蒂!”普洛克托也走过去)

普洛克托 (越来越气馁)她在干什么呐?姑娘,你哪儿不舒服?别这样鬼哭狼嚎的!

[这当儿,歌声戛止,巴里斯冲进来。

巴里斯 怎么啦?你们对她干了什么?贝蒂!(他朝床前冲过去,嘴里喊道:“贝蒂!贝蒂!”普特南太太上,充满好奇心;托马斯·普特南和梅喜·刘易斯也跟着进来。巴里斯在床前用手轻轻拍打贝蒂的脸蛋儿,她还在呜咽,而且想站起来)

阿碧格 她听见你们唱歌就突然坐起来大喊大叫。

普特南太太 那是圣歌!圣歌!她一听见上帝的名字就受不了啦!

巴里斯 不会的,绝没有那回事!梅喜,快去请大夫来!告诉他这儿出了什么事!(梅喜匆匆奔出去)

普特南太太 注意这可是个征兆!注意!

[七十二岁的吕蓓卡·诺斯上。她白发苍苍,拄着拐棍。

普特南 (用手指着呜咽的贝蒂)那是人所共知的巫术作怪的一个坏征兆,诺斯大娘,一种异常现象!

普特南太太 我娘就跟我那样说过!他们一听见上帝的名字就受不了——

巴里斯 (浑身哆嗦)吕蓓卡,吕蓓卡,您过去看看她,我们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她突然之间没法忍受听见上帝的——

[八十三岁的詹理斯·考莱上。他长着疙里疙瘩的肌肉,机警,好究根问底,依然蛮有力气。

吕蓓卡 这儿的病人病得挺厉害,詹理斯·考莱,请你安静点。

詹理斯 我大气儿还没出一声呐。有谁能证明我说了一句话啦。她还飞吗?我听说她能飞。

普特南 老家伙,别说话!

[一片寂静。吕蓓卡朝床前走去。她显得温柔和蔼。贝蒂平静地啜泣,眼睛闭上了。吕蓓卡只在那个孩子身边站着,后者便慢慢消停下来了。

趁他们都在专心观望的时候,我们来说一说吕蓓卡。吕蓓卡是法兰西斯·诺斯的老伴;据说每逢人们闹起纠纷,法兰西斯总是双方都不得不尊重的一个人。人们常请他公断是非,仿佛他是个非官方的法官;吕蓓卡也分享了多数人对她丈夫那种高度的评价。就在这阵迷惘的时期,他们老两口有三百英亩土地,儿女们分住在这块产业的另外几处住宅里。但是,这块地法兰西斯原本是租来的,后来他慢慢付钱买了下来,这就提高了他的社会地位,因此必然就有一些人对他的飞黄腾达感到不快。

另外也可以解释这场有计划地反对吕蓓卡乃至(根据推理)也反对法兰西斯的活动,起因于他同邻居之间的土地之争,其中一位邻居就是普特南家族的一位成员。这场争执逐渐发展到双方家族在树林里展开武斗的程度,据说延续了两天之久。至于吕蓓卡本人,人们对她的品格普遍给予很高的评价,所以要解释怎么居然会有人指控她是巫婆——而且怎么会有些成年人竟然对她下毒手——这就要求我们弄明白当时的田野和分界的情况了。

我们已经知道托马斯·普特南要推选他的内亲贝莱作萨勒姆的牧师。诺斯一族人是属于反对贝莱出任的那一派。另有一些家族由于血统和友情的关系而同诺斯家族联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农场也同诺斯的农场毗邻或者相连,因此他们就一齐摆脱了萨勒姆乡镇当局的管辖而自立了一个独立的乡镇,取名为托普斯菲尔德;这个实体的存在招来了萨勒姆老居民的怨恨。

这场大哄大闹背后的指使人就是普特南家族,这一点表现在这场攻击一开始,托普斯菲尔德—诺斯一派人便不再进入教堂,以表示抗议和不信任。首先在指控书上签字的就是爱德华和乔纳森·普特南;托马斯·普特南的小女儿又是在听审会上当场痉挛昏倒的人,并指控吕蓓卡是叫她发病的人。更有甚者,普特南太太——她现在正瞪视着那个躺在床上中了邪的孩子——就要控告吕蓓卡撒出精灵鬼怪“在诱使孩子干些邪恶的勾当”,其实这一指控所包含的真理大大超过普特南太太所能理解的范围。

普特南太太 (惊讶地)你干了啥?

[吕蓓卡这当儿默默沉思地离开床边,坐下。

巴里斯 (叹服而宽慰地)您用了什么法子啊,吕蓓卡?

普特南 (殷切地)诺斯大娘,您能不能去看看我的萝丝,也把她叫醒?

吕蓓卡 (坐着)我想她到时候就会醒过来的。你自个儿默默祈祷就行了。我有十一个儿女,二十六个孙儿孙女;我见过他们个个都犯过这种蠢毛病;那种时刻一来到,他们就弯腿使劲奔跑,调皮捣蛋起来不落后。我认为等她闹腾够了,她就会醒过来的。一个孩子的魂灵就像个孩子,你不能靠追它把它抓住,而应该是安静地站着等待;无论如何,魂灵自己会回来的。

普洛克托 对,这话说得有道理,吕蓓卡。

普特南太太 这可不是什么蠢毛病,吕蓓卡。我的萝丝中了邪,吕蓓卡;她不能吃东西。

吕蓓卡 没准儿她还不饿呐。(对巴里斯)巴里斯先生,外面传说您答应要去搜寻出窍的魂灵,我希望您不要这样做!

巴里斯 教徒们普遍认为咱们当中可能出现了魔鬼,我想说服他们这种想法不对头。

普洛克托 那您为什么不下去向他们解释一下呢!您去请那位牧师来搜寻魔鬼,事先跟教区委员们商量过没有?

巴里斯 他不是来搜寻魔鬼的!

普洛克托 那他来干什么?

普特南 乡镇里有些孩子快死啦,先生!

普洛克托 我可没见到哪个快死啦。这个社会用不着你瞎操心,普特南先生。(对巴里斯)您请他来之前,开过会了吗?

普特南 我最讨厌开会;难道不开会就不许人掉头转向了吗?

普洛克托 他当然可以掉头转向,可不是转向魔鬼那一边!

吕蓓卡 约翰,别吵啦。(稍停。他遵从了她)巴里斯先生,我认为您最好等赫尔牧师一来就马上请他回去。因为那又会引得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今年大家都想过个平安日子。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依靠大夫,依靠虔诚的祷告。

普特南太太 吕蓓卡,大夫已经束手无策!

吕蓓卡 大夫要是束手无策,那咱们就去上帝那儿寻找原因。去搜寻出窍的魂灵可太危险啦。我有点害怕,我有点害怕。咱们宁肯怪自个儿,而——

普特南 咱们怎能怪自己呢?我爹生了九个儿子,我是当中一个——普特南家族的子孙遍布全州。可是我自己生了八个孩子,只活了一个——眼下连这个姑娘也快保不住了!

吕蓓卡 我闹不清那是怎么回事。

普特南太太 (越来越带讽刺的口气)可我得闹清楚!你认为那是上帝的意志,叫您一个孩子也不会丢,一个孙儿孙女也不会夭折,可叫我只剩下一个,别的孩子都该给埋了吗?这个村子真是轮中套轮,火中套火,事情复杂得很咧!

普特南 (对巴里斯)等赫尔牧师来了,您还是应该寻找这儿出现巫术作怪的种种迹象。

普洛克托 (对普特南)你没权对巴里斯先生下命令。我们这个社会是靠记名而不是靠土地多寡来投票选举的。

普特南 我压根儿也没听说过你对这个社会如此关切,普洛克托先生。自从入冬以来,我好像就没看见你参加过安息日集会。

普洛克托 我没有走五里路专程来听他光讲地狱之火和该死的诅咒,就已经够烦的了。请您注意,巴里斯先生,现在有好多人也不进教堂做礼拜了,那是因为您几乎不再提到上帝的名字。难道不是这样吗,巴里斯先生?

巴里斯 (激动地)好家伙,这可是个严厉的指控!

吕蓓卡 这话说得有点道理,确实有好多家长发怵,不敢带孩子上——

巴里斯 我不是在给孩子宣讲布道,吕蓓卡。对这个教会应尽义务而却采取漫不经心态度的人不是孩子。

吕蓓卡 当真有漫不经心的人吗?

巴里斯 我应该说萨勒姆有一大半的人——

普特南 比这还要多!

巴里斯 我的柴火在哪儿呐?合同上明明规定提供柴火给我烧。从十一月起我就在等人送来柴火棍儿,甚至在十一月里我还得像伦敦的叫花子那样露出一双冻皲了的手。

詹理斯 大伙儿容许您一年花六镑买柴火啊,巴里斯先生。

巴里斯 我把那六镑钱看作我的薪水的一部分。我不花六镑钱买柴火,全部收入就已经够可怜的了。

普洛克托 六十镑,外加柴火费六镑——

巴里斯 薪水总共才六十六镑,普洛克托先生!我可不是胳肢窝底下夹一本圣经到处去讲道的老乡;我是一名哈佛学院的毕业生。

詹理斯 当然,算术也学得挺精!

巴里斯 考莱先生,像我这样的牧师,六十镑一年,你们到哪儿去找呵!这种穷日子我过不惯;我撇下自己在巴巴多斯的买卖不做,跑到这里来为上帝服务。我闹不清为什么我在这里受尽迫害。我只要提出一个建议就会遭到吵吵闹闹的争论。我常常纳闷儿是不是这里面有魔鬼在捣乱;我对你们这帮人也实在摸不透。

普洛克托 巴里斯先生,您可是头一位提出要这所房子的房契的牧师——

巴里斯 哎呀!难道一个牧师不配有一所房子住吗?

普洛克托 住当然可以。可是要求房产权就跟要求教友聚会堂归您所有一样不合适;上次我参加那个会,您就大谈特谈什么立契转让啦,抵押啦,我还当是一场大拍卖呐。

巴里斯 我要求有个可靠的保证,如此而已!我是你们七年里挑选的第三位牧师。我不希望你们有那么一帮人一时兴起就把我像只猫儿似的轰走。你们这里的人好像不理解教区里的牧师是上帝派来的人;不应该那样随随便便地盘问和反驳一位牧师——

普特南 说得对!

巴里斯 要么服从,要么教堂就会像地狱那样燃起熊熊烈火!

普洛克托 您能不能有一分钟不提让我们下地狱?我讨厌地狱!

巴里斯 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不是由你来决定!

普洛克托 可我认为可以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巴里斯 (恼怒)什么,我们是教友派教徒吗?我们这里的人还不是呐,普洛克托先生。你可以把这话讲给你那些追随的人听!

普洛克托 追随我的人!

巴里斯 (直言不讳地)这个教区有派系之争。我不是瞎子;这里面有个派系。

普洛克托 反对你吗?

普特南 反对他,也反对当局!

普洛克托 真格的,那我倒要去找一找,也想参加。

[其他人都愕然。

吕蓓卡 他没有那个意思。

普特南 他现在可坦白啦。

普洛克托 吕蓓卡,我说的实实在在就是这个意思;我讨厌这里的“当局”那股臭味儿。

吕蓓卡 不,你不是那种人,你不能反对你的牧师,约翰。跟他握手,言归于好吧。

普洛克托 我还要到地里去播种,往家拉木材呐。(他气愤地朝门口走去,又回头朝考莱微微一笑)怎么样,詹理斯,咱俩去找那个派系,好不好?他说这儿有个派系咧。

詹理斯 约翰,我对这个家伙也改变了看法。巴里斯先生,对不起。我发现您居然还挺倔强哩。

巴里斯 (惊讶地)怎么,谢谢你的恭维,詹理斯!

詹理斯 这可叫人想起咱们这些年出现了什么麻烦事。(对大伙儿说)想一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总在相互指控呢?想一想,这简直是个无底深渊,跟陷阱一样黑暗。就拿今年来说吧,我已经进法庭,过了六回堂啦——

普洛克托 (热情而亲切地,尽管明白自己也像詹理斯那样没法再容忍这种事)詹理斯,别人连一句早安都没法跟你说,因为一说,你立刻就认为他在诽谤你,这难道是魔鬼的过错吗?你年纪大了,詹理斯,听力也不济啦。

詹理斯 (不买账)约翰·普洛克托,你上个月在大庭广众面前说我烧了你的屋顶,我叫你赔我四镑的人格损害费,另外我——

普洛克托 (笑)我压根儿也没那样说过,可钱还是照付了,所以我希望我这次能免费地管你叫做聋子。走吧,詹理斯,帮我把木材拉回家去。

普特南 等一等,普洛克托先生。容我问一句,你去拉什么木材?

普洛克托 我自个儿的木材呗。从河边我那片树林里拉出来。

普特南 哎呀,今年我们可真碰上乱世的年头喽。这种混乱的局面是怎么搞的?那个地段明明在我的领地里,在我的领地里,普洛克托先生。

普洛克托 在你的领地里!(指着吕蓓卡)那个地段是我在五个月之前从诺斯大娘的老伴手里买过来的。

普特南 他没有权利卖它。我祖父的遗嘱里明明写着所有那几块在那条河和——

普洛克托 恕我直说,你爷爷习惯把那些从来不属于他的土地立在他的遗嘱里。

詹理斯 千真万确,他差点儿把我北边那块草地也立在他的遗嘱里,可他知道他胆敢把它立在他的名下,我就会剁掉他的手指头。约翰,走,拉你的木材去。我忽然挺想干干活儿,走吧。

普特南 你敢往你家里拉一根我的栎木,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詹理斯 真的,那我们——这个傻瓜跟我——也会打赢的。走吧!(他转向普洛克托,然后朝外走)

普特南 我会叫我的人狠狠地给你点颜色看,考莱!我要到法庭去告你!

[贝弗利乡镇的约翰·赫尔牧师上。

赫尔先生是个年近四十岁的知识分子,皮肤紧绷,眼光敏锐。请他到这里来判断巫术,是他心爱的一桩差事,作为一名这方面的专家,他感到骄傲,他的专长终于受到公众的重视和需要。他同几乎所有的学者一样,花费很多时间思考灵界,尤其是他自己前不久在他的教区里遇见过一个女巫之后便更加在这方面下工夫了。其实那个女人在他搜寻调查下不过是个烂污货罢了,那个据说受她折磨的女孩在赫尔家里休息几天,经他仁慈关怀之后也就恢复了常态。然而,那次经验并没有使他对于地狱的实在或者魔王狡猾的部下的存在产生过丝毫的怀疑。这种信仰也不是他的耻辱。许多比赫尔更聪明的人——如今依然如此——都确信有一个冥界存在于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外。我们不禁注意到赫尔的一句台词还从来没有引起任何一位看这出戏的观众发笑,那就是他确信“我们不能把这看成迷信。撒旦魔王确确实实存在”。显然至今我们还拿不准巫术是不是神圣的,是否不应加以嘲笑。因此,我们竟会那样茫然,也绝非偶然。

我们同舞台上那位赫尔牧师和其他角色一样,想象一种体面的宇宙观之中撒旦魔王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这个宇宙是个分裂的王国,其中某些思想感情和行动隶属上帝,而它们的对立面则属于撒旦魔王。对大多数人来说,设想道德遍天下而罪恶全无,就如同设想一个地球没有“天空”一样,是不可能的事。自一六九二年以来,一项重大的但却是表面上的变化扫除了上帝蓄胡子和撒旦长犄角的形象,但是这个世界依然被钳制在两种截然对立的绝对信念之间。那种统一的概念,认为正反两方面都是同一力量的属性,善恶是相对的,总在起变化,而且总是结合在同一现象之中——这种概念至今仍为物理科学和少数真正掌握思想史真谛的人保留下来。人们回想起基督纪元之前,冥界从来也没有被视作一个敌对领域,一切神祇尽管偶尔犯些小错,还是对人类有用的,而且基本上是友好的;同时我们还看到宗教对人类如此坚定而有系统地灌输人类卑微无用的观念——直到赎罪为止;那么,在这种时刻就有必要肯定魔鬼的存在,而这显然就可以成为一种武器,一种为每个时代所设计的、反复使用的武器,使人们老老实实地就范于一个特定的教会或宗教国家里。

我们很难相信魔鬼搞什么政治鼓动(这里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姑且用之),主要是由于不管出了什么岔子,我们社会上的对手,而且也包括我们自己一方,都会把魔鬼召来诅咒。天主教教会在通过宗教法庭启发人们认识撒旦是魔王这一点上颇享盛名,可是这个教会的敌人也同样仰赖魔鬼使人们头脑保持着迷状态。马丁·路德被指控同地狱勾结,可他也转而指控他的敌人。他为了叫事情更加复杂化,竟然相信自己跟魔鬼打过交道,而且跟他辩论过宗教。我对这一点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我进的那所大学里就有一位历史系教授——顺便提一下,是一位路德派——经常把他的研究生聚到一块儿,拉上教室的窗帘,召来古哲学家伊拉斯谟的鬼魂,跟他交谈。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为此而受到官方的嘲笑,原因是校方的官员也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还都是处于一个在吮吸魔鬼奶头的历史时期的孩子。在我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只有英国在当代妖术的蛊惑面前退缩了。在那些共产主义思想的国家里,一切对外来思想意识的抵制都同抵制邪恶透顶的资本主义恶魔牵扯到一块儿,而在美国,任何人只要在观点上不反动就容易被指控同红色地狱有密切联系。政治上的反对派由此而受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压制,这种压制也就使一切文明交往所正常使用的惯例遭到废弃成为合法化。一项政策等同于道德权利,反对它就等同于恶魔的狠毒行为。这种等同的概念一生效,社会就变成阴谋和反阴谋的聚集场所;政府的主要任务也就从仲裁变为执行上帝的惩罚。

这种过程所造成的结果今日与往昔并无不同,只不过有时在蒙受的残酷程度上有所不同罢了,而且在那一范围内也不总是一致的。通常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社会可以从容不迫地加以判断,而一个行动的暗中意图则留交牧师、神甫和犹太教士来对付。然而,妖术兴起时,行动则成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并不重要的表现。正如赫尔牧师所说,撒旦是个狡猾的家伙,直到他堕落之前的一个小时,连上帝都还认为他在天堂里挺美哩。

有人认为过去尽管没有巫师,可现在有共产党人和资本家,双方阵营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在派遣间谍暗中进行破坏,这种类推的比拟似欠妥当。但是,这可是个势利的反对,并无事实根据。我并不怀疑萨勒姆的居民在同撒旦通灵,甚至崇拜他;如果这个案件能像其他案件那样得以真相大白,我们就应该发现邪恶的精灵鬼怪时常有一种蓄意讨好的赎罪表现。这方面的一个证据就是巴里斯牧师的奴隶蒂图芭所作的忏悔,另一个证据是那些被认为同她一起耽迷于妖术的孩子所表现的行为。

欧洲也有这种类似的聚会的说法,乡镇里的姑娘们会在夜间聚会,有时带着她们崇拜的物神,有时带着一个挑选出来的小伙子,一齐寻欢作乐,结果闹出一些私生子。教会遇到早已死去的神祇复活,目光是应当敏锐起来的,谴责这种放荡的狂欢是巫术在作怪,有理由把它解释为教会早已粉碎的酒神的狂欢力量在复苏。性、罪恶和魔鬼早就勾结在一起,所以它们继续存在于萨勒姆,而且也继续存在于今天。从各方面的报道来看,今日世界只有俄国共产党人还在强迫实行清教徒的习俗。例如在那里,妇女的装束就像任何一位美国浸礼会教徒所期望的那样拘谨,全身覆盖,不露皮肉。离婚法把赡养子女的责任加重在父亲一方。甚至革命初期制定的离婚条规比较松弛,无疑也是针对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固定不变的婚姻和由此而产生的虚伪结果所引起的一种反感。如果不是为了别的原因,那么,一个那么强大、那么生怕失掉她的公民的一致性的国家是不能长久容忍家庭像原子一般分裂的。但是,至少在美国人眼里依然存在着这样一种看法,那就是俄国人对女人的态度是轻浮的。这又是魔鬼在作怪,正像他在那些一想到女人在一出滑稽喜剧里脱光衣服就大为惊吓的斯拉夫人当中作怪一样。我们的对立面总是给打扮成是犯了性罪恶的罪犯,于是魔鬼学也就在这种不知不觉的信念中获得它那种引人入胜的魅力以及它那种令人发怒和恐惧的能力。

现在再回说萨勒姆,赫尔牧师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位首次被人请去看病的年轻大夫。他苦心学到的那一套包括症状、术语和诊断法的学问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这天早晨,那条从贝弗利通往这里的道路上出现不寻常的人群,他听到了无数的谣传,自耕农对这门最专门的学问所表现的无知叫他发笑。他觉得自己同欧洲最有智慧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国王啦,哲学家啦,科学家啦,还有各种教会的传教士。他的目标是光明、善和对善的维护;他理解上帝赐福的人那股兴奋劲儿,他们那种由于对广阔的领域进行周密调查而变得敏锐的智慧,终于被动员起来面对一场可能是同魔王撒旦较量的血腥的搏斗。

[他夹着六、七本厚书登场,准备把它们放下来。

赫 尔 谁过来帮忙接一接!

巴里斯 (喜悦地)赫尔先生!哎呀!又见到您,真是太高兴啦!(拿下几本书)唷,好沉啊!

赫 尔 (放下书)应该沉嘛,本本都带着权威的分量。

巴里斯 (有点胆怯)嗯,您可真的做好准备来的!

赫 尔 要打算抓到魔鬼,咱们就得多研究。(注意到吕蓓卡)您大概是吕蓓卡·诺斯吧?

吕蓓卡 是啊,先生。您认识我?

赫 尔 怪就怪在我怎么一下子就把您认出来了,不过我猜想这是因为您长着善良的人应有的一副相貌。我们在贝弗利都听说过您那些了不起的善举。

巴里斯 这位先生您认识吗?托马斯·普特南先生。这位是他善良的夫人安。

赫 尔 普特南!我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您这样的贵客,先生。

普特南 (高兴地)赫尔先生,我们真是一筹莫展了。我们等您到敝人家中去把我们那个孩子救活过来。

赫 尔 您的孩子也不舒服了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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