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06:复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6 14: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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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比]乔治·西默农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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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06:复仇

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06:复仇试读:

监狱

第一章

要经过多少年岁月的雕铸,一个孩童才能成长为少年;又要经过多少年岁月的洗礼,一名少年才能出落成成人?这种变化,究竟发生在哪一刻,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成长不是毕业考试。它也不是庄严的誓言,颁奖仪式,或一纸毕业证。

对于三十二岁的阿兰·波多来说,从懵懂到成熟,只用了几个小时,或者说几分钟。

十月十八日。巴黎,狂风大作,大雨瓢泼。汽车雨刮器除了让路灯更加模糊,什么作用也不起。

阿兰身体前倾,缓缓地开着车行驶在库塞尔林荫道上。他的右手边是蒙梭公园黑色的栅栏。他转到普罗尼街,又拐到他住的福图尼街。

这是一条富人聚居的小街。他在自家楼下幸运地找到停车位。阿兰一边关门,一边习惯地抬头看顶层有没有亮灯。

但是今天他自己也说不清那里有没有灯光。带着栅栏的玻璃楼门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车,外面狂风大作,冷雨拍打着他的脸和衣服。

一个像是为了避雨的男子站在门槛上,又跟着他走进楼道。“波多先生?”

一道闪电划过装饰着细木的楼道墙壁。“对,是我。”

阿兰惊讶地回应道。

此人长相普通,穿着普通的深色大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三色旗的证件。“诺布警官,巴黎警署。”

阿兰带着一丝惊讶,好奇地打量着他。阿兰的职业就是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可以和您一起上去吗?”“您等我很久了?”“才一个小时。”“您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呢?”

有些害羞的年轻警察显得无所适从。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走进豪华的电梯。电梯墙壁上挂着绯红色天鹅绒。电梯慢慢上升,在天花板水晶灯柔和的灯光下,他俩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有两次,阿兰·波多想张口问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电梯停在顶层四楼。阿兰拿钥匙打开门。他推门进去,屋里一片漆黑。“我太太还没有回来。”

他习惯性地伸手开了灯。两个人大衣上的水滴落在浅蓝色的地毯上。“您可以脱了大衣。”“不用了。”

阿兰又一次惊奇地看着他。这位不速之客,在狂风暴雨中静候自己一个小时,竟然觉得他这次“做客”不用待很久,根本不需要脱掉大衣。

阿兰推开另一扇门,打开其他的灯。雨水静静地冲刷着客厅对面的落地窗。“我太太还没回来。”

他看了看手表。

在他对面,老式铜钟摇摆着,发出轻轻的嗒嗒声。现在是七点三刻。“我们一会儿要和朋友去吃饭,所以……”

他自言自语道。其实他是想快点脱了衣服洗个澡,美美地睡一觉。“您要不先坐下吧?”

阿兰既不担心,也不好奇。但也可能两者都有一点。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他主要是觉得厌烦。他的存在让阿兰感到很不自在。“您有武器吗,波多先生?”“您指手枪吗?”“对,正是。”“有一把,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您能否让我看一下?”

警官诺布略带犹豫地轻声问道。阿兰走向通往卧室的门,他的“同伴”跟着他。

这个房间铺着黄色蚕丝地毯,床上铺着斑猫皮,家具被漆成乳白色。

阿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吃了一惊。他又伸手往里面摸了摸。“枪不在了。”

他嘀咕道。他回头看了看四周,像是为了回想自己把枪放在哪里了。

床头柜上面的两个抽屉是他的,下面两个是雅克琳娜的。不过没有人叫她雅克琳娜,阿兰和所有的人都叫她小猫。小猫总是带着猫一样的表情,因此得名。

柜子里是手帕、衬衫、内衣……“您最后一次见这把枪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今天早上……”“您不确定吗?”

这一次,阿兰转向这位同伴,皱着眉头看着他。“我们五年前搬到这里。从那之后,那把枪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个抽屉就像一个空口袋,每天晚上我都把脱下的衣服放里面……里面还放钥匙、公文包、烟、打火机、支票簿、零钱。我已经习惯枪就在那里,所以一般不会太留意。”“那么您现在惊讶吗?”

阿兰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滑到抽屉最里面了吧。”“您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是什么时候?”“她怎么了?”“不是您想的那样。您中午和她一起吃饭了吗?”“没有,我在印刷店排版,凑合着吃了些三明治。”“她一天没跟您打电话?”“没有。”

他不得不仔细想想,因为小猫经常给他打电话。“您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她白天很少在家。她得工作,您懂吧?她是记者——不过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让我的上司跟您说吧。您愿意跟我去趟巴黎警署吗?那里会有人告诉您发生了什么事。”“您确定我太太……”“她既没有死,也没有伤。”

警官诺布害羞又礼貌地说道,走向门口。阿兰慌乱中来不及思考,紧跟着他走出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铺着厚厚毯子的楼梯。每一层楼梯的窗户都装着一九〇〇年流行的彩色玻璃。“我猜您的妻子自己也有车吧?”“是,一般就停在门口,也是一辆迷你车。”

在门口,两人犹豫着。“您是怎么来的?”“搭地铁。”“您觉得,我带着您是不是更方便一点?”

阿兰还是爱挖苦人。他的挖苦很多时候都有攻击的意味。可是面对荒唐的人生,这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吗?“很抱歉,车太小,恐怕放不下您。”

他像往常一样开得很快。迷你车闯了红灯。“对不起。”“没关系。我不是交警。”“我可以开进去吗?”“随便您。”

警官布诺摇下车窗,跟两个站岗的警察低语了几句。“我太太在这儿?”“很可能。”

跟这个不会透漏一点消息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几分钟之后,他就可以和某一位警长,一位他很可能认识的警长(他已经和差不多所有的警官都打过交道),面对面地“讨论”这些问题了。

阿兰自顾自地爬上楼梯,在二楼停下来。“是这里吧?”

长长的走廊异常昏暗,没有一个人,走廊两侧的门都紧闭着。一张铺着类似绿色台球布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戴银项链的老传达员。传达员把奖章挂在胸前。“请您先去候见室。”

阿兰走进去。这里有点像他家的客厅,一面是大大的落地窗。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眼神犀利地看着他进来。“不好意思,我先……”

诺布警官随后走出候见室,过了很久也没回来。也没有人过来叫阿兰。身穿黑衣的老女人一动也不动。而空气也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横在他俩之间。

他又看了一遍手表。八点二十。距他离开马里涅街的办公室也不过才一小时。一小时前,他还和马勒斯基说:“一会儿见……”

这个钟点,他俩本该和十几个朋友在苏弗兰大街新开的一家饭馆里吃饭。

而现在,候见室里,暴风雨似乎已经不存在,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要是在平常,阿兰只要在卡片上签上名字,几分钟后,传达员就会把他带到警长办公室。警长也都会局促地上前相迎……

他不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这么久。这种情况只在他职业生涯刚开始时发生过。

老妇人宛若僵尸的神态让他很是震惊。他看了老妇一眼,差点问:“您在这儿几个小时了?”

阿兰开始焦躁不安,甚至有快要窒息的感觉。他起身点了一支烟,在候见室里走来走去,老妇人一直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

最后他打开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向那个戴银项链的传达员。“想见我的那位警长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先生。”“这个钟点,还在局里的警长应该不是很多吧?”“两三个吧。警长们经常很晚才回家。怎么称呼您?”

在巴黎的近百个地方,阿兰都没必要自报家门,因为他这个人就是一张名片。“阿兰·波多。”“已婚,是吗?”“是的。”“您的太太是不是棕色头发,身材娇小,穿一件夹毛皮雨衣?”“没错。”“那么应该是胡玛涅副警长找您。”“新上任的?”“不是不是,他在警署已经二十多年了,不过最近才调到刑事部。”“我太太此刻在他的办公室?”“这个我不知道,先生。”“她几点来的?”“我不能跟您讲这些。”“您看见她了?”“我觉得我看到的应该是她。”“她一个人来的?”“先生,实在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阿兰又回到候见室。他焦躁地走来走去,但与其说是因为担心,倒不如说是因为觉得受辱。他竟然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被召唤!小猫来警署干什么?手枪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手枪不在抽屉里?那只是产自赫斯塔尔的很普通的六点三五口径手枪,一把普通到乞丐都会对它嗤之以鼻的手枪。

手枪不是他买的,而是一位叫鲍勃·德玛里的同事送的。“我儿子还小,把这种东西放在家里不合适。”

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德玛里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可是小猫和这把枪又有什么关系?“波多先生!”

诺布警官在走廊的另一端喊他。他示意阿兰过去。阿兰大步走过去。“请进……”

副警长四十来岁,看到阿兰进来,疲惫地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又坐下来。“脱掉大衣吧,波多先生,您请坐。”

诺布警官没有跟着进来。“听说您的手枪丢了?”“我没有在平常放手枪的地方找到它。”“是这把吗?”

胡玛涅副警长递给阿兰一把黑色勃朗宁,更确切地说是蓝色的。他机械地拿过来。“我觉得可能是。”“您的手枪上有没有特殊的标志?”“其实我从没有仔细看过那把枪,也从来没有用过它。”“您的妻子也认识您的枪,对吧?”“肯定的。”

他突然觉得坐在这里恭敬地回答这些可笑问题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他是阿兰·波多,整个巴黎都认识的阿兰·波多!他掌管法国最受欢迎的周刊《你》,并且正在筹划再办一份报纸。更不用说,六个月来,他发行的唱片每天都在汽车广播里循环播放。

他从来不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被人接见。他至少和四位部长以“你”相称,彼此经常去对方家里做客吃晚餐。有时那几位部长还会不辞劳苦地去他乡下的别墅吃饭。

他要反抗。他要摆脱这种愚蠢的地位。“您能告诉我,您这是什么意思吗?”

副警长恼火又疲倦地看着他。“马上,波多先生。您别觉得我很喜欢跟您在这里周旋。老实说,我忙了一整天,现在急着回家和家人团聚。”

副警长看了看壁炉上的大理石挂钟。“您应该结婚很久了吧?”“有六年了。不,七年。不算结婚前我们在一起的两年。”“您有一个孩子?”“一个儿子。”

副警长低头看了看档案。“五年前……”“正是。”“他没和你们住在一起?”“也不完全是这样。”“您的意思是?”“我们在巴黎有一套公寓,确切地说就是一个临时居住地,因为我们晚上经常出去。每周五下午,我们就会回到圣列城,罗斯尼森林那里,我们真正的家。夏天,我们也会去那里度假。”“好的。也就是说,您很爱妻子?”“是。”

阿兰说这话时并不激动,也不恼怒,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您对她的私生活了解吗?”“她下班后都是和我在一起。至于她在工作期间……”“这就是我想说的。”“我妻子是记者。”“她不在您的杂志社上班?”“不在。那样她的工作就太容易了。这也不是她的风格。”“她和她妹妹的关系怎么样?”“和安德丽娜吗?非常好。她俩先后来巴黎,小猫先到……”“小猫?”“这是我妻子的昵称。刚开始只有我这么叫她,后来朋友们、同事们也这么叫她。当时她想给自己取个笔名写文章用,我建议她叫小猫。她妹妹和她很长时间一起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您认识她俩时,她们是住一起吗?”“第一次见到她俩时?”“对。”“不,只有小猫一个人。”“她没有向您介绍她妹妹?”“这是之后的事情。几个月之后。您既然对这些都很清楚了,又何必问我呢?现在您该告诉我,我太太到底怎么了?”“您的太太,什么事也没有。”“那?”“您太太的妹妹。”“车祸?”

这个问题刚说出口,他的目光就落在办公室里那把自动手枪上。“她被……”“她被杀了,是的。”

阿兰不敢追问下去。他的大脑突然间一片空白,刹那间停止了运转。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间陷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字词不再是原来的意思,物体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世界突然迥然不同。“今天下午五点左右,被您的妻子枪杀了。”“这不可能。”“这是事实。”“您为什么说这是事实?”“您的太太已经亲口供认。当时在家的保姆也证实了这一点。”“我的连襟在哪儿?”“在楼上,协同尸检部门验证死者身份。”“到底怎么回事?她跟您讲什么了吗?”

阿兰的脸突然红了,他不敢再正视副警长的目光。“我希望由您来告诉我原因。”

没有低落,没有悲伤,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怒。阿兰毫无表情地靠在绿椅子上,看着桃花木桌子后面疲倦的副警长,尽量维持自己作为阿兰·波多的身份。小猫开枪打死了安德丽娜?安德丽娜,小猫的妹妹,那个乖巧可人、长睫毛、大眼睛的温柔女子?“我不懂。”

他摇着头想要清醒过来。“您对哪里不懂?”“我太太向她妹妹开枪这件事。安德丽娜已经死了?”“差不多是当场死亡。”“差不多”这几个字让阿兰很不舒服。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这意味着,在中枪之后,安德丽娜还拼死挣扎了几分钟,或者几秒钟。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手里持枪的小猫做了什么?她有没有试图挽回安德丽娜的生命?“她没有逃跑吗?”“没有。警方在家里发现了她。她当时脸贴着落地窗。玻璃窗另一边是流淌的雨水。”“她说什么了吗?”“她如释重负一样深吸一口气,嘀咕道:”“‘没事了!’”“那波波呢?”“谁是波波?”“安德丽娜的儿子,老二。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女儿叫尼尔,和妈妈长得很像。“保姆把孩子们带到厨房,交给另一位佣人看着。她回到安德丽娜房间抢救死者。”

有一点值得推敲。副警长之前说安德丽娜差不多当场死亡,而现在又说保姆尽力救治过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兰熟悉大学路上的那套公寓,在一家老宾馆的二楼,高大的窗户,天花板是画家布塞的学生设计的。“告诉我,波多先生,您和安德丽娜是什么关系?”“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想问的是,你们关系的性质。”“这有什么不同吗?”“您知道,这不是儿戏。两个女人有经济纠纷吗?”“绝对没有。”“也就是说,可以排除为了经济利益报复这个动机。”“对。”“您知道,陪审团对情杀的量刑比较宽容。”

他们凝视着对方。这位对阿兰来说无足轻重的警长并不喜欢文字游戏,他不耐烦地单刀直入:“您和死者是情人关系吗?”“不是。是。我想说的是,很早以前,是。您明白吗?”

他努力整理思绪,发现自己说出来的怎么都不是想要表达的。他需要时间回忆一些细节……“至少有一年了……也不完全是……从去年圣诞节之后……”“你们开始了这种关系?”“正好相反。我们结束了这种关系。”“彻底地?”“是。”“是您的决定?”

阿兰摇了摇头,又把头深埋在两手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说出真相很困难,或者说他完全没有能力说出真相。“我们不是情人关系……”“那您怎么定义你们的关系呢?”“我不知道……是……”“请您告诉我,是什么?”“该死……我和小猫那时候还没结婚,但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我和小猫……”“多少年前的事?”“八年前?我那时还没办杂志,靠给报社写文章为生……我们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一家旅馆里……小猫也有自己的工作……”“她那时不是学生吗?”

为了确定自己记得没错,副警长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口供。阿兰也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心里嘀咕道,上面还写了什么?“对,她当时在读两年的哲学学位……”“您继续……”“有一天……”

那天也下着倾盆大雨。傍晚时,阿兰回到家,小猫不在,安德丽娜却意外地来访。“雅克琳娜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她要去乔治五世广场采访一位美国作家。”“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什么也不干。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她。她走了以后,我想,在这里等你吧。”

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和强势的小猫完全不同,安静而又被动。

副警长默默地等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点起一支烟,把烟盒递给阿兰,阿兰也点起烟。“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我很难跟您解释清楚。”“她爱您吗?”“可能吧。两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跟您说是,但现在我自己也不确定……”

也许从那个害羞的警官跟着他进了楼开始,一切就都变了。“我觉得,所有的姐妹……我不该讲所有,不过大部分……我知道在我周围有几对……”“所以你们的情人关系保持了七年。”“我们已经不是情人关系了……我想要跟您解释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许诺给对方什么……我还是爱着小猫,几个月之后就和她结婚了……”“为什么?”“为什么娶她?因为……”

对啊,为什么娶的是小猫呢?事实是,向小猫求婚的那晚,他喝醉了。“你们生活在一起的前两年……没有孩子……”

在一家酒吧的柜台前,阿兰对着他那些也醉了的同事宣布:“三个礼拜之后,我和小猫,我们要结婚了。”“为什么是三个礼拜之后呢?”“因为市政府最近没空。”

当时他的这句话还引发了争论,有人说两个礼拜之后就可以了,有人说要三个礼拜。“我们以后就知道了,对吧?你觉得呢,小猫?”

小猫紧紧地靠着他,没有回答。“你们结婚后,您还是继续和安德丽娜见面?”“大部分时候是和我妻子一起。”“少部分时间呢?”“偶尔吧。有一段时间,我们每星期见一面……”“在哪里?”“在她家……就是雅克琳娜之前住的地方……”“她有工作吗?”“她当时正在上历史和艺术方面的课……”“安德丽娜结婚之后呢?”“她和她丈夫旅行了一个月……之后就反过来了,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在龙尚街的一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里……”“您连襟没发现什么?”“没有……”

这个问题简直是不可思议。阿兰的连襟罗兰·布朗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法兰西银行监察官,他那么骄傲,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女人会出轨?“我希望您不要问他相同的问题。对他而言,这场灾难已经够大的了,不是吗?”

副警长冷冰冰地说,那您太太呢?“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最开始,我们结婚前,她有一次还说:”“‘一个男人要是可以娶两个女人就好了……’”“我知道她想到了安德丽娜。”“然后呢?她改变了当初的想法?”“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和安德丽娜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有两个孩子……我们有一个……他们郊区的房子就在我家的正对面,在奥尔良森林……”“去年圣诞节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在圣诞节前夜……我们见面了……”“还是在龙尚那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对……我们一直都在那里……因为之后我们要各自回家过节,再次相见应该就是一月份了,所以我们决定开瓶香槟……”“谁决定断绝这种关系的?”

他有点犹豫。“我觉得应该是她……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例行公事,您懂吧?我后来越来越忙……她有一次这样跟我说:”“‘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对吧,阿兰?’”“您当时也已经有结束这种关系的想法了吧?”“可能吧……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些问题……”“波多先生,请您为我考虑一下。两个小时前,我既不知道谁是您太太,也不知道谁是您妻子的妹妹,而对于您,也是因为您的杂志……”“我在尽力回答您……”

他有点自责,这一点都不像他。他跨入警局后的一言一行都和以前的自己迥然不同。“我记得我当时提议说,我们再做最后一次爱吧。”“她同意了?”“她觉得我们还是以好朋友的身份分开比较好……”“然后呢?”“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和小猫去过她家吃饭……我在大剧院和饭店碰到过她和她丈夫……”“您的妻子没有什么变化?”

他很认真地回想一些细节,然后摇了摇头。“没有……我不知道……很抱歉我老是重复这样的话,但是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你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吃饭吗?”“几乎吧。”“单独在一起?”“很少……我们各自都有很多朋友,所以不得不一起参加鸡尾酒会和宵夜聚会……”“周末呢?”“我们一般不在周六安排什么活动。不过小猫给报刊写很多文章……有时候,她会在巴黎多待一天……她要采访那些当红明星……您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她妹妹吗?”

他又有点烦躁。自己竟然在一个疲倦的警察面前仔细剖析私生活,还有那些风流韵事。“这正是我们今晚待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小猫突然这么嫉妒安德丽娜……”“您和太太深爱着对方,对吗?”“我跟您讲过了……”“您说你们最初是在圣日耳曼·德佩区认识的……然后呢?”“我们相爱了,对……”

阿兰此刻这样茫然无措,这就是他们相爱的证据。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前,小猫就坐在这张桌子前。“您也这样问过她吗?”“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她还没有认罪?”

阿兰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她只承认对妹妹开枪,别的什么也没说。”“她没有说为什么?”“没有。我建议她雇个律师。”“她怎么说?”“她说这件事交给您办,她说她无所谓。”“无所谓”根本不是小猫的风格。这根本不是她说话的方式。她一般会用别的词。“她怎么样了?”“看上去很平静。她一边看时间,一边跟我说:”“‘我和阿兰约定七点半在家见面。他该着急了。’”“她是不是很激动?”“跟您说实话,她并不激动。我在这间办公室见过许多犯了事的男男女女,但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镇定和无所谓的人。”“那是因为您不了解小猫……”“我如果没猜错,你们两个不经常面对面坐在一起吧?我是说近几年。”“在一起,是……面对面,不是……您别忘了我的工作要求我从早到晚和人打交道,有时候凌晨……”“您还有其他情妇,对吧,波多先生?”

又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阿兰觉得这个词老土!“如果您想问,我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马上就可以回答您,是的……而且不止一个,是十几个……只要有机会,对方还不错的话……”“考虑到您的杂志社的类型,您应该不缺这样的机会。”

副警长声音里有明显的嫉妒。“也就是说,对于枪杀事件您一无所知。您和您妻子的妹妹有一段情人关系,这段关系在去年十二月底结束,而且,在您看来,您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些眉目了。”

阿兰惊讶地望着副警长,一个对他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居然知道他的生活怎么了,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顺便问一下,您的妻子为哪家报刊工作?”“没有固定的报刊,也可以说是所有的报刊……她是自由职业者,就是那种为自己工作的人……她写好一篇或者一系列文章,知道该投给哪家报刊……大多是给英国或者美国的杂志社……”“不给您的杂志社投稿吗?”“您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她不为我的杂志社工作,那不是她的风格……”“您有自己的律师吧,波多先生?”“当然。”“您可以让他今晚或者明天联系我吗?”

副警长站起来,舒了一口气。“您现在去隔壁速记员那里陈述您的主要观点。”

布朗谢先生比阿兰早到警署。布朗谢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他,法兰西银行的监察官,怎么能忍受被警察讯问这样的屈辱?

副警长已经打开了门。“于连!波多先生需要做一个基本陈述。您记下来,他明天要在上面签字。我真的得回家了。”

他转身对阿兰说:“对不起,占用了您的时间,波多先生。明天见。”“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妻子?”“这个由陪审团决定。”“那她今晚在哪里休息?”“拘留所。”“我不需要给她带点东西吗?衣服,洗漱用品?”“随您的便。通常,第一个晚上……”

他没有说完。“您只要把她的箱子交给时钟码头那里的人就行了。”“我知道……”

监狱、法庭、妇科诊所……他十年前就针对这些地方写过一篇专门报道。“如果有需要,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副警长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可能一会儿会有新的发现。晚安,于连。”

这间办公室更小一点,是用普通的木头而非桃木装修的。“您的名字,姓氏,年龄,职位……”“阿兰·波多,在巴黎克里希广场出生,三十二岁,杂志社《你》的总经理。”“已婚?”“已婚,对。还有一个孩子,巴黎的住址是福图尼街十七号,主要的房子在圣列城诺奈街。”“您承认……”“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一位警官随我一起回到公寓,问我有没有武器……我说有,然后我在通常放勃朗宁手枪的抽屉里发现手枪不在了……警官把我带到这里,然后一位我叫不上名字的警长……”“是副警长胡玛涅。”“对!这位叫胡玛涅的警长告诉我,我的妻子杀了她的妹妹……他给我看了一把我觉得我认识的勃朗宁,尽管我那把枪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我也从来没有摆弄过它……副警长又问我知不知道我妻子这么做的原因,我说我毫不知情。”

阿兰抽着烟,就像在自己的办公室一样走来走去。“就这些?”“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但我觉得这些事不应该出现在供词里……”“关于什么的?”“关于我和小姨子的关系……”“亲密的关系?”“曾经是这样……”“过去很久了?”“一年前结束的……”

于连用笔挠了挠额头。“如果明天警长觉得有必要,我还得加进去。”“我能看看供词吗?”“我觉得可以,您已经在隔壁……”

他回到又长又潮湿的走廊里。那个老妇人已经离开了候见室,传达室也换人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戴着银项链和奖章的男人。外面依然下着雨,狂风大作,阿兰慢慢地走向他的车。他全身湿透了。

第二章

大雨瓢泼,雨刮器形同虚设。为了看清路,阿兰向前倾着身子,上了香榭丽舍大街。一路上,他毫无整理自己想法的意思。说实话,他很气愤,他气愤那个害羞的警官,气愤副警长胡玛涅,气愤那个一脸漠不关心的速记员于连,他们竟然这样羞辱他。更确切地说,他们竟然用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让他不知所措。

瞟见一家酒吧有空位,他来了个急刹车,后面的车险些撞上来。车里的司机舞动着手,大骂着。这个时候,阿兰需要喝一杯。他没来过这家酒吧,酒保也不认识他。“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很能喝。小猫也是。他们所有的朋友、同事也都很能喝。而阿兰比别人更胜一筹的是,他不仅千杯不醉,而且第二天早上也不会头疼。

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他的妻子竟然……

他差点转身去跟旁边的人说话。因为,小猫以前就坐在他旁边的高脚凳上。

副警长胡玛涅到底想从他们的夫妻关系中知道什么?阿兰对他的解释会起到什么作用?他为什么要问阿兰他们是不是一直爱着对方?

事实上,阿兰夫妻的关系并不像警长想的那样。以前,他们的关系大概是这样子:

阿兰坐在自己马里涅街的办公室或者印刷室里,雅克琳娜会给他打电话。“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他不会问雅克琳娜在哪里,雅克琳娜也不会问他在干什么。“现在看没有。”“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八点,在克洛谢顿酒吧见。”

克洛谢顿酒吧就在阿兰办公室的对面。他们在巴黎的许多酒吧见过面。小猫经常会坐在酒吧里不急不躁地等他一个小时,他来了通常都会坐到她的旁边,“要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不会拥抱,只会问对方:“去哪里吃饭?”

他们几乎只去大受欢迎的小咖啡馆。他们如果觉得人少,还会多叫几个朋友,最后总会有十来个人。

小猫总会坐在他的旁边。阿兰不会特别留意她的存在。小猫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小猫不会劝他少喝点,也不会阻止他在大晚上发明疯狂的游戏(比如突然冲到一辆快速行驶的车前面,检测司机的反应速度),即使这种疯狂的发明可能会让他和他们的朋友丧命。“我们都得死在奥尔唐斯夜总会。”

那是一家他们常光顾的夜总会。老板对他们又爱又恨。“老兄,对面那个傻瓜是谁,真让我心烦……”“阿兰,别乱说。那是一个重要人物……”“我不喜欢他的领带。”

老板这时总会妥协,阿兰站起来,向那个跟他热情打招呼的人走去。“您知道我不喜欢您的领带吗,不,一点都不喜欢……”

陪着阿兰的那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以吗?”

阿兰这时候会飞快地拽下那人的领带,从口袋里掏出剪刀,把领带乱剪一通。“您可以把这个留作纪念。”

有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些愤怒的人最后也不得不咽下怒气。“酒保,再来一杯。”

镜头回到现在。

阿兰一口喝完杯里的酒,擦了擦嘴唇,大步走到柜台付账。他在雨帘中快步回到车上。

阿兰到了家,打开所有的灯,想着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没有小猫在身边,阿兰感到很不自在。

他现在本应该在苏弗兰大街一家新开的饭店吃饭。这是彼得发现的一家新餐馆。那里现在应该有十几个人在等他吧?他要不要打电话跟大家说声抱歉呢?

他耸了耸肩膀,走到自家吧台前。这个吧台是由一位很有名的画家设计的,另一位雕塑家也参与其中。

阿兰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亲爱的,干杯!”

他把酒杯举起来,仿佛小猫就坐在对面。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电话上。

打给谁呢?他觉得应该打给一个人,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他还没有吃饭。不过这无所谓,他也不饿。

要是有一个亲密的朋友该多好!

他有朋友,几十个朋友,有杂志社的同事,有演员、导演、歌星,还有酒保和酒吧老板。“亲爱的,你听着……”“亲爱的”是阿兰对所有人的称呼。包括安德丽娜。阿兰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这样叫她。在阿兰和安德丽娜的故事里,阿兰最开始并不是主角。那时的安德丽娜对于阿兰来说,太安静,太平淡无奇。

但她并不真的只是个索然无味的女子。几个月后,阿兰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安德丽娜那傻气的老公这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阿兰不喜欢这位布朗谢先生。他甚至讨厌他这种类型的人,过度自信,骄傲死板,没有一点独创性。

阿兰想,给他打个电话怎么样?只是问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

阿兰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柜子上。他突然想他得给雅克琳娜送洗漱用品。

雅克琳娜所有的箱子都在壁柜里。他选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拉出来。

女人在拘留所里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雅克琳娜的衣柜里放满精致的衣服。阿兰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他挑了几件尼龙衬衣,几条短裤,三件睡衣,然后又确认鳄鱼皮梳洗盒里有牙刷和香皂。

阿兰想着要不要喝一杯再走。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走出家门。路上的雨越来越细,风却越来越大。这雨好像是秋天的,细小,缓慢,寒冷,仿佛要下好几天。路上的行人倾着身子急急地走着,有车经过时躲一躲。阿兰就这样开过大半个巴黎,来到时钟码头。

一束微光模糊地照着石头门。阿兰提着箱子穿过一条地下通道般又宽又长的走廊,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走廊尽头,好奇地打量着他。“这里有一位叫雅克琳娜·波多的女士吗?”“稍等。”

工作人员看了看记录。“没错。”“您能帮我把这个箱子转交给她吗?”“这个我得问一下负责人。”

他立即去敲负责人的门。不一会儿,这位工作人员和一个体形庞大的人一起出现。只见那人松着领带,领口开着,腰带也是松开的。“您是她的丈夫?”“对。”“您带证件了吗?”

阿兰拿出证件,刚才那位工作人员仔细地看了又看。“您就是那家有趣的图片杂志社的老板?我得看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你开一下箱子。”“按照惯例得由您自己来开。”

他们三个人就像站在一条昏暗的管道里。阿兰先打开大箱子,又打开梳妆盒。那位负责人用他粗大的手指在那些精致的衣服间翻来翻去,又从梳妆盒里拿出指甲刀、磨甲板、拔毛刀,只留下牙刷和香皂。

阿兰伸手接过这些违规物品,机械地把它们塞到自己的口袋里。“您马上就会给她送过去吗?”

领导看了看手腕上宽大的菱形表。“现在是十点半,按照惯例……”“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没见过她。”

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小猫的情况。“她住的是单人囚室吗?”“肯定不是。我们这里早就人满为患了。”“您知道她和谁住在一起吗?”

这位领导耸了耸肩。“应该是那些失足女孩吧。这里到处都是失足女孩。看!又来了一批。”

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察推着一群女人穿过拱门。阿兰出去时正好遇见她们往里走。这些女人大都是惯犯,有些还冲着阿兰笑,稍微年轻一些的站街女郎倒有些局促不安。

他该干什么?他晚上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也没有和小猫一起这么早回去过。除非烂醉如泥,他是不会睡觉的,也不会有任何创作灵感。

对于阿兰来讲,突如其来的孤独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昏暗的码头,他一个人坐在车里,点着一支烟,耳畔是塞纳河涨潮的声音,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二十,甚至五十家酒吧或者夜总会,阿兰都能找到一见面就能叫对方“亲爱的”的熟人,这些熟人在他伸出手时,都会马上说:“苏格兰威士忌?”

形形色色的女人,他睡过的和想要睡的,都会热情地迎过来。

但是现在,阿兰的旁边冰冷,空无一人。

要不去大学路?去连襟那里?去看看这位骄傲而重要的连襟在得知妻子被枪杀后是什么心情?

阿兰还不知道小猫当时瞄准的部位。头部?他只知道小猫把脸贴在落地窗上。这才是小猫一贯的作风。她经常这样做。有时候,阿兰和她说话,她也会靠着窗玻璃一动不动,半天才会一脸无辜地问阿兰:“你刚刚说什么?”“你刚刚在想什么呢?”“什么也没想。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问题的……”

一个奇怪的女人。安德丽娜也是。长睫毛下面的那双大眼睛眨呀眨,大部分时候只是无意识地眨。所有的女人都这样。男人也是。所有人都是。大家都自以为是地写着别人的故事。他自己难道不也是个怪胎吗?

一个出来透气的工作人员扣了扣腰带,似乎向阿兰走来。他觉得还是先开车离开这里吧。

明天早上报道就该铺天盖地了吧?阿兰很惊讶整个晚上竟然没有碰到记者和摄影师。这件事应该会被报刊津津乐道很长时间吧?媒体对他,对身为高级公务员的连襟都异常感兴趣。

连襟布朗谢一家,父子四人全是高级公务员。老布朗谢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大家就决定:“巴黎高等工科!”

第二个孩子。巴黎高师。第三个,财经学校。

所有愿望都实现了。他们弟兄三个现在都是高级公务员,都坐在敞亮的大办公室里,楼下还有专门的传达员。

他们如此厉害!“操!操!操!”

阿兰对此刻的状态厌恶至极。他觉得必须讲点什么,但不知道该找谁说。他来到了里沃利街一家他熟悉的酒吧。“佳通,你好!”“阿兰先生,一个人?”“你看,人已经到齐了。”“苏格兰威士忌?”

阿兰耸耸肩。没理由突然换别的酒呀!“小猫女士还好吧?”“很好,我觉得。”“她不在巴黎?”

阿兰突然有了制造丑闻的欲望。“千真万确,在巴黎。在正中心,巴黎的心脏地带。”

佳通费解地看着阿兰。一对情侣这时也静静地听着,隔着酒杯偷偷地观察他。“我妻子在拘留所。”

拘留所这几个字并未让酒保产生任何反应。“你不知道拘留所吗,时钟码头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酒保突然毫无缘由地笑了。“她杀了她妹妹。”“意外?”“不太像,因为她当时手里握着一把枪。”“您在开玩笑吧?”“你明天就能在报纸上看到了。买单。”

阿兰拿出一张一百法郎放在桌上,从高脚凳上下来,优雅地走出去。此时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口气开回自己家的那条街。门对面的走道上拥着二十几个人,其中几个显然是摄影记者。

阿兰险些一踩油门冲过去。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停下车,闪光灯刷刷地亮起来。记者蜂拥而上,阿兰好不容易才体面地从车上下来。“等一下,阿兰……”“问吧,孩子们……”

阿兰站在开着的车门前,点上烟。记者已经准备好速记本。“波多先生,您能告诉我……”

这个年轻人应该还不知道所有人都称呼波多为阿兰。“大家不觉得外面不舒服吗?要不去我家吧,孩子们。”

阿兰已经意识到,他现在的声音已经不像是在巴黎警署时那样沉闷了。现在是标准的阿兰腔,带着诱人的磁性。“进去吧,进去,我们……”

八个人紧紧地挤在电梯里,其他人则冲向楼梯。阿兰在兜里掏钥匙准备开门,大家站在他家门前平台上静静地等着。阿兰终于在一个不常用的兜里找到了钥匙。“渴吗?”阿兰一边走向吧台,一边把大衣丢在椅子上。

摄影记者已经开动。阿兰听着设备的声音,泰然自若。

只有一个人要了果汁。淡蓝色的地毯上留下乱七八糟的鞋印。一个瘦骨嶙峋、穿着雨衣的男记者坐在他家纯白的椅子上。

电话响了。他慢悠悠地走过去,一只手拿着酒杯。阿兰喝了半杯,另一只手接起电话:“是,我是阿兰……没错,我在家,所以此刻才能和你说话……我当然听出你的声音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继续以‘你’来和你说话……”

阿兰朝记者转过身,解释道:“是我连襟,安德丽娜的……”

然后,他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讲:“你要来?什么时候?我们应该是错过了,我刚刚给小猫拿了些衣服……我们之前都在巴黎警署……你当时在另一间办公室……”“你说什么?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你从来都是个大傻瓜……我和你一样震惊,更震惊……不是这样说的……死了……”“什么?他问我什么了?我知道,当然……我只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事实……难道你知道什么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记者们飞快地记着,相机不停闪着,屋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气味。“你们自便,亲爱的大家……”“你在说什么?”电话那边的布朗谢先生着急地问,“你难道不是一个人?”“我们有……等一下,我数数……加上我,十九个……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在狂欢……有八个摄影记者……其他的都是普通记者……刚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也是一位记者……你自己拿,亲爱的……”“他们要在你那里待多久?”“你想让我问他们吗?你们想在我这里待多久呢,孩子们?”

有声音传到听筒那边:“半个小时就够了……我就提几个问题……”“你要跟他们说什么?”“你呢?”“把他们弄出去。”“我做不到。”“我之前想要见你来着。”“现在已经太晚了。”“你一会儿能到我家来吗?”“我怕我一会儿开不了车,有点醉了。”“你喝酒了?”“很正常吧。”“你不觉得,在现在这种时候……”“对,在现在这种时候,交流一下很有必要。”“我一会儿到你那儿去。”“我这儿?今晚?”“我今晚必须跟你说话。”“为谁说话?”“为了所有人。”“尤其是为你自己,对吧?”“我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请你尽量在我到之前保持冷静和应有的尊严。”“你肯定能做到这两点。”

从布朗谢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情的波动。他只字未提正在接受尸体整容的安德丽娜,也没提雅克琳娜的命运。“现在,该你们问我了,孩子们……我知道的也就是你们刚刚听到的……我当时刚到家,想换了衣服去市里和朋友吃饭……我想着我妻子应该在家等我……结果是一个警察在我家门口等我……”“是那个警察告诉您这个消息的吗……是在您家吗?”“不是……他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一把手枪……我说有……我去抽屉里找,可是没找到……然后那个年轻人就把我带到了警署……”“是胡玛涅警长吗?”“是叫这个名字……”“询问持续了多久?”“不到一个小时……确切的时间我也记不清……”“您听到妻子杀了她妹妹后是什么反应?”“我被击晕了……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们相处得好吗?”“就像正常的姐妹一样……”“您觉得这是激情杀人吗?”“激情杀人,通常还有一个第三者……”“正是我想问的……”“您觉得这个人在哪里?”

大家瞬间安静了。“这个人也许存在,但我不认识他。”

一些记者默契地相互看着。“大家的杯子空了……”

阿兰先给自己倒满,然后把酒瓶塞到一个记者手里:“给你的同伴们满上,亲爱的……”“您在工作上有没有帮助过妻子?”“我甚至没有读过她写的文章。”“为什么?您觉得她写的东西没意思吗?”“不是。我只是想让她可以放心地写心中所想。”“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你》工作吗?”“她从来没跟我提过。”“您二位很恩爱吧?”“很恩爱。”“您觉得她这么做是有预谋的吗?”“我并不比您知道得更多……还有问题吗?明天,我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而且可能会变回正常的那个我……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酒精,而且我的连襟马上就要来了,他不希望在这里碰到你们……”“他是在法兰西银行工作吧?”“没错……他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你们的主编也会告诉你们要笔下留情……”“您刚刚并没有对他很礼貌,在电话里……”“这是老习惯了,我没什么教养。”

他们终于走了。阿兰看着家中满目狼藉,后悔地关上门。到处是空瓶子、酒杯,椅子乱七八糟地摆着,酒瓶的包装乱丢在浅蓝色的地毯上。他想,要不在布朗谢来之前整理一下。可是他刚弯下腰又站起来,耸了耸肩。

听到电梯的声音,阿兰没有马上去开门。他在等布朗谢像其他人一样按门铃。但是这位没有立即去按门铃。他在门口犹豫着,或许是为了保持应有的风度。

铃声终于响起,阿兰上前开门。他没有伸手。布朗谢也没有。雨水从布朗谢的雨衣上落下来,他的帽子也湿透了。“你一个人?”

他似乎不相信,去卧室看了看,又去厨房和浴室,看有没有人在偷听。“绝对只有我一个人。”

布朗谢还没脱下外套,也没摘下帽子。他看着满屋的酒瓶、酒杯说:“你跟他们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你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吧,既然你都接受记者的采访了……”“如果是你,你会对他们讲些什么?”

布朗谢父子四人外表全都高大威猛,腰上的游泳圈更是为他们增添了荣耀和威严。布朗谢的父亲曾是两任部长。他们弟兄三个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部长。他们几个高大的身躯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一种优越感。

安德丽娜的丈夫终于还是脱下外套,又随手把它放在椅子上,看见阿兰在倒酒,他急忙拦着说:“我不要,谢谢。”“这是给我自己倒的。”

之后便是长时间尴尬的沉默。阿兰把喝完的酒杯推开,机械地走向那扇落地窗。玻璃窗外面铺满淅淅沥沥的雨滴。窗外是灯火闪烁的巴黎。突然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像是为了清醒,竟然也把额头靠在落地窗上。这不正是大学路上,小猫在安德丽娜尸体旁的姿势吗?

布朗谢还是坐了下来。“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过来呢?”“我们需要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一致,你觉得呢?”“在哪方面?”“我马上就会说到。”“我们都已经做过笔录了。”“笔录非常简单。我只是被一个不太愿意把事情搞复杂的副警长问了几句。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大概就会去预审法官那里。”“通常是这样的。”“你到时候准备跟他说什么?”“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布朗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里有担忧,有愤怒,但最多的是不屑。“就这些?”“那我还应该说什么?”“雅克琳娜定律师了吗?”“她让我来找。”“你定的是谁?”“还没确定。”“要选那种尽全力为客户辩护的律师。”“希望吧。”“律师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应该是。”

阿兰故意这样说。他从来没有觉得连襟这样恶心过。“他可能以什么理由为雅克琳娜开脱?”“这是律师的事,但我觉得不会是正当防卫。”“那是什么?”“你觉得呢?”

当头一击。布朗谢用一种夸张的口吻说:“你好像忘了,我是受害人的丈夫。”“我是一个要在监狱了却余生的女人的丈夫。”“但这又是谁的错呢?”“你知道的,对吧?”

又是一阵沉默。阿兰点着一支烟,把烟盒递给布朗谢。布朗谢用手势回绝了。布朗谢的这趟深夜造访怎么才能不颜面扫地呢?他其实只有一个想法,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问题。“警长刚才问我,我们夫妻是不是很恩爱……”

阿兰立马讽刺地看了他一眼。“我说是。”

阿兰觉得冷眼旁观这个高大的好人陷入泥潭很不仗义。但是,他马上就发现,连襟已经不再愤怒。“我跟他很明确地说,我们一直就像第一眼见到对方时那样恩爱。”

布朗谢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吗?”“不,什么也不要。他一直问我每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什么每天晚上的事情?”“当然是安德丽娜每天晚上的活动。他很想知道她晚饭后出不出门,去不去见朋友……”“见谁?”

布朗谢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们经常在晚上招待客人。我们也经常去市里吃晚餐。很多时候,我们在鸡尾酒会或者政府的招待会上才能碰面。安德丽娜有时会和保姆带着孩子们去海德公园散步。”“你跟警长说这个了吗?”“是的。”“他对这个说法满意吗?”“不太满意。”“你自己呢?”

第一条重要的供词马上出现了。“我也不相信……”“为什么?”“因为,今天晚上我问过了娜娜。”

这个娜娜是布朗谢家第二个还是第三个保姆。自从孩子出生以来,他们家已经换了好几个保姆,为了方便,他们管这些保姆都叫娜娜。“刚开始她还嘴硬,但是后来她哭着跟我说,我妻子并不总是和他们待在公园里。到了公园,她经常一个人又去别的地方,天晚了才回公园找他们。”“逛街是女人的天性。”

布朗谢看着阿兰,咽了咽口水。随后他低下头。“告诉我真相。”“什么真相?”“你知道,人们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枪杀案摆在那里,我们的私生活马上就会人尽皆知。”

阿兰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还有,我保证我不会……”

布朗谢没有把话说完,他用手帕捂了捂嘴。他已经坚持了好久,现在终于咳起来。谨慎起见,阿兰转过头去,等连襟恢复。“你想知道什么,罗兰先生?”

这是阿兰今晚第一次用姓来称呼连襟。“你说呢?你……你和安德丽娜……”“好吧!把手帕放回口袋里。不过我先声明,这是男人间的对话,不要把感情和尊严扯进来,可以吗?”

布朗谢深吸一口气,小声说:“可以。”“首先,你要知道,我现在绝不是在拿花言巧语欺骗你。有些事我真的不愿意说,但是我还是会告诉你真相。我开始爱上小猫是我们认识几个月之后的事情。她总是像个跟班一样跟着我,我也慢慢习惯有她在我身边。即使有时因为工作,我们不能够待在一起,她也会尽量给我打电话。我们住在一起,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手碰到她才能重新入睡。”“我不是跟你来聊小猫的。”“别。今晚我很清醒。而且我好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放假的时候,小猫得和父母去度假。”“安德丽娜那时已经在巴黎了?”“对。不过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只待在家中的金丝雀。小猫才走了一个月,我已经觉得生活寡然无味。晚上醒来时,我的手只能摸到身边的床单,在酒吧、饭店,我一转身,突然发现没有可以说话的人。”“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差点给她打电话,叫她无论如何快点回来。”

小猫的父亲是普罗旺斯前首府艾克斯市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们一家在邦德有一座小别墅。每年夏天,小猫都会去那里。

阿兰当时不敢去邦德找小猫。太明显了。“不过她从邦德回来之后,我没有马上决定娶她。然后有一天晚上,在左岸一家夜总会,我们当时和一帮朋友在一起,我突然向她求婚了。就这样。”“你还没有告诉我……”“不,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爱情,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有一段时间,我们老吵架,不过不是每天。我们算是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那时候,她不知道投稿给谁,我也没有自己的杂志。而那时候安德丽娜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学习。”“她不和你们一起出去吗?”“有时候。我们其实不太愿意带她出去,她也说其实不喜欢跟我们一起出去。她喜欢在角落里看着前方发呆。”“然后你们就?”“对。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没有缘由。偶然。我甚至都不记得是谁先走出了第一步。我是小猫妹妹的情夫。也就是说,她妹妹还有男人。”“你爱她吗?”“不。”“流氓。”布朗谢气愤地吐了口痰。“别。我跟你说过,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她对我有意思。我对她可能也有意思,想看看那张脸背后隐藏着什么。”“你现在知道了?”“没有……有……我觉得她寂寞了……”“所以,从七年前……”“不,我们只是时不时见个面而已,和现在一样。”“什么叫时不时?”“差不多一个礼拜一次。”“在哪里?”“这不重要。”“对我很重要。”“如果你非要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那就自认倒霉吧。在龙尚街上一间带家具的小屋子里。”“太恶心了。”“我又不能把她带到弗里利埃街去。”

弗里利埃街是布朗谢工作的地方,他在那条街上富丽堂皇的法兰西银行工作。“她跟你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你从此开始追求她。”“她跟你说了?”“我想是吧。”“你俩在一起时,她没问你的意见?”“可能吧。”“你真卑鄙。”“我知道,不过,说起卑鄙,咱们都是世界上卑鄙的那群人。她最后嫁给了你。”“后来你们还见面吗?”“很少了。”“为什么?”“因为她嫁作人妇,后来又怀孕了。”“孩子是谁的?”“你的,别担心,我防护措施做得很好。”“太可笑了!”“让我说完。我从来没跟小猫说起这些。不过,我经常和她说起我别的猎艳经历。”“意思是你同时还有别人?”“我不是公务员,我不需要让别人觉得我纯洁无瑕,我如果喜欢一个女人……”“你就占有她,然后马上讲给你妻子听。”“为什么不可以呢?”“你竟然说你们相爱!”“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她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她。”“你也很想我的妻子吧?”“不是。那只是一个习惯。可能每个人都担心分手会伤到别人吧。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圣诞节前两天,十二月二十三号。”“谢谢您记得这么清楚。”“我还要补充的是,那天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开了一瓶香槟。”“你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在你家,我家,还有大剧院……”“没有再单独见面?”“没有。”“你发誓?”“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发誓,虽然我不懂发了誓又能怎么样。”

布朗谢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猩红,他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虚弱。说到底,精致西服里包裹的,无非是布朗谢家一伙软弱的男人。“你怎么解释你……”“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好吧,一点点酒。”

他站起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给!”“大家会知道这一切的,对吧?”“恐怕是。”“你跟预审法官说过这些吗?”“我明天可能不得不回答他这些问题。”“记者们相信你说的话吗?”“他们没敢直接问这个问题。”“孩子们怎么办?”“别想那么多了,你得先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真相。”“快一年……”“对,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再发一次誓。”“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这样,小猫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杀她妹妹。但说无妨。我也想过这个。不过她肯定是离开家时就决定了,不然也不会拿上一把她从来没有摸过的手枪。”

布朗谢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除非,另有其人。”

他阴险地看着阿兰,眼神中还有一点点满足。“你想过吗?”他接着说。“我还得想一想。”“如果安德丽娜还有别人……”

阿兰摇头否认。这时,布朗谢的神态却越来越清晰、坚决。“你搞错了。你弄反了。别忘了,你妻子和我睡觉时……因为,在她看来,我是属于她姐姐的。”“然后呢?”

这个时候,阿兰连襟那盛气满满的架势慢慢表现出来。可以说,他开始挽回局面。他的轮廓也越来越坚实。“很有可能是小猫反击。安德丽娜回击。只不过,这次,小猫受够了,决定除掉她。”“这更像你的主观臆断……”

阿兰看着他,一动不动。布朗谢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他开始害怕,一种身体上的害怕,害怕阿兰要动手……“对不起。”

阿兰站立了几秒钟,手里举着酒杯。“好!就让它过去吧。”

随后他走向吧台:“我们都有自己的考虑。”“你会跟预审法官说吗?”“不会。”“你刚刚说你会的。”“我只会和他说我知道的。我不会说推测。”“你没有一点想法?”“什么想法?没有。”“你和你妻子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多呀。”

阿兰耸了耸肩。要是他之前多留意小猫在干什么就好了!他对小猫的要求,就是陪在自己身边,能被他听得到看得到……“你觉得她会说出真相吗?”“她拒绝回答警长的问题。”“明天呢?”“我不知道。就我个人来说,那个人是谁无所谓。”

他们不再和对方说话,只是在空荡荡的客厅走来走去。尽管喝了那么多酒,阿兰丝毫没有醉意。“你不回去吗?”“回,肯定回。不过我觉得我睡不着。”“我正好相反,我想倒头就睡。”

听到这话,布朗谢穿上大衣,拿起帽子,犹豫着要不要跟离自己很远的阿兰握手道别。“过两天见了。可能是明天。法官可能需要我们两个去做口供。”

阿兰耸了耸肩。“尽量……不要太怪罪安德丽娜……尽量不要对她太苛刻……”“晚安。”“谢谢。”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阿兰家。他关上门,走向楼底。电梯静静地立在那里。

阿兰终于朝天大喊了一声。

第三章

阿兰当夜多次醒来,发现自己睡到了小猫那边,床的左边。他觉得胃里像有火在翻滚,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去浴室拿点小苏打。

天刚刚亮的时候,阿兰听到枕边有人喊他,摇他的肩膀叫他起床。是他家的保姆马丁女士。她每天早上七点到,中午下班。

保姆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他。“您的咖啡好了。”她生硬地说。

阿兰从来不接受别人的同情。他厌恶感性。他总是告诉自己要现实一点,不羁一点。但是今天早上,他却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点温暖。

阿兰穿着睡袍,走进客厅。客厅里的灯全亮着,落地窗外是一片雾蒙蒙、青绿色的景象。屋顶上湿漉漉的。厚厚的乌云虽不及昨晚那般气势汹汹,但遮住了整个天空。

通常,站在这里能看到巴黎圣母院和埃菲尔铁塔的全貌。但是今天,虽然已经早上八点钟,我们只能看到几个房顶和零星几扇亮着灯的窗户。

阿兰细细品着咖啡,看着眼前昨晚的狼藉渐渐消失,杯盏桌椅一一归位。

五十多岁的马丁女士,一个人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忙着,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她把今天的报纸像往常一样放在茶几上,但是阿兰却毫无读报的兴致。

阿兰头虽然不疼,却觉得浑身酸痛,大脑一片空白。“我想马上跟您说……”

这一次她那两片嘴唇终于发声了,她说:“今天早上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工作……”

她没有解释。阿兰也没有问她为什么。阿兰又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羊角面包。

阿兰吃完早点,来到电话前,给圣列城的家打了个电话。“喂,您好?”

接电话的是路易丝·比朗,园丁的妻子。“您看报纸了吗?”“还没有,不过有些人来过……”

她今天的声音也和往日不太一样。“别相信人们对您说的话,也别相信报纸。帕特里克怎么样?”

帕特里克今年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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