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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5 07: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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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磊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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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4

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4试读:

引子

麟德二年(公元665年)春,长安。

他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朝车窗外一瞥,这才发觉马车已驶入都城。宽阔平坦的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坊墙,还有远处烟雾缭绕的伽蓝宝刹,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彰显着帝都的富丽繁华。然而他仅是匆匆一瞥,又懒洋洋歪在车中,不解风情地打起哈欠——不仅因为长途跋涉的劳乏,更因为他对一切光鲜华丽的事物都不感兴趣。

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养成了这种淡漠的心性呢?或许生来便如此吧。

四十年前他出生在襄阳一个普通官吏之家,虽谈不上豪富,但也绝非赤贫之家。襄阳毗邻沔水,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商家必争之地,各色船只往来穿梭,风帆如云,樯橹如林,东西南北各州各道的珍奇之物无不汇聚,商贾集市、酒肆茶舍、百戏杂耍乃至烟花之地都热闹非常,可那一切在他记忆中都模模糊糊的,甚至可说是视若无睹。年轻时的他心无旁骛,所有精力都耗费在读圣贤书上了。

因为读书刻苦,他被选拔为太学生,很早就有幸一窥长安风貌。可在他看来,长安除了冬天更冷一些,其他的跟襄阳也无甚差别,任何喧嚣都未能在他心中兴起一丝涟漪,读书依旧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在同学们看来他是个品德优良却枯燥呆板、老气横秋的人,毫无意趣可言;独独对他青睐有加的是时任太学祭酒的令狐德棻,这位以撰写史书著称的老臣在看过他的文章后惊叹不已,断言他日后必是宰相之才。

惜乎前辈的赞誉并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太学苦读的最终成就也仅仅是考中进士。那时关陇贵族势力尚大,科举得中名头虽亮,却是历尽苦难欢喜一日。除了极少数被皇帝特别关注的俊逸之士,多数人不过是摸到一块仕途的敲门砖。他不是头名状元,没有高亲贵友,更不晓得如何结交达官贵人,最后经吏部复核只给了他一个九品县丞当当。

读书与做官其实是两回事,学问好未必官运好,官场中似他这等性格内敛之人注定不可能平步青云;十余年埋头苦干,他仅是从县丞升为参军,从九品提到八品,比蜗牛爬得还慢,日月轮回光阴荏苒,转眼年逾不惑,时至今日恐怕已经没人记得令狐德棻对他的赞誉了吧?

好在他宠辱不惊,既不羡慕那些攀附幸进者,也不曾为自己的默默无闻而懊恼,岁月染白了他的双鬓,却没能让他沉沦,没让他沦落到应付差事、混日子讨饭吃的地步,即便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担任的是一个毫无前途的官职……

想到这里他倏然睁开眼,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一卷文书,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声哀叹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一个比他命运更不济的人——郇王、申州(今河南信阳)刺史李素节。

身为当今皇帝李治的第四子,李素节年幼时也曾风光无限,甚至差点儿入主东宫,不幸的是一切耀眼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原因就出在其母萧淑妃身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萧淑妃受宠时李素节子以母贵,而当萧淑妃的圣眷被别的女人夺走甚至被残忍处死之后,李素节便沦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这并非危言耸听,不久前李素节的庶长兄废太子李忠便莫名其妙卷入一桩“谋反”案,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自从李弘当上太子,李素节便接连遭到打击,封号从雍王降为郇王,官职从雍州牧降为岐州刺史,又迁申州刺史,离长安越来越远,和流放无甚差别。幸而苦熬多年之后,李素节终于等到一次扭转命运的机会——封禅泰山。

天子封禅是世间最荣耀、最庄严、最宏大的典礼,自然不能缺少王侯将相共襄盛举。身为皇子亲王,李素节迫切希望趁此良机与父皇会面,并设法以真情感天,挽回失去的父爱。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就在半个月前一份诏书下达申州,声称李素节身患疾病,不必参与朝觐和封禅。这简直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李素节从头寒到脚!李素节痛苦不已,又不敢违抗圣命,于是奋笔写了篇文章,题曰《忠孝论》,阐述父子天性、君臣纲常,以抒发胸中郁闷……

而他作为李素节的属下、申州仓曹参军,无意中看到这篇文章,立刻被那哀婉无助的文辞打动,于是默默抄录一份,连夜赶奔长安,欲向天子献上此文,为郇王讨个公道——外表冷漠之人未必真冷漠,在他沉默呆板的躯体中埋藏着一颗热忱的心。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一路颠簸凉风阵阵,但这并没有冷却他的激情,反而令他更加沉着了。区区八品小官,要面见天子为亲王鸣不平,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且不说他仗义执言能否被皇帝接纳,就连皇帝肯不肯见他都未可知,更何况还有个巨大风险——当今皇后武媚很可能从中作梗,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自武媚入主椒房,朝中接连发生一系列变故,王皇后、萧淑妃遇害,原太子李忠被废,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关陇老臣被诛,礼仪典章、郊庙制度和《姓氏录》重新订立,扩建东都、大兴科举乃至征讨百济、高丽……这每一件朝廷大事背后似乎都有武皇后的身影,她的纤纤玉手早已伸到宫闱之外,拨动着整个大唐王朝的命运。虽然先前因宠信李义府以及嫉妒、魇胜等事她一度失宠,甚至传闻皇帝几度有废后之意,可夫妻博弈的结果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没过几天又举案齐眉恩恩爱爱了。武皇后没伤到一根寒毛,反倒是提议废后的宰相上官仪、内侍王伏胜被处死,他们的女眷尽数没入掖庭,薛婕妤遭到软禁,刘祥道、薛元超、郑钦泰、高正业、魏玄同等一批与上官仪关系亲睦之人也受连累贬官,废太子李忠正因牵连此事被冠以“串通谋反”的罪名赐死。经此一役,皇后权势日盛,干脆坐上朝堂垂帘听政,与当今天子李治一起执掌天下。

垂帘之制始于东晋康献皇后褚蒜子,南北朝以后屡次施行,但都只是因为皇帝年幼,缺乏主政能力所以让太后暂时主政;即便前朝隋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伉俪情深、共同执政,那也是杨坚坐于正殿接见百官,独孤皇后避于侧殿,派宦官来往传达懿旨,从没有皇帝皇后肩并肩出现在朝堂的先例。武媚此举明显有悖礼法,但是上官仪等人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谁还敢擅发异议?朝廷百官噤若寒蝉,从此将皇帝皇后合称“二圣”,一并称颂膜拜。有这样一个铁腕皇后干预国政,无论是出于保护自己儿子李弘的考虑,还是为了报复旧日情敌萧淑妃的私心,武媚都不会轻易放过李素节,他此番觐见绝不会一帆风顺。

正思忖间马车已缓缓行至朱雀大街的尽头,他并没有犹豫畏难,而是像平常在州里办事一样,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怀揣《忠孝论》,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下车。可是双脚刚踏上长安地面,抬头观瞧便一愣,太极宫南面承天、广运、长乐、永安、永春五座城门尽皆紧闭。这是怎么回事?

他怔怔地僵立在车前,许久才恍然大悟——前年皇城东北修筑新皇宫,从此太极宫称西内,新建的蓬莱宫(唐中宗后改名大明宫)称东内。东内不但建成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还另盖了东西中台、卫府、馆阁等官署,如今帝后寝宫和百官衙门都移到那边去了,太极宫自然要大门紧闭,不许随便出入。

想明白缘由,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故作镇静没有用,看来自己还是太紧张,连昭告天下的移宫之事都忘了。笑罢转身,欲登车再去蓬莱宫,却见自西面走来一群人,七八个仆从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正六品深绿服色,头戴乌纱、腰插笏板,颐指气使,好不威严。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认识这个人!

此人名叫裴聿,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人,三年前还和他身份一样,是诸侯王属下。富贵人家多子多孙,但是娇生惯养难免出几个不肖之徒,帝王家更是如此,如今皇族中最荒唐者当属滕王李元婴。李元婴是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受父兄两代帝王优容,当今天子李治虽年长其两岁,论起辈分却是侄儿,也不便对小叔叔管得太多。李元婴历任滕州、苏州、洪州刺史,每到一地都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干过的荒唐事不可胜计。除滕王以外,高祖第十五子虢王李凤、第二十子江王李元祥、太宗第七子蒋王李恽也都是品行乖张、贪婪暴戾之辈,所以百官私下流传一句顺口溜——“宁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蒋、虢”,宁可流放岭南,也别给这四位亲王当属下。

裴聿虽然是关西名门河东裴氏之人,却出自微末旁支,仕途并不如意,原先担任洪州录事参军,恰好侍奉的就是李元婴,其郁闷可想而知。三年前皇帝决意征讨高丽,在东都举办演武大典,表面上宣称要御驾亲征,实则压服众意促成用兵;他和裴聿作为地方佐官也都跟随上司参与了盛会。当然,八品官没有一窥天颜之幸,只是站在人群中跟着高呼万岁,偏巧他俩站的位置紧邻,因此结识。两人都是太学出身,都侍奉亲王,又都性情耿介,沉寂下僚不得志,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过世事无常,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他仍是八品参军,裴聿怎么就蹿升为六品京官了呢?他手扶车辕,呆呆地望着趾高气扬的旧友,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距离渐渐接近,裴聿似乎也认出了他,眼神中却晃过一丝踌躇,犹豫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了口:“那边站的可是张仓曹?”

他心头一颤——裴聿没有像当年一样叫他“张贤弟”,而是称呼官名,显然彼此已有隔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孰能奈何?他来不及多想,赶忙作揖:“正是卑职,裴……裴公别来无恙?”

裴聿大模大样骑在骏马上,望着他错愕的样子,听到这恭恭敬敬的称呼,自豪感油然而生,仰面而笑:“东都一别已有三载,你还是老样子嘛!哈哈哈……”

或许裴聿只是得意使然,并无讥讽之意,可这话在他听来颇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和一贯的谦逊,他还是抱拳恭维:“卑职才疏德薄,不过是苦熬资历,哪敢与您相提并论?”“咳!什么才德不才德?我不过仰赖圣上恩赐……”说着裴聿不耐烦地朝身边仆从挥挥手,“尔等散开!本官要与老友叙叙旧。”

众仆从纷纷退后,请他过来。然而这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他已找不回三年前与裴聿畅谈国事、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于是仍是一副例行公事的表情:“裴公过谦。”“我这官职升得颇为侥幸,究其缘由还是自滕王而起……”裴聿嘴上说“侥幸”,却难掩兴奋之色,“两年前我们那位荒唐亲王又添了毛病——贪爱美色。若仅是招姬纳妾倒也罢了,竟对有夫之妇下手。他一旦看上谁的妻子便假借王妃名义招其入府,逼迫人家以身侍奉,实在不成话!你也晓得我的脾气,岂能坐视他胡作非为?连番劝谏,他非但不改,还命刁奴用竹板将我一顿痛打……唉!打得我伤痕累累,卧床数日啊!后来当今圣上也获悉他逼奸人妻之事,下诏痛斥一番,并把我召到朝中加以抚慰,询问伤情。圣上问我挨了几板,我自知滕王是皇叔,哪敢据实而奏?便随口搪塞说只打了八板。不料圣上言道:‘直言敢谏理当重赏,他打你八板,朕给你晋八阶官!’只因这句话,我由八品提为六品,你说这是不是天恩所赐?”

他听罢也暗暗称奇,却道:“固然天恩浩荡,却也是精诚所至。若非您正直敢谏,焉能有此殊荣?裴公受之无愧啊!”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绝无半点儿逢迎之意。

哪知裴聿转而叹息:“唉……我后悔莫及啊!”“当仁不让,何悔之有?”“早知有这好事,我便多说几板。哪怕再多说一板,也是另一番天地啊!”

他初始以为是玩笑,却见裴聿愁眉紧锁,竟似发自肺腑——朝廷惯例,五品以上官员可世袭恩荫、免除赋役,而且新编的《姓氏录》规定五品以上方入士族之流,故而称五品为“通贵”。裴聿原本是正八品上,提升八阶是正六品上,距通贵之位仅差一阶,故而叹息。

他默然注视着裴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下却在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虽因耿直敢谏升官,只怕如今得鱼忘筌,沉迷富贵,再也耿直不起来了吧?这八大板把官阶打上去了,却也把一个正直纯良之士打没了!

裴聿不悟,仍是自怨自艾,好半天才想起问他入京何事。他虽然对裴聿大为失望,但想到人家是上级京官,或许能念及旧交情帮点儿忙,便坦言想觐见天子。

裴聿不住摇头:“你来得不凑巧啊!昨日圣上刚刚传旨,欲起驾东都,准备封禅。”“封禅不是定在明年吗?为何急于起驾?”“事务繁多,需提早准备。议定祭礼、铸造祭器、召集各地王公,圣上又下诏在东都修建乾元殿,还想开制举,专门征召通晓封禅礼仪之士参与,要忙的事数不胜数。而且……”说到这里裴聿压低声音,“听说皇后不喜长安,偏爱洛阳,故而再三催促呢。”

提起皇后,他不禁蹙眉:“难道就没一点儿见驾的可能?”

裴聿微微一笑——八品官多如牛毛,哪个都想见皇帝邀功,皇帝岂能说见就见?裴聿碍于情面不便把话说破,于是搪塞道:“眼下朝中诸务千头万绪,去岁玄奘法师涅槃,紧跟着许王薨了,圣上很是痛惜,不想前不久韩国夫人又病逝,单这几桩丧事就够忙活的了。圣上风疾复发,龙体欠佳,若非重要之事都不怎么过问。”玄奘法师不仅是一代高僧,也是李治宣扬教化、安抚民心的重要臂膀,圆寂非同小可,李治为之垂泪,连呼:“朕失国宝矣!”钦赐金棺银椁,葬于白鹿原,送葬的官民僧俗超过百万人。许王李孝是李治次子,宫人郑氏所生,这孩子自幼多病并不受宠,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免感伤。韩国夫人武顺不仅是皇后姐姐,也曾私沐天恩,李治对老情人仍有几分眷顾,更何况现在他正宠爱武顺之女贺兰氏,这场丧礼也省事不得。

他知裴聿搪塞自己,忙道:“卑职见驾便是有重要之事禀奏。”“谁不是身负要事才进京?你还是按老规矩把奏疏递上去,静候召见吧。但实话告诉你,接见你的希望不大,如今政务多由皇后代为处置,即便得以入见,见你的也是皇后。”“卑职只想觐见圣上,不想见皇后。”

裴聿越发冷笑:“以当今武皇后之权势,想绕过她可能吗?”

他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沉默。“老弟啊!”裴聿故作亲近,拍拍他肩膀,“不是人人都似我这般幸运啊!当初若非挨打受罪,我又岂能一窥天颜?你若没有万分紧要之事还是算了吧。愚兄现居六品,虽然称不得高官,但在朝中也算小有名气,与吏部的人关系也不错。等来年考课之际我帮你托托人情,咱……”“我不是这意思!”饶是他性情沉稳,见裴聿这番戏谑之态也矜持不住了,直言道:“我此番来长安确有要紧事,而且关乎当今圣上英明。”他本不想随便吐露,但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索性放开,遂将李素节之事说了,坦明自己是来进谏,又把《忠孝论》掏出来让裴聿观看。

裴聿听他述说已神色大变,一见《忠孝论》直接连连摆手如避瘟神:“不可不可!这东西万万不能上交!许多奏疏都由皇后过目,若她看后不悦,必要迁怒你。就算皇后没见到,主宰政事堂的是许敬宗,先前贬斥郇王的几道诏令都是他经办的,你这么干不是摆明了和他对着干吗?他又岂能轻饶你?”“我当然知晓此中利害,但职责所在义无反顾。既然公开上奏甚为不妥,裴公可否帮我想想门路,直接将此文递与圣上?”

裴聿脸都吓白了:“爱莫能助!爱莫能助!”这是非躲还来不及,岂能往里掺和?又苦口婆心道,“老弟听我一言,此皇家骨肉之事,咱们做外臣的别干预。远者岑文本、刘洎,近者长孙无忌、褚遂良,皆因涉及皇储之争而败。事关身家性命,你可别乱来……”“此言差矣!”他也顾不得裴聿比他官大多少了,反驳道,“我家郇王心地良善、为人敦厚,绝无非分之想。况且今之太子应谶而生,又以皇后为恃,居东宫之位近十载,名分已定,稳如泰山。此乃天授,非人力所能更易也。卑职此来不过是想效春秋之颍叔,劝圣上珍惜皇家骨肉。若圣上能解除对郇王的限制,父子和好再无猜忌,莫说乃郇王之幸,对圣上而言也是好事。前番已将废太子赐死,今若再疏远郇王,难道不怕天下人说圣上冷酷无情吗?”

裴聿手捻胡须连连摇头,大不以为然:“商君献策变法,秦室兴而身车裂;晁错力倡削藩,刘氏安而晁氏亡。你虽是出自拳拳之心,难免引火烧身。武皇后可不是能随便招惹的,何必呢?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苦熬这么多年,老弟也该学得识时务一些。”

他闻听此言脸色微沉,即刻恢复了那副对待上司的表情,施礼道:“承蒙裴公开导。但郇王本无纤毫之过,为何要受苛待?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徙。今无罪而咎亲王,属下窃为家国恐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卑职虽官微言轻,然是非大义之前不可苟且。我意已决,即便丢官罢职,该管的事还是要管。”虽然他努力保持一贯的冷静,但深沉的语调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怒意。

裴聿听他搬出这些道理,又摆出拒人千里的架势,实在辩无可辩,话不投机只能嗟叹:“人各有志,你若执意要去撞南墙……唉!好自为之吧。”说罢抖开缰绳掉转马头,“愚兄还有许多公务,不陪你了,咱改日再会。”说罢便连忙招呼仆从往西而去。“送裴公……”他望着裴聿狼狈而去的背影,暗自气恼——自西来又往西而去,分明也要往宫中办事,听说我欲谏言故意躲开,怕和我走太近也牵连进去。这等得志忘本之人离得越远越好!

他心中负气也不上马车了,背着手向东而行,一路都在低头想心事,绕过景风门、延西门,穿过永昌坊,一路走得飞快,直至东内丹凤门前才猛然定住脚步——多年未至长安,这实是他第一次目睹蓬莱宫全貌,不禁被这座宏伟的皇宫震撼了。

蓬莱宫坐落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山,整个宫殿群依山势而建,起承转合、错落有致。尤其外朝含元殿,建于三层高台之上,碧瓦朱柱,青石栏杆,回廊婉转,飞阁翼然,即便远远站在丹凤门也赫然可望。加之山上草木葱郁、百花含苞,雄伟之余又不失秀美。

望着这气势恢宏的宫殿,他许久才缓过神,却觉昏昏沉沉,胸中锐气顿时挫去三成——这便是皇权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省皆在宫门内,将近午时进进出出的人甚多,高官显贵的车马也不少,他也只好规规矩矩等着。凡有爵位之人,乘坐的马车可驶入望仙门,在宫内下车;五品以上高官身配金银鱼袋,亮明便可入宫,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卫士都很恭敬。观此情景他更是相形见绌,唯有掏出官印、名刺,阐明自己是进宫上疏的,又接受一连串询问,卫士这才板着面孔放他过去。经此一番折腾,胸中底气更不足了。

方入宫门,又见甬道阶梯蜿蜒而上,通往半山腰——此道长四百余步,前后高有数丈,直至含元殿阶梯,每阶都是莲花纹方砖铺成,便如一条巨龙匍匐山上,故称“龙尾道”。他悄然站在龙尾道底端,抬头望着上方,殿前玉阶上探出的螭头仿佛正森然凝视他,令他不寒而栗。身在仕途便如走这龙尾道,成败兴衰全在攀龙附凤,君王一喜鸡犬升天,真龙震怒便跌个粉身碎骨,岂能不惧?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提了口气开始攀登,可还没走到一半便已腰膝酸软、心中惴惴。方才与裴聿一番交谈,虽然大为不快,但那些警告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虽是抱定信念而来,但到了这会儿还是不免扪心自问——真的想清楚了吗?最大的威胁真的来自那武皇后吗?

平心而论,难道当今天子真不晓得李素节是无辜的?真分不清是与非、善与恶?真的一切行为都被武皇后钳制着吗?明眼人都瞧得出,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义府、杜正伦、许圉师、上官仪……十年来一个个呼风唤雨的人物相继崛起,又皆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唯一受益的便是操纵他们兴衰的皇权。当今这位有着孝子、仁君、贤夫之名的皇帝其实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为了稳固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牺牲任何人。现在为确保太子李弘的地位,割舍一两个庶出之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父子天性,骨肉至亲”的观念在他们李家根本就不存在,高祖、太宗两朝有过多少骨肉之憾?

爬到顶端的那一刻他头上再度冒出虚汗,不仅因为劳累,更因为紧张和压抑。谁也摸不透在这雕栏玉砌之下隐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没人会为他这么个青袍小官领路,不过他尾随着几个装束和自己差不多的官员很快就找到中台。作为天下行政的中枢,这里绝非“繁忙”二字所能概言,小吏们捧着公文来来往往,外地入京递交奏疏之人更是成群结队。绿衣青袍者不出奇,甚至还有一两位绯袍高官,也无可奈何地挤在队伍中。他怅然望着这一幕,彻底领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蚍蜉如何撼树?满腹的锐气此时仅剩下不到三成了——理直未必气壮,当仁也需相让,官场中的一切不是对错决定的,而是地位决定的。

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在后面等着,没人愿意帮他,也没人敢帮,裴聿的态度已说明一切,如今谁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武皇后?

但权势可以压人,却不能让人心服。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当今天子对皇后多么纵容,他心里是大为不服的。这不仅是出于对李素节的同情,也非“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观念使然,而是他从性情上就不认同武媚——他和武媚天生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面对生活,那女人热情高调、嬉笑怒骂;而他沉郁刻板、不苟言笑。面对礼法,那女人嗤之以鼻,总是自出手眼、敢破敢立;而他却视之为天、谨慎克己。面对挫折,那女人一贯强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甚至不惜以乱伦、陷害、僭越的手段改变命运;而他却笃信两个字,一曰忍,一曰诚,忍到海枯石烂,也谨守一定之规。彼此的人生信条针锋相对如同水火,所以对他而言,武媚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种人。

但是不愿意也没办法,既然那个女人正大光明地坐到了朝堂上,而且拥有了审阅奏疏、管辖朝政的权力,这关就注定躲不过。外柔内刚、心机深沉的皇帝,处事狠辣、手腕强硬的皇后,再加上个老奸巨猾的宰相许敬宗,莫说拯救李素节,他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

至此他的热忱和妄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仍没有退缩,反而将《忠孝论》攥得紧紧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作为一个属下的职责,更是出于一个善者的良知。他冷眼扫视浮华的皇宫,心中默默祷告:“吕望八十为相,重耳六十始登国君,四十不惑未为老矣。若我张某人还有前途,有朝一日能身登高位掌握大权,定要厘清是非、严明礼法、肃清世风!”

胸中万千波澜,涌不进深深宫苑,最终化作自我勉励藏于心间。苦等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终于把《忠孝论》连同自己的奏疏交给了中台长吏,继而拿起笔,在记档的登记簿里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楷书写得中规中矩,既不潇洒也无半分矫揉之态,便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凡无奇——申州仓曹参军张柬之。第一章媚娘巩固后位,毒死贺兰敏月一、二圣临朝

麟德二年二月望日,皇帝、皇后双双登临含元殿,百官毕至,朝班秩序井然——这是起驾封禅前在长安举行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乾坤并列,玉宇流光,大殿之上一片肃然,宰相孙处约立于龙墀之下,正详细汇报封禅的准备情况。一应车马、粮草、仪仗都已置备妥当,只等吉日来临。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表情都很严肃。“二圣”临朝已有好几个月,大伙儿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尤其那些五品以下唯有大朝会才能见驾的官员。对他们而言朝堂礼仪本就很严格,现在御座之畔又坐着个女人,大伙儿都不晓得眼睛往哪儿看,既怕向上张望冲撞皇后,又怕娘娘说话时没有瞩目失了礼数,只好死死盯着手中笏板,盯得脖子都僵硬了。

宰相也有些底气不足。孙处约每汇报几句便稍作停顿,观察二圣喜怒,可谓谨慎至极——他年近六旬,论资历不可谓不深,但是居官几十年没什么突出政绩,最大长处只是办事谨慎,再者位列宰辅根本就是他不敢奢望之事。年轻时的孙处约曾有言:“得为舍人,在殿中周旋吐纳可也。”故而昔日提升他为中书舍人时,当时的宰相来济竟在给他的制书中写了“如君所愿”四字。事实也如此,他历任东西台,实心任事无愆无过,无论由谁主持政事堂,他都能身处其下游刃有余。不过朝局变换波谲云诡,短短两年间许圉师被贬、李义府被流放、上官仪被杀、刘祥道被免,朱砂不足红土为贵,论资排辈轮到他,不干都不行。他的人品无可挑剔,朝廷上下都恭维他为“太平君子”,但这位君子注定不是挑大梁的角色,因为他没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何况他名为宰相其实手中没多少实权,既不能周旋也不敢吐纳,唯有小心翼翼看皇帝脸色行事。

那么皇帝此时是何脸色呢?

李治没有任何表情,他穿着华美的龙袍,头戴华丽的冠冕,坐在龙床上,神态却有些委顿——自从惹出那场废后闹剧后,他的风疾再度复发,又因玄奘和李孝之死心情悲痛,调养半年多才好转。而今头疼眼花的毛病已不常犯,精力却还不济,脸庞清瘦许多,鬓边白发也添了不少。此刻他正倾身倚在龙床扶手上,微合二目不发一语,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在御座上睡着了呢。

然而就在御座旁的珠帘后,武皇后倒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她头戴金翠钗钿,身着深青色长衫,上绣五彩凤凰,肩搭朱红色霞帔。这身装扮叫“祎衣”,是皇后接受册封或参与朝会时穿的礼服。不过历朝历代的皇后穿这身衣服的机会很少,因为她们基本不参与朝会,天天穿这身衣服出现在朝堂上,武媚实是盘古开天以来第一人。

从容貌上看她实在不像四十岁,非但身材如故,脸庞上也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只是今天她的脸色比平常略显苍白。此刻她妙目炯炯、朱唇微翘,时而点头时而含笑,似乎对孙处约的禀奏饶有兴趣——其实这种例行公事的汇报听不听无甚打紧,重要的是保持仪态,那道稀稀疏疏的珠帘根本挡不住什么,她希望群臣能及时感受到她的亲和力。

孙处约吞吞吐吐述说半晌,总算汇报完了,却不敢松懈,抬起头怯生生望着二圣。李治依然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如木雕偶像,倒是武媚莞尔道:“筹办得甚是周到,陛下与本宫都很满意,孙公辛苦了。”

孙处约本来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低声说了句:“为主趋驰,理应如此。”如释重负退归朝班。

李治依旧动也不动,朝会一时冷场,谁也摸不清皇帝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见司列少常伯(吏部侍郎)杨思玄出班禀奏:“陛下任命原百济王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现已渡海,新罗王金法敏遣使问候,两家勾销旧怨,今后共奉我朝正朔,谨守疆土拱卫大唐。此陛下德耀四海,洪恩所致。”“爱卿言之有理,圣心甚慰。”依旧是媚娘予以赞许——杨思玄与媚娘之母荣国夫人同为弘农杨氏,乃先朝宰相杨师道之侄,论起来也算媚娘的远房表兄。

既然皇帝不表态,而有人说好话受到皇后鼓励,其他人便也有样学样,不多时冷清的局面便被打破,出班禀奏者络绎不绝:“今岁大稔,山东米价每斗低至五钱,百姓丰衣足食、安享太平,皆言明君有道,期盼二圣驾临。”“东都开建乾元殿,得灵芝瑞草,此乃龙德在田、天赐吉兆!”“西域诸国咸感天恩,闻封禅之议皆欲朝贡影从,各部酋长纷率扈从而来,牛马驼羊,填塞道路,不可胜计……”

听着一阵阵歌功颂德之声,李治缓缓睁开二目,却未流露出丝毫喜色——不错,现在的大唐空前强盛,收服突厥、降服新罗、消灭百济,西域的疆土一直扩展到吐火罗(今阿富汗),山东丰收、百姓安泰,又重新修订了礼制,编成《瑶山玉彩》《东殿新书》《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等大典,凭这些成就举行封禅毫无愧色。可是如今这个朝廷是不是太“一团和气”了?难道真的天下太平,没有隐患了吗?难道除了歌咏圣德再没别的话可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列位臣工……”李治终于发出了声音。

朝堂立时安静,那些歌功颂德之人纷纷退归朝班,大家都以虔诚的目光望向皇帝。“近来朕与皇后行政有何得失损益,还望臣工谏言。”

龙墀之下一片沉默。“难道没人有所谏议?”李治又问一声,口气略显严峻。

仍旧无人发言,宛如一汪波澜不兴的死水。

李治望着这一幕,继而心中恼怒,提高声音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圣天子孜孜求谏以图大治。前朝隋炀帝因刚愎拒谏而亡,朕常以此为戒,屡屡虚心求谏。而今百官竟无所谏,何也?”

没人回答皇帝的问题,恢宏明亮的含元殿鸦雀无声,连一丝喘息都听不到,唯有那句“何也”的余音慢慢消散,仿佛数百名臣僚在一时间尽数消失了,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华丽殿堂。李治的目光逐个扫过在场每个人,无论落到谁身上,那人都匆忙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四目相对……这究竟是怯懦还是无奈?

面对皇帝的诘责,中下级官员还倒犹可,孙处约、乐彦玮等宰相就如坐针毡了,以推诿的目光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瞟向坐在朝班之首的李和许敬宗。

许敬宗现在的官职是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不仅是太子的辅佐者,也是政事堂的实际主持人。虽然他名声不佳,品性未免有些奸猾,但作为皇帝、皇后共同信任的老臣,作为当今朝中资历最深厚的文官,谁比他更有资格回答这问题呢?然而此刻他似乎抱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任凭别人如何审视,兀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

朝堂的气氛由尴尬转为凝重,又从凝重变为紧张——没人答复皇帝,会不会因此惹得龙颜大怒?这场朝会又该如何收场?

就在群臣头上渗出冷汗之际,司空李突然站了起来。这位名震天下、战功赫赫的老臣缓缓走到大殿正中,高举牙笏施以大礼,操着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陛下所为尽善,故群臣无所谏议。”“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嘿嘿嘿……”李治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缕苦笑——这话听起来多熟悉啊!在他继位之初,苦于言路不通下诏求言时长孙无忌便用这话搪塞他,如今十五个春秋过去了,万马齐喑的情景竟然重现。世事仿佛陷入一个走不出的轮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冲破了舅父束缚他的巨网,却未换来君臣亲睦的局面,朝堂上依旧一片沉默。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到此处,李治轻轻瞟了一眼媚娘,顿时明白了——因为又有了一张更牢固的网。他突破一张旧网,却落入新的罗网中,而且这次束缚住的不仅是权力,还有情感。媚娘俨然已成为长孙无忌的继承者,时时监控他的一切,无论朝廷还是后宫都摆脱不了皇后的影响,现在群臣上奏都要揣摩其心思,甚至连他自己也要百般迁就。

然而平心而论,这一切都怨媚娘欲壑难填吗?无法否认,他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最开始是他叫媚娘在他生病之际代理朝政,是他鼓励媚娘放胆做事,又是他日渐感到媚娘尾大不掉要废后,事到临头也是他突然反悔收回成命,拿宰相当替罪羊。作为皇帝他猜忌成性、反复无常、诿过于人,致使那么多人被杀被贬,还能指望谁全心效忠?有了上官仪、王伏胜等人的教训,哪个大臣还敢跟他说实话?即便勇冠天下深孚众望如李,也只能言不由衷地装糊涂。如果说长孙无忌的罗网是先帝临终之际织就的,那媚娘这张网则是他亲手编织的,这就叫作茧自缚!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抛开感情的羁绊不论,他和媚娘还有李弘、李贤、李显、李旭轮四个儿子,其中李弘已稳居东宫十年之久,对于罹患风疾又面对帝国无数纷扰的他来说,早已没有心力去改变这一切。虽然他苦于媚娘的罗网,但毫无疑问,他彷徨的心性和孱弱的身躯也需要这张网,虽说这张网使他不自由,却也使他不至于跌至万丈深渊。爱与恨纠结在一起,他注定只能在这张牢固而又柔软的网中原地打滚……“陛下。”媚娘轻柔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绵长的思绪。“唔?”李治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望着毕恭毕敬的李重重叹了口气,以近乎自嘲的口吻道:“好,既然尽善尽美,朕就放心了……若再无他事,散朝吧。”“且慢。”媚娘又插言道,“因筹办东巡车驾诸位臣工连日操劳,幸而风调雨顺,不日就将启程。请随驾诸臣也早做准备,尚未春暖,旅途劳顿,这几日务必保养好身体;留守众臣责任重大,还望尔等尽职尽责,大驾凯旋必有赏赐。”她笑容可掬,仿佛真对群臣充满期望,说罢又扭过头笑盈盈地问李治,“陛下以为如何?”“还是皇后细心啊。”李治带着欣慰却又寂寥的表情点点头。

内侍大宦官范云仙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直至此刻才前跨一步高声宣布:“散朝……”“谨遵二圣旨意,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一并起身辞驾,按照朝班顺序退下大殿,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日月双悬天下二主,今天这关算是过了,谁知日后何去何从?二、平静之下

一场沉闷的朝会结束,李治起身回驾后宫,媚娘却坐在珠帘后纹丝未动。她竭力保持着明媚春光般的微笑,直到文武百官走远才渐渐收敛。

废后风波给了她深刻教训,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君心无常,也让她看清那些貌似恭顺的大臣背后无穷的煽动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了已经到手的权势,更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她决定走出后宫控制朝廷,防范一切潜在的危险。不过想稳稳当当坐在朝堂上,光靠强硬手段是不够的,威权只能让人屈从而不能笼络住人心,所以她要释放善意,彰显母仪天下的慈爱祥和,让臣民发自内心地敬爱自己。

可是天知道这究竟有多难!

朝廷百官是在儒家教化熏沐下走入仕途的,要他们接受一个女人坐在朝堂上绝非易事。即便她笑得脸都快抽筋了,那群家伙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或者就是说些口不应心的奉承话,没有任何意义;还有少数人虽然舍得下面子、放得开身段,但唯利是图、得志猖狂,便如李义府一般,关键时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连累自己,同样不值得器重。一个没多少家族背景的女子要在陌生的朝廷中树立威望、挖掘心腹,这比登天还难。其实她今天根本不想笑,非但心里不高兴,身上也不方便……

明明百官已走远,媚娘还是颓然注视着他们,直到所有人都走下殿阶再也瞧不见背影才招手呼唤侍从:“本宫要更衣。”两个贴身宫女立刻跑过来,伸手搀扶。媚娘攥着一个宫女的臂腕,忍着隐隐的腹胀感缓缓站起,随即迅速卷起坐在身下的杏黄坐垫,交与另一名宫女。那名宫女小心翼翼双手接过,看都没敢看一眼,忙抱在怀里躲开了。

内侍早在配殿中备好另一套衣裙,媚娘更换完毕喝了碗热奶,又叫宫女为她揉一揉肩膀,休息片刻才出来,却见范云仙守在殿门外:“你没去伺候万岁?”

范云仙憨笑道:“奴才已将万岁送归后宫,万岁说暂不用我伺候,所以赶紧过来侍奉娘娘。”“不用你伺候?”媚娘开始琢磨这话的滋味,“万岁去哪儿了?”“这……”范云仙面有难色——王伏胜死后他已当仁不让地成为宫中最有权势的宦官。而作为媚娘提拔上来的人,他的任务绝不仅仅是伺候好主子,他还要监控整个后宫,甚至窥探皇帝的一举一动。不过有时他也觉得媚娘太爱较真,有些事何必非要弄得太清楚呢?思虑太多、操心太重何尝不是受罪?

但即便他不说,媚娘也能猜到:“万岁又去绫绮殿了吧?”“是……”范云仙低低应了一声。

媚娘的脸色立时阴沉,秀眉微微跳了两下,却没再追问,转而道:“群臣的奏疏准备好了吗?”“娘娘今天还要批阅奏章?”“那是自然,国事为重嘛。”媚娘说这话的口气严肃中带着一丝无奈。自从协同李治临朝,夫妻立下“君子之约”,百官奏疏两人皆需过目。可是李治有病在身,十天倒有八天是媚娘看奏疏。上官仪倒霉后,其他宰相更加小心,凡稍有争议之事一律上报,不敢自专,以致每天都有许多文书表章递来。天下之大事务纷纷,一日不加处置,来日便要成倍增加,没几天工夫积压的奏疏就会堆成山。这副担子是她自己揽过来的,不挑也得挑啊!

批阅奏章之处是宣政殿,这里没有外朝的喧闹,又毗邻东西台,便于召见臣下。天气尚未和暖,空阔的宫殿更是凉风习习,关闭门窗也掩不住,虽然内侍已准备了好几只炭盆,媚娘仍觉得冷,抱着手炉焐了半天才开始翻看。

疆域广阔、五谷丰登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平无事,莫看朝堂上所有人都在说和气话,翻开奏疏才知道有多少难题。地方大麻烦也多,且不论每月总有几个州闹点儿水旱灾害,近来西疆也不太平。吐蕃表面上臣服,其实一直对大唐疆域虎视眈眈,虽然东征百济取得胜利,但吐蕃大相禄东赞也趁大唐无暇西顾之际吞并了吐谷浑,进而觊觎西域。不久之前疏勒、于阗两国爆发冲突,疏勒战事不利,竟邀请吐蕃出兵相助。此举触犯了大唐之忌,一旦吐蕃介入西域,再想叫他们撤出去就难了。李治和媚娘立刻派西州都督(西州,治所在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以东)崔知辩领兵救援于阗;不过与吐蕃大干一场的时机尚未成熟,又因封禅即将举行不宜大动干戈,于是又封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部调停纷争,但时至今日未见分晓,不禁令人忧虑。

相对于西面的吐蕃,东面的高丽乃是宿敌。此蕞尔小邦竟与中原王朝周旋了五十余年,杨广三征不克反倒亡国,李世民难收全功抱憾而终,三年前李治灭百济,又发动大军兵分两路南北夹击高丽,依旧无功而返,还战死了大将庞孝泰。然而就在前几日高丽国王高藏突然上表,请求遣其子高福男入贡,并随驾封禅。世人尽知高丽军政大权实际掌握在权臣渊盖苏文手中,高氏家族只是傀儡,即便大唐扣留入贡的王子也威胁不到人家,谁知高丽此举是为缓和关系还是趁机窥测中原情势,不可不防啊。

媚娘看着这些纷乱的边塞军报,甚觉苦恼——作为一介女流,她对军事的认知不过是偶然耐着性子翻翻的兵法,战争她是不了解的,先前极力主张征讨高丽也证明了这点。可现在这些琐碎的军务依旧需要她批示,实在是勉为其难。

不过相较于羁縻之地的军事纷争,王朝潜在的内部隐患更叫人不省心:朝廷存在任官太多的问题。现今内外文武官员共计一万三千多人,假设三十岁入仕、六十岁致仕,三十年才能彻底替换一批新官,按这个比例每年朝廷任免官员数量都应为四百三十多人。然而大唐定鼎以来每年入流者都超过五百,已经入大于出,多年下来官员越来越多,何况许多三品以上老臣年逾耳顺甚至古稀仍在其位,实是不死不休。显庆以来朝廷改革,推行科举取士,但以往世袭恩荫仍保持,又增添许多杂流入仕者,厚待佛道两家恩赏的官也不少,近年来入仕者都在千人以上。长此以往不但俸禄开支膨胀,而且十羊九牧、人浮于事的现象也极易发生,既增添朝廷和百姓负担,又不利于官场风纪。

毛病谁都看得出,真下手整治就很难了。进的准则可严格掌控,多出来的官只能甄别裁撤。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谁愿意干?前任右相刘祥道胆色出众,又久掌选官之事,曾主动提出要清理冗官,惜乎受上官仪所累罢为司礼太常伯(礼部尚书),他一免职,这件事也无果而终了……

一者奏疏冗杂,二者身体不适,只片刻工夫媚娘便觉心烦意乱,十根手指又变得僵冷,赶忙紧紧抱住手炉,又把它放在身上,温暖着冰凉的小腹。那些觉得她风光无限的人哪晓得,这位貌似强悍无畏的皇后竟也有如此脆弱惆怅之时。

没办法,这是女人天生的苦恼!

媚娘心里暗自嗟叹,又不禁瞟向放在案头的另两份文书——《忠孝论》和张柬之的上书,它们放在那儿已经三天了。

这两份文书是许敬宗当面递上来的,而且说了张柬之许多坏话,痛批此人不识时务、言辞桀骜,并暗示李素节写这篇文章是借议论忠孝来讽刺时政,怀悖逆之心,建议从严处置。那从严处置又该严到何种地步呢?毫无疑问,还有比斩草除根更好的解决方式吗?

许敬宗的用心媚娘明白,几度贬斥李素节的诏书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一旦李素节重获天子宠信,肯定不会轻饶他,即便他年事已高逃过一劫,子孙后辈也难保无虞,所以必要将李素节置于死地。从保护自己儿子的立场看媚娘与许敬宗的想法一致,更何况萧淑妃是由媚娘下令处死的,更需斩草除根以防不测,可眼下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李忠之死已引来不少非议,这会儿再把李素节弄出个好歹来实在说不过去。她刚坐到朝堂上不久,正试图打破隔阂笼络人心,万不能因一时快意毁了先前的努力。

然而此事又不能放着不管,张柬之公然上书已不是秘密,政事堂内无人不晓,下面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召不召见张柬之都是麻烦。忠孝之德是驳不倒的,父子天伦更无法抹杀,她若召见这个愣头青,到时候无言可对只能自取其辱;若不见又显得心虚,实在是左右为难。若在别的时候压下一份奏疏不算什么,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拖都不能拖,再过几天便要起驾东都,洛阳距申州不远,若张柬之再来滋扰怎么办?封禅时分镇各地的宗室诸王都要来,徐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等德高望重的皇叔皆在其列,他们若听到风声也来讲情又该如何应对?

媚娘越想越烦,虽说这两次参政是出自她的意愿,但有时也觉委屈。比如《忠孝论》之事,李治早已听说,甚至亲眼看过这篇文章,偏偏没做任何指示。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李治的心情媚娘能理解,已接连失去李忠、李孝两个儿子,再把李素节逼上绝路实在于心不忍;而恢复李素节一切待遇也不妥当,且不论对李弘是否造成威胁,单是推翻先前不准觐见的命令就等于自己打脸。难以抉择是肯定的,但是身为人君人父总得有个态度吧?这样不闻不问,岂不是把所有难题都推给她?皇帝如此作风,还能埋怨大权旁落、臣下缄默吗?

经过冥思苦想,其实媚娘已有办法,便是寻个由头将李素节再贬一级,远远调离中原之地,就此让那些替他鸣不平之人彻底断了念头。至于张柬之,区区一个八品官根本不必理睬,只要李素节不再担任申州刺史,就不再是他的长官,张柬之便不能越权言事。许敬宗嚷着严惩不过是因为姓张的扫了自己面子,媚娘才懒得拿金碗跟破瓦罐子碰呢!

主意虽想好,但媚娘不敢自作主张——她不能再给李治留下任何把柄。废后之事心有余悸,李治险些将前几年所有的过失都推卸到她身上,若非最后时刻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么当替罪羊的就不是上官仪了!经历这么深刻的教训,她怎还敢越俎代庖?关乎皇家骨血之事尤当谨慎,必须要李治亲自下诏才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左思右想媚娘觉得此事不宜耽搁,索性把奏疏一推,站起身来。一旁侍奉的宦官宫女见她神情凝重,忙凑前侍奉:“娘娘有何吩咐?”“今天不看了,回后宫。”

范云仙笑呵呵道:“娘娘说的是。您凤体康健才是天下人之福,大不了将奏疏带回含凉殿,有空慢慢看。”说着已为媚娘系好大氅。“唉……”媚娘摩挲着手炉叹息一声,继而果断地拿起《忠孝论》揣进怀中,“不回寝殿,先去绫绮殿。”

再度提到绫绮殿,她难抑胸中苦闷——绫绮殿里住的不是旁人,正是韩国夫人武顺之女、媚娘的亲外甥女贺兰氏。因为武顺临终之际的托付,因为母亲荣国夫人的再三央求,更因为废后那场风波,媚娘最终还是妥协了,允许贺兰侍奉李治,但妥协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能封贺兰氏为嫔妃,仅给她一个魏国夫人的封号,就算是默许贺兰当皇帝的情人吧。历代天子都拥有无数后宫佳丽,情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媚娘还是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后的位子得来似她这般不容易,难道长相厮守、举案齐眉仅仅是不切实际的传说?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蓬莱宫建成还不到两年,虽然三大殿修得雄伟至极,内苑规制却远远不够,基本还保留龙首山原貌,许多地方有待继续修缮。穿过紫宸门,绕过李治的蓬莱殿,放眼望去是一片萧索枯林,嫩草未萌、春芽未发、冰凌未尽、南雁未归,唯有几株连翘、结香绽放着淡淡的黄花,在料峭寒风中簌簌发抖,令人不忍多看。或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媚娘也觉得今天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于是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绫绮殿坐落在蓬莱殿以东,自从魏国夫人入宫“做客”,李治几乎天天来,就算不在这儿过夜也要与贺兰耳鬓厮磨一阵。虽说她和皇帝那点儿事已不是秘密,但终究不是正式嫔妃,还是有违礼法的,因而每逢李治幸此所带侍从极少。媚娘循着甬路由西而来,并没遇到几个宫人,直至殿阶前才见宦官李君信、亲卫贺兰敏之一左一右侍立在廊下。

贺兰敏之乃是武顺之子、魏国夫人之兄,也是媚娘的亲外甥。这孩子自幼相貌俊美,很得外祖母宠爱,如今年过二十充任亲卫,头戴幞巾、锦衣皂靴,越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托母亲和妹妹的福,他也颇受二圣关照,李治追赠其父贺兰越石为应山县男、户部尚书,敏之承袭此爵。即便如此杨夫人仍觉得外孙受了委屈,一心想把武家的周国公爵位转到他身上,只是碍于法度不得遂愿。

皇后驾到二人不敢怠慢,赶忙快步跑下殿阶屈身施礼,敏之方要向内禀报,媚娘一把摁住他肩膀:“有些私密的话与万岁商量,礼数都免了吧,本宫自己进去便是。”

贺兰敏之深知姨母非心胸开阔之人,这么不声不响进去,若是遇见妹妹与皇上亲热,恐怕又要醋海生波,便欲好言劝阻。哪知一旁的李君信却老老实实道:“娘娘请便。”上官仪之死震撼了朝廷百官,王伏胜之死同样震慑了内廷,如今宫内所有宦官都唯皇后之命是从,似李君信之辈本就有攀附媚娘之意,岂会不乖乖顺从?

敏之无可奈何,只好随范云仙、李君信等人一并侍立于殿阶下,独媚娘自己款步上殿。一进门便觉香气扑面,似是熏香脂粉混合的味道,绫绮殿虽不及帝后寝殿阔绰,却也别具一格,悬挂着朱红的锦绣帷幔,确实绫罗绮丽;青铜香炉内冒着缕缕青烟,白瓷花瓶中插着一枝新采的红梅,但牙床、几案前并无一人,媚娘又往侧殿去。天气还不算暖,皂缯的门帘尚未摘去,她毫不客气伸手便掀,哪知刚摸到帘子忽听里面传来李治的说话声,其中似有“皇后”二字。她立刻停住,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在议论自己什么。

贺兰的声音娇滴滴的:“朝堂上的事臣妾一点儿也不懂,反正有陛下和姨母撑着,天总不至于塌下来吧?”自古帝王以天自诩,类乎“天塌下来”这种话都是很不吉利的,绝非宫廷之人当言。

李治毫不在意,却道:“即便没有我,你姨母也足以撑起这片天吧?倒似是朕阻了皇后励精图治的决心。”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

贺兰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当初不是陛下准她参政的吗?”“朕也有难处啊……”李治沉默片刻才道,“原以为她不过一时兴起,处置完上官仪等人便会卷帘回宫,哪知竟干了这么久。也是朕身体欠佳一时疏懒,成了今天这等局面。宫廷内外何尝没有非议?前番你母过世,便有人揣测媚娘心生妒恨毒死姐姐,其实哪有这等事?臣下如此瞎猜还不是她恣意行事招惹非议所致?”“哼!”贺兰一阵冷笑,“我娘虽不是她杀的,却也是因为她从中作梗,得不到陛下宠幸,郁郁而终。我与陛下这份姻缘又何尝是她所成全?分明是我娘拿命换来的。”

媚娘在帘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骂——死丫头!得我容让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怼,真真枉费我一番苦心!“算啦,过往之事莫要再提。”李治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全不似朝会上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事到如今朕也想开了,朝廷的事好也罢歹也罢,她既愿意多管,且由着她性子,只要不出乱子就行。反正弘儿也一天天长大了,将来即便朕无力亲理朝政,也可让太子监国,她还能折腾几日?现在有她在外面忙活,朕倒是清闲不少,还能多来陪陪你,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啊……”

听李治说出这种话,媚娘实在痛心——好啊!我在外面替你这个皇帝处理国事,你却抱着美人优哉游哉,竟然还满口委屈。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整天忙忙碌碌没捞到半点儿好处,在外面招人怨,你们也在背后议论我,还要时不时地背黑锅,我一介女流受这份罪究竟图什么?我绝不让你们如愿!

媚娘越想越觉得委屈,险些落下眼泪,又觉小腹一阵胀痛,双腿间突然有股暖流汩汩涌下。此刻她气满胸膛,也顾不得羞了,骤然掀起门帘,里面紧紧依偎着的那对男女也是一惊,扭过头愕然望着她。

咒骂之言已在喉间,可就在那一刹那,媚娘又恢复了理智——经历了那么多风波,难道还不该变得聪明些?她强压怒火,又扮出朝堂上的端庄姿态:“难怪寻不到陛下,果真在此啊……”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能让人觉察出有丝毫的颤抖。“嗯。”李治松开搂着贺兰的手,“有什么事吗?”

媚娘不动声色缓缓上前,将《忠孝论》放在李治面前的几案上:“李素节这件事还望陛下尽早处置,莫要等到驾幸东都节外生枝。”

李治看也不看,信手摸了摸那篇文章,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媚娘与他四目相对粲然一笑,却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还用我教吗?凭你那么多的心眼难道想不出如何解决?又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对不起,我不接你的招!

贺兰“变脸功夫”也不赖,忙拉住媚娘臂弯,笑呵呵道:“娘娘难得到我这里来,多坐会儿吧,咱陪万岁一起聊聊。方才万岁还夸您处置朝政样样得当呢!”

媚娘笑道:“我可不似你这般闲在,还有许多奏疏要看,有你陪着万岁我就放心了。记得提醒他病体方愈注意休息,过几日还要赶路呢。”再不容他们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直至走出殿门,媚娘的心才再度被愤怒和委屈占据。一阵清风吹来,她感觉双腿凉飕飕的,低头瞧了瞧衣裙,虽然没渗出半点血迹,她还是把大氅围得严严实实,唯恐露出一丝丑态。“回寝殿吧。”“恭送皇后娘娘。”众侍从低头施礼。唯独贺兰敏之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他撩起眼皮偷偷望着媚娘——姨母的眼神好可怕,仿佛要杀人一样!三、祭礼之议

麟德二年春,李治君臣自长安出发,前往东都洛阳。临近起驾之际传来喜讯——在苏定方、崔智辩软硬兼施的压力下,疏勒、于阗两国息兵罢战,各自上表请求参与封禅,以表臣服大唐之意;吐蕃介入西域的计划失败,只得撤军。而在此之前高丽王子高福男也顺利抵达长安,向朝廷献上贡赋,言辞卑微、举止谦逊,全然不似有何图谋,而且自他踏进大唐国境,东北边疆断断续续的冲突也停止了,高丽军谨守城池,不再有任何行动。

不过这次封禅注定有不完美之处,随驾诸皇子除太子李弘、沛王李贤、周王李显、殷王李旭轮外,只有杞王李上金参与,郇王李素节则完全丧失了资格——李治又颁布圣旨,称李素节在申州为政不当、收受贿赂,贬为鄱阳郡王,迁往袁州(今江西宜春)安置。不但降低王爵,还打发到遥远的江南,李治和媚娘的狠辣可见一斑,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放弃这个孩子。张柬之官微言轻束手无策,满腹慷慨全成泡影,只好垂头丧气回了申州。

无论如何各种隐患算是暂时消弭,东都乾元殿也落成了,李治君臣安然启程,一路饱览大好春光,享受着各州县的贡奉,行进了四十多日总算到达洛阳。

相较长安,洛阳似乎更显繁华,再次来到这里二圣都很愉悦,尤其媚娘更觉亲切——洛阳城是她外公杨达时任隋朝宰相时主持修建的,她父亲武士彟曾为这项工程贡献木材,她堂舅杨恭仁曾任洛州都督;贞观十一年她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蒙受天子宠幸,更何况八年前李治和她就是借东巡之机瓦解了长孙无忌、韩瑗等人的权力,从而使她稳固中宫之位,逐渐走上政坛的前台。洛阳堪称媚娘的福地!

圣驾行进在驿道上,卤簿齐整、警跸森严,距离东都尚有十余里,禁军将校便来禀报,洛阳官员以及提前到达的王公贵戚已在驿亭列队恭迎。李治闻报不敢怠慢,立刻弃辇换马,回过头来却见媚娘也匆匆忙忙下车,在内仆令搀扶下攀上马背——自古以来从来没有皇后骑马接见大臣的规矩,但她既已跨出后宫与皇帝合称二圣,便处处与李治争锋,谁也不敢指摘她的行为有违礼法。

李治无可奈何等了片刻,待她整理完衣裙赶上来,两人并辔列于队伍前面,刚抖开缰绳却听西面传来一阵嘶鸣,继而人群骚动了起来,几个宦官慌里慌张嚷道:“英公跌下马啦!”

二圣颇感意外,赶忙驰过去看,见李浑身尘土扑倒在地,他那匹受惊的马兀自腾跃,两三个宦官合力才拉住,群臣也都簇拥过来,大伙儿儿七手八脚将李搀扶起来。“英公无恙乎?”李治很是关切。

李急忙拍去身上灰尘,仓皇道:“臣不慎惊驾,死罪死罪。”“这有什么罪不罪的?您老无碍便是家国之福。”“谢陛下体恤。”李摔得并不重,只是腿略有些跛,但他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凄凉的神情,怆然抚摸着马背,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昔日威震突厥、扫平江淮的大将军竟在移驾东都的路上跌于马下。七十二岁,英雄老矣!

媚娘眼明心细,猜透了他心思,忙安慰道:“英公勿忧。常言道‘惯骑马惯跌跤’,这算不得什么。您龙马精神、老当益壮,万岁还要靠您威服蛮夷捍卫江山呢!”

李赧然一笑,手捋皓髯道:“臣受三代君王厚遇,当鞠躬尽瘁效节而终,不敢言老。但娘娘有所不知,臣征战一生不曾落马,况此马骑乘多年未见差失。今日无故惊跃,于微臣恐非吉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李治点手唤过范云仙,“速去牵一匹朕的御马来,赠与英公骑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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