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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2 20: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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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广芩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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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台

黄金台试读:

序言

社会变革中的女性声音

何向阳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作为目睹社会进步的中国作家,未曾缺席于社会变革的记录,而在中国社会前进历程的忠实的录记者中,当代中国女作家已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于新时期蹒跚起步、于新世纪日臻成熟的当代女作家,无论其社会观察的视野,人性探索的深度,还是对人类文化的传承与借鉴,对艺术风格与艺术手法的积淀和历练,就整体风貌而言,都较20世纪初、中期女作家写作有极大的进步。文学史将会对这一代,甚或几代女作家的写作成就做出高分值的评估。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受益者的当代女作家,正以她们敏锐的洞察和细腻的书写,投入中国突飞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并为后人提供着观照和研究这一时代变化的精神档案。

20世纪末,我曾以《夏娃备案:1999》为题,对1999年的由女作家写作、以女性作为主人公的十二部小说加以梳理。20世纪、21世纪的世纪更替之年,中国女作家经由写作提出的一些与自身、与人类相关的问题,给出了寻勘身心发展的道路,其对于性别心理与社会发展的深入思考,不仅丰富了文学的承载量,更提供了人类认知自我的新经验,比如铁凝《永远有多远》传递给我们母性教育的传统乃至本能;王安忆《剃度》展示了特立独行的时代女性的决绝个性;而方方《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让我们看到的是女性在亲密关系中寻求自我的渴望或是在他者身上印证自我的失败。分歧的,共生的,冲突的,裂变的,未成型的,已板结的,需解冻的,身体的,心灵的,灵魂的,我们从她们的文学中得到的东西根植于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却终将超越对一个国度一个时代的了解。

哲人曾言,“女性的进步是社会进步的一面镜子”,足见女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文化亦然。女性的文化进步是社会文化进步的投影,其实两者更是深层互动的,女性对于文化、身份、性别、社会的思考,已成为推动整体社会向前运动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成因源于中国女性在20世纪经历的三次解放。1919年,新文化运动,使中国妇女从封建性的三从四德中解放出来。这次的解放,思想解放意义大于经济独立意义,男女平等平权的思想深入人心,于此,如丁玲、冰心、林徽因、萧红等女作家写出了她们年轻时期的代表作。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记》《生死场》影响深远。1949年,新中国成立,宪法规定男女平等,中国妇女的地位与作用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上的独立使其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而在各领域取得进步与成就。女作家得益于这一社会风气之先,丁玲、杨沫、茹志鹃等均有佳作推出,中国女作家的写作开始受到国外研究者的重视。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思想上的解放使作家焕发出极大的创造力,女作家作为思想活跃、敏感的一个群体,在思考社会问题的同时,更注重对性别文化的勘探。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宗璞《三生石》等作品代表了这一时期的探索。三次思想文化上的洗礼和社会发展的互动,使得中国文学在1978年之后迎来了迅速发展的黄金时代。

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来,这一时期的文学被称为新时期文学,新时期文学近四十年来,女作家写作发展迅速,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新时期开始,中国女作家集体发声,并以其强劲的写作,呈现出时代女性对于社会发展的文化“干预”。巾帼不让须眉,这种独有的文化现象引人瞩目,以致在新世纪成熟壮大,被一些文化研究者们称为她世纪。20世纪80年代,女作家的性别觉醒与文化自觉开始较早,她们在关注外部世界变革的同时,开始关注内心,关注精神。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抗抗《隐形伴侣》写社会问题,但却是女性立场上对于情感的深度审视与叩问。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关注精神上的两性平等与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知识分子女性在爱情与自我之间试图寻找到一个两全存在空间的努力。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反思男性文化传统,也对传统女性化写作提出了颠覆性的质疑。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的女性书写,将“我”与“你”即女性与男性的一系列性别问题提出来,并均做出了来自女性个人的答案——你别无选择!你不可改变我!其勇敢的姿态更是对历史框定的女性顺从与懦弱的文化性格的诘问与反叛。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叶文玲、池莉、赵玫、范小青、裘山山等佳作频仍,其在多个文体间的跨越更打磨了小说的锋芒;90年代始,林白、陈染、海男等期望通过身体而将视点拉回到性别关注上来。这种写作在历史、个人、身体、社会、情感间跳跃,呈现出女性写作的犹豫和艰难的自我调整。而从20世纪80年代《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90年代《羽蛇》,到21世纪《炼狱之花》《天鹅》,三十年跨度始终坚守女性精神自我深度写作的徐小斌引人瞩目。新一代女作家,注重隐藏在身体性后面的社会文化,不那么尖锐,更倾向温暖、幽默、智性的表达,但她们心底仍然保留着一个完整的女性空间,如徐坤《厨房》、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潘向黎《白水青菜》、魏微《大老郑的女人》、盛可以《手术》、叶弥《小男人》等,都体现了以女性文化视角介入历史现实的丰富性追求。

新世纪伊始,女作家写作成果斐然,杨绛等老一代作家也有新作推出。张抗抗《把灯光调亮》在坚守其新时期开端之作《北极光》的浪漫主义理想底色的同时,强化了传统知性写作的典雅;叶广芩《梦也何曾到谢桥》《

黄金台

》为代表的我称之为“后视镜”式的写作,在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可持续性发展的探索方面可谓独树一帜;方方的《水随天去》等探讨经济不平衡发展对于纯真爱情的挤压;蒋韵《心爱的树》《完美的旅行》《行走的年代》试图在对“已逝”岁月的追踪中确立传统价值的独立性;林白《长江为何如此远》和《妇女闲聊录》提供给了我们回溯历史与观察现实的与众不同的角度;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等系列作品将观察点定位于出走与还乡两大母题,使其作品在现实性的叙事之上平添了哲学的意蕴;葛水平《喊山》《地气》承续了中华山川地气中深藏的诗意之美,其利落的行文中苍凉的味道耐人寻味;邵丽《明惠的圣诞》聚焦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日常生活的个人体验与情感微澜;金仁顺《云雀》《桃花》等根植饮食男女,其心思缜密又声色不动的叙事兼具温润与冷凛两种魅力;乔叶《走到开封去》等承续了她个人创作中对“慢”的探求,审视的目光于小事情间不经意扫过,却如探照灯一般揭示出最深处的幽怨和最原始的黑暗;鲁敏的写作确如“取景器”,隐秘的、细微的、节制的,带有缠绕感甚或是残缺的生活,成就了她小说的“气象与光泽”,《思无邪》《饥饿的怀抱》均写日常生活的不如意处,却在极简主义式的写作中透出干净与温暖;付秀莹《爱情到处流传》《六月半》篇篇出手不凡,以感伤与坚忍并存的从容气度体认着中华美学的精髓,并使诗化小说通过个人的写作向前推进了一步;滕肖澜《美丽的日子》等笔触在沪上弄堂里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间腾挪有致,有柴米油盐的实在,也有细碎世俗中的温情;阿袁《长门赋》《鱼肠剑》等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驳杂,其小说的精神分析与反讽意味承接了现代写作的传统。

以上列举的只是活跃于文坛的当代女作家群体的一小部分。无论是社会发展还是写作环境,当代女作家们都身处一个创造力得以充分发挥的时代。1977年以来,作为中国文学长篇小说最高奖的茅盾文学奖,评出九届,有四十余部长篇小说正式获奖,女作家占八部,所占比例五分之一。1995年以来,作为除长篇小说以外的其他门类文学作品的最高奖鲁迅文学奖,已评六届,共有二百多人获奖,女作家超过四十人次,所占比例五分之一。1980年以来,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评出十届,获奖者中,女作家在小说、童话、幼儿文学(绘本)等均有收获。20世纪70年代始评的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者中多次见到女作家的身影。而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下属的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会设立的中国女性文学奖,有效推动了女性文学的创作与理论探索。获奖只是专业荣誉,更广泛的社会承认,还包括作家文学作品的读者拥有度、文学作品的文化艺术衍生品以及国外研究与译介,在此不一一列举。总之,女作家无论创作还是思想,都表现出不让须眉的强劲实力,她们通过文学所表达的对于社会人生诸多问题的思考,在整体上已然超越了文学史上她们前辈的书写。

这就是我们今天编选《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大系》的原因。当今世界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是作家们的幸运,作为中国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同时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女作家,她们的录记、思考与贡献,我们不能忘记。

2017年10月12日北京(何向阳,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员。出版诗文集《思远道》《自巴颜喀拉》、理论集《夏娃备案》、专著《人格论》等,获鲁迅文学奖,作品译成英、俄、西班牙文)黄金台

门铃声大作,我透过猫眼朝外观望,外面一片晃动的模糊,混沌得如在雾里。当我最终搞清那模糊是一只人的眼睛,在猫眼的另一端正朝里窥望时,吓得我倒退几步,吸了一口冷气。退休后我一个人在北京住着,属于空巢老人系列,治安的问题不可不重视,虽然无财又无色,终归是件让人揪心的事情。

从猫眼外头朝里望,肯定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个人趴着往里看,企图弄清屋里的一二三,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脑子进水了。我在猫眼的这头等待大眼睛的离开,那只眼睛偏偏忽闪忽闪,很执着地不肯离去。我问了一声,谁,外头没有回应,眼睛也没有离开,我再一次追问是谁,门外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耗子。我挂上铁链,将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立刻有半张脸挤了进来,随同脸进来的还有尖厉破裂的声音,你猜猜俄(我)是谁?

不用猜,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来了,青山县黄金台村的刘金台。

我赶忙开了门,将这位来自遥远乡村的刘大宝贝让进屋里。随同老刘进屋的还有两个纸箱子,箱子上头有猕猴桃图案,我在县里工作时当过猕猴桃形象代言人,箱子上的我在一群猕猴桃中咧着嘴幸福地笑着,模样傻得不能再傻。不幸的是箱子用胶条封着,于是我的身上、脸上便横七竖八粘满了胶条,头顶还开了一个窟窿,半个耳朵被顶出的金属刺穿,十分惨烈。

看我注视箱子,老刘说,上北京特意挑了两个印着你图案的箱子,让你看了高兴。

我说,你还不如挑两个装秦俑奶粉的箱子,那奶牛比我结实。

老刘说,奶粉箱子没有你的大,装不了多少东西,主要是让你知道咱青山人至今还惦记着你,还用着你的箱子装东西。

老刘说去年他主动要求做县里的生态猪肉代言人,人家不要,说他形象不行。不行就不行,管猪场的那个娘们还以为自己是貂蝉呢,呸,连二泡他姥姥都不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逊)。

我没纠正他的错误,不孙就不孙吧,为这个跟老刘较真,较不过来。老刘犯这样的错误多了,他在言谈中特别爱转文,爱显示他的学问和不凡,其实是怕人小看了他。他常常把青山县的文化人整得一愣一愣的,怕自己的学识不足而不敢张嘴。老刘不怯场,什么都敢说,体现着无知者无畏的高端风度。老刘言谈中喜欢引用古诗,信口便来,自然流畅,合辙押韵,一蒙能蒙倒一大片,诸如“红酥手,黄縢酒,两只黄鹂鸣翠柳;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很有意境的十八扯,不动声色地改编名著,老刘有这本事!

有一回大伙谈到了他曾经卖假茅台酒的事情。老刘说,那是致富初级阶段的举措,那个事情把我弄得监介得很很。公安局来抓我,我把挣来的钱边跑边拆了捆捆,朝后头一扬,警察们光顾着捡钱咧,我就钻了巷子,这一跑我没停脚就跑到云南咧,远得太太。警察们收敛了半个钟头,才把钱拾掇起来,还抓人呢,抓鬼去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们一钱障目,修炼得还不够档次。

大家都觉着老刘的言辞有些别扭,又找不出毛病,还是我斗胆问了一句,老刘,你说的监介可是陕西方言?

老刘解释监介的意思,说了半天,大伙才闹明白,监介就是尴尬,被老兄各念了一半,于是众人大笑。老刘一本正经地说,锦囊佳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于是监介在我们文化圈里还真真就成了尴尬的代名词,一说监介,谁都知道什么意思,也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老刘农民出身,近些年在老家操持了一个古玩铺子,冠冕堂皇地自称是个收藏家。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刘的铺子虽然在民间乡下,去的人还是不少,常有河南、甘肃的同行过来跟他交流。我的作家朋友到青山县来看我,也都要到黄金台来看看,一来拜会黄金台的山水形制,二来会会农民收藏家老刘。老刘常到乡间去收集各种古旧物件,拿回来修理收拾一番(也包括作假)摆在铺子里,也颇有规模。老刘很清楚,跟文物打交道就得向文化靠拢,所以老刘练书法,背古文,自己制砚,装裱字画,小学没毕业的老刘追求形式的到位很是一丝不苟。老刘内秀,自己刻了个九龙戏珠的砚台,其精美程度让我吃惊,差点掏钱把它买下来。县里文友施长青说不可,砚台是砖刻的,好看不中用,我就没买。老刘也不恼,不买就不买,他说人和物件有缘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能强求。

老刘家穷,没念几年书,加上“文革”,把一切都耽搁了,文化程度充其量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后来自己恶补,补了个一塌糊涂,连ABC也认不全的老刘还拿到了美国拉乎翰大学的博士学位。拉乎翰大学连美国教育部都不知它在哪个州,说白了就是掏钱买张纸罢了。大学是假的,但是纸很硬,图案也精美,依着老刘的性情应该把它挂在墙上,可是老刘很少把它拿出来显摆。我是他的朋友,也只见识过洋文凭一回。他自然也知道文凭的来历名不正言不顺,悄悄跟我说,滥竽充数、狼狈为奸罢了。

这话说得倒也准确。

老刘有了博士称号,他的名片便很醒目地印了几个洋文字母,字母后头是“博士”两个汉字。洋文没人能看得懂,我问是希腊文还是拉丁文,老刘眨巴着小眼没说话。他的小儿子二泡告诉我,那几个字母是汉语拼音“收藏”两个字,被他爸爸删去了o和a两个字母,这就谁也不会读了。

老刘的古玩铺子是个三层小楼,坐落在黄金台村的北沿,朝南望是秦岭的连绵青山,朝北看是渭河的广阔滩地,风光是一顶一的好!刘家楼顶上飘扬着一面庄严的五星红旗,红旗的旁边是他自制的“黄金台收藏协会”的绿旗,镶着粉边,生动又活跃。特别是在夕阳下,黄金台沐浴在金色落日中,老刘家的旗子衬着青山绿水,在晚风中舒卷自如,往往让人时空错乱,联想起宋江的“替天行道”和孙悟空“齐天大圣”的名号来。在渭河边,这面带粉边的绿旗比红旗更有名,更招人耳目,一问黄金台收藏协会没人不知道。当年我闲了常到老刘的铺子里转悠,他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展示,比如清朝官员的帽子、绣花的小脚鞋、冯玉祥使过的茶壶、于右任书写的条幅……真的假的都说不清楚。老刘把他的二楼装扮成了县衙大堂的模样,一张卷边大案,后头是海水江崖红日喷薄的背景,两边是“回避”“肃静”的牌子,墙上立着衙役使用的哨棍、板子,一把太师椅,一块惊堂木,都是从私人手里收来的,货真价实。我坐在大案后头,把惊堂木啪地一拍,清脆响亮,威风无比。老刘说,咋个向,感觉不错吧?县长老张的办公室哪能跟我这个比?

我说,比张县长有派。

当时的张县长正为宿办合一的办公室闹耗子而一筹莫展。

老刘说要是我愿意,他可以把这地方借给我写作,这大案子几台电脑也摆下了,平展宽敞,要是写书法,六尺宣纸不用抻纸。我未置可否,因为我不知道在这张县官审过案的台子上,在那些“回避”“肃静”的陪伴下,我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来。

老刘的内室挂着他自己的书法,书法无规无矩,无拘无束,伸胳膊尥腿,七扭八歪,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倒也有一番真性情。东边一幅是“我幸则我素”,西边一幅是“知足则长乐”,落着“黄金台居士”的款,裱了,用镜框装着,位置挺显著。两幅书法的上头都盖着闲章,东边是“静心”,西边是“墨香”,整个作品,唯有两个闲章还像回事,其他都是昏天黑地。一问老刘,说名章是用洋芋刻的,一次性使用,完了就让老婆炒了酸辣洋芋丝,以防别人假冒,俩闲章是在西安书院门小摊上买的现成的,一大堆随便挑,三块钱一块。我私下跟老刘说,“我幸则我素”的“幸”应该是“行”;“知足则长乐”的“长”应该是“常”。

老刘看着他的书法说,错了吗?

我说,错了。

老刘说,你把对的给我写下来,这伙哈,看了都不言声,成心看我笑话。

我把“知足常乐、我行我素”给他写了,说,这个则字也得去掉,用不着在这里出现。

没几天,新的“我行我素”“知足常乐”就挂出来了,在主席像两边,一边一条。我暗自替墙上的主席叫苦,摊上缺a少o的“博士”,想必主席也没辙。

我从青山退休回北京已有两年,这期间跟老刘几乎没有联系。这次他贸然跑了来,也充分体现了他的风格——烦你没商量,一切都是“我行则我素”。我怪他事先不打招呼,他说事先招呼就来不了了,那样我一准说有事,开会呀、采风呀,不接待的理由十分充足,百分之百不会在家。老刘说得没错,在家里接待这么一个人物,还真有点麻烦!我暗暗地为正写到半截的小说叫苦。

我让他把鞋换了,老刘不换,说城里人就是多事,地就是让人踩的,雪泥鸿爪,是件多么文雅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的爪上没有雪泥。

我说,地板是新铺的核桃木,我怕你踩坏了。

老刘说,核桃木有甚了不起,我院里的核桃树十几棵,二泡(他的大儿子叫一泡)一天上下几十回,从来也不脱鞋。

话是这样说,老刘还是很不情愿地把两只尖头皮鞋脱了,这一脱不打紧,一股热臭立刻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熏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我说,你还是快穿上吧,我受不了!

老刘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你让我脱的,我又没主动脱,空气已然污染了,总是比窗户外头的雾狸(霾)好得多。看看你们北京的天吧,哪里有咱们青山透亮,也亏你在这儿待得住。要不跟我一块回青山,回黄金台,现在山下的油桃花开得正美。

我说,就凭你这一双脚,北京的PM2.5得翻成二百五。

老刘让我找了两个塑料袋,把脚套上了,气味还是不能消散,已就已就了,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我问老刘来的目的,他说他的收藏事业要发展,北京是有大眼界、大市场的地方,他是来开眼长见识的。

老刘说话的时候一张脸很生动,小眯眯眼,厚嘴唇,眉毛上下乱飞,大黄门牙朝外翻,两颗小金牙闪烁其中。我寻思老刘搞收藏是干错了行,要演电视,效果不会比《民兵葛二蛋》差。天地间造就了这么张脸,真难为了老天爷。

给老刘做了一顿炸酱面,冰箱里有现成的炸酱,下了一把挂面,连面码也没有,纯粹是凑合。想到我在黄金台老刘的家里,没少吃他老婆做的臊子面,那面都是现擀的,下到锅里团团转,汤宽肉烂,香菜蒜苗配以胡萝卜鸡蛋,一碗是绝对不够的。眼下的我跟黄金台人比,缺了点厚道和热情。

老刘对炸酱面不满意,说吃着糊嘴,面也不筋道,糨子一样在嘴里然。我说这是北京的代表吃食,家家都吃这个,吃了上千年了,崇祯皇帝上吊前就是吃的炸酱面。

老刘看着我,眼睛直往上翻。他对这个细节似乎很感兴趣。

在老刘吃第二碗面的时候,我做出决定,把他安置在楼下马路对面的小招待所去住,这样于他于我都方便。我说了安排,老刘半天才说,我没带身份证。

我知道老刘是怎么想的,他是怕花钱,在我这儿住着可以省店钱、饭钱,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像当年我住在他们家写小说,青山绿水,山风徐徐,他老婆管吃管喝,整整半年,让人不想离开。我告诉老刘,住招待所我出钱,饭钱我也出,客来了,哪有让客破费的道理?老刘改口说二代身份证他没带,但是他带了老的,估计还能用。

老刘很聪明地给自己下了台阶。

我问老刘明天打算去哪儿,老刘说当然先上故宫。他向往故宫珍宝馆不是一天两天了,搞收藏的没去过故宫珍宝馆就好比秦始皇没吃过羊肉泡馍,羞见江东父老!老刘说他第二想看的是书画馆,我说,你不搞书法,看哪门子书画馆?

老刘说,你焉知兄弟不搞书法?兄弟现在也是中国书画院馆员呢!

老刘说着要掏证件,我让他别掏了,说我也不是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老刘说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游离,有怀疑成分在其中。我说是让他的臭脚熏的,再坚持一会就昏倒了,游离只是前奏。

把老刘往招待所送的时候,他把纸箱、提兜存到我家里。他那个人造革的兜子有年头了,边边角角都磨得发了白,链子紧紧地拉着,又用塑料绳拴了好几道,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问兜子里可又是黄金台捡来的破砖烂瓦,老刘很神秘地说,比瓦当值钱,知道吗?这里头有两块马蹄金,沉得很很的马蹄金!

我问他有多沉。老刘说,一块半斤,两块一斤。

我说,老刘你成啊,终于如愿以偿啦!

老刘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两块红杏出土来。不是我找它们,是它们自己找我来了。

还一下俩!我说。

老刘说,宝贝习惯扎堆,跟地里的猪苓似的,要不一个寻不见,要不一窝十几斤。

我说,这比中彩票都难,你小子撞大运啦!

老刘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它们就是我刘金台的,我一个人担不起这大福分。

……

老刘走后,装金子的破兜成了我的负担,掂量我屋里的东西,加到一块也抵不上这兜金子。为了这金子,我把老刘的兜子换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踏实,我想象着马蹄金的模样,想象着半斤重的大金块,以致在黑暗中都觉得兜子在放光芒。破兜子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我遏制着将它打开的冲动,压抑着无限的好奇心,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

马蹄金,通红的烫手之物啊!

黄金台位于秦岭北麓,这个名字跟地里出现过马蹄金有关。这里曾经是汉武帝功臣军人们的墓地,墓地隔着渭河,对岸就是汉武帝的茂陵,高大的陵冢,威严地罩护着坐落在河水南边的这片高台。黄金台村位于高台西沿,小村背山面水,聚气藏风,景色秀美。村里大部分人都姓刘,是汉武帝的赐姓。汉朝天子还赏赐过归顺的匈奴首领也姓刘,叫刘寄奴。可是匈奴刘寄奴觉得姓刘是侮辱,他委屈大发了,后来他造反,毅然脱离刘姓,改叫赫连勃勃,建立了大夏王朝。连天子也不当,赫连勃勃,他要与天相齐。与刘寄奴不同,汉武帝的军士们接受了刘姓却是受宠若惊,十二分地感恩戴德,将姓氏视为无上荣光。太始元年,这些军士们曾经跟着将军征服西域,血战数月,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十几万人剩下了不到一千,伤痕累累,精力耗尽的他们给皇帝带回了十几匹大宛名马和上千匹西域好马。大宛马又叫汗血马,据说马跑起来出的汗像鲜血一样,名贵稀少。汉武帝憧憬着得到大宛马,曾经用黄金打造了一匹金马,送给大宛国王,意欲用金马换一匹大宛马,但是遭到了大宛的拒绝,不但不给马,还把使者杀了。汉武帝大怒,这才有了派大将李广利征战大宛之举。马是弄来了,人却死了不少,人和马比,马更重要,得天马者得天下,汉武帝高兴之余作赋《西极天马之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当年汉武帝西登陇首祭天,捕获白麟,以为祥瑞,将黄金铸成麟趾马蹄形,赏赐征战归来的将领。将军们去世后,马蹄金作为荣耀随主人陪葬,被带往另一个世界。幸存的兵士虽然没有马蹄金,却成了护墓人,空顶着一个高贵的刘姓,与他们的将军们死死生生地聚在一起。黄金台村村民是守墓军人的后代,至今黄金台的百姓彪悍耿直,崇尚武功,禀性与周边其他村落迥然不同。

我在青山县挂职,长年在黄金台驻队,休息时常到村外溜达,偶尔能拾到残破的绳纹砖或是有图案的小瓦当。找行家看过,有的说是周,有的说是秦,更多的说是汉。有时候地里有消息传来,谁谁谁在自留地里挖出了罐罐,谁谁谁在自家屋后挖出一把锈蚀的宝剑、一堆掰不开的箭镞。得到消息,我一准要跑去看,在那散发着土腥味的深坑前,被传递上来的陶仓、陶罐、鬼灶、陶瓮等陪葬物,零零散散地堆放在坑沿上。离开湿土的陶器们迎着高岗上的硬风,暴晒着粗壮的太阳,战战兢兢,满是惶恐无措的模样。当然这太阳和硬风它们在两千年前便见识过了,在仪式中随着它们的主人沉寂于地下,沉寂在无限黑暗中。现在它们又被唤醒惊扰,还原于地面,暴露于久违了的环境中。罐命如斯,别有一场经历在等待。我看到有的陶罐里还放着金黄的小米,伸手抓一把,米的感觉还很充实,可是过一会那米就变成了土。老乡们对陶罐不看重,很随意地用脚踢它们,这些东西他们不往家拿,视它们为不洁、晦气。他们专注的是金玉器物,最最关注的是马蹄金,那是一块比拳头还大的金疙瘩,得一块,一辈子衣食无忧。传说一李姓人,也是穷人,在黄金台地里挖出了马蹄金,不敢张扬,奔走异乡,弃农经商,做盐的生意,把买卖做到江南扬州去了。李家的孙子李甲还娶了江南名妓杜十娘,中途变卦,十娘跳江,让人给写到文章里了……有好事者推断,李家那块马蹄金的掘出至少在明朝以前,自明以后四百多年时间,地里还没出土过第二块。就是说,并不是所有参战的将军都被赏赐了马蹄金,也不是所有的马蹄金都被埋入了地下。但黄金台的名称却延续下来,名称的延续就是黄金的延续,就是人们发财希望的延续。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做着挖出金子的梦,都梦想着有朝一日也当回李甲,到扬州去娶美女。改革开放分地到户的时候,黄金台的人都暗暗较着心劲,估摸着自家地里有几座古墓,能不能挖出马蹄金。尽管县上文物部门几次下来做工作,说地下的一切物件小到一颗钉子都归国家所有,个人无权私藏,但却不能奏效。自家地里的事情,与炕头无异,谁能说得清楚?

老刘,刘金台绝对是个头脑够用的主,在别人嫌陶瓮秽气,在地头将它们敲烂的时候,老刘五毛钱一个将它们一一收购了,当然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一个绿釉十二生肖陶罐,市场价格已经上了万,老乡们也懂得了陶家伙只要品相好,照样值钱。老刘家的楼顶上大大小小的罐子堆满了,像个瓦窑场,都是齐整的没有残缺的汉陶,卖一个就够吃两年的。我虽没见过老刘做汉陶的买卖,但是我也不能保证倒卖过假酒的老刘不倒卖文物。有人想抓老刘的辫子,可就是抓不着,他精滑精滑的,时不常地还要装傻。老刘几次纠正我,说他做的是古玩买卖,不是文物买卖,这实在是个很原则的大问题,千万不敢混淆了。老刘老婆何彩圈日日打着挖金子的主意,彩圈没事便带着一泡、二泡到自留地里去深挖地,对老刘的事情基本不管,任着老刘在外头花里胡哨瞎折腾。何彩圈是个贤惠媳妇,十分景仰和热爱老刘,视老刘为天下头等人物。老刘说宣统在乾隆之前,何彩圈便认为宣统是乾隆的爷爷。有一回还大眼瞪小眼地跟儿子辩论,直到二泡把字典拿来,何彩圈还坚持说,你爸搞了几十年古玩,跟历史打了几十年交道,还能错?这本书才出了几年,新新的塑料皮,上月才从县城书店买回来的!

老刘倒腾的玩意大部分是清末、民国的老东西,也有说不清年代的老玉,明朝的香炉,道光年的刺绣,洪宪年的大碗什么的,见识得多了自然也有了一副火眼金睛。有一回,省上来了几个喜好古玩的文学朋友到老刘屋里闲坐,说到老玉,各人都从脖子上往外掏东西,有玉人、玉柱、玉猪、玉蝉什么的,各夸各的质地,各赞各的沁色。老刘看了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大珠小珠落玉盘。

没人明白什么意思,纷纷向老刘请教。老刘挑出众人手里的几块玉说,并非是玉便佳,山外有山,楼外有楼,选择的学问大了。比如这几个,是古时填塞死者七窍用的,纵然有沁,也是尸血污浊之沁,怎可堂而皇之往脖子上挂?非但不能养人,反而还要招秽。

佩玉者大服。

青山县是关中文化大县,这些东西在民间很丰富。老刘经常到乡下收古玩,走街串巷,跟四里八乡的人都熟,特别是跟妇女更熟。老刘在男女关系上放得开,也不遮掩避讳,闲聊的时候,朋友们常拿这个当话题,老刘都如实回答,态度十分诚恳,比在公安局回答警察询问还老实,而且十分具体,包括细节都详细交代。问他各村有多少相好,他说一百多,问有多少私生子,他说三十多。有人认真了说,这些人你怎么养活得过来?

老刘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们不要我养活,她们心甘情愿,就如同春风和梨花一样,彼此相愉说(悦)。

我说,老刘你就吹吧,吹过头就没人信了。

老刘说,怎能吹过头,实事则求是,知足则常乐,嘿嘿……开始我还真不信,后来文友施长青带我到紫竹、盐乐、黄化几个村镇去闲逛。施长青指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说,看,那个是老刘的相好,孩子是老刘的儿!

我看那女子,个头不高,三十多岁,竟然有几分姿色,还穿着牛仔裤,经营着服装店,一边哄孩子一边卖衣裳,再看那儿,整个一个老刘翻版,包括那门牙,也是一丝不苟地往外翻腾。有回在西指头村,一个半大小子在树上摘杏,施长青说那也是老刘的儿,摘杏的小子把筐系下来,问我们买不买,看着孩子那两个有特色的门牙,我赶紧说,买,买!

县里开运动会,施长青点着啦啦队里的两个丫头说,她们都有老刘的基因……我突然觉得老刘很不是东西,眼前这个施长青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丘之貉!挺无聊。

冬月的一天晚上,我开完会往宿舍走,在丁字路口看见老刘蹲在背风处烧纸。当时的天气很冷,还飘着小雪花,北风一吹,头上的电线呜呜作响,像是在呜咽。我感觉老刘挺凄凉,就凑过去跟他搭讪,想安慰几句。老刘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塞给我一把冥票,意思是让我帮忙。那些冥票的面额都很大,上百亿的,还有阎王爷的大头像,票面最小的也是五百万,看来老刘是铁了心让他过世的先人在那个世界当个大富翁。老刘让我烧冥票,他自己则烧一本写满了字的本子,先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再一张一张地填进火里,嘴里还念念有词。从燃烧的页面上看,是本日记,女人写的日记,字迹娟秀,密密麻麻的。火堆里,每页点燃的字纸上都被我压上了一张大票,我俩你来我往烧得饶有兴味,很有水平。于是我知道了,烧纸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带有深刻的纪念意义和艺术感觉在里头。我也知道了,那晚老刘是给一个去世了三年的相好送去了一份念想。相好是地区报纸的一个记者,我们文化圈的人都认识,她跑文物口,常到县上来采访,什么时候跟老刘有了一腿,没人知道,在这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没有规律可循。后来女记者得了癌症,病榻上的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自己的丈夫和一大家子人,却单单把两大本日记郑重地交到了老刘手上。日记的内容我不好意思问,但这件事情本身显出了老刘的有情有义,显出了他的人格魅力。我想,那个女记者跟老刘也未必就是男欢女爱,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总有些想法要对谁倾诉。对谁说呢?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毫不相干、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有任何利害冲突的人说,安全尽兴,用不着设防。老刘是个很好的诉说对象,这也是老刘有女人缘的原因。

有一回,老刘到四季村去收购古玩,我说我要跟他出去转。出发之前老刘让我化了装,在我的衣裳外头罩了一件工厂技术员穿的蓝大褂,戴了一顶蓝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我说他把我整得很不清爽,像特务,他说像特务就对了。

坐着老刘的车去四季村,他的车是从城里淘汰下来的黄面的,没有牌照,没有挡风玻璃,四个大灯灭了仨,只一个亮着,独眼龙一样还老眨眼。车里头被老刘布置得洞房一般,顶部一圈流苏,忽闪忽闪很热闹。前头一个小电视,我问电视能不能看,老刘啪地拧动车钥匙,汽车一阵哆嗦,电视屏幕上一阵雪花过后出现了他自己硕大的脑袋,背景就是他那个县衙大堂,看不见海水,只见红日,有日本国旗之嫌。屏幕上的老刘摇头晃脑地操着陕西腔说,古玩在民间,万代永流传。铁眼做买卖,数我刘金台——开车!让俄尚羊(徜徉)在希望的田野上!

敢情是老刘自行录制的出行序曲,还配着背景音乐,音乐是秦腔板胡独奏,演奏者是西安音乐学院的民乐教授鲁日融。鲁日融绝想不到他的作品会派上这样的用场,就跟主席想不到他会与“知足常乐、我行我素”为伍一样。

出行序幕害得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车门关不严,被老刘用麻绳套上了,只见他一踩油门,面包车噌的一下蹿了出去,抖动着,轰鸣着,上了乡间土路。随着车轮转动,音乐大起,头顶的一个风扇开始哗哗旋转,我说天气还凉,用不着风扇,再说,你前头也没有玻璃。老刘说它们是一伙的,要动一块动,谁也不能歇着,这就叫同甘苦共患难。我说老刘的汽车像吉卜赛大篷车。老刘问吉卜赛是哪个国家,首都在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汽车的机关很多,我感念老刘还没有拿到机械博士学位,给这辆车留下了发展余地,要不还不知如何改装,幻化成何等模样呢。老刘的车开得很老练,每回换挡,手腕都要耍个花子,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怪异,却让我不敢看他的手。这样的动作要是让驾校的教练看见了,不把他的手腕子打肿才怪。好在老刘是自学成才,他压根就没领过驾驶执照。县里的交警都认识老刘这辆花里胡哨的车,拿他没办法,扣分罚款无从说起,扣车等于给交警队院里平添一堆垃圾,让收废品的来拉,收废品的不要,说是不好分类。警察只好让老刘自己开回去拆,孰料几日后,老刘的吉卜赛车又行驶在了希望的田野上,乐声比往日放得更响,车前头多了块自制的牌子,牛B74110,惹得警察见着74110就逮,玩着老鼠和猫的游戏。

春光中,我和老刘坐着花汽车,带着激扬的板胡音乐和美丽的流苏,晃悠在开满菜花的大田中间。屏幕上,老刘的小广告在间断闪烁,汽车勇往直前,没走多远,我的身上已经是泥点一片。亏得穿了件蓝大褂。

半个小时后,老刘的汽车停在了四季村一个小院门口,主人是个五十多岁姓范的汉子,老范见了老刘也不言声,很神秘地径直把他领到后院。我没把自个当外人,也跟了过去。农家的后院有猪圈,有鸡窝,柿子树下拴了条土狗,汪汪汪挣着铁链子使劲叫。躲过地上的鸡粪,绕过那只喋喋不休的狗,我小心地躲避着头顶晾晒的背心、裤衩。没想到,高雅的古玩交易初始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进行。老范瞄了我一眼,从房檐下的烧炕洞里摸出个塑料包,打开来,是十几根青铜箭头,箭头还很锋利,生着碧绿的锈,品相不错。见老刘不动声色,老范又从屋里抱出一尊菩萨像,一看便知是哪座乡间庙里的物件,厚厚的香火泥将整座佛像糊得看不出眉眼。老范还要从屋里往外拿东西,老刘说下回再来,扭身朝外走,我也赶紧跟了出来。

老刘哗啦啦发动了汽车,他的头像又出现在屏幕上,乐声响起,电扇开转,抖动的车再一次蹿了出去。

我问老刘怎的不要那些箭镞,老刘说是假的。我问何以见得,老刘说,那样锋利整齐,不会是在地下埋了千年的物件,锈是上的颜色,蓝绿蓝绿光鲜照人,你没看见,老范那双手都让颜色染绿了。张寇李载,石狗犬尧,老范这是哄咱哩……是真的也不敢要,比如那座观音,明朝的,但肯定是偷来的,没几天,哪村的老婆们准会打上门来,菩萨生乡间,此物最相思。

我想了半天,到底也没猜出张寇李载、石狗犬尧是什么意思,所知词汇毕竟太少。

汽车驶到村中一家,老刘指着贴了瓷砖的门楼说,我到这家扶过贫。

我看那枣红的大铁门,那“祥和人家”的匾额和正房门上挂着的竹帘子,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家何以为“贫”。扭头见老刘脸上的笑意甚有暧昧,遂明白了几分。我问他怎么扶贫,老刘说,院主姓冯,在南边打工,家里留个媳妇,四十来岁,正是贪男人的时候,老冯一年回来几天,几天滋润之后,冯家媳妇就一整年干晾着,饥渴得很很,恓惶得很很。我去了,冯家媳妇柳暗又花明,久旱逢甘雨!

我纠正说,是甘霖。

老刘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扶贫,不全是扶没钱的。

见我不太以为然,老刘说,把那女人渴坏咧,可怜得很很,我刚进房门,她就把我拦腰抱住,端起来扔到炕上,不容分说就骑上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脱帽子,她的衣裳就光咧,滑溜溜白光光一条精身子。我刚要张嘴说话,她舌头就填进来了,小舌头使劲往里掏,恨不得钻我肚里去……如狼似虎,似虎如狼,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她渴大发了!

哪儿跟哪儿啊!我说。

老刘说,难道你没认为我是在做好事?我当然也豁出去了,铆着劲连着四回,抽空了。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问汗青什么意思,老刘说就是汗水滴在了麦苗上,锄禾日当午,费劲得很很,不出几身大汗是不行的。

我说我不想评论他的男女之事,我是何彩圈的死党,我吃了何彩圈那么多肉臊子面,得跟她站在一头,不能吃里爬外。老刘说,这事二泡他妈知道,那女人心善,不计较。我“做好事”是发自真心,没有所图,至多完事了冯家媳妇给我做碗荷包蛋。

一碗几个?我问。

老刘说,八个。

我说,撑死你!

老刘说,我去一回够她支撑一个月的。

啊——呸!我说。

我想看看冯家媳妇,让老刘把车往回开,老刘说不可,问为何,老刘说冯家男人回来了。男人回来之前,他给冯家媳妇从城里买了一只马蹄表送去了,送个钟过去,寓意两人的事情到此终结,再无挂碍。钟都送过了,就不能再见面了,再见面双方都会很监介。我说老刘还有始有终,老刘说,扶贫这种事嘛,救急不救穷,哪有没完没了的,点到为止行了。

老刘要带我看四季村冯四老汉家的一口缸,说那口青花缸是“文革”产品,上头有女民兵操练的场景,还有毛主席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一般的“文革”缸也罢了,难得的是这缸是青花,“文革”青花大概全国没有一两件,珍贵得很很。他动员了几回让主家出让,冯家老太太同意,但是老爷子不干。他在耐着性子等,那老汉已经中风落炕起不来了,只是时间问题。

我说盼人死,老刘有点缺德。老刘说天若有请(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进了冯老四家院门,一片破败景象,一棵老柳树,到4月了还没发芽,树上一只没名堂的鸟,尾巴一撅一撅的,歪着脑袋,闪着阴鸷的小眼看着地面。冯家只有老两口,儿子在外头上学,寒暑假才回来,家里缺少生气,缺少拾掇。听见大门响,老太太迎出来,见是老刘,立刻一脸愧疚,说要到灶屋去烧水。老刘说,只是看看,不喝水,甭麻烦。

我跟着老刘往屋里走,老刘把我朝前让,表现得很有礼貌,很绅士。刚掀开门帘,没承想,一个笤帚疙瘩忽地飞了过来,我赶紧一躲,笤帚疙瘩擦着我脖子而过,生疼。随着笤帚疙瘩的攻击,一个带着痰腔的沉闷声音在吼,不卖!给我滚!

眼瞅着土炕上一个白头发老汉掀开了被子,一歪身子滚下了炕,半身不遂的身子在地上一挺一挺的,像条大虫子,艰难地移动,老汉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使劲往前伸,喉咙里呼哧呼哧滚着两个字,不卖!我紧走两步,刚要把老汉往炕上扶,就听老刘在旁边喊,快跑!

糊里糊涂地被老刘拽出门,问他为何这般慌张,老刘说,你没看见冯老汉在伸手够什么吗?

我问那老汉够什么,老刘说,夜壶!

夜壶和笤帚疙瘩比,我们的逃离是完全正确的。

我说我还没看见青花“文革”缸,老刘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入虎穴,马(焉)得虎子,收古玩就得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只要功夫深,铁杆(杵)磨成针。正说着,老太太过来了,拿帕子兜着两块锅盔,要老刘拿走。老刘不要锅盔,让老太太没事多做做老汉工作,留着一件没用的玩意,塞在桌底下,装白面嫌小,腌浆水菜嫌大,忒不实用。

老太太说她做不了老汉的主,缸是老汉当红卫兵步行上延安串联,在耀州陈炉窑买的,背着抱着从北边弄了回来,几百里地,不容易呢,下了苦的东西自然心里珍贵,舍不得。老刘说他能理解,绝对能理解,就好比自家一口人,哪能说卖就卖了。说着,老刘给老太太塞了十块钱,老太太也没太推辞,看得出这已经成了默契。

上了吉卜赛汽车,老刘自嘲地说,权当买门票了。

我说,可是我什么也没看着哇。

现在,老刘大老远地从陕西奔我来了,从哪方面说我都不能怠慢了人家,否则他回县里一学说,我真没脸回去了。

早晨,老刘从招待所过来了,因为要去故宫,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不换便罢,这一换真正换出了刘博士的水平:头上顶着个黑呢礼帽,礼帽不是现在从商店买来的,是从民间收购来的民国物件,一看就是十分传统,十分有年头了。京城街上,什么怪玩意都有,这顶民国礼帽,大概还是独一份。老刘的帽檐下头挂着副水晶眼镜,也是老物件,镜片小而圆,已经磨损得发了乌,两条铜镜腿从两边兜了个弧度,挂住了耳朵,镜片后头的一双小眼吧唧吧唧不停地眨,很吃力地透过脏镜片朝外张望。老刘上身穿着一件古铜色金团花的唐装,衣袋里拉出一条怀表链子,滴里搭拉地在胸前晃荡;下头穿了条牛仔裤,很瘦的包着屁股裹着腿的那种牛仔裤,大腿上破了一道大口子,口子光剩了一道道纬线没经线;脚上依旧是昨天那双尖皮鞋,出彩的是那双肉色丝袜,这双袜子在何彩圈脚上也还罢了,偏偏套在了刘金台的臭脚上,真是不伦不类的“监介”。老刘一张嘴,嘴里的金牙熠熠放光。以前也没觉得他的金牙怎么的,这会怎感觉挺耀眼,挺闹腾。见我不住地扫描他裤子上的窟窿,老刘说是儿子的裤子,退役下来给他了。

民国范加现代派。

我和老刘拦出租车,出租车不少,可没有一辆肯在我们跟前停下。我有些不耐烦,老刘却不动声色,站在路边沉静如水。老刘的形象吸引了过路不少人的目光,回头率颇高。见多识广的北京人看够了各样标新立异的摩登,头顶顶着一绺绿头发的,裤裆掉在腿肚子上的,耳朵上钉了十几个钉子的,前头露肚脐眼后头亮着半拉屁股的,可是,他们都没有老刘耐看,老刘的装扮让他们似曾相识,既怀旧又新潮。老刘很自豪很骄傲地挺着肚子站着,兵马俑一样的表情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含蓄淡定。我知道,老刘虽然来自乡下,但是绝没有乡里人初进大都会的羞怯和不安,他自认为有很粗壮的背景,有很丰富的文化底蕴。眼前来来往往的张三李四,其实没法和他比,他的姓是皇上亲赐,偌大中华,具有皇上赐姓的又有几人?在文化历史方面他见多识广,他兜里有黄金台的马蹄金,他屋的楼顶有几百个汉陶和众多绝品瓦当,他有许多名人字画……他尽管常把尴尬说成监介,把不逊说成不孙,那些都无伤大雅,跟眼前人比,他占着天时地利,霸着文化的洪脉,陕西是出皇上的地方,周秦汉唐,十三个朝代,七十二个皇上。站在他家黄金台的坡上,往西看,皇上们排成了一溜;往东看,排成一溜的还是皇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魄,什么样的壮观?顺手提溜出一个,不是秦始皇就是汉武帝;他家地里随便一踢,不是秦砖就是汉瓦……陪着老刘在故宫转了大半天,腰酸腿疼,快迈不动步了。我看出来了,老刘看大殿,属于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水平,他的真实目的是留神着北京的皇上有没有马蹄金,所以对每一个展示窗口都看得很仔细,对黄金的物件、金属的物件尤为关注。在长春宫的庭院里,老刘想着法要摸一摸殿前站着的铜仙鹤,仙鹤用栏杆围着,老刘就蹬在栏杆上使劲够,行为很怪诞,引起了保安的注意。我打岔说这只仙鹤不安分,曾经跑过,被人射了一箭,至今腿上还有伤痕。老刘这才低下头寻找起来。后来老刘又看上了三大殿旁边摆着的大铜水缸,水缸可以摸,老刘那双兵马俑式的硬手,就在缸面上摸过来,摸过去,将缸的兽形提手研究了几个来回。末了对我说,这曾经是镀金的,被人刮了。

我说是八国联军干的。

老刘说,国仇未报壮士老,不周山下红旗乱。

我问什么意思。老刘说,且记刮缸之恨,这仇就让一泡、二泡们报去吧。

晚饭是在东四小吃店吃的,依着老刘是要吃烤鸭,我说小吃店不卖烤鸭,大晚上的吃一肚子油腻消化不了。老刘说那就吃炖肉,有肥有痩的那种。老刘还记着我在他们家给做的醋焖肉,那天他和一泡二泡整整吃了五斤肉,满满的一大柴锅,三个人满嘴流油地直喊幸福。我告诉老刘,小吃店是回民馆子,不卖炖肉。最终,我给老刘要了一份爆肚、一份牛肉炒疙瘩,我自己则吃豆汁、焦圈。老刘把饭吃得有一搭没一搭,说帝都的吃食比不上西北长安,西安回民街的小吃,顺着街走,吃一礼拜不带重样的,灌汤包、镜糕、牛肉旋、羊肉泡、芸豆蜜枣甑糕、炒凉粉、炸盒子、泡泡油糕……都是回民,互相之间怎就不交流交流呢?

老刘一边吃一边说,指着炒疙瘩说是懒婆娘的懒麻什,比何彩圈的手艺差远了,何彩圈的疙瘩是中空带花纹的!

我给老刘端来一盘奶油炸糕,老刘不客气,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吸溜着气说,没馅?

我说,蘸白糖呀!

看来,老刘对北京不太满意。

时间不长,老刘便把潘家园文物市场摸得门儿清,每天早出晚归甚是辛苦。我开始还礼貌地陪着他去了历史博物馆,后来就由着他一个人四处胡转了。没几天,地铁几号线换公交几路,老刘的熟悉程度远过于我,操着一口醋熘普通话,已经不把自个当外人了。

我在网络上查阅有关马蹄金的资料,果然是产于汉代,用于皇帝的赏赐,马蹄金坨状,中间凹陷,形如马蹄,重量二百五十克左右……网上有马蹄金的出土照片,是山东兄弟俩挖出来的,纯金,亮光闪闪,造型美,光滑可爱,有皇家气魄,非市井之物。晚上老刘回来,我提出要看看他的马蹄金,这金子见天在我屋里搁着,至少也应该亮一下庐山真面目,让我长长眼。老刘不干,他说,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句子说得很完整,没有错字。我知道这几天电视上正演《水浒传》,昨天正演到宋江浔阳楼题反诗一集。

我问老刘什么意思,老刘说没什么意思,反正是不能看。我说,你拿着马蹄金来买北京春色,想脱手发大财,别当我不知道!

老刘说,好宝贝哪能动彻(辄)就掏出来示人,那样就把灵气都散没了。

我说,真金不怕火炼,马蹄金难道还怕人看?

老刘说,好歹也是黄金台的遗赠,祥瑞几百年才出现一回,得低调些才好。

又说,他已经把那个青花“文革”缸弄到手了。我说准是冯老汉死了,老刘说老汉没死,是儿子从学校毕业了,回家进门四处一踅摸,发现屋里只有这个缸还是个整装东西,二话不说,掂出去十五块钱就给卖了。儿子用这钱在网吧买了两个面包,一瓶冰峰汽水,花得心安理得。不显山,不露水,缸没了。冯老汉有辙吗?什么辙也没有,一物降一物!

老刘说他花一百块从别人手里把缸淘了来,又给冯老汉送去三百块,老汉感激得什么似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叫山不转水转,磨不转驴转,殊途同归。

我让老刘别打岔,我还是要看马蹄金。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老刘极不情愿地打开兜子,掏出两块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将布慢慢展开。果然是明晃晃的金子,每块拳头大小,形状确像马蹄。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敬畏和郑重,黄金台人的期盼和守望,汉武帝的霸气与张扬,征战将士的忠贞和荣耀,黄土地的含蓄和藏匿,全汇集在手中略显粗糙的马蹄状物上,千百年的凝聚,现在与我相对,让我的心浓浓地化解不开,激动得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把马蹄金拿到台灯下细细观看,金子的坑洼处沾着黄土,泛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带着遥远年代的气息。老刘坐在我对面,也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手里的宝贝。看得久了,我感觉跟网络上的马蹄金图片多少有些差距,便找了个软刷子,刷上面的浮土。老刘看出我的疑惑,说,真宝贝就是这个状态,你看故宫珍宝馆里那些红宝石、蓝宝石,那些猫眼、大宝珠,都有些黯淡无光,甚至让你分不清它是什么质地,石头的?塑料的?木头的?真宝贝含蓄内敛、不张扬,有质量,拂去上头掩盖的黄土,就会展现出它的高贵深沉,这才是真家伙!

我如同老刘挑剔北京小吃一样挑剔着黄金台的马蹄金,说这块金子不亮,有赝品的嫌疑。

老刘说,什么叫亮?搞收藏的最忌讳贼光四射这个词,一个物件一旦泛出贼光,绝对是造假。舞台上演员脑袋顶着的水钻亮,灯光一打,欻欻欻,晃人眼睛,那个值钱吗?那个什么也不是!

我说这马蹄金看着跟故宫的铜水缸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刘让我不要贬低黄金台的出土文物,贬低文物就是贬低汉朝的先人,说文化人最爱凭想象胡编,他看过我编的电视剧,低级得很很,盗墓贼进到墓室打开棺盖,棺里的宝贝闪烁着光彩,把盗墓人的脸照得蓝绿蓝绿的。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宝贝真放了光它就不是宝贝了,是电灯泡。

我说,看来你是盗过墓的。

老刘说,没盗过,挖过。

终于看明白了,我手里的马蹄金是一层镀金,透过斑驳的金面,隐隐可以窥出铜的深绿锈迹。联想老刘的九龙砖雕砚台,我心里立刻给马蹄金打了折扣,问可真是黄金台出土?老刘说是他们家房基地树底下挖出来的,绝对货真价实!他是老古玩了,他屋的真货有的是,犯不着为这个造假。

老刘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马蹄金包起来,装进兜子里,很有些后悔给我看的模样。不管怎么说,我对老刘的马蹄金露出了铜不能释怀,感到有些不靠谱。我说,老刘,这个你得跟县文物部门打招呼。

老刘说,打招呼!公家那帮孙子,就是我娘的尿盆,他们也会鉴定成秦始皇的饭碗,没一点准星,横竖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问老刘打算怎么办。老刘说卖了它。我说要是真的能卖一大笔。老刘说怎么要是真的,它本来就是真的!黄金台出土的没假货!

可也是啊,黄金台地里挖出来的,不应该是假的。

老刘在北京的涉猎很杂很广,包括我们家附近早市的地摊,他说地摊上也有卖古玩的,跟陕西比,都是上不了档次的小玩闹,北京真家伙忒少。每回从街上回来,老刘都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以各种女式衣服为多,其中不乏地摊上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品,便宜且式样怪异,在陕西是绝对见不着的。鉴于老刘的爱好,我不便多问,只问哪个是给何彩圈的,老刘拉出一件大花有韩国风格的套头衫说,这个咋向?

我说,彩圈肯穿才怪!

一周后,老刘带着两箱子北京物产回黄金台了。

从此又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不知马蹄金下落如何。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网络上查找马蹄金的资料,听说香港拍卖过马蹄金,斑驳的镏金表面同样露出青铜质地,人家并没有否认这不是马蹄金,线索说是来自个人收藏。可见对马蹄金的认证有多种版本。

不知是汉武帝跟他的爱将们开了个玩笑,还是老刘跟汉武帝开了个玩笑。

不久,从青山传来消息,老刘要建造一座私人性质的“黄金台汉代文物博物馆”,专门展出黄金台出土的文物。我想起那面飘扬的绿旗,给老刘打电话说要注意博物馆的品位,别弄得像土地庙似的。老刘说规划图已经做好,让他的二泡通过邮箱给我传了过来,图纸完全是自行设计,请的是河南巩义施工队,展出样式就仿照故宫珍宝馆。我说珍宝馆未必就好,那也是没法子的法子。看传来的图纸,前头一座影壁,后面是大屋顶的主展室,一层一层往里进,到底没逃出庙的格局。

老刘在黄金台正如鱼得水地折腾。

我期盼着黄金台博物馆的建成,好到那风景秀美的秦岭山下故地重游一回。清明节前夕,老刘来了,来送博物馆开工奠基仪式的请帖。

今日之老刘已非昔日从猫眼往里窥探的老刘,人家是坐着奥迪车,由司机和秘书陪伴着,从黄金台照直开进北京城里的。用他司机的话说是一路顺畅,一路绿灯,没遇到堵车也没遇到限号;用秘书的话说是交警一路朝馆长行注目礼,十分尊敬,青山县的警察喜欢馆长,北京的警察也喜欢馆长,馆长有警缘。

细看秘书和司机,原来是一泡和二泡。

老刘一改往日装扮,礼帽不见了,西装革履,领带考究,白衬衫的袖口不是扣子,是袖扣,深绿泛青的两块莫名其妙的石头,显得很有古意。皮鞋是羊皮网眼的,眼镜是会变色的小蛤蟆镜,黄金的牙齿换作了烤瓷,说话也不再东拉西扯,张嘴竟是标准普通话,时不时还要把头发往后潇洒一甩,做出台湾小生状,让我忍俊不禁。

我说,老刘你要成精了。

二泡说,我爸已经成精了。

老刘说明了来意,我赶紧对他的成绩表示了祝贺,说博物馆奠基时一定去添彩。

老刘说,也没请别人,来的都是县里的弟兄,叫了电台、报纸几个媒体,央视和省长们也要过来,我让他们看情况,不必强求。

老刘的话百分之八十不能当真。我要求刘馆长跟我还是说陕西话,这样彼此都随便,不生分。

老刘很快变了腔调说,黄金台刘姓的老少爷们听说在自己的家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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