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再版精装)轻经典:鲁迅小说全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7 13:3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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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迅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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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再版精装)轻经典:鲁迅小说全集

(2017再版精装)轻经典:鲁迅小说全集试读:

导读

一、鲁迅其人其事

鲁迅(1881.9.25—1936.10.19),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改名为周树人,浙江绍兴人,中国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爱国作家、民主战士,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

没落的封建家庭出身使幼年的鲁迅遍尝人间的辛酸,然而,青年时代的鲁迅却在进化论、尼采超人哲学和托尔斯泰博爱思想的影响下,完成了由医学到文学的成功转变。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是“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中国文化革命的干将”,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民族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便是其一生的真实写照。

鲁迅的作品中,以短篇小说、杂文、散文诗、小品、散文见长,且各式文体中皆流露着一种特殊的创作风格,时人便将鲁迅在创作中所使用的这种深刻冷隽的用笔、简洁峭拔的句法和新颖独到的体裁归结为“鲁迅风”,冯雪峰称之“简短”和“凝结”并存,苏雪林则谓之“辛辣”与“含蓄”兼备。

青年时代的鲁迅先后就读于洋务派创办的江南水师学堂和南京路矿学堂,学习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知识。1902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旨在救治那些像父亲一样的病人,改善人们的健康状况。在弘文书院学习日语时,鲁迅开始接触西方著作,并阅读由日本人翻译和编写的进化论方面的书籍。日俄战争后所签订的《朴茨茅斯合约》激起了全中国的愤怒,同时也震动了在外留学的鲁迅。在高昂的政治氛围中,一次“幻灯片”事件使鲁迅深深地领悟到了身为弱国子民的悲哀。片中的中国人“体格强壮”却“精神麻木”,竟然能够淡然地围观被当作俄国侦探处死的同胞。由此,鲁迅毅然决定弃医从文,并将文学作为发现和理解国人的方法,他对中国的国民性进行了重新的解读:病根不在中国人的身体而在精神,精神上的麻木比身体上的虚弱更加可怕。随后,他撰写了《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及《文化偏至论》等文言论文,并与周作人一起创办了文艺刊物《新生》,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在日留学期间,鲁迅加入了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积极参与反清的民主革命活动。

1909年鲁迅回国,国内政治的动荡、军阀的混战、袁世凯政府对民众的压制、张勋复辟的闹剧使他感到尤为痛心,然而,苦于救国无门,他只能在任教之余抄古碑、读佛经、搜集金石拓本、辑录和校勘古书。这是鲁迅人生中的沉默期,是奋进之前的短暂后退。可以说,这种知识和学术的活动为他今后的创作活动做了充分的知识和技巧储备。

五四运动不仅唤醒了中国文坛,也激起了鲁迅的革命斗志。他参与了《新青年》的工作,并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顿时震撼了整个文学界。在随后的1918年到1926年间,鲁迅陆续创作出版了小说集《

呐喊

》、《彷徨》,散文诗集《野草》,杂文集《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等专集。没有离奇的故事,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鲁迅的小说以其展现的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而蕴藉了无限的艺术魅力。其作品通过狂人、阿Q、

孔乙己

等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社会百态,深刻揭露了腐朽的封建制度与人们强烈的变革社会的愿望之间的矛盾。细致入微的描摹、入木三分的刻画让我们在读鲁迅的小说时总有一种“发现的喜悦”。印象中的鲁镇、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在将鲁迅的小说作为一个整体呈现的同时,也将其艺术特色推向了至善至醇的巅峰。

如果说鲁迅的小说旨在揭示病态社会的创痛、引起疗救的注意,那么他的散文则是对童年温馨的回忆,对滋养过他生命的人和物的深切怀念。明净的抒情、细致的叙述、铿锵的议论引我们进入了一个奇诡幻美的散文世界。幼时的保姆长妈妈,在备受歧视的环境中给予过他真诚关心的藤野先生,一生坎坷、孤傲不羁的老友范爱农……都是他所置身的险恶世界背景下的一丝暖意、一抹底色。鲁迅的生命因此而丰富。与此同时,鲁迅在《新青年》上相继发表新诗《梦》、《爱之神》、《桃花》、《他们的花园》、《人与时》、《他》。作品不但看重意境的传神,更着力于思想的深邃;既有诗歌的抒情,又有杂文的哲理,寓理于情,情理并重。

此后,鲁迅不顾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积极参加革命文艺活动,先后参加了中国自由运动大联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6年左联解散以后,鲁迅投身到文学界和文化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当中,创作了《故事新编》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的杂文。在他的所有创作中,最富思想潜力和创造力的当推杂文。这种将新诗和政论合二为一的“杂感”既是一种独特形式的诗,也是他给予病态社会无情嘲讽的“匕首”和“投枪”。他的杂文涉猎甚广,既有无情的揭露,又有辛辣的讽刺;既有痛苦的呐喊,又有激情的抒发;既有果决的论断,又有热情的赞颂,纵横驰骋,神采飞扬,是其创作中的一朵奇葩。

此外,鲁迅还主编了《莽原》、《语丝》、《萌芽》、《译文》等文艺期刊,领导了“未名社”、“朝花社”等文学社团,翻译外国进步的文学作品和介绍国内外著名的绘画、木刻,编辑了《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学术著作。二、鲁迅的性格形成

作家曹聚仁与鲁迅交往甚密,他曾经对鲁迅说:“你的学问见解第一,文艺创作第一,至于你的为人,见仁见智,难说得很。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难于相处的人。”鲁迅对此予以默许。鲁迅年纪不大,但眉宇间却总挂着一丝世故般的沉稳,曹氏因此称其为“世故老人”。其实,这是和他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的。

1.大厦将倾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原为清朝光绪年间的内阁中书,为使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等人能考上秀才,便试图买通与自己一同登科的进士通政使司参议殷如璋,但因家仆阿顺办事不利而导致事情败露,锒铛入狱,先后被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和“牢固监禁”,鲁家人因此变卖家产,使其祖父在监狱蹲了八年之后才被释放。鲁迅的父亲周伯宜也被此事牵连而被革去秀才,从此仕途断绝,终日借酒浇愁,久而久之,郁怒成疾,周家为治鲁父之病而大费周章,却最终人财两空。鲁迅就这样由家世显赫的少爷沦落为处处遭人白眼的“乞食者”,在父亲重病期间,他身为长子不断地往来于

铺与当铺之间,为挽救父亲的生命他忍辱负重,在遍尝人世间的辛酸之后,他对世态的炎凉也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正如他在

《呐喊》自序

中所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由此可见,鲁迅的反社会性格与其家世的变故关联甚大,在受人鄙视的环境中,他逐渐养成了孤傲不屈、愤世嫉俗、自卑与自闭的性格,即医学上的反社会性格,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斗士”。

2.饮恨远行

抛却家世变故对其性格的负面影响,鲁迅在求学生涯中所体验到的坎坷与变数一方面继续影响着他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为他的职业规划埋下了伏笔。在饱尝了世态的炎凉、看透了所谓人的真面目以后,十八岁的鲁迅带着对故乡绍兴的极大反感和厌恶开始了人生的一场悲壮的旅行。亲友的鄙视、母亲的哭诉让鲁迅的骨头在昂首走出故里的那一刻就变得坚硬无比。他先是就读于洋务派创办的江南水师学堂,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知识,在见识了学堂体制的腐败以后,鲁迅一心寻找新路的愿望破灭了,于是改入南京路矿学堂。期间,鲁迅继续研习自然科学,同时,也开始阅读外国文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著作,尤其是严复翻译的英国人赫胥黎著的《天演论》。此书中所介绍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不仅使鲁迅认识到了现实世界的不完美及其充斥的激烈的竞争,同时也让他逐渐领悟到了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想生存、发展,就要有自立、自主、自强的精神,不能甘受命运的摆布,不能任凭强者的欺凌。

3.那些人,那些事

3.1 兄弟之谊的殒灭

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1923年7月18日,周作人与胞兄鲁迅彻底决裂。此信言简意赅,词锋决绝,既暗含了鲁迅的某种不为人察的恶劣行径,又彰显了自己所谓的大度和宽容,诅咒般的结语更是将心灵之门对鲁迅死死地关闭。世人不免疑惑:1923年这个炎炎的夏日,在北平八道湾的这座大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周作人、鲁迅一奶同胞之间愤然绝交?

鲁迅兄弟之间的情谊,本来是很深厚的。在小说《弟兄》中,张沛君为了医治患病的兄弟,四处求医,种种忧虑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鲁迅自身经历的事实。许寿裳在为此小说作注解时,证实了鲁迅确实在1917年春末夏初为二弟周作人高热之症深切担忧,并请来了德医悌鲁尔,得知作人只不过是出疹子,鲁迅高兴地对教育部的同事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小说中对张沛君凌乱的思绪、怅惘迷离的梦境的描写皆因是鲁迅本人身临其境的事实而显得格外地真实和亲切。

鲁迅由东京突然归国亦是因兄弟作人而起。在他的自传中,鲁迅所谓的“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几个别的人”者,作人和其妻羽太信子也。由此可见,鲁迅如何以利让弟。鲁迅所辑《会稽郡故事杂集》亦以作人之名印行,他自己不求闻达,足见其以名让弟。然而,这样的兄长为何让周作人在晚年与之分道扬镳呢?据许寿裳回忆,他们之间的暗影,来源于周作人的日本妻子羽太信子。她对鲁迅外表恭顺,内怀猜忌,周作人又心地糊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致使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改以往“兄弟怡怡”之情态,鲁迅不得已搬离了八道湾的大宅。在新居落成之后,鲁迅重回大宅取书,“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检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此事系鲁迅顾全兄弟情谊之鉴证。

让人费解的是,鲁迅并没有将这次的感情破裂诉诸于笔端,而是采取默然的回避态度。面对二弟言辞寥寥的绝交信,他终日饮闷酒度日。离开,或许并不是他的本意,却是其息事宁人、摆脱尴尬的唯一选择。

3.2 爱情与责任的挣扎

关于鲁迅的婚姻生活,许寿裳在《鲁迅年谱》中载:

民国前六年(光绪三十三年,丙午,一九零六年)二十六岁。六月回家,与山阴朱女士结婚。同月,复赴日本。

为了不拂逆母亲的意思,在日本受过四年科学教育的鲁迅不得不默默接受这桩不合理的旧式婚姻。妻子朱安虽不美丽,却有着旧式媳妇的所有美德:温、良、恭、俭、让。然而,一直受新学洗礼的鲁迅怎能心悦于这种强加的桎梏,屈身于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当中?于是,在其婚后第三日,便再次离家奔赴日本。接下来的十余年中,他辗转于东京、杭州、南京、北京等地,经年在外,不常回家,与朱安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及至民国八年(1919年),鲁迅才将母亲与朱安接到北平八道湾的大宅同住,然而,夫妇仍旧各居一屋,每天连话也少谈。他常常对好友许寿裳说:“这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得好好供养她。”由这沉痛的话语,我们可以窥见鲁迅精神上的痛苦与无奈。怀着这种自我牺牲的心情,鲁迅在寂寞中度过了二十年的岁月,直到1923年,他结识了许广平女士。

出身仕宦之家的许广平,幼年即受革命思想的陶冶,头脑清晰,勇于做事,性格极为刚直坦率,这与鲁迅的豪直秉性恰为相投。二人初识之时,许广平从仰慕者的角度对鲁迅做了近似诙谐的描写:“在钟声还没有收住余音,同学照往常积习还没就案坐定之际,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手臂上衣身上的许多补丁,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掩盖不住了。……他讲授功课,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逃课,也没有一个人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来偷偷做。钟声刚止,大家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之下,许广平写信给鲁迅,诉说自己的愤懑和苦痛,鲁迅也当即回信,说明“学风如何,是和政治状态和社会情形相关的”,一个激进的热血女青年就这样爱上了睿智的文学“斗士”。在随后的北师大风潮中,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扶持,从共同的奋斗中逐渐寻到了彼此的交集,找到了真正的同路人。1927年,两人定居上海,开始了同居生活。自此,鲁迅在精神上有了最亲切的伴侣,在工作上亦有了最合适的助手。

然而,鲁迅却并没有因为许广平的出现而与结发妻子朱安离婚,他身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心和良心让他不得不对旧式妇女朱安予以保全。在他看来,旧式妇女本来就可怜可叹,离了婚的旧式妇女,那将是何等的不堪。当然,这样的成全离不开许广平的善意、真诚与宽厚。“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以笔为枪的鲁迅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以他瘦弱的肩膀,担起了身为大丈夫的“道义”,成为了时代巨擘。

3.3 恩师与益友的馈赠

鲁迅留日读书期间,结识了章太炎先生,他是鲁迅一生最为钦佩的老师。章氏东渡日本期间,在《民报》讲学,鲁迅与好友许寿裳“极愿往听”,并时常就某一问题与章氏探讨,此间,鲁迅逐渐形成了“爱吾师尤爱真理”的治学态度。在《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鲁迅对章氏给予了迥异于世人的评价:“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的确,在二人将近三十年的交往中,章太炎对鲁迅的影响可谓是全方位的。在著文上,他继承了章氏所崇尚的魏晋文风,淡雅有度,爱做怪句,爱写古字;在待人接物上,鲁迅也秉承了章氏的风度,与人交谈时态度冲穆,如谈家常,谦和宽厚,仁蔼可亲;最重要的是,鲁迅继承了章氏“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优秀传统并毕其一生加以发扬,为中国的自由和进步,倾尽了一生的心血。

鲁迅的同学中,关系最密切的当推许寿裳,其次为钱玄同。钱玄同是鲁迅留学日本期间的同窗好友,由于其性格活泼,交谈时总爱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鲁迅戏称他为“爬翁”。鲁迅归国后,在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科长期间,每天除了轻松的公事以外,无事可干,常以抄写碑帖等打发时间。于是,刚刚接任《新青年》编辑工作的钱玄同便鼓励他为《新青年》写些文章,鲁迅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曾问过钱玄同:“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钱玄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由此,鲁迅创作了第一篇白话文小说《

狂人日记

》,并且一发不可收,最终成为新文学的领军人物,这与钱玄同的鼓励是密不可分的。但是,信仰的不同终使二人在思想上逐渐产生隔膜,并在几次相互揶揄中关系日趋恶化,最终形同陌路。

鲁迅与钱玄同的这段友情虽然无疾而终,却也是无可避免的。与终生好友许寿裳比起来,钱玄同缺少的或许是一份忠实、一种认同,而这正是友谊能够长久维系的必要条件。许寿裳是鲁迅的同乡、同学,与鲁迅长期供职于教育部,时常见面,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友、知己。然而,二人关系虽亲密,个性却不大相同,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会见解各异。鲁迅先是绷起脸沉默着,但而后又彼此水乳交融,毫无隔阂地谈论着,与齐寿山、邵铭之同处时情状亦是如此。因此,鲁迅时常说:“季茀(许寿裳)他们对于我的行动,尽管未必一起去做,但总是无条件地承认我所做的都对。”这种相互信赖、相互坚守是鲁迅战斗的动力,并且一生都引以为豪。

如果说家世的变故与第一次远行滋生了一个绝望、孤傲的鲁迅,那么其生命中所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则铸就了一个不媚俗的鲁迅、一个面朝悲凉却依旧反抗黑夜的鲁迅。

让我们以毛泽东的评价来感铭这位20世纪最伟岸的文坛巨人:

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

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宝贵的性格。

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就是新生命的方向。呐喊《呐喊》自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没有什么用。”“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

明天

》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1922年12月3日,鲁迅记于北京。狂人日记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对么?”“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不对?他们何以竟吃?!”“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便对么?”“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大哥,我有话告诉你。”“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1918年4月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1919年3月药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得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哼,老头子。”“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得了么?”“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睡一会儿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没有。”“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走了。——第一要算我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瘙痒,便给他两个嘴巴!”“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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