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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15:4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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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德刚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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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缘与人缘(唐德刚作品7)

书缘与人缘(唐德刚作品7)试读:

自序

记得胡适之先生以前告诉我他读书和作文的要诀。他说读书有心得,一定要写下来;写下来之后,才能变成你自己的知识。

胡老师这句话真是深得我心,因为我自己很早便有相同的体验。回忆自己的青少年期,我识字不久,便由双亲和塾师的引导,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写日常见闻和读书札记很自然地就会变成日记的一部分。真的,写日记、札记最能帮助记忆;纵是忘记了,也能一索即得。

写读书心得的小品,其内容有的是选自人家的著作,有的则是自己的意见。世态所见既多,书又读得五花八门,札记也就写得七零八落。长的札记往往变成一篇小论文,乃至自我欣赏的小创作,最短的则可能只是一两句隽语名言。阅读的范围渐次扩大到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那么下笔的兴趣也就随遇而安了。

抗战期间读大学,害了“发表欲”,每把这些小札记分类编纂,然后按其性质,分别向有不同好恶的报刊上去投稿。这些小稿件,往往也被一些有好心肠而又有相同好恶的编辑采纳了,并寄来少许稿费。在那一碗猪肝面便立刻可以减轻夜盲的岁月里,小小的稿酬实在是大大的鼓励——漂母一饭,终生难忘。

大学毕业后,在海内外也做过一阵子期刊编辑什么的,助编、合编、轮编、主编都干过。值得一提的是,50年代之末,在胡适之的策动之下,我们十来个硕士博士者流,为着宣扬民主、提倡新学,曾在美国纽约办了三年的中文月刊叫作《海外论坛》,由大家“轮编”。那时海外作家既少,又发不起稿费,本社社员停笔不写,外界就拉不到稿子。为赶印刷限期,轮编者就只好自己动笔了。最糟的稿荒时期,有时甚至从头到尾、从社论到副刊,往往出于一人手笔。在这一窘迫情况之下,有写杂文习惯的人就可大派用场了。

我们筹办《海外论坛》的原始目的,本是针对时艰,提倡民主。这家小刊物,虽然胡适之、雷儆寰诸前辈对它都呵护备至——雷先生竟把它列为《自由中国》的海外姊妹刊,但是《论坛》的本身确是一桩很痛苦、很深刻的失败经验——它失败的基本原因是起于中国知识分子不能民主合作的传统劣根性。古人说:“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事实上正相反。中国知识分子之“绝”,是我们对下既能发“令”,对上也善于“受命”,可是我们彼此之间却不能平等合作。我们平等合作的结果必然落得个“拳脚交加”(像台湾今日的“立法院”)或“按铃控告”。所谓“中国知识分子”,事实上个个都是单干户。单干户找不到“伙伴”(company),组织不了“公司”(company),《海外论坛》也就关门了。“提倡民主政治?”我们生为中国知识分子,“我们配吗?”——这问题太大了,学问太深了。哪是“全盘西化”这四个字可以解决得了的?个人自惭不学、自惭浅薄,也就不再造次以汉语来写“时文”了。是“失败主义”在作祟吧,一停笔便几乎停了二十年!

二十年不是个短时间。任何一种文字,你如丢下二十年,重提笔杆你会觉得这支笔其重无比;用这枝重笔你也会写得别字连篇。

既然拋荒二十年,为什么又重董旧业、再作冯妇呢?这就不能不感激刘绍唐、胡菊人这两位与我有“相同好恶”的大编辑了。

绍唐最初派给我的是一项中文翻译工作:他要我把早期用英文写的《胡适自传》翻译成汉语。这项翻译工作,我原先是不想干的。但是这位长于辞令、善于派工作的刘传记却说,胡适是位历史人物啊!也是你的老师,别人如把他的英文自传译糟了,你不好说,同时对你也不太好。我仔细想想,绍唐之言实在大有道理,心里一直很矛盾(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翻译自己的著作上),最后还是承担下来了。一翻两年,竟然变成刘传记“野史馆”内的“野史作家”了。“野史”原是写不尽的。在绍唐兄不断地鼓励和领导之下,胡适传记之外,想到适之老师“写下来”之遗训,历年治史心得,一时亦竟如脱缰野马,一发难收,十余年来又写了数十万言。

这些不成系统的随笔札记之作,值不值得选辑成书、保留下来?我自己一直也是很矛盾的。个人数十年之所学,不及先师适之先生之什一。胡适二十来岁便暴得大名,思想已成定型,从心所欲不逾矩,一辈子没有变动,死而后已。然而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虽已年逾古稀,而思想却时时“逾矩”。个人学殖浅薄固然是主要原因,然数十年来历经忧患,国破家亡,阅历之多也一言难尽,而古今中外,名儒硕彦又插架琳琅,做到老、学到老,我掌握了几家学说呢?值此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开放年代,余小子如不知轻重,自觉对国事民生已找到答案、自己思想已有定型,岂非妄自尊大?

我个人虽不敢说像梁任公“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然在此十年千变的大时代中,不断观察、不断思考、不断摸索、不断读书的求答案心情,则数十年未稍辍也。既然尚在摸索,难成一家之言,则“藏之名山”亦且大可不必,自出选集就更是犯不着了。此吾心理之所以矛盾也。

但是人毕竟是社会动物,你自己个人之外,还有家庭、亲友和社会大众对你的影响。刘绍唐先生是我的挚友、编者和发行人。多少年来,他一直要为我出版“唐氏四书”(因为他已替我出了三本书);而我个人则因为事忙人懒,始终把好友诤言当成耳边风,没有抽出时间和他认真合作。

最近我的另一位老友陈宏正先生也要替我出书。他这出书的行动,比我这位疏懒的作者本人更要认真十倍。宏正是一位有至高成就的企业家,而近年来在海峡两岸的文化界却是无人不知的怪杰和“文化大护法”。他把他辛勤得来的企业利润,不用之于吃喝玩乐(他个人生活实在简朴不堪),而用之于文化事业——尤其是推动“胡适学”的研究。近年来海峡两岸所召开的有关胡适的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讲演会、论文竞赛和胡适百岁纪念邮票之发行等,几乎都是陈君一手推动的。在这“七十子亡而大义乖”的沉闷时代,胡老师地下有知,对这位与他毫无关系的小崇拜者的义举,该会由衷地感激吧。宏正知道我是一个颇招物议的“胡适小门生”,因而他也就极力劝我把零星旧作拼起来出书。他甚至主动地把拙作搜出若干篇,编好目录,弄到“万事俱备”的程度,真令我惶愧不尽。我的这些不成系统的旧作,泰半都是在《传记文学》上发表的,《传记文学》享有版权;刘绍唐兄乃请该社执事先生再事搜罗,由绍唐亲自主持,分编为两卷:有关史学与红学者,编入《史学与红学》;有关传记、书评诸类,则编入《书缘与人缘》。这两卷书名也是绍唐代取的。

传记文学社诸执事都是当今最有效率的出版工作者,他们不但把拙著杂文编排妥当,并打出清样,三校竣事,登出预告,如揿动电钮,则旦夕之间便已书在坊间矣。然社长先生客气,纯为礼貌问题,他要我这位作者于出版前看一下大样。孰知他却高看了我这个马虎文人。我把这万事俱备的出版样品带回了美国,一旦走入课堂,教起书来,便把我自己的书稿搁下了,一误经年。

绍唐知我拖拉的个性,倒未迫催,而宏正则是个注重效率的现代企业家,他向我催书则函电交驰。有些对我过誉的读者,看见预告之后,也写了些热情洋溢的催书信函,读之令我脸红。本年10月,我又携眷返台,自知实在不能再拖,乃把沉重的样稿背到北京、背到沈阳和避暑山庄,最后背回台北,原封未动地还了刘绍唐。

绍唐没有责我。然而我自己却每好事后自悔自责。承两位老友及读者如此高看,而我个人则“不识抬举”一至于此。因此写这篇小序算是向老友磕头赔罪。并向爱护我的读者们报告这两本拙著迟迟出版的来龙去脉,敬祈海涵,并请严厉指教。

至于胡菊人先生替我在香港出版的那本小书《中国之惑》,那就更说来话长了。

我认识菊人三十多年了。在50年代末期,他还是个青年,那时他和他那位美丽而甜蜜多才的女友,原是我们海外论坛社在香港编辑发行的总代理。我和他二人真是鱼雁常通、情同手足。菊人“妻宫”极好,后来他和另一位甜蜜美丽而多才的刘美美嫂结婚,他以前的女友也嫁了我的一位极好的朋友,我们三家仍保持着通家之好,直至今天。《海外论坛》之后,当菊人接编《明报月刊》时,不久我们又有了职业上的联系。原来我在50年代末期曾写了一部《李宗仁回忆录》的中文底稿(是专给李宗仁看的)。这一底稿后来由于李宗仁自美“潜逃”而被哥伦比亚大学所“查封”,一封十余年。至70年代中期,哥大当局恩高德厚,竟将原稿发还予我,并允许我“觅商出版”。这一下我同菊人才又搭线了。

菊人这时正主编《明报月刊》而誉满海外。他得到有关李稿的消息,乃争取该稿的首印权和连载权。我们双方都安排好了,可是哥大当局则因此稿部头太大、复印困难而迟迟未能交出。在我二人都有点儿失望的情况下,我们也时时提起了《海外论坛》的往事。菊人说,暂时拿不到李稿,你也可单独替《明报月刊》写写稿子嘛。

这是1976年的春末。也是无巧不成书,我这时刚有位搞图书馆的朋友送我一本大陆上(“文革”时期)官方出版、“内部发行”、每本书都编有特别号码的“秘籍”,叫《毛泽东思想万岁》,分上下两卷,都百余万言。

这本大书太精彩了。爱不忍释之余,这年暑假我携妻女去加拿大度假,乃携此书为唯一“度假书”。

搞历史的人,抓到一本奇书或秘籍、禁书,是放不下去的。我把这百万言巨著细细地咀嚼了。从纽约咀嚼到渥太华,再从渥太华咀嚼到纽约。习惯支配我写点札记,一动笔,不得了,一下便写了六万五千字。

写了这大堆垃圾干吗呢?灵机一动,小胡不是要我写稿子吗?这不是稿子吗?——这是一包大垃圾,但其中或许有点儿可用的材料——有“新闻价值”嘛。足下可选用则选用之,不可用则拿去抹抹桌子,丢掉它。

函去不久,我就收到菊人的回信。菊人说,他把这包稿子和他的老板一道看了,他二人决定全部采用。菊人的来信使我感到惊奇,也感到尴尬。惊奇的是,编者和作者臭味相投到如此程度;尴尬的则是,哪有这样长的“书评”呢?纵使是评“毛主席的书”。再者,我评了些啥子,我自己也糊涂得记不清了。

我这篇书评,在《明报月刊》竟然连载了半年才由《李宗仁回忆录》出来接班。还有,当我撰此稿时,毛泽东还健在,“四人帮”风头正健;到《明报月刊》刊载时,毛泽东已过世,“四人帮”也已锒铛入狱。因此在行文口气上,就要烦编者酌量修正了。

在编排次序上,菊人也做了新安排,以配合每期的文气而避免“连载”的枯燥。至于作者姓名,我们也同意保密。因为我的八十老母还健在故乡,在海外乱评“毛主席的书”不是闹着玩的。

一转眼十来年过去了,国事沧桑几变,而菊人亦自《明报》转《中报》,后来自办《百姓半月刊》。在1988年,菊人兄忽然提议要把我当年那篇“书评”配上若干近作来出个单行本。说做就做,他编排、打字、校样,一切也都弄到“万事俱备”的程度。也是为着循例送作者一观把校样寄给了我,而我事忙人懒,竟至一拖两年,最后还是原封未动还给了菊人。其后由陆铿兄写了篇序,并代取书名“中国之惑”,两个礼拜就出版了。但是这部校样在我的办公室却躺了两年,为此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真也要向菊人伉俪磕头才对。书此以志吾过,并感激老朋友们的好意。

以上便是这三本小书《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及《中国之惑》从撰稿、发表到编印成书的大略。它们都是笔者平时意到笔随的札记性的零星作品之汇积,没有显明的系统,也谈不到深度。不过笔者渐入老境之时,数十年国仇家难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润,以及半辈子教读异邦、心怀故国的感慨,发而为文,也不能说没有发愤之作。只是我祖国文明深厚,当前世界学问无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终日恓恓惶惶,追随群贤,日夜进修之不暇,何敢以愚者点滴之得,故步自封?贤达读者批览我书,如不遗在远,随时惠函辱教,则企拜不尽矣。是为序。1991年10月13日于台北南港

胡适时代,卷土重来

——胡适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演讲会讲稿之一

引言

胡适之先生逝世时,我在纽约未能作比较郑重的悼念表示,只是:一、写封长信给胡夫人;二、作纽约追悼会上四个发言人中的最后一位(据说“中央社”在用英文拍回的电报上,因不知我的中文名字,就把我的发言删掉了)。今天来作“二十五周年祭”,也可稍补我心中的缺憾。胡夫子道之不行,赍恨以终,死不瞑目。我们今天纪念他逝世二十五周年,希望能搞出个“胡适的复活节”来,所以我用了“卷土重来”这个成语做讲题。胡氏其人虽死,其说长新,又将光照天下。我是为着这一点,特地自纽约飞来参加的。

我是胡适最失意时期的学生

首先要说明我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来讲这个题目:

第一个条件,我是胡适的学生。胡氏是教育家,授徒半世纪,桃李满天下,生徒数万人——良莠不齐,“拥”、“反”、“左”、“右”、“独”(独立思考)各派,皆人山人海,门生遍天下——我也是个门生和小门生之一,千万人中之一而已。今天只是学生谈老师的“一‘生’之言”,请众“生”指教,此其一。

但是,在这个有人数上万的学生大队里,如果说傅斯年、罗家伦、张国焘等北大学生是胡老师的开山门生,什么俞平伯、千家驹、吴健雄、苏梅算是第二代学生……等而下之,则有四五代乃至六七代之多了。我不能不承认我也是胡适之的学生。胡老师生前一直是这样替我介绍,我也从未否认过。做胡老师的学生,不是什么名誉学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光荣,但也算不了什么缺陷或负担。但是我这个学生,除追随他去听他讲演之外,我没有正式拿他的学分,但是我却单独上过“胡适学”大课在一千小时上下,这是胡适所有的学生之中,前所未有的事。我不是去替胡先生提皮包、延宾客,我是真正地在上课——这一点我得感到师恩独厚!——做了胡老师收山的小门生,此其二。

我是胡氏最失意时期、最孤独时代的学生——胡氏自幼“暴得大名”,一生荣华富贵,平时得意非凡、意气风发,但他一生却有个最低潮,那就是50年代初、中期。老实说,那时他老人家很惨,大陆上正在批胡适。那时与现在不同,那时许多中国知识分子正诚心诚意地洗心革面,来接受一套新东西来救国,胡适那套太腐朽,要丢到茅坑去——这是当时知识分子诚实的看法。那时台湾亦无力扭转这局面。海外的老胡适在海内亦不太受欢迎,任他去“自生自灭”。我那时和我老师比,觉得在海外我绝对可以“自生”,我可以打工、开出租车、洗盘碗;而可怜的胡老师,那时贫病交迫,心脏衰弱、胃溃疡……十分可怜,又受洋人忌妒,他再无法“自生”,却在等着“自灭”,情况是十分凄凉的。他虽然有点儿养老金,但那养老金抵不了一场大病。社会是冷酷的。一个学生带一个西瓜、半只板鸭去看一个贫病交迫的老师和师母,和一个鞠躬如也、通过三重秘书去看一位特任大官、太学祭酒的老师,感觉是不一样的呢!换言之,我是胡适最失意、最穷困、最灰溜溜的时代最孤独的一个小门生。胡先生那时很需要我们,我对他老人家,读得太多(家庭也有点儿关系),礼敬甚重,交情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哪个机关、哪个政党派我去的。后来我和胡氏合组个计划,我变成哥大的研究员,那时哥大财多势大,把我胡、唐二人合作的小研究计划吃掉了,胡先生被吃得老大不痛快,痛心地说我们在讨饭吃。胡先生那时同我的关系,是一个穷愁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乞丐小和尚的关系。这两个老幼乞丐的关系,不是马融绛帐或程门立雪的关系。在那种关系之下,老师高坐讲台之上,小学生只有站着的份儿、叩头的份儿,偶尔老师赐座,也只坐半个屁股,另半个屁股还要悬空,才能表示敬意。这和老幼乞丐一同箕坐草窝内的情况就大有不同了,传道的语调、内容也就大有不同了。我讲的和胡先生其他的学生所讲的如果略有不同的话,那也由闻道的方式不同所致,此其三。

我看到胡老师生活和学问的另一半——众人皆知胡老师是终身讴歌美国的。但是美国所谓“资产阶级的自由化”,在三十年前,不用说大陆视如蛇蝎,台湾也不会接受——胡适在为程天放所写的《论美国》作序时,就把“这年头”慨乎言之。但是胡适之会全盘接受美国式的“资产阶级的自由化”,何也?就因他在美国住得太久,知道美国最深,只有他才配说什么接受不接受。胡适在美国住了多久呢?我曾改李白诗,作了一首有关胡氏的打油诗,念出来大家听听就知道了:

人生七十不稀,胡生七二何奇?

前二十年还小,后十年未老。

成熟时期共有五十二年,有二十七年在美国过了!

所以胡老师的成熟期,有一半以上在美国过了。一个研究胡适的人,要不和胡老师一样在美国长住过,便很难掌握胡适在美国住了二十七年的心态。在美国住久了,有一种半中不西的特殊心态——这一心态平时不易看出,只有观察今日大陆留美学生现状,才能略有启发——从一个古老文化,接触另一个新兴文明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震撼是可怕的。这种震撼,新留学生最明显,老留学生四十年来亦余震未已。胡适的震撼显然比任何留学生都强大,所以他回国以后才搞起新文化运动来。因此,我这个在美国住了四十年的老留学生,对一位在美国住了二十七年的老师的研究,或可弥补国内学者在某些方面的空白。国内研胡书籍,详中略西,略得可怕,反之亦然。当然,海外学人更得向国内同文学习,以弥补其另一方面的空白,两者相辅相成,才能得出比较客观而接近事实的结论。这也是我斗胆前来班门弄斧的原因之一,向国内同文乞教,此其四。

洞山和尚的批判态度

至于我这个学生对老师的学问的学习保持个什么态度呢?我认为“老师”一词的意义,并不代表真理的终点,但是老师毕竟是老师,所以对老师的全盘否定,甚至把老师的祖坟也给挖掉,那就太混账了;相反,对老师的全盘肯定,也是病态,胡先生一辈子都叫我们做个“不受人惑的人”。记得胡适生前对我们教诲,常常引用一些和尚的语录,以加重对我们的教诲——胡是禅宗史大师——他经常引用“洞山和尚”的故事。洞山和尚是云崖和尚的及门高足。于是有人问洞山和尚说:“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你老师云崖和尚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其人又问:“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洞山和尚这句话,也是胡适治学精神的精髓所在。今日的名史学家余英时先生,他的治学方法与胡适学派本有很大的距离,但是他在替胡颂平先生所编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上所写的长序,也征引了这一段胡适之的口头“禅”。足见对“先师”学术思想持“半肯半不肯”的批判态度,是任何严肃学派里的“学生”所应该共同遵守的态度,不是某一个“学生”对他的“老师”的不敬或心存离经叛道、哗众取宠。记得元曲里有个白话曲牌叫《一半儿》——有一曲子,描写一位男士跪在地下向一位女友求爱的故事。那女的所唱的便是这“一半儿”的牌子。她唱道:“碧纱窗外悄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一声可憎回转身,不是奴心狠,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这位女士为什么“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呢?因为她如“全肯”,那就不但辜负了爱情,也辜负了文化。洞山和尚、胡适之博士和胡博士之下的一批学生,对他们的老师不愿“全肯”,不是不敬爱其老师,正是由于“不辜负先师”,才不愿“全肯”。“全肯”则没有进步,没有进步则文化便停摆了。做个胡老师的真正的学生,就要遵从师训,不能“全肯”,“全肯”便是辜负文化了。

我今天为什么未触及正题,却首先说了这么一大段态度与方法呢?这也是于师训有据的。胡先生说他一生治学,都是围绕着“方法”二字打转的。方法和态度不弄清楚,谈胡适是不能开口的。现在再谈谈什么是“胡适”,什么是“胡适时代”,这“时代”何以离去,又何以“卷土重来”。

什么是“胡适”?

“胡适”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已不是个单纯的人名,它代表一个“文化整体”(cultural entity)。因为胡老师已不只是某一行的老师,他简直是众多重要文化行道中的共同宗师,例如文学(包括新文学、白话文、新诗、新旧文学的比较与批判等)、史学(包括对旧考证学的再肯定和对新史学方法的介绍)、哲学(包括对先秦诸子、宋明理学的再估价;对欧美传来的实用主义的介绍和对辩证玄学的批判)、宗教(包括对佛教禅宗的研究与批判;对耶教的立场与看法)、政治学(尤其是对民主、自由等形式和西欧北美的政治模式、生活方式的介绍)等。在上述各项中,无一项他不是个开山老祖或总司令。近七十年来的中国思想家——不管他是反胡的、拥胡的,还是“左”、“中”、“右”、“独”(独立思考)各派——都是围绕着胡适在打转,不提胡适,话便无从讲起了。

所以“胡适”这个题目太大了。他是近代中国文化史中的一座大山,从外面看胡适,亦如从外面看一座大山。古人看庐山,说它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两面不一样。看南岳衡山,也有人说“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也是九面不同。我个人前不久去了泰山,从泰安宾馆仰视南天门十八盘,才了解到什么叫作“泰山仰止”。苏东坡写他看庐山的经验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看中国任何名山都是如此,只要身入此山中,便必然地不见此山真面目。

胡适便是这样的一座大山。一个学者,误入“胡山”,搞了一辈子,结果还是不见“胡山”真面目。如果来他个老办法,从山外看山,来个“帆随湘转,望衡九面”,而每位学者各有其行道、各有其主观,他也只能否定或肯定“胡山”的九面之一而已。因此今天我所想讲的,也只是个胡适的笨学生讲他老师的九面之一而已。通盘检讨,则小子何敢,尚乞听众专家见谅。

在此我想附带插一句话。我每次飞过东京,总喜欢看富士山。有时飞机绕富士山达二十分钟之久,我始终就看不出两样的富士山来,真是太单调了。将山比山,将思想家比思想家,日本人比我们还差一大段,可能也是地理环境使然——日本没有像我们胡适那样的多彩多姿的大山。所以我们的政治家、思想家,要想在历史上搞得多彩多姿,也应该冲出一个小岛的自然环境,然后才能心胸开朗!

什么是“胡适时代”?

以上说的是什么是“胡适”,但是什么又是“胡适时代”呢?

要了解胡适时代,我们得把整个近代中国这个时代分析一下。我们是今日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受外界文化影响最少的古老民族,在文化上自给自足(self-sufficient),无求于人,亦无害于人。在人类文明史上,实在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现代的革命家、历史学家、评论家,往往把我们的老祖宗骂得一文不值。我们的老祖宗可能真的一文不值,但是研究文化学不能孤立地看某一文明之优劣,要比较着看,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将货比货,我们老祖宗的那一套,包括帝王专政的政治制度,可能还是“近代以前期”(the pre-modern era)中最好的一家。这自给自足、十分自满自足的一家,向不怀疑自己有什么不好。只是近百余年来,尤其鸦片战争之后,在西力东渐的压力之下,才发生变化,丧失了自信和自满。因此,我们搞历史的人可以大胆地说:近代中国是什么样的时代呢?近代中国是一个“挑战与反应的时代”(Ageof Challenge and Response)。西方文明向我们挑战,我们不得已而应战。我们战得很艰苦,而这一应战也是层次分明的——吃一堑,长一智。

鸦片战争(1839—1842)之后,我们应战的方法侧重科技性,也就是坚船利炮政策。这一时代的发言人魏源(1794—1857)把这一发展概念化一下,叫作“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一套注重科技反应的政策,一直延续到甲午战争(1894—1895),大家才觉悟:中国问题不在科技落后,而是在政治、社会制度方面,政治问题不解决,科技也搞不上去,即使搞上去也无用。因此,大家才又集中于政治改革,缓进派乃有康、梁维新的“戊戌变法”(1898);激进的政治改革乃有孙中山先生的排满革命运动。康、梁的缓进派是失败了,中山的激进派是成功了,终于建立了民国(1912)。但是民国成立之后,袁氏窃国,军阀横行,事实上却弄得“民国不如大清”。经过超过半世纪的改革而国运仍然如此,症结何在呢?仁人志士在绞尽脑汁之后,发现科技落后、政治失常都不是民族病症的根源所在——我们民族的绝症是我们不健康的文化、百病丛生的文化,非把这落伍的、野蛮的、吃人的旧文化彻底改造不可,否则,其他一切的革命、改良,都是治标之策。因而在1917年以改良起,到1919年五四运动的再造文明、全盘西化终,这个所谓“新文化运动”,出了个大英雄,这个英雄就是胡适之,这个新文化勃起的时代,也就是“胡适时代”。

“胡适时代”的内涵是什么呢?

“胡适时代”的内涵是改造旧文化,再建新文明。再建新文明的办法是尼采的名言“重新估定一切价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而估定一切价值标准的标准,便是“科学”和“民主”。凡固有道德、传统制度之不科学、非民主者,则一概锄而去之,要锄得彻底,除恶不尽则新善不立。但是胡适是反对革命的,他不主张大刀阔斧、流血革命,他是“实验主义”的信徒,主张一点一滴的改革,改革的最后目标是“全盘西化”——后来他嫌此语有语病,乃改为“充分西化”。可是不论“全盘西化”也好,“充分西化”也好,中国政治社会的最后的形态便是“美国模式”。换言之,胡适锋头最健、最能颠倒众生的“胡适时代”之内涵,有四大要项,那就是“科学”、“民主”、“实验主义”和“美国模式”。根据胡适的解释:“科学”是一种方法,合乎逻辑,合乎法理,用这种方法,可以在实验中求出真理来,换言之,也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是像宗教或玄学之中可作虚无缥缈之谈;“民主”则是一种人类生而平等、与生俱来的不可分割的天赋人权的个体或团体的生活方式;“实验主义”则是一种由哲学向科学过渡期的哲学,它没有终极真理,只有有实用价值的观念才是真理,真理可以随时制造、随时扬弃,不是一成不变的;至于“美国模式”,则是在科学、民主、实验主义交互为用的配合之下所产生的一种“较好的政府”、“比较合理的社会”。所谓“全盘西化”者,就应以美国模式为鹄的。

胡适之说,大体上自他1917年返国便风靡一时,为青年学生所崇拜。这一崇拜热潮,在1919年五四运动盖达于巅峰,直至国民革命军北伐之后始渐次减退,到30年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渐向“左转”(此是世界潮流,和1929—1936年美国经济大不景气使然),胡适思想才如他“左”派学生千家驹所说——“臭名昭彰”矣。

至于30年代中,胡适个人思想虽无变动,然已陷入低潮,影响力甚微了。而他自己却矢志不懈,坚持到底。

并不实用的实用主义——胡适思想的退潮期

胡适的思想在30年代已急速退潮,至40年代,除为少数所谓“民主人士”利用为借口而兴风作浪之外,胡适思想对青年、对政治、对社会,甚至对学术的影响,可说微乎其微;连自称“民主人士”之人,也只搞他们自己的“民主”,而反对胡适的“民主”。这是什么道理呢?说起来也很简单。胡适是服膺实用主义之人,而实用主义最基本一条原理便是:凡是没有实用价值的观念都不是真理,真理是有立竿见影的实用价值的;没有实用价值的真理,不论如何动听,只是一些伟大的空话。“科学”、“民主”、“一点一滴的改革”,在那个军阀横行、强寇压境、饥荒遍野、饿殍载道、官吏贪赃枉法、洋奴大班与富商地主骄奢淫逸的不平社会之下,“科学”、“民主”值几个钱一斤?“一点一滴的改革”从何改革起?我国古人讥笑宋明理学家,说他们“置天下饥馑于不顾,而空谈明心见性”。胡适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他置天下饥馑于不顾,而空谈“科学”、“民主”、“一点一滴的改革”,这在当时看来,是一场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的“伟大的空话”。

胡适的“伟大的空话”解决不了问题,代之而起的,则是自命为特效药的“法西斯主义”了。纵是“法西斯主义”,胡适的“实用主义”也抵挡不了。胡适最好的朋友、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名教授、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蒋廷黻先生那时就主张,中国应有个个人独裁效率卓著的中央政府。这办法就是德、意两国能于短短数年之中崛起、成为世界强权的实用价值的证明。胡适和蒋氏笔战一通,并不能扭转当时青年对领袖效忠、抗日救国的强烈信心。胡适思想终于受到左右两翼的包抄,而一时灰暗无光,形成最大的低潮期,这一低潮期一直延续到50年代,海峡两岸,一个尊而不亲,一个彻底批判、消灭,老胡适只好躲在美国当难民了。

胡适的“执拗”与坚持

但是,一个对真理有彻底认识和信仰的人,如孙中山、如胡适之,他们和我们之别,便是我们普通人容易泄气,而他们则不顾一切困难而坚持到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胡适对他的“科学”、“民主”、“实验主义”、“美国模式”的四大信仰,一生也未动摇过。

适之先生的一生成就,大致可分为两大阶段,而以他四十八岁(1938年)出任驻美大使为分水岭。在此之前,胡适是位启蒙大师、学者、思想家和教育家。四十八岁以后,他则逐渐走向“民主大师”、“圣人偶像”,而终成为一座“自由神像”。虽然这神像手中的火炬需要别人来点燃,但没有神像高举的手臂,这火炬也只是一点海上渔火而已。

由于胡适的倡导、胡适的坚持、胡适的执拗,终于我们东方也有了一座自由神像,在神像上点火的代有其人,而让人顶礼膜拜的却永远是这座神像。这神像高举火炬提出四大号召:一、言必有据的“科学”方法;二、以“人权”、以“健康的个人主义”和多党的议会政治和社会生活方式为基础的“民主”政治;三、反对流血革命,安心于一点一滴改革实践求真理的“实验主义”;四、以富强康乐的“美国模式”为今后改革的目标。

卷土重来的事实

上述胡适时代的四大内容,终胡适一生都是空想。所谓“科学”,只限于少数象牙之塔以内的知识分子,塔外军、政、商、学,用上科学的就太少了。

至于“实验主义”被视为资产阶级最反动的哲学,那就更无论矣。“美国模式”不用谈了,就是对美国的所谓“海外关系”亦足以杀身!

适之先生生前,常喜欢当笑话说,大陆上在“追赶胡适的幽灵,怕胡适僵尸复活”。我曾为他这句话,作了一首十四行诗。

如今“胡适的幽灵”果然复活了。胡适的时代,真的卷土重来了,我们可以拭目而待之。

何以会卷土重来?

胡适的时代何以会卷土重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胡适所搞的那一套,是西方文明的正统。正如佛教十大宗,禅宗便是个正宗,秘宗便是个邪门;秘宗中之黑派,更是个邪门之邪门,专搞画符念咒、打神驱鬼、呼风唤雨、看命论相,等等。然长期竞争,邪终不敌正。

再者,我们要接受西方正统文明,以增强和改造我们的正统文明,也有其接受的条件,条件不足,则为邪门开路。条件多端,最要者为经济和教育基础,还要加上个安定的社会。

试看以下的经济条件:美国平均国民所得15000美元,台湾4550美元,大陆仅300美元;美国的清寒线为12000美元,大陆所谓的“万元户”3000美元。美国和台湾的中产阶级的力量,大陆尚未形成。经济、教育不进步,则影响社会安定。社会不安定,就不能有效地进行“一点一滴的改革”。

胡适时代卷土重来,则中华民族兼中西之长,在超西方时代(PostWestern Age)走向康庄大道,向西方作文化反挑战(counterchallenge),为时当不在远。在这方面,历史责任重大,应好自为之。

诸位,让我们一齐鼓掌,欢迎胡适时代卷土重来!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十卷第三期

胡学前瞻

——《胡适秘藏书信选》再版序

从我国三千年思想史的整体来看,近百年来影响我们全民族的心态和生活方式最深最远的两位思想家,当然就是孙文和胡适了。

这两位先哲的影响所笼罩的社会幅度和渗透民心的深度,以及传播其影响的方式和方法,虽大有不同,有时且相互抵触,但是他二人之“道”,却可一以贯之——那就是他二人的基本原则皆是“截西补中”的。

本来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中西各自不同,而他二人的精力所贯注的,则是采西方之长,补中国之短。可是在这中西各有短长的“实在”(reality)情况之下,西洋人的经济现代化,和随经济变化一时俱来的文化现代化与生活方式现代化,皆比我们早了两百多年,因此,在我们急起直追、迎头赶上、匆忙地跟进的过程中,我们向他们学习的程度和需要,便远超过他们向我们学习的程度与需要了。换言之就是,我们需要派遣大批子弟出国留学,他们却没有大批来华留学的必要。

孙、胡两先生早期思想的出发点便十分接近。他二人都是最早出国的留学生。他们深知西方之长,也深知我们自己之短。所以他二人毕生的事业,便是择西方之长补中国之短了。但是“补中国之短”,并不一定要“舍中国之长”。问题是:什么是“长”?什么是“短”?在这“长短”的衡量与取舍之间,又怎样去“截长”?怎样去“补短”?近百年来,他二人便是领导我们作这项选择的最伟大的两位导师了。

当然,近百年来在思想上指导我们采西补中的大师,正不知几十百人,又何止他二位呢?数数看:自林则徐、魏源而下,到容闳、张之洞,到康有为、梁启超,乃至于陈独秀、李大钊、梁漱溟、陶行知……甚至艾思奇等,都是各是其所是、他封或自封的现代“思想家”。但是这些学者或政客,他们多半对所谓“西学”,可说都是外行,拾人牙慧,搞的也多半是些皮相之论——不像孙、胡二公,是自有其融会贯通的真知灼见。

在近代中国,老实说,对现代西方思想,没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则休想“搞通”中国固有思想。因为现代西方的政治、哲学、社会、经济各方面思想,以及由这些思想所引起的“西方生活方式”(the Western way of life)——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种“现代生活方式”(modern life);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这一“现代西方生活方式”,和由这一生活方式所孕育出来的“现代西方思想”——对我们原是一面镜子。我们要涂脂、抹粉、穿衣、打扮、刮胡子、剪鼻毛,等等,都得照照镜子,然后才知道自己是肮脏还是干净、是丑还是美。

镜子!镜子!你实在是我们现代生活中不可一日或缺的日用必需品!

你能说,我们不照照“西洋思想”、“近代西方生活方式”这面“镜子”,我们就能知道我们的文武周公孔子、裹小脚梳辫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丑是美?

但是我们芸芸众生——甚至包括许多“大师”辈人物——有几个真正注意照照这面镜子、了解这面镜子、懂得如何运用这面镜子?

专搞皮相之论的政客们,有的也确曾面对“镜子”照了又照。不幸他们所照的往往不是穿衣大镜,而是当年上海“大世界”里的“哈哈镜”。一照之下,自己面目全非。他本是三尺侏儒,可是在哈哈镜内却照出昂藏七尺的穆铁柱来。如此一来,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则民无噍类矣!

当然,把“长人”(孔子的诨名)照成三尺侏儒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留学生群中便随处可见。

公平地说来,近百年把这面镜子照得比较正确的先哲,还只有上述二人!

孙中山先生在运用这面镜子之后,便搞出他自己一套伟大的理论来。

中山先生的一般信徒们只知道孙公所推动是“三民主义”。其实他老人家所搞的,实在是一套“四民主义”,只是其中另一“民”——“民族工业”——他始终认为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而没有列入他的“主义”罢了。

中山认为解决这个“第四民”的问题很简单——振兴民族工业之道,便是引进西洋先进的科技,以独立自主原则,要“列强联合投资,开发中国”。这是他七十年前的老话。他把“镜子”看得很准。

七十年绕了一大圈!夫复何言?

孙中山实在是“圣之时者也”。他搞“民族主义”,也是在理论上不断进化,而有其鲜明的阶段性的。辛亥革命之前,他搞的是加富尔、俾斯麦一流“驱除鞑虏”的狭义民族主义。革命一旦成功,他反对“五族共和”,立刻便搞出另一套美国式“大熔炉”(melting pot)的“中华民族”主义来。

这些都是他“照镜子”照出来的“主义”和“修正主义”。在这方面,搞“夷夏之辨”的文、武、周公、孔、孟……到黄宗羲、顾炎武,都未能举出实例,把问题搞清楚!

他“照镜子”照出来的“民生主义”,也自成一套。在近代西方,“分配”问题是跟着“生产发展”而来的。中山则主张寓分配于生产,但是,他从未否定“生产”是永远走在“分配”之前的天下公式。

中山最伟大的,也是他思想发展的最后阶段,还是他“照镜子”照出来的“民权主义”。我们中国人,搞了几千年的“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的“君父主义”;而中山则是搞“无君”思想、甘为“半个禽兽”的第一个“现代中国人”!“君”是我们中国传统思想、传统制度上最大的混蛋。我们政治上的官僚主义、特权阶级、一党专政、吹牛拍马、送红包、走后门、有权便有一切……一切一切,都是从这条总根里滋生出来的。

这条“总根”,在中世纪农业社会里,虽亦有其优劣互见的“两面性”,我们不可一竿打翻一条船;但是在“现代社会”里,这个“君”——不管是名正言顺的,还是改头换面的——都是绝对的毒瘤,必须彻底割除。

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便是在近代中国他是第一个主张并实行割除这个民族毒瘤的思想家、革命家和政治家。

中山先生不但反对“君主专政”,他在“镜子”里也发现,一个“机关专政”——如“总经理”(president)专政、“议会专政”、“司法专政”,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不但要“三分其权”,还要“五分其权”呢!

我中华民族里,爱国、爱族而有远见的人士——尤其是“镜不离面”的海外华侨,目睹今世我亿万同胞的苦难、祖国糟乱的情况,和政客们的愚昧、自私和颟顸的程度,面对中山遗像,能不太息、流涕?

以上是孙文的思想和事迹。

胡适则又是另外一套了。

适之先生基本上是个学者和思想家,他前半生的贡献,可说是纯学术性的,那时他也偶尔清谈政治,但是那只是他的业余工作,谈起来多半迂阔而不合时宜,影响亦有限。

可是胡氏的后半生和他的前半生却正好相反,在后半生里,搞学问——如考校《水经注》——反而变成他的遣兴的工作,其影响亦微不足道,但是谈起政治来,他倒变成擎天一柱,所谈也切中时弊,而有极深极远的影响!

这个前半生学术、后半生政治的胡适,他和孙中山先生所发生的不同影响,恰好在两个不同的时代互为表里,两相吻合。

在民国初年的那个“启蒙时代”里,搞白话文——注意:中山那时是不赞成以白话代文言的——新文学、新哲学、新的治学观点等等,都是解放思想、从而使思想现代化的先决条件,而思想现代化则是推动社会改革的原动力。在这方面,胡适前半生的贡献恰恰是补中山后半生之不足。

而在中山逝世之后,“民权主义”微言绝、大义乖的时候,胡适却一马当先,“为往圣继绝学”,扛起民主大旗,在政治上越俎代庖起来,成为中山民权理论的接班人,蔚为亚东独一无二的、民主自由的偶像。没有胡适,则中山的民主火炬就要熄灭!微适之,则中国早无自由种子矣!

中山地下有知,能不欣慰?!

有一次,一位在史学界极有造诣的朋友和我聊天。他认为胡适在学术上已无足轻重,倒是他在政治上的影响方兴未艾,于今为烈。

他是肯定胡适后半生的影响了。其实胡适前半生在学术上的影响现在已经结束了吗?前半生的影响反不如后半生吗?盱衡当世,鄙意不以为然也。

胡适说他治学四十年,“都是围绕着‘方法’二字在打转”。所以从他最早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到他最后尚未完成的《水经注》一类的“手稿”,读者如真的去吹毛求疵一番,则没有哪一本可以说是白璧无瑕——有的甚至可以说有点粗制滥造(如《白话文学史》)。

但是吾人如从“方法”入手去评量各书,则胡适遗著便没有一本不是“方法示范书”——相应各类书籍所采用同类方法的第一部书;而这一“方法”,则一直流传到现在并没有多大改变,甚至还有明显的退步。

举个例子来说吧。胡适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个把经、子合一的人,这方法到今天还不是个样板?他也是第一个以传统考据方法治俗文学的人,当今的红学家、小说史家们,哪一个曾经跳出胡适“方法”的窠臼?

搞禅宗史的人,现在都把《景德传灯录》一类的伪作给推翻了,但是大家翻来翻去,还不是传胡适的衣钵?

坦诚地说来,适之先生一辈子“治学”就始终没有冲出“尝试文学”和“整理国故”两大框框。至于“实验主义”,他在前半生“介绍”则有之,言“治”则尚不足也,“跟进”就更谈不到了。

不过,试问今日海峡两岸和重洋内外,学术界名流如云,其中又有多少人真能冲出这两大框框呢?冲不出去,则大家所搞的方法,还不是胡适之原先的加减乘除那一套?胡适的“方法”,到现在为止,并没有被另外一套“新方法”所代替啊!

笔者身居纽约,对近年来的学术界过往客商,也可算是阅人多矣。老实说,看那些还能守住胡适而躐等争先的,有时就难免是高低级的“野狐禅”了。

搞西式汉学,我们如只凭空树立一个西式“标杆”(yardstick),然后把原本不甚了了的土货一件件送到杆畔去比较测量,然后据此以定土货价值之高下——这种以西洋“心态”来整理华人“国故”的办法,新鲜则有之,完美就谈不到了。向西洋人介绍汉学,亦功莫大焉,然客观事实,则又是另一套了。

所以在海内外搞汉学,则“胡适时代”并未过去,他的影响还是存在的,而且还应该继续坚持!

不过,如上述树立西式标杆,做“超胡适”运动的,在台、港、新、马和欧美,都还有其两面性。这一现象继续在大陆流行,则危害就大了。

大陆上自“文革”以后,“胡适的幽灵”——这是胡氏生前最欢喜自我引用的口头禅——又开始出现了。谓余不信,读者试翻大陆上今日出版的各种学术著作,凡属可圈可点者,则无一而非出自“胡学”的传人。

适之!适之!你在大陆受辱蒙羞三十余年,在政治上现在虽未“平反”,在学术界也已足够“昭雪”了。

至于大陆上原有的西杆东量的办法,在三四十年代虽也曾年轻貌美、惑众于一时,可惜时至今日视茫茫而发苍苍,不靠政权、“官轿”,就举步维艰了。

须知胡适前半生的工作,便是替我们的学术思想从卖身投靠的“官轿学术”中解放出来,是一种文化上的“劈锁开枷”,只是自我解放,不是像孙行者要去大闹天宫,与任何神仙佛祖为敌。试看,我们那位“离了洪洞县”的苏三小姐,含冤受苦多年,后来终于在“八府巡按”的大堂上“劈锁开枷”了,劈锁开枷之后,她并无心向什么冤家仇人来雪耻报仇,劈锁开枷者,还我苏三自由之身罢了。

读历史的人,公平地说来,近七十年来唯一手挥大斧、要为我们劈锁开枷之人——不是康、梁,更不是章太炎、黄季刚,当然更不是什么“三圣七贤”、“七君子”、“五烈士”——那只有一个人,一个有其学、有其力、有其势的人,这一个人就是胡适之。

胡适前半生“劈”的是学术思想,后半生“劈”的是集权政治。

搞政治的人——尤其是反对胡适的“毒素思想”的人,都认为胡适是为“异端铺路”。这项罪名对胡适是绝不冤枉的,理由很简单:旧枷不去,何能再顶新枷呢?

不过“枷”总是“枷”,“劈”还是要“劈”,适之又何尝有厚于“新枷”呢?!这面“新枷”,我们一顶数十年,现在也已到了锁锈枷松的地步了。

从各方面来看——如出版品的雨后春笋,各著名大学内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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