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27 04:45:28

点击下载

作者:[波兰]布鲁诺·舒尔茨著陆源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试读:

名: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作者:[波兰]布鲁诺·舒尔茨[著] 陆源[译]排版:青杨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5-01ISBN:9787533941680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书1

我简单明了地称其为书,不加任何修饰或限定语。这份节制之中蕴含着无奈的悲叹、沉默的妥协,因为在恢宏的超验世界面前,没有哪个词汇、哪个典故,可以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那种由恐惧引发的战栗,以及指向无名之物的不祥预感,而后者已然超越了我们理解神迹的能力。当一个人面对如此美妙的事物时,形容词的堆砌和修辞手法的丰富多样又有什么作用?再说,任何一位真正的读者——这个故事只为他而写——无论如何都将与我达成共识,只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奋力传递我本人的意图。锐利的一瞥,或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捏,皆可使之恍然大悟。那本书的辉煌内容,会让他狂热地喜爱,目光灼灼。想象的桌案把我和读者隔开,然而在它下面,我们将秘密地互相握手,不是吗?

那本书……在童年清晨的某处,在生命的第一个破晓,地平线散发着温柔的光芒。那本书放在父亲的桌子上,尊贵而荣耀,而他全心全意地浸淫其中,用舔湿的指尖耐心地不停摩挲它印花的边缘,直到空白的书页晦暗不清,并诡异地涌起一道让人愉悦的预兆。突然间,它一片片剥落,露出一块孔雀眼似的碎屑,令阅读者激动得双眼蒙眬,把视线转向一个色调已超凡入圣的贞洁黎明,转向一抹蓝得纯粹至极、不可思议的潮气。

哦,那磨损的电影胶片!哦,那光明的侵袭!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有时候,父亲会迈入神游之境,留下我跟那本书共处。轻风吹得它哗哗直响,而其中的插画随之翻腾跃动。正如书页被风扫过,将颜色和形状吹散;一道战栗穿过文本,从字里行间解放了大群的燕子和云雀。它升上半空,一页一页散落,浸满色彩,温柔地弥漫在晨景之中。有时候,那本书躺着一动不动,风绕着它静静吹拂,像打开一朵巨大的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全都昏暗无明,柔若丝绒,如梦似幻,徐徐呈现一枚蓝色瞳孔,好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孔雀心,或一个喧闹的蜂鸟巢。

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母亲还没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独自跟随父亲,在我们的房子里度日,那时它简直像这个世界一样广大无边。

灯盏上垂挂的棱形水晶,使屋子充满斑斓绚丽的光芒,如一道彩虹遍布所有的角角落落。当吊灯晃来晃去时,整个房间便在虹霓的碎片中盘旋,仿佛九大行星已经移形换位,环绕着彼此转圈。我喜欢站在父亲的双腿间,分别从两边抱柱子似的抱紧它们。有时他在写信。我坐在桌子上看得如痴如醉,他歪歪扭扭的潦草签名很难辨认,就好像花腔女高音歌手唱出的颤声。微笑从墙纸上萌发,一只只眼睛破茧而出,凌空翻筋斗。为了哄我高兴,父亲用一根长长的吸管吹泡泡,它们在五光十色的半空炸裂,或撞到墙壁上,而它们的色彩仍滞留于空气中。

后来,母亲出现了,她十分耀眼,早年那段明亮如诗的田园生活随之终结。我受到母亲爱抚的诱惑,把父亲撇在一旁,而我开始转入一条全然不同的新轨道,既无假日,更无奇迹。如果那本书不是偶尔闯进某个夜晚的某个梦境,我肯定就把它永远遗忘了。2

在一个昏暗的冬晨,我早早醒来(在黑暗之堤岸下,冷峻的黎明在深渊底部闪烁),但众多模糊的形象和符号依然挤在我眼皮下面。我不由自主地卷入梦幻,看到了那本书,它陈旧不堪,久已失落,如今却唤起种种悔恨来折磨我。

旁人没法理解我。他们的愚钝令我大为恼恨,父亲和母亲转而成为我不断纠缠、搅扰的对象。

我打着赤脚,只穿睡衣,激动得直哆嗦。我在父亲的书架上翻找那本巨著,既生气又失望。我试图向一群晕头转向的听众描述一件根本无法描述的物品,可是没有任何词句,也没有任何一张由一根颤抖的长手指所勾绘的图画,能够展现这本书的面貌。没完没了的复杂而自相矛盾的解释,已让我精疲力竭。我在无助的绝望里失声痛哭。

父亲母亲一向令我仰视,可他们深为困惑,因自己的无能而颇觉羞惭。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毫无罪责的。我强烈的怒火、质问的语气,让我显得大义凛然,委屈十足。他们拿来各种各样的图书,塞到我手里。我激愤地把它们统统扔掉。

其中有一本,是一册厚实的大部头,父亲一次次将它推给我。这是本《圣经》。我翻开它,瞧见书页上游荡着大批动物,它们挤满街道,不断涌入岔路,向遥远的国度进发。我看到鸟群在天上飞翔,还看到一座无比巨大、上下颠倒的金字塔,在它平展的顶部停落着诺亚方舟。

我抬头瞪着父亲,眼中满是责备。“你一定知道,父亲,”我哭喊道,“你一定知道。不要装了,别再支支吾吾的!这本书把你出卖了。为什么你给了我一本仿冒的、复制的伪劣之作?那本书你藏到哪儿去啦?”

父亲扭头望向别处。3

好几个星期一晃而过。我最初的亢奋逐渐消退,进而一去不返,但那本书的影像仍在我记忆深处持续燃烧,光焰熊熊。这是一部沙沙作响的宏大法典,一本狂暴的圣经,疾风吹过它的书页,如同劫掠一朵巨大的、零落凋谢的玫瑰花。

看到我已平复下去,有一天,父亲小心翼翼地接近我,温言款语地建议道:“其实,世间有许多书。那本书不过是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一个神话,当人年岁渐长后,就不会再认真看待这档事了。”

彼时,本人的见解已自成一格。我知道,那部书是一个假说,是一项使命。我进而体验到重大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我不答一语,满脸不屑,忍受着痛苦,坚持着顽固的骄傲。

事实上,我已经找到那本书的几张残页,这些为数不多的可怜碎片,因怪异的命运而落在我手里。我视之如珍宝,藏得严严实实,绝不让外人窥到,那本书的彻底瓦解令我万分悲痛,并深知不能期望任何人会欣赏这沓破烂不堪的纸页。事情的经过如下:

冬季的某一天,我撞见正在做家务的阿德拉,当时她拿着扫帚,倚着一张书桌,桌面上搁了几张纸。我往她胳膊上靠,与其说是对那些纸感到好奇,不如说是想再次陶醉于她芬芳的体香,她那青春的魅力,向我觉醒不久的感官展露无遗。“瞧,”姑娘柔顺地任我挨住她的身体,说,“有谁的头发能垂到地板上?我真想留那么一头秀发。”

我看到一幅插图。开阔的对开页上印有一张女人相片,她既矮且胖、面容沧桑而富于活力。她披肩的长发又厚又密,沿脊背沉重地下落,发梢垂及地板。这是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自然奇观,是用鬈发编织而成的一件完整、宽大的斗篷。很难想象有人可以轻松写意地负担它的重量,而生出这头浓发的脑袋瓜还可以转动自如。但这辉煌之物的主人似乎极自豪地承受着。照片下有一行说明文字,讲述该奇迹的来龙去脉,以下面这句话作为开头:“我,安娜·齐劳格,生于摩拉维亚的卡尔洛维采,原本头发稀疏……”

故事很长,其情节与约伯的遭遇相仿。在神意的作用下,安娜·齐劳格一直严重秃发。全村人都怜悯她,因为安娜的虔诚生活向来无可指摘,虽然他们怀疑,她并不是完全无辜的。然而,世事难料,女人炽热的祈祷上帝听到了,便将诅咒从她脑袋上移走。安娜·齐劳格获得了天启的恩典。她接收到种种征兆,调制出一剂成分复杂、神乎其神的万灵药,用来给自己的头皮积蓄生发力量。安娜的头发开始生长,不仅如此,她的丈夫、兄弟,甚至表兄弟,他们的脑袋一夜之间便覆盖了浓密、健康的黑发。对开页另一半的图画里,在取得神秘配方的六个星期之后,安娜·齐劳格再度抛头露面,身边围着她的兄弟、内弟、侄子,这伙须发飘飘的男人,胡子垂到腰际,以一种如假包换、豪迈如熊的冲天气概,表达着他们身为见证者的景仰之情。安娜·齐劳格让整座村庄沸腾了。如今,真正的赐福从天而降,波浪似的浓发和壮观的刘海随处可见。全体男性居民,往后可以用他们的胡子来扫地。安娜·齐劳格已成为催生头发的使徒。她给自己的村子带来欢乐,现在又渴望为全世界带来欢乐。她请求、恳求,并鼓励所有的人为了自我救赎,接受上天的恩泽,接受这份只有她才掌握其秘密的神奇配方。

当我越过阿德拉的胳膊阅读这个故事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念击中了,在其冲撞下,我激动得猛然跃起。这正是那本书啊!它的最后几页、非正式的增补章节、手艺人的入门指南尽是些垃圾和废话!彩虹的碎片忽然在墙纸上翩翩起舞。我将这卷纸从阿德拉手里一把夺过,极力控制自己的调门,大气直喘地问她:“你在哪里搞到这本书的?”“小傻瓜,”她耸耸肩,回答道,“它一直放在这儿呀。我们每天撕下几张纸,用来包肉,好为你父亲准备早餐……”4

我冲进自己的卧室,烦躁至极,满脸通红,立即用发抖的手指翻动那本破书。唉,所剩无几。没有一页正文,全是些广告和个人声明。(1)那位长发西比尔的预言书后面,紧跟着整整一页纸在鼓吹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有一种叫作艾尔莎的香精油,盒子上印有天鹅图案的液体,功效十分神妙。那页广告上尽是权威鉴定、亲身试过药效的男男女女的感人证词。

这些狂热的康复者来自特兰西瓦尼亚、斯拉沃尼亚和布科维纳,他们急不可待地公开作证,使用热切、动人的字眼来讲述其故事。他们缠着绷带,弯腰驼背,甩动着如今纯属多余的拐杖,拆掉眼睛上的石膏,扯开包扎伤处的绷带。

成群结队的瘸子之外,你可以想象到遥远、凄凉的村庄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由日常劳作的艰辛和贫乏雕刻出坚硬的线条。它们是些被遗忘在时间深处的村落,其居民是一帮永遭卑微命运所困的生灵。皮匠彻头彻尾就是个皮匠:他散发着皮革的气味,脸庞又枯又瘦,眼神灰暗,目光如豆,毫无特色的胡子不停抽动,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皮匠的感觉。当他们无须为脓疮而担忧,骨节也不咔咔作响,当水肿没把他们送进棺材时,这些男人便浸泡在一种死气沉沉、昏暗无光的幸福之中,抽着廉价、泛黄的皇家牌烟草,或者在卖彩票的小亭子前乏味地做着白日梦。

这群野猫似的汉子忽而从左侧,忽而从右侧横穿小路,他们梦见黑狗,爪子经常发痒。他们不时写封信,内容是从信件写作指南上抄来的。他们仔细地给信封贴好邮票,不大情愿地将其投进邮箱,并捶上几拳,好像要把它闹醒。此后,他们梦见鸽子用喙叼着信飞向云端,消失在那里。

往后几页,氛围从日常琐事升华到纯诗的领域。

纸上绘有脚踏风琴、齐特琴、竖琴,它们从前由天使组成的乐队演奏,如今多亏了工业进步,乐器的价格不贵,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以便所有敬畏上帝的人们搞些适当的娱乐,也好怡情悦性嘛。

还画了手摇风琴——真正的技术奇迹——它满是笛孔、活栓和风管,发出甜美的颤音,有如哀鸣夜莺的巢穴:对瘸腿的老手来说,这是无价之宝,是残疾人士的丰厚收入之源,而且一般而言它是所有喜爱音乐的家庭不可或缺的。想象一下,这些漆得精美绝伦的手摇风琴,由一群苍白的小老头背着,他们面容模糊,饱经沧桑,仿佛覆盖着一层蜘蛛网,而且湿乎乎的风泪眼痴痴呆呆,憔悴的脸庞如风化开裂的树皮一样,既黯淡又质朴,此刻正散发着纯然是雨水和天空的气味。

这伙老汉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他们穿着又大又沉的靴子,膝盖弯曲,迈着有规律的小碎步,沿直线单调地蹒跚前行,对于身边疾走如风、足迹蜿蜒的各色人等,他们一概不闻不问。

每逢没有太阳的白茫茫的清晨,这个寒冷中散发着腐味儿、沉浸于日常事务的时段,他们会不知不觉脱离人群,在电话线分割的昏黄脏污的天空下,走到街角,把手摇风琴支好。人们行色匆匆,茫无目的,竖着衣领,而老头子们又将摇响风琴——不是从头弹起一支曲子,而是从前一天他们打住的地方开始——演奏“黛西,黛西,请回答我,你……”。此时,在烟囱顶上,白色蒸汽滚滚升腾。很奇怪,这支曲子,几乎还没奏响,却在那一刻,在那一道景致里,瞬间跌落到等候已久的裂缝之中,跌落到它自己的位置上,好像理所应当属于这如梦如幻、反照内省的日子。匆忙路人的思绪和他们灰沉沉的忧虑,跟曲子的旋律保持同步。

不久,从手摇风琴内部扯响一道冗长的吱吱声,乐曲随之终结,另一道旋律接踵而至。刹那间,所有的思绪和忧烦停顿下来,犹如跳舞时变换舞步,然后立即转向,进入手摇风琴生成的新调子:“玛格丽塔,我亲爱的宝贝……”

在那个清晨的沉寂冷漠之中,没人注意到凡间的意义已完全变样,没人注意到它不再唱“黛西,黛西……”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玛——格——丽——塔——”

我翻开另一页……接下去会是什么呢?一场春季的倾盆大雨?不,是鸟儿的啼啭,漫无目标的尘灰般撒在撑开的雨伞上,因为这一页为我展示来自哈茨山脉的纯正德国金丝雀、装满鸟笼的金翅雀和欧椋鸟,总之是一篮又一篮叽叽喳喳的长着翅膀的生灵。它们纺锤状的身体那样轻盈,仿佛是用棉绒充填的,并且不停跳跃,敏捷得犹如站在做工精细、吱吱作响的滚轴上面。它们像布谷鸟报时钟一样欢鸣,是对孤寂岁月的莫大安慰,是为老光棍们准备的家庭生活的替代品,是从最坚硬的心脏里压榨出的母爱之喜悦,如此感人,如此孩子气。甚至,当这一页几乎被翻过去时,它们一同发出的迷人的啼叫声仍然经久不息。

但是,接下来那本书的可悲残页使我更为沮丧。它们正在展示令人厌烦的庸医骗术。那位身穿长袍,黑胡须半掩微笑,为公众服务的男子,他是何方神圣?米兰的博斯科先生,自封的黑魔术大师,他说话又冗长又晦涩,他指尖施展的戏法无助于澄清任何问题。而且,尽管他根据自己的方法推导出惊人的结论,并赶在它们消散于稀薄的空气中之前权衡了片刻,尽管他连连挑动双眉,准备让观众大开眼界,以预告他华丽言辞的雄辩精微之处,可他依然招致误解,甚至更糟,人们不想去理解他,把他撇到一边,不论他如何惺惺作态,如何柔声细语,如何呈现他诡诈的笑容,读者都不为所动,他们会迅速翻到几乎支离破碎的最后几页。

很明显,这几页已滑向疯狂的喋喋不休,滑向胡言乱语:有位绅士发明了一种帮助人作决断、下决心的万能方法,并极其详尽地谈论原则与个人品质。然而,翻到下一页,只要讲到高深的义理、法则,我便彻底陷入混乱。

某位玛格达·王太太,在裙裾的牵扯下步履蹒跚,她袒胸露肩的打扮恰到好处,宣称自己并不欣赏极富阳刚之气的果决和沉勇,擅长让最坚毅的男士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这会儿,她小脚轻轻一踢,理了理裙摆。)这位女士牙关紧咬,说有许多办法,万无一失的办法,恕不能在此透露,但读者不妨参阅她撰写的回忆录《我紫色的岁月》(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研究会出版),该书提到她在驯服男人方面的若干贡献(她嘲讽地眨动双眼,以强调“男人”这个词),这是她殖民地生涯结出的硕果。十分诡异,这位没精打采、直言不讳的女士似乎信心满满,认为她所描述的那些愤世嫉俗的家伙,当然会同意自己的看法。而在她天花乱坠、令人犯晕的言语之间,你将看到道德标杆的指向发生了奇怪的变换,我们已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指南针在此颠倒反转。

这便是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它让我极为茫然,内心既渴望又兴奋。5

我趴在那本书上,容光焕发有如彩虹,在沉静的狂喜中燃烧不已。我废寝忘餐,全神贯注地阅读。本人的直觉没错:这可不是伪作,而是神圣的原本,尽管它眼下风光不再,体面尽失。夜深人静时,我幸福地微笑着,把那本书放进抽屉底部,在上面压了一大堆其他书籍,以防别人看到。它仿佛是一片晚霞,我放进五斗柜使之入睡的晚霞,从内往外透射微光,它一次又一次,穿过所有光焰和紫芒,继而重整旗鼓,永远不愿完结。

如今,我拥有的其余图书相形之下是多么拙劣,多么无趣啊!

普通的书籍好似流星。它们的绚烂很短促,那闪光的一刻犹如鸣唳的凤凰般翱翔,烈火在每一页纸上延烧。只因这个瞬间,我们从此爱上这些书籍,哪怕它们已迅速化为灰烬。有时,夜深人静之际,我们怀着苦涩的无奈,游走于这些冻僵的书页,它们仍然像木念珠一般,述说那死气沉沉的预兆。

该书的注释者坚持认为,所有典籍皆以追求真实为目标,它们的生命历程仅仅是一场假借,将在灵感迸发之时回归古老的本源。这意味着伴随书籍数量的减少,真实反倒应该增加。无论如何,大谈教条以使读者厌倦绝非我们的本心,应该让他注意这么一件事:真实是鲜活、不断生长的。此话怎讲?或许,下一次翻开这本老皇历,我们已无法在原来的章节找到安娜·齐劳格和她狂热的信徒。我们可能会看到这位长发的朝圣者,用她斗篷似的头发扫过摩拉维亚的道路,在辽远的大地上漫游,穿过乏味、平淡无奇的白色村庄,向遭受剧痛和狂痒折磨的、蒙上帝垂爱的傻子们分发艾尔莎香精油的样品。那些乡间的美髯公,被浓密须发绊住手脚的男人们现在怎么办?那些忠诚的黎民百姓,因为照管打理他们疯长的庄稼而备受谴责,这些人又该如何是好?谁知道呢。也许他们都会购买真正的黑森林牌手摇风琴,追随他们的女使徒游遍全世界,演奏着“黛西,黛西”到处寻找她的踪迹。

哦,胡子拉碴的奥德赛,抱上手摇风琴走过一座又一座镇子,去追随你们精神的母亲!会不会有一位吟游诗人,能够配得上这一个史诗主题?他来到大胡子们的村庄,如今正要在安娜·齐劳格的诞生地施展灵魂的力量。难不成他们没法预见到,倘若失去了精英,失去了非凡的族长,这个村子必将深陷怀疑和背叛之中,并且敞开大门。但它是为谁而敞开?除了那个玩世不恭、自甘堕落的玛格达·王太太(其回忆录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研究会出版),又有谁会在那里开设一所驯服人类并磨灭个性的学校呢?

然而,还是让我们回头讲述朝圣者的故事吧。

众所周知,那些老卫兵,黑头发的辛布里流浪者,他们的身体极其健硕,引人注目,但并非依靠发达的肌肉和青春活力。他们的所有力气,所有能量,已输送到发根。关于这个奇特的部族,人类学家研究多年,那些男人永远穿一身黑衣黑裤,肚子上晃荡着厚重的银链,手上戴着铜质的图章戒指。

我喜欢他们,这伙卡斯帕或者巴尔萨泽。我喜欢他们深沉的严肃劲儿、长年居丧的装扮。我喜欢那些伟岸雄性的典范,他们两眼放光犹如燃烧的咖啡豆。我喜欢他们松松垮垮、青春已逝的身体所展现的高贵慵懒,还有他们颓废的阴柔、他们强健的肺部涌出的哮喘声,甚至是他们胡须散发的缬草味儿。

犹如显灵的众天使,他们有时突然在我们的厨房门里现身,呼吸急促,很快便精疲力竭。他们从湿答答的双眉上揩去汗水,发蓝的眼白转动不已。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忘掉了自己因何来访,惊慌失色地忙找托词,解释他们为什么到此一游,并伸手乞求施舍。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那一部原刻真本。我们从未将它抛弃。有必要强调该书一个奇异的特征。毫无疑问,读者如今已非常清楚:他们阅读时,它逐渐显露,向所有激流和波浪敞开边界。

举例来说,如今没人提供哈茨山脉的金翅雀,因为趁着那伙头发浓黑之徒的手摇风琴暂停演奏或转调,这些长羽毛的小歌手时不时从中飞出,好像五彩缤纷的枝条将集市广场覆盖。哦,这群闪闪发光、叽叽喳喳的鸟儿是何等繁盛!在所有的屋檐、塔尖和旗杆上面,它们鲜艳夺目、遮天蔽日地振翅飞翔,彼此争夺位置。倘若将手杖的弯柄伸向窗外,没等你把它抽回房间,许多吵吵闹闹的飞禽已抢先立在上头。

眼下,这个在我们的传记里称为

天才时代

的故事,读者正快速接近它恢宏而多灾多难的篇章。

我们感觉到心脏的强烈跳动,感觉到幸福的忧虑,感觉到圣洁的、超越实际之物的精神紧张。想要否认它们纯属徒劳。很快,我们的严酷事业将鲜有色彩可言,我们灵魂之中的反光将极其微弱,以至无法接纳最关键的重点,无法在其间描绘最光明、最卓越的轮廓。

然而,天才时代是什么?它何时来临?

我们必须暂时严守秘密,效法米兰的博斯科先生,降低调门,转成颇具穿透力的耳语。必须用影射和意味深长的微笑来为我们的讲解增色添彩,用我们的指尖来揩磨那无法量度的精微事物。假如我们有时看上去像那些贩售隐形织物的商人,以精心设计的姿势来展示假货,这可不是我们的过错。

那么,天才时代是否存在过?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存在过,又从未存在过。总有些事件永远不可能完全、确凿地发生。它们太宏伟,太辉煌,以至纯粹的事实根本没法容纳。它们仅仅尝试着显形,想试探一下真实世界能否承载其重量。但它们将迅速退缩,生怕因虚弱的现实而丧失完整性。倘若它们赌上本钱,在尝试实体化时失去一些东西,那么,它们很快会满怀嫉妒地恢复自己的财产,把它们悉数回收,重新整合。于是,我们的传记开始出现点点白斑,那些灼痛的伤痕,是赤脚天使迈开大步踩过我们的白天黑夜时留下的凌乱、银光闪闪的足印,而丰盈的生活始终在拓展,不断地自我补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用一个又一个奇观把我们彻底压倒。

不过,在特定的意义上,这种丰盈完整无缺地包含于它的每一个残损、破碎的现实化身之中。这正是象征及代替性存在的奇迹。如果追本溯源,某个事物可能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然而,若拉近到眼前,其内核也许会展露一派无限、璀璨的景观,因为一种更高等的存在秩序,总试图通过它呈现自己,并把它映照得无比绚烂。

因此,我们应收集这些幻象、这些凡间的相似之物、这些分布于我们生命旅程中的节点和阶段,如同收集破镜子的碎片。我们应一点一点重新创造出圆满、不可分割的事物——那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生命之中的天才时代。

或许,被难以估量的超验世界震慑之后,我们急欲退缩,并过多地设限、质问和怀疑。尽管我们如此墨守成规,这个时代依然存在过。

这是事实,对此我们的信念无可动摇。仍能感觉到,它在我们的舌尖留下味道,在我们的嘴唇留下它冰凉的焰苗,它的气息广阔如天空,清新如一团纯粹的深蓝。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否已为读者备好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我们能否展开一次冒险之旅,回归我们的天才时代?

读者兴许已发现我们有些怯场:他的焦躁不难察觉。尽管看上去很兴奋,我们同样心情沉重,战战兢兢。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我们启程出发吧!

(1) 西比尔,希腊语的女性名字,意为女先知,这里指代安娜·齐劳格。——译注(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所加,以下不再逐一标注)天才时代1

凡俗事物在时间之中依次排列。它们首尾相衔,好像被绳子穿成一串,各有前因后果。可它们又挤作一团,总是一件事紧接着另一件事,简直毫无停顿。连贯和环环相扣是叙述的灵魂,对它来说,世间万象的这种秩序极为重要。

然而,那些在光阴之流里没有自己位置的事件,那些发生得太晚的事件,当所有时间均已派发、划割、分配完毕后,那些被丢弃在冰冷荒凉之中、从未登记造册的事件,以及那些悬在虚空里、无家可归的错误事件,它们又该如何是好?

难道是时间太窄,容不下全部事件?又或许是时间之内的所有座位已经售罄?我们焦虑不安地沿着事件的列车狂奔,为旅程做好准备。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想在街边购买这趟时光之旅的车票,怎么就行不通?售票员!

别激动,别慌,冷静点儿。我们可以依循常例,把事情办妥。

你是否听说过,在双轨的时间之下有一种平行的时间流?这样的时间支线确实存在,尽管非法而又可疑,但是,像我们一样,当某人受到那堆走私货物般无法注册的意外事件的拖累,他就不会挑三拣四了。让我们试着在某个历史的节点上寻找此类支线——它是一条失明的轨道,能够使这些非法的事件扭转方向。没什么可怕的。这一切将难以察觉地发生,读者不会感受到任何震撼。谁知道呢?或许,即便是眼下,当我们提到它时,这个令人起疑的鬼家伙已尾随而来,而我们实际上正在走进一条死胡同。2

母亲冲进房间,惊恐万状,她用胳膊搂住我,不让我尖叫,要以她温暖的爱意将其扼杀,像扑火一般把它镇住。母亲拿自己的嘴巴来堵我的嘴巴,却又跟我一起大喊大叫。

然而我推开她,指着烈焰之柱,那道歪斜欲倾的金黄光束,它像一根拒绝被拔掉的巨刺,各种射线、尘埃皆在其中旋转飞舞。我厉声嚷道:“把它撕掉!快把它撕掉!”

那幅贴在炉子前的硕大彩画变得红似鲜血,如火鸡般鼓起,阵阵痉挛传遍其脉管、筋条,乃至肿胀不堪的其余部位。它似乎即将爆开炸裂,企图以一声锐利的啼鸣解放自己。

我像块路牌一样僵然直立,五指极力伸展,愤怒地戳向半空,全神贯注,狂喜得四肢狂颤。

苍白、陌生、枯硬、槁黄如蜡的指掌引导着我,把我拽向前方,它们就好像教堂深处的虔诚奉献之手,为发誓而高举的天使之手。

时值冬末。世界已在泥泞中溶解,可是,不期而至的热浪仿佛充满了炽焰,热辣逼人。甜似蜜糖的永昼之果浆,被划分成一道道银白的沟壑,化为流光溢彩的多棱镜,变作芬芳诱惑的香料。但正午的钟面将那段日子的所有辉煌,聚拢在它单薄的区域内,展现它们的时时刻刻,并且灼灼闪光,如烧如焚。

这等辰光里,因无法容纳那股炎热,白昼层层剥去它锡箔般银亮易碎的鳞甲,渐渐呈露其璀璨、坚硬的内核。而且,好像还嫌不够,众多烟囱在明晃晃的蒸汽之中喷出烟雾,并不断膨胀。苍穹的绚烂边际已爆裂成白色碎屑,在隐形炮队的耀眼轰击下,遥远的云团堡垒铺展开来,形成层层喷发的宁谧扇面。

朝天敞开的窗户因没完没了上浮的轻盈之物而兴奋异常,窗帘垂立于烈火中,在焰苗间腾腾冒烟,金影激溅,涡流闪烁。有一方倾斜、明亮的四边形落在地毯上,流光溢彩,与地板难舍难分。这根火柱使我意念难执。我呆立不动,两腿分开,用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古怪腔调冲它吼叫,施以狠毒的诅咒。

惊骇、困惑的人群——亲戚、邻居,以及盛装艳饰的三姑六婆——把门廊和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踮脚走近,又转身离开,其实好奇心并未获得满足,因此又在门外窥视。而我依旧尖声狂嚷:“你们统统忘了吗?”我冲母亲、兄长喊道,“我一直说,所有东西都受到阻碍,被驯服,被沉闷无聊吞噬,深陷囚牢!你们抬眼看看那股洪流,那百花齐放,那至福……”

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欣喜和无奈的泪水。“醒醒吧,”我高呼,“快来帮忙!我一个人如何应付洪水,如何抵挡这股大潮?我完全孤立,眼看就要被老天爷抛下来的成千上万道难题淹死,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们沉默依旧,于是我怒吼道:“快,赶紧收集这一堆成桶成桶的宝藏!”

然而,没人能助我一臂之力。他们手足无措,躲在邻居身后,探头张望。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行动,开始从柜子里搬出老旧的《圣经》和父亲手写的凌乱账簿,把它们丢到地上,置于那根使空气发光发亮的火柱之下。我需要越来越多的纸张。母亲和兄长抱着大量全新的过期报纸冲进来,将其成堆成堆地抛下。而我坐在纸垛之中,因强烈的焰光而暂告失明,满眼是爆炸、火箭和色彩,我在纸上如痴如狂地涂画,笔触盖过铅字和手迹。灵感有如泉涌,落笔有如神助,我的彩色铅笔在字迹模糊的报纸栏目上飞舞,生成非凡的波浪线、险峻的之字线,它们会突然把自己织成颠三倒四的幻象、匪夷所思的光明启示,随后沿着空想的轨道,熠熠生辉地融入虚无。

哦,那些闪耀的画作,仿佛出自一只异域之手。哦,那剔透的色彩和阴影。如今,我时常梦见它们,继而在多年以后翻开陈旧的抽屉,使之重见天日。它们微微发亮,新鲜如黎明,温润如承初露:哦,那肖像,那风景,那脸庞!

哦,那些蓝调忧郁,冻住了充满恐惧的最后一缕气息!哦,那些绿色植株,比困惑迷惘更绿!那些序曲、那些色彩的叽叽喳喳,唯有到此刻才开始展现其意涵,才开始获得名字。

为什么,既然它们如此丰盛,而我却轻率鲁莽得无可理喻,以至将其挥霍一空?我任由众邻居翻箱倒柜,抢掠这一大批画作,整捆整捆地搬走。它们最终在哪些屋子里落脚?又将填满哪些废料坑?阿德拉把它们挂在厨室,充当墙纸,突然间这个房间变得轻盈透亮,宛如窗外的夜晚下了一场大雪。

那些画作充斥着残酷、陷阱和好斗精神。当我坐在地板上,紧绷如弓,潜伏不动时,阳光下,环绕四周的纸张便闪亮夺目。如果一张画被我用铅笔头按住,还想借助最轻微的移动来逃之夭夭,那么,我固然会因为冲动、思绪万千而手抖不已,仍足以向它发起进攻,猛烈、贪狠地实施闪电一击,把这张企图从我蜡笔下逃脱的作品残暴地修理一顿。除非这具刚刚断气、毫不动弹的尸体在画纸上呈现它绚丽、美妙的解剖结构,犹如一棵草药标本,否则,我那支蜡笔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一场凶残的追杀,是一次鱼死网破的战斗。在充斥着愤怒、惊怖,以及刺耳嘶喊的喧嚣混乱里,谁能把捕猎者和猎物区分开?有时,我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进攻,只图接下来发动的第四次、第五次打击能擒住它们的牺牲品。通常,在本人的手术刀下,怪兽们拼命地挣扎,可它们的毒牙、巨螯,又使那只手痛苦而惊恐地不住退缩。

时间不停流逝,幻景越来越拥挤,出现了大堵塞,终有一天,大街小巷悉数遭占,整块大陆将被绵延游荡或正步行军的队伍——无穷无尽的兽类朝圣者——所彻底分割。

如同在诺亚生活的年代,这一支支五彩斑斓的队列必将流动,它们是毛发、鬃鬣、波状脊背和尾巴组成的江河,众生灵在其中单调而步调一致地点着它们的脑袋。

我的房间无异于战地前线和边关税卡。它们在此停下脚步,紧紧挤作一团,恳求哀号个没完。它们扭动身体,烦躁而狂野地直跺脚。这群头上长角、背上隆起肉峰的动物,披上各种各样的服饰、铠甲似的厚实兽皮,互相惊吓,互相惧怕对方那一副装扮,畏怯而诧异地瞪着彼此的伪装和毛茸茸的皮革,且又凄惨地哞哞直叫,就好像这身行头使之濒于窒息。

它们是否在等待我为其取名,并破解它们的深奥谜语?或者,它们请求命名,以便深入这些名字,继而以各自的本质充实这些名字?诡异的怪兽啊,满是疑问的鬼影,我不得不发出一声尖啸,挥手将它们统统赶跑。

这群动物开始后撤。它们耷拉着脑袋,眼睛斜视,茫然若失。可它们又再度转回头,在极度混乱之下变成一盘散沙,变成一片殊形怪状的垃圾堆。那一刻,有多少或平或拱的脊背从我手底下涌过,又有多少兽头接受了我温柔的爱抚啊!

于是,我总算领悟到动物为什么长角:兴许是为了给它们的生活引入一点奇异的元素,开一个胡思乱想、没头没脑的玩笑。那僵固的思想,逾越极限,高悬于它们的脑袋前端,忽然在一片光明中浮现,冻结成可触摸的坚硬实体。它因此获得狂野、不可思议而又无从逆料的形状,遍布阿拉伯式纹样,没法被它们的眼睛看到,却令人惊惧,犹如生存威胁之下使用的未知密码。我也总算搞明白,这些动物为什么会屈服于非理性的、疯狂的恐惧,屈服于慌不择路的大溃逃:它们一旦被逼到发疯的地步,便难以摆脱彼此犄角的纠缠。当它们低下头,在犄角之间粗野或悲哀地凝视,似乎想在岔路间找到一条通道。这群长角的动物无望获释,只好伤心地、顺从地继续顶着它们罪孽的耻辱标记。

至于猫科动物,离光明甚至更远。它们简直完美得骇人听闻。精确而敏捷的流线型躯体,使之既不会犯错,也不会失去准头。只需短短一瞬,它们便可沉入自身的深处,到达其本质的底部。它们在松软皮毛之中一动不动,庄严静穆,极具威慑力,而它们的眼睛会睁得圆如满月,将可见物收入熊熊燃烧的一双火孔里。但片刻之后,它们又浮上意识的边缘、表层,打着哈欠排遣空虚,不再异想天开,远离幻觉。它们的生活不乏自足的优雅,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完美有如囚笼,使其感到厌倦,于是恶劣情绪乘虚而入,它们皱巴巴的嘴唇开始大发牢骚,它们宽阔、布满花斑的脸庞,则会流露出一种空洞的残忍神色。

更低处,貂鼠、臭猫和狐狸鬼鬼祟祟地溜过,它们是动物界的小贼,是些没天良的坏东西。它们靠狡诈、蒙骗、耍花招来对抗其创造者的意志,以便在生存竞争中取得一席之地,而它们也总是遭人憎恨,不断受到威胁,始终小心警惕,并永远在这样的困境之下焦虑不安。可是它们狂热地钟爱自己东捞西摸、狗偷鼠窃的生活,为了保住它,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终于,所有的队列都已鱼贯走过,寂静又一次笼罩房间。我重新开始涂涂写写,将注意力集中到一张张吐纳光明的画纸上。窗户大开。阳台上,鸽子在春季的轻风里梳翎抖羽。它们把头转向一边,侧影下眼睛又圆又亮,似乎在害怕,似乎要展翅高飞。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却变得如此轻柔、明媚、澄澈,继而再度莹润如珠,充溢着似烟似雾的芳香甜美。

复活节如期而至,父亲母亲外出一个礼拜,去探望已经嫁人的姐姐。我独自留在家中,成为自己灵感的牺牲品。阿德拉早晚用盘子给我送饭。星期天,当她穿着轻纱薄裙,散发着无与伦比的

春天

气韵站在走廊上时,我根本没注意到她。

柔风轻拂,通过敞开的窗口侵房入室,使之映满遥迢景致的光影。有一刻,远方的色彩驻留于空气中,但转瞬即逝,迅速消散殆尽,悄然融进淡蓝的阴影里,融进柔情之中。画卷的洪流短暂退却,那片想象的大水静静低伏。

我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蜡笔和颜料斑块:那神圣的色彩、透着清新气息的天蓝色,以及超越可能性极限的种种绿色。当我把一支红蜡笔攥在手中时,既快活又耀眼的深红色便大举闯入这明艳的世界,所有的阳台皆被飘扬的红旗照亮,全体房屋都沿街排开,形成一条灿烂的空中走廊。身穿樱桃红制服的市镇消防员,在光明、欢快的道路上列队行进,绅士们摘下他们草莓色的圆礼帽敬礼致意。在散发薰衣草馥郁的空气里,弥漫着樱桃红的甜蜜和樱桃红的雀鸣。

而当我拿到蓝色颜料时,那深蓝色春季的倒影随即映在路旁所有的窗户上,窗页一扇接一扇颤抖着,满是蔚蓝以及天堂的火焰。帘子引人注目地飘动,在软棉布窗帘和空阳台上栽种的夹竹桃之间,升起一道欢乐的气流,宛若某人远远地出现在一条又长又明亮的大街上,他容光焕发,开始走近,带着好彩头,预示着吉兆。飞翔的燕子、延绵无尽的绚烂灯火将宣布它们降临人间。3

复活节期间,通常是三月末或四月初,斯洛玛,托拜厄斯的儿子,会从监狱释放回家。他总是在夏秋两季打架斗殴,干点儿疯狂的蠢事,然后到牢房里熬冬。那年春天的某个下午,透过窗户,我瞧见他正离开剃头铺子。在本镇,理发匠既负责剪发美发,也兼做外科手术。斯洛玛在监牢内养成了庄严的派头,他推开闪闪发光的玻璃门,走下仅有三级的木台阶。男人看上去活力十足,不知为什么显得更年轻了,头发精心修剪过。他穿一条裤腰提得很高的方格长裤,上身的夹克太过短窄。尽管已年届不惑,他依然那么瘦削,青春焕发。

圣三一广场此时开阔而整洁。春季融雪后,倾盆大雨将淤泥冲刷一空,洗得人行道干干净净。冰消雪化,接下来是许多日宁静、温和的好天气,如今白昼十分辽远,或许还宽阔得有点儿过分,冗长得有点儿不合比例,它们向黑夜无限延伸,黄昏似乎无穷无尽,空空荡荡,徜徉在它宏大的前景之中。当斯洛玛关上他身后剃头铺子的玻璃门,苍穹立刻将其填满,如同它已将所有两层小楼的窗户填满,开启并直面那曚昽云景的空虚深处。

走下台阶,斯洛玛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正独自站在宽阔而空寂的广场边缘。那天下午,它好像一只玻璃球,又像仍未展开的崭新年月。斯洛玛位于它的入口处,他苍白而倦怠,彻底沉浸在一片蔚蓝之中,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打破这从未启用的一天的完美氛围。

一年一度,斯洛玛获释出狱,唯有这时节他才感觉如此清爽、轻松、焕然一新。然后,那个春日把他纳入怀中,为他洗刷罪孽,将他重塑,让他同世界达成和解。在他跟前,它发出一声叹息,打开它地平线的空虚圆环,戴上寂静之美的皇冠。

斯洛玛意态悠闲。他伫立于这一天的边界上,不敢轻易跨越,或用他细碎、青春、略微发跛的步子,走进那个下午稍稍拱起的穹窿。

一道半透明的阴影投在城市上空。午后三点钟的宁谧,将粉笔似的纯白色从屋墙中抽取出来,悄然无声地四处播撒,如同分发一副纸牌。发完第一轮,紧接着又开始发下一轮,从圣三一教堂的巴洛克式外墙上吸出其间贮存的白色质料,这座建筑仿佛是一件巨大、神圣的布衫,降自天国。它在落地休息前把自己折叠成壁柱、浮雕和垒墙,并膨胀成伤感的涡漩纹样和穹顶。

斯洛玛抬头细嗅空气。轻风送来夹竹桃、肉桂的馥郁,以及节日里宅院的芳香。随即,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这道远近闻名的强烈喷发,使警察局屋顶的鸽子大受惊吓,争先恐后地振翅飞离。斯洛玛自顾微笑:通过他鼻孔的爆炸,老天爷肯定是想传达一个信号,告诉他春天已至。这一预兆白鹳光临更确凿无疑。而且,从此以后,日子将被这种爆炸声阻断,它们消失于市镇的喧闹之中,从各方各面给城区里发生的事件加上标点,好比一篇睿智的评论文章。“斯洛玛!“我从低矮的一楼窗口向外喊道。

他看到我,便展露他令人愉快的微笑,冲我致意。“整个广场上,就我们两个人,你和我。”我声音很轻,因为肿胀的天球像只木桶一样发出回响。“你和我,”他惨然一笑,重复道,“今天,世界多么空旷啊!”

我们本可以瓜分全世界,重新给它命名,它如此广袤,毫不设防,(1)无人占据。这样的日子里,弥赛亚走向天边,在那儿俯视大地。当他看到它,看到它白茫茫一片,沉静无声,被一圈蔚蓝与冥思默想所包围,也许,他会望不见任何的边界。浅蓝色的缕缕云朵,自动排列成一条通道,弥赛亚将不知不觉地降临尘世,踏上凡间的道路,而大地正在做它的白日梦,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人们从午睡中苏醒,大脑一片空白,忘掉了一切。整个事件将被抹除,万物将如同千百年来那样保持原状,如同它们史前的面貌一般。“阿德拉在吗?”斯洛玛微笑着问道。“没人在家,上来坐一会儿吧,我给你看看我画的东西。”“如果没人在家,如果你愿意开门,我倒乐意去瞧瞧。”他在大门前左右张望,然后像个小偷蹑手蹑脚走了进来。4“这些画儿真妙。”斯洛玛像个行家似的伸开两臂说道。色彩和光影映照着男人的脸庞,使之神采奕奕。他不时用一只手充当简易窥镜,贴住眼窝,视线从中穿过。他因此面目扭曲,不过他古怪的表情里仍然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激赏。“可能有人会觉得,”他说,“世界之所以从你手底下穿过,是想刷新自己,想脱胎换骨,就像一只了不起的蜥蜴蜕去老皮。难道你认为,假如世界不是如此衰败,如此堕落,它内部的所有东西已不再光滑流畅,已丧失神圣之手的遥远闪光,我还会做贼,还会干那么多蠢事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你能怎样?当一切都被死死禁锢住,当有意义的事物全被困住,而你不断敲打砖壁,就像敲打监狱的围墙,你又怎么能不屈服,不失去勇气?唉,约瑟夫,你岁数要是再大些就好了。”

我们站在半明半暗的宽大卧房里,通过那扇开向广场的窗户,它一直延伸到远景之中。空气的波浪节奏轻柔地抚摸着我们,转而归于沉寂。每一个波动捎来新一轮静谧,混合遥远的色彩,好像前面那份静谧已消耗殆尽。整个卧室一片昏黑,只有当窗外远处的诸多屋子投映进来,将色彩呈现在其深处,犹如在暗房中显影,它才会变得生气勃勃。透过窗子,仿佛透过一架望远镜,你可以看到警察局房顶的鸽群,它们肥大臃肿,在阁楼的屋檐上踱来踱去,间或一窝蜂地腾起,环绕广场飞个半圈。鸽子扑动翅膀,我的卧室就会因此而明亮片刻,并在它们悠远飞翔的回音里扩大、拉宽,当它们重新降落,房间便又暗淡下去。“斯洛玛,”我说,“关于这些画作,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从一开始,我就有点儿怀疑自己是它们真正的创造者。有时候,它们看上去很像剽窃之作,像是我受过什么指导,获得过什么启发,好比某种陌生的东西,利用我的灵感来实现一个神秘的意图。所以,我要向你坦白,”望着他的眼睛,我轻声补充道,“我已经发现了那个伟大的源头……”“源头?”斯洛玛问道,脸庞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兴奋照亮了。“没错,你自己看吧。”我跪在一个抽屉前说道。我首先掏出一条阿德拉的丝裙,接着是一盒绶带、一双簇新的高跟鞋。脂粉和香水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在抽屉的底部,我又拿出几本书,它们是久未现世的、珍贵而辉煌的手稿。“斯洛玛,”我激动得声音发颤,“你瞧。”

可是他陷入了沉思,捏着阿德拉的鞋子,出神地凝视它们。“上帝从没提到过这类东西,”他说,“但是,它们如此深刻地令我信服,把我钉在墙头,完全没法辩驳。这些线条简直无可抗拒,准确得使人惊异,最终,像闪电一样,将事物的核心照得通通透透。当你被收买,被投票否决,被最忠实的盟友背弃时,你还如何能够祈求纯真无邪,如何能够反抗?创世的前六天是神圣的、光明的。但第七天,上帝被整垮了。在第七天,他指尖摸到一种未知的物质,大为惊恐,立即从这个世界抽回双手,虽然他狂热的创造力原本还要持续更多个日日夜夜。哦,约瑟夫,要提防第七天……”

他敬畏地拎起阿德拉那双细长的鞋子,它们空洞、优雅的外形,充满闪烁而反讽的暗示,令男人深深着魔。他说:“你能够搞懂女人脚上这个符号蕴含的可怕的玩世不恭吗,你能搞懂她穿着如此精致的高跟鞋,迈着淫荡风骚的步子所施展的挑逗吗?在这道象征的支配下,我怎么可以离你而去?上帝不允许我那么做……”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灵巧的手指把阿德拉的鞋子、裙子和珠子项链塞进裤袋。“斯洛玛,你这是在干吗?”

然而他已经迅速走向大门,步子微跛,花格子长裤在两腿间啪啦啪啦作响。他在门廊朝我扭过头来,脸色苍白,神情模糊,抬起胳膊做了一个安抚人的手势,随即转身离开。

(1) 弥赛亚,即救世主。春天1

下面要讲述的这个春天,比其余春天更真实,更灿烂,更明媚,它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作品:令人鼓舞的宣言以最鲜艳的节日红写成,那是火漆印章的红色、日历上的红色、彩色铅笔的红色和热情洋溢的红色,以及来自远方的电报喜讯的紫红色……

所有春天的开端总是如此,星象广阔无边,摄人心魄,它们每一个都超过单独一季的规模。而且每一个春天——如果人们永不再谈论此事,请允许我在本文里谈一谈——皆不乏以下这一切:望不到头的队伍、示威游行、革命和街垒。某个特定的时刻,记忆的热风掠过它们,无尽的哀伤和狂迷在现实中徒劳地寻找各自的等价物。

随后,那些夸张放大、高潮、扩展,那些狂喜,如鲜花绽放,与震颤的冰凉树叶融为一体,与夜晚扰动的春季花园融为一体,并被其喧闹所吸收。这样,所有的春天都已自我背叛,逐一沉浸于繁花公园那无声无息的呢喃里,肿胀而充盈。它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任由其誓约之叶一片一片地枯萎凋零。

但这个独特的春天却敢于坚持,保持忠诚并忍受一切磨难。在那么多失败的尝试、攀登和诅咒之后,它成功地获得永恒的形态,作为无所不包的终极春天而君临世界。

哦,诸多事件的狂风!天灾人祸的飓风!欢快的政变!那些宏阔、骄傲、高奏凯歌的日子!我多么渴望这故事的步调能捕捉到它们令人激动的、摇神荡魄的韵律,以英雄史诗的气概,让时光继续行进,唱响春天的《马赛曲》!

春天的星象简直浩无边际!我们可以用千百种方式来解读它,胡乱分析它,随心所欲地阐释它,如果运气好,那么即使群鸟的啁啾令人分神,你仍能够从中破译出一切。春天阅读自己的星象,既从前往后读,也从后往前读,意义混乱之后又重新开始,在它所有的版本之中,在它上千种变化之中,在它叽叽喳喳的声响之中。因为春天的文本含义丰富,充满影射和暗示,空寂的蔚蓝苍穹上缀满代替文字的省略号。在音节的虚无空隙间,鸟类的猜想和推测任意穿梭。于是,我这篇故事仿照该文本,也将沿着众多的分支推进,春天的破折号、惊叹号和句号把它紧紧缠绕包围。2

暮冬时节,那些荒芜、辽阔的夜晚,无垠的天空铺展其上,依然混沌未开,穿过狂暴而浩瀚的云途通向无迹可寻的缥缈星宫。父亲带我去一家花园式餐馆吃晚饭,它位于集市广场最远端,被几座房子的后墙团团围住。

路灯在一阵阵狂风下咝咝作响,我们步入它们如水的光晕里,抄近路走过搭建有拱顶的宽敞集市,我们形影寂寥,受到晚穹的巨大迷宫的压迫,在这空旷虚无的氛围之中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父亲抬头望着天空,脸庞微微发亮,痛苦而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满天星砾。它们散落在稀薄而四处弥漫的漩涡表层,毫无规律,难以计数,聚成一团一团,还未曾归纳为星座。那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洪荒大水,根本不可能构成任何一个图形。而正如忧伤的星域横卧在小镇上方,地面的路灯也用它们细如线条的光束刺入夜空,无动于衷地将其捆扎成一个又一个十字结。这些路灯下面,行人三三两两,光圈在他们周围制造着转瞬即逝的幻景,使之仿佛置身于台灯照亮的房间内,外边是冷淡而不友好的夜晚,高处支离破碎,蜕变成一张随意延展、荒凉可厌而又无家可归的天景图,在疾风的抽打下逐渐磨损。行人的谈话漫无边际。他们面带微笑,眼睛藏在帽子的浓重阴影中,沉静地倾听着星辰的遥远吵闹声,夜晚的空间正在那儿飞速膨胀。

餐馆花园的小径铺满沙砾。柱子上的两盏路灯发出轻柔的咝咝声。绅士们身穿黑色大衣,每台两三个人,坐在铺着白布的餐桌旁边,魂不守舍地盯着眼前闪闪发光的餐碟。他们端坐不动,暗自琢磨天空这张巨大、漆黑的棋盘上呈现的局势和攻防。他们看到跳跃的马和星星之间被吃掉的卒子,而众星座会立即涌过来,将空出的位置占据。

舞台上的乐师们把胡子浸到盛满黑啤酒的杯子里,沉默无言,陷入冥想。他们的乐器,形状优雅的小提琴和大提琴,被搁到一旁,在如泻如注、大音希声的星雨下备受冷落。乐师们一次又一次拿起它们,用它们试试音,并且忧郁地一边咳嗽一边调弦,想让乐器的音色接近他们的胸腔共鸣。随后,再度把它们放到边上,似乎仍没准备好,仍无法跟漠然流逝的夜色融为一体。但当叉子和餐刀在白布桌面上轻轻碰撞,在那宁静、沉思冥想的时刻,忽然响起小提琴的独奏。这旋律刚刚还如此凄怆,如此不安,眼下却已全然成熟,变得老练,上升为雄辩而又流畅优美,并向听众宣告自己的使命。它又一次投身于暂时搁浅的人类事业,在冷漠的星辰法庭上继续为那场必败无疑的审判申诉。夜空正中央显现的诸多水印,是众乐器的轮廓外形,连音孔都清晰可见,还有破碎的琴键、未完成的七弦琴以及天鹅,如同星星写在乐谱边缘那仿拟的、毫无思想的批语。

镇上的摄影师原本待在邻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好一阵子,终于走过来坐下,把一杯啤酒放到我们桌上。他笑容尴尬,正在跟自己的念头较劲。他打着响指,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失难以捉摸的节奏。从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很荒谬:简陋的露天餐馆少盘子缺凳子,在遥远星辰的惠顾之下已走到破产边缘。它陷于崩溃的境地,无力偿还对夜晚欠下的不断增长的负债。我们怎能够抗衡这般无止尽的挥霍?黑夜将人类的投机活动一笔勾销,判我们败诉,让小提琴的抗辩徒劳无功。然后它侵入那道裂缝,把自己的群星移至重新夺回的位置上。

我们瞧着这片狼藉的饭桌营地,这个纸巾和桌布到处乱丢的战场,而明亮、辽阔的夜晚辉煌凯旋。我们齐刷刷站起来,思绪已经把身体抛在后头,追随着隆隆奔驰的星辰马车远去,那闪烁不已的巨大辙痕上洒满了星星的喧嚣。

漫天星光下,我们向前走去,眼睛闭着,满心期待这夜晚越来越让人目眩神迷。哦,这鼎盛之夜是多么玩世不恭!它将整个天空占为己有,并在广阔的区域内懒散、随性地玩起了多米诺骨牌,不把几百万的输赢放在心上。后来,夜晚百无聊赖,又在颠倒狼藉的战场上搜寻透明的涂鸦,以及千篇一律、层出不穷的笑脸,群星迅速将其吸纳,使之消散在冷淡的星光里而成为永恒。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进一间甜食店,去买些糕点。我们刚跨过叮咚作响的玻璃门,步入这家玲珑剔透的白色糖果屋,夜晚连同其星辰立即高高耸起,突然变得专注而警惕,并充满好奇,想看我们到底会不会逃跑。它始终耐心地等候我们,在门外戒备,危悬的星星静止不动,深深地映在窗板上,而我们专心致志地在挑选糕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比安卡。姑娘侧立在柜台前,身旁是女家庭教师。她十分苗条,穿一条白裙子,仿佛刚刚从黄道十二宫走出来。她没有转身,正在吃一块奶油蛋糕,那毫无缺憾的少女的站姿极尽均衡之美。我仍因为纵横奔荡的星光而晕眩,所以无法看清姑娘的面容。也就是说,我们依然迷惑于繁星的交错、相遇,以及漠然消融。从星辰的初始排列上面,我们无从理解自己的命运,于是,我们漫不经心地离开店铺,把玻璃门弄得叮咚直响。

摄影师、父亲和我穿过远郊,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里。房屋越来越低矮、零落,到最后索性分崩离析,而天气陡然一变。我们迈入了一个和煦的春天、一个温暖的夜晚,清新如紫罗兰的初月,将银辉洒在泥泞的小径上。这暮冬之夜正急切地、热烈地憧憬自己的最终阶段。空气前一刻还充斥着那个月份习见的凛冽味道,眼下却好像成熟的果实,甜得发腻,满是雨水、湿泥的气息,以及第一场夜雪的气息,雪花在魔幻的白光里梦游般绽放。这真是个奇迹:溶溶月光下,夜间的银色沼泽并没有铺满蛙卵,两岸的沙堤上并没有爬满小青蛙,更没有成千上万张大嘴哇哇乱嚷震耳欲聋,尽管闪亮的河水正不断往外渗漏。人们不得不借助于某种想象和些许猜测,以便听到这个春雷隆隆、春水泛滥的黑夜里,这个充满深层战栗并停滞了片刻的黑夜里呱呱呱的蛙鸣。而月亮已升至天顶,越来越白,犹如将它的白色从一只酒杯倒进另一只酒杯,它越爬越高,更为绚烂,更为奇幻而超凡脱俗。

我们就这样顶着一轮蛾眉月往前走,我已困倦不堪,两腿不听使唤,由父亲和摄影师在两边拎着。我们踏上湿沙,脚步嘎吱嘎吱作响。很长一段时间,我边走边睡,闭合的眼皮底下满是夜空的磷光,它们全是闪亮的标记、信号和星辰万象。我们终于来到开阔的乡野。父亲把我放到一件铺在地面的大衣上,我闭着眼睛看到太阳、月亮和十一颗星星在天上列队行进,从我跟前齐步走过。“好极了,约瑟夫!”父亲连连鼓掌,赞许地大喊道。我公然剽袭了另一个约瑟夫,尽管情境全然不同,但没人会为此责怪我。而我父亲,雅各布,频频颔首并舔着舌头。摄影师在沙地上支好三脚架,掏出他手风琴般伸缩自如的照相机,用一块黑布把自己罩住。他在拍摄那奇异的现象,那穹冥间璀璨的繁星,而我呢,昏沉沉地躺在大衣上面,脑袋在明澈之中畅游,没精打采地举起梦境使它曝光。3

白昼越来越漫长、清晰而广大无边,或许,对于它们可怜、贫乏的内容来说过于广大了。那是万物生长的日子,是久久等待、在无聊和烦躁不安之中逐渐苍白的日子。这些日子被一阵明媚的呼吸穿透其空虚,但经受炙烤的阳光花园的腐臭仍未把它笼罩。闪亮的大风吹净街道,使它们看上去又长又耀眼,如逢节庆般洒扫完毕,仿佛在恭候某位尚在远方的客人,他将不经宣布而大驾光临。太阳的直射点逐渐移向赤道,它很快会在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停下,静止不动,向空旷、来者不拒的地球喷射一波又一波火流。

明亮、无穷无尽的气流掠过茫茫地平线,把大街小巷排列成景观图的清晰线条。它拉成宽阔且稀薄的股股细流,并最终精疲力竭地归于平息,巨大而晶莹剔透,似乎要用它无所不包的镜子把这座小镇的理想图卷容纳进来,在明晃晃的凹镜深处,那些海市蜃楼更显雄伟。有一刻,世界凝然不动,沉醉而又上气不接下气,渴望跟那张虚幻的画面、跟稍纵即逝的永恒融为一体。但这个大好的机会没能抓住。镜子已被风吹裂,时光又一次将我们掌控。

复活节假期如约到来,悠长而毫无限制。学生们逃脱课业的束缚,在小镇上乱逛,无所事事,漫无目的。我们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该如何打发这大而无当的空闲,利用这穷极无聊的自由。我们自己无可无不可,希望时间能为我们指条明路。然而,时间也没法办到,反倒迷失在它自己千奇百怪的花招之中。

在一家咖啡馆前,桌子已在人行道上摆好。女人们穿着明艳的彩裙,傍桌而坐,像吃冰激凌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微风吞下。她们的裙裾噗啦噗啦拂动,风在下面乱咬,好像一条愤怒的小狗。女人的脸蛋通红,干燥的阵风使她们面颊焦枯,嘴唇皴裂。眼下仍然是休憩时光,非凡而又平淡乏味的休憩时光。世界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地驶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