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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9 08:2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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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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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宾

女宾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女宾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排版:蕾蕾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0-08-01ISBN:9787532747207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奥尔嘉·高萨绮薇茨每个意识追求另一个意识的死亡。——黑格尔第一章

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热尔贝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他注视着手稿,露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看来他是累了。弗朗索瓦丝自己也感到困倦,但她的疲乏中包含着几分亲密和温情:她不喜欢热尔贝眼睛下面的黑圈,他的面容憔悴,表情严肃,看上去他几乎和他二十岁的年纪相当。“您不想歇一会儿?”她说。“不,我还行。”热尔贝说。“其实,我这儿只剩一场需要誊清了。”弗朗索瓦丝说。

她翻过一页。这时,两点的钟声已经敲过一阵了。在这个时刻,剧场里通常不再有人的动静,可今夜剧场还有点生气,打字机发出嗒嗒的响声,粉红色的灯光射在稿纸上。我在这里,我的心在跳动。今夜剧场里有一颗心在跳动。“我喜欢在夜里工作。”她说。“是的,”热尔贝说,“夜里安静。”

他打了个呵欠。烟灰缸满满的,全是黄烟头,独脚小圆桌上摆着两只玻璃杯和一个空酒瓶,弗朗索瓦丝环顾了一下她这个小小办公室的墙壁,粉红色的环境因为有人的存在而充满了热气和光彩。外面就是那个毫无生气的、黑洞洞的剧场,一些僻静的走廊围绕着这个硕大的空心薄壳结构。弗朗索瓦丝放下笔。“您不想再喝一杯?”她问。“啊,我不反对。”热尔贝说。“我到皮埃尔化装室再找一瓶。”

她走出办公室,其实,她并不那么想喝威士忌,是这些昏暗的走廊吸引了她。要不是她来到这儿,这里的尘埃气味、半明半暗的光线、透着忧伤的寂静,这一切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全然不存在。而现在,她来到这里,地毯的红光如同一盏羞怯的长明灯穿透黑暗。她拥有这种权力:她的存在能使事物摆脱无意识状态,她赋予它们色彩和气味。她走到楼下,推开大厅的门,就像完成一个她早已接受的使命那样,她要让这个空荡荡的漆黑大厅存在。金属防火幕下垂着,墙壁散发出未干油漆的气味,排列整齐的红丝绒椅无声无息地静候着,刚才它们还什么都不等待。此刻,她出现后,它们都伸出了胳臂。它们注视着金属防火幕遮挡的舞台,召唤着皮埃尔、舞台脚灯的灯光和聚精会神的观众。可能应该永远留在这里,使这种寂静和期待成为永恒;但是也可能应该待在他处,在道具仓库,在化装室,在休息室,同时在一切地方。她穿过舞台口,登上舞台,打开演员休息室的门,下楼走到堆着陈旧发霉布景的院子里。唯有她使这些无人问津的场所、束之高阁的物件散发出气息。她来到这里,这些东西属于她。世界属于她。

她跨过一扇挡住演员入口处的小铁门,径直走到剧院前的广场正中。周围的房屋在沉睡,剧院也在沉睡,唯有一扇玻璃窗发出红光。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黑色的天空在栗树上方闪烁。她似乎觉得自己身临一个安静的专区区政府中心。此时,她并不遗憾皮埃尔不在身边,而是有着一种他在场时体验不到的快乐:孤身一人所能享受到的所有快乐。八年来她失去了这种快乐,有时内心似乎感受到一种悔恨。她灰心丧气地靠在长椅的硬木板上。人行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街上一辆卡车驶过。这些动静加上天空、摇摆不定的树叶以及黑糊糊的墙面上那块发出淡红色灯光的玻璃都存在着,而弗朗索瓦丝却不再存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任何人。

弗朗索瓦丝蓦地跳起,神奇地重又变成了一个人。恰好是一个女人,一个因有一件紧急工作等待她完成而来去匆匆的女人。这时刻如同其他时刻一样只是她一生中的一瞬间。她把手放到门把上,心情痛苦地往回走。这是抛弃,是背叛。夜幕又将淹没这个有点土气的小广场,淡红色玻璃窗徒劳地闪着光,它不再为任何人闪光。这甜美的一刻将一去不复返。如此多的甜美在整个地球上荡然无存。她穿过院子,登上绿色木梯。这种遗憾,很长时间以来已经没有了。除了自己的生活,不存在真实的东西。她走进皮埃尔的化装室,在柜子里取了一瓶威士忌,然后登上楼梯,跑向她的办公室。“这会使我们恢复元气,”她说,“您想怎么喝?搀不搀水?”“不搀。”热尔贝说。“您能回得去家吗?”“哦!我开始经得住威士忌了。”热尔贝庄严地宣称。“您开始……”弗朗索瓦丝说。“等我成了阔佬,有了自己的家,我的柜子里将总放着一瓶瓦特69。”热尔贝说。“那您的事业将付诸东流。”弗朗索瓦丝说。她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时他已从口袋中掏出烟斗,专心致志地往里塞烟丝。这是今天第一斗烟。从前,每天晚上当他们喝完一瓶博若莱葡萄酒,他就把酒瓶放到桌上,带着孩子气的自豪感凝视着它,他边抽烟边喝白兰地或烧酒。然后,他们来到街上,由于一整天伏案工作,加上葡萄酒和烧酒的作用,脑袋有些发热。热尔贝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绺黑发耷拉在脸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现在,这都成了往事。她经常来看望他,但总是和皮埃尔或其他人在一起;他们重又成了陌路人。“作为一个女人,您也挺能喝威士忌。”热尔贝以公平的口气评价道。

他审视着弗朗索瓦丝:“只是今天您太劳累,您该睡一会儿。愿意的话,我来叫醒您。”“不,我宁愿把工作做完。”弗朗索瓦丝回答。“您不饿吗?您不愿意我去弄点儿三明治来?”“谢谢。”弗朗索瓦丝说。她朝他笑了笑。他曾是那样殷勤,那样热心,每当她丧失勇气时,只要看一下他那快乐的眼睛,她就能恢复自信。她本想找话感谢他。“我们搞完了,这几乎有点遗憾,”她说,“我已经习惯于和您一起工作了。”“但当人们把它搬上舞台,就更加有意思了。”热尔贝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双颊因喝了酒而变得通红。“想到三天后一切要重新开始,真令人愉快。我酷爱演出季节开头的时刻。”“是的,这将很有意思。”弗朗索瓦丝说。她把稿纸拉到自己面前。这十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眼看相处的日子要结束,他并不遗憾。这很自然,她也不遗憾,她总不能要求热尔贝一个人感到遗憾。“这个剧院死气沉沉。每当我从里面穿过时,总是不寒而栗。”热尔贝说,“真是凄凉。我真以为这次剧院得关闭整整一年呢。”“现在幸免了。”弗朗索瓦丝说。“但愿能多维持些日子。”热尔贝说。“会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从来没相信过会有战争。战争犹如结核病或铁路事故,不可能降临到我头上,这类事只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您能设想会有一个真正的巨大灾难降临到您自己头上吗?”

热尔贝做了个鬼脸。“哦!太容易了。”他说。“对我不可能。”弗朗索瓦丝说,“甚至没有必要去想。那些人们可以抵御的危险,应该预见到,但战争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假如哪一天爆发了战争,那就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哪怕是生还是死。”“这不可能发生。”弗朗索瓦丝又强调了一下。她俯下身看手稿。打字机嗒嗒地响着。黄烟丝和油墨味儿伴随着夜的气息在屋内弥漫。窗户外面,寂静的小广场在夜空下沉睡,荒无人烟的旷野中一辆列车正隆隆驶过。而我,我在这里,对我来说,广场在那里,火车在行驶,整个巴黎、整个地球都存在于这个小办公室的淡红色微光中。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千秋万载的幸福。我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真遗憾,人必须睡觉。”弗朗索瓦丝说。“尤其遗憾的是人不可能感觉到自己在睡觉。”热尔贝说,“一旦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睡觉,那就是醒了。人没法享受睡着时的乐趣。”“您难道不认为当别人睡时您却醒着是多么绝妙的事吗?”弗朗索瓦丝放下笔,侧耳细听。万籁俱寂,广场一片漆黑,剧场也一片漆黑。“我喜欢想象大家都在酣睡,而这时地球上只有您和我是有生命的。”“这情景倒让我有点儿害怕。”热尔贝说。他把掉到眼睛前面的那一长绺黑发甩到后面。“就像我想到了月亮:那些冰山,那些龟裂的土地,荒无人迹。第一个爬上月亮的人必须有胆量。”“假如有人建议我去,我不会拒绝。”弗朗索瓦丝说。她看了一眼热尔贝。他们通常肩并肩待着,她喜欢感到有他在身边,哪怕他们不交谈。今夜她却想和他说话。“设想那些您不在现场时发生的事是很怪的。”她说。“是,是很怪。”热尔贝说。“这就好像试图设想自己死了,虽然做不到,但总是假设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观看。”“这很滑稽,所有这些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事儿。”热尔贝说。“从前,一想到我永远只可能认识世界小得可怜的一部分,就感到忧伤。您不这样认为吗?”“也许。”热尔贝回答。

弗朗索瓦丝笑了。和热尔贝聊天时常会遇到阻力,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但现在我放心了,因为我确信无论我到哪里,外部世界都会随我而动。我的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遗憾什么?”热尔贝问道。“遗憾仅仅活在我自己的躯壳内,而外面却是大千世界。”

热尔贝扫了一眼弗朗索瓦丝。“是的,尤其是您过着一种可以说是有条不紊的生活。”

他总是那样谨慎。回答这个朦朦胧胧的问题对他来说需要某种胆识。他是否认为弗朗索瓦丝的生活过于规律了?他是否在评价她?我在想他对我的看法……这个办公室、剧院、我的房间、书籍、资料、我的工作。一种如此规律的生活。“我懂得了应该迫使自己做选择。”弗朗索瓦丝说。“我不喜欢必须做出选择。”热尔贝说。“开头很难,但现在我不再有遗憾,因为对我来说不存在的事,它们绝对不存在。”“怎么解释?”热尔贝问道。

弗朗索瓦丝迟疑了一下。她对此有强烈感受,即使她重新关上房门,外面的走廊、大厅、舞台并不消逝,而只是在门的后面、在一段距离以外存在着。在远方,列车穿驶于夜阑人静的乡间,使得深夜里小办公室热气腾腾的生活得以延伸。“就像月亮上的景色。”弗朗索瓦丝说,“这不是现实,仅仅是道听途说。您没有这种感受?”“不,”热尔贝说,“我不这么看。”“您永远只能一次看到一个事物,您不觉得恼火吗?”

热尔贝思考起来。“我嘛,打扰我的是其他人,”他说,“我厌恶人们和我谈论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家伙,尤其是当人们怀着敬意谈论他:一个生活在他自己圈子里,甚至不知道我存在的家伙。”

如此长久地谈论他自己还很罕见。是否他也在这几个钟头里体会到了令人激动的、短暂的亲密感?唯有他们俩生活在这淡红灯光的氛围内,两人分享着同一片灯光和夜色。弗朗索瓦丝瞥了一眼弯睫毛下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和亲切的嘴巴——如果我想……也许现在还不太迟。但是她能期望什么?“是的,这是侮辱性的。”她说。“一旦认识了那家伙,就好多了。”热尔贝说。“要让别人的内心感受同我自己的感受一样是不可能的。”弗朗索瓦丝说,“假如我隐约意识到有这种情况,我认为是令人恐怖的:我好像只不过是另外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意象。但是几乎永远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完全不可能。”“确实,”热尔贝激动地说,“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别人在我面前谈论我自己时,简直令我厌恶,即使人家态度很殷勤。我觉得人家凌驾于我之上。”“而我,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想我。”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笑了起来。“对此,不能说您自尊心很强。”他说。“他们的思想如同他们的语言和面孔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合理存在的,这些事物都存在于属于我的世界中。也正因为如此,伊丽莎白对我这个人毫无奢望大感惊奇。我不需要力图为自己在世界上精心安排一个享有特权的位置。我似乎觉得我在世上已被安置好。”她向热尔贝笑了笑:“您也一样,也没有奢望。”“是的,”热尔贝说,“干吗要有奢望?”他犹豫了片刻,“但我期望有一天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和我一样,我希望写一本好书。人们喜欢做好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但这不是为了光荣和体面。”“对。”热尔贝说。

一辆送奶车从窗户下经过。夜色将明。列车已过了沙托鲁,即将到达维耶尔宗。热尔贝打了个呵欠,像孩子那样睡眼惺忪。“您该去睡觉了。”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揉了揉眼睛。“应该把这弄完后交给拉布鲁斯。”他固执地说。他拿起酒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威士忌。“再说,我并不困,我渴!”他喝完后,放下了酒杯,思忖了片刻。“也许我还是困了。”“渴还是困?判断一下。”弗朗索瓦丝开心地说。“我向来都搞不清。”热尔贝说。“听着,”弗朗索瓦丝说,“您要做的事情是:躺到长沙发上睡一觉。我来看完这最后一场。等我去车站接皮埃尔时,您把这一场打出来。”“那您呢?”热尔贝问道。“我干完后也睡觉,沙发挺宽,您不碍我事。拿一个靠垫,盖好被子。”“我很愿意。”热尔贝说。

弗朗索瓦丝伸了伸懒腰又拿起笔。过一会儿,她转过身看见热尔贝正闭目仰卧,嘴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已经坠入梦乡。他很漂亮,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她又开始投入工作。在那行驶的火车里,皮埃尔也在沉睡,头靠皮垫,一脸稚气。他将跳下火车,矮小的个子会显得高些,然后他将跑向月台,挽起我的胳臂。“完了!”弗朗索瓦丝说。她满意地察看一下手稿。只要他认为不错就行!我想他会觉得不错的。她推开靠椅。天空出现一片朝霞。她脱下皮鞋,钻入被子,躺在热尔贝身旁。他嘴里发出哼哼声,脑袋滚到靠垫上,偎依在弗朗索瓦丝肩膀上。“可怜的小热尔贝,他是多么困哪。”她想着。她往上拉了拉被子,一动不动地睁着双眼。她也困倦,但尚无睡意。她注视着热尔贝焕发青春活力的眼睑和少女般的长睫毛。他睡意正浓,神态松弛而漠然。她感到他那乌黑柔软的头发轻拂着她的脖子。“这就是我从他那里能得到的全部东西。”她想。

有些女人抚摸过这中国式的美丽头发,亲吻过带有稚气的眼睑,紧紧拥抱过这修长的身躯。有一天,他会对其中一位说:“我爱你。”

弗朗索瓦丝心如刀割,现在为时还不晚,她可以把脸颊贴在他脸上,高声吐露已到嘴边的话。

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能说“我爱你”,她不能这样想。她爱皮埃尔,在她的生活中不存在另一份爱情的位置。

但是如果存在,将会产生同样的快乐,她不无苦恼地思忖着。他的脑袋重重地压着她的肩膀。珍贵的不是这沉甸甸的压力,而是热尔贝的温情、信任、倾心以及她对他满怀的爱。只是热尔贝在酣睡,爱情和温存仅为梦幻泡影。也许当他把她搂在怀中时,她仍可能以为自己处在梦境。但梦寐以求一种现实中不愿经历的爱情又怎能接受呢!

她看着热尔贝。她的言行是自由的。皮埃尔给她这种自由。但是行动和言语只可能是谎言,好比这个压在她肩上的脑袋已经在撒谎一样,因为热尔贝并不爱她;她不能期望他爱她。

窗外天色已明。弗朗索瓦丝心中升起一丝像晨曦那样充满希冀和憧憬的哀愁。然而,她毫不遗憾。她甚至无权这样忧伤。困乏的身躯在愁意中渐渐失去感觉,这是一种彻底而毫无补偿的忘我状态。第二章

在摩尔人咖啡馆厅堂深处,弗朗索瓦丝和格扎维埃尔坐在粗羊毛垫子上观看阿拉伯舞女的表演。“我想学会这样跳舞。”格扎维埃尔说,她抖动双肩,全身掠过轻微的波浪形起伏。弗朗索瓦丝朝她笑了笑,她很遗憾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格扎维埃尔一直很可爱。“在非斯的妓院集中区,拉布鲁斯和我看到她们跳裸体舞,”弗朗索瓦丝说,“但这简直有点像解剖表演。”“你们见多识广啊!”格扎维埃尔语中稍带怨恨。“您也会看到的。”弗朗索瓦丝说。“唉!”她叹了口气。“您不会一生都留在鲁昂的。”弗朗索瓦丝说。“我能做什么?”格扎维埃尔悲伤地说。她看着手指,陷入了沉思,红红的农家女手指与纤细的手腕形成对比。“也许我可以试试去当个妓女,但是我还不够老练。”“这是一种艰巨的职业,您知道。”弗朗索瓦丝笑着说。“必要的是,不要怕人。”格扎维埃尔带着经过思考的口吻说。她点了点头又说:“我有些进步:当一个家伙在街上贴近我,我不再喊叫。”“您能独自一人进咖啡馆,这已经很好了。”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困窘地看了看她:“是的,但是我没有都告诉您,在昨晚我去的那个小舞厅里,有一个海员邀请我跳舞,我拒绝了,我匆匆喝完苹果烧酒后像一个懦夫一样溜之大吉。”她噘了噘嘴,“苹果烧酒很凶。”“这大概是一种十足的劣等烈酒。”弗朗索瓦丝说,“我觉得您本可以和那海员跳舞的,在我年轻时,我曾这样干过许多回,从来没有坏过事。”“下次我就接受。”格扎维埃尔说。“您不怕您婶婶哪天夜里醒来吗?我想象得出这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她不敢进我的屋。”格扎维埃尔以挑战的口气说。她笑着掏自己的包:“我为您作了一幅小画。”

一个貌似弗朗索瓦丝的女人凭依在一个酒吧的柜台上,双颊涂绿,身穿黄色连衣裙。画的下方,格扎维埃尔写了几个紫色大字:走向堕落。“应该为我题几句词。”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看看弗朗索瓦丝,又看看画,然后把画推开。“这太难了。”她说。

舞女跳到大厅中央,臀部上下晃动,腹部随铃鼓的节奏颤动。“简直可以说有个魔鬼试图从她体内逃出来。”格扎维埃尔说。她身体前倾,心醉神迷。弗朗索瓦丝把她带到这里确实是好主意;格扎维埃尔还从未如此滔滔不绝地谈论过自己,她叙述故事时有一种魅力。弗朗索瓦丝深深陷入坐垫中,她也被这灵巧浮华的技艺所陶醉,但使她喜出望外的是这个娇小玲珑、郁郁寡欢的生命已经属于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格扎维埃尔也同热尔贝、伊内斯、康塞蒂一样是属于她的。对弗朗索瓦丝来说,这种占有乃人生乐事,任何事情概莫能比。格扎维埃尔全神贯注于舞蹈者,她看不见自己因迷醉而变得更美的面容,她的手感到了紧紧攥着的杯子的轮廓,但只有弗朗索瓦丝灵敏地感觉到这只手的轮廓:格扎维埃尔的动作、脸庞,甚至生命都需要弗朗索瓦丝才得以存在。此刻,对她来说,格扎维埃尔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股咖啡味道,一段令人厌烦的乐曲,一个舞蹈,一丝淡淡的舒适感。在弗朗索瓦丝看来,格扎维埃尔的童年、死水一潭的生活、百无聊赖的精神境界所构成的浪漫故事和她那娇嫩的双颊一样真实。而这个故事正在此时此地继续发展:在斑驳陆离的挂毯中间,在弗朗索瓦丝生活中的这一时刻。她转身向着格扎维埃尔,凝视着她。“已经七点了。”弗朗索瓦丝说。要和伊丽莎白一起度过晚上使她厌烦,但又不能回避。“您今晚和伊内斯一起出去吗?”“可能。”格扎维埃尔闷闷不乐地回答。“您在巴黎还能待多长时间?”“我明天就回去。”刹那间,格扎维埃尔目光中闪过一道怒气,“明天,一切还照旧,而我已经在鲁昂了。”“您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建议去上打字课?”弗朗索瓦丝问道,“我会给您找到一个职业的。”

格扎维埃尔气馁地耸了耸肩膀。“我不可能胜任。”她回答。“肯定行的,这不难。”弗朗索瓦丝说。“我婶婶还试着教我织毛衣,”格扎维埃尔说,“最近织的那只袜子简直糟透了。”她神情沮丧,但稍带挑衅地看了看弗朗索瓦丝,“她说得对:别人永远拿我没办法。”“也许您不是一个好家庭主妇。”弗朗索瓦丝快活地说,“但是不靠这个照样也能生活。”“不是因为那只袜子。”格扎维埃尔以一种宿命的口气说,“而这是一个征兆。”“您太容易泄气了。”弗朗索瓦丝说,“您不是很想离开鲁昂吗?您在那里不是没有什么事和人值得留恋的吗?”“我憎恨那里的一切。”格扎维埃尔说,“我恨那个积满污垢的城市以及街上的那些行人,他们的眼神像鼻涕虫那样毫无生气。”“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弗朗索瓦丝说。“可这还将继续下去。”格扎维埃尔说。她蓦地站起,“我要回去了。”“我陪您回去。”弗朗索瓦丝说。“不,不打扰了。我已经耽误了您整个下午。”“您什么也没耽误我。”弗朗索瓦丝说,“您多怪啊!”她不知所措地观察着格扎维埃尔阴郁的脸色:这是一个令人困惑不解的小家伙,贝雷帽遮盖着金发,几乎像个男孩的脑袋,然而这却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六个月前,弗朗索瓦丝被其魅力所征服。沉默了许久。“对不起。”格扎维埃尔说,“我头疼得厉害。”她痛苦地触了触太阳穴,“大概是这些烟味造成的,我这儿疼,这儿。”

她两眼下方肿胀,脸色灰暗,确实,乳香加烟草产生的浓烟几乎令人窒息。弗朗索瓦丝叫来了侍者。“很可惜,如果您不那么累,我今晚将带您去舞厅。”她说。“我还以为您应该去看一位女友。”格扎维埃尔说。“她和我们一起去,她是拉布鲁斯的妹妹,一个留男孩头的红棕发女孩,在《菲罗克忒忒斯》百场公演时您见过她。”“我不记得了。”格扎维埃尔说,眼神霎时活跃起来,“我只记得您:您穿了一条紧身的黑长裙,一件装饰有金银箔片的衬衣,头发上罩着一个银丝发网,您那时美极了!”

弗朗索瓦丝笑了:她并不美,但她喜欢自己那张脸,每当她对镜自照时,总体会到一种赏心悦目的意外感觉。通常她不认为自己有一张漂亮脸蛋。“而您,您穿了一条可爱的蓝色百褶裙,”她说,“您那天兴致勃勃。”“这条裙子我带来了,今晚就穿。”格扎维埃尔说。“这明智吗?您还头疼呢?”“我已经不疼了,”格扎维埃尔说,“就是一阵晕眩罢了。”她两眼炯炯有神,脸上重又焕发出美丽的珍珠般光泽。“那么好吧。”弗朗索瓦丝说,并推开门,“只是伊内斯如果需要您,她会生气的。”“哼!她肯定会生气的。”格扎维埃尔傲慢地撇了撇嘴。

弗朗索瓦丝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先把您送到她家。九点半,我到多莫咖啡馆再和您见面,您只要顺蒙帕纳斯大街笔直走就行。”“我认识路。”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和她并肩坐在出租汽车里,并挽着她的胳臂。“我很高兴我们今天还能在一起待整整几个小时。”“我也很高兴。”格扎维埃尔低声说。

汽车在雷纳街角停下,格扎维埃尔下了车,弗朗索瓦丝让车把她送到剧院。皮埃尔穿着室内便袍在他的化装室里,正吃着火腿三明治。“排练顺利吗?”弗朗索瓦丝问道。“大家干得很好。”皮埃尔说。他指了指办公桌上的手稿。“很好,”他说,“非常好。”“真的?我太高兴了!砍掉了卢奇利乌斯之死那一段我有点心疼,但我觉得应该砍掉。”“应该删去。”皮埃尔说。“这样,这一幕整个情节的起伏就改变了。”他咬了一口三明治。“你没吃晚饭吗?想吃一个三明治吗?”“很想吃。”弗朗索瓦丝答道,并随手拿了一个,又以责怪的目光看着皮埃尔。“你没好好吃饭,脸色那么苍白。”“我不想发胖。”皮埃尔说。“恺撒可不是个瘦子。”弗朗索瓦丝说完笑了笑,“假如你打电话让门房去给我们弄一瓶马尔戈酒该多好?”“这主意不错。”皮埃尔说着拿起电话听筒,弗朗索瓦丝则在长沙发上坐下。皮埃尔不在她那里过夜时就睡在这里,她很喜欢这个小小的化装室。“行了,一会儿就给你送酒来。”皮埃尔说。“我很高兴。”弗朗索瓦丝说,“我原以为我永远写不完这第三场。”“你完成得很出色。”皮埃尔说。他俯下身去吻她,弗朗索瓦丝伸出胳臂围住了他的脖子。“那是多亏了你。”她说,“你还记得你在德洛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吗?你不是想为剧院带来一些全新的东西吗?好吧!这下行了。”“你真这么认为吗?”皮埃尔问道。“你难道不这么认为?”“有一点儿。”

弗朗索瓦丝笑了。“你完全这么认为,看你那美滋滋的样子。皮埃尔!要是我们在经济上没有太多的烦恼,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年啊!”“一旦我们有点钱,就给你再买一件大衣。”皮埃尔说。“我很习惯穿这件。”“这件衣服都让人看够了。”皮埃尔说完就在弗朗索瓦丝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和你那位小朋友玩得痛快吗?”“她很可爱。可惜她被困在鲁昂了。”“她跟你讲了很多事?”“一大堆事,以后我再跟你说。”“这么说,你很快乐,你今天一天没浪费?”“我喜欢听人讲故事。”弗朗索瓦丝说。

有人敲门,女门房推开门,庄重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酒杯和一瓶酒。“谢谢。”弗朗索瓦丝说。她往酒杯里斟满了酒。“麻烦您,”皮埃尔说,“任何人来都说我不在。”“知道了,拉布鲁斯先生。”女人说完就出去了。弗朗索瓦丝拿起酒杯,开始吃第二个三明治。“今晚我要带格扎维埃尔和我们一起去参加舞会。”她说,“这让我高兴。我希望她冲淡伊丽莎白带来的烦恼。”“她肯定会欣喜若狂。”皮埃尔说。“可怜的小姑娘,她让我心碎。回鲁昂使她那么反感。”“难道没有任何办法把她弄出来?”皮埃尔问道。“没什么办法。”弗朗索瓦丝说,“她是那样懦弱,那样无能,她永远不会有勇气学一门手艺,她的叔叔为她设计的未来就是嫁一个恭顺的丈夫和生很多孩子。”“你应该为她负起责任。”皮埃尔说。“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个月只见她一次。”“为什么你不把她弄到巴黎来?”皮埃尔说,“由你来监护她。迫使她工作,让她学打字,我们肯定能在某个地方给她找个活干。”“她家里永远不会同意的。”弗朗索瓦丝说。“嗨!她不需要得到许可,她难道不能自己管理自己?”“不能。”弗朗索瓦丝说,“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不相信人们会派警察来追捕她。”

皮埃尔笑了起来。“问题在哪里?”

弗朗索瓦丝迟疑不答,说实话她从未怀疑过会存在什么问题。“总之,你是不是建议让她来巴黎,由我们来养活她,直到她自己能挣钱?”“为什么不?”皮埃尔说,“就算我们是借钱给她的。”“哦!当然。”弗朗索瓦丝说。皮埃尔三言两语即能道出出乎意料的千条妙计,这种才能总使她惊叹不已。别人看来是难以深入的丛林地,皮埃尔却可以从那里发现能按他的风格创造的光辉未来的曙光。这就是他力量之奥秘所在。“我们在生活中曾有过那么多好运。”皮埃尔说,“只要有可能,我们也应让别人享用。”

弗朗索瓦丝不知所措地盯着玻璃杯底。“总之,我很乐意尝试一下。”她说,“但是我必须做到真正能管她,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小劳碌命。”皮埃尔温情地说。

弗朗索瓦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你知道,我没有很多闲工夫。”她说。“我完全知道,”皮埃尔说,“每当有什么新问题摆在你面前时,你就产生这种退却,这是很奇怪的。”“我唯一关心的新问题是我们共同的未来。”弗朗索瓦丝说,“你要我怎么样,我这样很幸福!要责怪应该责怪你自己。”“哦!我没责怪你,”皮埃尔说,“相反,我觉得你比我纯洁多了。在你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虚假的东西。”“而你,你太不关心你自己的生活。你只知道工作。”弗朗索瓦丝说。“这是事实,”皮埃尔说,并带着困惑的神情啃起了手指甲,“除了和你的关系,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琐事,都是浪费。”

他继续咬手指甲,似乎非咬出血才善罢甘休。“一旦和康塞蒂的账算清,就一了百了了。”“你说话当真?”弗朗索瓦丝问道。“我将以事实证明。”皮埃尔说。“你运气好,你的那些风流韵事都能圆满了结。”“那是因为这些小姑娘中从来没有一个骨子里是真正爱我的。”皮埃尔说。“我不认为康塞蒂是个想谋点儿私利的姑娘。”弗朗索瓦丝说。“不是,远不是为了得到角色演。她只是把我看作一个伟人,她想象自己也必将才华横溢,从生殖器到脑袋瓜。”“有那么点儿。”弗朗索瓦丝笑着说。“对这些麻烦事我已经没兴趣了。”皮埃尔说。“哪怕我是个好色之徒也好,可我连这种托辞都没有。”他尴尬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丝,“问题是我喜欢一开始的新鲜劲儿。你不理解吗?”“也许理解,”弗朗索瓦丝说,“但对我来说,我不喜欢逢场作戏。”“你不喜欢?”皮埃尔问道。“不喜欢,”她说,“我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我是个忠贞的女人。”“我们之间谈不上忠贞不忠贞。”皮埃尔说,并把弗朗索瓦丝拉过来紧贴着自己。“你我只是一个人,真的,你知道,缺了哪一个,人们都无法说清我们的特点。”“这多亏了你。”弗朗索瓦丝说着用双手捧起皮埃尔的脸亲吻起来。他双颊上散发出烟草味,还夹杂着出人意料的、犹如孩童身上的点心香味。她心里默默重复着“我们只是一个人”。任何事只要没有向皮埃尔叙述过就完全没有真实感:它在虚无飘渺之中,似动似静,模糊不清。过去,皮埃尔曾使她惶恐不安,因为她有很多混乱的思绪、轻率的举动,但她却无能为力,听之任之。如果不谈及这些事,这些事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它们蛰居于真正的生命底下,构成一种隐蔽的、可耻的赘生物,她身居其中,孤单而烦闷。她渐渐地把这些事和盘托出,她不再感到孤寂,心灵却因荡涤了这些纷繁杂乱之物而得到净化。她把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时光都呈献给皮埃尔,他将其变得纯净、光亮和完美,并予以奉还,它们变成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时光。她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总是扮演同一个角色,他不拐弯抹角,不遮遮掩掩,只有当他胡子没刮好或衬衫肮脏时他才阴郁消沉,这时他就佯装感冒,固执地在脖子上围一条绸巾,俨然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我该走了。”她遗憾地说,“你在这儿睡还是去我那儿?”“我去你那儿,”皮埃尔说,“我想尽早再见到你。”

伊丽莎白已经来到多莫咖啡馆,她正抽着烟,两眼呆呆地凝视着空中。弗朗索瓦丝猜想准有什么事不顺利了。她精心化了妆,但脸部浮肿、倦容满面。她看见弗朗索瓦丝后,突然出现的笑容似乎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你好,见到你很高兴。”她激动地说。“我也很高兴。”弗朗索瓦丝说,“告诉我,你不介意我把小帕热斯也带来和我们一起玩吧?她非常想来舞厅跳舞,在她跳的时候,我们可以聊天,她不惹人讨厌。”“我好久好久没听到爵士音乐了,”伊丽莎白说,“我会很高兴的。”“她还没来吗?”弗朗索瓦丝说,“真奇怪。”她又转向伊丽莎白,“那么你的旅行怎么样了?”她高兴地问道,“你肯定明天动身?”“你以为这事情那么简单。”伊丽莎白说,并不快地笑了笑,“看来这会使苏珊娜很伤心,九月份的事曾让她那么难受。”

原来如此……弗朗索瓦丝又怜悯又恼怒地看着伊丽莎白,克洛德和她在一起真够腻烦的。“好像你并不难受似的。”“我么,我是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人。”伊丽莎白带着讽刺的口吻说,“我是个从不争风吃醋的女人。”“总之,克洛德不再爱苏珊娜。”弗朗索瓦丝说,“她又老又丑。”“他不再爱她。”伊丽莎白说,“可苏珊娜是个巫婆。他确信如果没有她,他将一事无成。”沉默了一会儿。伊丽莎白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吐出的香烟烟雾。她善于自制,但她的心灵深处该是多么阴郁啊!她对这次旅行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也许这次与克洛德单独朝夕相处会促使他下决心和他的妻子决裂。弗朗索瓦丝开始对此抱怀疑态度,伊丽莎白等待这决定性时刻已经两年了。弗朗索瓦丝感到伊丽莎白已经失望,悲痛和悔恨交织在一起。“应该说苏珊娜很有办法。”伊丽莎白说,她看了看弗朗索瓦丝。“她正设法使克洛德的剧本在南特伊公演。这也是要把他留在巴黎的原因之一。”“南特伊,”弗朗索瓦丝无精打采地说,“这是个奇怪的主意。”她有些不安地朝门口看了看。为什么格扎维埃尔还不来?“这很愚蠢。”伊丽莎白语气坚定地说,“再说,很简单,我看只有皮埃尔能把《平分秋色》这个剧本搬上舞台,他演阿夏布这个角色会非常出色。”“这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弗朗索瓦丝说。“你觉得这会引起他兴趣吗?”伊丽莎白问道,恳求的语气中带着焦虑。“《平分秋色》是个很有意思的剧本,”弗朗索瓦丝说,“只是它同皮埃尔追求的路子完全对不上。”“听着,”她又恳切地说,“为什么克洛德不把他的剧本拿到贝尔热那儿去演?你愿不愿意让皮埃尔给贝尔热写个条?”

伊丽莎白费力地咽了口唾液。“你不明白,如果皮埃尔用了他的剧本,这对克洛德是多么重要。他对自己是那样缺乏信心,只有皮埃尔能使他摆脱困境。”

弗朗索瓦丝转过眼睛去。巴蒂埃的剧本糟糕透顶,接受这样的剧本简直无从谈起。但是她清楚伊丽莎白对这最后一次机会押的是什么赌注。面对这张变了样的脸,弗朗索瓦丝显然感到内疚,她深知自己的经历和榜样曾深深地影响了伊丽莎白的命运。“坦率地说,这不可能行得通。”她说。“可是《吕斯和阿尔芒达》曾获得辉煌成功。”伊丽莎白说。“正因如此,《尤利乌斯·恺撒》以后,皮埃尔想尝试大力推荐一位不知名的剧作者。”

弗朗索瓦丝中止了讲话。她宽慰地看到格扎维埃尔正走过来。她的头发被精心地梳理过,淡妆掩盖了高颧颊,使富于性感的大鼻子变得纤细优美了。“你们认识。”弗朗索瓦丝说,并向格扎维埃尔笑了笑。“您来晚了。我肯定您没有吃晚饭,您吃点什么吧。”“不,谢谢,我一点儿也不饿。”格扎维埃尔说。她在座位上坐下,垂下头,似乎很不自在。“我有点迷路了。”她说。

伊丽莎白以咄咄逼人的眼光审视着她。“您迷路了?您从很远的地方来?”

格扎维埃尔满脸歉意转向弗朗索瓦丝:“不知怎么回事,我顺着那条大街走,简直没完没了,最后到了一条黑洞洞的马路上,我大概是一不留神走过了多莫咖啡馆。”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这可要有点儿诚意才行。”她说。

格扎维埃尔以怒目相报。“总之,您现在找到了,这是主要的。”弗朗索瓦丝说,“到拉普莱里酒吧去,你说怎么样?那儿跟咱们年轻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但还是挺不错的。”“听你的。”伊丽莎白说。

她们走出了咖啡馆,大风卷起落在蒙帕纳斯大街上的梧桐叶,弗朗索瓦丝脚踩树叶,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声取乐,它们散发出来的一阵阵干胡桃和熟葡萄酒的香味儿扑鼻而来。“至少有一年我没有去拉普莱里酒吧了。”她说。

谁也没有回答她的话。格扎维埃尔捏紧大衣领;伊丽莎白手里拿着披巾,她似乎没有感到寒冷,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已经有那么多人了。”弗朗索瓦丝说。酒吧的所有高脚圆凳都被占了,她挑选了一张稍远的桌子。“我要一杯威士忌,”伊丽莎白说。“那就来两杯威士忌。”弗朗索瓦丝说,“您呢?”“和你们一样。”格扎维埃尔说。“三杯威士忌。”弗朗索瓦丝说。这里的酒味和烟味使她回忆起青年时代,她总是喜欢爵士乐的节奏、黄色的灯光和夜总会的拥挤气氛。世上既有德尔弗的废墟、普罗旺斯的秃山,也有熙熙攘攘的场所,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感到充实是多么容易!她对格扎维埃尔笑了笑。“您瞧,吧台那儿,那个翘鼻子的金发姑娘,她和我住在一个旅馆,她成天穿着天蓝色睡衣在走廊里溜达,我觉得这是为了挑逗那个住在我上面房间的黑人。”“她不漂亮。”格扎维埃尔说,她睁大眼睛看着身旁一位漂亮的棕发女人,“她多美啊!”“您知道吗,她的心上人是一位兰开夏式摔跤冠军,他俩勾着小手指在这个区的街上闲逛。”“哟!”格扎维埃尔用责备的语气喊道。“这我可没瞎说。”弗朗索瓦丝说。

两个年轻人走近她们,露出动人的微笑,格扎维埃尔站了起来。“不,我不跳舞。”弗朗索瓦丝说。

伊丽莎白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她现在恨我了。”弗朗索瓦丝想。邻桌上,一位脸上稍带皱纹的金发女人和一位很年轻的小伙子亲热地拉着手。年轻人低声地、热情洋溢地说着话,女人矜持地微笑,她那已失去光泽的漂亮脸蛋上并未露出明显的皱褶。那个住旅馆的小荡妇正和一个海员跳舞,她半眯双眼紧紧地贴着海员。美丽的棕发女郎正坐在凳子上懒洋洋地嚼着香蕉片。弗朗索瓦丝高傲地笑了笑。这里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在这一片刻全神贯注于各自的小天地:格扎维埃尔在翩翩起舞,伊丽莎白在跳动中发泄心中的愤怒和绝望。而我,置身于舞厅中央,超然物外,自由自在,我出神地凝视所有这些生命和脸庞。如果我转过眼睛,避而不看他们,他们就立即如被忘却的景色那样荡然无存。

伊丽莎白回到了座位上。“你知道,”弗朗索瓦丝说,“我很遗憾这不可能办到。”“哦!”伊丽莎白说,“我很理解……”她神情沮丧,但至少在众人面前,她不可能总是怒形于色。“最近和克洛德的关系遇到麻烦了?”弗朗索瓦丝问道。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她噘起嘴,表情颇不自然,弗朗索瓦丝以为她要哭出来,但又克制住了。“克洛德狼狈不堪。他说只要他的剧本没有被采用,只要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他就不能工作。当他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下的时候,简直可怕极了。”“可责任并不在你。”弗朗索瓦丝说。“但总是由我来承担一切后果。”伊丽莎白说,她的嘴唇又开始颤抖。“因为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他没想到一个坚强的女人也同别的女人一样会感到痛苦。”她凄恻地抱怨道。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可怜的伊丽莎白!”弗朗索瓦丝抓住她的手说。

伊丽莎白泪如泉涌。脸上带着几分稚气。“这很愚蠢。”她说着擦拭了一下眼睛,“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苏珊娜总是夹在我们中间。”“你想怎么办?”弗朗索瓦丝问道,“让他离婚?”“他永远不会离婚。”伊丽莎白失声痛哭起来,“他爱我吗?而我呢?我甚至不再知道我是否爱他。”她用失神的眼光看着弗朗索瓦丝。“两年来我为这爱情而奋斗,我奋斗得精疲力竭,我做出了一切牺牲,可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相爱。”“你当然爱他。”弗朗索瓦丝脱口而出。“现在你在抱怨他,所以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这不说明任何问题。”无论如何要让伊丽莎白安下心来。倘若有一天伊丽莎白从此变得真诚起来,她那时发现的事将是可怕的,她自己肯定也会对此感到害怕,因此,她那突然出现的清醒意识总会及时被她自己中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伊丽莎白说。

弗朗索瓦丝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真正被触动了。“克洛德很软弱,仅此而已,但无数事实证明他爱你。”弗朗索瓦丝抬起头,发现格扎维埃尔已站在桌边,并带着一种怪笑端详着她们俩。“请坐。”弗朗索瓦丝很不自然地说。“不,我还去跳舞。”格扎维埃尔说,表情中带有鄙视,几乎心怀敌意,弗朗索瓦丝对这种不怀善意的态度颇为震惊和不悦。

伊丽莎白振作起精神,在脸上又扑了一些粉。“需要耐心,”她语气坚定地说,“这是个施加影响的问题。我过去对克洛德总是过于坦诚,我从不压服他。”“你从来没有明确向他表示过你不能容忍目前的处境?”“从来没说过。”伊丽莎白说,“要等待。”她又恢复了一向老成持重、冷若冰霜的外表。

她爱克洛德吗?她倾心于他只是因为她也需要伟大的爱情,她对他的仰慕还是一种违抗皮埃尔的方法,然而她因为克洛德而经受的折磨却是弗朗索瓦丝和皮埃尔无能为力的。“真是一团糟。”弗朗索瓦丝心烦意乱地想。

伊丽莎白已经离开桌子跳舞去了,尽管她双眼红肿、嘴唇抽搐。弗朗索瓦丝心头油然升起一种羡慕之情。伊丽莎白的感情很可能是假装的,她的志向、她的整个生活也都是假象,不过她此时此刻的悲痛欲绝却是真实的。弗朗索瓦丝看了一眼格扎维埃尔,她正心醉神迷地踩着舞步,脑袋略往后仰。她尚未涉足生活,对她来说,一切都可能发生,今天的迷人之夜蕴涵着希望: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虽不可测知,但可望实现。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姑娘在这一时刻尝到了苦涩和难忘的味道。而我呢?弗朗索瓦丝想道,我是一个观赏者。然而眼前的爵士乐、威士忌和橙色灯光不仅构成一种场面,似乎应从中找到一些触景生情的东西。那是些什么呢?伊丽莎白怒火中烧、神经紧张,在她的灵魂深处,音乐悄悄地变成希望;格扎维埃尔则在音乐中寄托一种炽烈的期待。唯有弗朗索瓦丝在萨克斯奏出的动人心弦的乐声中一无所获。她寻求欲望,寻求遗憾,但是她已经置身于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感情起伏的幸福之中。皮埃尔的名字永不可能激起痛苦,而热尔贝,她已不再关心他。她不再会经历风险、希冀和担忧,只是这种幸福,她甚至都无法驾驭它。和皮埃尔永远不可能产生任何误会以及任何难以挽回的局面。假如有一天她试图自寻烦恼,他将能完全理解她,因而幸福又会回到她身边。她点燃了一支烟。不,除了因无所遗憾而感到的这种抽象的遗憾外,她没有发现过什么。她嗓子发紧,心跳比往常稍快,但她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对这种幸福真正感到厌倦了,这种不适感没有使她过于伤感,这仅仅是区区小事,瞬间闪念,几乎可预测的微小变化最后总会平静下来。她从不受一瞬即逝的感情冲动所左右,她深知其中任何一刻都无决定性价值。“封闭于幸福之中。”她喃喃自语,但一种心满意足感深藏于她内心深处。

弗朗索瓦丝无精打采地看着喝干的酒杯和堆满烟蒂的烟缸。已经凌晨四点,伊丽莎白离去多时,但格扎维埃尔跳舞还没有尽兴。弗朗索瓦丝不跳舞,为了消磨时光,她过多地喝酒和抽烟,以致脑袋发沉,周身乏力,困倦难忍。“我想该走了。”她说。“已经要走了!”格扎维埃尔遗憾地看着弗朗索瓦丝说,“您累了?”“有一点儿。”弗朗索瓦丝说,她犹豫了一下,“您可以单独留下,”她说,“过去您也曾独自去过舞厅。”“如果您走,我就陪您一起走。”格扎维埃尔说。“但我不愿意强迫您回去。”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有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哦!我当然可以回去。”她说。“不,这太可惜了。”弗朗索瓦丝说,并且微笑了一下,“那我们再待一会儿吧。”格扎维埃尔顿时满面春风。“这地方多好玩儿啊,是不是?”一位年轻人前来邀请她跳舞,她朝他笑了笑,便随他进入舞池中央。

弗朗索瓦丝又点燃一支烟,反正没有人强迫她明天就要重新投入工作。在这里不跳舞,不交谈,却消磨了好几个小时,这有些荒谬,但是只要你坚持下来,自可从这番窘境中寻觅到令人陶醉之处。她已有好多年没有身临这样的处境:周围烟雾袅袅,独自沉入醉乡,浮想联翩,思绪无穷无尽,且去向不明。

格扎维埃尔回到弗朗索瓦丝身边坐下。“您为什么不跳舞?”她问道。“我跳不好。”弗朗索瓦丝说。“那么您腻烦了?”格扎维埃尔悲伤地说。“一点儿也不。我喜欢看。听音乐和看别人反而使我非常高兴。”

她笑了笑。今夜良辰她是贡献给格扎维埃尔的,为什么要把近在咫尺的这个纯真而珍贵的生命拒于自己生活之外呢?这是一个从其强烈的欲望、迟疑的笑容和出人意料的反应看都充满新鲜感的小伙伴。“我很理解,对您来说,这肯定没什么意思。”格扎维埃尔说。她变得神色沮丧,也有些困乏了。“我不是肯定地告诉您我很高兴吗,”弗朗索瓦丝说着摸了摸格扎维埃尔的手腕,“我喜欢和您在一起。”

格扎维埃尔没有信心地笑了笑。弗朗索瓦丝友善地望着她,她现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反对皮埃尔的意见,使她跃跃欲试的正是这冒险性和神秘感,犹如淡淡清香沁人心脾。“您不知道我今天晚上想些什么吗?”她出其不意地问道,“我想只要您还留在鲁昂,您将永远一事无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巴黎来生活。”“到巴黎来生活?”格扎维埃尔惊奇地说,“我倒是愿意啊!”“我说的不是空话。”弗朗索瓦丝说,但有些迟疑,她担心格扎维埃尔觉得她过于冒失,“您可能做的是:在巴黎安顿下来,如果您愿意,可以住在我住的那个旅馆。我借给您必要的钱,您学一门手艺,譬如当速记打字员,或者更好的办法是您到我一位女友开的美容院学习,一旦有了毕业证书,她可以雇用您。”

格扎维埃尔满脸愁容。“我叔叔永远不会同意的。”她说。“您不必征求他同意。您不怕他吧?”“不怕。”格扎维埃尔说。她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尖尖的指甲,她脸色苍白,金色长秀发因跳舞而变得蓬松凌乱,犹如干沙子上的水母,一副可怜相。“那为什么?”弗朗索瓦丝问道。“对不起。”格扎维埃尔边说边站起来,迎着一位正示意邀请她的男舞伴走去,脸上顿时恢复了生气。弗朗索瓦丝惊愕地注视她走远;格扎维埃尔跳跃式的情绪变化十分古怪。她甚至懒于考虑弗朗索瓦丝的建议,这颇令人困惑。然而这个计划完全合乎情理。她有些不耐烦地等待格扎维埃尔回到座位上。“那么,”她说,“对我的计划您怎么想?”“什么计划?”格扎维埃尔问道,她似乎真的为之愕然。“到巴黎来。”弗朗索瓦丝说。“哦!在巴黎生活。”格扎维埃尔说。“我是认真的。”弗朗索瓦丝说,“您好像把这看作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格扎维埃尔耸了耸肩。“但这不可能实现。”她说。“只要您愿意。”弗朗索瓦丝说,“您有什么为难之处?”“这不可能实现。”格扎维埃尔忿忿地说。她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您不觉得这里变得阴森可怖起来?所有人都一副模样,他们扎在这里不走,因为他们甚至再也没有精力到别处去混。”“那好,我们走吧!”弗朗索瓦丝说。她穿过大厅,推开大门,此时已晨光熹微。“可以走一走吗?”她提议。“可以。”格扎维埃尔说,她紧了紧大衣领,随后快步往前走。她为什么拒绝认真对待弗朗索瓦丝的提议?令人恼火的是意识到自己碰到了这个充满敌意和顽固不化的小脑袋瓜。“我必须说服她。”弗朗索瓦丝想。直到现在,无论是与皮埃尔的议论,还是夜里朦胧的幻想,甚至这次与格扎维埃尔谈话的开始都仅仅是儿戏。然而,一切骤然变成现实:格扎维埃尔的反抗是现实的,弗朗索瓦丝则要说服她。多么可恶:她自认为已经控制住格扎维埃尔,熟谙她的一切,乃至过去和尚不可预测的未来坎坷!然而她自己的意志在与这执拗的意志较量中动摇了。

格扎维埃尔疾步如飞,痛苦地紧锁双眉,不可能进行交谈。弗朗索瓦丝起先紧随其后,缄默不语,但很快就失去耐心。“散散步您不感到厌烦吗?”她问道。“一点儿也不。”格扎维埃尔说。一种悲苦的表情扭曲了她的面容。“我痛恨寒冷。”“您早该说。”弗朗索瓦丝说,“看见第一家开着的酒吧我们就进去。”“不,还是走走吧,既然您愿意。”格扎维埃尔带着勇于忘我的口气说。“我现在不那么想走了。”弗朗索瓦丝说,“我很想喝一杯热咖啡。”

她们放慢了脚步。在蒙帕纳斯火车站附近,奥德塞街角的比亚尔咖啡馆柜台边站满了人。弗朗索瓦丝进去后在大厅尽头的一个角落里就座。“两杯咖啡。”她对侍者说。

在一张桌子边,有个女人弯腰曲背在酣睡,地上放着手提箱和包裹;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三位布列塔尼农民正大口大口地喝苹果烧酒。

弗朗索瓦丝看了一眼格扎维埃尔。“我不理解。”她说。

格扎维埃尔向她投去不安的目光。“我让您生气了?”“我很失望。”弗朗索瓦丝说,“我原以为您会有勇气接受我的提议的。”

格扎维埃尔沉吟不决,痛苦地环视周围。“我不愿意干面部按摩的活。”她抱怨地说。

弗朗索瓦丝笑了。“没人强迫您。譬如我还可以为您找到一个模特儿的差事,或者干脆学速记打字。”“我不愿意当速记打字员或模特儿。”格扎维埃尔强烈地反对。

弗朗索瓦丝窘迫不堪。“我想,这恐怕仅仅是一个开头。一旦掌握了一门手艺,您就有时间考虑以后怎么办。总之,您对什么感兴趣?学习、学画、学演戏?”“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说,“没什么特别爱好。是不是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她有些傲慢地问道。“用几个小时烦人的工作来换取您的独立,我不认为是过于昂贵的代价。”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厌恶地噘起嘴。“我讨厌这种交易: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愿望生活,不如不要生活。”“实际上,您永远不会去自杀。”弗朗索瓦丝生硬地说,“试着去过一种正当的生活也好嘛。”

她喝了一口咖啡,这是地道的清晨喝的咖啡,又苦又甜,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就像人们经一夜旅行后在火车站台上或等第一班长途客车时在乡村小客栈喝的咖啡一样。这种强刺激味儿使弗朗索瓦丝心软了。“在您的头脑中,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和颜悦色地问道。“像我小时候那样。”格扎维埃尔说。“就是说,不用您着意追求,事物就降临到您头上,是不是像您的父亲骑在他的大马上把您带走时那样?”“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时光。”格扎维埃尔说,“譬如,清晨六点,他带我去打猎,野草上还带着新结的蜘蛛网。一切都让我产生强烈感受。”“而在巴黎,您将能找到类似的幸福。”弗朗索瓦丝说,“想一想,有音乐、戏剧、舞厅。”“但必须像您的那位朋友那样干:计算我喝了多少杯酒,不时看我的手表,以便第二天早上赶去上班。”

弗朗索瓦丝深感受了伤害,因为她刚才也看了表。“好像她在埋怨我,但为什么?”她想。这个郁郁寡欢、扑朔迷离的格扎维埃尔引起了她的兴趣。“最初您却接受了比她的生活可怜得多的生活,”她说,“十倍的更不自由,归根结底,很简单,您害怕,也许不是害怕您的家庭,而是害怕同您那些微不足道的习惯决裂,害怕自由。”

格扎维埃尔低头不答。“怎么回事儿?”弗朗索瓦丝温柔地问道,“您是那样固执,您完全没有信任我的样子。”“不,我信任您。”格扎维埃尔有气无力地说。“究竟怎么回事?”弗朗索瓦丝重复她的问话。“考虑我的生活使我发疯。”格扎维埃尔说。“但您没完全说出来,”弗朗索瓦丝说,“整个通宵您显得很怪。”她笑了笑。“您不喜欢伊丽莎白和我们在一起?您不太同情她,是不是?”“当然不是,”格扎维埃尔说,并礼节性地补充了一句,“她绝对是个很有趣的人。”“看到她当众失声痛哭您很反感?”弗朗索瓦丝说,“实话告诉我,我也使您反感?您是否觉得我趣味不高?”

格扎维埃尔眼睛睁得圆圆的,这是一对像儿童那样的天真的蓝眼睛。“这使我感到奇怪。”她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说。

她严密防范,守口如瓶,再继续谈下去已毫无意义。弗朗索瓦丝憋住了一个小呵欠。“我要回去了,”她说,“您到伊内斯家去?”“是的,我尽量不惊醒她,拿了我的东西就走。”格扎维埃尔说。“否则她会抓住我不让我走的。”“我想您很喜欢伊内斯,是吗?”“当然,我很喜欢她。”格扎维埃尔说,“不过,她属于那样一种人:您在她面前喝一杯奶,您不可能不感到内疚。”她那尖刻的话语是针对伊内斯还是弗朗索瓦丝的?总而言之,不再坚持往下谈更明智。“好吧,我们走。”弗朗索瓦丝说,“我很遗憾您没有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格扎维埃尔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生硬的神态一时间化为乌有,她失望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丝。“我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她说,然后低下头又匆匆地说:“拖着我这条小卷毛狗,倒是您大概觉得很乏味。”

弗朗索瓦丝笑了。“原来如此!”她想,“她以为我纯粹出于怜悯才让她出来的。”她友善地看了看这个疑虑重重的小姑娘。“正相反,我非常高兴您和我在一起,否则,我不会建议您来。”弗朗索瓦丝说,“您为什么这么想?”

格扎维埃尔温顺而信任地看着她。“您的生活多么充实,”她说,“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事情要做,我感到自己很渺小。”“真荒谬。”弗朗索瓦丝说。以为格扎维埃尔可能嫉妒伊丽莎白是不可思议的。“那么当我同您谈到来巴黎的事情时,您是否以为这是我给您的施舍?”“有点儿。”格扎维埃尔谦卑地回答。“所以您为此恨我。”弗朗索瓦丝说。“我没有恨您,我恨我自己。”“这是一回事儿。”弗朗索瓦丝说。她的手从格扎维埃尔的肩膀上挪开,顺着她的胳臂滑下来。“但我喜欢您,”她说,“您在我身边,我将会多么高兴。”

格扎维埃尔带着狂喜和疑惑的眼神转过脸看她。“昨天下午我们在一起不是相处得很好吗?”弗朗索瓦丝说。“是的。”格扎维埃尔羞答答地说。“我们能够在一起度过很多这样的时光,您不想试试?”

格扎维埃尔用力握了握弗朗索瓦丝的手。“哦!我多么愿意。”她激动地说。“如果您愿意,这件事就定了。”弗朗索瓦丝说,“我将让伊内斯给您寄去一封信,说她已为您找到一个工作。您一旦下决心,只要给我写封信,说‘我来了’,您就这样来了。”她轻轻抚摸那只信任地放在她手中的热乎乎的手,“您看,展现在您眼前的将是锦绣前程。”“啊!我愿意来。”格扎维埃尔说。她把整个身体靠在弗朗索瓦丝的肩膀上,她们俩互相依偎着,长久不动弹,格扎维埃尔的头发轻拂着弗朗索瓦丝的脸颊,手指互相交叉在一起。“离开您我很难受。”弗朗索瓦丝说。“我也很难受。”格扎维埃尔轻轻地说。“我的小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喃喃地说。格扎维埃尔注视着她,目光炯炯,半张着嘴,信赖而倾心地把自己全部身心委托给了她。从此,将由弗朗索瓦丝带领她去闯荡,去生活。“我要使她幸福。”她信心十足地下了决心。第三章

格扎维埃尔的门底下透出一道亮光,弗朗索瓦丝听到一下轻微的撞击声和衣料的沙沙声。她敲了一下门,久久寂静无声。“谁啊?”格扎维埃尔问道。“是我,”弗朗索瓦丝说,“快到走的时候了。”

自从格扎维埃尔下榻到巴亚尔旅馆,弗朗索瓦丝就学会永远不出其不意地去敲她的门,永远按时赴约而不提前。尽管如此,她的每次到来总神秘地干扰了格扎维埃尔。“请您稍等,我马上上楼去找您。”“好吧,我等着。”弗朗索瓦丝说。

她上了楼梯。格扎维埃尔嗜好礼仪,只有当她身着盛装准备接待弗朗索瓦丝时,她才为她开门。突然被人撞见她的私生活,对她来说几近猥亵。“但愿今晚一切顺利,”弗朗索瓦丝想,“三天以后肯定准备不好。”她在沙发上坐下,抓起一张堆在床头柜上的手稿。皮埃尔曾把这样一个任务托付给她:阅读他接到的所有剧本,通常这个工作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她毫无热忱地注视着剧名:《马尔西亚斯或未定之变》。今天下午没有丝毫进展,大家都精疲力竭,皮埃尔极度烦躁,他有八天没睡了。除非演出百场,场场爆满,否则将无法开支。

她扔下手稿站起来,还有足够时间重新化妆一下,但她心情太激动。她点上一支烟,笑了起来。实质上,她喜欢最后冲刺那种狂热和焦躁的心情,她深知,适当的时候一切都会准备就绪,三天之内,皮埃尔能创造出奇迹。水银灯的问题最终定会解决。要是泰代斯科决定在剧情中演……“我能进来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请进。”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身着一件宽松大衣,头戴她那顶滑稽的小贝雷帽。充满稚气的脸上流露出尴尬的微笑。“我让您久等了吧?”“不,很好,我们不会迟到。”弗朗索瓦丝急忙表示。必须不让格扎维埃尔自认做了错事,否则她会变得耿耿于怀,阴郁不快。“我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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