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庐日记(1941-1945)(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2 00:3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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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静远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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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庐日记(1941-1945)

让庐日记(1941-1945)试读:

篇头语

前两年,我把三十多年前自己的一份隐私(情书)交给了社会。现在,我又倾箱倒箧,将一份更早也更具隐私性的文字——日记——交了出来。情书是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写的,日记则是一个人只为自己写的,是灵魂深处的独白。那么,一向拘谨的我,到了这把年纪,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把这些最最不可示人的绝密隐私公之于众?

我想是因为,世纪末涌上心头的那股飘忽的令人惆怅又令人激越的乡愁。一个身心归属于20世纪的人,在与自己的世纪告别时,不免离情依依,向它投去最后一瞥,默默递上一份小小纪念品,一札刻着自己与世纪同行脚印的纸片。

一位文学朋友曾对我说,在现今浩如烟海的出版物中,记录着百年来中国知识阶层生存状态的作品,以20世纪40年代的为最缺。这给了我交出这些日记的决心和勇气。我的日记所记的正是这个时期这个阶层的事,因而可能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它或许能为一首无比辉煌的世纪交响乐添加几个音符。我相信,从沧海一粟的个人那微不足道的心跳,可以触摸到空前宏伟的大时代的强劲脉搏,透过那株苍劲繁茂的历史大树的一片叶子,可以追寻它扑朔迷离、变幻莫测的光和影。因为这是20世纪无比悲壮的史诗的一个片断——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的一角发生的普通人的戏剧。

时间:1941-1945年。

地点:四川乐山武汉大学。

人物:构成一所大学主体的师生员工,以及环绕在他们周边的各色人物。

剧情:在全民抗战的大背景下,在一所偏安大后方的最高学府里,一群高级知识分子纷纭杂沓的生存状态和心理情势。而戏剧的主人公,一个女大学生,用一颗热切敏感的心,逐日捕捉和记录下这一切动态。

登上舞台的教师队伍中,有许多全国知名的鸿儒,如文学院的朱光潜、缪朗山(灵珠)、袁昌英、苏雪林、凌叔华、陈西滢、方重、罗念生、朱君允、孙家琇、刘永济、杨人楩、杨东莼、叶麐,法学院的刘秉麟、杨端六、戴铭巽、彭迪先、刘廼诚,理学院的张镜澄、萧君绛、吴大任、石声汉、高尚荫,工学院的邵逸周、郭霖、张宝龄、白郁筠、余炽昌,两任校长王星拱、周鲠生……有的只露一面,有的则有相当充分的表演。在日益加剧的物质和精神压力之下(几年中因贫病交加而英年早逝者至少有七人),一些人恪尽职守,教书育人,不少人迫于生计自谋活路,也有少数人把尊严廉耻抛在脑后,不择手段地只顾捞钱。林林总总,构成一幅20世纪40年代的儒林外史图。

在乐山舞台上亮相的,还有校外的各界社会人士、文化名人和军政显要,如李约瑟、黄炎培、冼群、冯玉祥、杭立武、白崇禧。而乐山舞台以外的人物则更多,如孟志荪、罗斯福、王世杰、胡适、郭沫若、成舍我、孔祥熙、汤恩伯等。以读后感的形式述及的中外作家则有斯诺、鲁迅、赵超构、臧克家、郑敏、徐、张爱玲等。至于在读书笔记中出现的外国作家和作品人物,更是不胜枚举。这是一出历时四载、人物众多的热闹大戏。对各色人物进行观察、描绘、分析、评说,是一个渴望了解人生的年轻女孩至感兴趣的题材。

舞台上最活跃的当属一群青年学子,一群在战时艰苦条件下保持蓬勃朝气的少男少女。五色缤纷的女生宿舍,住房与伙食,多数学生赖以生存的唯一经济来源——二斗三升米的政府贷金,因营养不良导致的惨痛早殇,异乡孤魂的最后归宿“第八宿舍”——学生公墓。各种思潮倾向的交汇冲撞:认真求学以图报国的热血青年;只顾啃书不问其他的夫子;胸无大志混文凭者;追求真理传阅进步书刊的“左”倾同学;通过娱乐社交发展信徒的基督教外围组织“团契”;不带政治色彩的各种文化与社交活动:剧团、歌咏队、校友会、同乡会、迎新送旧、郊游、学术讲座、茶馆文化、小吃、集体游戏……与一切时代的大学生无异,生活中占很大比重的是还处在半开放半封闭状态的男女社交,狂热的或羞怯的求爱信,避人耳目的人约黄昏,导致精神失常的无望的单思,两心相许终成眷属的美满姻缘,锥心刻骨的失恋,惨痛的失足和被弃——形形色色的婚恋观和求偶实践,构成一座20世纪中期的大观园。

八年中,这座川西小城唯一的最高学府,给闭塞的地方带来商业的繁荣和文化的气息。被小城养活了的两千名读书人,与当地居民有着千丝万缕的接触维系,在某种程度上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与地方士绅、政商学界的礼尚往来;在本地中学和企业单位兼职兼课;当地的民情风俗,外国基督教会和传教士,圣诞节的音乐崇拜,复活节的洋童表演,令人垂涎的川式饮食文化,还有那美不胜收的风景名胜,随处可见的水墨山水画一般的风景,令人想起沈从文的《边城》——种种人文的和自然的景观,点点滴滴收入日记,构成一幅幅五色斑斓的浮世绘。

尽管远离大城市文化中心,武大却也不乏多彩的文化生活。除本校的活动,不时也有外来的学者名流、文艺家、演出团体光临。战时大后方一个突出的文化现象是话剧的蓬勃兴旺,乐山也不例外。校内一些学生剧团不断演出中外名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风雪夜归人》、《茶花女》、《莎乐美》等),一度的盛事是1943年春进步剧团中华剧艺社来乐公演,武大师生得以饱赏高水平的话剧艺术,如《孔雀胆》、《天国春秋》、《清宫外史》、《胜利号》,等等。与话剧并驾齐驱的是音乐,特别是合唱。那时,各大学和名牌中学都有自己的合唱团,例如我曾就读的重庆南开中学合唱团,在李抱忱先生的指挥下,在山城享有盛名。经过音乐艺术熏陶的各路中学生汇集到武大,自然结合为水平不菲的合唱组织,演唱有相当难度的抗战歌曲(黄自、冼星海、贺绿汀)和中外艺术歌曲。而流行于陪都舞厅酒楼的低俗靡靡之音,在校园内无立足之地。每当外地的名家(蔡绍序、郎毓秀、刘雅琴、张舍之等)来开演唱演奏会时,就是乐迷们最盛大的喜庆日。美术方面,举办过关山月、赵少昂、黎雄才等名画家的画展。校内则有凌叔华开过花鸟画展。在学生壁报上崭露头角的有漫画家方成。而在国内和法国专门学习过绘画的苏雪林,只躲在阁楼上偷绘她的黄山风光,借以陶冶情性,从不示人。由于对各门艺术的特殊爱好,这类活动在我的日记中有特别翔实的记叙,构成了阴霾的战时天空中一抹绚丽的云霓和亮色。

处于舞台中心的,自然是日记的作者我自己。由于父母长期在武大任教,我的地位不同于一般同学。武大不仅是我的学校,也是我自幼的家园。父亲杨端六任教经济系,做过法学院院长、教务长。母亲袁昌英任教外文系,是“五四”以来的著名女作家。四年中,我两年住校,两年住家,我对武大的观察,来自学校和来自家庭的两种角度。有三年,我家住城西陕西街尽头一处名叫“让庐”的宅子,与苏雪林、凌叔华紧邻。这三位被誉为“珞珈三杰”的女作家的生活、事业和友谊,在我的日记中占有相当的份额,我写过一篇记述她们的回忆文。“让庐”,浓缩着我从少女到青年的成长过程。这就是我把“让庐”作为我的日记的题名原因所在。

记述最详尽的是我的家庭生活,亲情、天伦之乐,因性格的差异和经济困难造成的摩擦、矛盾、冲突、烦恼。这幕家庭剧的核心,是母亲。母亲之于我,远远超越一般的母女关系。她不仅是至爱至亲者,还是谆谆善诱的师长,人生道路的启蒙者,是我心仪文学的领路人。从她那里,我继承了文艺的基因。她把我当作文学幼苗悉心培养,助我编织起绚烂的写作梦。在她的鼓励下以及通过对中外名著的阅读,在我心中燃起了狂热的创作欲望。我一篇接一篇地试写小说,但获得发表的只有一篇中篇小说。正当我似乎满怀希望要扬帆在文学航道上时,时代思潮的转型阻扼了我的航向,打破了我的作家梦。因为使母亲获得成功的那个时代已成为过去,她的那条老路,我已不可能再走,而新路又如雾中的远景一般渺茫。但四年中我把日记当作积累素材和练笔的场所,却也不枉然。它使我养成了观察和思考的习惯。在后来的几十年,命运虽使我离开了文学,却没离开文字工作。

日记的叙述是双向的,既有形而下的具象描绘,又有形而上的思想务虚。往往是一段实事,跟随着一段感想评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思想认识谈不上成熟,却也不落陈规俗套,不时冒出新意。虽芜杂,但有一个主题始终不变——真诚强烈的爱国情怀。这是与抗日战争的大环境分不开的。

出生在1949年以后的人,处在50年拒敌于国门之外的环境,和平已像每日吸入的空气一样习以为常而平淡无奇,可能难以体会到战乱给人们造成的精神压力和痛苦。那年头,尽管偏安大后方一隅,还能照常读书过日子,但天空也无日不布满战云。除了随时有可能在日寇炸弹下家毁人亡,且不知哪天沦为铁蹄下的亡国奴,这不是危言耸听。翻到1944年秋的日记,当世界大战的胜败已成定局,和平的曙光已出现在天际时,日寇却大举进犯西南各省直逼四川。我们一家人惶惶无主密商逃生之计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切肤之痛,使我深感缺少一个强大祖国、强大人民军队的庇护,何谈黎民百姓的安全福祉,缺少国家民族的安定,何来个人的前途和希望。我的根深蒂固的国家民族观念,除了得自于父母师长的教诲,就是在这种现实环境中扎下根来的。它不是抽象的、理论的、概念的、灌输的,而是像饿了要吃饭的本能一样实实在在不言自明的。日记中,我密切关注着时局,与个人生活穿插交错的是国内外战事的动向,有如一篇微型的战争风云录。青年时代深入心田的这种体验,使我懂得这50年拒敌于国门之外的和平局面的弥足珍贵,尽管会有人讪笑这不过是毫无深意的老生常谈。是的,是老生常谈,但它是真理。

与忧国情怀并行的是忧民意识。战争缩短了我家与一般百姓生活上的距离,在思想感情上贴近了平民大众。从阅读文学获得的精神富足与幸福感,使我愈发同情那些被剥夺了文化雨露滋润的下层民众。我写过一篇以民众教育为题的小说《静水》,并倡议在女生宿舍办民众夜校。忧国忧民的双重情怀,使我对文学的理念,由初时的以写作自娱转向严肃的社会使命感。同时,随着社会进步思潮的大形势,我又逐渐抛开远离政治的清高思想,转而接触并接近进步思想,萌生了想要了解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愿望。日记在描绘一个知识青年个人的思想转型时,也多少展现了那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的社会动态和历史景观。

恰如我看重事业和责任,我也执著于个人幸福和爱情的追求。浸透心灵的文学,使我的情爱观具有浓厚的浪漫色彩。我不齿于世俗的择偶“条件论”,只求一个灵犀相通的知音。几次试探失望之后,在即将离校前,却不期遭遇到梦寐以求的爱情体验。那如火如荼的初恋,也是最后的唯一的终生之恋。日记中那些颇似浪漫言情小说的记述,并无丝毫虚夸和矫饰,都是实实在在的真情流露。尽管那只不过是人类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爱情故事的一次小小的演示,但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看,却也可以说明在一个人心相对纯朴的时代,青年人对待爱情的真诚执著。

日记的最后一篇,标明日期是1945年8月10日。历史在这里为腥风血雨的八年抗战画上了句号,也标志着我四年大学生涯的结束。接下来,我的生命旅程跨入了就业、留学、迎接解放的新篇章。取代了日记的,是历时三载的两地情书,1999年以《写给恋人(1945-1948)》为题出版,那是我的大学日记的续篇。 

全部原始日记约计50-60万字,为避免过于冗长芜杂,我删去了大量篇幅,压缩为25万字左右,尽管不得不为此舍弃我以为并非全无史料价值的内容。

删节工作总共动了四次艰苦的大手术,历时三载。这期间,我的老伴严国柱协助我做了大量认真的权衡轻重去留的考虑和决断。在我几度丧失信心和勇气而欲罢手时,是他给我打气,以他的化名“顾耕”(只顾耕耘,不问收获)中包藏的做人态度,鼓舞我坚持下去,因此,我感到有必要在这里一提。

为了关心和支持我出版这本日记,许多朋友和同志曾热情地给以精神鼓励和实际帮助,有的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为我联系出版单位。对沈昌文、戴文葆、李辉、邓九平、张昌华、沈晖、林言椒、傅光明、陈小滢、陈应年、常绍民、董秀玉、孙晓林、孙法理、皮公亮、杨弘远及其他朋友和同志,我铭感在心并致以由衷的谢忱。

我要感谢母校武汉大学和武大校友会的鼎力相助,特别要感谢武汉大学出版社的负责同志,是他们的慷慨采纳,圆了我出版日记的梦。感谢负责编校此稿的王雅红、陶洪蕴等同志,她们认真细致的审编工作,改正了原稿中许多差错,提高了书稿质量。杨静远2003年4月

卷首语

它将要成为我最真实的导师,促成我人格的修养。它是我良心的自白,我如果欺骗了它,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忠诚。它是我经历的记载,代表我的生命史。

引子

1941年夏,我在重庆南开中学毕业,回到川西小城乐山我父母的家。父亲杨端六是武汉大学经济系教授,母亲袁昌英是外文系教授。弟弟杨弘远小我十岁,在上小学。我家随武汉大学迁来乐山时,最初住在城中心的鼓楼街,和周鲠生教授(后任武大校长)、刘秉麟教授(经济系,法学院院长)合住一院。1939年8月19日,日寇一场灭绝人性的大轰炸,烧毁全城三分之二的精华地段,我们那个院子连同三家全部财物顿成灰烬。为免再遭荼毒,我家在城北郊岷江边成乐公路旁买下一处农舍,稍事修整后住下。八十岁的祖母还和我们住在一起。

1941年夏,中央大学、西南联大、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四校联合招生。那时日机轰炸频繁,父母不放心我一人在外地上学,让我报考武汉大学,为图全家团聚,有个照应。我考上了武大外文系,此后就在乐山一直读到1945年毕业。从1941年夏,我开始记日记,整整四年不曾间断,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我离家走进社会,一年后赴美留学。1941年7月14日,我写下第一篇日记。这时我十八岁半。

1941年7-12月

1941年7月14日

回来两天了,在家里整天东摸摸,西看看,闲了两天。今天天晴了,赶紧把箱子、被包打开来晒,清了一下午东西,非常快活。上午妈妈叫我读读英文,我把Rip Van Winkle〔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名著《见闻杂记》中的一篇《瑞普·凡·温克尔》〕一课稍念了一下,吃过早饭妈妈叫我dictate〔听写〕一段,然后又造了六个句子,错了四句,不过是很小的错。我的英文真不行,一定要自己奋发点才行。四点钟帮爹爹在园里拔了一会儿草。家庭的乐趣我现在是在充分地享受。只有离家久的人才会懂得家的甜美!今天妈妈给了我这个精美的本子,我将要最珍贵地利用它,保存它,使它成为我将来事业的重要材料……〔下面一长段讲苏雪林先生为租房受人愚弄的事,从略〕我是不信天的。但是自然的定律是什么,我真疑惑。如果不能善有善报、恶有恶果,那么“自然”怎样鼓励人为善?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做好人?苏先生做了一世好人,把自己心血换来的一点儿财产全捐给国家。这种热、赤、忠、牺牲,或者说是傻气,中国人中有几个?然而结果她的境遇是这样悲惨,天理在哪里?而一般损人利己的聪明人,恐怕连最后的良心不安都没有吧!这世界是不是正竭力地淘汰傻子,留下少数的聪明人来享受幸福?我想到世界上到处都是恶人,真有些害怕。我怎样保持自己的“真”而又不为他人所欺?我以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倾心吐胆。但这不就是虚伪吗?想来多么伤心,怪不得许多人想开了,遁入空门,其实他们才不见得真相信那念经打坐哩!我不管,无论如何我要做一个真诚的人,宁愿没有一个朋友。我希望我能遇着几个真正的好人。唉!世上的陷阱太多了,我自己的灵魂是否真是纯洁可靠的呢?1941年7月17日

下午和妈妈进城。先到干爹〔陈西滢〕家,然后买了些小东西,预备送给我的先生〔刘年翠,我的中学老师,后来的武大副校长高尚荫的夫人〕。一双小孩的鞋5元,两双小孩的袜共5元,两条白麻纱手绢4元。我对现在的物价简直有些麻木了,不知道每样东西的价钱应该是多少。好在我现在不缺什么用品,不用上街买。到了刘先生家,她要我在考试〔高考〕的那三天到她家来住,我答应了。她的妹妹年芬,也要考,所以我有同伴了。然后到苏先生家,吃了一大盆花红。送给她两个大西红柿。再到顾先生〔顾如〕家,她后天要走了,坐飞机到仰光去消夏。这年头恐怕只有她一人能做这种旅行吧!1941年7月18日

下午把作文抄好了,拿起地理来看,简直慢极了。我一定要以在学校念书速度的一半来读这些书,不然恐怕要看不完。天黑以后在园里帮爹爹除草。我真需要劳动,不然肚子胖起来怎么好!我现在知道人们为什么爱打扮,因为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我不爱打扮是因为我满足于自己现在的样子。如果肚子胖起来,我大概也要着急了。1941年7月20日

吃过晚饭和妈妈坐在廊下谈话,谈起中国的好人与坏人,真令人气愤。最后说到苏〔雪林〕先生。她是一个完全的好人,但现在却眼看着要饿死。她以前捐金救国那番热烈伟大的事,现在没人提了,大概人们都忘了。我想以后能著作的时候,一定要替她写下来,使她名垂千古。1941年7月27日

上午十时来〔空袭〕警报,下午二时才解除。这次炸的是成都。听说有300架敌机哩!成都完了。1941年7月28日

又是警报,连着五个钟头。我们不必动。重庆、成都的人可太苦了。吴伯伯(吴学义教授)下午来,告诉我们广播的好消息:英美对日断绝一切贸易关系。哈哈!日本鬼,现在可够受用了吧!我希望它和英美开战,我们好松口气。还有一个消息是,中国人民在美国银行的存款被美国政府存封。可是一般小户依此为生,真不得了。晚上妈妈又劝爹爹到重庆做事,爹爹还是说不可能。我很难过,觉得自己是父母的累赘。但是有什么办法?我应当坚忍这磨难的时代,不该受一点儿委屈就胡思乱想。是的!要坚忍。1941年8月1日

一早醒来,就有人报告岷江水已涨得很厉害,快上公路了。我们急得什么似的,连忙理东西,连铺盖都捆了搬上楼。时时去看水。这次比上次涨得更高,离公路只有两尺左右,并且时时在涨。知道这一次不能幸免。回家后把西红柿全采下,一个大南瓜也采了。很早就把婆送到干爹家去,我们在家里等水。晚上又把铺盖盘下来睡。1941年8月2日

一早醒来,爹爹说水已退了。好!这一次的危机又过了。天晴了,大概又有警报吧!人生在这时代,真正是要备受折磨。天下雨怕水,天晴了又怕空袭。哼!挣扎下去,就会出来的!不用灰心。1941年8月7-8日

这几天遭了非常可怕的危机。一句话,就是兵灾的将临。每天从各处来的消息,各色各样,恐慌万状,使人神魂不定。听说中央军〔国民党政府的军队〕要来实行解决,川军〔四川军阀的军队〕准备抵抗,并且扬言在中央军来前先杀尽中央人。我们住在这乡下,没有丝毫保护,真是太危险了。1941年8月9日

早上白先生来报告好消息,说川军决定退马边、峨边。问题大概是解决了。我们高兴极了,想着又过了一险关。不料下午全华公司〔下江人开的酱油厂〕的钟先生来了,报告可怕的消息。听说两方面今晚八时开动。这一来,把我们吓得面无人色,也商量不出什么办法来。好消息和坏消息夹着来,不知怎样置信。好像是城里安全些,但我们不能去。妈妈要我一个人在解除警报后就进城到苏先生家去。天啊!此生此世想不到也遇到这种凄惨的事。比那次大火还要可怕。我一面理着东西,一面想着最可怕的结果。如果我在城里,听见家里遭劫的消息,我将会怎样的焦急!等到打完了,我的家也完了,我还怎样活?我是不是应该忍痛活下去?想想这些,我不想走了。我愿意在家里和一家人同归于尽。我吓得手发抖,脚发软,什么时候这种威胁——死的威胁、痛苦的威胁能解除,啊!我该怎样地感激啊!1941年8月10日

昨晚六时过,钟先生来了,告诉我们形势并不怎样危急。中央军暂时妥协,全到西昌去,当然以后总归免不了有事。我们本来预备进城的,听了这消息也就乐得留下了。1941年8月16、17、18、19日

16日清早,年芬来叫我,我们吃了一碗面,马上到文庙〔武汉大学校本部和文法学院所在地〕去。第一堂考国文,题目是“自述在中学学习国文的经过”。下午考理化,没考好。17日上午考英文,也很容易,作文题是My English Teacher〔《我的英文老师》〕,我写的是卢子才〔嘉属联中老师〕先生。下午考地理,考得不错。18日考数学,可气苦了我,四个大题,一题不会,真是一辈子没有碰过这种霉头。回来都要哭了。这次题目是汤璪真先生出的,好本领,难倒这么多人。下午考生物,还不错。19日考公民〔高中设的政治、法律常识课〕,还满意。下午考历史,一塌糊涂。这几天苦也吃了不少,不过在刘家住得很舒服。17日来了一次警报,十余架飞机从头上飞过去,以为这次不可免,血液不寒自冻,但终于无事。19日我想起是个什么日子〔1939年乐山大轰炸二周年〕,颇有戒心。下午回家后,知道敌机来了四批,一批炸内江,一批炸自流井,两批炸乐山,中途遇雨,只得将“礼物”送给自流井。哈!日本人倒懂“幽默”,居然来替我们举行“二周年纪念”。1941年8月23日

今天吃过中饭来紧急警报,一点半钟来飞机,我们赶快进洞。今天天阴,雾气很浓,敌机在头顶上盘旋了三十分钟左右,投弹不多,大概十枚左右。一会儿去了,一会儿又来了,来来去去一共三次。走了以后,我们出来看见城内冒烟,据说在老霄顶下面,不知是不是在武大。今天炸得远不如上次厉害,飞机也只有九架的样子,并且只有一处起火,看这样大概还要来。我们洞里躲了17个人,白家、巩家、连陈嫂。天哪!我有些麻木了,城里的一部分人现在正在受难,我在这儿竟毫无感觉。警报解除后,妈妈进城去。回来告诉我们,烧了半条县街,炸了白塔街、陕西街、土桥街、河街等,死伤人也不多。朋友们家都无事。1941年9月4日

天气又是非常闷,裤子也做不完。拿起《新时代》来看,反增加昏烦。倒是吃过晚饭好些,在白家大门口闲谈。白先生讲了许多趣事,什么L. L. D.(Land Lady's Daughter)〔中国留学生在英国,常与房东太太的女儿发生纠葛〕。有一个故事相当好玩,讲一个上海阔而美的小姐跟一个美国水兵好,后来又被他扔了。我记下了。1941年9月7日

今天是婆动身回湖南的日子。早上起得很早,写了一首打油诗给安祥〔三叔的三女儿,在重庆读南开中学〕,录如下:送安安姑娘急步出园门,但见流水涛涛,苍山重重。纵将我双眼望穿青天去,何处寻你太真芳容。烟云漠漠,细雨蒙蒙,想你已在江上临风。绿水蜿蜒无穷止,不如我万缕离恨断肠衷。休忆昔日明月夜,梧桐下携手共诉心胸;但望明朝旭日高升处,山巅上并肩同歌重逢!

早上来送行的人很多。天下微雨,洒在脸上非常舒服。到了全华〔酱油公司〕前面的江边,包好的船已在等。于是扶婆上船,大家说了再会后,船轻水急,如梭而去。1941年9月12日

妈妈上午进城了,我管家,教弟弟读书。下午妈妈回来,告诉我考取了,并且是成嘉二区外文系第一名。虽不怎的,却也了却一桩心事。1941年9月20日

爹爹看报,报告我们明天有日食,一定要留心看。《西游记》好容易看完了,极好,以后每天可以努力做事,不至于被它羁住了。1941年9月21日

天气果然晴了,虽然满天的云,日食倒看得更清楚。到十点半钟,那太阳已成了一弯新月,非常奇观。1941年9月22日

报载湘北激战,爹爹又急了,说是把婆送回湖南是再错。唉!世界太乱了,今天不知明天会变得怎样。昨天借年芬的一本《101》〔英文名歌101首〕,今天拿来唱着玩儿,宜姐〔三叔的次女〕说很好听。沪舅舅上午来了,他要回上海,妈妈劝了他很久,后来简直是责备他,妈妈为他急哭了。1941年9月23日

上午报载战况,使我们非常着急。爹爹提起送婆的事,大烦躁一顿。妈妈后来想想事情不顺利,哭了一大场,说做人无聊,只是舍不得小孩,不然死了干净。宜姐劝了很久,连她自己也哭了。我倒是忍住了没哭,但把妈妈劝去睡了后还是哭了一会儿。我想到中国抗战胜利不易实现,又想中国人坏的这么多,这个国家存在的希望很小,倒是对自己的命运看淡了。想着到了那一天亡国的日子,我们就可以从容地跟着民族死去,倒是最好的结果,免得活着受罪。1941年9月25日

妈妈和宜姐今天走成了〔去成都看病〕,七点多钟动身。昨晚妈妈告诉我一件事,是关于一个西藏女子的。她是一个豪杰,于抗战的贡献极大,现在领着一群难童在康藏等处宣传。我心里佩服得了不得。睡在床上,想着我要试试写作才好。今天妈妈告诉我的事是很好的材料,何不把它拿来,写一个很美丽的故事?于是我请妈妈把它让给我。妈妈非常支持我,并且答应给我找材料,叫我多研究西藏的民情风俗,以作背景。我想了又想,兴奋得了不得,怎么也睡不着。看了一会儿Good Earth〔赛珍珠的小说《大地》〕。妈妈这时想已到了成都。1941年9月27日

下午跟爹爹在园中除草,又看了几页Good Earth,就写信给君若〔刘君若〕、淑莲〔许淑莲〕。写给淑莲的有一段我可以记下来:“你到底是个乐天者,什么事都以欣赏的眼光去领略,比如你说看着忙碌的众生是有趣的,为什么我却不能呢?我的想法有点儿像荀子而又不同。他说人性是恶的,但可借教育的力量来挽救。我不管人的生性到底怎样,只是以现状来看,人是恶的。好人固然有,也是恶人中比较不恶的,并且,我以为这是无可挽回的。人是太聪明了。婴孩之所以善良,因为他们还没有充分的智能,没有为恶的能力。只要他聪明一分,他就坏一分。而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好人是被淘汰的。这样,谁还愿意做好人呢?历史的毁誉不能引诱人向善。因为一个聪明人是宁可选择实在的利益而不顾及空洞的名誉。这些都是使我悲观的原因。你能替我解释,指引我出迷途吗?”1941年9月30日

昨晚想我那篇未作的小说,想了一段,现在记下:“葳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她已决然地挣出了那陷人的泥潭——可怕的家庭,恢复了自由的生活。现在已经找到一个很适当的职业,开始投身社会。”有几句话很令我发生兴趣:“我的生命是一重重无止尽的阻难,我的生活,就是去突破它们,跨越它们。当我打破一重难关,略走几步太平路,第二重又赫然无情地横在我鼻前。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我才跨过最后的一道难关。”好!这是一个善斗的灵魂,她的生活是充实的,她的生活是有意义的。由这几句话,引起我的感想。我的见解和她不同。我以为,我的生命,却是一长串数不完的美梦。我的生活就是去追捕它们,实现它们。当我追着了一个梦,立刻毫不迟疑地向第二个目标进攻,纵使横在我和它的中间,是毒蛇猛兽,或是峻岭急湍。直到我瞑目的前一刻,它们依然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因此,我想给这小说题名为《追梦》。1941年10月1日

爹爹的腿痛〔坐骨神经炎〕得极厉害。我给他擦了一次药,也没有什么效力,看着他那样痛苦,真不忍心,但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怜的老爹,唉!昨夜的梦使我心神恍惚,坐立不安。我不愿想它,但我应该记下来。为什么当我一闭眼,妈妈就在房里说话,我梦见她的灵魂来了,好像哭了,不知念叨些什么话,又叹了几口气。我惊醒后,满身大汗,心中又恨又怕,黑夜是那么的神秘,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隐伏着恐怖。我整个地感到不安,压迫,觉得噩运正降临在我身上。虽然我自己竭力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淡泊话来自解,但我怎么舍得!我永远要伸着双手拒绝噩运,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拒绝死神一般。但我怎能抵抗那不可捉摸的暗势力?天哪!但愿这些都是偶然的潜意识无聊的活动。所以我今天立刻写信给妈妈,让妈妈回信来证实这一切的虚妄吧!1941年10月2日

谢天谢地,怎么也想不到的,妈妈今天回了。昨天、前天的担心是白费,真是再荒谬也没有的事了。不用等信,她的回家证实了我是在自己吓自己。好吧,我得到一次经验,我再也不信那些所谓“心灵感应”,据说它们常感应着异地的亲人。前夜的梦,谁说不像一个先兆?但事实是如此相反!妈妈的眼睛虽没治好,但经过严密的检查,没有什么病,水泡只要不吃刺激物就可以,黑点根本没关系,自己会好的。1941年10月3日

爹爹今早起来时腰痛得不能动,我们几个忙着去扶他。我一个人弄了早饭——蒸玉米粑。吃过早饭,爹爹进城看萧先生,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说是萧先生得到湘北大捷的消息,我们都快活得拍手。我几乎不敢相信,怎么第三次还是大捷呢?晚上白先生来报告今天广播湘北大捷的情形,说日本几十万军队被我们包围在长沙附近,没有接济,大溃,分三路向北窜逃。唉!真伟大,我们的军队!我们军队如此好,政治却如此昏暗,真可气极了。好,爹爹可以不为婆的事焦心了。接到沪舅舅的信,他决定回上海,现已下重庆。1941年10月11日

晚上听说攻到宜昌的消息,如果宜昌能站稳了,我们就好得多了。1941年10月13日

爹爹的腿痛好些,自己进城找董医生打针去了。上午朱光潜先生来,今天听到的消息是宜昌已收复。好呀!1941年10月17日

昨晚妈妈和爹爹商量搬家进城的事。爹爹说,要搬进城也可以,只是现在还不能,因为存的用品太多,搬不动家,并且苏先生的房子〔即让庐〕还没空出来。要进城,得等苏先生的房子空出来、存的东西快用完,那时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去了。妈妈觉得也对,就决定暂时住在乡下。我先住校,弟弟再晚一年上学。1941年10月24日

天气好极了,太阳很大,只是太热一点儿。我还是决定下午进城去宿舍〔白塔街女生宿舍〕。1941年10月26日

上午开始写那篇小说,我的处女作。以吴元真做材料,以我9月30日的日记做开端。写了一天,还只一点点。1941年10月27-29日

每天继续写那篇东西,29日写完了,我自己觉得开头写得不好。吃晚饭时接到一封信,奇怪极了,是东湖中学〔战前珞珈山武大附中性质的中学〕的同学戚光写的。1941年10月30日

明天是邮票加价前的最后一天,所以要写信最好今天写,明天寄出去。我没有什么信可写,就写了一封给熙芝〔李熙芝即李林,李四光先生之女〕,回了一封给戚光。下午接着修改文章,不知费了多少力。唉!原来写文章是这样麻烦的。1941年11月3日

早上起来很早,上大学后好像不知道时辰似的,只看别人怎么做就怎么做。吃过稀饭,和刘年芬、谢菁〔外文系同班同学〕一同到文庙,等了很久才上课。第一堂是谢文炳先生教基本英文。第二点钟纪念周,第三点钟方先生〔方重,外文系主任〕教本系英文,他发音清楚极了。下午听了三个多钟头的军训,爹爹也讲了。妈妈来了一封信,说文章已看了,预备给我寄去。唉,做大学生太自由,我过不惯哩!1941年11月10日

早上下雨,院子里又湿又滑,难走极了。我端着一脸盆水,差点儿跌一跤。1941年11月13日

上完一堂国文课后到对门进德幼稚园去看书。草地上放着一张长凳,年芬、俊贤、我三人坐在上面。年芬织毛线衣,俊贤念日文,我念英文。晒得暖暖的,书也懒念,我就坐着发呆,望着地上晶亮的露珠出神。美丽的露珠,它和星星同样莹洁,但星星是在天上,是不能高攀只能瞻望的仙子。而露珠,则是土生土长,虽然在乱草上,却能加倍发出绮丽的彩光。她们缀在草叶上,任人践踏,她们的生命虽然短促,但那没有关系,只要在雨水雾霜洗过的草地上,在阳光爱抚下,她们又一闪一闪地出现在人们的脚下。幼稚园下课了,许多很小的孩子摇摇摆摆走出来玩。他们很小,有些路都走不稳,但那不妨碍他们的游戏。他们和成人一样有他们的念头,有他们的生活。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园子,他们并不嫌小,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天地。孩子们和露珠一样明洁,一样活跃。晚上六点钟到浸礼会去练圣诗,预备圣诞节表演的。很有趣,只是太热。我不仅是说屋里的空气热,同时也是说一群人的心绪热。我这“北极动物”有些不惯。我懂得,这是所谓青春的活力,年轻人都是好热闹的。我呢?从来没有这些。我只喜欢在幻想中探求,如果是真实的,我就要受不了。我是一个扑灯的蛾儿,火焰的神光引诱我近去,但是当我飞拢,立刻感到灼热和压迫,不得不稍离开些。不要紧,我会习惯起来的。炎炎的热会使我长出一层适应的避火皮,我不久就会满足地在火焰中飞翔,享受火的温暖而不被烧死。1941年11月14日

第三、四堂论理课〔即逻辑学,黄炎培之子黄方刚教授教〕。第四堂没上,和年芬、蕴在县街买猪油、葱和盐,回来在厨房等了一个多钟头,才得机会煎油,用油渣炒饭吃,每人吃了三大碗。晚饭前装电灯的来了,装了三盏灯。电来了,满室光明,我们快乐得跳起来。同学们许多都去看电影〔乐山唯一的一家岷江电影院〕,今夜放《恋之火》。我早就想看这片子,但现在我不要看电影。我不能再乱花一文钱。诱惑虽大,我应当学着坚定意志,抵抗诱惑。自己安慰着:“电影不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可惜事情。看了也就如同吃了一块糖,不看也就没有吃糖,饿不死的。”于是,我就安心地坐在寝室里享受我们新装的电灯,享受我胜利的光荣。1941年11月15日

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因看秀丽的风景忘去疲乏,忘去疼痛的双脚。那风景是非常美丽的。我走完那一段长而枯燥的市街路,过了技专,我的眼睛骤然得到解放。一望无垠的田园躺在四周。眼光所及,最近处是嫩绿的田地,绿得使眼发红。再远些是大片的沙滩,给太阳照着泛出不刺目的金光。沙滩中间偶尔可见那退得很窄的河水,苍郁而沉思地凝着。对岸是织锦般的山峦,红色的岩石给斑斑的树割划着,翠茸茸的像苔藓一般,托着蓝水晶似的天空。远处的山峰是紫的,灰的,一种朴素的色调,衬出近处的富丽。在路旁的田中,竖立着数不清的桑树。它们本身虽无美可言,但也给那连串的横线条一点儿调和,使人有一种立体的感觉,不然真要以为自己在一幅图画前。我高兴极了,喉咙里哼着歌,步伐随着拍子踏着,轻快得像一个征归的兵士。1941年11月19日

今天是“防空节”,街上家家户户挂着旗,师部〔九十八师〕的门口都装了彩架。公园里更热闹,树枝上牵着绳,绳上挂着红红绿绿的标语。月珥塘〔文庙大门前的一个半月形的池塘以及毗连的一个大广场,全城的群众集会都在这里召开〕热闹极了,站满了各色各样的市民。讲台上正在布置,大概要演戏。游动的人群,塞满了街巷。前几天在墙上画的飞机,今天也快完成了。许多人手中提着纸飞机。1941年11月21日

外文系老同学张韵芳〔张熙〕来找谢菁,约我们上楼看她们的宿舍。我们两人还有俊贤、钟慧四人一同上去,遇见妈妈的学生王梦兰,她也是南开校友。我们看了三楼、四楼、五楼。四楼是她们的寝室。和我们的一比,真是天堂。尤其是王梦兰的小房,只有两人睡,靠窗放两张小桌子,铺了白台布,光线好极了。坐在桌前,可以眺望整个嘉定城,望到对面的江、峰,眼界很广。往下看,就是我们那可怜的睡房,黑压压一片破瓦,吞声忍气地俯在这高楼的势焰之下。1941年11月24日

今天本系多了一位矮胖同学卢坤缇。晚上没事做,疲倦极了。一会儿钟慧提议出去吃东西,我也想吃糍粑,于是殷、谢、俊和我四人就一窝蜂出去了。街上很黑,我们挽了手走到白塔街尽头,到糍粑摊上,一人吃了一个5角钱的白糖豆粉糍粑。还不满足,又走回来到汤圆摊上,一人吃了5角钱一碗的汤圆。因为怕人看见,就面墙坐在一张条凳上,那样子简直笑死人了。回宿舍又买了两块钱的花生吃。吃过晚饭,我们四人出高西门逛。下午还有一线蛾眉月,现在已给云遮住了。我们走出高西门〔即瞻峨门,晴天可遥望峨眉山〕,顺着大路走,一路上许多工学院的同学。一群群的影子移过来,又晃过去。工厂的炼铁炉正在噗噗地喷火,红红的火光在黑影的山中闪着,同时发出警报般的呜呜声,令人感到神秘。从路的左手望下去,是大渡河。暗蓝、浅灰、深黑组成和谐的线条。河对岸有黄澄澄的灯火,在水中拖着长而颤动的光影。路旁有一个人在吹洞箫,幽幽的声音萦绕着黑夜的树梢。真是很奇怪的景致,多么幽秘!1941年11月28日

英文课是作文,题目是The Enjoy of Life〔《享受生活》〕,我们都做不完,先生叫我们星期一再交。回家后妈妈大吃一惊,没想到我回得这么早。她冲了一碗鸡蛋阿胶给我吃。继续作文。吃过中饭,洗了一个澡,就收拾东西回校。我真舍不得离家。家是多么可爱。在家里,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出了家,就要学做大人,痛苦的事啊!晚饭后,年芬她们都到海风歌咏团开会去了。她们本要我去,我也很想去,但是,我心中战斗的结果,决定不去。但引诱力很强,如果不是年芬停止拉我,也许我会抵抗不住。她们走后,我又很难过。现在,我对自己说:“开始先把功课弄好,功课的底子打好,再顾别的不迟。”所以,就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了这学期不参加海风歌咏团,下学期再说。1941年11月29日

吃过晚饭和宜姐她们一同到殷牧师〔基督教牧师〕家去。人到齐后就一同玩游戏,热闹极了。这次我已经习惯了,很自然地跟在里面玩。中间又吃了许多好点心,最好吃的是sandwich〔三明治〕,夹的肉酱。吃过又玩了许久。当我感到疲乏时,就靠在椅上,静静地看别人闹。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在竭力beautify themselves〔美化自己〕,连我自己也在内。可爱的是Briming-stoll夫妇〔基督教传教士〕,他们真活泼,但又不失身份。我想外国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他的生活是充满生气的,同时是正当的。回来以后,我照照镜子,里面一个又红又白的柔静的姑娘。是的,今夜我的样子不难看。我不禁有些得意了。可笑,一个女孩子的心理!1941年12月4日

早上下国文后就走回家。妈妈给我看她做的羊冻,样子好看极了,美味无比。还有一碗和菜,也好吃极了,是红萝卜、楠菜、芋头、羊油几样合起来的,还有一碗油渣炒豆豉,冬苋菜汤,都非常好吃。1941年12月6日

回校路上碰见宜姐,她要我陪她去买酒精,说是许多女同学生虱子。啊哟!真吓死人。别看那些女同学一个个打扮如花,在她们鬈曲的云鬓中却藏着这些不妙的小生物。真要小心,别也染上了。1941年12月7日

妈妈用油渣炒豆腐干和豆豉,装了一罐给我带到学校去吃。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分桌,私菜公添的一桌,私菜私添的一桌。我们私菜私添的一桌有焕理、焕葆、杨令如、刘曼青、仝俐春、张筱龢、年芬和我。晚自修时我们商量明晚的表演〔女舍迎新会〕怎样对付,决定扮“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我做马面,谢做阎王,杨做小鬼,孙做牛头,殷做女鬼,刘做判官。谢、杨去买了红黄纸,我将它们画了牛头马面,又用白纸画了小鬼判官,涂黑了画阎王。她们才知道我会画。哼!我想,还没到时候,你们还没看见我的真本领哩!1941年12月8日

今晚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参加女同学妇慰会的迎新会。开会前,我们把那“阴司告状”预习了两遍,毯子大被单面具等都备好,送到洗澡房搁下。开会仪式过去,接着是余兴,茶点也开始送来了。但是当那大盘子一端过,一大堆手伸过来,几把抓去一半。等传到我们这边来,一人只分得一块。那些余兴节目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轮到我们表演时,就慌慌张张化妆,挤在那一间小洗澡房里,你给我穿衣我给你戴面具,闹了很久才弄好。一走进去,直觉得笑不可忍,唱也唱不出来。喝!观众可被我们惊了,全挤到前面来看,一个个睁目张嘴,也够让我们欣赏的。她们都夸赞我们的面具,我的杰作。弄完后,开起留声机,大家跳起舞来,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就收拾东西回来了。因为吃得不过瘾,又画栏买花生米和橘子回来。正当玩的时候,忽然一个消息传来:美日正式开战;同时一个纸条传来,说是美国一百架飞机炸东京。啊!我喜得一声尖叫,接着是放肆地狂笑。但接着我又不敢相信第二个消息是确实的。这是太好的消息呀!1941年12月9日

上通史课陶振誉先生讲美日战争,我们都很高兴。1941年12月10日

下午忽地动了文兴,提出旧题目,以西藏女子为主角。这是极困难的,我知道。起头又是顶难的事。磨了很久,把那山上策马的一节作为开始。我这东西也许不会完成,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故事在脑中,都是零星片断的,很不容易连缀起来。同时西藏的风俗我是完全陌生的,叫我怎样描写?还是慢慢来,找妈妈想办法去。晚上几乎一句书也没念,谈了一大堆话。题目是日记。殷、谢、杨、我四人都记日记,但各人的格式不同。殷的,照她自己说,大概是很特殊。“你们再也猜不出我的格式。”殷似乎有些文才,有些幻想,有些见解,同时似乎相当自负。她的日记全是做文章。她念了一段给我们听,全是感慨,没有一点儿实事。她自己也说,简直不能叫作日记。我也这么想。菁,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种人。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坦白,直筒子,没有花套,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有一丁点儿赤化。她的日记里写了我。我要求她给我看了,啊!真吓倒了我。那一次我无谓地发牢骚,说什么活着没有意思,什么希望也没有的话,她竟记上去了。当时我说过那些话不禁有些后悔,我真是如此吗?果真是厌世的吗?这样想法,连我自己也不容。不想她竟记在日记上了。但我想她是好心的,因为日记上说:“我怎样安慰她呢?这不是安慰可做到的事……”大概她听了我的话很难过,大概她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同情吧!至于杨,我认为比她俩要稍为innocent〔单纯〕一点儿。虽然,她也照样是有灵魂的,她们全是。我相信学生中没有灵魂的多着咧。1941年12月11日

今天回家,好几样好事:鸡生了一个蛋,妈妈、弟弟留给我吃了,其甜无比。成都的皮鞋来了,很合脚,式样也好看,我非常满意。但是,记住它的价钱:90元!父母的血汗!爹爹回来,买了一匹布和白家分,一共500多元。他告诉我们一个消息:英国的主力舰威尔士亲王号和一主力巡洋舰被日本飞机炸沉。唉!这回英美的损失真不小。但英国从此也许可以觉悟了吧!它卖飞机给日本,结果被它们炸了,这不是报应?但是千万不要损失太大了,那对我们不利。爹爹又说,武大的教授们好多没有sense〔头脑〕的,蒋××固不必说,娄××是个学政治的,怎么也这么糊涂,竟说出“我们何不给英国作附庸”的话来。我想,这话不是正经说的,大概是讽刺的话。妈妈说,讽刺怎么可以这样说?太不像话了。爹爹还说,蒋××说:“日本既然这样强盛,我们何不与它联合攻英美?”这真使我惊奇极了。日本留学生,是亲日派,但尽管心里亲日,怎么有这大的胆子说出来?1941年12月18日

下午和妈妈弟弟到河边〔岷江〕去玩,美极了。在对岸山脚下,水边,一条很直的黄色细线画在山腰上,那是川中公路的终点,是一条极重要的交通道。这是我们国家的工程,我真爱它。回校吃完饭后,宜姐叫我,说叔哥〔杨叔湘,我大伯杨桂五的三子,读经济系〕来了。叔哥比我还矮,至多一样高,穿一件黑大衣,头发是平头又带点西式味,脸黑黑的,小眼睛,大嘴巴,戴一副眼镜。虽然我们已有十年没见面,还没有显得生疏。我觉得有趣,堂兄妹这么多都聚在一块了。1941年12月21日

早上考英文,考完和同学一同到嘉乐门浸礼会〔练唱圣诗〕。同行共六人,四女二男。李是一个洋派的轻浮青年,长得还漂亮,只是太矮。他既轻浮,又骄傲。唱歌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声特别大,专门显示他的嗓子。蕴好像很欣赏他(因为他的洋气?嗓子?),说:“他英文很好。”是的,英文好比中文好神气得多,也够朋友得多。还有一位姓陈,陈美玉的弟弟,我和年芬都觉得他还好,直率些,可亲些。唱完诗,我就直接回家了。饭后和妈妈、弟弟到河边沙滩上散步。弟弟、妈妈和我被一种和谐、亲密的气氛包围着,小弟弟真可爱,我喜欢他。1941年12月22日

晚上,我们同书桌八个人大谈性问题。每个人都很坦白,很纯洁,谁也没有把这些话当作神秘莫测的事。我们很庄重地讨论这一切,由月经、生育、性交等一直谈到贞操、结婚等。结论是,上帝造人不公平;贞操观念完全错误;儿女与父之关系远不如与母关系之密切,所以子女应属于母亲;婚姻不是为满足性欲。那边一桌人听了不知做何感想,但我们不在乎。这是正当的问题,并不是邪言秽语,我们问心无愧,怕谁?1941年12月24日

接到苏〔雪林〕先生一个条子,说是替戴〔铭巽〕先生订的高望山庄的房子许多人要抢,要我晚上睡进去,占住房子。我一想不妥,一个人睡那样一间房子怎么好,就立刻找苏先生。她告诉我现在还不急,以后必要时再通知我。她叫进小狗来,逗它玩。那小狗肥得像只小肉虫,蹒跚地爬着。她逗着它,以一种慈母(年轻的)逗她的头生子的那种温柔与满足。我心里很感动,很同情她,一颗热情无处寄托的心呀!今天是圣诞前夕,女同学大多数期待着过一个最美的夜。有好几处开晚会,尤其是基督教团契的同乐会。她们要演戏要唱歌,早已练了一个多星期。整个女生宿舍动荡着,要参加晚会的女同学都心浮意躁,真像王大主任〔王文田,南开中学女生部主任〕所说的“头上生脚,心里长草”。每人有每人的心情,表现出各色各样的姿态,好一个人类心情大观园啊!我们几个人,衬在中间是异常的安静、泰然、自若。我们没有一个人受圣诞夜的影响,还是像平日一样自然地走出去,往高西门外散步。今天有月亮,虽是缺月,光却很大,而最美的还是那颗明净的星儿。它第一个出现,挂在稀稀的树梢上,在我看来,它比月亮还富于吸引力。我们七人今晚特别快乐,我们唱歌,把会唱的歌全拿来唱,好几个是合唱,我总是唱tenor〔男高音〕。到河岸上时,就坐在一大堆木料上,对着江、山、月、星、风与夜唱歌。我们是完全属于自然的,自然之骄子,我可以说。唱得很响,和着夜之韵律,显得庄严与神圣,但又活泼与生动。我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激动,清亮,充满青春。我们忘去一切物质的事,只是一群艺术之精。来往的人很多,不是同学,就是乡下人,我们谁也不管。这是一个江、山、月、歌、欣喜的世界,怡然的世界,完全属于我们。唱完了,又在路上来回走,边走边唱,舍不得回去。走到城门口,又折回来,最后一次走到城门口时,才投下最后一眼,无可奈何地钻进城的血口,进入它污秽的肚肠。我们自问这样一个圣诞夜,要比那热的、脏的、不健康的集会有意思多了。我能想象出,他们那里有的是:热而不新鲜的空气,刺目的颜色,触鼻的恶香,牵强的笑,做作的姿态,不自然的谈吐,佯装的媚态,纷杂的情绪,骄傲、妒忌、轻蔑、厌恶、崇拜、冷漠……一切一切,算了。也许我完全猜错了,也许他们那儿正是在一种亲密、欢乐、和谐的空气中联系着,完全感情的联系,但我忍不住要那样想。也许不健康的是我自己的心理吧!1941年12月25日

回家的路上,兵多极了,因为今天是民族复兴节,各处的军队都在检阅、游行。过技专,走进雾的世界,雾包围着四周的山河,更包住了我。对着这一片乳色的银纱,似乎一切都成了不真实的。那藏在雾后的,是真正的东西还是美丽的虚象?我几乎不相信那是手可以摸到的实物了。我的视线被迷迷蒙蒙的乳溶化了,不能穿透过去。这个世界忽然变得这么小,它给一层网罩住了。谁知道它的外面是什么一种情形?人是多么渺小,多么可怜,谁也没有能力跳出空间之网,站在太空中俯视整个的宇宙!谁也不能跳出时间之网,走到过去与未来。人,永远是被它们——无情的铁律统治着的。回校后接到妇慰会壁报组的聘书,我和俊贤两人。开会的结果,要在新年出一期。我和俊贤担任文艺栏。俊贤很快找到写稿人,两篇都有了着落。我交游不广,面皮又薄,不敢找人,也请不动人。只好硬起头皮自己来写。

1942年1-12月

1942年1月1日

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虽然以绵亘的时间长河看来,从昨天到今天,并不和其他的日子两样,但人类却一定要强加给它一个大帽子,作为另一“年”的开始。每个人都有他的感想,这些感想都差不太多,大概总不外是“对过去的检讨”、“对将来的希望”……我,似乎也不例外。我不愿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当我偶然想起今后永远不能用1941年,不禁有些难过,像是伤心,像是留恋,像是追悔,更像是茫然。我用一种不愿意的心情来迎接这一年的来临。说实话,我不欢迎它。但它自然而然地走到我面前,奈何!今天很沉闷地过了一个白天,除了到白家吃面,就是坐在房里看历史书,这样好像有点儿对不起这新年元旦。我想很少有人会像我这样念书吧!妈妈很晚才回来,我和弟弟到马路上接她。今晚的雾很大,是她的脚步声使我们分辨出来的。妈妈一回,马上就热闹了。吃过晚饭,我们玩骰子,掷猴子,用花生作筹码。1942年1月4日

今天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早上起来就忙着出门。妈妈、弟弟和我走到半边街,给我买了一双皮鞋,150元。真没想到这么贵,可是不得不买,如果再挨挨,也许又涨上一倍了。1942年1月5日

今晚有号外报道湘北三次大捷,歼灭鬼子兵三万五千人,啊!真了不得!但不知婆和大伯、三叔怎样了,希望有好消息来。1942年1月7日

下午还了四封信的债。抓着一本《侠隐记》〔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看得丢不下。我觉得它像中国的《水浒传》,虽然是叙事体裁,没有多少情感的发挥,但是写得那么动人,翻译得也恰到好处,所以迷人极了。它比《水浒传》更好。中国小说免不了有那些俗套,尤其是章回小说,就是《水浒传》这样的名著也不能脱俗。外国小说就是这一点好,别出心裁,不受格式的限制。里面的对话可爱极了,天真极了,自然极了。抒情小说中的对话往往过于深刻,过于矜持。虽然这是它的好处,但看起来不如这种小说来得舒服、轻松。伍光建的翻译是够格了,他不让你觉得你在看一本翻译小说,他尽量用本国的术语,非常通俗,但一点儿不粗俗。我对《侠隐记》里的人物,向来是有感情的,所以现在看它,好像老友重逢。虽然是下册,一点儿不感觉没头没脑。1942年1月21日

今晚真是不平凡的一夜。我们同桌八个人大谈特谈,谈各人的情感,牵涉到爱情。我大大地激动了,现在才慢慢平复浑身的战栗。开始是由曼青谈她的罗曼史引起的。我们闹她,要她的信看,她也给我们看了。一封是“光头”的,一封是“胖脸”的。于是引起她谈往事,这儿不能细写了。总之,她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她的热情,使她自己受尽痛苦。讲完后,谢菁赠给她一句话:“你不要把你的心完全托在男女爱情上,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值得你注意。”她回答她现在早已改了,一切都看得比较淡了。接着她批评我们几个人谁的感情最热,谁最冷。她说我最冷。我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属于怎样一种性格。但是,这些话激起我的狂热,我不顾一切地告诉她们我幼年的秘密。那是一直蕴藏在深深的心中,从来没有透露给任何人的。我告诉她们,我在九岁时开始爱一个男孩,那真是一种奇怪的爱,从来没有告诉过一个人,连父母都不知道,而那个男孩更是一点儿不知道。我私下狂爱着他。无论在屋里,在路上,在任何状态下,我都希望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希望他和我要好。但当我实际遇见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感到满心的羞耻,好像什么人都洞悉了我的心情。我简直想他想疯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一点儿表示。直到十六七岁,忽然我不想他了。那种变化的突如其来,和它的起始一样奇特。从此,我的心理比较健康了,再不想什么人。她们给我解释,说我那时根本没把他当个实在的人,他在我心中只是一个完美的、理想的偶像。后来我和他接触较多,发觉他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于是淡了。我现在想起来,真不能断定,如果那时他向我表示什么,我会怎样?是让理智冰住,还是任热情烧毁?我更不能断言,如果将来遇见同样令我动心的情形,是理智还是感情占上风?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没有遇到过一点儿波动,所以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接着,钟慧念了一段她的日记。说到一双明亮的眸子曾引起她的爱慕,但后来她的对象死了,她的爱情也随着死了。说到刘年芬、敬婉,她俩完全是平平地长大的,她们的世界,除了家庭外什么也不包含,所以她们是一点儿心思也没有。至于俊贤,我们都不知道她将要变成怎样,现在尚没有长定。最后是谢菁。她,我一直觉得是有许多内容的,因为她在我们中间经历最丰富。她告诉我们她吃过的苦,受到的物质压迫。有一个时期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有一两年穷得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苦得不能忍受,她说这种苦我们都是吃不消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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