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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12: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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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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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舍的秘密

鸡舍的秘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鸡舍的秘密作者:圣约翰排版:Clementine出版时间:2015-02-01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1章爸爸妈妈在哪里

回想当初,我时常感到奇怪,为什么那些问题我没早点儿问呢?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感受到,有一种神秘感一直笼罩着我的生活。

我想,我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很清楚,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东林庄园边界处的雏鸡小屋的,虽然从来没人跟我讲过这件事。很早很早以前,我住在另外一个地方,那儿的天空更蓝,还有个高个子的男人把我抱在臂弯里。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俯下身,四肢着地,让我骑在他背上。长大之后,我常常暗自困惑,究竟他是不是我爸爸呢?可奇怪的是,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没问过任何人。

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是五月的第一天早晨的十一点钟。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正跟小朋友们坐在操场的苹果树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牛奶。一阵暖风拂面而来,粉红色的花瓣卷进了我们的发梢。远远望去,沥青路旁的草坪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雏菊。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直到哈维·查太莱·福克斯打破了这一切。他是银行经理的儿子。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目光穿过马克杯的杯沿抵达我。他盯着我,大声说:“露西,你怎么会跟你外婆住在一起呢?你难道没有爸爸妈妈吗?”

我环顾四周,想找老师帮忙,我知道她一定会帮我圆场的。可老师刚刚去找杰里米了,他经常藏到衣帽间的毛巾后面吃棒棒糖。在场的只有我们这些孩子。其他孩子现在也往我这儿看,我得马上想个答案出来。我盯着哈维,眼神里充满了挑衅。我觉得他长得真像只肥癞蛤蟆——噢不,就连癞蛤蟆也比他有趣。“我就是没有父母啊,”我回答道,“哈维,先擦擦你的嘴吧,你[1]嘴上挂着奶胡子 呢。”这句话我外婆几乎每天都要跟我说,所以当我说起这句话时,自信满满,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一样。但哈维对此却不以为意。“可你怎么会没有呢?”他追问道,“我是说,他们在哪儿呢?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他们,谁把你生出来啊!”

操场顿时鸦雀无声。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他们一定会集体嘲笑我,把我气哭。现在每双眼睛都盯着我看,我感到泪水正一点点漫上眼眶。“也许他们都去世了吧。”玛丽·布洛瑟姆欢快地说。“说不定他们跑掉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贾妮喘着气说,她爱看大人读的故事书。“或者他们离婚了吧。”鲍比插进来说,看他的神情,似乎大人读的书他全懂。

我绝望地四下张望,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因为老师终于回来了,他正领着杰里米穿过操场朝我们这边走来,而杰里米则摆着一副倔样儿,老大不情愿地跟着。大家的注意力全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而我则侧身转向老师,把双手放进她的手中,心中安定了下来。可哈维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师,”他激动地尖声问道,“为什么露西跟她外婆住在一起呢?我是说,她没有爸爸妈妈吗?还是……”

老师打断了他的问题,声音清脆可人。“要是我也有像弗格森太太一样的外婆,我根本就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父母。她的外婆就像完美的父母一般。露西,你是个幸运的女孩儿。我外婆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就去世了……哈维,擦干你的嘴,你嘴上挂着奶胡子呢。现在,大家听好了,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天……”

说着,她顿了顿,她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什么,所以想吊吊大家的胃口。至于我有没有父母这件事,大家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呢,五月的第一天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今天呢,是五月一号,”老师又复述了一次,“所以我们不用回教室学算术啦!我们要一起做一次户外徒步,爬到那座小山的灌木林里摘金凤花。现在正是它们盛开的时节。”

大家一听,都欢呼雀跃起来。十六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冲上草地。我们中最小的五岁,最大的也才七岁。老师跟在我们身后,因为她知道,一到山坡就能轻松赶超我们。我安静地跟着她快步走着,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意识有点儿恍惚。我现在知道,我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一直把它埋在内心深处,从未开口问起。现在,忽然间大家都开始问这个问题,我却不知道答案。“我今天会问外婆的。”我对自己说。说完我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完全沉浸在郊游的喜悦中了。老师现在走到最前面去了,因为对[2]我们稚嫩的小腿来说,这座山还是挺陡的。老师就像花衣魔笛手 一样,被整个班的学生簇拥着,她时不时回头看看,高声给大家指路。“看看你们能找到多少种不同类型的野花……萨莉,我说了要找不一样的,别只顾着看蒲公英。沿着树篱笆仔细找找,别出声,也许就能看到鸟巢……哈维,别老说个不停!我们是来听鸟叫的,你这么嚷嚷会把它们全吓跑的。好,现在大家都别动……贝齐,你站好,别上蹿下跳的!大家都安静下来……有人听到那只画眉鸟的歌声了吗?”接着,我们一头栽进橡树林里。我在树影里瞥见一抹金光,然后兴奋得大叫起来,我第一个发现了金凤花!

大家听到后都穿过沼泽地一窝蜂地向我涌来,可老师把大家都赶回原路去了。因为去年提摩太·威廉斯穿过沼泽地时丢了一只鞋子,结果他妈妈为此吵得没完没了。不过,在路上走也能看到不少野花,等我们回家后,鞋子上一定沾满了泥巴,鼻子也免不了沾上花粉。老师的鞋子上沾的泥巴最多,因为她为了不让我们掉进去,在沼泽地边上跑前跑后,忙个不停。

家长早已等候多时,把孩子一个个都接走了,孩子手里都还攥着金色的野花。但我家住得很远,午饭都在学校吃。老师把我送上校车时已是下午四点整。在我们等校车时,她拂去我头发上的花瓣,把我的头发重新扎了一遍。接着,她突然弯下身吻我,我感到很惊讶,因为她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可能是因为那个问题的缘故吧,也可能是因为她为我感到难过吧。

外婆在公交车站等着我,旁边是我家的拉布拉多狗,它又大又黑,名叫阿影。它伸着头,欢快地叫着,因为它知道我快到了。我们经常一路追逐打闹着跑回家,外婆则冷静地走在我们后面。那天下午,阿影一定有点儿失落,因为我不太想跟它嬉闹。我怀里抱着金凤花,安静地在外婆身旁走着。我冷不丁地问了外婆一个问题。“外婆,为什么我跟你和外公住一块儿呢?我难道没有爸爸妈妈吗?”

问完后,四下一片安静。静得我都听到了蜜蜂围着丁香花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乌鸫的啼啭声。外婆终于开口了。“露西,你的妈妈是我们的宝贝女儿艾丽斯。当你还是小婴儿时,她就去世了。当时没有别人照顾你,所以我跟你外公就把你当小女儿一样养了。”“可我不是还有爸爸吗?”我追问道,“他为什么不照顾我呢?他也去世了吗?”

接着又是一阵静默,持续了很久。我信心满满地等着外婆回答,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说真话,这点她很有原则。“你妈妈一去世他就离开了,”外婆缓缓地说,“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露西,他不是个好人,他也没法照顾好你。你现在是我们的,以后也是,你就像我们的亲生小女儿一样。看,你外公就在那儿!他看见我们了。”

走到花园,我就知道以后都不该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外婆慌忙转移话题,转移得如此突兀,她的双唇紧抿着。不过我无所谓。我们的小屋就在那片墙头花和勿忘我的尽头,前门开着,厨房里飘出阵阵烘焙的香味。外公站在土豆堆后面,他容光焕发,跟我招手,欢迎我回家。东林庄园的边上长着几棵山毛榉,它们枝叶轻柔,长得比烟囱还高,洒下清凉的树荫,其下长着一片片圆叶风铃草和密密麻麻的峨参草。我家真是个好地方。没有爸爸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还是个坏爸爸!

可是,那份遥远的记忆依然让我迷惘,而且这迷惘与日俱增。要是那个高个子男人真是我爸爸,那他就坏不到哪里去,不然他就不会把我搂进臂弯,也不会俯下身来让我骑在他背上。但这是个不解之谜。之后整整五年时间里,我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1] 奶胡子,是说嘴巴上还有牛奶的痕迹,没有擦干净。这是露西在学大人说话。

[2] 欧洲古老的民间传说。据说,德国曾发生鼠疫,居民束手无策。花衣魔笛手便吹起神奇的笛子,把老鼠引到河里,结果老鼠全死了。这里是说,孩子们都围着老师,被老师带领着。第2章美好的营会

五年时间过得飞快。其他人可能都觉得这五年波澜不惊,但对我而言却惊喜不断。我开始上小学了,进了少儿篮球队,每学期英文成绩都名列前茅。我发现了诗歌之美,开始在练习本上写故事。外公得了支气管炎住了院。我得了麻疹,家里的猫也生了几窝仔。我成了女[1]童子军 初阶成员,后来又升为高阶成员,十一岁时参加了营会。

这些事儿看似有趣好玩,实际上跟我真正的秘密生活却没多大关系。因为对我而言,时间并不是以新学期或假期数算的,反倒是河岸上盛开的第一朵报春花,或是从橡树的碎叶间隙冒出的黄水仙花骨朵更能让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夏天,有布谷鸟的歌声,还有盛开的野玫瑰。秋天,有金灿灿的叶子,还有篝火的味道。冬天,灯塔的白光下能见到我独自一人的脚印。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得我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独生女,也意识不到很多其他孩子都做的事我却没做。

有时,学校里会有女生取笑我,因为我从没见过大海。她们说得我焦躁不安,我会幻想自己将来有机会去旅行,离开学校、家或是周日礼拜这样习以为常的生活圈。恐怕这些事我做不到,因为外公外婆正一年年老去。外公过去在庄园的城堡里当了三十年园丁,现在靠领取微薄的养老金过活。他们待在自己的小屋里,过得自在而知足,除了偶尔去伯明翰见见亲戚以外,从没想过要去度假。就算他们想去也去不了,因为还得照料家里养的几只鸡。若不是朋友们挖苦我,其实我也过得蛮知足的。在山林里到处玩玩,爬爬小山,读读故事,编编故事什么的,都让我心满意足。不过我读的故事,主题几乎全是孩子们出门远行的,他们乘船或搭飞机去好多国家,而那些地方我只在地理课本里学到过。我的记忆里都是在小屋、花园里做家务的情景,我总嫌日子不够长,时间不够用。

有时候,我最好的朋友玛丽·布洛瑟姆会来我家陪我玩,我就带她一起去庄园。可玛丽身材结实,动手能力也强,她不管去哪儿总想着目的地,不喜欢到处闲逛。她常常挂在嘴边的问题就是:“露西,我们这是去哪儿?”总是问,都把我问烦了。我每次都回答她说:“我们哪儿也不去,就随便走走而已。”想必我的回答也够烦人的。走了一阵子后,我们就折返,然后跳跳绳或在花园里玩些别的游戏。我非常喜欢玛丽,可她还是更喜欢校园生活,她觉得我家的丛林有点儿无聊。

记忆中有许多欢乐的时光,但有一段时光我记得格外清晰,难忘[2]极了,那就是我十一岁时在科茨沃尔德参加的五旬节 的女童子军[3]营会。当时,上校 跟我外婆说,只要我不忘记穿马甲,也不在顺流的小溪里游泳,我就能去。我兴奋得一连两晚都睡不着觉。当我们终于背上帆布背包,带着被褥坐上大巴出发时,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时我坐在座位上,双手攥得紧紧的,放在膝盖间,心里满是喜悦。跟老人生活久了,我都变得不太爱说话了,所以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路上我们开过枝叶丛生的车道,穿过阳光照耀下的美丽的风景,途经不少村庄,那里的房子是用棕色的石头和茅草搭建的。我渐渐放松了下来。我们唱着、聊着、笑着,还吃着三明治,喝着柠檬汽水。很快,我们就到了目的地。营地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周遭有一大片山毛榉,从那儿能鸟瞰整片格洛斯特平原。到那儿之后,上校和中[4]尉 便开始教我们该在哪儿搭帐篷,该怎么点火。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那个假期都美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我跟玛丽共住一个帐篷。我们每天一早爬出帐篷迎接清新的早晨,夜幕降临后蜷缩进睡袋。猫头鹰从我们身后的丛林叫啸而过,吓得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总之,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激动人心。但有一天的早晨我印象最深刻。那天我比所有人都醒得早,一起床就立马穿上套头衫,踩着拖鞋,悄悄踏入醒来的世界中。太阳刚升起不久,山毛榉林里传来一只布谷鸟的啼鸣声。上校穿了件长袍在踱步,她看见了我。“露西,”她说,“你能换身衣服去农场帮我捎个信儿吗?直走穿过这片丛林,爬上阶梯,再走到草地那头就到了。你会看见一些给奶牛挤奶的人,你叫他们给我们预留十五个鲜鸡蛋,我们过会儿就去取。”我刚回帐篷套好衣服,玛丽就顶着一头乱发,从睡袋里探出脑袋来。她跟我眨了眨眼,打着哈欠问我:“你要上哪儿去?要不要我陪你?”“不用不用,”我慌忙回答,“我不会去很久的。我得去农场捎个信儿,现在就得走。你可以上那儿去找我。”说完,我就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这可是我一个人的非凡探险,我得一个人去才行。这会儿,太阳已爬上山毛榉的枝头,整片林道都被照得光芒万丈,亮得我都看不清前面的路,好似踏入一条光道一般。接着,我走出丛林,爬上阶梯,看到了那片草地。草地上正开着大片大片的花,有雏菊、剪秋罗、醡浆草还有金凤花,它们一朵朵都裹着露珠,闪闪发光。

我简直要激动疯了。我把鞋子往身后的阶梯上一甩,光着脚跑入百花小径,蹦蹦跳跳的,任花儿给我的腿挠痒痒。我一边大笑一边拍手,能在这样美好的清晨醒来,我真是太高兴啦!冷冰冰的青草穿行在脚趾间,这感觉棒极了。捎完信儿后,我就转身往回走,这次我走得更慢了,为的是让这美好的独处时光拖得更久些。可事与愿违。玛丽竟顺路找到了我,从她脸上的神情看,我就知道她想跟我说个秘密。“露西,”她略带神秘地说,“你知道那什么吗?”“那什么?”“是这样的,我是顺着林子过来找你的,路上看到上校和中尉站在爬梯边。”“那又怎么样?”“可他们看见你了呀!”“我才不在乎呢!”“话虽如此,但他们在谈论你呢,露西。我都听到了。他们没注意到我,因为我躲在树背后,可我听到他们说什么了,露西。”

我沉默了,胃口被吊得老高,但又不想表现出来。“露西,你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你什么吗?”“什么呢?你说说看。”

这时,玛丽拖长语音,语调也调高了八度,说:“上校说,‘你瞧瞧小露西,多么天真烂漫呀!那孩子有点儿深藏不露,跟第一眼所见不同。’中尉接着说:‘露西可有内涵了。她老师说她写得一手好文章。她不能老跟她外公外婆住一块儿,总得时不时透透气,好好生活一下。’这就是他们说的,露西。他们还说了好多,但我没记住。而且,他们刚好转身,看见我了。”“真是太过分了!”我生气地回应道,“我过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可不知怎的,我的兴致一下子全没了。不管是吃早饭、整理东西还是去溪边游泳,我都心不在焉,一整个早上都在回想他们谈话的内容。天真怎么了?跟外公外婆住一块儿又怎么了?我这十一年来不也活得很好吗?他们这么说我,也许是因为许多同龄孩子做的事儿我都没做过,或是因为我没看过大海吧。可不管怎样,他们对我的实际生活一无所知,况且他们连东林庄园都没来过呢。那一整天,我都深感懊恼。他们一定都在嘀咕我哪里不对劲儿。直到我们开始就着营火烤香肠,我才把这些事儿抛之脑后。

可那番话让那几个老问题死灰复燃了,我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醒了很久很久。玛丽在一旁打起了呼噜,而我却留心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和山毛榉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我开始回想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脸,他曾趴在地上让我骑。可我想不起来了,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1] 童子军,是英国人罗伯特·贝登堡创建的国际性青少年组织,第一支童子军队伍建立于1908年。

[2] 五旬节,也称圣灵降临节,是基督教节日。

[3] 上校,校级军官中最高一级军衔。

[4] 中尉,一种军衔,相当于副连长。第3章我的暑假

五旬节营会结束了,可时间飞逝,我极少回想过去种种,也不怎么操心将来,就单单享受新的每一天。夏天的烈日渐渐变成了秋日的暖阳,我升学进入初中了。

又到一年雪花飘落的季节,雪花像毯子一样裹住了山丘。我又要开始采冷杉树的果子,烤栗子,然后偷偷地准备圣诞礼物了。像往年一样,破晓时分我听到了初生羊羔咩咩的叫声,闻到了温暖的南风吹拂着花苞的味道。我知道,春天就快到了。

接着就到了春季课程的最后一天。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有红色的也有金色的,争奇斗艳着。课程全都结束了,每个人都蠢蠢欲动,期待着即将来临的假期。我们的英文老师伯德女士正给我们念诗,可窗户开得老大,斑鸠的叫声、母羊呼唤小羊羔的叫声都纷纷传进来。几乎没几个人在听伯德女士念什么。

伯德女士合上书,走到黑板前,写下“暑假到!”几个大字。教室里出现一小阵骚动,几个小脑袋抬了起来。

伯德女士穿着一件米黄色套衫,站在阳光中,我觉得她就像夏天的化身。“你们马上就要开始规划怎么过暑假了,”她宣布,“这个暑假,咱要搞个写作比赛,获胜者将在新学期得到一份奖品。你可以写个故事,或谈谈去年你都做了些什么,或者写写今年的规划。写什么都行,但一定要试着把夏天的味道写进去。”

她看我们一个个都表情迷茫,就笑着说:“看来,夏天有点儿打瞌睡的味道嘛。要不,我们一起开动脑筋,把想法都写在黑板上吧。玛丽,我说起‘暑假’二字时,你最先想到什么?”

玛丽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嗯……热得要死……还有……冰激凌……”“对,说得没错。其他人怎么看?詹尼弗,你说呢?”“游泳……沙滩……还有驴……”[1][2]“看《潘趣和朱迪秀》 ……或者玩宾戈 ……”“打网球。”“在大篷车里搞营会。”“骑着我的小毛驴……”

伯德女士在黑板上飞速记录着。她转过身来,发现全班同学一下子都来了兴致。“嗯,说得挺好,那再说说看你去过哪些地方?安娜,去年暑假你是在哪儿过的?”“我们开着车游遍了苏格兰。”“苏格兰的夏天怎么样?”“噢,那里到处都是高山湖泊,阴雨不断,我们的车还抛锚了。我们参观了几处城堡、战壕还有其他地方,还在尼斯湖等了整整一天,想一睹水怪的样子,可是啥也没见着!”

伯德女士小小叹了口气,转而望向我。“露西,你呢?”她问我。

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玛丽·布洛瑟姆连忙帮我解围。她解释道:“露西从来不出去玩,她的外公没法带她度假,因为——”“玛丽,我了解了。”伯德女士打断了她,“我们的家乡也有夏天,不是度假胜地才有的。况且,露西去年去度假了,她参加了五旬节的营会。露西,你能跟我们讲讲科茨沃尔德的夏天吗?”

我望着她,嘴唇紧抿,眉头紧锁。她为什么要问我?她知道我从未远行。我瞥见她脸上的神情,明白她并不想取笑我,她只是想听听我的想法。我们对夏天都颇有同感,而她正等着我回答呢。我望向窗外,开始回忆。噢,科茨沃尔德的夏天!

往昔记忆像潮水般袭来,我不紧不慢,一一细数开来:“那儿有金银花和新割干草的味道,有日落时分洒落在山毛榉上的霞光,每片叶子都被照得闪亮分明……有清晨缀在花瓣上的晶莹露珠……我们透过帆布小孔看星星,在河里游泳嬉戏,坐在柳条枝上荡秋千,眼瞅着翠鸟不知从河岸边的哪个小洞里飞出……”我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但我突然发现班里其他女生一个个都惊讶得张大了嘴,我羞红了脸,立马止住不说了。伯德老师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她写得如此之快,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教室里鸦雀无声,直到铃声响起,大家才欢快地移开桌椅,下课休息去了。“你可真是救了场,”玛丽崇拜地说,“我除了冰激凌什么也想不到。露西,你怎么这么有诗意,我真是完全没想到!我觉得你一定能轻松获奖。”

我可不敢当真,我在科茨沃尔德的经历怎么能跟环苏格兰自驾游比呢,就连去海边也比不上呀。那天下午,我从车站走回家,一路上忐忑不安。那阵子我正在研读一首名叫《被遗弃的鱼人》(The Forsaken Merman)的诗,字里行间都是海。我真希望自己能看一眼大海。此刻,裹满了盐的海浪奔向海岸,此刻,海浪如白色野马般奔腾不止,[3]它们呼啸着、拍打着、翻滚着……

我猜想着:海浪到底长什么样,这些巨浪从哪里来?我的内心蠢蠢欲动起来,好想改变自身处境。我推开门,走上花园小径,连日常招呼也忘了打,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想事儿。我安静地走进小道,正要推门进屋时,我听到外公外婆在谈论着些什么。他俩背对着我,我忍不住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听完后,我内心咯噔一响,整个人都快僵住了。“可埃尔茜,”我外公轻柔地说,“她必须得知道。她都十二岁了,不管怎样,他也是她生父啊。”“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呢。”我外婆惊呼,“还有将近两年时间呢,谁料得到这两年会发生什么。”

我悄悄地往回走,从前门溜走了。他们一定不知道我听到了这些。我只想逃走,躲进树林里,尽情地胡思乱想。可在厨房里的阿影发现了我的踪迹。它冲上前来跑向我,口水流到我脚上,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趴到我身上不住地舔。我只能跟着它走回房间,进屋刚好看到外婆,她把一封信折好后,放入她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外公外婆跟往常一样跟我打招呼。我帮着沏好茶,然后就和他们一起坐下来吃饭,吃的是我最爱的火腿沙拉配土豆。阳光从西窗台洒进来,把窗台木栅格的影子投在墙上。我们本该边吃饭边喝茶,像往常那样有说有笑地聊聊新鲜事,可那天我们全都一言不发,似乎我们之间被某种阴影隔阂了。还好,晚饭终于吃完了。“今晚有作业要做吗?”外婆问。“没有。”我回答,“外婆,明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其实是半天,所以我们不会正儿八经上课。洗完碗后我能出去逛一会儿吗?”

她看着我,眼里充满温存,跟往常不大一样。“亲爱的,碗今晚我跟你外公洗就好。”她回答我说,“你跟阿影去玩吧。今晚夜色不错,太阳下山前回家就行。”

外婆把我送到门口,问我要去哪里,可我只是往山头随便一指了事。我想一个人走,于是快速爬上房子左边的陡坡,跳上一个杂草丛生的老树桩。阿影追了上来,把鼻子靠在我的手臂上。我身旁长着一株小小的欧洲蕨,它的复叶渐次开放,像婴儿张开手指一般,伸手刚好可以够到。穿过树桩边缘,我的眼前便出现一片壮阔的平原,它正沐浴在最后的余晖中。每条路似乎都被霞光点亮,串通好似的通通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每条小河都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整个平原宛若一幅明亮而清晰的地图,我突然发现世界竟有如此之大。居然有这么多条路从我家那小小的安全避难所出发,通往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该怎么办?如果我问,他们大概不会告诉我。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希望我问。可我必须得知道,他毕竟是我父亲,而我是他女儿露西。况且我已经十二岁了,年纪大到可以知道这些事了。可是,即便外公意识到这一点,最后也是外婆说了算,所以还是没用。于是我躺下身,一边嚼着蕨菜芽,一边看太阳沉到远方的威尔士山下。突然,一个主意冒了出来。说实话,我都快被自己惊到了。我从未欺瞒过外公外婆,可那天晚上我却打算这么做。

我要一直醒着,然后等我外公外婆都熟睡后,就偷偷溜下楼,从抽屉里找出那封信来读。这样,我就能看到信上的地址,就知道我父亲在哪儿了,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当然,我很清楚外婆对那些偷听或偷看别人信的人会怎么看。可我还是要这么做,因为实在忍不住。“毕竟,”我跟自己辩解说,“那封信的的确确也是我的,写信的人可是我爸爸。”很快,我发现太阳已经从世界的这一边消失了。于是,我一跃而起,飞奔穿过湿滑的草地,把羊群都赶跑了。外公等在大门口,朝路口的方向张望着。

小屋的夜晚时光十分惬意。冬天,我们就围坐在火炉边,暖春的夜晚,我们就坐在敞开的窗边。外婆给我读故事,我就在一边织东西或摆弄邮票。她读的多半是老旧书里那些她从小就喜欢的故事,比如《秘密花园》(The Secret Garden)。这会儿,我们已经读到了《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的一半,多拉、斯蒂福兹和佩葛蒂一家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晚上我都迫不及待,想听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可今晚我却完全没法静下心来在外公外婆身边坐着,没法就着一圈柔和的灯光心无旁骛地听故事。故事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我的心完全不在那儿。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孤单寂寞得简直无法承受。我假装困倦,难过地上楼回卧室去了,这让外公外婆既惊讶又失落。

[1] 《潘趣与朱迪》是英国的一种木偶戏,非常有人气,至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

[2] 宾戈是一种填写格子的游戏,在游戏中第一个成功者以喊“宾戈”表示取胜。

[3] 作者为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生于1822年,1888年去世。第4章偷看来信

我该怎么做到一直醒着呢?这还真挺难的。如果我不换衣服睡觉,可能会容易点儿。可是我必须得换好衣服躺上床,因为外婆每天都上楼跟我说“晚安”,看我有没有叠好衣服,做祷告。我每晚都祷告,要么念主祷文,要么念外婆在我四岁时教我的那段很老的祷告词:“耶稣,温柔的牧羊人,请你听我说……”每段都只要二十秒就能说完。这两段祷告早已成了例行公事,对我而言几乎没什么实质意义。

可今晚,当我跪下祷告时,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我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祷告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边说“原谅我的过犯”,一边却打算着偷看外婆的信,这样做对吗?我换成“耶稣,温柔的牧羊人”那段祷告词,也没有好多少。愿我的罪得赦免,愿我的挚友得福……

我祷告不下去了,于是跳上床。不一会儿,外婆就出现了。可她并没有检查我衣服叠好了没,也没提祷告的事儿。她把手按在我的额头上,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都挺好的,谢谢外婆。”我回答。“真的吗,露西?”她站着没动,似乎不愿离开我,“你是不是头疼?要不要来杯热巧克力?”

这本来算是个绝佳的犒劳,可我的胃却好似拧作一团,于是我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外婆缓缓走开了,我知道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直到我终于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我才坐起身,四下张望起来。

要是能读个激动人心的探险故事,也许能让我精神一点儿。可我不敢开灯,好在我有个小手电筒,借着它的光,我踮着脚尖走近书橱。我翻开一本又一本书,可没有一本令人兴奋的。让我兴奋的,只有抽屉里的那封信。偷偷溜下楼,解开我的人生之谜,所有的探险跟这个行动一比,都黯然失色。我坐在敞开的窗户旁,双手支在窗台上。夜色黑而暖,暗中飘来万物生长的芳香——春天的嫩芽正向上生长着,在夜色中闭合,在白日里开放——我的心疼了起来。一大片的落叶松遮蔽着我们,阻挡了多风的山丘。夜晚像一个斗篷,裹住了我们安逸的小屋,也裹住了外公外婆和我。我们过得安稳而开心……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这谜一般的阴影为何要阻隔我们,把这一切都毁了?我差点儿就决定把那封信忘了,蜷缩好身子去睡觉……可是,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那封信,这没准儿是我最后的机会。我靠着墙打了一会儿盹儿,不久又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了外公外婆上楼的脚步声。

我有预感,外婆一定会进房来看我有没有睡着。我迅速钻进被窝。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进来站在我旁边,手里握着个小手电筒。“她睡得挺香。”外婆小声说,“赫伯特,你听着点,我觉得这孩子今天一定有心事。”

我听到外公低声回应了一下,听上去有些不安。随后我听到“咔嗒”一声,他们的房门关上了。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阵阵地犯困,一直等到他们房门底下的那束光暗下去为止。我又趴在门锁上听了十来分钟。房里传出外婆均匀的呼噜声,我知道,时机终于来了。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大胆地开了客厅的灯。拉开那扇抽屉时,我全身都颤抖不止,心里既羞愧又兴奋。我想要的那封信居然没放在最上面。外婆一定把它藏起来了,可我又不知道那封信长啥样儿,只好一一翻看那叠信封,盯着地址栏看。这些信大多是账单,要么就是外婆在伯明翰的妹妹或外公在蒂斯河畔斯托克顿的外甥寄来的。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信件,直到翻到这摞信最底下的那几封,我才看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上面的地址栏印着几个字:皇家监狱,格林宁。

我脚底像长出根一般,僵在那里,盯着地址看。过了很久我才开始看那封信,寄信人的名字叫“约翰·马丁”。“亲爱的弗格森先生和弗格森太太,”信的开头这么写道,“我刑满释放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所以我写信来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有关我女儿露西的监护权一事。我很感激……”

我全神贯注地读着信,任何其他事我都注意不到,就连楼梯里的脚步声和开门声也没听到。直到外公走到我面前,我才发现他。完了,我被抓了个正着。我猛地把信塞到身后,大哭起来,心里害怕极了,眼泪不听话地奔涌而出。“露西、露西,我的乖宝贝,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公一面轻声问我,一面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好像我俩要密谋些什么似的。我哽咽着,哀求地望着他。我突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可不是警察把罪犯逮个正着,而是一个难过的老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睡衣在安慰我,他的眼镜还放在楼上,所以连我在做什么都看不清,只好用力地看着我。“孩子,你怎么浑身发抖。”他说,“我去你房间给你拿条毛毯。宝贝,快烧点儿开水,咱俩喝杯茶吧。”

对外公来说,一杯茶可以治愈所有疾病。不一会儿,他就轻手轻脚地回来了,用毯子把我裹得暖乎乎的。我身体不再发抖,还打了几个嗝,然后就放松了下来。我看得出,他想尽量不吵醒外婆。等我们一起开始喝冒着热气的茶,外公才想起来问我刚刚在干什么。

他完全没注意到那封信。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窗外有光,才下楼来看个究竟。我的秘密积压了太久,负担太重,我再也藏不住了。我需要外公的帮助,于是我靠到他身上,什么都跟他讲了。“外公,你看,我也知道偷看别人的信是不对的,可这事儿我必须得知道。他可是我爸爸啊,这事儿我困惑很久了,可外婆总不肯告诉我。”“没错,偷看信的确不对。”外公说,“我很高兴我下楼来了。也许我们早就该告诉你这事儿了,也许你应该再追问我们一次,而不是自作主张。但不管怎么说,都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他刑满才获释,那么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你差不多十四岁,你可以自己做选择。我想,没有任何法律会强迫你跟爸爸一起住。我们不会阻止他来见你,他可以来这儿看你。”“可他还要我吗?”我问,“我只看了信的开头和落款。”“现在看来,对,他还是想要你的。”外公说着温柔地从我手上拿走了信,“露西,可我们咨询过律师,他没法儿把你从这里带走,除非你愿意跟他走。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肯定当不好你的监护人,事实上,我还担心他是个很坏的人。”“他做了什么坏事?”我问道,“当时我在场吗?”

外公非常遗憾地回答:“是的,事情发生在你出生后不久,当时我们的宝贝女儿艾丽斯刚刚去世。她是在一个朋友家里遇到你爸爸的,之后你爸爸开始追求她。可你外婆觉得他们俩不配,不同意这桩婚事。他是个放浪不羁的小伙子,于是他们俩就私奔结婚了。他们去了西班牙,我猜他在那儿开了家旅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到女儿艾丽斯。她是在生你的时候难产死的。”

外公的声音变弱了,语气里满是悲伤,都快忘记一旁的我了。我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胳膊。“外公,我好难过。”我轻声说,“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是说,我后来怎么样了?”“我们求他把你送到我们家来,可他连信都没给我们回。我想他一定非常爱你的妈妈,她的死令他心痛不已。”我们又给他写了第二封信,可信却退了回来。他原先的地址已查无此人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可是,我当时在哪儿呢,外公?他带着我吗?”“噢,是的,可我们都不太清楚接下来三年发生了什么。我猜他酗酒成性,做起了贩毒买卖,帮毒贩子把毒品从西班牙运到法国。之后他回到英国,而警察早已恭候多时。总之,报纸上是这么写的。可老实说,露西,当时我对这一切都难以理解。也就是那时候,他把你送到了我们这里。”“噢!这么说,他来过这里啰?”“是的。他是乘出租车来的,我们都没料到他会来。他抱着你,请求我们照顾你一阵子。我觉得他预感到警察早就盯上他了,但他当时没跟我们讲这些。虽然在那之前我们从没见过你,可我们对你一见如故。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孩,跟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长着一头茂密的卷发和一双灰色的眼睛……”“可是外公,我爸爸爱我吗?”“当然啦。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他把你照料得很好,你还说着一口夹带着西班牙语的英语。他说因为你的奶妈是西班牙人……除此之外,他便没多讲什么。他把你交到外婆的怀里,你哭了起来,紧紧搂着他不放,后来你就睡着了。第二天你醒来的时候,你就像我们一手带大的一样亲,虽然你当时只有三岁半……”“可是外公,再多说说我爸爸吧。他之后还回来过吗?”“没有了。几天后,报纸上就登了关于他贩毒落网的事。之后他写信跟我们说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叫我们代他照看你。你外婆对此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她说她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还说这件事一定不能对你讲。可他出狱后你一定会知道的,现在你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就是最好的安排。可有时我会想,若是为艾丽斯着想,我们也许不该这么做……”“外公,我妈妈,她长什么样?”“亲爱的,她长得跟你外婆很像。你外婆当年在村里当老师,我娶她时,很多人都说我配不上她。的确,我没读几本书,不过她跟我在一起似乎挺知足的。我们结婚不算早,婚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艾丽斯,她跟你外婆很多地方都很像……你外婆一直很爱看书,而艾丽斯对读书和学习都有着火一样的激情。夏天,她会绕着花园跳舞,口中还吟着诗,她也会坐在山梨树下写随笔。我们攒钱送她念大学,她也拿到了学士学位,可她过不惯没有小屋和山丘的日子。她常常回家,直到遇见了他……露西,你跟你妈妈很像,而我们不希望……”“赫伯特,天哪,你到底在楼下干什么?”外婆突然从楼上对着我们喊。我俩立即站起身来,愧疚无比。“埃尔茜,我这就上楼。”外公回应道,可我攥住了他的手臂。“你会告诉她吗?”我支支吾吾地问。“噢,那当然。”外公一边小声说,一边快速走出了门。我明白,他一辈子也没瞒过外婆什么事。外公抱着我上楼,而我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臂。“你能告诉我露西在干什么吗?”外婆顶着发卷,面露愠色,不像她平日的样子,“你能解释一下这是……”“亲爱的,是这样的,我这就跟你解释……露西,你先回去睡觉。”我眼见着外婆哑口无言地回了卧室,她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我彻底怔住了。

我爬上了床,浑身发抖,一直醒着。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迷茫、震惊、兴奋、懊恼……我对未来感到异常恐惧,那种冷冰冰的恐惧感把我团团围住,我躺了很久很久才睡着。总有一天,这个坏男人会重新闯入我的生活,到时候我总得知道该怎么办。我辗转反侧,直到从远处传来公鸡的叫晓声和山丘上几只小羊的咩咩声。尽管天上还挂着星星,但鸟儿的振翅声发出了大自然清晨合唱团的第一个音符,新一天的早晨来临了。我突然间困乏无比,脑袋里繁杂的思绪终于安静下来。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因爱妻离世而心碎不已的男人跟他的小女儿吻别,一别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独自一人,终日坐在黑暗的监狱里(这是“监狱”二字让我联想到的场景,我从来没有真的去过监狱)。就算他是个坏人,也许我也能安慰到他。我把脸埋进手臂里,哭了起来。等我醒过来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照进我的卧室,而外婆则站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杯茶。“露西,你醒醒。”她说,“我让你多睡了会儿,可你还得赶校车呢。”我还是错过了校车,刚好那天下午没课,于是我的小半天假期一下子成了全天假期。我们洗刷完晚餐的碗筷后,外婆就跟我坐在花园里聊了起来。外婆一五一十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该在晚上溜下楼偷看别人的信,也不该明明不困,却骗大人说自己困了。等她讲完这些后,我们差点儿就把正题给忘了。我自知羞愧难当,所以本来想问的问题也不敢问了。“对不起。”我对外婆说,我知道她正等着我说这句,但不知怎的,我又补了一句,“可外婆,这事儿我早晚都得知道,不是吗?毕竟,他是我的爸爸,而我也已经十二岁了。”

我本以为她会严厉地回答我,没想到她凝视着我说,“露西,”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来往。现在没人能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以!”

我望着外婆,她的双眼露出害怕的神色。她害怕,因为她爱我,怕失去我,她日日夜夜都被这份恐惧笼罩着,都快八年了。我双手搂着她的脖子,抱了抱她。然后我就跟阿影一起跑进了丛林,它刚刚一直趴在我脚边。

丛林里安静得出奇,刚刚发现这件事的震惊感也消退了,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心底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新想法。我奔跑着穿过银莲花和报春花,一直跑到林子尽头的那条水流缓慢的小溪边。溪水从小小的鹅卵石上流过,水面映着金灿灿的霞光。放眼望去,小溪的两岸开满了黄水仙,它们从橡树枯叶堆里崛地而起,而我的头顶上则开着一串串的柔荑花序,花粉落在我的头发上,落得到处都是。我盘着腿坐着,下巴支在膝盖上。我发现我变了,在过去短短的二十四小时里,我倏忽之间长大了。

外婆是公正的。她总是乐意倾听我的想法,就算骂我,我心底里也知道她骂得对。可今天,我却不这么觉得。虽然外婆骂我擅自偷看信,可我却没有感到特别羞愧。因为我觉得那封信本来就不是外婆的。我爸爸是我的,他的消息自然也是我的,那么就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到底该怎么办。第5章与唐相遇

我坐了下来,所坐之处温暖而平和,小溪流得不紧不慢,除了汩汩的溪流声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我身后林子里有鸟儿在筑巢,虽然悄无声息,却令人激动。然后,阿影突然仰起头叫了起来,我转身看到一个小男孩,他正沿着河岸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年纪跟我差不多,长得挺英俊,留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长着一张瓜子脸,黄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嗨!”男孩跟我打招呼,“你有手帕吗?”

我把手揣进套衫里,抽出一条棉手帕。他在我身旁坐下,伸出双脚。他的脚伤势严重,血流不止。

我想起了老师在急救课上教的方法,赶紧对他说:“快到河边来,先把腿放到冰水里止血。”他立刻照做了。他坐在树桩边,把脚浸到小溪里。我立即用手帕把伤口紧紧包扎住,包扎完后就坐着看血会不会渗出来。我小学毕业后就很少跟男生打交道,因为我去了一所女子中学。通常我是一见到男孩子就感到害羞的,不过深陷困难的男孩就另当别论啦。“你是怎么受伤的?”我问。“我刚刚在小溪那头踩水玩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碎玻璃上。”“可你一开始就不该跑到小溪里玩呀。这是雏鸡小屋的饮用水,算是私有领地呢。”

他笑了起来,反问我道:“那你在这里干吗?”“噢,我住在这里啊。”我名正言顺地回答说,“我外公在这座城堡里当了三十年的主任园丁。每次他们出去打猎都会给他捎带几只雏鸡。”“真的吗?”男孩回应我说,“可在一个这么棒的地方你居然一个人玩,不无聊吗?我是说,如果你跟其他人一起玩会不会更好呢?”

这我倒从没想过。“也许吧,”我迟疑了一下说,“应该会的。你经常来这儿吗?”“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我住在那边的山谷,最近才搬过来住。我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是爬铁丝网从后门进来的。我是学校自然历史社团的成员,想在这个小县做个跟野生动植物相关的项目。这片林子是绝佳的观察地,我会很小心,不会惊动雏鸡的。我好想把小溪下游的水蓄起来做个小池塘噢。这样就会有更多小动物来这儿觅水,尤其是一大清早的时候。噢,不好!快看我的脚!”

我一看,手帕上浸满了血,我们必须立即寻找救护。“你住在哪里?”我问。“我住在伊斯特波利。可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的!”“好吧,那就先去我家,我外婆会帮你包扎好伤口,然后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家。我们就住在大门附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她会介意吗?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擅自闯入者。”“不会的!她对雏鸡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外公才喜欢雏鸡呢。可他现在正在花园里忙活呢,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些植物身上,根本没空去想你做了什么事儿。你赶紧来吧!”

我们俩花了近二十分钟才走到家,因为他受伤的脚太痛走不快。还好他随身带了把小刀,我们随手砍了条粗壮的荆棘,给他当拐杖。他走得一瘸一拐,但步履坚定,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路上我对他越发了解了。

他叫唐纳德,不过他让我叫他唐就好,今年十二岁。他父亲刚刚在圣诞节前收购了皇家米德兰酒店,目前经营得很不错。他很以父亲为豪,这点自不用说。他是独生子,上的是寄宿学校,所以在小镇上还没交到多少朋友。我们快走到家时,他转过身问我:“那你呢?你自己一个人通常都干什么呢?”“噢,就思考啊。”“思考?你经常坐着思考吗?那你都思考些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啦。我们到了,这就是我家了。”“哇,好漂亮的花园!你跟你外公外婆一块儿住吗?”“没错。”

他站了一会儿,闻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那是从草地里盛开的野百合还有杏仁树上飘来的。我看得出他跟我一样,对雏鸡小屋喜爱极了。他再次开口时,话语中满是惊奇。“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我……我其实没有爸爸妈妈……我想,我妈妈已经去世了……瞧,我外公正在庭院里忙活呢,外婆正出门洗衣服……外婆,我带了个人来,他叫唐纳德,他的脚受伤了。”

外婆连忙穿过草地奔来,把他的伤势里里外外检测了一遍,关切不已。不一会儿工夫,唐纳德就坐在卫生间的小板凳上泡脚了,外婆则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指挥大家。“依我看,这伤口一定得缝线才能好。”外婆边检查伤口边说道,“唐纳德,我们能给你爸爸打电话吗?他能来这儿接你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叫这位爷爷把电话拿来。露西,快泡杯茶,你最懂事了!”“没问题,我爸爸在家,而且我们家也有车。”唐脚上的血终于止住了,他又说,“我会写下电话号码,告诉他我在这里,就在庄园的大铁门附近。到时候我就坐在花园的墙边等他。”

外公三步并作两步去拿电话,外婆继续包扎伤口,而我则跑到阳光明媚的厨房去泡茶。唐不一会儿就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喝了一大杯茶。他还吃了两大块外婆做的巧克力。他吃得很快,狼吞虎咽的,因为不想错过爸爸。接着,我跟唐一起出门,靠着墙静等,天暗了,只剩落日的余晖。“露西,真是太感谢你了。”唐说,“要是没有你的外公外婆还有你,我肯定完蛋了。而且,他们也没怪罪我擅闯庄园。”“我外公外婆不会怪你啦。”我回答说,“猎场看守人才会管,他们可严厉了。可我倒是在想……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的话……”“你是说,如果我说我是你朋友,他们就会放我进来了,对不对?”唐激动地打断我说,“露西,我倒是真想在小溪上建个小水坝,做个大池塘呢。等我脚伤好了,你能帮我吗?噢,我爸爸来了!”

一辆小轿车急刹车后刚刚停稳,司机就冲了下来。“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道,“你还能走吗?那位救助你的善良夫人在哪儿?”

外婆向大门这边走来,她说很高兴能帮上忙,不过脚上的伤口必须得缝线。唐站在那儿咧着嘴笑,对这次探险感到十分欣喜。外公也走了过来,捧着一束黄水仙和刚开花的野水仙。我们几个愉快地道了别。“露西,再见!”唐对我喊,然后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开走了。我看着他一直跟我挥手,直到汽车消失在拐角。于是,我慢慢走回了屋,外婆站在门口,看上去愉快而知足。“露西,”她说,“我今天下午给你的女童子军上校打了个电话。我猜你也许想趁假期出去度个小假。她说她可以安排你去德比郡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女童子军营会。你想参加吗?”

我看着她,表情僵住了。如果她昨天跟我说这个消息,我一定激动疯了。可现在……如果我去参加营会,就没法在小溪上建水坝,也没法在大清早跟唐一起看松鼠了。而且,如果我不在,唐也没法借口说是我朋友混进庄园来。“外婆,我不知道。”我怯声怯气地回答,“参加的女生跟我不是一个学校的,对吧?这跟与玛丽睡一个帐篷不一样吧。那些女生我一个都不认识,是吧?”“我想等营会结束后,你跟她们就混得很熟了。”外婆打趣道,“不过看你啦。我们可不想赶你走,对吧,赫伯特?我只是觉得暑假你在这儿过挺孤单的,不过你可以邀请朋友过来玩。”“外婆,我不孤单。”我轻声说,“我想待在家里。在家里挺好的,而且我……我就是不想出去。”

于是,我便留在家中,静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四五天后,唐又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脚包扎得很好。他来这儿之前,我跟外婆刚刚坐大巴去了趟县城,这会儿我们正喝着茶。于是,他便过来同我们一起喝茶。他跟我外公外婆很聊得来。他解释说,自己从小就没有外公外婆,因为他爸爸是个孤儿,而他妈妈是南非人,所以他想当然地觉得可以把我的外公外婆当成他的。他吃了一大堆东西,吃完后提议大家去看一眼小溪。

接下来几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过得无比开心。清晨和傍晚最适宜观察野生动物了。再说,他白天有正事儿,还得给他爸爸当帮工呢。前阵子他一直在攒钱买自行车。每天早上他都心急火燎地要在九点前赶回去,好像他要是一迟到,整座酒店就会倒闭一样。好在我们终于在河床上挖了个池塘,蓄好水,大到够我们下去扑腾几下。一般太阳一上山,我就会听到他自行车的铃声。于是,我就穿好衣服,溜下楼,跟阿影解释说它不能一块儿来,为此它还挺伤心。接着,我们就一起跑进那个到处是阳光、花朵和鸟鸣的世界,然后潜伏在灌木丛后观察飞鸟、松鼠和兔子。有一次,我们正爬着树,本来没打算观察些什么,结果突然看到一只雌狐狸正在跟她的三只圆滚滚的幼崽嬉戏,那可真是个让人终生难忘的清晨。三个小家伙想咬妈妈的尾巴,可她轻轻一推,就把它们搞得四脚朝天。它们躺在地上,小爪子拍打着空气,互相逗着,滚来滚去。最后,他们终于玩累了,狐狸妈妈就卧倒在一边,为它们哺乳。哺乳结束后,雌狐狸就沿着黄水仙丛走开了,而她的三个小宝贝在她屁股后面左摇右摆地跟着。我们坐在树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我们很少谈及对方的生活。他跟我讲飞鸟、狐狸、化石,还有他爸爸说过做过的事,我跟他聊《被遗弃的鱼人》和《拦路强盗》(The Highwayman)这些我读过的书,还有书中的人物。暑假过了一半,唐终于问了我那个我害怕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早晚都会被人问起,而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我知道真相了,可知道了更糟,还不如不知道。

四月的一个夜晚,天空灰暗,四周静谧,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跟以往一样边走边观察。我停了下来,看着七叶树花朵旁伸出的叶芽,而唐则拿着新望远镜四处张望,望远镜是他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我也好想送他一份生日礼物,可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看见那只画眉鸟了,近在眼前,我甚至还能数清它胸前有多少斑点。我爸爸早就知道我想要望远镜了,他给我买的这副还真挺棒的。”唐转过身来对我说,“露西,你爸爸怎么样?我听你说过你妈妈去世了,你爸爸也去世了吗?”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怕被问到这个问题了。我想把我纠结的想法讲出来。有些人不管我对他说什么,都不必担心会伤害到他的感情。我知道唐就是这样的人。“唐,坐在这根木头上吧。”我对他说,“我全都告诉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从我的过去讲起,讲到了那封信,讲到我偷偷溜下楼,讲到外公外婆的担忧,还有那些搞得我半夜睡不着觉的重大问题——如果我爸爸来了,我该怎么办?“唐,如果你爸爸是个蹲过监狱的坏人,可他还是想要你的话,你会怎么做?”我最后问了唐这个问题。

唐把他前额浓密的棕色头发往后一拨,坚定地回答我说:“不管怎样,不论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然后对他说:‘老爸,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我永远是你儿子!’”第6章初见史密斯先生

我们回到家中,唐向外婆要了一小块面包和一杯茶,之后就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了。可不知怎的,我的心弦再度被触动了,唐简单一句话竟让我突然间明白了该怎么做。他那句话就像一个指南针帮我找到了方向,指引我回家一般。它解决了我之前所有的是非困惑,使我内心不再纠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找到我爸爸,或者等他来找我。我要对他说,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是他女儿。这是我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找到对了方向,不在原地打转儿了。当晚,脑袋一碰到枕头,我就睡着了。自从读了那封信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快睡着。

两天后,就到了耶稣受难日。外公、外婆还有我一同去诺曼修道院参加敬拜活动。修道院坐落在小山丘斜坡的对面,犹如一块老灰石,被灿烂的黄水仙花海润泽着。我挺爱去教会的,我喜欢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去唱赞美诗,我也喜欢拱顶和石柱的简洁之美,还有它们散发出的古旧味道。牧师讲道时,我一般会自己编故事玩儿,外公则在一旁打盹儿,只有外婆在听道。可那天的敬拜赞美跟平日不一样:没有讲道,只有唱诗和祷告。我竟然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之后我们唱了一首我从小就会唱的赞美诗,这次我开始真正思考歌词的涵义了:“他死是为了让我们罪得赦免,他死是为了让我们得永生。”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坏人也能悔过自新,囚犯也能得赦免。正当我思考时,敬拜赞美会结束了。我们随着人流走出清凉如幽谷的修道院,步入金中带绿的四月清晨。我一路都在想:出狱是怎样的感觉?被原谅又是怎样的感受?回家的路上我缄默不语,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那天下午,我帮着外公修枝除草。我一定要把外公所知道的一切都问出来不可,况且我本来就爱跟外公讲话。“外公,我妈妈喜欢园艺吗?”我问道。“我想想看喔,印象中她不怎么做园艺。她喜欢野生的东西,喜欢漫游。比起在花园浇花除草,她更喜欢看书。她书读得很好,跟《艾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的艾丽斯一样。”“外公,那我跟她像吗?”

他温和地对我笑了笑,说:“你简直就是小艾丽斯呀!瞧你,装模作样地跑来除草,结果却坐下来闲聊。你妈妈就是这样的!她总说‘爸爸这’ ‘爸爸那’的,只要有她在,我就什么正事儿也做不成。”“外公,我难道就不像爸爸吗?我怎么会只跟妈妈像,却一点儿也不像爸爸呀!”

外公收起笑容,说:“露西,你一点儿也不会喜欢他的,就算你喜欢……”他顿了顿,略有所思地继续说,“对我而言,打个比方说,你拿一株弱小的小麦去跟一株强健的小麦杂交,然后你栽种收获的种子,为它们浇水施肥,用棚子遮住它们,保护它们不被害虫叮咬。那么,最后它们会健康成长起来。要是没有这些措施,弱小的植株很快就死了。露西,我们已经尽力给你充足的阳光,为你遮风挡雨了……”“你们还保护我不让害虫叮咬,对吧?”我笑着说,“可是外公,坏人就不会变好吗?我是说,人不会变吗?

外公倚着铲子,沉思良久后终于开口了:“嗯,连《圣经》里都说不要指望荆棘丛里会长出葡萄或无花果……鲜花是鲜花,杂草是杂草,不过如果上帝的恩典临到,人是可以改变的。可是,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土壤啊,露西!很多囚犯出狱后变得比入狱前还不堪呢!但还好有上帝的恩典在……露西,你知道我说的‘恩典’是什么意思吗?那是上帝白白给我们的恩惠……他能将丑恶变为美好。这方面你外婆比我懂得多,你最好去问问她。”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腰打理他的植物去了。外公的回答没给我什么希望,也没抚慰我的内心,我也叹了口气,多拔了几把野草。接着我抬起头,瞥到了工具棚旁的粪堆,不禁惊叹了一声——粪堆上长出了两朵洁白的水仙花。不过,至于是水仙花蕾本身藏在土里,还是它尖锐的叶鞘破土而出,我就不得而知了。“如此美丽的花朵居然是从如此肮脏、恶臭扑鼻的粪堆里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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