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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04: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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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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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一)

活地狱(一)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活地狱(一)作者:李伯元排版:昷一出版时间:2018-01-01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楔  子

我为什么要做这一部书呢?只因我们中国国民,第一件吃苦的事,也不是水火,也不是刀兵,倘要考究到他的利害,实在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列位看官,你道是那一件?我不说破料想你们是猜不着的,现对列位说了罢,不是别的就是那一座小小的州县衙门。一个衙门一个官,在朝廷本意,原是叫他们替百姓判断曲直,调处是非,有了事情,别人所不能了的,找到他就可以了。有了冤枉,别人所不能伸的。找到他就可以伸。据此说来,这个官竟是世界上一件济世利民的好东西,怎么会有苦头给百姓吃呢?孰知大谬不然,我不敢说天下没有好官,我敢断定天下没有好衙门,何以见得?说是天下没有好官,从古到今那些循吏传里的人物,是那里来的?说是天下有好衙门,除掉本官不要说,试问那些书办衙役,叫他们靠什么呢?虽说做官有做官的俸银,书差有书差的工食,立法未尝不善。但是到得后来,做官的俸银,不够上司节敬,书差的工食,都入本官私囊。到了这个份上,要做他们毁家纾难,枵腹从公,恐怕走遍天涯,如此好人也找不出一个。列位看官,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衙门里的人,一个个是饿虎饥鹰,不叫他们敲诈百姓,敲诈那个咧?俗语说的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原是一肩到一肩的。又说是“千里为官只为财”。官不为财,谁肯拿成万银子,捐那大八成的花样呢?然而做官的还有钱粮好收,糟米好收,一年到头,也赚得够了,稍些知足的人,还不肯要那桌子底下的肮脏钱,至于这些书办衙役,他们有个口号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经了他们的手,没有一个放过的。唉!朝廷为着百姓,立了座衙门,谁知倒开了他们生财的捷径,你道可恨不可恨呢?

而且还有一句俗语是你们大家知道的,俗语说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谁是阎王,坐在堂上能打得人,枷得人,那个官儿就是阎王。你看他把惊堂木一拍,好不惊人,不要等到开口,人已被他吓昏了。谁是小鬼,一个衙门里头,小鬼却多得很。头一个原差是无常鬼,票子一到,链条一套,拉了就走,拖了就跑,未曾提审,先往待质所里一送;有钱的只要花上几文,家里的人就准进去探望,商量着替他打点;无钱的只好坐着呆等。所以这待质所,有个外号叫望乡台。一座衙门里,又有一座公生明牌坊,提审的犯人都要打那底下走过。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公生明,明明是不公不明,拉人到枉死城罢咧。大堂之中公案之上,本官是阎罗天子,书吏是催命判官,衙役三班好比牛头马面,板子夹棍犹如剑树刀山,不要等到押下班房,禁在牢狱,这苦头已经够吃的了。唉!上有天堂,下有地狱。阴曹的地狱虽没有看见,若论阳世的地狱,只怕没有一处没有呢!所以我说他的厉害,竟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

正是这个缘故,因此我要做这一部书,把这里头的现象一一都替他描写出来。虽说普天之下二十多省,各处风俗未必相同,但是论到衙门里要钱,与那讹诈百姓的手段,虽然大同小异,却好比一块印版印成,断乎不会十二分走样的。世上做官的人,倘能把我这本小说浏览两遍,稍尽为民父母之心,就使要钱也不至于如此厉害。或者能想个法子,把这害民之事,革除一二端,不要说百姓感激他,就是积点阴德也是好的。俗语又说:“公门里好修行。”有眼前地狱,何妨就做些眼前功德,留个大记念与百姓呢。正是:

世界昏昏成黑暗,未知何日放光明;

书生一掬伤时泪,誓洒大千救众生。

做书的本意已经言明,且喜镇日清闲,乐得把我平时所闻所见的事情,一桩桩的写了出来,说与大众听者。第一回刁代书情让十倍润 赵稿案计赚两家钱

话说山西大同所辖,有一个阳高县,在府东北一百三十余里,山西地方,连年荒旱,其实内地里该钱的人着实不少。就以阳高而论,虽说是个小小县城,城厢内外,却很有几家富户。不过那里风俗一向是俭朴惯的,有了钱没处使用,所以越积越多,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年,东门里有个富户,姓黄名唐,身上捐了一个员外,却不去做,人家都称他为黄员外,他家广有田地。一日佃户来报,他们家的牛,被南村里巫家的佃户牵了去,向他去讨,他非但不肯还牛,而且还把这边的人打了一顿,总要大爷惩治惩治他们,才好出这一口气。当下黄员外听了此言,不禁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忙问是那个巫家,佃户回答说是西门外巫家。

原来这巫家也是一个大财主,现在当家的名唤其仁,身上亦捐了一个同知前程,也是在家纳福。黄巫二姓本是世仇,两不相下,就是没有事,两边的人还要寻点事出来,大家争吵两句,那里禁得佃户如此一说,早把黄员外气得按捺不住,连忙把总管黄升唤到,叫他把县前素来做刀笔的刁占桂刁先生请了来家,同他商议。黄升奉命去不多时,便已同了一个人来,瘦黄面孔,满脸烟气,嘴上两撇胡须,一对招风耳朵,鼻架老光眼镜,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件油晃晃的蓝布棉袍,上罩一件天青旧呢马褂,不等通报,早已跟了进来。

原来这刁占桂本是个讼棍出身,现在又蒙本县大老爷考取得一名代书,专在县衙前替人家包揽论事,兼写状词,平时这黄府有事,都是他一人经手,今蒙呼唤,便知是买卖上门,焉有不来之理。当下走进书房,黄员外正在那里老等,一见他到立即起身相迎,分宾坐下。未及寒暄,黄员外先说了不得,了不得,刁占桂忙问何事?黄员外便按照佃户的话,又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请他做个状词,叫家人抱告,去告巫家。刁占桂问道:“这边的人,可曾打伤了没有?”黄员外未及闻言,佃户抢着回答:“没有打伤。”刁占桂道:“他们打你们,是谁瞧见的呢?”佃户说:“也没有人瞧见,是俺兄弟放的牛,被他们牵了去,俺兄弟去问他讨,他不还,又把俺兄弟打了一顿。俺兄弟赶回来告诉了俺,俺就来告诉大爷的。”刁占桂道:“你们的牛,怎么就知道是他家牵去的呢?”佃户道:“这也是俺兄弟说的,先生不信,问俺兄弟便知。”

当下黄员外便把他兄弟也叫了上来,他兄弟回说:“我叫王小三,今儿早上,我在田里放牛,一转眼牛就不见了,问问孩子们,都说跟着人家的牛跑到前村里去了。”刁占桂道:“谁家的孩子?”小三回:“是俺家的孩子。”刁占桂道:“你到他家讨牛,到底看见你的牛在他家没有?”小三道:“没有瞧见。”刁占桂道:“你又来,你这件事情一没有证见,二没有受伤,怎么好告人家呢?”黄员外道:“你别管,胡乱做张呈子罢了。从来说小儿嘴里出真言,难道算不得证见么?”刁占桂道:“我的大爷,别的事可以乱来,这告状是不好当玩的。”黄员外道:“难道我的人,就被他们白打了一顿不成?好歹你替我想个法子。刁占桂道:“论理呢,这件事是告不得的,告一回驳一回,就告上十回,也不会准的。但是府上的事不比别家,可以为力的地方,做晚的没有不为力的。冤枉他们,也要告他一状,等他吃点苦头,消一消我们大先生的气。”黄员外道:“这是全仗大力的了。”

刁占桂闭了眼睛,坐在那里出了一会神,又颠头摇脑,自言自语了一会,又躺下呼呼的一连抽了七八筒的鸦片烟,起来要了碗茶漱一漱口,桌上有现成的笔砚,拿起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递在黄员外手里,嘴里说:“这张状子倘在别人,一定要名世之数,大先生是自家人,格外克己,叨光你两只元宝罢了。”黄员外一心要看那状子,他后来的话也未尝听清。等到状子看完,刁占桂一手接过,就往身上马褂里一放,说:“舍下这两天正在那里打饥荒,没有钱买米,刚要向你大先生通融通融,偏偏遇着此事,恰好一当两便,就请叨光现惠了罢。”黄员外道:“你能保这状子一定打赢官司吗?”刁占桂道:“堂上问过之后,赢不赢在你,那要看你的神通;一张状子进去,准不准却在我。不是做晚的夸口,我自从十八岁上到如今,在衙门口一连混了这四十多年,这样事情也不知经过多少,包你批准就是了。照我们同行规矩,原是先润后墨,大先生这里为的是自家人,所以先墨后润。”黄员外道:“一张状子那里要得许多。”刁占桂道:“看什么事情,要诬告人家,我们担罪名的,大先生应得多破费两个,也好叫我们沾点光。”黄员外被他缠不过,知道不给银子,他那张状子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只得送他一只元宝才换了出来。他嘴里还在那里卖情说:“这是大先生份上,换了别人要五百两,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跟手从怀里掏出戳记来打好,又吩咐抱告家人黄升多少话,叫佃户兄弟小三装了受伤的样子,睡在一扇板门上,叫两个人抬着。又嘱咐小三到了堂上,只管哼哼不要说话,无论问你什么,都不可答应。小三说:“记得。”他才同了黄升,拿着状子,一齐到衙门前来。

齐巧这日是放告日期,那位大老爷因为一心想做好官,生怕书差作弊,一早就身穿补服,升坐大堂,自己出来收呈子。黄升得空,便手捧状纸当堂跪下。就有一个书办走来接过送上公案。老爷一看,知道他是黄升,便问了一声:“你叫黄升?”黄升答应声:“是。”又回一句:“小的黄升。”老爷又把状子看了一遍,知道原告是候选员外黄唐,告的是分省同知巫其仁家佃户,两个俱是本县著名财主,不觉心上毕剥一跳,便问受伤的王小三在那里?黄升禀道:“已经抬在外面,求大老爷验伤,好提人伸冤。”老爷也不理他,便叫王小三上来。堂下的差人,一迭连声的叫王小三,只见两个人把小三抬了上来,把扇板门放在地下,小三睡在上面不能动弹,只是闭眼睛,嘴里哼哼叫痛。老爷以为受伤过重,先叫仵作去验,仵作问他伤在那里?他只是哼哼不开口。后来仵作急了,只好动手剥开他的衣裳,浑身验了一遍,一点伤也没有,回报了老爷。老爷不信,又亲自离座下来看了一遍,也是无伤,喝问黄升,黄升急的跪下回说:“他的伤在肚里。”老爷道:“胡说!只有外面受伤,那有肚里受伤的,就是筋骨受伤,外面发青发紫,也总要泛出来的。况且这件事情,既没有受伤,又无证见,不是明明诬告吗?”说着,提笔在手就要批驳不准,便有一个书办,走到值堂的稿案赵门上的身后,拉了他的袖子一把,稿案会意,便使了一个眼色与本官。这老爷原是聪明不过的,忙缩住了手,不批下去,喝退黄升,叫他下去候批。

等到退堂之后,老爷便问稿案:“刚才不叫我批驳那张状子,是什么意思?”稿案道:“这话小的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小的跟了老爷这许多年,为的是要掏个忠心伺候老爷,况且老爷辛辛苦苦,好容易捞到这个缺,为的是那桩?这张状子,两面都拿得出几文的,这一批驳,便没得生发了。”老爷一想不错,便说:“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稿案道:“小的替老爷想,小的是最恨他们,这些人顶欢喜打官司,乐得罚他们几文,依小的意思,先叫人去同姓黄的说,本来这状子老爷是不准的,还要办他诬告的罪,现在要准他状子,先叫他报效数千两银子,说是做开学堂的经费。小的想,这姓黄的巴不得老爷准他的状子,这银子一定肯出的。姓黄的银子到手,然后出票子到姓巫的家里拿人,人一拿到,先押起来,再叫人向姓巫的说,本来老爷要重办的,叫他也报效几千两银子的学堂经费,就免他的罪名。小的想,姓巫的到了此时,一心只怕输官司丢脸,这几千银子一定也是肯出的。然后老爷坐堂,当着姓黄的面,随意把姓巫的申饬两句。姓黄的得了脸,再由老爷作主,劝他们一番,叫他们息讼不要打官司,一家具一张结,完案下去。这两家的银子白白到手,老爷又得了好名声,岂不是一举两得呢?”老爷听了他话,笑嘻嘻的捻着胡子,想了一会子说:“办是依你办,但是一件,学堂经费是要造册子报销,不能上腰的,不如说是善堂经费,可以没有查考,似乎稳当些。”稿案道:“学堂也好,善堂也好,随老爷的便罢咧,这是无关出入的。”当时又回了两桩别的公事,然后退了下来,按照所说的话去办。

究竟两家银子曾否全能到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买牌票猾役斗词锋 押班房豪奴堕骗局

话说赵稿案在县官跟前,献了一条计,要弄两家的钱,他见老爷应允,便像走过明路一般,退了出来,越发胆壮,立刻叫人去找他素来相信的一个快班总头,名字叫史湘泉的。这史湘泉正在家里吃饭,听说赵大爷呼唤,马上放下饭碗,走进衙门。到了门房里,赵稿案好不客气,见了他竟站起来让座。起初史湘泉还不肯坐,赵稿案道:“你我自家人,那里有许多客气,坐了好说话。”史湘泉方才告坐坐下。

赵稿案便把刚才同本官说的话,如此这般,向他讲了一遍。又说:“现在也不想他多,一家敲他八千银子,我想这事除掉你,没有第二个人办得来。史伙计,这桩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一人了,况且这钱是上头得的,你出点力,上头自会知道的。”史湘泉道:“上头的事情,咱应得报效,但是这钱不信全是上头得的。”赵稿案道:“真是上头得的。上头已经要了许多,咱还好开口吗?”史湘泉道:“不是这么说,你老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为的是那一项呢?依咱的意思,爽性要他一家一万,他两家又不是拿不出,八千上头得大爷少赚些,赚个二八扣罢。”赵稿案道:“还有你呢?”史湘泉道:“咱不想别的,只要办得好,将来有什么好事情,有你大爷在里头,照应咱的地方多着呢!”说到这里,史湘泉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趁势求赵稿案道:“赵大爷,你别嫌咱罗嗦,眼跟前就有一桩事情,求你老帮个忙,照应小人吃碗饭。”赵稿案听见史湘泉有事求他,马上把脸一沉道:“什么事情?”史湘泉道:“就是今天早上收下来的呈子,有县前大街上王家,告的是北门外吊桥永发盛酒店里的掌柜的,也姓王,名字叫王长年。这王长年欠了王家里一百五十吊钱,讨了多次,约好日子到期去取,总是不付。咱知道王长年这东西,手里很有两文,只是不肯还人家,好歹这张呈子,大爷替咱求求上头,把他批准,这张票派了咱,弄得好,总得补报你大爷的。”赵稿案道:“这个事情虽小,倒也不好办,你倒要说个数,我好替你到上头去回。”史湘泉道:“这张票子算不得好买卖,大爷这里,好歹不会落空,那里还能够孝敬上头。”赵稿案道:“你不要弄错,这钱并不是我使的,上头的章程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还有我们这些伙计,一个个穷光蛋似的,见了钱就要眼红,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才好。你这钱,一来点缀点缀上头,二来贴补贴补他们,你几时见过我要人家的钱来?况且这几个钱也不在我眼里。”史湘泉一听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大爷快别动气,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不会说话,谁敢说大爷要钱,大爷是个清廉不过的,刚才说的话,也不过咱的一点孝心罢了。”赵稿案道:“谁要这几个臭钱。”史湘泉心上盘算:你的嘴倒还硬,你会放刁,咱比你更刁,看谁弄过谁。于是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赵稿案还不理他,他便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道:“大爷坐着罢,咱今天还有差使下乡,过天再来请大爷的安罢。”赵稿案不提防他有此一手,心上也愣了一愣,说:这人算得调脾,但是一件,我今天不答应他的事小,不要他先到姓黄的姓巫的那里做了手脚,那事情就难办了,不如答应了他,仍旧与他商量为是。一面想,一面留心观看。等他一只脚踏到门外,然后起身赶上去拉住他,说:“回来,我说句玩话,你就当起真来了。从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的苦处,你我天天在一块儿,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这件事,你吩咐个数,我交代得过,岂不结了吗?”史湘泉道:“大爷,这张票子出去,你瞧能够弄得几文,不用咱开口,你老吩咐罢。”赵稿案又想了一会道:“我看这件事,里里外外总得一百吊才铺得好。”史湘泉道:“咱的大爷,人家告他欠帐,才不过一百五十吊,他肯拿一百吊,他为什么不再加上五十吊,还清了这一注帐,免得打官司呢?”赵稿案道:“那里能够由他的便,他肯拿钱他为什么不早拿,既然这事情到了我们手里,就得揭他一层皮。”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俗语说得好,打蛇打到七寸里,总得到那个分寸,叫人家拿得出方好,人家拿不出,就是问他多要也是枉然,徒然连累大爷的名气。”赵稿案道:“你说到底怎么样?”史湘泉道:“这件事依咱说,二十吊钱还要做起来看。”赵稿案道:“无论如何,二十吊钱总不够派,至少六七十吊。”后来两个人好说歹说,说成功三十五吊,赵稿案应许替他回上头,这张票子一准差他去。史湘泉道:“说不定这件事我要吃赔帐,现在在你老人家跟前,答应了三十五吊,不定弄得出弄不出。”赵稿案道:“我不管,我只问你收三十五吊就是了。”史湘泉道:“这个自然,应承了你老,还有什么不算数的,这件事白当差,以后别件,大爷你总得好好照应点咱。”赵稿案道:“你也太唠叨了,这也何消说得。但是刚才告诉你的,黄家搭着巫家的事情,你要当点心,不好忘记。”史湘泉道:“你老也太瞧不起人了,这是上头的差使,咱当的谁的差,还要你大爷吩咐吗?咱若误了上头的事,那可好了。”赵稿案道:“你晓得就好,但是这件事你也总要留点神,他们乡绅人家有财有势,不是好弄的。”史湘泉道:“他一个员外能有多大,不瞒大爷说,这样事情办的多了,大爷你瞧着罢,咱只要小小出条主意,不怕他不来上钩。”说罢,起身退去,出得衙门,找到一爿茶饭馆里,跑上楼靠窗口坐下,跑堂的泡上一盅茶。史湘泉心上想要找他伙计赵三,四下一望,不见踪影,就叫堂倌到隔壁烟馆里去找。

堂倌去不多时,果然把赵三唤到。那赵三一手拎着红帽子,一手拿着一根旱烟袋,身上的衣服,自从小衫起,以及棉袄、棉袍、马褂,通统没有钮钮扣,外面一条黑布扎腰,拢总打了一个结,就此跑上楼来,一旁坐下。史湘泉问他道:“现在黄家的抱告,还在这里没有?”赵三道:“他见老爷不准他状子,同着那个受伤的已经走了回去了。”史湘泉道:“那受伤的不是抬来的吗?”赵三道:“来是抬来的,回去却是走回去的。”史湘泉道:“怎么样,来的时候咱就说他是假的,等到老爷验过,果然没有伤,现在可是自己走回去的。既然他会走回去,还得叫他走回来,拿住个真凭实据,好叫他死而无怨。”赵三道:“再要叫他来,恐怕不容易。”史湘泉道:“我想好一个法子,包管你去一叫就来。”便如此这般的,附着赵三的耳朵说了几句。赵三听到一半,嘴里连喊:“好好,我就去,包管他跟了我来。”史湘泉道:“我在这里等你。”赵三答应了一声:“晓得。”拿起脚来就走,不提。

且说这天在堂上拉赵稿案袖子的那个书办,原是本县承发房里的一个经承,卯名叫做招进财。他拉过赵稿案袖子以后,随手见他使了个眼色,本官就此不会批驳那张状子,他满心欢喜,知道这里头有了生发,便可于中取利,伺候到本官退堂,赵稿案跟了进去说话,他便独自一人钻进门房,等了老半天,未见出来,正在那里等的心烦,齐巧他伙计为了一宗什么案件,进来找他,只好跟着就走。等到出去之后,赵搞案方才出来,偏偏忘记了他,竟把这事交与吏湘泉去办。史湘泉去后,他的事已完,仍旧奔到门房,想与赵稿案商量此事。赵稿案一声啊哟,说我这事已经交代史湘泉了,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招书办无可说得,只好说些别的话,搭讪着出来。走出门房,一路走一路想。心想:此事是我起的头,如今倒撇了我叫他人经手,好比一碗现成饭,被人家夺了去。这心下多么烦恼。转念一想,他说已经交代了史湘泉,好在史湘泉也是熟人,他有什么公事,总不出吾手掌之中,目下不妨先去找他,同他说明原故,料想他也不好意思瞒我。想定主意,便问了把门的一声:“史伙计出去几时了?”把门的说:“去得不多一会,大约还在老地方吃茶。”招书办是知道的,便一直跑上茶楼,果见他独自一人,还在那里未去。一见他来,连忙让坐。史湘泉总拿些闲话与他谈论,绝不提到公事。列位看官,可晓得天下最坏不过的,是吃衙门饭的这般差役。他们这班人,本事很大,最能鉴貌辨色,人家未曾开口,他已十分中猜着八九。然而要晓得做书办的读得几年书,认得几个字,肚里有了学问,想出来的主意,比起那班当衙役的,还要狠毒十倍。闲话休提。

且说这天招书办找到史湘泉,说了几句话,见他绝不提起此事,便估量他有心相瞒,心下思量,他既瞒我,我今偏要说破,看他如何回复。逐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刚才稿案上交代你的那桩事情,现在办的怎么样了?”史湘泉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存了分肥的念头,欲待瞒他,他已晓得是稿案上的嘱托,他既尽知底里,须知瞒他不得,欲待尽情告诉了他,倘若他要分起肥来,无非是我名下的剥下来的。譬如一个钱,一个人独得,与两个人平分,这里头却是天远地隔呢。转念一想,倒不如暂且瞒他,省得在此噜嗦。打定主意,便假作不知,回他道:“你说的什么事情,咱想了好半天,竟想不出是那一件事?我们天天堂事过后,稿案上总有几桩事情吩咐,但不知招先生所指的是那一桩?”招书办听了这话,便知他有心欺瞒,心上一恼一羞,就是要说破,也不肯说破了。坐在那里,愣了一会,才说得两句:“我也晓得你的事多,不过问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史湘泉道:“有要紧事情,瞒得过你招先生吗?”招书办见他不说,吃过一开茶,便搭讪着走去。史湘泉同他是熟人,也不起身相送。招书办下楼之后,心中想叫他认得我呢。不知不觉,回到家中,立刻叫他徒弟赶到茶楼,装作茶客模样窥探动静,不在话下。且说史湘泉等招书办去后,一心以为我这事可把他瞒住了,于是一面吃茶,一面静等。那招书办的徒弟,一向各事都是他师父出面,所以史湘泉与他并不相识,这里史湘泉又等了一会子,果见赵三带了黄家的抱告黄升,还有受伤的王小三,一同来到茶楼。史湘泉接着,明明知道是他二人,并不同他二人说话,先问赵三道:“这是黄府上的爷们吗?”赵三道:“是。”史湘泉埋怨他道:“老爷叫你拿人,你就果真把他们带了来吗?这黄府上下不同别的人家,他家大员外是我认得的,而且平日待我们也很好,现在把他的人弄了来,这事情怎么办呢?老三,你这人不是我说,真不会办事。”赵三并不言语。史湘泉又回头对着黄升说道:“我叫他一趟去黄府,交代过排场,就说人走了就此完事,不料他不会办事,带累爷们受委屈,都是我的不是。不过大爷你要原谅,他是奉公差遣,上头实在追得很,也叫做没得法儿。”原来史湘泉叫赵三到黄家里,找到黄升,便告诉他老爷已经把状子批准,叫他同了王小三前去对质。黄升一听这话,不及细察早晨在堂上的情形,便一心一意以为状子果然批准,立刻回明了黄员外。黄员外也是个心粗气浮的人,亦信以为真,便立刻叫他同了王小三到衙门里听审。等到上得茶楼,忽听史湘泉一番议论,黄升甚觉蹊跷,逐问史湘泉道:“不是说的老爷批准了状子,叫我们来对质吗?”史湘泉道:“状子是批准一张,不过是巫家告你家员外的,说你家员外诬告他家佃户,老爷看了动气,就批准了他的状子,叫咱来提你们的。现在既然来了,少不得委屈一会儿,咱这里立刻叫人送信给你家员外,叫他今天晚上先保你二人出去。谅来今天天色已晚,老爷未必肯为这事坐堂,等到明天再来听审不迟,等到保出去之后,卸了咱们的干系,方可方便你们二位的地方,咱又何乐而不为呢?”黄升还要与他辩论,史湘泉不去睬他,回头向赵三说道:“这里耳目太多,被人家瞧见不便,说不得他二位吃点苦,伙计你过来,替他二位把那捞什子上起来,省得巫家里的人瞧见,又该说咱们帮黄家了。”赵三果在身边掏出两根链子,替他二人戴上,一手牵着,就想带回班房。史湘泉道:“慢着,黄大爷吃饭没有?”肚子饿了,吃点点心再去。”此时,直把黄升气的话都说不出,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不饿。王小三直吓得在那里索索的发抖。史湘泉始终又让他二人坐下,吃了一开茶,着实安慰他二人一番,说:“停刻你家员外一到,就可以保出来的。”说完之后,方才带了二人同到班房里来。

究竟他二人是晚曾否保出,与那招书办派人窥破之后,作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入地狱家丁尝苦境 泄春光书办破奸谋

说话史湘泉的伙计赵三,把黄员外的家人黄升,同佃户王小三带进班房。这班房就在衙门大门里头,大堂底下,三间平屋,坐西朝东。进得门来,原是两间打通,由南至北,做起一层栅栏,外面一条小小弄堂,只容得一人走路,栅栏里面地方虽大,闹哄哄却有四五十人在内,聚在一处,一时也数不精楚。穿的衣服也有上下完全的,也有蓝缕不堪的,也有头发很长的,也有用布包着头的,也有面目凶恶的,也有相貌慈善的,也有在那里哭的,也有在那里唱的,也有在那里骂的,也有在那里叹气的,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坐有立,有醒有睡,睡的不过睡在地下,也只好倚墙而坐,那有容你长躺四脚的睡,坐也只好坐在地下,有谁掇张凳子给你。虽说这时候才交二月,天气着实寒冷,然而那一种脏肮的气味,未曾进得栅栏已使人撑不住了,黄升、王小三被赵三带在这里,另外有他们伙计,是管班房的一个副役,名字叫莫是仁,过来接收。一手接着他二人的链条,一面同赵三咕咕唧唧了半天。只听得赵三说:“莫伙计,这是黄府上的爷们,你好生接待他,别叫人家受委屈。”说完自不去提。

这里莫是仁暂时还不将他二人收入栅栏之内,先牵到南头窗下,将链条在栅栏木头上绕了几绕,嘴里说:“黄府上的大爷,今儿怎么也光降到这里来了。”黄升听了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意思,也不签腔,看他怎的。莫是仁又说道:“这里头的人多,地方脏肮得很,所以请你老暂且蹲在外面,停刻有人来保,就好出去,如果没有人保,等到晚上睡的时候,再送你进去不迟。”这两句话又像有点照应他的意思,黄升摸不着头脑,也不答腔。莫是仁说完了话,自去掇了一条板凳,自往门前把守。这里黄升同王小三站了好半天,也不见有别的人来,两腿站的着实有点酸痛,意思想要蹲在地下坐坐,谁知一根链子,一头套在脖子里,一头绕在栅栏上,其中所剩有限,被他吊着,一时缩不下身子,意思想叫莫是仁替他放长点,又想他们未必肯行此方便,只得熬住腿酸权时忍耐。但是一样,进来的时候,鼻子观里,只闻得一阵一阵的臊气,起初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听得声响,才知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他二人站的地方,放着一个尿缸,所有的犯人都到这里小便。起初还可忍耐,到得后来,看看天晚,肚子里有点饿了,那才渐渐不能忍受,时时刻刻的打恶心,王小三更是叫苦连天。一霎时天已黑了,莫是仁进来点了一盏壁灯,栅栏里的犯人,也有家里送饭来吃的,也有自己身上有钱,由莫是仁把卖吃物的人带了进来,随他们自己买着吃的,也有莫是仁叫人弄了东西送给他们吃的,也有在那里挨饿没有吃的。独栅栏靠北一头,有一个小门,这半天一直是开着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居然有人送进一个提盒,里头放着四样菜,一桶的饭,跟手又有人端了一大碗面进去,都是热腾腾的,少停,空盘空碗,并吃剩的菜,都端了出来,究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所在,住的是什么样人,都被黄升看在眼里,心下好不疑惑?王小三看见人家吃饭,自己挨饿,急的眼睛里出火,嘴里咽唾沫。又歇了半天,饿的实在难熬,正在哭不得,笑不得。黄升想要招呼莫是仁到跟前同他商量,忽听房门响处,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史湘泉。史湘泉进门之后,先问了莫是仁两句话,又同他鬼鬼祟祟的说了好半天,才满脸堆着笑过来,对黄升说道:“今儿倒叫大爷在这里受委屈了。我把大爷送在这里,不过暂时遮人耳目。你二位进来之后,我就立刻送信给你东家,原想等他一来,只要具张保状,今晚将你二位保去,等到明天再来听审。谁知我一片好心,你东家全然不睬,到如今一个回信也没有,这事叫我怎么办呢?这里头脏肮得很,怎么好委屈你二位。但是再停一刻,一交三鼓,他再不来料理,上头新派的这位查班房的苟大爷,最是铁面无私的,翻转脸就不认人,那可怎么好呢?”黄升心上也甚是着急,踌躇了半晌道:“我们东家他最是要面子的人,晓得我们在这里受罪,他没有不来保的。只怕送信的人不妥当,拜托你再打发一个妥当的人去招呼一声,等到出去,明天一块儿总谢。”史湘泉诺诺连声,还说他们这些人真的靠不住,总得我自己去走一趟。黄升愈加感激。史湘泉又问他吃饭没有?倘若肚子饿了,要吃什么,只要招呼我们这莫伙计就是了,说完扬长而去。

原来黄升等二人被伊等骗来,押进班房之后,史湘泉便去找到刁占桂,托他到黄员外家去送信。他们本是串通一气的,而且这黄家又是刁占桂熟门熟路,乐得送信,叫他来保,又做得好人,又可于中取利,满口答应,拔起脚来就走。到了黄家不等通报,大家都是认得的,便一直让他到书房坐下,少停,黄员外出来,还以为县官果然准了他的状子,把他的家人传去质对,一心以为一定打赢官司的了,满心欢喜,而且还着实感激刁占桂,说全亏他做的好状子,替我出这一口气,他这来一定有什么好消息,立刻出来相见,连说:“费心拖步,本官审的如何,想必有什么好消息,所以为尊驾亲自来的。”刁占桂一听这话不对,知道他尚在梦中,主意打定,现在暂不同他说穿,且把他也哄到衙门里去,那时瓮中捉鳖,任凭你有多少看他敢不拿出来!转念一想,这话也不可说得十二分斩钉截铁,停刻到了衙门,对穿是非,显见得是我一人骗他,那时候冤仇都结在我一人身上,以后不好见面,不如仍旧还他一个糊里糊涂,将来便不能怪我一个。计议已定,便对黄员外道:“我想我的那张状子,原是十拿九稳的,任凭老爷如何精明,在堂上的时候,他不便马上批准,少不得要批驳两句,为的是府上有钱,他做官的人,不能不掩饰掩饰大众的耳目,等到退堂之后,再拿我们状子一看,找不出一点破绽,就是要批驳也无从批驳。所以到得后来,只好批准。刚才我亦从家里出来,听见说已经传府上的人前去对质,看来这官司赢的面子居多。衙门前几个伙计,都说停会老爷坐堂,管家上去回说,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情,一个回的不好,恐于大事有碍,现在一齐还在茶店里候着。顶好你大先生自己去交代他们几句,免得上堂之后,被巫家的人驳倒,反为不好。”黄员外一听他话,甚是有理,便说:“你的话不错,他们既还在茶店里,我们此刻就去。”刁占桂又说道:“这件事,你可晓得是争气不争财的。衙门前几个朋友,为的你大先生慷慨,谁不巴望你赢官司。”黄员外道:“只要官司赢,花两个钱算什么?”说着,又同刁占桂商量这一趟去,须得带两个做费用。刁占桂道:“这个自然,真正大先生是个明白人。”黄员外又问他约莫要多少?刁占桂道:“大先生,你这一去谁不认得,谁不奉承?如若要依他们的心愿,就是你倾家荡产送给他们,他们亦决计不会嫌多。但是有我在里头,有些冤枉钱,也不能叫你大先生去花费,料想他们也无甚说得。现在依我之见,大先生先带千把吊去,叫他们吃碗茶,等到官司断定下来,果然赢了,再打总的酬谢。”黄员外之意,似乎嫌多。刁占桂说:“你大先生不比别人,你一出门骡马成群,谁不知道财神下降,少了能够出手吗?”黄员外道:“你在这里抽袋烟,等我进去换件衣服,出来一同去。”刁占桂道:“迟了怕误事,我们须快去方好。”黄员外道:“晓得。”连忙进去更换衣裳不提。

且说招进财自从叫徒弟在茶楼窥探消息去后,自己也不出门,便在家中候信。不到两个时辰,徒弟回来,把史湘泉叫他伙计赵三,如何设计,把黄家抱告家人同着佃户王小三骗到衙前,如何私押在班房,如何找到刁占桂,叫他到黄家报信,再把黄员外骗到,一同关押,便好布置他们,叫他们拿钱的话,前前后后,详细情形述了一遍。招书办听完把舌头一伸,心下想道:“真好厉害!你们如此做事,竟把我瞒得铁桶一般。哼哼!你们暂且不要开心,等我去送个信给黄家,揭破你们诡计,包你一天大事,瓦解冰消,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好想。主意打定,悄然出门径到黄家,找着门上人,先问大先生在家不在?”门上人道:“刚正在书房里同一个人说话哩!”招书办道:“是那一个?”门上人不知就里,便告诉他道:“是衙门前一个代书的,姓刁的。”招书办一听是他,便悄悄的骗门上人道:“我也是衙门里来的,是你大爷叫人来请我的,然他既在这里,我不好同他见面。你领我到别的屋里去坐,快快告诉你家大爷,叫他出来见我,不要被那姓刁的知道。”门上人一听是主人请来的客,又是从衙门里来的,便也不敢怠慢,一面领到花厅里间坐下,急急进内报与主人。

其时黄员外正在上房更换衣服,不在书房,门上人又奔到上房,说明原故。黄员外听了甚是疑讶,盘问了门上人一回,也摸不着头脑,家里的人齐说道:“人家特地奔来,谅必有什么要紧事情,你出去会他,自知分晓。”黄员外无奈,只好换了衣裳,走到花厅里来。一枭门帘,招书办却认得他是黄员外,便深深的一揖,也叫了一声:“大先生!”连接又说:“晚生久慕大名,无缘得来拜见。”黄员外不认得他是谁,便问:“尊姓台甫?”招书办一一的告诉了他,接着说便把他徒弟探听来的话,述了一遍,又说:“现在姓刁的来此,是骗大驾到了衙门,以为敲诈地步,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计策,先生万万不可落入他们圈套。晚生因慕大先生一片好意,爱交朋友,是我们阳高县第一个好人,所以特特前来关照。”黄员外一听这话,不禁怒发冲冠,大骂刁占桂不是东西,立刻要去问他,却被招书办一把拉住,叫他不可造次。黄员外无奈,只得按下心头之火,与他计议。

欲知怎样发付刁占桂,并当晚黄升等曾否出得衙门,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分等级班房讲价钱 苦欧打犯人索规例

话说黄员外听了招书办一番言语,不禁怒从心上起,火向耳边生,拔起脚来就想去问刁占桂,亏得招书办再三相劝,说凡事从长计议,不可造次,黄员外方停住了脚,问他这事怎么办法?招书办道:“现在的事,倘若是底下作弊,上头不知道,这事还容易办。你自己不便出面,或者托别位绅士,同老爷要好的前去拜会老爷,说破此事,放出府上管家也就完了。但是老爷晓得了底下作弊,一定不依,倘若责罚他们一顿,那你这个仇家不免越结越深,以后没事便罢,如若有事,落在他们手里,那时公报私仇,他们这些人是什么好缠的么?”黄员外道:“告诉本官晓得他们作弊,不要责罚他们,只要放出我们的人就是了。”招书办道:“说的好容易,可惜这个官不是你我做的。大凡一个官,内里子不要声名,外面子没有不愿的。你如今说破了他,他晓得他手下人作弊,面子上搁不下,他肯就此撒手吗?”黄员外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真正叫我没得法儿。”招书办道:“这一层且慢着,刚才我的话并没有说完,倘若这里头老爷是知道的,准他们如此做品,故意要弄倒你,你有什么法子?”黄员外道:“是呀,这层也不可不虑。”招书办道:“据我看来,这事情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这么样。”黄员外道:“依你的话,老爷是知情的了。”招书办道:“他知情不知情,我也不去管他。你且到那边去,不要放姓刁的回去,他不回去,你们管家还不会吃苦,等我替你去探听探听再来。”黄员外道:“如此请你费心去走一趟,快去快来,我这里按住姓刁的,专候你的信。”招书办答应着,连忙起身去了。

且说刁占桂坐在书房里,让黄员外入内换衣服拿银子,原说拿了银子出来,一同到衙门前打点,趁便连他亦扣起来,可以讹诈他一大注钱。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上好生疑讶,问问左右的人,有的说上房有事,有的说在花厅上会客,会的客也是衙门里来的。刁占桂不听则已,听了之时,赛如顶门上打了一个闷雷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把他等的急了,想要自己跑过来看,到底会的是那一个?刚刚出得书房,齐巧黄员外送过招书办进来,连说:“对不住,适才是舍亲为了一桩要事来找我,同他说了半天话儿,连累尊驾好等。”刁占桂一听他话,便知道有心相瞒,且看他怎样发付我,再作道理。便拉着招书办的袖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可以去了,免得他们在那里等得心焦。”黄员外听了招书办的话,一心想拦住他,便说:“你来了半天,肚皮想已饿了,我们吃了饭再去。况且我今天还没有过瘾。”一面说,一面反拉了刁占桂,请他到屋里去坐。刁占桂何等刁钻,岂来上他的当?刚才听了旁人的话,这会子又见黄员外这副情形,知道事情出了岔子,一定有人前来送信,叫他不要去。但一时猜不出是那一个,心下好闷。又想这事情既已被他晓得,我纵留在此也是无益,不如我回去,先给他们个信。好在有他两个人做押头,不怕他不来料理,就是晓得我们作弄他,这事情是通过天的,不怕他去上控。况且到底是他先诬告人家,我就是个见证。想好主意,仍旧不说破他,依然赔着笑脸说:“大先生,你既然还没有过瘾,我却肚子不饿,让我先走一走,先去告诉他们,说你就来,好叫他们放心。”说完起身要走,黄员外还想拦他,那里拦得住,只得由他去了。

刁占桂出得黄家,一路上越想越气,说一个鱼儿已经上钩,又被他逃走,真正晦气。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回到衙前。史湘泉接着,忙问:“怎么样了,叫我等了这半天?送了信去,那姓黄的是怎么说?”刁占桂道:“不要说起,是我倒霉,已经被我说好了,连姓黄的一块骗了来,把他主仆三个一齐关在这里,不怕他家里不拿银子来赎。不晓得是我们这里那个杂种,去通了风,送了信,姓黄的倒说不来了。而且姓黄的被我说的信以为真,自己先带些现银子来,如今弄了这一场空,你说我气不气。”史湘泉道:“是那个多嘴前去通风?我在这里两眼巴巴的望你,现在出了这个岔子,是我再想不到的,如今这事怎么办呢?”刁占桂道:“好在他家有两个在这里做押头,不怕他不来料理,我们这里是通过天的,还怕什么?”史湘泉道:“他不来,我们不好捉他来,算他运气好,不来上钩。事到此间也叫没法,那两个既然来了,少不得叫他们吃点苦,是他们自作自受,怨不得我来害他。他主人早来料理一天,就让他们早出去一天,他主人一天不来料理,就叫他们多受一天罪。这些东西,不到黄河心不死。刁先生,我这话可是不是?”刁占桂道:“不叫他们吃点苦,难道让他们来享福不成?”说完,史湘泉仍旧走到班房,对着黄升说:“我是好意去找你们主人,叫他保你二位出去,省得在这里吃苦。不晓得你们主人,听了什么人的闲话,骂我们不是好东西,骗了你二位来,又去骗他。他说我的底下人,叫他们吃一夜苦,没有什么要紧,等明天告诉本官,不怕不拿我的人乖乖的送还与我,还要重重的办我们。我的大爷,你可是知道的,你来了这半天,如若不是我照应早已进了这笼子,同他们一块儿受罪,还叫你二位在这外头吗?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你主人太瞧人不起,拿我们当作坏人。你们诬告人家,现在被人家反告下来,老爷准了状子,来拿你们,你主人还在家里说大话,什么明天拜本官,办我们。你说我听了这话气不气呢?依我说,你们主人,明天快劝他别来,就是来了,恐怕要闹个没脸。今天晚上,若是悄悄的来把你二位保出去,明天托个人来,向本官求个情,倒是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既然拿我们当作坏人,这可是他自己上当。”

黄升听了他话,将信将疑,就说:“我为主人多受一夜苦也是应该的。究竟是什么人送的信,给他上这个当?”史湘泉道:“他不肯说,我知道是谁?”黄升道:“这便是怎么好?总得拜求你周全周全,少不得明天出去,一总谢你。”史湘泉道:“今天如此,明天晓得怎样?若说要周全,我何尝不周全,把你放在笼子外头半天,少停查班房的苟大爷来看见,我就要担不是的。你想舒服却也容易,里边屋里,有高铺有桌子,要吃什么有什么,你不信,我领你去看。”说着,便把黄升链子解了下来,拿到手里,同着他向北首那个小门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另是一大间,两面摆着十几张铺,也有睡觉的,也有躺着吃烟的。黄升到此,方明白刚才端饭端菜进来,原来就是这些人吃的。看了一会,便对史湘泉说:“这屋里也好。”史湘泉道:“进这屋有一定价钱,先花五十吊,方许进这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倘若吃鸦片烟,你自己带来也好,我们代办也好,开一回灯,五吊。如果天天开,拿一百吊包掉也好。其余吃菜吃饭,都有价钱,长包也好,吃一顿算一顿也好。”黄升听了,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吗?”史湘泉道:“这是通行大例,在你面上不算多要。你瞧那边地下蹲着的那一个,他一共出了三百吊,我还不给他打铺哩。”黄升道:“咱们是好弟兄,你总得照应我。”史湘泉道:“这钱不是我要的,须得我们苟大爷来了,我来替你同他讲,他肯答应,是你的运气,他不答应,你虽怨我,这事情我是不能做主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只见前头看守班房的那个莫是仁跑进来说:“苟大爷来查班房了。”史湘泉仍旧拿他牵到王小三一处拴好,自己赶出来迎接姓苟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歇了一会子,才见一个三小子,打着灯笼,史湘泉、莫是仁走在头前领路,苟大爷跟在后面,黑苍苍的面孔,一脸横生肉,蓝洋绉皮袍,黑洋绉马褂,吃得醉醺醺的。走进班房,先推北面小门进去,查了一回出来,三小子拿灯笼,向栅栏里照了一照,随后照到南头,看见黄升、王小三两个。此时黄升、王小三正吓得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一见他走到跟前,犹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面色登时改变。苟大爷便问这两个是什么人?史湘泉赔着笑说:“这是黄府里爷们,今天因为诬告人家一桩事情,刚才提到,还没有审。”苟大爷骂史湘泉道:“既然提了来,为什么拴在外头,不关到笼子里去。”史湘泉道:“这黄府不比别家,大爷是知道的,总得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苟大爷道:“放屁!胡说!他便是真正王府里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依我的管束,我不认得什么黄府不黄府,快快替我关进去。史伙计,你不要闹没脸,等我回过老爷,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老爷叫你拿人,你倒会做人情!”史湘泉道:“总要求求你老人家开恩,今天权容他在那边屋子里蹲一夜。”苟大爷道:“要住那边屋子也容易,价钱同他讲过没有?他是有钱的主儿,不能比别人。”史湘泉道:“就是这个要同你大爷商量。”便放高了喉咙对黄升道:“我们大爷的吩咐,你听见了没有。”黄升道:“要多少,请你同我家主人商量。”史湘泉冷笑道:“他不肯来,叫我同谁商量呢?”黄升道:“应得多少,我们替他受了罪,他能够少你们的吗?”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你相信他,他拿我当坏人,我不能相信他,你这里可有做保的没有?”黄升道:“我到这里头,那里来的熟人,找他做保,除非出去找我主人。”史湘泉道:“这就难了,钱又没有,保人又没人,你主人又不肯来,这话叫我怎么说呢?”

原来两人商量的话,都被姓苟的听的明明白白,见是这样,便嚷着对史湘泉说:“史伙计,你别同他讲了,我没有这么大工夫等他,他这又没有,那又没有,还同他说什么,早点把他弄进去,省得我们的干系。要晓得我们这两个钱也不是好赚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姓苟的装作不听见,吩咐莫是仁把他两个关进去。莫是仁一声得令,不由分说,把他俩的链子牵在手里,走到这面,将栅栏门开了,推他二人进去。黄升到此无法,只得听其所为。姓苟的又照例吩咐了两句话,是叫莫是仁晚上当心。莫是仁答应着,仍旧由三小子照着灯笼而去,史湘泉也跟了出去。

刚刚出得班房,不多几步,忽听得栅栏里面沸反盈天吵闹起来。史湘泉回来看时,原来栅栏里的犯人,凡有新犯人进来,他们是有规矩的,定要新犯人孝敬,若有孝敬便罢,倘是没有,这顿下马威却是不受的,而且以后还不时凌虐,总得再有了新犯人进来,才能饶过这前头的,当下黄升、王小三那里懂得这个规矩,先是有两个顶老的犯人,向他二人伸手,他二人不理,老犯人破口骂了他二人几句,随后大家一齐动手,直打得他两个遍体鳞伤急声叫喊。史湘泉起先也懂得他们这个规矩,装做不听见,后来怕打的不成样子,连忙将脸靠在栅栏外边,喝阻他们,叫他们住手。众人见是他来,方才一个个走开,再看黄升、王小三两个人,早被他们打得蹲在地下了。史湘泉还在外面做好人,说有话同我说,你们怎好乱打人。众人都不做声,黄升二人也未听见。

究竟史湘泉有什法子,能免黄升吃苦,与那招书办探听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王佃户贪眠受恶打 苟门政见色起邪心

话说黄升同王小三锁进班房栅栏之后,与众犯人同住在一处,众犯人为他不懂规矩,不拿钱孝敬他们,以致一齐动手,将他二人欧打一顿。起先他二人还不服气,说到这里头的人,谁大谁小,谁贵谁贱,算来都是一样,谁能管谁?说了这两句,众犯人打的更凶,直把他二人打的急了,扯长了嗓子只是喊救命。后来被史湘泉听见,怕打出人命来,在栅栏外头吆喝了两句,众人方才住手。犹是你一句,我一句,骂个不了。二人到此,方才不敢回嘴,怕的是再吃苦头。不多一会,史湘泉已去,仍嘱咐他伙计莫是仁小心看管。莫是仁答应着进来,各处照看了一回,便自摊铺睡觉,另自有人打更巡查,不在话下。

且说黄升、王小三二人,被众人骂了半天,不敢回嘴,众人也就罢了,有的就在地下躺下睡觉,有的还在那里闲谈。他两个见众人不去睬他,便想将就躺在地下,权息一宵,谁知刚才坐下,就有一个犯人走上前来,朝着两人一个一脚,把两人直踢的啊哟皇天的乱叫。那犯人道:“高声,再打。”王小三道:“不敢,不敢。”那犯人道:“到这时候,咱老子还没有睡觉,你倒先想歇息起来。一夜不睡,就要死吗?你们要舒服,为什么为在家里,到这里来做什么?既然来了,又不懂得规矩,倒先抢着睡觉。”一头说,一头又伸手打了王小三一个嘴巴,说:“还不替我站起来。”两人无奈,只得仍旧站起。那犯人口里叽哩咕噜的又骂了半天,方才住口。约莫又歇了一个更头,外面已打四鼓。黄升站在那里,还撑得住,王小三到底是个粗人,一心只想睡觉,止不住的把头乱颠,起初黄升还扯扯他,叫他别睡,后来说他不听,只好由他。一霎时,众犯人渐入睡乡,鼾声大作,他二人依旧站在地中,不提防王小三困倦极了。扑通一声,倒在一个犯人腿上。那犯人一骨碌爬起,喝问:“是那一个同老子开心?”其时灯光欲明不灭,隐约间,见黄升立在面前不响,便喝问:“你是谁?”黄升又不响。那犯人定睛一看,认得他是新近来的,一腔火气,按捺不住,一连就是三拳。黄升也不敢回手,那犯人低头一看,晓得刚才跌在他身上的,就是王小三,便道:“你这小杂种,来开你老子的胃,叫你试试你老子的手段。”一面说,一面那斗大拳头,已如雨点一般,不分上下,照着王小三打了下来,打得王小三如杀猪一般的叫,登时把众犯人一齐惊醒,齐问:“何事?”那犯人把刚才王小三打盹,跌在他身上的事说了,众人登时又一齐爬起,揪住王小三打骂一顿,又有人出主意,拿王小三一只手的大拇指头,一只脚的大拇趾头,用绳拴好,高高吊起,在底下用拳乱打。还有人点着一个蜡烛头,在那里烧他的肉。王小三受苦不过,高呼救命,又把莫是仁惊醒,见众人如此行为,忙问:“何事?”有人把刚才的话说了。莫是仁明晓得是为二人初进班房,没得孝敬,所以众人将其如此作贱,然而究竟怕打出人命,亦只得竭力喝阻众人,将王小三放下,不准动手,一面又把黄升叫到栅栏前,问他,身上可曾带得铜钱没有。黄升道:“我的妈,钱是有,早知道要到这里来,我就带了来了。”莫是仁又指着王小三道:“他带没有?”黄升道:“他有什么?”莫是仁道:“既然没有钱,说不得这个苦是要吃的了。”说罢,又吩咐众人不准乱打人,他自己依旧去睡觉,不提。

这里黄升、王小三二人,便自提心吊胆,打起精神,眼望众人躺下睡觉,他二人只是不敢睡觉,但是浑身上下,被他们打的隐隐作痛,好生难过,好容易五更打过,捱到天明,众犯人络续睡醒起来,众人不理他,他也不敢理人。约莫又捱到巳牌时分,外面纷纷传说:“老爷要升堂了!”少停,又远远的听见里面传伺候,又见史湘泉走到班房几次,后来又把红缨帽子顶在头上,取出钥匙,开了栅栏门,喊着名字,叫出几个犯人。也有套上一根链子的,也有不套链子的,通通带出班房,其余的依旧押在栅栏之内。黄升、王小三二人一夜没睡,还挨了好几顿打,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碰到那里就是痛疼难禁,止不住嘴里哎哟之声。看看半天又过,肚子里饿得难受,始终并无一人前来问信。看看时候已经过午。外面传言老爷堂事完毕,众人下来,前头带出去的几个犯人依旧带回。只有一个说是当堂开释,没有回来。其中还带进一个新犯人来,这人看来很懂规矩,只见莫是仁等同他很露殷勤,又见那人未曾进得栅栏,先拿出两贯钱,托莫是仁买面与大众吃,嘴里还说:“我才进来,须得诸位照应。”众犯人中也有懂得道理的,回道:“好说。”黄升一一都看在眼中,心想这里原有这么一个规矩,早知如此,昨日我何不多带几吊钱来,也省得昨夜吃苦。看看日已向西,尚无一人前来问信,腹内饥肠辗转,不禁头晕眼花,把他急得无法,只好央求莫是仁,替他送个信到黄家去,说他在这里吃苦,没有钱用,求他主人快送钱来,莫是仁听说是黄家的,咬牙切齿执定不去,说你家员外的为人,小器不过,一个钱看的如磨盘这么大,免得叫我白跑,倒是你的家在那里,我送个信到你家里,叫你的妻儿老小来一两个,替你招呼招呼,黄升听说,感激不尽,连忙告知住址。莫是仁果然派人替他找到。不多一时,只见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来了一大群。

原来黄升一直在黄宅当总管,平时有事,常常不回家居住,所以昨天一夜未回,他家里并不在意。直到莫是仁派人送信到来,方才晓得已经拿进衙门,尚不知所犯何事。黄升家中尚有老母,一听此言,急得死去活来,他女人周氏痛惜丈夫,到此也顾不得脸面,连忙带了几吊钱,携带儿女前来探望。这原是莫是仁的聪明,因为家不肯拿钱,他便想在这女人身上生发。当下走到衙前,莫是仁接着,先告诉了他一番说话,说你男人在此受罪,你主人不来顾问,我看他受苦不过,所以特地找你大嫂子,好替他料理料理。周氏道:“多谢费心。但他来到此间,身上并没有带得铜钱,我也不晓得这里头费用该得多少?现在有几吊钱的钱票在此,交给你老,应该如何替他料理,总求你老费心罢了。”说罢,又哭个不了。莫是仁接钱在手,道:“大嫂子且慢哭,且去看看你男人再说,咱为好为到底,这两个钱是不够的,等你会过你男人出来再讲。”当下把他引到班房里面,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悲伤。众犯人嫌他二人哭哭泣泣,闹的不耐烦,又不住絮絮叨叨骂个不了。正闹着,幸亏莫是仁进来,拿了一吊钱分给众人,说是姓黄的请众人吃面的,因为昨天身边没有带钱,所以今天叫他家里送来的。众人听了,方才无话。

黄升的妇人,从申初来此,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他还没走。合当有事,齐巧那个专管班房的二爷姓苟的,闲暇无事,走到大堂底下玩耍,不知不觉,走顺了脚,在班房门前走过,忽听门内有妇人声音,心想:这里那里来的女人,一定是那个押犯的家小,前来探望,此亦常有之事,不足不奇,他不提防里面脚步响动,恰恰那妇人从班房走出,同他撞了一个满怀。姓苟的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神魂飞扬,你道为何?原来那黄升的妻子,虽系小户人家,却有几分姿色,身上穿的虽是几件粗布衣裳,却还洁俏得很。姓苟的看了。呆呆无语,那两只脚犹如钉牢的一般,要走亦走不动了。只见那黄升的妻子,走了一段路,却不时频频回顾,后来又站下不走,你道为何?只为他此来,原是替丈夫打点,免得吃苦,今从班房里出来,急想找到莫是仁商量讲价钱,不料莫是仁适因有事绊脚,未曾跟得出来,所以他就站下老等。姓苟的不知道,还道这女人有心于他,此时越发喜得心痒难搔,但是衙前的耳目众多,不便前去招惹,两眼定睛望了半天,忽听得耳旁里有人叫了一声:“苟大爷!在此做甚?”他无意中听得有人叫他,不觉吓得一跳,定神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莫是仁。姓苟的便说:“什么事大呼小叫?”可知最坏不过的是这般差人,姓苟的这番情形,早已被他看得明明白白了,他便有心献好,便说:“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大爷可曾看得清楚?”姓苟的骤听此言,究竟自己心虚,还当莫是仁有心嘲笑他,不禁面上一红,扑嗤的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莫是仁明白,便道:“这就是昨天押进来的那个姓黄的妻子。”姓苟的道:“那个姓黄的?”莫是仁道:“黄家的抱告。”姓苟的道:“不要说了,我晓得了。”莫是仁道:“大爷看这女人长得可好?”姓苟的但是笑,并不答话。莫是仁道:“他来是替他丈夫料理的,大爷倘若看得中意,咱们就弄他来,这点劳还可效得。”姓苟的道:“这女人模样长的是好,但不知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弄他进来?”

列位看官不知,自来州县衙门最是暗无天日,往往有押在官媒处的妇女,也有已经定罪的,也有未经定罪的,衙门里头这几个有权柄的门政大爷、什么稿案、签押、查班房的,都有势力要如何便是如何,有的便在官媒家住宿,有的还弄了出来恣意取乐。官媒婆奉命如神,敢道得一个不字?况是判押的女人,大半有罪的多,更有淫荡不堪的,得了这个有何不愿?凡经各位大爷赏识过的人,就是官媒也另眼看待,不但不叫他们吃苦,就是该要十个钱的,也只要得五个钱了。但是其中也有一二真正节烈,不肯失身之人,触动了诸位大爷之怒,那官媒便将他十分凌虐,容在下慢慢的叙述。

且说当下姓苟的听了莫是仁的话,心下一定要弄这女人到手,便问:“有何法子?”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在他本是做惯的,所以不觉为奇,可以公然直问。莫是仁道:“这个容易,他此番带来的钱,不够上下打点,他想不叫他男人吃苦,还得回家拿钱。现在他带了孩子同来,而且天色未黑,不便行事,我今便同他说,他回去多少再凑几个,仅今天二更后,悄悄一人独自送交我手,我便引他同到班房。大爷此时须早到班房侍候好,等他来时,当作不知,只说三更半夜,班房之内容留妇女,其中必有缘故,明日须禀明老爷审问,一面将我斥骂几句,一面把女人交给官媒看官,到了官媒那里,大爷爱如何便如何,大爷你说此计可好不好?”姓苟的道:“他肯跟我就是一个钱不拿,不叫他男人吃苦,也可使得。你这会不要放走了他,等到三更半夜,他若不来,此事岂不落空?”莫是仁道:“怕他不来,既然大爷看得中意,我又不是真问他要钱,不过借此为名,可以叫他一定再来一趟。大爷,任是他一等聪明的人,总不能逃得出我的手掌。”莫是仁说完,便赶上一步。对黄升的女人周氏说:“大嫂子,你带来这几个钱,要做你当家的使费,却是实实在在不够。你看,刚才我同他说话的这位爷们,这里头的事全是他一人做主。起初他一口咬定先要一百吊,准放你当家的到里面一间去住,后来我替你再三求情,说你家道怎么贫寒,怎么可怜,把他说动了心,一跌就跌掉五十吊。”黄升的女人周氏道:“这五十吊今儿晚上,那里会凑得齐?”莫是仁道:“你不要发急,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听我说。后来我又再三的替你说,这位爷们也就心软下来,现在只要你三十吊了。大嫂子,你无论怎样,回家去凑,凑到这个数你就送来,就是凑不到,有多少凑多少,没有钱拿点东西来做押头也好,下余的不够,我替你补上,你将来还我。但是今天二更后前三更以前,必须你自己亲身来此,千万不可托别人经手,为的是你的钱不多,他肯成全你,你须得当面谢他一声。他这人是欢喜戴高帽子的,只要他欢喜,你男人就不会吃苦,而且以后还好商量。你倘若不来,他心一恼,怕有变卦。大嫂子,你是千万要来的,不可当作儿戏。”周氏闻言,满口答应,千恩万谢,拖男带女而去。

且说这黄升的女人周氏,回得家中,将情禀知婆婆。他婆婆道:“咱家里一时那里凑得出这许多钱,你丈夫此番吃苦,是他主人害他的,此钱应得主人代出,我同你到黄家去,问大员外要几十吊钱,好去料理。而且你已有身孕三月,也不必你亲自送去,就托黄府里的别位管家替你送去,本是他们的事,他们也应该出些力的。”周氏道:“你老人家话原不错,但是衙门里今天的事已经十分留情,原说明仅今夜三更以前送去,由我家到黄家,足足有五六里,一来一回,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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