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泪之无语问苍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9 17: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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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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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有泪之无语问苍天

苍天有泪之无语问苍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苍天有泪之无语问苍天作者:琼瑶排版:昷一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7-05-0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 无语问苍天1

这是一九一九年的暮春。

天气很好,天空高而澄净,云层薄薄地飘在天空,如丝如絮,几乎是半透明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温馨。微风轻轻地吹过,空气里漾着野栀子花和松针混合的香味。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时节。

云飞带着随从阿超,骑着两匹马,仆仆风尘地穿过了崇山峻岭,往山脚下的桐城走去。

离家已经四年了,四年来,云飞没有和家里通过任何讯息。当初,等于是逃出了那个家庭。走的时候,几乎抱定不再归来的念头。四年的飘泊和流浪,虽然让他身上脸上布满了沧桑,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平和。他觉得,自己真正的长成,真正的独立,就在这四年之中。这四年,让他忘了自己是展家的大少爷,让他从映华的悲剧中走出来,让他做了许多自己想做的事,也让他摆脱了云翔的噩梦……如果不是连续几个晚上,午夜梦回,总是看到母亲的脸孔,他或者根本不会回来。现在,离家渐渐近了,他才感到“近乡情怯”的压力。中国的文字实在很有意义,一个“怯”字,把游子回家的心情写尽了。家?再回那个家,他依然充满了“怯意”。

翻过了山,地势开始低了,蜿蜒的山路,曲曲折折地向山下盘旋。桐城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四面有群山环峙,还有一条玉带溪绕着城而过,像天然的护城河一样。云飞已经听到流水的淙淙声了。

忽然,有个清越的、嘹亮的、女性的歌声,如天籁般响起,打破了四周的岑寂。那歌声高亢而甜美,穿透云层,穿越山峰,绵绵邈邈,柔柔袅袅,在群山万壑中回荡。云飞惊异极了,转眼看阿超。“咦,这乡下地方,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歌声?”

阿超,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已经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从童年时代开始,阿超就跟随着他,将近二十年,不曾分离。虽然阿超是典型的北方汉子,耿直忠厚热情,心思不多,肚子里一根肠子直到底。但是,和云飞这么长久地相处,阿超早已被他“同化”了。虽然不会像他那样,把每件事情“文学化”,却和他一样,常常把事情“美化”。对于云飞的爱好、心事,阿超是这世界上最了解的人了。歌声,吸引了云飞,也同样吸引了他。“是啊,这首歌还从来没听过,不像是农村里的小调儿。听得清吗?她在唱些什么?”

云飞就专注地倾听着那歌词,歌声清脆,咬字非常清楚,依稀唱着:

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问云儿,你来自何处?问云儿,你去向何方?问云儿,你翻山越岭的时候,可曾经过我思念的地方?见过我梦里的脸庞?问云儿,你回去的时候,可否把我的柔情万丈,带到她身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唯有她停留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云飞越听越惊奇,忍不住一拉马缰,往前急奔。“我倒要去看看,这是谁在唱歌?”

对雨凤而言,那天是她生命中的“猝变”,简直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日子。雨凤是萧鸣远的长女,是“寄傲山庄”五个孩子中的老大,今年才十九岁。萧鸣远是在二十年前,带着新婚的妻子,从北京搬到这儿来定居的。他建造了一座很有田园味道,又很有书卷味的“寄傲山庄”,陆续生了五个粉妆玉琢的儿女。老大雨凤十九,雨鹃十八,小三十四,小四是唯一的男孩,十岁,小五才七岁。可惜,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整个家庭工作,和抚养弟妹的工作,都落到长女雨凤和次女雨鹃的身上。所幸,雨凤安详恬静,雨鹃活泼开朗,大家同心协力,五个孩子,彼此安慰,彼此照顾,才度过了丧母的悲痛期。

每天这个时候,带着弟妹来瀑布下洗衣,是雨凤固定的工作。今天,小五很乖,一直趴在水中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抱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兔儿,两眼崇拜地看着她,不住口地央求着:“大姐,你唱歌给我听,你唱《问云儿》!”

可怜的小五,母亲死后,她已经很自然地把雨凤当成母亲了。雨凤是不能拒绝小五的,何况唱歌又是她最大的享受。她就站在溪边,引吭高歌起来。小四一听到她唱歌,就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笛子,为她伴奏。这是母亲的歌,父亲的曲,雨凤唱着唱着,就怀念起母亲来。可惜她唱不出母亲的韵味!

这个地方,是桐城的郊区,地名叫“溪口”。玉带溪从山上下来,从这儿转入平地,由于落差的关系,形成小小的瀑布。瀑布下面,巨石嵯蛾,水流急湍而清澈。瀑布溅出无数水珠,在阳光下璀燦着。

雨凤唱完一段,看到小三正秀秀气气地绞衣服,就忘记唱歌了。“小三,你用点力气,你这样斯文,衣服根本绞不干……”“哎,我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了!”小三拼命绞着衣服。“大姐,你再唱,你再唱呀!你唱娘每天晚上唱的那首歌!”小五喊。

雨凤怜惜地看了小五一眼,娘!她心里还记着娘!雨凤什么话都没说,又接着唱了起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

云飞走下了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美景:

瀑布像一条流动的云,云的下方,雨凤临风而立,穿着一身飘逸的粉色衣裳,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清丽的脸庞上,黑亮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带着一种毫不造作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引吭高歌,衣袂翩翩,飘然若仙。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围绕着她,吹笛的吹笛,洗衣的洗衣,听歌的听歌,像是三个仙童,簇拥着一个仙女……时间似乎停止在这一刻了,这种静谧,这种安详,这种美丽,这种温馨……简直是带着“震撼力”的。

云飞呆住了。他对阿超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不敢惊扰这天籁之声,两人悄悄地勒马停在河对岸。

雨凤浑然不觉有人在看她,继续唱着:

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朋友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

忽然,云飞的马一声长嘶,划破了宁静的空气。

雨凤的歌声戛然而止,她蓦然抬头,和云飞的眼光接个正着。她那么惊惶、那么愕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英姿飒飒的年轻男子!

小五被马嘶声吓了一跳,大叫着:“啊……”手里的小兔子,一个握不牢,就骨碌碌地滚落水中。“啊……”她更加尖叫起来,“小兔儿!我的小兔儿……”她伸手去抓小兔子,“砰”的一声,就整个人掉进水里,水流很急,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水冲走。“小五……”雨凤转眼看到小五落水,失声尖叫。

小三丢掉手中的衣服,往水里就跳,嘴里喊着说:“小五,抓住石头,抓住树枝,我来救你了!”

雨凤大惊失色,拼命喊:“小三,你不会游泳啊……小三!你给我回来……”

小三没回来,小四大喊着:“小五!小三!你们不要怕,我来了……”就跟着一跳,也砰然入水。

雨凤魂飞魄散,惨叫着:“小四!你们都不会游泳呀……小三、小四、小五……啊呀……”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也纵身一跃,跳进水中。

刹那间,雨凤和三个孩子全部跳进了水里。这个变化,使云飞惊得目瞪口呆。他连忙对溪水看去,只见姐弟四人,在水中狼狈地载沉载浮,又喊又叫,显然没有一个会游泳,不禁大惊。“阿超!快!快下水救人!”

云飞喊着,就一跃下马,跳进水中。阿超跟着也跳下了水。

阿超的游泳技术很好,转眼间,就抱住了小五,把她拖上了岸。云飞也游向小三,连拖带拉地把她拉上岸。

云飞没有停留,返身再跃回水里去救小四。

小四上了岸,云飞才发现小五动也不动,阿超正着急地伏在小五身边,摇着她,拍打着她的面颊,喊着:“喂喂!小妹妹,快把水吐出来……”“她怎样?”云飞焦急地问。“看样子,喝了不少水……”“赶快把水给她控出来!”

云飞四面一看,不见雨凤,再看向水中,雨凤正惊险万状地被水冲走。“天啊!”

云飞大叫,再度一跃入水。

岸上,小三小四连滚带爬地扑向小五,围绕着小五大叫:“小五,你可别死……”小三大喊。

小四一巴掌打在小三肩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五!睁开眼睛看我,我是四哥呀!”“小五!我是三姐呀!”

阿超为小五压着胃部,小五吐出水来,哇的一声哭了。“大姐……大姐……”小五哭着喊。“不得了,大姐还在水里啊……”小四惊喊,往水边就跑。

小三和小五跳了起来,跟着小四跑。

阿超急坏了,跑过去拦住他们,吼着:“谁都不许再下水!你们的大姐有人在救,一定可以救起来!”

水中,雨凤已经不能呼吸了,在水里胡乱地挣扎着。身子随着水流一直往下游冲去。云飞没命地游过来,伸手一抓,没有抓住,她又被水流带到另一边,前面有块大石头,她的脑袋,就直直地向大石头上撞去,云飞拼了全身的力量,往前飞扑,在千钧一发的当儿,拉住了她的衣角,终于抱住了她。

云飞游向岸边,将雨凤拖上岸,阿超急忙上前帮忙,跌跌冲冲,奔的奔、爬的爬,扑向她,纷纷大喊:“大姐!大姐!大姐……”

雨凤躺在草地上,已经失去知觉。云飞埋着头,拼命给她控水。她吐了不少水出来,可是,仍然不曾醒转。

三个孩子见雨凤昏迷不醒,吓得傻住了,全都瞪着她,连喊都喊不出声音了。“姑娘,你快醒过来!醒过来!”云飞叫着,抬头看到三个弟妹,喊:“你们都来帮忙,搓她的手,搓她的脚!快!”

弟妹们急忙帮忙,搓手的搓手,搓脚的搓脚,雨凤还是不动,云飞一急,此时此刻,顾不得男女之嫌了,一把推开了三个弟妹。“对不起,我必须给她做人工呼吸!”

云飞就扑在她身上,捏住她的鼻子,给她施行人工呼吸。

雨凤悠然醒转了,随着醒转,听到的是弟妹在呼天抢地地喊“大姐”,她心里一急,就睁开了眼睛。眼睛才睁开,就陡然接触到云飞的炯炯双瞳,正对自己的面孔压下,感觉到一个湿淋淋的年轻男子,扑在自己身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啊……”她大喊一声,用力推开云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你……你……你……要做什么?做什么……”

云飞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来,慌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不要惊慌,我是想救你,不是要害你!”他站起身来,关心地看着她,“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呼吸困难?头晕不晕?最好站起来走一走看!”他伸手去搀扶她。

雨凤更加惊吓,急忙躲开。“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爬了两步,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云飞立刻站住了。“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不要害怕!”他深深地注视她,看到她惊慌的大眼中,黑白分明,清明如水,知道她已经清醒,放心了。“我看你是没事了!真吓了我一跳!好险!”他对她又一笑,说:“欢迎回到人间!”

雨凤这才完全清醒了,立即一阵着急,转眼找寻弟妹,急切地喊:“小五!小四!小三!你们……”

三个孩子看到姐姐醒转,惊喜交集。“大姐……”小五扑进她怀里,把头埋在她肩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大姐,大姐,我以为你死了!”就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手。

雨凤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也紧紧地搂着小五。“哦!谢谢天,你们都没事……不要怕,不要怕,大姐在这儿!”

小五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紧张地喊:“我的小兔儿,还有我的小兔儿!”

小四生气地嚷:“还提你的小兔儿,就是为了那个小兔儿,差点全体都淹死了!”

小五哽咽起来,心痛已极地说:“可是,小兔儿是娘亲手做的……”

一句话堵了小四的口,小四不说话了,姐弟四个都难过起来。

云飞一语不发,就转身对溪水看去,真巧,那个小兔子正卡在两块岩石之间,并没有被水冲走。云飞想也不想,再度跃进水。

一会儿,云飞湿淋淋地、笑吟吟地拿着那个小兔子,走向雨凤和小五。“瞧!小兔儿跟大家一样,没缺胳臂没缺腿,只是湿了!”“哇!小兔儿!”小五欢呼着,就一把抢过小兔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立刻破涕为笑了。

雨凤拉着小五,站起身来,看看大家,小三的鞋子没有了,小四的衣服撕破了,小五的辫子散开了,大家湿淋淋。至于云飞和阿超,虽然都是笑脸迎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头发衣角,全在滴水,真是各有各的狼狈。雨凤突然羞涩起来,摸摸头发,又摸摸衣服,对云飞低语了一句:“谢谢。”“是我不好,吓到你们……”云飞慌忙说。

雨凤伸手去拉小四小三小五。“快向这两位大哥道谢!”

小三、小四、小五就一排站着,非常有礼貌地对云飞和阿超一鞠躬,齐声说:“谢谢两位大哥!”

云飞非常惊讶,这乡下地方,怎么有这么好的教养?完全像是书香门第的孩子。心里惊讶,嘴里说着:“不谢不谢,请问姑娘,你家住在哪儿?要不要我们骑马送你们?”

雨凤还来不及回答,雨鹃出现了。

雨鹃和雨凤只差一岁,看起来几乎一般大。姐妹两个长得并不像,雨凤像娘,文文静静、秀秀气气。雨鹃像爹,虽然也是明眸皓齿,就是多了一股英气。萧鸣远常说,他的五个孩子,是“大女儿娇,二女儿俏,小三最爱笑,小四雄赳赳,小五是个宝”。可见萧鸣远对自己的儿女,是多么自豪了。确实,五个孩子各有可爱之处。但是,雨凤的美和雨鹃的俏,真是萧家的一对明珠!

雨鹃穿过草地,向大家跑了过来,喊着:“大姐!小三……你们在做什么呀……爹在到处找你们!”她一个站定,惊愕地看着湿淋淋的大家,睁大了眼睛,“天啊!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雨凤急忙跑过去,跟她摇摇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告诉爹,咱们快回去换衣服吧!”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就走。

雨鹃诧异极了,不肯就走,一直对云飞和阿超看。哪儿跑来这样两个年轻人?一个长得洵洵儒雅,一个长得英气勃勃,实在不像是附近的乡下人。怎么两个人和雨凤一样,都是湿答答?她心中好奇,眼光就毫无忌惮地扫向两人。云飞接触到一对好生动、好有神的眸子,不禁一怔,怎么?还有一个?喊“大姐”,一定是这家的“二姐”了!怎么?天地的钟灵毓秀,都在这五个姐弟的身上?

就在云飞闪神的时候,雨凤已经推着雨鹃,拉着弟妹,急急地跑走了。

阿超拾起溪边的洗衣篮,急忙追去。“哎哎……你们的衣服!”

阿超追到雨凤,送上洗衣篮。雨凤慌张地接过衣服,就低着头往前急走。雨鹃情不自禁,回头又看了好几眼。

转眼间,五个人绕过山脚,就消失了踪影。

云飞走到阿超身边,急切地问:“你有没有问问她,是哪家的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阿超被云飞那种急切震动了,抬眼看他,跌脚大叹:“哎,我怎么那么笨!”想了想,对云飞一笑,机灵地说:“不过,一家有五个兄弟姐妹,大姐会唱歌……这附近,可能只有一家,大少爷,咱们先把湿淋淋的衣服换掉,不要四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吓坏了老爷!至于其他的事,好办!交给我阿超,我一定给你办好!”

云飞被阿超这样一说,竟然有些赧然起来,讪讪地说:“谁要你办什么事!”

阿超悄眼看云飞,心里实在欢喜。八年了,映华死去已经八年,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云飞又能动心了,好难啊!他一声呼啸,两匹马就“得儿得儿”地奔了过来。

终于,到家了!“展园”依然如故,屋宇连云,庭院深深。亭台楼阁,画栋雕梁,耸立在桐城的南区,占据了几乎半条大林街。

云飞带着阿超一进门,就被老罗他们给包围了。那些家丁们,用狂喜的声音,从大门口一直喊进大厅,简直是惊天动地。“老爷啊!太太啊!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和阿超一起回来了!老爷啊……”

展家的老爷名叫展祖望。在桐城,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桐城的经济和繁荣,祖望实在颇有贡献。虽然,他的动机只是赚钱。展家二代经营的是钱庄,到了祖望这一代,他扩而大之,开始做生意。如果没有他把南方的许多东西运到桐城来卖,说不定桐城还是一个土土的小山城。现在桐城什么都有,南北货、绸缎庄、金饰店、粮食厂……什么都和展家有关。

当老罗高喊着“大少爷回来了”的时候,祖望正在书房里和纪总管核对账簿,一听到这种呼喊,震动得脸色都变了。纪总管同样地震动,两人丢开账簿,就往外面跑。跑出书房,大太太梦娴已经颤巍巍地奔出来了,二太太品慧带着天虹、天尧、云翔……都陆续奔出来。

祖望虽然家业很大,却只有两个儿子。云飞今年二十九岁,是大太太梦娴所生。小儿子二十五岁,是姨太太品慧所生。祖望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女太少。这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可是,这两个命根,也是他最大的心痛!云飞个性执拗,云翔脾气暴躁,兄弟两个,只要在一起就如同水火。四年前,云飞在一次家庭战争后,居然不告而别,一去四年,渺无音讯。他以为,这一生,可能再也看不到云飞了。现在,惊闻云飞归来,他怎能不激动呢?冲出房间,他直奔大厅。

云飞也直奔大厅。他才走进大厅,就看到父亲迎面而来。在父亲后面,一大群的人跟着,母亲是头一个,脚步踉踉跄跄,发丝已经飘白。一看到老父老母,后面的人,他就看不清了,眼中只有父母了。丫头仆人,也从各个角落奔了出来,挤在大厅门口,不相信地看着他……嘴里喃喃地喊着:“大少爷!”

家!这就是“家”了。

祖望走在众人之前,定睛看着云飞。眼里,全是“不相信”。“云飞?是你!真的是你?”他颤声地问。

云飞热烈地握住祖望的胳臂,用力地摇了摇。“爹……是我,我回来了!”

祖望上上下下地看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你就这样,四年来音讯全无,说回来就回来了?”“是!一旦决定回来,就分秒必争,等不及写信了!”

祖望重重地点着头,是!这是云飞,他毕竟回来了。他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惊有喜,还有伤痛,百感交集,忽然间就生气了。“你!你居然知道回来,一走就是四年,你心里还有这个老家没有?还有爹娘没有?我发过几百次誓,如果你敢回家,我……”

祖望的话没有说完,梦娴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一见到云飞,泪水便冲进眼眶,她急切地抓住云飞的手,打断了祖望的话。“谢谢老天!我早烧香,晚烧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把你给盼回来了!”说着,就回头看祖望,又悲又急地喊:“你敢再说他一个字,如果再把他骂走了,我和你没完没了,我等了四年才把他等回来,我再也没有第二个四年好等了!”

云飞仔细地看梦娴,见母亲苍老憔悴,心中有痛,急忙说:“娘!是我不好,早就该回家了!对不起,让您牵挂了!”

梦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飞。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又摸他的面颊,惊喜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你瘦了,黑了,好像也长高了……”

云飞唇边,闪过一个微笑。“长高?我这个年龄,已经不会再长高了。”“你……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眼睛都凹下去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好多苦吧!”梦娴看着这张带着风霜的脸,难掩自己的心痛。“不不,我没吃苦,只是走过很多地方,多了很多经验……”

品慧在旁边已经忍耐了半天,此时再也忍不住,提高音量开口了。“哎哟!我以为咱们家的大少爷,是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呢!怎么?还是丢不开这个老家啊!想当初走的时候,好像说过什么……”

祖望一回头,喝阻地喊:“品慧!云飞回来,是个天大的喜事,过去的事,谁都不许再提了!你少说几句!云翔呢?”

云翔已经在后面站了好久,听说云飞回来了,他实在半信半疑,走到大厅,看到了云飞,他才知道,这个自己最不希望的事,居然发生了!最不想见到的人,居然又出现了!他冷眼看着父亲和大娘在那儿惊惊喜喜,自己是满心的惊惊怒怒。现在,听到祖望点名叫自己,只得排众而出,脸上虽然带着笑,声音里却全是敌意和挑衅,他高声地喊着:“我在这儿排队,没轮到我,我还不敢说话呢!”他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到云飞的肩上,“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我服了你了!这四年,你到哪里享福去了?你走了没有关系,把这样一个家全推给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是钱庄,又是店铺……你知道展家这几年多辛苦吗?你知道我快要累垮了吗?可是,哈哈,展家可没有因为你大少爷不在,有任何差错!你走的时候,是家大业大;你回来的时候,是家更大,业更大!你可以回来捡现成了!哈哈哈哈!”

云飞看着咋呼的云翔,苦笑了一下,话中有刺地顶了回去。“我看展家是一切如故,家大业大,气焰更大!至于你……”他瞪着云翔看了一会儿,“倒有些变了!”“哦?我什么地方变了?”云翔挑着眉毛。“我走的时候,你是个‘狂妄’的二少爷,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一个‘嚣张’的二少爷了!”

云翔脸色一沉,一股火气往脑门里冲,他伸手揪住云飞胸前的衣襟。“你不要以为过了四年,我就不敢跟你动手……”“住手!你们兄弟两个,就不能有一点点兄弟的样子吗?谁敢动手,今天别叫我爹!云翔,你给我收敛一点!听到了吗?”祖望大喝。

云翔用力地把云飞一放,嘴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品慧就尖声地叫了起来:“哎哟!老爷子,你可不要有了老大,就欺负老二!虽然云翔是我这个姨太太生的,可没有丢你老爷子的脸!人家守着你的事业,帮你做牛做马,从来没有偷过半天懒,没有闹一个脾气就走人……”

家?这就是家!别来无恙的家!依然如故的家!一样的慧姨娘,一样的云翔!云飞废然一叹:“算了,算了,考虑过几千几万次要不要回来,看样子,回来,还是错了!”带着愠怒,他转身就想走。

梦娴立刻冲到门边去,拦门而立,凄厉地抬头看他,喊:“云飞,你想再走,你得踩着我的尸体走出去!”“娘!你怎么说这种话!”云飞吃了一惊,凝视母亲,在母亲眼底,看出了这四年的寂寞与煎熬。一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他。他早就知道,一旦回来,就不能不妥协在母亲的哀愁里。“放心,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轻易地离开了!”

梦娴这才如释重负,透出了一口长气。

在大厅一角,天虹静悄悄地站在那儿,像一个幽灵。天虹,是纪总管的女儿,比云飞小六岁,比云翔小两岁。她和哥哥天尧,都等于是展家养大的。天虹自幼丧母,梦娴待她像待亲生女儿一样。她曾经是云飞的“小影子”,而现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自从跟着大家冲进大厅,一眼看到他,依旧翩然儒雅,依旧玉树临风,她整个人就痴了。她怔怔地凝视着他,在满屋子的人声喊声中,一语不发。这时,听到云飞一句“不会再轻易离开了”,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云翔没有忽略她的这口气,眼光骤然凌厉地扫向她。突然间,云翔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用力地拉到云飞面前来。“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一个人!云飞,这是纪天虹,相信你没有忘记她!不过,她也变了!你走的时候,她是纪天虹小姐,现在,她是展云翔夫人了!”

云飞走进家门以后,给他最大的震撼,就是这句话了。他大大地震动了,深深地凝视天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问和无法置信。没想到,这个小影子,竟然嫁给了云翔!怎么会?怎么可能?

天虹被动地仰着头,看着云飞,眼里盛着祈谅,盛着哀伤,盛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纪总管有些紧张,带着天尧,急忙插了进来。“云飞,欢迎回家!”

云飞看看纪总管,看看天尧。“纪叔,天尧!你们好!”

祖望也觉得气氛有点紧张,用力地拍了拍手。转头对女仆们喊:“大家快来见过大少爷,不要都挤在那儿探头探脑!”

于是,齐妈带着锦绣、小莲和女仆们一拥而上。齐妈喊着:“大少爷,欢迎回家!”

仆人、家丁,也都喊着:“大少爷!欢迎回家!”

云飞走向齐妈,握住她的手。“齐妈,你还在这儿!”

齐妈眼中含泪。“大少爷不回来,老齐妈是不会离开的!”

阿超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来向祖望和梦娴行礼。“老爷、太太!”“阿超,你一直都跟着大少爷?”梦娴问。“是!四年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

祖望好感动,欣慰地拍着阿超的肩。“好!阿超,好!”

云翔看到大家围绕着云飞,连阿超都被另眼相看,心中有气,夸张地笑起来。“哈哈!早知道出走四年,再回家可以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我也应该学习学习,出走一下才对!”

祖望生怕兄弟二人再起争执,急忙打岔,大声地说:“纪总管,今天晚上,我要大宴宾客,你马上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一个都不要漏!店铺里的掌柜,所有的员工,统统给我请来!”“是!”纪总管连忙应着。“爹……”云飞惊讶,想阻止。

祖望知道他的抗拒,挥挥手说:“不要再说了,让我们父子,好好地醉一场吧!”

云翔更不是滋味,咬了咬嘴唇,挑了挑眉毛,叫着说:“哇!家里要开流水席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找戏班子来唱戏,简直比我结婚还严重!”他再对云飞肩上重重一拍,“对不起,今晚,我就不奉陪了!我和天尧,还有比迎接你这位大少爷,更重要几百倍的正事要办!”

云翔说完,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发现仍然痴立着的天虹,心里更气,就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说:“你跟我一起走吧,别在这儿杵着,当心站久了变成化石!”

云翔拉着天虹,就扬长而去了。

云飞看着云翔和天虹的背影,心里在深深叹息。家,这就是家了。

见面后的激动过去了,云飞才和梦娴齐妈,来到自己以前的卧室,他惊异地四看,房间纤尘不染,书架上的书、桌上的茶杯、自己的笔墨,床上的棉被枕头,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抬头看梦娴,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感动和心痛。齐妈含泪解释:“太太每天都进来收拾好几遍!晚上常常坐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小时!”

云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梦娴就欢喜地看齐妈。“齐妈!你等会儿告诉厨房,大少爷爱吃的新鲜菱角、莲子、百合……还有那个狮子头、木樨肉、珍珠丸子……都给他准备起来!”“还等您这会儿来说吗?我刚刚就去厨房说过了!不过,今晚老爷要开酒席,这些家常菜,就只能等到明天吃了!”

梦娴看云飞。“你现在饿不饿?要不然,现在当点心吃,我去厨房看看!”“娘!你不要忙好不好?我……”云飞不安地喊。“我不忙不忙,我最大的享受,就是看着你高高兴兴地吃东西!你就满足了我这一点儿享受吧!”梦娴说着,就急急地跑出房去了,云飞拦都拦不住。梦娴一走,云飞就着急地看着齐妈,忍不住脱口追问:“齐妈,你告诉我,天虹怎么会嫁给云翔了?怎么可能呢?”“那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是给二少爷骗到手了。”齐妈叹了一口气。“听你的口气,她过得不好?”云飞有些着急。“跟二少爷在一起,谁能过得好?”“那……纪总管跟天尧呢?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天虹受委屈吗?”“纪总管攀到了这门亲,已经高兴都来不及了,他跟了你爹一辈子,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爹的,至于天尧……他和二少爷是死党,什么坏事,都有他一份!他是不会帮天虹的!就是想帮,大概也没有力量帮,只能眼睁眼闭罢了。”齐妈抬眼看他,关心地问:“你……不是为了天虹小姐回来的吧?”云飞一愣。“当然不是!我猜到她一定结婚了,就没想到她会嫁给云翔!”“这是债!天虹小姐大概前生欠了二少爷,这辈子来还债的!”齐妈突然小声地说,“你这一路回来,有没有听到大家提起……‘夜枭队’这个词?”“夜枭队?那是什么东西?”他愕然地问。

齐妈一咬牙。“那……不是东西!反正,你回来了,什么都可以亲眼看到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大少爷呀……这个家,你得回来撑呀!要不然,将来大家都会上刀山,下油锅的!”“这话怎么说?”“我有一句话一定要问你!”“什么话?”“你这次回来,是长住呢?还是短住呢?”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坦白地说:“看娘那样高兴,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刚刚在大厅,只好说不会离开……事实上,我只是回家看看,预备停留两三个月的样子!我在广州,已经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了!”“你娶亲了吗?”“这倒没有。”

齐妈左右看看,飞快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让太太知道我说了,你娘……她没多久好活了!”“你说什么?”云飞大惊。“你娘,她有病,从你走了之后,她的日子很不好过,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看中医,吃了好多药都没用,后来去天主教外国人办的圣心医院检查,外国大夫说,她腰子里长了一个东西,大概只有一两年的寿命了!”

云飞睁大眼睛。“你说真的?没有骗我?”“大少爷,我几时骗过你!”

云飞大受打击,脸色灰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这才知道,午夜梦回,为什么总是看到母亲的脸。家,对他而言,就是母亲的期盼,母亲的哀愁。他抬眼看着窗外,一股怆恻之情,就源源涌来,把他牢牢包围住了。2“寄傲山庄”这个名字,是鸣远自己题的,那块匾,也是自己写的。这座山庄,依山面水,环境好得不得了。当初淑涵一走到这儿,就舍不得离开了。建造这个山庄,他花了不少心血,尽量让它在实用以外,还能兼顾典雅。二十年来,也陆续加盖了一些房间,给逐渐报到的孩子住。这儿,是淑涵和他的天堂,是萧家全家的堡垒,代表着温馨、安详,满足和爱。

可是,鸣远现在心事重重,只怕这个“天堂”,会在转瞬间失去。

晚上,鸣远提着一盏风灯出门去。雨凤拿着一件外套,追了出来。“爹,这么晚了,你要去那里?”“我出去散散步,马上就回来,你照顾着弟弟妹妹!”“那……你加一件衣服,看样子会变天,别着凉!”雨凤帮鸣远披上衣服。

鸣远披好衣服,转身要走。“爹!”雨凤喊。“什么事?”“你……你不要在外面待太久,现在早晚天气都很凉,山口那儿,风又特别大,我知道你有好多话要跟娘说,可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保重啊!”

鸣远一震,看雨凤。“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你娘那儿?”“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你每晚去那儿,我也知道。”雨凤解人地、温柔地说,“你不要太担心,我想,展家那笔借款,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不是常说,人间永远有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吗?”

鸣远苦笑。“以前,我对人生的看法比现在乐观多了。自从你娘去世之后,我已经无法那样乐观了……”说着,不禁怜惜地看雨凤,“你实在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这些年来,爹耽误你了。应该给你找个好婆家的,我的许多心事里,你和雨鹃的终身大事,也一直是我的牵挂啊!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见到什么合意的人呢?如果见到了,别害羞,要跟爹说啊,你知道你爹很多事都处理不好……”

雨凤脸一红,嘴一撅,眼一热。“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这些干吗?”

鸣远笑笑,挥了挥手。“好好,我不说不说了!”他转身去了。

鸣远出门去了,雨凤就带着弟妹,挤在一张通铺上面“说故事”。“故事”是已经说了几百遍,可是小五永远听不倦的那个。

雨凤背靠着墙坐着,小五怀抱小兔子,躺在她的膝上。雨鹃坐在另一端,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小四仰卧着,伸长了手和腿,小三努力要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搬开。雨凤看着弟妹们,心里漾着温柔。她静静地、熟练地述说着:“从前,在热闹的北京城,有一个王府里,有个很会唱歌的格格。格格的爹娘,请了一个很会写歌的乐师,到王府里来教格格唱歌。格格一见到这位乐师,就知道她遇见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们在一起唱歌,一起写歌。那乐师写了好多歌给格格……”

小五仰望着雨凤,接口:“像是《问云儿》《问燕儿》。”“对!像是《问云儿》《问燕儿》。于是,格格和那个年轻人,就彼此相爱了,觉得再也不能分开了,他们好想成为夫妻。可是,格格是许过人家的,不可以和乐师在一起,格格的爹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可是,他们那么相爱,就像诗里的句子,‘生死相许’。”这次,接口的是小三。“是的。他们已经生死相许了,怎么可能再分开呢?他们这份感情,终于感动了格格的娘,她拿出她的积蓄,交给格格和乐师,要他们拿去成家立业,条件是,永远不许再回到北京……”

小四翻了个身,睁大眼睛,原来他并没有睡着,也接口了:“所以,他们就到了桐城,发现有个地方,山明水秀,像个天堂,他们就买了一块地,建造了一个寄傲山庄,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

雨凤点头,想起神仙也有离散的时候,就怆恻起来。有些难过地,轻声说:“是的,神仙一样的生活……然后,生了五个孩子……”“那就是我们五个!”小五欢声地喊。“是,那就是我们五个。爹和娘说,我们是五只快乐的小鸟儿,所以,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鸟’字……”

雨鹃忽然把书往身边一丢,一唬地站起身来。“你听到了吗?”

雨凤吓了一跳,吃惊地问:“听到什么?”

雨鹃奔到窗前,对外观望。

窗外,远远的,有无数火把,正迅速地向这儿移近。隐隐约约,还伴着马蹄杂沓,隆隆而至。

雨鹃变色,大叫:“马队!有一队马队,正向我们这儿过来!”

五个姐弟全体扑到窗前去看。

这个时候,鸣远正提着风灯,站在亡妻的墓前,对着墓地说话:“淑涵,实在是对不起你,你走了两年,我把一个家弄得乱七八糟,现在已经债台高筑,不知道要怎么善后才好。五个孩子,一个赛一个地乖巧可爱……只是,雨凤和雨鹃,都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却被这个家拖累了,至今没有许配人家,小四十岁了,是唯一的男孩,当初我答应过你,一定好好地栽培他,桐城就那么两所小学,离家二十里,实在没办法去啊,所以我就在家里教他……”鸣远停止自言自语,忽然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但见山下的原野上,火把点点,马队正在飞驰。

鸣远一阵惊愕。“马队?这半夜三更,怎有马队?”他再定睛细看,手里的风灯砰然落地。“天啊!他们是去寄傲山庄!天啊……是‘夜枭队’!”

鸣远拔脚便对寄傲山庄狂奔而去,一面狂奔,一面没命地喊着:“孩子们不要怕,爹来了……爹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云飞突然回家,云翔那晚不会去大闹寄傲山庄的。虽然寄傲山庄迟早要出问题,但是,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

云飞回来,祖望居然大宴宾客,云翔的一肚子气,简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再加上天虹那种魂都没了的样子,把云翔怄得快要吐血。云飞这个敌人,怎么永远不会消失?怎么阴魂不散?云翔带着马队出发的时候,偏偏天尧又不识相,还要劝阻他,一直对他说:“云翔,你就忍一忍,今晚不要出去了!寄傲山庄迟早是咱们的,改一天再去不行吗?”“为什么今晚我不能出去?我又不是出去饮酒作乐,我是去办正事耶!”“我的意思是说,你爹在大宴宾客,我们是不是好歹应该去敷衍一下?”“敷衍什么?敷衍个鬼!我以为,云飞早就死在外面了,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而老头子居然为他回来大张旗鼓地请客!气死我了,今晚,谁招惹到我谁倒霉!你这样想参加云飞的接风宴,是不是你也后悔,没当成云飞的小舅子,当成了我的?”“你这是什么话?”天尧脸色都绿了,“好吧!咱们走!”

于是,云翔带着马队,和他那些随从,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奔向寄傲山庄。

马队迅速到了山庄前面,马蹄杂杳,吼声震天,火把闪闪,马儿狂嘶。一行人直冲到寄傲山庄的院子外。“大家冲进去,不要跟他们客气!”云翔喊。

马匹就从四面八方冲进篱笆院,篱笆哗啦啦地响着,纷纷倒下。

雨凤、雨鹃带着弟妹,在窗内看得目瞪口呆,小五吓得簌簌发抖。

雨鹃往外就冲,一面回头对雨凤喊:“你看着几个小的,不要让他们出来,我去看看是哪里来的土匪!”“你不要出去,会送命的呀!我们把房门闩起来吧!”雨凤急喊。

云翔已经冲进院子,骑在马背上大喊:“萧鸣远!你给我出来!”

随从们就扬着火把,吼声震天地跟着喊:“萧鸣远!出来!出来!快滚出来!萧鸣远……萧鸣远……萧鸣远……”

雨凤和雨鹃相对一怔,雨鹃立即对外就冲,嘴里嚷着:“是冲着爹来的,我不去,谁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小三,你守着他们……”雨凤大急,追着雨鹃,也往外冲去。“我跟你们一起去!”小四大叫。“我也去!”小三跟着跑。“还有我!还有我……”小五尖叫。

于是,三个小孩紧追着雨鹃雨凤,全都奔了出去。

院子里面,火把映得整个院子红光闪闪,云翔那一行人像凶神恶煞般在院子里咆哮,马匹奔跑践踏,到处黑影幢幢,把羊栏里的羊和牛群惊得狂鸣不已。云翔勒着马大叫:“萧鸣远,你躲到哪儿去了!再不出来,我们就不客气了!”“萧鸣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的时辰到了!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掉,干脆一点,出来解决,别做缩头乌龟!”天尧也跟着喊。

叫骂喧闹中,雨鹃从门内冲了出来,勇敢地昂着头,火光照射在她脸上,自有一股不凡的美丽和气势。“你们是些什么人?半夜三更在这儿狼嚎鬼叫?我爹出门去了,不在家!你们有事,白天再来!”

云翔瞪着雨鹃,仰头哈哈大笑了。“天尧,你听到了吗?叫我们白天再来呢!”“哈哈!姓萧的居然不在家,大概出门看戏去了,云翔,你看我们是在这儿等呢,还是乖乖地听话,明天再来呢!”天尧嚷着。

雨鹃还没说话,雨凤奔上前来,用清脆的声音,语气铿然地问:“请问你们是不是展家的人?哪一位是展二爷?”

云翔一怔,火把照射之下,只见雨凤美丽绝伦,立刻起了轻薄之心。他跳下马来,马鞭一扬,不轻不重地绕住了雨凤的脖子,勾起了雨凤的下巴,往上一拉,雨凤就不得不整个面庞都仰向了他。“哦?你也知道我是展二爷,那么,就让你看一个够!对,不错,我是展二爷,你要怎样?”他的眼光,上上下下地看着她。

雨凤被马鞭一缠,大惊,挣扎地喊:“放开我!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人!你这是要干什么?咳咳……咳咳……”马鞭在收紧,雨凤快要窒息了。

雨鹃一看,气得浑身发抖,想也没想,伸手就抢那条马鞭,云翔猝不及防,马鞭竟然脱手飞去。

云翔又惊又怒,立即一反手,抓回马鞭,顺手一鞭抽在雨鹃身上。“反了!居然敢抢你二爷的马鞭!你以为你是个姑娘,我就会对你怜香惜玉吗?”

雨鹃挨了一鞭,脸上立刻显出一道血痕。她气极地一仰头,双眸似乎要喷出火来,在火把照射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死瞪着云翔,怒喊:“姓展的!你不要因为家里财大势大,就在这儿作威作福!我们家不过是欠了你几个臭钱,没有欠你们命!不像你们展家,浑身血债,满手血腥……总有一天,会被天打雷劈……”

云翔大笑。“哈哈哈哈!带种!这样的妞儿我喜欢!”马鞭一钩,这次钩的是雨鹃的脖子,把她的脸庞往上拉,“天尧!火把拿过来,给我照照,让我看个清楚……”

十几支火把全伸过来,照着雨鹃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庞。云翔看到一张健康的、年轻的、帅气的脸庞,那对燃烧着怒火的大眼睛,明亮夺人,几乎让人不能逼视。云翔惊奇极了,怎么不知道萧老头有两个这么美丽的女儿?

雨凤急坏了,也快气疯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难道桐城已经没有法律了吗?你们放手,快放手……”就伸手去拉扯马鞭。

这时,小四像着火的火箭般直冲而来,一头撞在云翔的肚子上,尖声怒骂着:“你们这些强盗,土匪!你们敢打我姐姐,我跟你们拼命!”说完,又抓住云翔的胳臂,一口死命地咬下去。“混蛋!”云翔大怒,他抓住小四,用力摔在地上,“来人呀!给我打!狠狠地打!”

随从奔来,无数马鞭抽向小四。小三就尖叫着冲上前来。“不可以!”她合身扑在小四身上,要保护小四。“怎么还有一个!管他的!一起打!”云翔惊愕极了。

马鞭雨点般抽向小三小四,两个孩子痛得满地打滚。小五吓得“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

雨凤和雨鹃,看到小三小四挨打,就没命地扑过来,拼命去挡那些马鞭,可怜怎么挡得住,因而,两人浑身上下,手上脸上,都挨了鞭子。

雨鹃就凄厉地、愤怒地大喊:“你们一个个雄赳赳的大男人,骑着大马,跑到老百姓家里来鞭打几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你们算是英雄好汉吗?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不怕老天有眼吗?不怕绝子绝孙吗?”“好厉害的一张嘴!天尧!”云翔抬头吩咐,“我看这萧老头是不准备露面了,故意派些孩子出来搅和,以为就可以过关!他也太小看我展某人了!”就扬声对大家喊,“大伙儿给我进去搜人!”

一声令下,众人响应,顿时间,一阵稀里哗啦,乒乒乓乓,房门飞开,鸡栏羊圈散开,鸡飞狗跳。大家进屋的进屋,去牛棚的去牛棚;两只乳牛被火把惊得飞奔而出,羊群四散,一时间,乱成一团。“找不到萧老头!”随从报告。“看看是不是躲在柴房里,去用烟熏他出来!”云翔大声说。

一个随从奔向柴房,一支火炬摔在柴房顶上,刹那间,柴房就陷入火海之中。

这时,鸣远连滚带爬地从外面飞奔回来,见到如此景象,魂飞魄散,哀声大喊:“展二爷,手下留情啊!”“萧老头来了!萧老头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喊。

小四、小三浑身是伤地从地上爬起,哭喊着“爹!”奔向鸣远。

鸣远喘息地看着五个孩子,见个个带伤,小五躲在雨凤怀中,吓得面无人色,再看燃烧的柴房,狂奔的鸡牛,不禁痛不欲生。对云翔愤怒地狂喊:“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欠了你的钱,我在努力地筹,努力地工作,要还给你呀!你怎么可以到我家里来杀人放火?他们五个,和你无仇无恨,没有招你惹你,你怎么下得了手?你简直不是人,你是一个魔鬼!”“我对你们这一家子,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云翔用马鞭的柄指着鸣远的鼻子,斩钉截铁地说,“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儿早已不是你的家,不是什么狗屁寄傲山庄了!它是我的!去年你就把它卖给我了!我现在是来收回被你霸占的房产地产,老子自己的房子,爱拆就拆,爱烧就烧,你们几个,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滚出去!”“我什么时候把房子卖给你了?我不过是借了你的钱而已!”鸣远又惊又怒。“天尧!把他自己写的字据拿给他看!我就知道这些没品的东西,管他念过书还是没念过书,赖起账来全是一个样子!”

天尧下马,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远远地扬起。“你看!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去年八月十五不还钱,整个寄傲山庄的房舍,田地,牲口全归展云翔所有!去年八月就到期了,我们已经你一延再延,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那是逼不得已才写上去的呀……”鸣远悲愤地喊。

雨鹃站在天尧身边,看着那张字据,突然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居然抢到了字据。嗤啦一声,字据撕破了,天尧急忙去抢回,雨鹃慌忙把字据塞进嘴巴里,嚼也不嚼,就生吞活咽地吃下肚去了。天尧惊喊:“赫!居然有这一招!”

云翔一伸手,掐住雨鹃的面颊,让她面对自己。“哈哈!带种!这个妞儿我喜欢!”就掉头对鸣远说,“萧老头,我们办个交涉,你把这个女儿给我做小老婆,我再宽限你一年如何?”

鸣远一口口水,对着云翔脸上啐去,大喊:“放开你的脏手,你敢碰我的女儿,我跟你拼了!”他扑上前去抓云翔。“你这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呀!给我打!重重地打!”

随从们应着,一拥而上,拳头、马鞭齐下,立即把鸣远打倒在地。云翔不甘心,走过去又对他死命地踹,边踹边骂:“我早就说过,今天晚上,谁招惹我谁就倒霉!你不怕死,你就试试看!”五个孩子,看得心惊胆战,狂叫着爹。雨鹃抬头看着云翔,咬牙切齿地大喊:“姓展的!你已经没有字据了,这儿是我们的寄傲山庄,请你带着你的狐群狗党滚出去!”

云翔仰天大笑,从怀里再掏出一张字据来,扬了扬又端回怀里。“你看看这是什么?你爹这种字据,我有十几张,你毁了一张,我还有得是呢!何况,这寄傲山庄的房契、地契,老早就被你爹押给我了……”这时,火已经从柴房延烧到正房,火势越来越大,火光烛天。“爹!我们的房子全着火了!爹!”小三惊呼着。

雨凤惨叫:“娘的月琴,爹的胡琴,全在里面呀……”她推开小五,就往火场奔去。

雨鹃一看,火势好猛,整个山庄都陷在火海里了,就一把抱住雨凤:“你疯了吗?这个时候还往里面跑!”

马群被火光刺激,仰首狂嘶,牛栏被牛冲开了,两条受惊的乳牛在人群中奔窜,随从们拉马的拉马,赶牛的赶牛,一片混乱。雨凤、雨鹃、小三、小四都赶去扶起鸣远,鸣远挣扎着站起身来,忽然发现身边没有小五。“小五!小五在哪里?”鸣远大喊。

只听到火焰深处,传来小五的呼唤:“小兔儿!我来救你了!”

鸣远吓得魂飞魄散:“天啊!她跑进去了……’他想也不想,就对着火场直冲进去。

雨凤、雨鹃、小四、小三一起放声狂叫:“爹……小五……爹……”

鸣远早已没命地钻进火场,消失无踪。

雨凤和雨鹃就要跟着冲进去,天尧带着随从迅速地拦住。“不要再进去!”天尧喊,“没看到房子就要塌了吗?”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瞪着那熊熊大火,个个惊吓得面无人色。不会哭,也不会叫了,只是瞪着那火焰,似乎要用眼光和灵魂,来救出鸣远和小五。

如此一个转变,使所有的人都震住了,连云翔和天尧也都震慑了,大家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对火场看去。

火焰越烧越旺,一阵稀里哗啦,屋顶崩塌了,火苗蹿升到空中,无数飞窜的火星,像焰火般散开。火光照射下,雨凤、雨鹃、小三、小四是四张惊吓过度,悲痛欲绝的脸孔。

云翔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再狠,也不至要置人于死地。天尧默然无语,随从们都鸦雀无声,个个瞪着那无情的大火。

忽然,从那火焰中,鸣远全身着火地抱着小五,狂奔而出。

大家惊动,一个随从大喊:“哥儿们!大家救人呀!”

随从们就奔上前去,纷纷脱下上衣,对鸣远挥打着。

鸣远倒在地上翻滚,小五从他手中跌落,滚向另一边。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哭奔过去,叫爹的叫爹,叫小五的叫小五。小五滚进雨凤的怀里,身上的火焰已经被扑灭,头发衣服都在冒烟,脸上全是黑,也不知道有多少烧伤,看起来好生凄惨。她嘴里,还在呻吟着:“小兔儿,小兔儿……”

雨凤的泪水顿时滚滚而下,紧搂着小五,哽咽不成声地喊:“谢谢老天,你能说话,你还活着!”

鸣远却没有小五那么运气,他全身是伤,头发都烧焦了。当身上的火扑灭以后,他已奄奄一息。睁开眼睛,他四面找寻,哑声低喊:“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小五……”

五个孩子簇拥在鸣远身边,拼命掉着眼泪,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挽救父亲。雨鹃抬头对众人凄厉地喊:“赶快做个担架啊,赶快送他去看大夫啊……”

鸣远继续呻吟着:“雨凤……”

雨凤泣不成声地搂着小五,跪坐在鸣远身边。“爹,我在这儿,爹……”

鸣远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雨凤。“照顾他们!”

雨凤泪落如雨。“爹!我会的,我会的……”

雨鹃边哭边说:“爹,你撑着点儿,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鸣远的眼光,十分不舍地扫过五个子女,声音嘶哑而苍凉。“我以为这儿是个天堂,是你们可以生长的地方,谁知道,天堂已经失火了……孩子们,爹对不起你们……以后,靠你们自己了。”

鸣远说完,身子一阵抽搐,头就颓然而倒,带着无数的牵挂,与世长辞了。

雨凤和小三、小四,惨烈地狂喊出声:“爹……”

雨鹃跳起身子,对众人疯狂地尖叫:“快送他去看大夫呀……快呀……快呀……”

天尧俯下身子,摸了摸鸣远的鼻息和颈项。抬起头来看着五个兄弟姐妹,黯然地说:“你们的爹,已经去世了。”

这一声宣告,打破了最后的希望。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就茫然失措地,痛不欲生地发出人间最凄厉的哀号:“爹……”

四人的声音,那样惨烈,那样高亢……似乎喊到了天地的尽头。

大家都震慑住了,没人说话。只有熊熊的火,发出不断的爆裂声。

片刻,云翔回过神来,振作了一下。他的眼神阴暗,面无表情,走上前来,掏出一个钱袋,丢在五人身边,说:“我只想收回我的房产,并不希望闹出人命,你爹是自己跑到火场里去烧死的,这可完全是个意外!这些钱拿去给你爹办个丧事,给你们小妹请个大夫,自己找个地方去住……至于这寄傲山庄呢,反正已经是一片焦土了,我还是要收回,不会因为你爹的去世,有任何改变,话说完了,大家走!”

云翔一挥手,那些随从就跃上了马背。五个孩子跪在鸣远身边,都傻在那儿,一个个如同化石,不敢相信鸣远已死的事实。

骤然间,雨鹃拾起那个钱袋,奔向云翔,将那钱袋用力扔到云翔脸上去。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眼里的怒火,和寄傲山庄的余火相辉映。她嘶吼着:“收回你的臭钱,这每块钱上,都沾着你杀人的血迹,我可以饿死,我可以穷死,不会要你这个血腥钱,带着你的钱和满身血债,你滚!你滚……”逼近一步,她用力狂喊,“你滚……”

云翔老羞成怒,把钱袋一把抓住,怒声说:“和你那个死老头一样,又臭又硬,不要就不要,谁在乎?我们走!”

一阵马嘶,马蹄杂沓,大队人马,就绝尘而去了。

雨凤、小三、小四、小五仍然围着鸣远的尸体,动也不动。

寄傲山庄继续崩塌,屋子已经烧焦,火势渐渐弱了。若干地方,仍然冒着火舌,余火不断,烟雾满天。

雨鹃站在火焰的前面,突然仰首向天,对天空用力伸出双手,发出凄厉的大喊:“天上的神仙,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萧雨鹃对天发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雨鹃的喊声穿透云层,直入云霄。

寄傲山庄的火星依旧飞窜,和满天星斗共灿烂,一起作了雨鹃血誓的见证。3

晓雾迷蒙,晨光初露,展家的楼台亭阁,绮窗朱户,都掩映在雾色苍茫里。

大地还是静悄悄的,沉睡未醒。

展家的回廊深院,也是静悄悄的。

忽然,天虹从回廊深处,转了出来,像一只猫一样,脚步轻柔无声,神态机警而紧张,她不时回头张望,脚下却毫不停歇,快步向前走着。她经过一棵树下,一只鸟突然飞起,引起群鸟惊飞。她吃了一惊,立即站住了,四面看看,见整个庭院仍是一片沉寂,她才按捺下急促跳动的心,继续向前走去。

她来到云飞的窗前,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伸手轻叩窗棂。

云飞正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太多的事压在他的心头,母亲的病,天虹的嫁,父亲的喜出望外,云翔的跋扈嚣张……他几乎彻夜无眠。

听到窗子上的响声,他立刻翻身下床。“谁?”他问。“是我,天虹。”天虹轻声回答。

云飞急忙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立刻,他接触到天虹那炙热的眼光。“我马上要去厨房,帮忙张嫂弄早餐,我利用这个时间,来跟你讲两句话,讲完,我就走!”

云飞震动着,深深看她。“哦?”

天虹盯着他,心里激荡着千言万语。可是,没有办法慢慢谈,她的时间不多。她很快地开了口,长话短说,把整夜未眠,整理出来的话,一股脑儿倾倒而出:“这些年来,我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你谁都没告诉,就只有告诉我,你要走了!记得那天晚上,我曾经说过,我会等你一辈子……”

他不安地打断她。“不要再提那些了,当时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等我,绝对不要等我……”他咽口气,摇摇头,“我不会怪你的!”

她心里掠过一抹痛楚,极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我知道你不会怪我,虽然,我好希望……你有一点怪我……我没办法跟你长谈,以后,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围墙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们能够说话的机会,恐怕等于零。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嫁给云翔,有两个理由……”“你不需要跟我解释……”“需要!”她固执地说,回头张望,“我这样冒险前来,你最起码听一听吧!”“是。”云飞屈服了。“第一个理由,是我真的被他感动了,这些年来,他在我身上,下了不知道多少工夫,使我终于相信,他如果没有我简直活不下去!所以,我嫁给他的时候很真诚,想为他而忘掉你!”

他点头不语。“第二个理由,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小,除了嫁入展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在展家继续住下去?永远住下去。所以……我嫁了!”

云飞心中一震,知道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心里就涌起一股巨大的歉疚。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地位,实在不方便单独见面。别说云翔是这样忌讳着你,就算他不忌讳,我也不能出一丁点儿的错!更不能让你出一丁点儿的错!所以,言尽于此。我必须走了!以后,我想,我也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她抬眼再看他,又加了一句,“有一句话放在心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机会对你说:‘欢迎回家!’真的……”她的眼眶红了,诚挚地,绞自内心地再重复一次,“欢迎回家!”说完,她匆匆转身,“我去了!”“天虹!”他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

他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只说:“你……自己保重啊!”

她点点头,眼圈一红,快步地跑走了。

他目送她那瘦弱的身子,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园林深处,他才关上窗子。转过身来,他情不自禁地往窗子上重重一靠,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悲哀。唉!家,这就是属于“家”的无奈,才回家第一天,就这样把他层层包裹了。

早餐桌上,云飞才再一次见到云翔。

一屋子的人,已经围着餐桌坐下了,纪总管也过来一起吃早餐。纪总管在展家已经当了三十几年的总管,掌管着展家所有的事业。早在二十几年前,祖望就把东跨院拨给纪家住,所以,纪总管等于住在展家。祖望只要高兴,就把他们找来一起吃饭。

天虹和丫头们侍候着,天虹真像个“小媳妇”,闷不吭声的,轻悄地摆着碗筷,云飞进门,她连眼帘都不敢抬。祖望兴致很好,看着云飞,打心眼里高兴着,一直对纪总管说:“好不容易,云飞回来了,你要安排安排,哪些事归云飞管,哪些事归云翔管,要分清楚!你是总管,可别因为云翔是你的女婿,就偏了云翔,知道吗?”又掉头看云飞,“家里这些事业,你想做什么,管什么,你尽管说!”

云飞不安极了,很想说明自己什么都不想管,又怕伤了祖望的感情,看到梦娴那样安慰的眼神,就更加说不出来了。纪总管一迭连声地应着:“一定的,一定的!云飞是大哥,当然以云飞为主!”

品慧哼了一声,满脸的醋意。还来不及说什么,云翔大步走进餐厅来,一进门就夸张地对每个人打招呼:“爹早!娘早!纪叔早!大家早!”

祖望有气。“还早?我们都来了,你最后一个才到!昨晚……”

云翔飞快地接口:“别提昨晚了!昨晚你们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吃酒席,我和天尧累得像龟孙子一样,差点连命都送掉了!如果你们还有人怪我,我也会翻脸走人哦!”“你昨晚忙什么去了?”祖望问。

云翔面不改色地回答:“救火呀!”

品慧立刻惊呼起来:“救火?你到哪里去救火了?别给火烫到,我跟你说过几百次,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啊!”

云翔走到祖望面前,对父亲一抱拳:“爹,恭喜恭喜!”“恭喜我什么?”祖望被搅得一头雾水,忽然想起,“是啊!你哥回来,大家都该觉得高兴才是!”“爹!你不要满脑子都想着云飞好不好?我恭喜你,是因为溪口那块地,终于解决了,我们的纺织工厂,下个月就可以开工兴建了!”

纪总管惊喜地看着他。“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这块地已经拖了两年了!那萧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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