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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9 05:5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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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高尔基 著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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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课标经典名著 学生版 童年 在人间 我的大学

新课标经典名著 学生版 童年 在人间 我的大学试读:

新课标经典名著:学生版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苏)高尔基 著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苏)高尔基著;刘拙歌,李燕改写.--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5(新课标经典名著:学生版)ISBN 978-7-305-11512-7Ⅰ.①童… Ⅱ.①高…②刘…③李… Ⅲ.①长篇小说-小说集-苏联-缩写 Ⅳ.①I512.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3)第110539号出版发行 南京大学出版社社  址 南京市汉口路22号 邮编 210093网  址 http://www.NjupCo.com出版人 左健丛书名 新课标经典名著·学生版书  名 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著  者 (苏)高尔基改  写 刘拙歌 李 燕责任编辑 王 敏 蔡冬青照  排 江苏南大印刷厂印  刷 南京大众新科技印刷有限公司开  本 880×1230 1/32 印张9.25 字数169千版  次 2013年5月第1版 2013年5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305-11512-7发行热线 025-8359475683686452电子邮箱 Press@NjupCo.comSales@NjupCo.com(市场部)*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凡购买南大版图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所购图书销售部门联系调换目录CONTENTS

童年 第一章 家庭变故第二章 初到姥爷家第三章 茨冈之死第四章 姥姥,一场大火第五章 分家后的平静生活第六章 可恶的舅舅第七章 两个上帝第八章 新房客“好事情”第九章 彼得大伯第十章 母亲回来了第十一章 父亲的故事第十二章 到人间去

在人间 第一章 鞋店里的小学徒第二章 重新回到姥姥家第三章 到森林里谋食第四章 绘图师的家第五章 善良的轮船厨师第六章 当兵的人第七章 捕鸟过活第八章 重回主人家第九章 疯狂地看书第十章 “玛尔戈王后”第十一章 轮船上的厨房杂役第十二章 圣像作坊第十三章 圣像作坊的工人们第十四章 圣像作坊的闹剧第十五章 圣像店里的丑事第十六章 再遇继父第十七章 工地上的工人们第十八章 工人们的可悲结局第十九章 饭店里的歌唱家第二十章 离开

我的大学 第一章 住进大杂院第二章 进入杂货铺第三章 杰连科夫的面包店第四章 警察和小册子第五章 纺织工人的言论第六章 杂货铺里的农民聚会第七章 乡村的斗争生活童年第一章 家庭变故

我家的房子昏暗、狭窄。父亲就躺在地板上,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弯着。母亲跪在父亲的旁边,用梳子为他梳理着头发。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可是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一直在哭,浑身发着抖。我感到了恐惧,我不明白姥姥究竟在反复说什么:“可怜的孩子,你爸爸死了,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死了,你再也不能见到爸爸了,可怜的孩子……”——我叫阿廖沙,这一年我才三岁。

我很爱姥姥,记得小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姥姥大老远赶来照顾我。我问她:“你是哪儿的呀?”

她答:“尼日尼啊,我坐船来的,水面上可不能走噢,小鬼。”

啊,在水上不能走,坐船!太有意思了!

于是,从见到这位和气的老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她。现在,我的心里充满恐惧,只希望她赶紧带我离开。

母亲还在哭号,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软弱过。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给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着。门外有一些人叽叽喳喳地讲着话,也有警察不耐烦地催着我们快点收拾。

突然,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她没站稳,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她痛苦地呻吟着打着滚儿。姥姥赶紧扑上前去,她们就这么在地上滚来爬去折腾了好半天,姥姥嘴巴里还轻快地说着:“噢,圣母保佑!瓦留莎,挺住!”……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睡着了吧。

接下来的记忆里,出现的是坟场上的荒凉一角。雨下得很大,墓坑里面全是水。我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去,两只青蛙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我、姥姥、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站在那里看着棺材和青蛙。后来,棺材被土掩埋了。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阿廖沙!”我挣脱了,没有动,心里有个地方很是疼痛。那天,我一直没有哭,姥姥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不哭。但我真的不喜欢哭,就算是哭,也大多是因为受气的缘故,而不是因为疼痛。而且母亲每次看见我哭都会严厉地斥责我,而父亲只会笑话我。

我和姥姥一路走回家去,我想着那两只青蛙,它们还能爬出来吗?

过了几天,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一动不动靠着船站着。姥姥总是过上一会儿就去和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可是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也死了。在这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打击下,我觉得母亲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越来越陌生。我想念从前那个高大强壮的母亲,头发总是梳得光光的,像戴了顶亮亮的大帽子,衣服也总是整洁干净。即使怒气冲冲,眼睛里面也充满希望的光彩。现在,整个世界在她的眼睛里面死去了。

船在中途停下来的时候,有一个穿着蓝衣服的人拿着个木匣子走进来。姥姥把小弟弟放进那个木匣子,伸直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是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木匣。她们俩从门口消失了。

我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他有一头白头发。他抱起我来,亲了亲。“到萨拉多夫了。姥姥和妈妈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你是谁?”“水手啊。”

我给他讲父亲墓地里的两只青蛙,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再从泥土下面爬出来。“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可怜的人!”水手说。

汽笛呜呜地响了,那个水手赶紧跑了出去。我忍不住也跟着跑起来。甲板上,有一些人背着包袱要下船了,我想自己也该下了。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嚷:“谁的孩子啊?”

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回舱里。我只好继续呆坐着。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去开门,可是扭不动铜把手。我是不是就这样永远被扔在船上了?我一把抓起牛奶瓶,拼命向门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流进了靴子里。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醒来时,姥姥就坐在我身边,她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着像根木头一样躺在沙发上的母亲,问我:“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声点告诉我!”她说得那么温和,那么耐心,一下子从黑暗的绝望中把我领了出来。喔,姥姥,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知心的人!是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决不丧失生的勇气!

时隔四十年,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初船上那美好的几天:伏尔加河静静地流淌,轮船缓缓地前进。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待着。橘红色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水面上漂着金色的树叶。两岸秋意正浓,好一幅美好、精致的油画。

姥姥兴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或者偶尔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河岸,面带微笑,眼含泪水。她爱这美景,它给了她许多生机和希望。

这时候,她还会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她讲得流畅自然,声音低沉,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再讲一个!”她的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往我的眼睛里灌着令人兴奋的力量。“好,再讲一个!”她痛快地应着,“嗯,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死我了!小老鼠!’”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灶神爷。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他们一边叫好,一边请求:“再讲一个,老太太!”作为报答,他们就在用餐时候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香瓜。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我们坐了好多天才到达尼日尼.

我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你看看,那就是尼日尼,啊,太美了!”

船在河中间停下了。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立在空中,十分壮观。这时,有一只装满了人的小船靠上了我们的轮船,上面的人搭好梯子,爬上了轮船的甲板。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他穿着一身黑,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金黄色的胡子,鼻子弯弯的。“爸爸!”母亲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

与此同时,姥姥和所有的人都在激动地拥抱,亲吻,最后她拖过我,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咱们可是一大家人呐!”

而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啊,看看这是谁,跟他父亲颧骨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大家就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斜坡往上走。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姥爷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不过他走路飞快。紧跟着的是两个舅舅:黑头发的米哈洛舅舅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而雅科夫舅舅浅色头发打着卷儿。六个孩子跟在最后面,一路上全都默不做声。姥姥牵着我,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走在一起。这位舅妈脸色苍白,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这时姥姥就生气地数落他们干吗非要舅妈也来接。

这一大家子人的确很多,可是在他们中间我感到非常孤独,好像自己是一个入侵的陌生人。我最不喜欢姥爷,对我,他身上充满了敌意。我有点怕他。

上了坡,便看到一条大街。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就矗立在面前。房子外面粉红色的油漆又脏又破,难看得很。而且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虽然从外面看感觉这房子很大,可一走进去,你就知道有多么拥挤了。因为里面给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都很狭窄,到处都是人。每一个人都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好像被什么事给惹火了正在发脾气。还有很多的孩子,他们像一群偷吃的麻雀,也在四处窜来跳去,弄得空间更加拥挤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一个低矮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锅子里咕嘟嘟地煮着什么东西,有人在喊着些奇怪的词儿:“紫檀——品红——硫酸盐。”第二章 初到姥爷家

从此,我就开始了在姥爷家的一段生活。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己都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能够从那样的日子中度过来。

这个家里到处充斥着仇恨。在大人们之间,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然后便是孩子们纷纷地跳进旋涡来。

姥姥偷偷告诉我说,就在我们到来的时候,两个舅舅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母亲和我突然到来,令他们更加迫不及待了。因为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河对岸的村子里去开染坊,等等,等等,每一天都吵翻了天。

几天后,在厨房里吃饭时就爆发了一场“战争”。“战争”不知道因何而起。我只记得两个舅舅猛地跳起来,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大吼大叫,他们的牙齿龇着,很像是狂吠的狗儿。另一边,姥爷脸涨得通红,用饭勺敲着桌子震耳欲聋地大叫着:“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洛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随后两个人在地上厮打作一团。娜塔莉娅舅妈挺着大肚子,哭着喊着,劝着。我母亲把她给半拖半拉地弄了出去。孩子们都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于是麻子脸保姆叶格妮娅就赶羊一样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最后,还是小伙计茨冈制止了米哈洛舅舅。米哈洛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进了地板缝里。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清洗脸上的血迹。他一边哭着,气得直跺脚。姥姥痛心地说:“你们都是亲兄弟啊!”

姥爷指着姥姥大骂她生的什么混蛋儿子。可是到了最后,两个老人家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后来,姥爷说:“哎,分家吧,老婆子!”他们在一起叹着气,躲在一旁偷偷观看的我却不小心碰掉了熨斗,弄出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伸手拎起我:“你干吗躲这儿?你这个坏小子!跟你爹一个样!快滚!”

我飞快地逃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害怕他,他脾气太坏了。我想方设法要躲开他。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姥爷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澄澈见底。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有一天,姥爷问我:“阿廖沙,‘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低声说:“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爹打过你吗?”

我一声不吭。

母亲在一边回答:“他爸从来也没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因为马克辛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噘起了嘴。

姥爷拍了下我的头,又说:“星期六,我要狠狠抽萨沙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我见过人家打猫打狗,还有警察打人。可我从没见过“抽”小孩。舅舅们要想惩罚孩子,就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而孩子们摸摸弹得起着包的地方,转身又去玩了。

我还记得,为了顶针的事情,他们就是这样被弹了脑门。

那天晚饭前,米哈洛舅舅却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利搞个恶作剧,他叫九岁的侄子把格里高利的顶针在蜡烛上烤热。萨沙拿镊子夹着顶针烧得快红了,偷偷地放在格里高利手边,躲了起来想看笑话。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而且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准备帮把手。结果可想而知。我跑进厨房时,姥爷正举着烫伤了的手指头,一边蹦跶,一边吼:“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一开始大家都没吭声。米哈洛舅舅突然说:“是雅科夫家的萨沙干的呀!”“胡说!”雅科夫舅舅不干了。而他儿子哭着说:“爸爸,是他让我干的。”两个舅舅就开始对骂起来。姥爷反而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最后,大家一致认定犯错的人是米哈洛舅舅。我就问:“要不要‘抽’他一顿?”姥爷哈哈笑起来。

但米哈洛舅舅却火冒三丈,对我母亲吼着:“你管好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揪下他的脑袋!”

母亲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敢!”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很自豪,别人都有点怕她,连姥爷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那一次,我也犯了个错。

住在姥爷家,如果说有什么事特别令我痴迷的话,那就是给布料染色了: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太奇妙了!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些话统统讲给了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听。他是个乖巧孩子,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嗤之以鼻,说他可没什么好出息的,就是会个卖乖讨巧,不是正路子。我也不大喜欢这个萨沙。

我喜欢米哈洛舅舅家的萨沙,他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平日里不大爱动,总是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坐在昏暗角落里。我们常常是一言不发地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不一会儿,乌鸦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一种愉快、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去试试看。我费尽力气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塞进放了蓝染料的桶里,茨冈就飞奔而来,一把夺了过去。他使劲儿拧着布,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对我说:“完了,你要挨揍了。”

姥姥也飞奔过来,大叫着,对我又吼又骂:“你这个找死的倒霉孩子哟!千万别告诉老头子呀!咱们得把这事瞒过去。要不这孩子会没命的!”

茨冈擦着手,说:“就怕瞒不住。萨沙保不了密。”

到了星期六,我被叫到了厨房。

房间里面很黑,外面秋雨不断。茨冈坐在高大的椅子上,脸色阴沉。姥爷正在摆弄些什么东西,他把树条儿在水里浸湿了,时不时地挥舞一下子,发出嗖嗖的响声。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坐在小凳子上,不断地擦眼泪,说话声都变了:“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姥爷只管挥舞他手中的树枝。姥姥叹了口气。

萨沙站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我也忍不住发起抖来。姥爷的手狠狠地落下去,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一声接一声发出杀猪似的叫声,而姥爷毫无所动。

这位表哥开始嚷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是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姥赶紧扑过来抱住我,一边高声喊着妈妈过来帮忙。姥爷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肿了我的脸。

身上遭受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我醒来以后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趴了好几天。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的心。我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再是牵着母亲衣角的那个天真的孩童了。

在我的病床前,姥姥狠狠地和母亲吵了一架,她气愤地指责母亲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来保护我这个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孤儿。母亲高声喊着:“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自己也吓傻了!这日子!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后来她们坐在墙角,相拥着哭了许久。

我突然发现,母亲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母亲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还带来了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脑袋,就算是他的道歉了。“好啦,好啦!我的孩子,”他说,“我当时是有点过分了。不过是为了你好呀。”接下来,姥爷开始回忆起他的苦难童年,“阿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好惨啊!连上帝都掉了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越说越兴奋:“小家伙,你还记得吧,你是坐轮船来的。那些船,都是蒸汽跑的。可我年轻那会儿,要让船走起来,就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硬邦邦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得直不起来,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我咬着牙挺过来了,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走了上万里路。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他一边说一边比画,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还唱起了拉纤时候的小调。

听着这些,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像童话里的巨人,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与我亲热地告别。我们这就算和好了吧。不过,他毒打我的事儿,我这辈子还是忘不掉。

大家也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来得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陪着我睡觉。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茨冈。他一头鬈发,有宽阔的脊背,特别牢靠的样子。一天傍晚,他来到了我的床前。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喏,你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他的胳膊肿得老高,“好多了呢,前阵子更糟。你姥爷真是发疯了,往死里打你啊,我用胳膊去挡,结果就成这样了……”

茨冈笑起来非常温和,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然后,他东张西望了一下,悄悄对我说:“下次再挨打时,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难道还要打我吗?”“你以为这就完了?”他说得十分平静。

顿了顿,他又说:“你就记着,展开躺着!记住了没有?”他冲我挤了挤眼,“我是老手了,你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乐呵着,我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了姥姥的故事中总是出现的伊万王子和伊万傻子。第三章 茨冈之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看了出来,茨冈这个学徒工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处境十分尴尬。

姥爷不怎么骂他,还常常在私下里夸他是个好手,以后一定会有出息。因为他真的很能干。两个舅舅在表面上对茨冈还算和善,可对那个快瞎掉的格里高利每天都搞个什么恶作剧才成。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个头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半瞎的老工匠手边。有一回,在他睡午觉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坏蛋给他涂了一脸难洗掉的红颜料。结果好长一段时间格里高利就挂着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脸。但是格里高利从来都是默默地忍耐着,什么话也不说。

姥姥只要看到,就很受不了,挥起拳头对那些恶作剧的人大喊:“该死的魔鬼!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你们会下地狱的!”

私下里,我那两个舅舅却常常咒骂茨冈是小偷、懒汉,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儿。姥姥说,那是因为两个舅舅都想要分家自己开染坊,他们生怕日后能干的茨冈会抢了他们的生意。

姥姥说,其实茨冈是个弃儿,有一年春天她从门口捡到的。当时是夜里了,还下着雨,可怜的茨冈只裹着一块破围裙,都快冻僵了。姥爷让把弃婴送警察局去,姥姥却坚持要留下自己养,还给他取了小名叫伊万。姥姥很爱这个孩子,她告诉我:“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纯洁的人!”

那是当然,我越来越爱他了。

每个周六晚上,惩罚过这一周来犯过错的孩子之后,姥爷都要去专心做他的晚祷。这时,厨房就成了我们俩的乐园。茨冈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纸做了一套马脸,剪了一个雪橇,啊,太棒了!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驰”起来。伊万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哈,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个蟑螂身上,赶着去追雪橇:“它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追呢!”

他又用一条线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不断地头点地。伊万大笑:“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还有一只小老鼠,他把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

伊万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变戏法的时候,他也喊叫着,笑着,变成了一个孩子,和我们没任何区别。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直说:“你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哼,骗人!”

那年伊万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人物。这时,姥爷和米哈洛舅舅一般会出门做客。雅科夫舅舅就抱出了他的六弦琴。姥姥在厨房里摆好了一桌子的菜和一瓶伏特加酒。而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团团转。格里高利轻轻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着光。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有一杯甜酒!

等到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就照例要讲上一句:“各位,怎么样,我要开始了!”然后,一摆他的卷头发,伸长脖子,眯着蒙眬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音乐声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自远方的高山急急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让人顿感忧伤却又不无激越!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

雅科夫舅舅自己喝点酒以后,还经常会边弹边唱。大家就听雅科夫舅舅唱歌,茨冈也一样。他一边听,一边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有时会突然大发感叹道:“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唱个痛快的!”

姥姥说:“来吧,让伊万给咱们跳个舞吧!”茨冈就拉拉衣服,整整头发,慢慢走到厨房中间。随着这吉他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像一团燃烧的火:两臂张开,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喊上几声。

格里高利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噢,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儿啊!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等!”说着他站了起来,向姥姥一鞠躬:“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请赏脸,跳上一圈儿吧!”

姥姥往后缩着身子,可是大家一致要求她出来跳。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

雅科夫舅舅换了一支较慢的新曲子。只见姥姥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她一会儿若有所思,遥视远方,摸索前进。突然,她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顷刻之间,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突然,她旋了起来,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奇迹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

姥姥跳完,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利越喝越多,话也开始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

雅科夫舅舅也醉了,只见他一边撕扯自己的衬衫,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泪流满面地大骂自己:“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我吃惊地问姥姥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姥姥沉默不言。

我就跑去染房问茨冈,可他只是笑着,斜着眼看格里高利。格里高利正站在炉子前忙活着,他停下来,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唉,说起来啊,是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良心不安了,懂了吧?”

格里高利总是让我感到特别自然,当然啦,和姥姥比起来,我还是有点怕他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但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让我感到不安。

我还记得在以前自己的家里,爸爸和妈妈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他们总肩并肩地依偎着。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还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可是在这儿,人们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笑容,孩子们从来不敢无忧无虑地大声欢笑、玩闹。而我自己,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这样的念头让我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姥姥对我很好,可是她太忙了,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我就跟着茨冈屁股后面到处转,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深。每次姥爷暴打我的时候,他都会坚决地挺身而出用胳膊去挡,等事情过去了又会掀起衣袖把那打肿了的地方给我看。每次他都说:“以后我可不管你了!”但是,真要到了下次,他还会管的,他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每逢星期五,茨冈都要把姥姥的宝贝——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姥姥比谁都急。

终于,茨冈回来了!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有的好像不是买的吧?”他一皱眉头,走了。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分量。大舅舅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抄着手盘问茨冈花了多少钱,然后说:“小子,好样的啊,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吧。”

姥姥对我说,茨冈就是喜欢偷东西,闹着玩儿似的,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后来,我问茨冈他会不会被抓住,被人家打死。“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眼明手快,比马跑得还快!”他一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

他抓住我的手,说:“啊,你很瘦,骨头很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你听我的话,让雅科夫舅舅教你学吉他吧!”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搂住我,低低地说:“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起来,那多好啊!好啦,你走吧,我得干活儿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刚入了冬,那天,风雪交加,天很冷。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了,而我犯了错,被关在了家里。

院子里有一个橡木大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的,已经放在那里多日了,他曾经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替自己赎罪。这一天,他们要把这个十字架运走。两个舅舅没有动手,是格里高利和另外一个人帮着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十字架很沉,茨冈一个踉跄,终于叉开腿站住了。

他们一群人走了以后,格里高利就拉着我去了染房,在那儿他一边工作一边和我聊天:“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爷在一块待了三十七年了,他的事儿我最清楚。最早,我们是朋友,一块做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我不行……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我入神地听着格里高利这样絮絮叨叨地讲。他一边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突然,他竖起耳朵听着什么,随后用脚关上了炉门,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茨冈被抬进了厨房。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眉毛挑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像一条小溪在地板流淌。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他的手指头还在微微颤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的腿直打战,几乎有点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科夫舅舅不安地移动着身体,低声说:“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

格里高利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是的,那又怎样?”“你,你们!”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渐渐地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一样。他的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流淌。他就这样躺着,流着血。到了第三天,他还是那么躺着。可是他的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上也不流血沫了。

我浑身发冷,害怕极了,就爬到桌子底下躲在那里,抱着膝盖。

姥爷、姥姥、米哈洛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都一起涌了进来。姥爷眼圈红红的,吼道:“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他举起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你们这帮狼崽子!”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眼泪流出来:“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唉,傻孩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

姥姥跪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万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她沉默了很久,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可怕地低吼着:“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样死去了,随后被无声无息地埋掉。渐渐地,人们也把他给忘掉了。第四章 姥姥,一场大火

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姥姥就来陪我。我躺在大床上,裹上了好几层大被子,安静地听姥姥做祷告。

有时候,姥姥做完祷告脱好衣服,走到床前,我就赶紧紧闭眼睛假装睡着了。姥姥就会说:“又装呢,小东西,没睡着吧?看我老太婆的!”说着,她抓住被子,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我们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要这样闹很久才睡去。不过有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

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姥姥会把家里的事儿全告诉上帝,于是她的祈祷最后干脆就成了唠家常:“主啊,您知道,米哈洛是老大,他应该住城里,可他爹喜欢雅科夫这个小的,有点偏心眼儿!……主啊,劳烦您托个梦给他爹,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主啊!也给我的可怜的女儿瓦尔瓦拉一点儿快乐吧!……主啊,您可能忘了格里高利!您得保佑他不能瞎掉啊,要是瞎了,他就只好去讨饭了!”

我对姥姥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姥姥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讲上帝的故事时,姥姥显得格外庄重,她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用低沉的声音讲起来:“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上帝的身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报告上帝!”“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每个人都由一个天使负责,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姥姥都特别温和。我把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姥姥又画了十字,“感谢圣母!”

这就让我纳闷了,这里的生活也叫“好”?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坏了。有一次,我从米哈洛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娜塔莉娅舅妈在屋里大喊大叫:“上帝啊,把我带走吧……”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格里高利为什么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待在这儿强!”我一直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当我告诉他这个想法时,老格里高利笑了:“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还注意到娜塔莉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是舅舅晚上偷着打的!姥姥对此唉声叹气,她说:“女人天生是苦命的!以前你姥爷打我也打得很凶。我还记得打得最长的一次,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他就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还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躺在床上一连五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哟!”

我吃惊得不得了:姥姥的身架几乎是姥爷的两倍,难道她还打不过他?可姥姥说,那是因为姥爷岁数比她大,又是她丈夫。

姥姥说她还能看见鬼,有时候是一个鬼,有时候能碰上一大群:“……一天深夜,我从鲁道夫家门前过。那晚月光皎洁,到处都亮堂堂的。我就看见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那家伙毛茸茸的,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尾巴把房顶扫得哗哗作响!我就赶紧画十字,向上帝祈祷,结果那黑鬼尖叫一声,就从房顶上掉下去不见了!”

听着姥姥绘声绘色的讲述,我想象着一只黑鬼从屋顶上栽下来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姥姥也笑了:“鬼就像孩子,很淘气。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门突然开了,一群小鬼从炉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这些小东西又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牙儿,尾巴像猪尾巴……结果弄得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水也凉了!”

听了这话,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鬼们从炉口跑出来,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

姥姥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真是数也数不清。不过,我不怎么喜欢听姥姥念诗。那些诗歌都挺奇怪的,比如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在苦难人间视察的事儿;有一首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有的讲的是战士伊万,有罪的埃及女人玛利亚,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她常半夜里把我叫醒去抓蟑螂。我一直佩服她那神奇的听觉:即使蟑螂离她很远,她也能听见它爬动的声音。结果就是在夜里我被姥姥摇醒,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如果我找到并碾死了那只蟑螂,姥姥就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得很开心。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一天,姥姥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大叫着:“上帝!老婆子,着火了!”姥姥“腾”地跳了起来,飞奔出去。

我跑进厨房,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万分:染坊的屋顶上,火舌翻滚着,舒卷着,肆意舔着门窗,火光在寂静的黑夜中就如同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黑云在高处升腾,墙壁好像在抖动,突突、嘎巴、沙沙、哗啦,以及啪啪的爆裂声……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起奏响。

姥姥头顶一条空口袋,飞也似的冲进了火海,大叫着:“硫酸盐,要爆炸了!”大家都来不及拉住她。很快她又冲出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她打开大门,向纷纷涌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帮忙救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

姥姥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格里高利,快!“雅科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整个过程中,姥爷就只知道在那里哀号。“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姥姥最爱的那匹大马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来,看到姥姥,它刷地一下直立起身子来,把姥爷掀了个大跟头。随着一声长鸣,沙拉普终于顺从地向姥姥靠了过去。“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这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走向大门口,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蹿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噼啪乱响。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

我本来还想看看热闹,但实在是被熏得受不了了。姥姥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最后,火终于被压下去了,熄灭了。这时,警察把人们全给轰走了。姥姥走进厨房,坐在我身旁。姥爷也走进来,划了根火柴,一点光芒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脸。他点上蜡烛,挨着姥姥坐了下来。“你去洗洗吧!”姥姥说,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姥爷叹了一口气,抚摸了下她的肩膀,勉强地笑了一声:“上帝保佑!”姥姥也笑了一下,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我听话地去睡觉了。可是刚躺到床上,一阵可怕的号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我赶紧跑到厨房里,在那里,姥爷和舅舅正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姥姥吆喝着让他们躲远点儿。老格里高利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撞上了我:“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说。

他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我身边,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开始抽烟。他的衬衫撕破了,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刚好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听着产妇哀痛的呻吟一声声传来,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我说:“看看,你姥姥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还能叫她接生?”“你瞧瞧吧,生个孩子有多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长大了,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在他的絮叨声中,我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不时地听到嘈杂的人声、关门声、喝醉了的大舅的叫喊声。我猛地从炕上跳了下来,可米哈洛舅舅却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姥爷的膝盖上。我浑身都疼,头昏昏沉沉的,可我什么都不想对他们说。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姥爷让雅科夫舅舅带我去睡觉。我爬上床,舅舅低声说:“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身上又沉重又疼。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门,缓缓地打开了。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她对着灯伸出两只手端详着,孩子似的哀叫着:“疼啊,我的手!”第五章 分家后的平静生活

冬去春来,姥爷家终于分家了。

分家以后,姥爷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所大宅子:楼下是酒馆,上面有阁楼;后面还有一个花园,花园外面就是一个山谷,到处长满了柳树。姥爷自己在楼上住了一间屋子,而姥姥和我则住到了顶楼上。

顶楼的窗户朝着大街,几乎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从酒馆里走出去,东摇西晃,乱喊乱叫。有时候他们从酒馆里被扔出来,在地上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往酒馆里挤。我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一切,可真好玩!

雅科夫舅舅的家安在了城里,而米哈洛舅舅则分到了河对岸的房子。每天一大早,姥爷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转转,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就一副又累又气的样子。姥姥呢,就在家缝衣服、做饭,在花园里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她擦擦脸上的汗,说:“噢,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这么好!宝贝,咱们过得多安宁啊!”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日子过得安宁,因为这个宅子里到处都塞满了房客,他们一天到晚乱哄哄地来来往往。我那亲爱的姥姥,她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对每一个人都关怀备至。她告诉人家可要常洗澡以防长虱子,最好的办法是洗薄荷蒸汽浴;还告诉人家治疗癣疥的偏方;她为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们治病;她告诉人家什么时候该腌黄瓜了,酸牛奶有多少种做法……我整天尾巴似的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对其他的记记几乎是一片空白。

记得有一回,姥姥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我打小就是个孤儿,我母亲是个以卖花边为生的女佣,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时,她们那儿的地主闯了进来要糟蹋她,她吓得跳了窗,给摔残了半边身子,右手也不能动了。地主把她给赶走了。她就到处流浪,乞讨为生。所以,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等熬过冬天,我们就继续走,毫无目的。“流浪的生活其实真好玩呐,可我大了,母亲觉着不能再领着我到处要饭了。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乞讨,碰上节日呢,就到教堂门口去等待人们施舍一点。“我呢,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拼命地学,想着能帮帮母亲。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在全城都有了名儿,人们都知道来找我做手工,我特别高兴!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了,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作,可她很会指点!“我让妈妈不用再去要饭,她说,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后来,你姥爷出现了,他可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就当上一艘大船的工长了!”说到这个,她笑了,弄得鼻子都可笑地颤动着,眼睛里还闪闪放光,叫我觉得特别亲切。

还有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姥姥一起在姥爷的屋子里喝茶。

这时候,姥爷身体不好,他倚着床头坐着,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他声音喑哑,呼吸急促,拿茶杯时手一个劲儿地哆嗦。姥姥没有讲话,就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着红茶。

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想要跑到外面去玩。可是,姥爷突然来了兴致要教我认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打哪儿弄来的。“来来来,小家伙,看看这是什么字?”姥爷用滚烫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用指头点着字母。他身上的酸味儿、汗味儿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他却自顾自地把字母表颠来倒去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问。我也来了劲儿,头上冒着汗,扯着嗓子喊。姥姥含笑说:“好啦,你们都别喊了!”

姥爷哈哈笑着说:“他舅妈说他记性不好,可你看看,他倒是像匹老马似的能记路!”最后,他推开我,把书塞到我怀里:“好啦,把这本书拿走!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都念对了我给你五个戈比!”

我要走开的时候,他却又把我拉到怀里,闷闷地说:“唉,你母亲就这样把你丢在人世间受苦啊,小东西!玩儿去吧,别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飞也似的跑进花园里,爬到山上。外面的那些野孩子们从山谷里向我掷石头子儿,我兴奋地回击他们。我一个人对一大群孩子,可我扔出去的石头子几乎百发百中,打得他们跑到了灌木丛中躲避,我可真是得意极了。

我认字认得飞快,姥爷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很少打我了。没过多久,我就能自己拼读念出诗歌了。于是姥爷就叫我在吃过晚茶以后来读圣歌,我就用手指点着书,移动着,乏味地念着。

有时候,我也会大着胆子请求姥爷给我讲个故事,我反复央求他,最后他就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讲起了陈年旧事:“很久以前,来了一伙土匪。我爷爷的爸爸去报警,土匪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了,把他扔在了大钟的下面。“我还记得一八一二年我刚十二岁,巴拉赫纳来了三十多个法国俘虏,破衣烂衫,冻得站都站不住。老百姓涌上去想要打死他们。可后来,大家和这些法国人都熟了,发现他们是些不错的家伙,经常唱歌……”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摸了一下头,努力追忆着过去的岁月:“到了冬天,暴风雪肆虐,冷得简直要冻死人!那些法国俘虏们就会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跳啊,闹啊,向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到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居然一下子就贴到了肉上,也不怕烫着!“我们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是奇瘦无比的军官、一个叫米朗的勤务兵。那个军官为人很和气,可嗜酒如命。我母亲自己偷着酿啤酒卖,他就总是来买了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他对我很好,我想跟他学法国话,可母亲不让。她把我领到神甫那儿,神甫找人打了我一顿,还控告了那个军官……”

姥爷转头瞪着窗外,有一会儿不说话。“讲啊!”我小心地催促着。他好像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接着说:“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啊!“那个勤务兵特喜欢马,经常跑去帮人家洗马!开始大家还怕他,可后来都主动去找他。他给马治病也是一绝。后来,他就去了尼日尼当了个马医,但是不久他发了疯,给人活活打死了。“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死了。我还偷偷地哭了一场呢。我告诉你啊,孩子,人和人的亲近,不是钱能买到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姥爷的眼睛放着光。他一讲到自己那时候的事就会这样,一点也不像他平时那股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一点儿也不像姥姥,他的脑子里没有童话,也没有故事,只有过去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有时候,姥姥会走进来坐在角落里,许久也不吭一声,好像她不在似的。可是她会突然柔和地插上一句,提出一个问题。他们就开始一起回忆过去,而彻底忘了我的存在。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安静地回忆着,声调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唱歌,但都是些不怎么快乐的歌儿: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老爷……

有时候,说着说着,姥爷就有点失控地乱喊乱叫起来,臭骂自己的那群儿女,向姥姥挥舞拳头:“都是你!你把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姥姥画着十字,低声安慰着他。

要是往常,我和姥姥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没事儿了。可这一次姥姥没注意走到了床边,结果姥爷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的一声打在了姥姥的脸上。姥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我姥姥!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和悲痛!

我冲到顶楼上,自己爬上了床,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姥姥。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睡吧。我去看看他……你别替我难过,也别生你姥爷的气,我也有错儿……睡吧,孩子!”

她亲了亲我,走了。我心里难过极了,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清冷的街道,泪如雨下。第六章 可恶的舅舅

一个晚上,和往常一样,喝过茶以后,姥爷和我坐下来念圣歌,姥姥在洗盘子和碗。这时,雅科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

他那一头的乱发倒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儿,可是脸色不大对。他也不向姥姥、姥爷问声好,甚至也不看谁一眼,只是一进门就把帽子一扔,挥着两手嚷嚷起来:“爸爸,不得了啦!哥哥疯了!他在我那儿吃饭,可能是多喝了两杯,耍起了酒疯,又打桌子又砸碗,没完没了,我和格里高利都被他打了!现在他往这儿来了,还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姥爷的脸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一瞪,怒气冲冲地说:“好啊,你们都长出息了!杀他爹来了,亲生儿子呀!”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一伸手把门关上了,转身问雅科夫舅舅:“你是不是不把瓦尔瓦拉的嫁妆拿到手不甘心?是不是?那就拿去吧,都拿去吧!”

雅科夫舅舅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爸爸,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是来保护你的……”“保护我?!好极了,那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打!”姥爷跺着脚狂吼,“告诉你,不管什么鸡猫狗兔我都相信,可是你,我一点儿都不信!我知道,准是你灌醉了他,准是你让他这么干的!”

在他们吵闹的时候,姥姥悄悄对我说:“快,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你米哈洛舅舅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们!”

我欣然接受这一重任,还很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冲上楼,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注视着街道。街道上尘土飞扬,不多的行人正蟑螂般地四处挪动着。

突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压抑感,我呼吸不上来了!那——就是米哈洛舅舅!他出现在巷子口了,正东张西望。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靴子长及膝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摸着胡子,看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阵势!我应该马上跑下去报告姥姥,可不知道怎么的,我无论如何都挪不动脚步!

哗啦,哗啦,这是他在撞酒馆的门!我忽然来了勇气,飞也似的跑下去,报告姥爷,然后又上去趴在窗户上往外瞧。这时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是谁在弹琴,随风传来一阵阵悠扬而又忧郁的音乐来。酒馆里的人们在高声唱歌,歌声疲倦而又沙哑。

我有一种梦境般的恍惚感,真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最好是姥姥,姥爷也行!

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母亲又去哪儿了呢?母亲从这个家里消失了,突然让我觉得她身上多了很多传奇色彩,我觉着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位绿林好汉,就住在路旁的森林里,整天忙着杀富济贫。

一阵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把我惊醒了。

我赶紧往下面看,只见姥爷、雅科夫舅舅和酒馆的伙计他们三个人正在使劲儿把米哈洛舅舅往门外拉。而米哈洛舅舅抓住门框,硬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把他扔到了街道上。

米哈洛舅舅在大街上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布条儿,头发乱得像鸡窝。他抓起一块石头,猛地向酒馆的大门砸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以后,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姥姥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弯着腰,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上帝啊,饶恕我们吧……”

在这所我喜爱的宅子里,姥爷总共也就住了一年。一年里我们在邻里名声大噪,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欢呼着:“卡什林家又打架了!”

因为天一黑,米哈洛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等待时机下手,弄得大家都提心吊胆的。有时候,他还会找几个帮凶,他们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连大门也没放过,都砸烂了。

姥爷站在窗前,脸色阴沉地听着人家破坏他的家。而姥姥在院子里哭喊着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回答她的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声。

后来的一个夜晚,姥爷病了,头上包着手巾躺在床上,他翻过来翻过去哀声叫着:“辛苦一生,落到这么个下场!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父母无能啊!”

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窗前,像拿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哈洛,你这个小偷儿、癞皮狗!”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哗的一声破窗而入!“没打着!”姥爷哈哈大笑,可这笑声听着像哭一样。

姥姥一把把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

过了不久,米哈洛舅舅又来了,他拿着一根大木棒子用劲儿砸门。而姥爷、两个房客和酒馆老板的老婆,就在门内手拿武器,等着他冲进来好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姥姥在后面苦苦哀求着:“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姥爷突然说:“别打脑袋,打胳膊和腿……”

趁人不防备,姥姥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胳膊,向外面摆着手,大叫:“米沙,我的儿子,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走吧!他们要把你打残啊,快跑!”可是米哈洛舅舅毫不理睬,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棍子!姥姥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在念叨着:“米、沙、快、跑……”

姥爷他们几个人一齐动手,一下子就把米哈洛舅舅扔了出去。

他们把姥姥搀回到屋子里,又叫人去找接骨医生。姥姥痛苦地呻吟着,有气无力地说:“我说,老头子,你把财产都给他们吧……”“那瓦尔瓦拉呢?我们的女儿她又该怎么生活?还有这个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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