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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6 07: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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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尔兰]比利·奥卡拉汉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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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失去的,我们所抛下的

我们所失去的,我们所抛下的试读:

庄周梦蝶

Zhuangzi Dreamed He Was a Butterfly

过去几周里,我意识到时间并没有实体。没有。前一分钟我三十四岁,做着同龄人都在做的事,一切我们可以免责的事;后一分钟我又回到十四岁,蜷缩在床单下面,宁愿整个世界不过是一个恶臭的梦。对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时间旅行似乎很荒谬,除非我们真的体验到时空的混乱和颠倒。

我妻子裕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化解悲伤的方式。

我们出生,活着,死去。这些是事实,算不上是好是坏。人们总在挑战这则生死理论,而这个循环从未被打破,我们明知如此却还是没有放弃。爱子出生了,活过,然后死了。如果这个游戏有哪怕一个漏洞,我都会把银行里每一分存款砸进去,确保她能找到那洞口逃生。我的小丫头。六年来她主宰了我和裕美的生活;那段日子似乎总是带着一抹微笑,总是快乐的,能够掌控的。六年来,这段日子在流逝时几乎像永恒,结束后却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开始认为时间是一面实实在在的钟,每当我想起它,就会探究它内部的机制,承重的弹簧,上油的齿轮,一切部件彼此完美契合,但同时也静候一切意外的发生。当你这么一想,就会发现有太多地方会出差错。如果这些微小部件中任何一块有断裂的可能,那么这种可能就一定会到来;弹指之间,整座钟就会缓慢地停下来。一道小小的裂痕出现,时间就会全盘停滞。

我们知道它可能发生,它将来会发生,然而不到冲击真的到来的那一刻,我们始终不肯真正相信它。至少我就是这样。各式各样的威胁环绕着我们,高耸过头,就等着某日坍塌。不是迫在眉睫的核战威胁,就是六英里宽的流星朝地球俯冲而来,满心谋划着重演它光彩耀人的同类曾给恐龙带来的灭顶之灾。这些以及其他一百万种忧虑悬于我们头顶,像一架吊在绳上的钢琴,然而我们继续向前跋涉,光荣地、坚定不移地对它视若无睹,并感到满足。我们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这种必然的结果超出了我们可接受的范围。我想,正是如此,我们才能在头晕目眩、目瞪口呆的麻木中,躲开一场接一场的灾难,去承受一切。真相是我们什么都控制不了,无论是我们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平衡,只不过是我们的又一个执迷不悟罢了。

一位医生曾经对我说,现实只是一个概念。他说这话时带着微笑,所以我也微微一笑,尽管我并不想笑,无论是当时,还是那之后。但他是认真的,他用来佐证观点的例子是昏迷的患者。那些刚经历车祸、房屋倒塌或单目中弹的可怜之人,我们以为他们的现实是被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在我们看来,这是他们的现实,除非他们有一天恢复意识,或者就此死去。但研究表明在他们安宁的睡眠之下发生着别的事情。病房里不仅仅有百合的香气、冰凉的白色灯光、机器发出的博普爵士乐般的嘀嘀声和屏幕上滚动的正弦波浪线。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的确有这样一些个例。用个不太准确的词,那就是“梦境”。潜意识对科学家来说仍是神秘莫测的;它和“无穷的空间”“上帝的年龄和旨意”在同一个理论领域运行。对这些不幸的昏迷的患者来说,有可能,很有可能,梦境变成了现实。一个概念问题,医生说。他们大脑看见的被认为是真实的。当然,他是一位精神科医生,我们当时正在讨论其他事情,但他的确说了这句话:一个概念问题。

我就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我躺在一张巨大的棕色皮革躺椅上,透过诊室窗户看向灰暗的天空,然后发觉他说的话并不太准确。我希望他把情况解释清楚。如果现实真的那么脆弱的话,该怎么解释实感这东西呢?大脑又如何区分梦境和物理世界呢?

医生的第一反应是死盯着我,嘴上的微笑绷出一种新的形状——弧线,从一条波浪形的曲线,几乎变成一个三角形。治疗到了眼下这个阶段,我开始理解游戏规则,因此对他的沉默并不感到意外。但当我以为他又是在提出观点而不对此提供解释时,他敲了敲左边的太阳穴,问我如果触觉不是一种感官上的反应,激增的内啡肽涌入柔软的神经末梢,那么它又是什么?他颀长白皙的手指在继续敲击。突然一道灵光闪过,我明白原来大脑控制着一切,世间存在的一切感官——味道、气味、触觉、视觉和声音,包括所有情绪。内啡肽喷涌,化学物质释放,神经元像通电的电线一样闪烁着喷出某个概念,旋即又落回休眠的沼泽。我们的全部人生都在这撒了少许盐的三磅重的脂质、蛋白质和水里上演。这道复杂的炼金术配方每天要以小得可怜的概率产生出七万个与行动相关的思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长达数十年。我们的身体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所有的骨骼、肌肉和脂肪不外乎是一个便捷的传输组织,一件贵重圣诞礼物的包装纸。

那么,什么是真的呢?我的脑袋里装满了六年关于爱子的记忆,每一天似乎还会带来新的记忆。我或许刚开始读一本书的开头,正在刮胡子,或许在镇上教堂倒数第二排长椅前跪下,或许正在喝汤,或许正牵着裕美的手,只因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在这些瞬间,我会发现脑海中绽放出崭新的回忆:晚上爱子哭着不想睡觉时,我把她抱在怀里;我陪她步行去学校,去商店,或者和她一起散步。为了享受步调一致带来的快乐,我放慢脚步,她蹦蹦跳跳试图跟上我。我们在路边寻找能安全穿过的地方,她的小脸专注地凝视着过往车辆,她的心跳透过小手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逗得我痒痒的。

如今我梦游般度日。偶尔,我醒过来,注意到一天中某些微小的细节,或者意识到有人在提问,我会尽我所能地去回答,但我更多地还是沉浸在记忆之中。爱子的死将我一分为二。一半是真实的我,心甘情愿地将心和灵魂交给过去,那是天塌下来之前的日子;而另一半的我是个空壳,随风飘零。人人都告诉我这种感觉是正常的,但他们的生活仍然四平八稳地前进,他们仍然相信最乐观的局面,尽管前途叵测。

裕美不怎么说话。过去她的安静、沉默带来的舒适一直吸引着我,但我从未意识到它也可能是忧郁的倾向。或许是我的视角太死板了。

她的眼圈泛灰,好像这是它们的义务,而她也毫不掩饰地展示着它们,但这并不让人反感,她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猜,她或早或晚都能重新学会入睡。我渴望找回我们曾经的亲密无间,但生活总是能把空隙撑大,或许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我们的爱至死不渝,只要我们各自还能去爱,哪怕心已如此破碎。我们结婚头几年她一直蓄着的内卷齐肩发长长了,但这种表面的变化再也不重要了。哪怕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们也低声耳语。在局外人看来,我们仿佛在保守秘密,不想让人偷听,但这并不是原因。不知为什么,我们平常的音量感觉太大了。我们都发现了这一点。有时当我抱她入怀时,我希望她能微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自己,但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不笑。庞大的时间在我们面前悬置;时钟已经打碎,但分针却以更足的劲头跳动。每一分钟都像是被撕裂了,废弃了。

在那一晚,改变我们生活的那一晚,我们坐在一起,什么都没做。我现在回望,当时我们就像在等待什么,但如今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因为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当时我坐在沙发上,第二瓶啤酒刚喝了一半。电视里正在播一场比赛,但我不记得是谁在比。我能看到屏幕,但脑海里没有细节。裕美在厨房里做配意面的肉丸,只要是她熟悉的菜她都能做得很好。她的炒菜不错,墨西哥馅饼也讲究。电话响起时,我觉得我们都以为对方会去接,所以铃声持续地响着,带着金属质地,频率尖锐,那种想象中专门用来传达噩耗的噪声。它响了一半就断了,我知道裕美接起了电话,我陷回沙发,继续看比赛,观众高声叫喊,评论员短促地点评,音调高低起伏。一层层白色噪声包围着我。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喉咙深处的空气有铁锈的味道。裕美在哭,尽管我们还不知道具体情况。那种相同的白色噪声无处不在:在车里,奔跑时经过的走廊里,挤满人的候诊室里。许多面孔进进出出,白色身影试图说话又顿住,因为语言已经无法表达想说的内容。

那天傍晚放学后,爱子在一个朋友家玩。那是一个“亲子聚会”——如今人们对每样东西都有个专门的词。我们认识这家人,近邻之交。这种认识止于一个名字,一张面孔,挥一挥手,一个微笑。说实话,是陌生人,但可以打交道的那种。麦克·芬利和琳达·芬利,他们可爱的女儿海伦。特洛伊城里那个海伦,琳达有次在一个朋友的朋友举办的筹款烧烤派对上这样解释过。我记得那派对是为了阿尔茨海默病筹款,不过也有可能是为了帕金森病。她是个娇小的女人,比裕美和我小至少五岁,笑声轻柔,带着优越感,让人立马可以将她归类为某种典型。我只是站着,没法加入对话,但脸上保持微笑,以示我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不蠢,尽管我可能是那场派对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打学院派领带的男人。

女孩们在玩躲猫猫,她们聚到一起就玩这个,似乎游戏的中途我女儿溜开了,躲到隔壁的私人车道上。“聪明反被聪明误。”麦克说,这句话自然而然蹦了出来。没有什么深意,说说而已。裕美正埋在手帕里啜泣,没有听到他的话,但我听到了。有一瞬间我想拽起他那颗脑袋把它往最近的墙上砸,但那股怒火很快就熄灭了,我垂下眼睛放弃了。每个人承担愧疚的方式都不一样。而爱子违反了游戏规则,踏出了边界。她蹲在那辆雷克萨斯的背后,能透过房屋分界的灌木丛看见站着的海伦手捂着眼睛,略微吃力地从二十五往回倒数。当然,我并不在现场,但亲子聚会在我们家前院举行时我也见过这个游戏,因此能把它还原到清晰得可怕的程度。那屏着气单调念出的每个数字的第一个音节,“二十,十九,”然后顿一顿,双眼仍然紧闭,两手却开始舒展,手指开始活动,“十七,十四,十三,十二。”渐渐地,越来越近。

我们跟着一个男护士走进格局复杂的走廊深处,穿过一扇又一扇双翼门,它们低声打开,又息声合拢。有的门上挂着“禁止入内”或者“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告示,但它们似乎对我们并不适用。一切都像梦境。走了二十步之后,裕美和我就迷路了,找不到方向。一百步之后,我们就像踏在一个陌生星球之上。我们的鞋在油地毡上吱吱作响,两人都不敢说话。护士很高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颧骨突出,一副细边圆眼镜向上推起,架在双眼上方,上唇处的胡子像是用手指抹出来的。他穿着绿色的手术服,走路时我注意到他裤脚处沾了血迹。我还在研究这些血迹,他打开门,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空荡荡的没有窗户,他示意我们进去。“请在这儿等一会儿,”他说,避开和我们对视,“医生很快会进来见你们。”

我们又害怕,又疑惑,只有照办。门关上后,光线显得太强也太露骨了,地板一尘不染,米色瓷砖打抛得光可照人。裕美紧挨着我,微微向前倾,她的身体略微转向我,肩膀紧紧地靠在我的躯干和右肩相连的地方。她的嘴唇在动,但就算我低下头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想她是在祷告。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上帝欠她的,让她白白浪费了这几口气。

我们陷在医院深处,但就算不用肉眼确认,我也能感觉到日光像伤口处的血一般滴落,第一缕柔和瘦削的黑暗降临。凭借腕表我能监控时间的流逝,但我对真实时间的感知却要强烈得多。当我们将自己调整到直觉层面时,我们便离自然的变化、月亮的周期、潮汐还有太阳的衰落不算太远。问题是我们并不像岩石那样坚硬,也没有树木那样强大。我们没法永远承受被这样拉来拉去。和表面看上去的不同,我们其实很脆弱,而且易碎。我感觉到夜晚的降临,而后我又感觉到它的消逝,新的一天的深沉音律即将奏响。当医生终于现身时,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是具体的字句,而是字句之间的含义。他解释了爱子的伤势有多么严重,脾脏破裂,肺穿孔,上胸椎骨折,大面积脑损伤。医生们已经极尽所能,爱子在长达九小时的手术里也很努力,但是大脑顶叶和枕叶部位出血不止。“不可能是爱子,”我说,近乎耳语的声音充满无助,“不可能是我的孩子,求你了。”他看着我,点点头,别过目光。通过他肩膀的姿势我能看出他努力想再说点什么,但无话可说,他只有再点一点头,然后走了出去。裕美捏住我的手,啜泣起来。我知道她需要一个拥抱,但我没法这么做。这是一个无法获得救赎的时刻。我的表显示现在才刚刚过早上六点,但我的身体已经知道了。

接着又是一天的长征。这一次步伐没有那么紧急。我不记得什么门,或者地板或者墙壁了,我甚至不记得这次疲惫的路途是谁带领的,不过我的确能回忆起我们一行人一起发出的均匀的脚步声,这对清晨来说实在太响了点。我的脑海中有一个清晰的画面,那就是昨晚早些时候那个男护士,血浸染了他腿部的手术服。而生命和死亡应该比那更有尊严才对。

医院的光线太强烈了,它们把整个世界分割成两半,虚弱的凝视或者空洞的阴影。没有密谋的空间,无处可以躲藏。随行护士说,医院只需要我点一点头。只需要把毯子揭起,然后点头确认。她正值中年,皱纹间带着长时间的疲惫,但她仍然试图扮靓,帽檐下溢出灰蓝色的刘海,用口红笨拙地修饰偏长的嘴形。她把写字夹板放在左胸前,心脏上方,对这样的工作已经习以为常,化了妆的双眼闪烁,像湿润的柏油碎石。“这样就行了。”她说,于是我照办了。

站在我身边的裕美倒吸一口气,然后笑出声来。这很出人意料,但她的确笑了。完全看不出推车上肥皂般苍白的尸体是爱子。完全看不出这是人类。一张小小的、可怕的脸几乎被磨去了五官,头颅膨胀得可怕,上面散布着一绺一绺泥浆色的头发。瘦弱裸露的肩膀在毯下凸起,自爱子婴儿时代起我就常常亲吻它们。“那不是她。”裕美说。她被宽慰和恐慌连刺两刀,吓得转向我,对她自己,对任何听得见的人、随行护士以及不远处开放办公区逗留的其他医务人员重复道,“那不是我女儿,你们弄错了。”

分秒堆叠,有关现实的所有概念大块大块地剥落。我费力地吞咽口水,握住她的手臂。“是她,”我轻声说,嘴巴凑到她耳边,“你再看看。”

这种事情发生之后你该如何拾起碎片?答案是:没有办法。你唯一能做的是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旁边,尽最大的努力保持直立。这就是我们能奢求的最好结果。我们在一个巨洞边缘生活,但我们必须活下去。等时候到了,我们再按各自的路通往天堂。

我想,对裕美来说,她的途径是祈祷。她向上帝敞开内心,上帝成了她的依靠。对我来说,救赎来自精神科医生所说的,现实不外乎是我们的大脑能接受的东西。这成了我的福音,我活下来,学会在内心生活。这里并不总是完美,但很安宁。当我闭上双眼,我不再看到黑暗,或感到害怕。我发现自己在一片田野上,天气晴好,我在乡间某处,远处是山丘和河流,天空空旷辽阔。我恰好在我最想待的地方,裕美盘腿坐在温暖的草地上,爱子在我身边。她穿着一条浅色棉裙,和黄蒲公英花瓣的颜色一模一样,她的膝盖在奔跑中磕绊受伤,结成了痂。我的任务是采集小雏菊;她的任务是伸出双手,掬成杯状,藏纳我们收集的宝贝,同时让她漂亮的小脸保持笑容,这笑容能让整个世界旋转到脱轨,将煤块化为钻石。泥土烘烤后散发的刺鼻气味和她不到一小时前洗过澡的皮肤和头发的香气融在一起,那香气还是新鲜的,有苹果汁的蜂蜜味儿,里头混了点新花样,紫雏菊或毛果芸香叶那种突出的异国风情,这是裕美会买的那种东西,不仅因为洗发液品牌承诺的保健疗效,也因为它的名字悦耳动听。我们身侧是饱餐一顿后的残羹——三明治、水果、最后一块樱桃派、一只没有腿的鸡身残架——它们散落在红白格子毯布上的纸盘上,我那只小巧的晶体[1][2]管收音机正在放老歌频道,放海滩男孩、范·莫里森和克里登斯清[3]水复兴合唱团的歌。裕美和我跟着唱《棕眼睛的女孩》,这是我和她,和她们俩的歌,爱子在唱到“沙啦啦”的时候跟进来,我们坐着跳舞,沉醉在自然的旋律和范·莫里森像采石擦刮声一样坚硬而又温柔无比的嗓音中。我能感受到阳光把我手臂和脖子背后的皮肤晒得热热的,“记忆”这个词根本不足以表达如此深入骨髓的瞬间。这是真实的一天,我们活着,微笑着,丝毫不怀疑它的完美无缺。

医生的职责是治愈伤病。有的伤痛和疾病根深蒂固,难以治愈,但绝大多数至少有缓解的手段。没错,我的伤痛和问题根深蒂固。我要负责,尤其是对裕美,而我极尽所能,因为这是男人的职责,哪怕他再心碎。我知道没有解药,因为被打断的时间再也无法挽回。但在过去短短几周里,我认识到自己可以巧妙地处理它,或许在上面粉刷[4]一层更美好的过去。现实是一个概念,摩耶是一种精神状态。接受它让我学会滑入痛苦之下,褪去挣扎的表皮,寻找更好的状态。而我选择的现实,我的宛如天堂的瞬间,就是跪在热烘烘的夏草之上,几英寸之外便是我女儿结实的、完好无缺的脑袋,如丝绸般腻滑的肌肤,她螺旋形的深色卷发随风飘散,每当我俯身在她的颈背或前额正中亲吻时,那些卷发便戳到我的鼻子和脸颊。在这个永恒瞬间,我的味蕾仍然散发着鸡蛋沙拉、奶酪和腌黄瓜三明治的幸福滋味,还有冰冻姜汁啤酒和柠檬汁的味道,最美的当数刚出炉的樱桃派,樱桃是我们最爱吃的食物,除开我偶尔会馋的碧根果和香蕉。我们都在这里,裕美、爱子和我,三人一起,彼此不过一臂之隔。我们是一家人,仍然天真,仍然完好无缺,而且这是真的。在这里,没有痛苦或悲伤,只有笑声,只有七月末这璀璨一天的气味。我别无所求,满心欢喜。沿着我的道路走向尽头,我认出这就是天堂。我曾经来过这里,并且几乎错过了。

[1] 海滩男孩,美国摇滚乐团。——译者注,以下注解如无说明均为译者注。

[2] 范·莫里森,北爱尔兰音乐创作歌手。

[3] 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美国经典摇滚乐队。

[4] 梵语Maya,音译为“摩耶”,直译为“幻觉”“魔法”,来自印度宗教的一个概念。

托管

Farmed Out

没有自我介绍,没有握手,没有欢迎。他们站着看巴士慢慢倒车[1]到空荡的路上,然后转头驶向邓曼韦,向左一转,消失在街道尽头。托马斯站在人行道上,打量着这个村庄安静的大道。低矮苍白的天空[2]鼓胀着雨意,恩尼斯基恩看上去浑身淤青、备受折磨,土路像长了麻子似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寥寥几家商店和酒吧门面疲惫,远处灰绿色的山孤寂无依。“你带了信的吧?”麦克纳马拉问。

男孩点头,从兜里取出折叠的信封,把它递给农夫,然后专心研究他磨坏了鞋尖的平头钉靴子。一阵冷风从西边吹来,给凝滞的空气带来一丝诡异,闪着蓝光的钢鞋头透过坏掉的皮革露出来,是这一天里唯一诚实的色彩。

麦克纳马拉读信时清了好几次喉咙,一边念一边动着脑子,眯起双眼试图搞明白那些字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那上面除了事实之外并没别的:托马斯的全名和具体信息,身高、体重、年龄、现状。当然,还有一个地址,信中没有明说的酬劳应当寄到这个地方。信由一位姓多伊尔的先生签名,没写全名。他不是校长,而是若干管理人员之一,麦克纳马拉那天拜访时说过话的那位,微笑时只露出底下那排牙齿、只提出一个数字却没有讨论细节的那位。“走了,”农夫说,一把将信纸捏成一小捆,“咱们可不能站在这儿浪费时间。”然后他转身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托马斯把那只棕色纸口袋紧紧抵在胸口,那里面装着他唯一一套换洗衣物和为数不多的个人财产。他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一辆马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十字街边,由一匹壮硕的康尼马拉骟马引着。附近有一家叫科里根的酒吧,从抵开的外门里传出孤零零的小提琴的呜咽声,垂滞在午后。托马斯张开一只手掌,贴在马的身侧,透过天鹅绒般的皮毛感觉到它温暖的血液。在更远处有一颗心脏在跳动,通过胸廓的肋骨条震荡而来。他不知道马的名字,就把嘴凑到它的耳畔,含含糊糊说了几个音节,这匹康尼马拉马本来在路边拱泥,此刻抬起头,发出一声嘶鸣。

农场在村外四英里处,自山坡西面的上半部延展开来。往村外开的途中开始下起毛毛雨,四下没什么风景,田地朝两边张开,远处黑蒙蒙一片,散落着光秃秃的、躬身不动的橡树,以及将土地划出界限、种着山楂果树和黑莓灌木的沟渠。在最近的田头,一道门的上铰链滑了下来,门深深地陷在泥里。麦克纳马拉把马拉住,他们坐在车上回头俯视整片山谷。“二十二英亩,”他的声音是音量不大、音质沙哑的男低音,介乎私语和低吼之间,是那种能在房间里回荡但稀薄得像这里的空气似的声音。冷风削弱了一切,包括山峦,而托马斯不得不前倾靠拢专心听,趁着话语还没被风吹跑。“二十二英亩,每一亩都得有人干活。我们在谷仓里搭了张床。暖和干燥够舒服了。你可以在房子里跟我们一起吃。只要你老实干活,小伙子,你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托马斯点头说他懂,清了清喉咙,又点点头。他浑身湿透了,看见雨像烟帘似的跨过田地向西,吞噬了细节,抹去了距离。但空气清新冰凉,挨在脸上涌进嘴里,干净得像水。和宿舍比起来,和学校旁边的卷心菜地和土豆田比起来,这就是自由。

麦克纳马拉驾着车上了一条长长的、满是车辙的小路,路两侧长了太多野草,两人不得不挨在一起,免得被茂密的野蔷薇丛的藤蔓给刮扯到。到了坡顶,在托马斯那一侧,他们经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生石灰浇的墙经历雨打风吹,染上了灰色或绿色的污迹,茅草屋顶亟待修葺。他们经过时,红色的门向内旋开了,但没人出现。马车缓慢地移动,麦克纳马拉目不斜视。

他们在不远处一个露天院落停下来。雨又软又稠,说着悄悄话,把越来越亮的白昼给遮住。托马斯从马车上爬下来,看看四周,想起了鬼魂,想起了依附在他身上或这个地方的东西,就在那里,能感觉到,可看不见。他专注地观察着。院子的两面有两间水泥盖的空牛棚,第三面稍远处是一间又大又深的敞开式谷仓,屋顶斜得有点奇怪,胶合板立的墙,一大片回收来的并不匹配的波纹铁板。动物和青贮饲料池的气味在舌头上又腻又酸,他站在马的屁股后面吐口水,但味道挥之不去。

谷仓里的空气感觉不一样。甜丝丝、沉甸甸的,大捆干草散发出低沉的甘甜。在谷仓一角堆着生锈的农具,除了一柄耙之外,还有两把悬空的长柄大镰刀和几把铲子。看得出有人起码尝试创造出一个可居住的空间,一张临时搭建的床,上面铺着一张灰床单和一条粗糙的粉色羊毛毯。右边靠墙处,一个小茶叶箱式样的木头衣柜,底下留着一点橱柜的空间,上方是一个关不上又没法完全打开的抽屉。衣柜上摆了一只四面蜡烛灯,缺了一面玻璃。

麦克纳马拉等着,双手叉在宽阔的胸前,看着托马斯把他湿透了的私人包裹放在临时的床上,然后两手压住床面用全身重量来检查床垫芯。有点弹性,但不多。床垫柔软,塞了足够的料,却是摊在一排木头棍上的。他注意到农夫的注视,便在床较低的一角坐下,笨拙地用麻木的手指松开包裹的绳结。他把湿透的棕色纸皮叠好,仔细地对齐边缘,然后把衣服摊开、收拾整齐,这是他最好的几件衣裳,专门用于特殊场合和参加弥撒。一件褪了色的蓝衬衫,一件灰色薄羊毛衣,一条米色灯芯绒裤。

床上有本书,一本薄薄的棕色平装本西部小说,边角折起的书页间露出一只脏脏的白色信封。“那是什么?”“什么?这个?”托马斯举起书。“那个信封。”“就是些照片。”托马斯急于讨好,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藏什么东西,他将大拇指滑到信封里,抽出三张照片。麦克纳马拉端详了男孩一会儿,然后用粗手指接过照片,举在一臂之外,一张一张地看。“这是我母亲。”托马斯低声说。“你母亲?”

纸张易碎,黑白图像颗粒粗糙,印刷粗糙。时间流逝和其他因素让它们不再清晰。照片的主人公是你能想象到的那种幽灵,三张上半身照片勾勒出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每一张的姿势都不一样,但都有同样的关键瑕疵,五官平淡无奇、模糊不清,缺乏个性,眼神黯淡无光,远离尘世到了极点。“能看出挂相的地方,”麦克纳马拉嘟囔着,只是为了找点话说,“最好把它们收拾好,不然就被耗子给吃了。我要带你去看看地,趁着现在还有点光。”

活儿干不完。晚上要把牛赶回来,破晓之前要挤奶,收集鸡蛋,喂鸡,清理笼子,这些是一年到头都要做的事,还包括修补数不清的篱笆、界墙和附属建筑物,它们的破败程度各异。田里的活儿在细节上跟随四季变化,耕种,播撒草种,干草脱粒分垛,土地的索求从不让人松口气。如果说最好的农活是那些能打破沉闷常规的,比如台风刮过后屋顶和猪圈急需修复,整个早上或者整个晚上都花在给产崽的家畜接生,那么最糟糕的,目前为止最糟糕的,是那些既单调乏味又极度艰苦的活路。

在过去几年里,通过个人买卖和一次公开拍卖,麦克纳马拉以相当低的价格买下了和他自家田地相连的七块地中的四块。这四块地的面积都在一英亩到一英亩半之间,全都濒于荒芜,地里杂草丛生,满是石头和狗舌草,这是休耕过久的后果。完成一天中紧迫的任务后,托马斯便埋头拾掇这些荒地,使其能恢复使用。这对一双手、一把铁铲来说是巨大的挑战,过不了多久就不像农活,反倒更像是一场消耗战。石头后面还是石头,每一码清理出的地似乎隔了一夜又恢复原状,新的石头从坑的深处游到新翻过的表面,一缕缕草芒突然出现在敲碎的土壤上。农活进展缓慢,进度只能通过边缘堆起的金字塔形状的石堆看出来,日后它们可以用来搭建松散的边界墙。

当雨把一切都化成泥浆时,托马斯常常得在这里花上好几个小时,从土里把石头扒拉出来。他两手皮肤干燥,几乎被染蚀成黑色,脖子、背部和双肩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收拢的套索。石头在地表嬉戏,就像池塘里的鱼,时隐时现,再次埋于深处。淤泥到处都是,跑到腋窝里、双腿间、身体每一处天然受到保护的空间。唯一能忍受如此辛劳的方法就是抽离。当他的手指在沼泽地里搜寻时,他就让思路四处游荡,想想他抛在学校的朋友们,基督兄弟会,想得最[3]多的是他的姐姐玛格丽特,比他大两岁,在韦克斯福德一家旅馆工作。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她给了他那几张母亲的照片。他那时才七岁,他们只能见二十分钟,在学校高高的双扇铁门后面的一张长凳上坐着。她全程都在哭泣,她知道得比他多。那天早上或者前天晚上下了雨,长凳的柚木板条润润的。他被她的泪水弄得有点尴尬,就看着门外,一棵叶子落了一半已经死去的桤树上,一对乌鸦轻盈地飞起,逆着微风穿过天空,但他任由姐姐拾起他的手,把它放在她的膝上,抓在她热乎乎的手里。临别之际,她狠狠地长长地亲了他一口,他的脸颊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变得温热。

每当麦克纳马拉停下自己手上的活,歇上几分钟时,他会走下来视察情况。他信步田间,一路溅起淤泥,拿干草叉的尖齿戳着地面,咬紧双颊,沉浸在思绪中。他从来不会表扬,从来不会说出任何带同情的话,哪怕大雨如注、风能削骨时也是如此。“你到底在没在干活,小子?”这是他的口头禅,甚至都不是真的在问问题。托马斯站在几步开外,清清喉咙,耸耸肩,或者垂着头,因为不可能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对这个男人来说没有,因为他对舒适的定义就是扶着铲柄休息一分钟。言出必失。

在农场上的日子漫长而充满索取,哪怕在冬天某些只有暗淡的一小抹日光的日子里,也还是如此。一个钟头像链子似的铐住下一个钟头,永远有东西要照管,有琐事等着托马斯匆忙奔赴。在他到来后的几周里,他活在永恒的疲劳之中,但努力不让它显露出来。麦克纳马拉没有重复他最开始的威胁,但它的影响挥之不去。托马斯努力工作,有求必应,他知道在他来的那个地方,有无数人巴不得有机会能逃离学校,逃离基督兄弟会。但数月过去,严酷的冬天被潮湿到极致的春天取代,繁重的农活开始侵蚀这样的恐惧,到了第一个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他伴着小公鸡的第一声打鸣起床,穿上衣服靴子,匆匆穿过院子奔向哞哞叫唤的奶牛,它们正等着挤奶。然后又一个白天在他身边降临,模仿着这之前的每一个日子。

单调生活的唯一一处空隙是周日早晨,麦克纳马拉不情不愿地分给他几个小时喘息,他才得以步行到恩尼斯基恩去参加第一场弥撒。他站在院子谷仓旁的一角,从一个大桶里接水洗浴,他把衣服脱到腰间,用浑浊的雨水和一块棕色的石碳酸皂擦洗脸和身子。干净的重要性仅次于神圣,哪怕有的早上气温已经降到足以结冰,他也会拿一块石头或一块废铁打碎水面上冻得有大拇指厚的冰层。即使夏天到来,夜晚变得温暖,那水还是带了一丝幽暗冬意的寒凉。他动作很快,皮肤被冰得发烫,然后穿上他的好衣裳,走四英里去恩尼斯基恩参加弥撒,沿着狭窄的乡间小路向东走向正在上升却很少能看见的太阳。在村里,人们盯他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甚至其他孩子——他走进教堂时见过的几个——也是如此。他在后面倒数三四排找到一个位子,跪下,然后站起来,接受圣餐仪式,全程把头埋着,避免目光接触,以免造成冒犯。他会念一组《玫瑰经》,用手指记下念了多少遍《圣母经》,以免数错和漏数,然后他加上自己的祷告,为玛格丽特祈祷,请求上帝让她平安幸福,然后再为他的父母祈祷。接着,他大着胆子在信众群里尽可能久地逗留,因为他喜欢成为群体一部分的感觉,哪怕他们对他视若无睹。但到了十一点他又穿回了工作服,深埋在淤泥或青贮饲料中,或者照料牛群,修葺某间外屋坏掉的屋顶或某处行将倒塌的墙。

他到农场的第二年,四块荒地有三块都清理完毕,回到可耕状态。新种播下,麦克纳马拉将二十五头牛群扩充到了三十八头,他说,目标是最终有五十头。更多的牛意味着更多的工作,但土地本身,一旦抢救成功,维护起来还算容易。工作日依然漫长,充满干不完的活儿,但对托马斯来说,细节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时间就是拿来填充的。这两年里麦克纳马拉的咆哮几乎没少过,但威胁的口吻柔和了些。除了有时做做令人尖叫的噩梦,托马斯不再生活在被送回学校的恐惧之中。一旦夜色降临,当他洗完吃完,他就瘫在谷仓的床上读书,直到累得睡过去。玛格丽特每年给他寄几次书,都是他喜欢的西部小说平装本,二手的薄册子,大多破烂不堪。但这就足够了。他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也几乎没法想象他所不知道的世界,这些书对他的大脑来说就像一把火。书页焦黄,带了点烟和灰尘的刺鼻气味,花哨的封面上画着铁石心肠的硬汉,背对一片沙漠、峡谷和仙人掌,经常但并不总是骑着一匹阿帕卢萨马,带着一把温彻斯特步枪或者柯尔特转轮手枪。这些书在他床边柜子上堆了一小摞,现在刚刚好十二本,他读了又读,不断地从最上面那本读到最底下那本,有时一晚就能读完一本,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特意匀成好几晚来读,慢慢地啃,努力吸收和想象这些故事。

一个漫长潮湿的春天过去了,夏天姗姗来迟,绵延了整个八月和大半个九月,空气炎热干燥,微风搅动空气时闻起来有海的气息。他们有足够多的活儿要干,工作从五点开始,甚至还早一点,持续到第一组星星冒出来,甚至直到十一点。第四块田只有等等,因为土地太干,而且这是打谷的时节,后面两英亩收割下来的小麦该脱粒了。到了这月底有一个细小的变动,温度的改变,来了一阵风,几周以来他们第一次感到有风,这预示着更糟糕的事要发生。十月,狂风长啸而来,接着便下起寒冷暴虐的大雨。一周里绝大多数日子小山坡都遭了殃,哪怕雨小了,暗沉的天空仍然翻腾发怒。托马斯尽可能地埋头在院子里忙,拿天气作借口,但这是片危险的领域,因为麦克纳马拉在外屋晃来晃去,脸气得扭曲起来,绷紧宽阔的双肩抵御狂风,既失望又愤怒。每当他的目光落在托马斯身上,他都会咕哝几句亵渎神明的指示,让他去清理鸡窝,砍些柴火,搅一搅稀泥浆,收起一副小懒汉的德行。“我喂你吃喝不是为了你的健康,小子,”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牛棚门口观察泥浆般的乌青雨云封锁住西面,“还有第四块地。你来这儿是干活的,别忘了。”他怒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又走了,除了他的靴子在脏水汤里冲洗的声响外,身后还留下一个洞。托马斯干完手上的活儿,冲洗挤奶的箱子,刷干净墙好上白涂料,然后匆匆赶去干他的最后一件差事。

周四早上风转了向,一种全新的宁静降临。雨还在下,天空在绝大多数时候仍然低沉,但临近傍晚时云散开了。托马斯大半个下午都花在一块牛棚屋顶上,试着把被风掀起来的波纹铁板钉回去,等他注意到有一头奶牛可能在刚才的暴雨中受了惊吓,和牛群走散了时,天色已经晚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慌。麦克纳马拉把照顾奶牛的重任分配给他,而这头奶牛是最近要产犊的家畜里的一头,临近产期,对农场来说价值相当高。他开始估算天还能亮多久,但思绪混乱。一片黄云在西边逐渐暗淡,鼓胀着更多的雨,夜色会给动物造成恐慌。他认为留在小屋会浪费太多时间,就开始横穿田地,沿着向下的斜坡走去,边走边念诵着祷词,连祷文超脱于他自身之外,很快就带来了咒语的温柔抚摸。祷词从他身上溢出,最开始是低语,逐渐提高音量,韵律逐渐稳定,凌驾于他双耳中血液横冲直撞的脉搏。他告诉自己会找到它的,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片土地,哪怕黑暗降临,他也不会有事,因为黑夜并不可怕。但二十分钟过去,他一无所获,只撞见空空的田地,在脚都站不稳的危险地带,他的大脑被想象中的场景折磨:那牛在某条沟里扑腾,被倒下的带钩铁网给缠住、钩伤。土地在他身后和左侧升起,夜色开始越发深沉,但随即他抬起眉毛看见它了,它平静地站在新翻的土地尽头那堵长满杂草的围墙边,一动不动,朝西凝望。他差点吆喝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放慢脚步,跨过一条沟。一两分钟后它注意到了他,但没有动。他慢慢地接近,喃喃地哼些没什么意义但对动物很管用的调子。他走到它身边,摸摸它的脖子。它哀鸣了一声,但没有退缩。他的心脏在胸中扑腾,就像个柔软的被套住的东西,在鼓壁之内嗒嗒作响。

平静下来后,他将一个细细的绳套滑到牛头上,哄着它走起来。他们脚下是一片泥汤,一切都顺着天然的斜坡给冲走了。他们挣扎着爬上坡,并肩走着,每一步都费劲,然后开始朝右拐,走向敞开的大门。他紧跟在牛的左侧,和它低垂的头平行,偶尔拿身体靠靠它的肩膀,脑子里除了下一步什么也不去想。他后悔把他的拐杖和其他牛群一起留在院子里,那根五英尺长、结结实实、指关节般凸起的黑刺李条,有它的支撑会让这段爬行轻松得多,但没有它也不是件大事。他和这片土地僵持不下,他的血汗浸染了它的土壤。而现在,当他最需要帮助时,它公正地回馈他。安心的泪水灼烧着他的双眼,他把绳子卷在一只手上,但只是摆个架势,并无别的作用。

他继续向前,靠着边走进地里,他感觉脚下的土地正伴随着每一步远离他,但他没法停下来,他知道在夜幕完全降临前回到院子里有多重要。天色已经暗成一种令人不快的暮色,广阔的黄色、泥棕色的云包着更残酷的雨意起伏收缩。他看得见远处的沟,一心念着它。还有那扇敞开的门,它将带领他们走向较缓的坡道。

此刻有一种诡谲的凝滞,似乎风暴的喘息是暂时的,尽管距离因为坡度而发生改变,就像水的深度因为折射而显得不同,他只能相信每向前一步就离安全更近。他继续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抚慰的哄劝有时变成三四节歌,只要是有旋律的东西,只要是脑子想到的东西。他将通往门的距离高估成五十步,然后四十步,只是为了设一个目标。还剩四十步,敞开的门已经足够近了,哪怕光线正在消逝,他仍然能看清自己不断前进的脚步在泥里刺穿的伤痕。

然而他跋涉的脚步再也没法支撑住他的体重,他倒了下来。泥在他背后溅开,又凉又湿又软,他正在唱的歌卡住了,有一两秒里他只看见了天空。他甚至开始微笑,因为这很糟糕又没那么糟糕,但就在这时牛开始失去平衡,疯狂地甩头,它的脚一软,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千两百磅重的正在喘气挣扎的躯体将他压入变成泥浆的大地。

时间消融了他试图逃脱的挣扎。他试着把身体松出来,乞求、鞭打着牛,鼓励它挪动,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他闭上双眼,透过咬紧的牙关吸气,这一丝微风除了给嘴唇降温之外毫无用处,但他别无选择。他还没觉得痛,但牛倒下时侧身横着倒在他身上阻碍了他的呼吸,它压住他的胸、胃、腹股沟和大腿,庞大的身躯因恐惧而颤抖。他一只手臂不能动弹,但他伸展开他自由的另一只手臂——左手臂,将它放在牛的背和肩上,抚摸它粗糙质感的毛发。哪怕它沉静下来,他仍然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和心脏的跳动,那心跳要么来自它,要么来自那头未出生的小牛犊。放弃竭力挣脱也带来一种快乐。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被压碎了,他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正带着骨折的痛苦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要是土地没这么软的话。他闭着双眼,只感觉到:牛的重量,胸口紧绷,正面的热度和后背冰凉的泥土。

为了重新获得某种秩序,他开始计数呼吸。这虽然不是实际的时间,但还是有用,能让他专注。在缓缓地数了五十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大团云朵已经比夜空还深,失去了形状。暮光和灰白的天空融合成一团混沌不清的浓雾。田地以东,一只鹬鸟在尖叫,声音尖厉,留下碎片般的回声在傍晚时分回荡。他转过头,泥将他吸得又下沉一点点,将他的双耳堵住,只能听见海浪般的叹息。

这种宁静的感受让他惊讶。一切都自有其终结的方式。哪怕重压感加剧,泥土包裹住他的双耳、脸颊,在他的喉咙处凝结成一层冰冷的薄膜,进一步限制了他吸气,恐惧也仍然没有将他压垮。世界的声音消退到只剩体内的动静,那首东拼西凑用来安抚牛的歌也开始从唇间滴落。他从身体深处聆听歌词,并不惊讶地意识到它们已经成为配上旋律的祈祷,它们帮助他平静下来,或者仅仅只是他平静的外在表达。祈祷时,他想着玛格丽特还有母亲的照片,他为玛格丽特感到悲伤,为母亲感到悔恨,涌出了眼泪。泪珠碎裂,露出天空,过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又开始下雨了。一粒溅起的泥挤到他一只眼角,他要非常用劲才能抬头。他转到一侧,然后是另一侧,升起了一两英寸,但喘息只是暂时的。

他迫使自己专心想玛格丽特,想她来找他,牵着他的手的那天,也想着更早的日子,更美好的日子。玛格丽特很爱哭,但他现在想记住的是她的笑声。尽管他试图专心想那些美好的记忆,黑暗依然可能与他的祈祷合谋,唤起了其他思绪,他的平静被布拉泽·萨迪的面容打破,瘦瘦的长脸,五十多岁或者更老,又小又红的嘴,下陷的青灰色脸颊,一双梦游者般泪汪汪的眼睛。他带着托马斯去学校里面一个储物间,命令他解开衬衫,脱下裤子,趴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此刻泥土的冰凉就像当时地板的那种冰凉,还有他嶙峋手指的那种冰凉,那手指抚摸抓捏他的胸口和腹部,捏住他的小乳头,戳他的肚脐,一开始很痒,很快就变为很疼。他一哭,萨迪就打他,拳头重得能把他鼻子打出血来,他闭紧双眼。然后,用同一块毛巾和同一盆冷水把他们的身体洗干净后,萨迪紧紧地抱着他,擦干他的眼泪,嘴对嘴亲了他很长时间,说他是个好男孩,好漂亮的一个男孩,耶稣爱他,并且会原谅他所有的罪孽,无论有多深重。

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思考获救的可能性。牛在棚里,但麦克纳马拉常常在上床前检查院子和谷仓。托马斯开始希望他能意识到自己不见了,麦克纳马拉肯定会和以往一样发怒、咆哮、威胁、辱骂,或许甚至还会拿坚硬的手来砸他的头,但他会解释事情经过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会乞求原谅,请求麦克纳马拉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知道无论麦克纳马拉会说什么,还有一块田等着回收,还有活儿需要干。天空已经被夜色笼罩,那是潮湿而笨重的夜色,雨绵绵不绝地下着。麦克纳马拉会找到他的,但可能还得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清醒。泥土再一次渗入他的眼角,辣辣的,他用能动的那只手去抹时更疼了,但是疼痛至少能让他保持警醒,让他知道,尽管死亡马上就要来临,但它至少现在还没到。

更多的面容挤进他的脑海,一长串人刚出现就消散了。他知道这是他的过去在缓缓松开,充斥着他宁肯忘记的形状,他用来抑制这一切的办法就是想象他从书里了解到的西部世界——那个狂野的世界,大地被炙烤成灰,全是勇士和快枪手,全是和他一样在污水沟里仰望天空的男男女女,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值得争取。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和他一样,过着渺小、不易察觉的生活。他向后仰头,缓解颈部的僵直,泥土漫过他的前额和脸颊,填补了他紧闭的眼睑周围的凹槽。这个角度让他的嘴和鼻子得到些空隙,他小口小口吸气,空气中已经带了点雨水酸酸的矿物味。

横压在他胸上的牛发出一声悲伤的长鸣,最后一次试图站起,然后陡然倒下。重心转移了,大概在五秒甚至十秒的时间里,托马斯自由了。他举起被禁锢的手,屈伸拳头,等待麻木感退去,但随即牛的腿一软,再次倒在他身上,它的躯体将他的手臂在手腕处折断,碾压他的胸口,带着他滑下山坡。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被震松了,某枚齿轮突然不再运转,一切思绪都萎缩了,疼痛让他的大脑变得空白。他喘着气,缺氧又无力叫喊,淤泥的细流涌入他的嘴,他的喉咙,他的一切,让他窒息。他,沉没了。

寒冷的白天在新雨后降临,空气干净凝滞。麦克纳马拉穿着大衣,驼着背,呼气细若游丝,他穿过院子,庞大的骨架朝左微微倾斜,就像在海上待了太久的水手。天空宽阔疏朗,半明半暗中如同大理石表面。当他走到牲口棚时发现牛挤在一起,还等着挤奶,心中升起一阵怒火,随即又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安。谷仓里空无一人。

约莫有一个小时,他在地上走。没有呼喊的必要,田地一览无余。不安越来越深,让他胸口发紧,大脑像挖泥船一样挖掘起关于他兄弟谢默斯的回忆。谢默斯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失踪了,翌日下午晚些时候,几个来自恩尼斯基恩的男人发现了他,悬挂在山谷底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一棵榆树上。当他们把他带来时,他肿胀的舌头从一边嘴角露出蓝色一角,双眼几乎脱离了眼眶,就是拿半克朗硬币抵着去摁也无法闭上。其中一个帮着收获庄稼的男人曾经见过这种事,他把嘴凑近谢默斯的耳朵,喃喃念了一遍《痛悔经》,然后检查了脖子、发黑的喉咙,避开众人的目光,说谢默斯死得不干净。通常,如果绳子足够长,绳结在耳后,脖子会断,即使脖子没断,那么有个东西,喉咙一侧的一根动脉,也会在重压下断裂。但谢默斯指甲下嵌着小块的肌肉,说明他曾用指甲抓挠,竭力抵消绳索的扼绞之力。麦克纳马拉翻遍了兄弟的口袋,它被尸体的自我分解弄得又湿又脏;之后的几天、几周里他找遍了整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找到遗书。没有解释,这是最难承受的一点。

他很远就看到了那头牛,但放心只是暂时的。在广阔的田野之上它的腰看上去很怪,四下的孤独更让人不安。他知道它快产犊了,更加快了脚步。下坡路不好走,他侧着身体沿着山坡走,每步都很小心。重力拽着他的脖子、屁股和肩,他能听到自己喘的粗气,但他努力不让自己走神。不到一分钟他就到了土沟的缺口处,他用全身重量去顶那扇半开的门,新雨将土刷下来堆成泥,门脚严严实实卡在泥的辙沟里。他向前走,然后停住。二十码开外,他看见一条手臂搭在牛背上。

太阳从低矮的东边爬起来,但仍然被起伏的大地遮住,只在天空一角露出隐约黄色,靠近山谷底的田地仍然封锁在幽暗之中。当他闭上眼时,他的呼吸声像海的咆哮,他在黑暗中等待,然后靠着门跌坐下来,直到空气恢复宁静,他的心绪平息下来。那头牛注意到了他,发出哀鸣。那声音细微却让人安心。他涉过泥泞走向它,蹲下来,一只手从它的耳朵缓缓滑向脖子。它的皮毛被泥和雨水弄得湿漉漉的,但当它抬起头,它的黑眼睛睁得又大又警觉,带着哀求牢牢盯着他。他试图忽略那只手臂和它身下躺着的东西,低声安慰它,等它安静下来,他站起来,朝着田地里那间屋子往回走。再过一会儿,等他干完活儿了,他就去恩尼斯基恩找巡佐,他们可以办理手续,判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会儿他得给马上鞍,然后找一条结实像样的绳子,他只能祈祷耶稣,但愿那小牛犊子没受伤。

[1] 邓曼韦,位于爱尔兰科克郡的一个小镇。

[2] 恩尼斯基恩,位于爱尔兰科克郡的一个村落。

[3] 韦克斯福德,爱尔兰东南部城市。——编者注

今晚星星出来了吗?

Are the Stars out Tonight?

我们花了大半个夏天来否认这件不可避免的事。今天傍晚珍妮到后院来找我,端着一盘意大利香肠和一提六瓶冰啤酒,提议或许我该搬出去了。“这对我们两个都好,比尔,”她说。她没有完全对上我的眼睛,但也没有避开。“这是我们该做的事。”

我从她那儿接过啤酒,从纸提箱里抽出几瓶,打开盖子,把其中一瓶递给她。她下巴收紧,五官随之变化,看起来更年轻了,像二十岁,二十五岁,抹去了些许时间的粉饰。她把头发放下来,闻起来有薰衣草味洗发液的香气,这组合让我回忆起她锁骨和脖子部位肌肤的温暖味道,还有用牙齿轻轻咬住她紧凑柔软的耳垂的感觉。她又变年轻了,但不能凑太近看。凑近后她的眼睛没法撒谎。它们目光敏锐、躲躲闪闪,原本平和的奶咖色被暮色染成了暗钝的黑玉色,它们扫视着花园角落,暗示着另外一个故事。

太阳西沉,但白天的热量还未散去,炙烤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呼吸起来有那么一点费力,让人四肢沉重,除了静坐之外什么也干不了。东边的天空中已经能看见第一批星星,在为数不多能穿透科克轻度污染夜空的星星里,它们打头阵,四五颗星星像散落的大头针,把不断变暗的天空撕裂,露出亮白光芒。我喝了口啤酒,有那么几秒钟我的所有忧虑都不见了,尽管我知道它们不会走太远。到人生的这个阶段,我几乎已经滴酒不沾,从差点喝到酗酒,到只是碰巧在餐馆用餐时喝上一两杯红酒,或者在烧烤聚会或有人来访时偶尔喝点啤酒。很多喝酒的人需要说断就断,不能拖泥带水,但我属于控制饮量就足够管用的人。我喝一瓶酒时可以慢慢来,享受每一小口,吸吮所有的利润,不造成任何负资产。能有这么件冰凉的东西作为支撑至少能让我维持表面正常,我想我们在某种层面上都需要这个。但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我不会克制,或许我没法克制。我感觉自己已经在某样东西的边缘上活了太久,身后那双手刚刚把我推了下去。“你可以找到住处之后再搬出去。”珍妮说。她专注地凝视着花园深处:细沙花床上,色泽好似融化的冰激凌的报春花弯垂着,花床一路延展到篱笆分界线的尽头;还有那棵她五年前无视法规在后门公共区域种上的樱桃树,樱桃花低垂着。“到个好地方,安定下来。不着急,没必要凑合。”

我考虑了一下,点头。“行,”我说,“我明天开始找地方。”“谢了。”“谢什么?”

她耸耸肩,有那么一秒像快要哭出来了。我知道原因。咫尺之外,她的脸保持着坚硬的弧线,下巴线条轻微颤抖,皮肤突然变得苍白。我凝视着她,希望能看到眼泪,但它们没有落下来。

她正在和我们的一个朋友交往,杰克·利里。这就是一切的源头。她并没有这么说,但也没必要说出来。人的相处有一个奇妙的平衡,两个人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和对方分享时间、空间和空气,但一旦发生什么,任何的入侵,甚至只是出现入侵的信号,平衡就会发生晃动。表面或许还没有受到影响,我们脚下却急流涌动。

事实上,他们交往了有一段时间了,久到已经没法用几周或是几个月来衡量了,而她发誓说这一次是真的,跟他在一起感觉非常真实,但这就是外遇的特征之一。它们都或多或少有这个特点,我比谁都清楚。不过,她说得对,我们两个都希望这件事发生,而杰克是最佳人选,真的,他是那种朋友有难总会拔刀相助的类型。他过得也相当不错,是金融行业人士。“金融”这种总括性的含糊术语让他有点尴尬,在聚会上你总会听到他在房间某个角落进行澄清,因为喝了太多不掺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噪音里夹着咯咯的笑声。“我干的事就是繁殖,我的工作就是让钱生钱。我把两张十块放到一个房间里,放点有气氛的音乐,希望他们能生出二十块。从根本上讲,我就是个皮条客。”他觉得这份工作很荒谬,但时间证明他在摆弄规则上出奇高效。他擅长将自己局限在最基本的事情上,并且做得非常出色。他说,数字真的一点都不带个人感情。他至少自离婚那天起就一直和珍妮上床。我总认为这肯定是她的需求问题,因为从外貌上看,他远算不上帅。下唇厚得像轮胎,嘴看起来很笨重,但他的问题并不在某一个五官上,而是整体上缺乏凝聚力。他四十出头,已经脸色灰白,开始有形销骨立的趋势。他很高,六英尺一英寸还是六[1]英尺二英寸,这对珍妮来说尤其是个优点,她总是喜欢爬在什么东西上。但他的身姿不佳,由于个头太高,加之个性害羞,总像丧家犬似的弓着,因此又减了几英寸。我喜欢他,一向喜欢,但事实上这份感情源自同情。他的骨架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我们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一旦喝多了就会说漏嘴。他只会给一些暗示,然后就打住,但那一点点信息就够了。“真好笑,”我喝了一大口啤酒,说道,“虽说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感觉太突然。”

她点点头。与其说是她做了这个动作,不如说是我的一种感觉。但她的确点了头。“你确定这是最好的方式?”“我确定。”

我觉得就这么不打不闹地放弃是错的,我也知道如果自己被逼急了,也可以说点什么留下印迹,或许会拿我们的女儿内尔作为筹码,但最简单的选项还是就这么放手。我们的婚姻结束了,老早就结束了。我们吵过、哭过、推卸责任、戴上假面,而现在只剩下这个:接受。

这有点像我设想的在海上被一场暴风雨冲上无人沙滩后醒来时的感觉:庆幸自己挺过来了,但身心俱颓,也有点害怕前方一片寂静之中潜伏着什么。

我们的婚姻持续了二十年多一点,但彼此相识的时间还要长得多。我第一次吻珍妮时,她才刚满十六。当时我们参加完一场学校舞会,正在往回走,我能尝到她呼吸里樱桃的味道,这股气味一直萦绕在我们之间。我们在回她家的路上转弯,我拉住她,拿一堵高墙作掩护。她闭上双眼,我也闭上双眼,然后她使劲抓着我的手不放,不怕谁看见,甚至不怕她爸爸看见。

此刻我们并肩坐在柚木长凳上,仅仅几周前我才把它削皮、上漆;我们一同陷入停滞之中,非常平静,但相隔好几英尺,不再触碰彼此。我喝完第二瓶啤酒,紧接着开始喝第三瓶,同时努力享受所剩无几的一切。我知道我会想念它,想念这一切,甚至包括不愉快的东西。珍妮喝得更有节制,但同样放松,因为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认为需要说的话。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短裤,流苏垂到大腿中部,上身是一件宽大的鲍勃·迪伦短袖,黑色已经褪成灰色,她喜欢穿着这件睡觉,但其实它是我的。在窥探者的眼里,此刻的我们看起来一定其乐融融。

我微微一笑,只是想体会一下脸上带笑的感觉,同时宽慰自己还没有失去笑的能力,当我再次看向珍妮时,我发现她正盯着我。她没问,我也希望她没察觉,但我感觉到她想问。她就着瓶子喝酒,对着瓶口喝了很久,我这才发现她手上涂了指甲油。她很少这么做,我总是很喜欢她涂,但和很多事一样,我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我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我把她空出的那只手握住,十指交叉。太阳落下后空气没那么浓稠了。天气并不冷,但热量的流失激起了某种最基本的防御机制,一种预料到将被抛弃而涌起的紧张感。她看见我的手指插入她的指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在我们眼前,新冒出了好几颗星星。它们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只需要在黑暗中选中一点,保持凝视,它们就会出现。星星就是这样的,它们散落天界,这些斑驳星光对有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对另一些人却意味着一切,但我只知道自己看到的这寥寥几颗或许正在衰亡,甚至已经死去。“很抱歉。”我低语道,珍妮柔和地清了清喉咙,并没有回头看我,小声说她也很抱歉。这一次,她不用重复这是最好的事,或者这对我们都好。

几分钟后,内尔哼着歌进来。唱的是调子很高的一首通篇谈性的乡村音乐。现在的歌就是这样。我看过那些歌手,是那种高挑、金发、长腿的女人,穿着很透的白色无袖衬衫,牛仔裤勾勒出秀色可餐的臀[2]部曲线,唱着“漫漫长夜,我想念你”。约翰尼·卡什也唱过乡村音[3][4]乐,默尔·哈格德和威利·纳尔逊也唱过,这些头发斑白的男人看上去像是拿水果玻璃罐子喝酒的类型,哪怕酩酊大醉了也还要继续喝下去。当然了,他们也唱心碎情歌,声音像泥巴块似的又老又硬,让人哪怕怀疑也愿意相信。但乡村在变,和其他东西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

阳台门沿着门轨尖声推开时我们俩都没转身,但珍妮叹了口气,将手抽了回去,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被发现了。她的触碰一剥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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