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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6 13: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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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 居伊·德波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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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观社会

景观社会试读:

景观社会(法)居伊·德波 著张新木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景观社会/(法)居伊·德波著;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5(当代学术棱镜译丛/张一兵主编)ISBN 978-7-305-17529-9Ⅰ.①景… Ⅱ.①居…②张… Ⅲ.①资本主义社会-研究 Ⅳ.①D033.3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212585号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 Gallimard(Paris), 1992.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2017 by NJUPAll rights reserved江苏省版权局著作权合同登记 图字:10-2012-013号出版发行 南京大学出版社社  址 南京市汉口路22号邮  编 210093出 版 人 金鑫荣丛 书 名 当代学术棱镜译丛丛书主编 张一兵书  名 景观社会著  者 [法]居伊·德波译  者 张新木责任编辑 陈蕴敏照  排 南京南琳图文制作有限公司印  刷 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开  本 635×965 1/16 印张 16.75 字数 225千版  次 2017年5月第1版 2017年5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305-17529-9网址:http://www.njupco.com官方微博:http://weibo.com/njupco官方微信号:njupress销售咨询热线:(025)83594756*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凡购买南大版图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所购图书销售部门联系调换《当代学术棱镜译丛》总序《当代学术棱镜译丛》总序自晚清曾文正创制造局,开译介西学著作风气以来,西学翻译蔚为大观。百多年前,梁启超奋力呼吁:“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学子欲自立,以多读西书为功。”时至今日,此种激进吁求已不再迫切,但他所言西学著述“今之所译,直九牛之一毛耳”,却仍是事实。世纪之交,面对现代化的宏业,有选择地译介国外学术著作,更是学界和出版界不可推诿的任务。基于这一认识,我们隆重推出《当代学术棱镜译丛》,在林林总总的国外学术书中遴选有价值篇什翻译出版。

王国维直言:“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所言极是!今日之中国已迥异于一个世纪以前,文化间交往日趋频繁,“风气既开”无须赘言,中外学术“互相推助”更是不争的事实。当今世界,知识更新愈加迅猛,文化交往愈加深广。全球化和本土化两极互动,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动脉。一方面,经济的全球化加速了文化上的交往互动;另一方面,文化的民族自觉日益高涨。于是,学术的本土化迫在眉睫。虽说“学问之事,本无中西”(王国维语),但“我们”与“他者”的身份及其知识政治却不容回避。但学术的本土化绝非闭关自守,不但知己,亦要知彼。这套丛书的立意正在这里。“棱镜”本是物理学上的术语,意指复合光透过“棱镜”便分解成光谱。丛书所以取名《当代学术棱镜译丛》,意在透过所选篇什,折射出国外知识界的历史面貌和当代进展,并反映出选编者的理解和匠心,进而实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目标。

本丛书所选书目大抵有两个中心:其一,选目集中在国外学术界新近的发展,尽力揭橥域外学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最新趋向和热点问题;其二,不忘拾遗补缺,将一些重要的尚未译成中文的国外学术著述囊括其内。

众人拾柴火焰高。译介学术是一项崇高而又艰苦的事业,我们真诚地希望更多有识之士参与这项事业,使之为中国的现代化和学术本土化作出贡献。丛书编委会2000年秋于南京大学代译序:德波和他的《景观(1)社会》张一兵

在一个最不齿旧束缚也最不缺新东西的年代做哲学研究,算是件既有趣也累人的事情。因为新思想与新理念的生产速度往往比我们的脑子转得要快,大量五花八门的“后现代”“后马克思”“后殖民主义”之类的思潮汹涌而至,常常是前一波的模样还未端详分明,后一浪已经带着油墨香漂洋过海来到跟前。然而看多了以后,我最经常也是最愿意去做的一件事情倒是反过来做逆溯式的思想史寻根,往深里去看一看今天这些貌似十分时尚潮流的新东西,究竟是怎样从思想史的旧土壤里一步一步地生发出来的。放严肃一点来说就是:我更愿意去完整地看一看,这些新东西的历史性缘起究竟是什么?我始终以为,倘没有认真走一趟思想史上逻辑寻根的全程,我们必定无法在一种简单的垂直性上真正对这些新思潮进行一番学术性的科学透视和准确把握。例如,若不去了解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和青年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不了解列斐弗尔和德波的日常生活异化说以及景观社会理论,当然还必须包括晚年拉康的真实域之说,恐怕就很难准确把握晚期鲍德里亚提出的作为当今世界本质的“拟像”“真实的谋杀”一类命题,更不用说真正去弄懂晚期鲍德里亚文化批判的理论实质。因此,从光怪陆离的新东西里抬起头来,认真补上早先的一些重要思想史环节,实现一种具备历史感的纵向思维和眼光,将是当前学界这一类前沿性研究中首先必须完成的基础性工作。眼前这本由南京大学张新木教授重译的第二版的居伊·德波的名著《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2)Spectacle),正是当代西方文化思想史和后马克思思潮中不可或缺的学术缺环之一。毫不夸大地说,《景观社会》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文化逻辑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断裂。在这部成书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文本里,德波将马克思曾经面对的工业资本主义经济物化现实抽离为一幅离裂于物质生产过程的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性的总体视觉图景;而马克思所指认的市场交换中已经颠倒为物与物关系的人与人的劳动关系,也被再一次虚化,成为商业性影像表象中呈现的一具伪欲望引导结构。这,就是社会景观现象。德波指出,在当代资本主(3)义社会中,“景观是人们自始至终相互联系的主导模式”。固然,对于景观的这种被制造性,人们也是心知肚明,却始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以致将自己本真的社会存在忘了个一干二净。用德波的话说,这是一种新的“分离”(异化)关系。由此,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转变为一种景观拜物教批判。总体而言,这是一本以社会批判和文化证伪为主题的论著,书中并未集中体现德波和情境主义所提出的“日常生活革命”和建构艺术“情境”一类的变革以及替代性社会改造方案。客观地说,相对于阿多诺奠基的否定性的方法论构件而言,德波开启了通达后马克思思潮的另一条重要现实路径。德波之思,直(4)接影响了后来的鲍德里亚、凯尔纳、阿甘本等人。旁的不多说了,在此文中,我希望能概要地介绍一下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的基本情况,以及《景观社会》一书中有关景观批判的要点。一

居伊-埃内斯特·德波(Guy-Ernest Debord,1931—1994),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实验主义电影艺术大师,当代西方激进文化思潮和组织——情境主义国际的创始人。1931年12月28日,德波出生于巴黎的一个商人家庭。其父经营一家药店,这使德波拥有了一个丰裕殷实的童年。然而好景不长,在德波5岁上,父亲就因病去世,家道也从此中落。1942年,德波进入波城路易·巴尔图公立中学(Lycée Louis Barthou)读书,他获得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一份正式学历和文凭。从此,德波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一场作为职业社会活动家和艺术家的曲折人生。他热衷于文学,特别是对《马尔多罗之歌》的作者洛特雷阿蒙很是着迷。这位后来深远地影响了超现实主义的著名诗人也在无意之中完成了德波思想的启蒙。法国解放后不久,德波一家又迁居戛纳。可以说,青年德波最初的哲学思想缘起于对超现实主义的迷入,这也是20世纪众多欧洲另类思想大师共同的思想开端。他于1957年组建情境主义国际,主编《冬宴》(Potlatch)、《情境主义国际》等杂志,主要代表作有:电影《赞成萨德的嚎叫》(Hurlements en faveur de Sade,1952)、《城市地理学批判导言》(Introduction à une critique de la géographie urbaine,1955)、《异轨使用手册》(Mode d'emploi du détournement,与乌尔曼[Gil Wolman]合著,1956)、《漂移的理论》(Théorie de la dérive,1956)、《关于情境建构和国际情境主义趋势的组织及活动条件的报告》(Rapport sur la construction des situations et sur les conditions de l'organisation et de l'action de la tendance situationniste internationale, 1957)、《文化革命提纲》(Thèse sur 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 1958)、《定义一种整体革命计划的预备措施》(Préliminaires pour une définition de l'unité du programme révolutionnaire,与康泽斯[Pierre Canjuers]合著,1960)、《日常生活意识变更的一种视角》(Perspectives de modifications conscientes dans la vie quotidienne,1961)、《关于艺术的革命判断》(Pour un jugement révolutionnaire de l'art,1961)、《关于巴黎公社的论纲》(Sur la Commune,与瓦纳格姆[Raoul Vaneigem]合著,1962)、《对阿尔及利亚及所有国家革命者的演讲》(Adresse aux révolutionnaires d'Algérie et de tous les pays,1965)、《景观-商品经济的衰落》(Le déclin et la chute de l'économie spectaculaire-marchande,1966)、《景观社会》(1967)等。1973年,(5)德波根据自己的《景观社会》一书拍摄了同名电影。1988年以后,德波写出了半自传体的著作《颂词》(Panégyrique,1989,1997),并继续完成了其《景观社会》的姊妹篇《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Commentaires sur 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1988),进一步完善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理论。1994年,德波与布丽吉特·科尔南(Brigitte Cornand)合作,完成了自己最后一部电影《居伊·德波——他的艺术和时代》(Guy Debord, son art et son temps)。影片完成之后,当年11月30日,德波在其隐居地自杀身亡。享年63岁。(6)

德波一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1957年创立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1957—1972),二是完成这部著名的《景观社会》。前者成了德波一生从事文化革命实践的基地,后者则是他最主要的理论贡献。

首先来看看情境主义国际。情境主义国际是20世纪中后期欧洲非常重要的一波社会文化思潮,它既是直接影响欧洲现当代先锋艺术和激进哲学话语的重要思想母体,也是《景观社会》一书的直接实践母体。在法国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中,作为一种批判的艺术观念,情境主义在西方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第一次成为所谓的新型“文化革命”的战斗旗帜。情境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除了我们这里介绍的(7)德波,还有瓦纳格姆、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等人。我发现,情境主义思潮其实深刻地影响了后来在后现代语境中格外活跃的几个显要角色,其中包括鲍德里亚,以及作为晚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哈维和凯尔纳等人,也是当代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后现代思潮的关键性学术资源。

情境主义国际成立之初,沿袭了很深的文学和先锋派艺术根源或者说传统。这些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达达主义、未来派和超现实主义等欧洲先锋艺术运动,它们通过几个后起的先锋派团体的理论与实践,直接注入情境主义国际。上述先锋派团体的思想,直接或间接地生发出情境主义国际的早期观念,一举奠定了情境主义国际的理论基础和发展方向。此间所说的这些先锋团体主要是指:实验艺术家国际(The International of Experimental Artist)、字母主义运动和字母主义国际(Letterist Movement and Letterist International)和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The International Movement for an Imaginist Bauhaus)。它们的形成大都与当时欧洲独特的社会历史情境紧密相关,尤其是与20世纪初以来资本主义世界内部频频爆发的社会经济危机,以及两次世界大战以后笼罩欧洲大陆的悲观情绪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它们在不同程度上,或多或少都秉承了达达主义、未来派和超现实主义的传统,试图以各种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了的西方社会现实。

实验艺术家国际拒绝现实主义和抽象艺术,他们试图通过连续不断的实验来寻求一种原初的和更直接的表达形式,同时,他们还提出了创造一个新的城市环境的思想。康斯坦特(Constant)进一步发展了城市环境的概念,并将其注入情境主义国际。字母主义运动的发起人伊索(Isou)则把都市青年人作为一个独特的阶级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这个阶级尽管是被剥削的和未被充分重视和代表的,但因为尚未为家庭和工作所累,他们游离于市场之外,有幸免受资本主义市场的控制,因而享有相对超拔的自由。伊索的功绩在于第一个看到了这个非传统“阶级”的革命潜能。以上观点在马尔库塞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字母主义国际把业已由字母主义运动提出的建筑和行为理论付诸实践,并进一步阐释了“总体都市主义”(unitary urbanism)概念。这一概念的起点是如下一种理念:建筑会直接影响居住在建筑之中的人的存在,并且这种影响远远超乎一般的想象。因此,关于建筑的批判性审视就成了生活批判的一条新途径。字母主义国际提出的另外一些概念,譬如心理地理学(psychogeography)、漂移(dérivé)和异轨(détournement)等,也都在后来的情境主义国际有所发展和运用。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也宣称,有必要根据“总体都市主义”,利用所有的艺术和现代技术手段来建构一个完整的城市环境,并且认识到在“总体都市主义”与未来的生活方式之间将存在本质上的相互依赖关系。可见,以上各派别的思想存在很大的形似性,具体来说就是它们都提出变革当下社会现实的要求,并且各自的理论着力点大都在日常生活经验的批判上,并也都积极要求建构人的具体的生活情境(situations),以获得更加完善的生存状态。

理论上的共同之处和实践活动的需要,必然逻辑地牵引出1957年情境主义国际成立前夕由德波撰写的《关于情境建构和国际情境主义趋势的组织及活动条件的报告》。这篇报告开门见山: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必须被改变,情境主义就是要对这个束缚人的社会和生活进行彻底的解放和变革。德波在报告中简要论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及意识形态问题,梳理并总结了各先锋派艺术的历史,更重要的是整理和提出了较为明确完整的情境和景观(spectacle)的概念、情境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目标,包括其时紧迫的现实任务:“我们必须到处向主导文化展现出一种革命性的选择,调整目前正在进行但缺乏能被充分理解的观点的研究,并且,为了能够实现集体行动,通过批判和宣传来鼓励那些所有国家里最先进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与我们取得联系。”

至此,情境主义国际已经呼之欲出了!二

1957年,字母主义国际与包豪斯印象运动国际合并,在意大利的国际会议上正式宣告成立情境主义国际。从此时算起,直到1972年宣布解散,情境主义国际的存在先后历时十五年。在目前可参考的资料中,根据情境主义国际思想发展及组织变化情况,学界一般把情境主义国际这十五年的历史发展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即1957年—1962年的“先锋派时期”、1962年—1968年的“从分裂到革命”和1968年—1972年的“从革命到分裂”。

总体而言,在先锋派时期,情境主义国际致力于寻求艺术和政治之间某种新的结合。这期间,他们创作了大量各色各样的艺术-政治作品,如他们自己创办的杂志(由德波创办的情境主义国际的杂志《冬宴》和《情境主义国际》)、各种小册子、剪贴簿、演讲录音、会议、展览、绘画、建筑的模型和规划、电影、联合抵制行为、对景观文化事件的破坏,等等。在此之上,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进一步明确和阐释了“建构情境”(constructed situation)的概念。《情境主义国际》杂志的第一期就对该概念做了明确的定义:由一个统一性的环境和事件的游戏的集体性组织所具体而精心建构的生活瞬间。这个定义同情境主义国际创立之前的“总体都市主义”思想渊源颇深(实际上,“总体都市主义”在情境主义国际初期的理论中仍是一个重要概念)。后来“情境主义”的概念就是从这个核心观念发展而来的。“情境主义者就是从事于建构情境的人”,他必须“从事建构情境的理论和实践活动”,或者指情境主义国际的成员。

在这个时期中值得一提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事件,即1960年举行的情境主义国际第四次会议。会上一方面对情境主义国际的组织模式进行了调整,即由原来各国分部“联合”的形式改为“中央委员会”形式;另一方面,也是更为主要的一个方面,即情境主义国际的理论及活动重心发生了第一次转移,会议将其基础纲要从原先的“总体都市主义”转换为“游戏的解放”。以他们之见,在高级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被解放的娱乐活动业已取代了被迫的工作和消极的自由时间之间的分裂,游戏问题成了对自由时间加以组织的问题。自由时间的解放是日常生活革命的前提和基础。马尔托斯(Martos)将这次会议视为情境主义国际的一个转折点,他认为,情境主义国际的整个历史是一个不断成熟的发展进程,即从艺术批判扩展到日常生活批判,再发展到对整个社会及其革命成果的批判。之所以说它重要,还因为自1961年的第五次会议开始,情境主义国际内部就逐渐发生了分歧,并最终在1962年出现分裂,部分情境主义国际成员被分离出去,于1962年3月组成第二情境主义国际(情境主义国际Ⅱ)。该次分离宣告了情境主义国际第一阶段的结束。

情境主义国际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是一个过渡性阶段,此时,国际将其研究重点由创作艺术-政治作品转向发展关于景观的批判理论。1966年6月在巴黎举行的第七次会议上,国际的成员们讨论了一些革命议题,包括革命团体的组织问题、情境主义国际与当代革命力量之间关系的发展问题、革命和不发达经济等。当年,情境主义国际与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学生取得了联系,并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学生会的资助下出版了一本名为《关于大学生生活的贫困——对经济的、政治的、心理的、性别的特别是智力方面的关注及其补救的可行性提议》(De la misère en milieu étudiant considérée sous ses aspects économique, politique, psychologique, sexuel et notamment intellectuel et de quelques moyens pour y remédier)的小册子。起初,这个小册子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学生现实生活的批判,后来渐渐扩展为对整个社会现实的批判,情境主义国际也由此在激进学生中名声大噪。

1967年,德波的《景观社会》和瓦纳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几乎同时出版,两本书都详尽阐述了景观的概念——这个概念几乎在10年前就已出现,并贯穿情境主义国际后来的整个革命历史。我认为,这两本书在理论逻辑层面上将情境主义国际推向了学术巅峰。

以德波的《景观社会》为例,我们不难发现,《景观社会》直接受到了黑格尔、马克思和青年卢卡奇的思想影响。倘若对这一文本进行孤立的阅读,此书是极其艰涩含混的,但假使将其置入情境主义理论的整体背景来审视的话,它对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显然有着独特见解。书中最闪光的思想是:资本主义业已超越了它的生产阶段,利用饥饿来实现对被剥削阶级的统治已经是资本主义上个阶段的陈年旧事了。这是哈贝马斯、鲍德里亚等人后来重点阐述的超越“生产之镜”一类论点的隐性理论前提。根据德波的描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从生产阶段发展到了一个独特的景观阶段,在这个阶段里,生活的每个细节几乎都已经被异化成景观的形式:“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仅仅成了表征。”如果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人的生存方式上已经从存在堕落为占有,那么景观社会则进一步把占有转变为外观。考虑到情境主义国际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主体的人的生产状态一直不减的积极关注和对人之异化状态所做出的强烈反抗的姿态,再加上当时各种复杂的社会危机,我们就很容易理解情境主义国际最终为什么会与即将到来的1968年法国“红色五月风暴”合流。

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是整个情境主义国际历史最重要的转折点。在这次革命运动中,情境主义国际声誉日隆,甚至可以说达到了自身发展在现实中最辉煌的顶点。德波自己说,1968年的学生(8)造反运动使《景观社会》“一举成名”。20世纪60年代,战后的繁荣从某个角度上看推进了法国经济的发展,但失业和低工资普遍存在。整个社会弥漫着悲观绝望的灰色情绪,在西方思想界的煽动和风云际会的世界政治局势的影响下,法国人甚至有些群情激愤。山雨欲来,一场现代社会条件下反抗主体异化的大革命可谓一触即发。“五月风暴”发生之后,情境主义国际也积极地参与到左派学生运动的革命斗争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研究“红色五月风暴”的一般文献里,人们大都将思想领域中的萨特、加缪、马尔库塞、列斐弗尔,政治领域里的托洛茨基、列宁、毛泽东、卡斯特罗、格瓦拉、胡志明等人作为精神领袖,很少提及情境主义国际及其成员的理论和实践贡献,但实际上,“五月风暴”中许多著名的标语出自情境主义国际成员之手,如“让想象力夺权”(瓦纳格姆)、“我们拒绝用一个无聊致死的危险去换取免于饥饿的世界”(德波),等等,这些都成为革命重要的催化剂和精神标识。他们在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中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也看到了建构反对主体异化的情境的可能性。他们积极主张成立直接民主和自治的工人委员会(Workers' Council):当下的斗争就是要消除雇佣劳动、商品生产和政府。革命的目标就是要进入自觉意识的历史,制止所有的分离和独立于个体存在的东西。“无产阶级革命已自发地在委员会中勾画出了自己的正确的形式……工人阶级现在知道了它的敌人和自己行动的适当的方法。革命组织不得不认识到不能再用异化的形式来反对异化了。”(《景观社会》)既然所有其他革命形式都导向自己目标的反面,那么工人委员会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就这一点而言,情境主义国际在理论上和革命实践上都是积极的和建构性的。

第三个时期,“从革命到分裂”。“红色五月风暴”失败之后,来自情境主义国际内外的各种问题日益凸显暴露,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身“体面”的解散。革命的高潮终于过去,冷静下来的情境主义国际内部开始了沉闷而冗长的争论,并重新确定了1968年“红色五月风暴”之后情境主义国际的发展方向。尽管根据情境主义国际自己的判断,“红色五月风暴”证明了他们在理论上的正确性,但他们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革命实践方式尚未成熟。冷静的反思也容易消磨激情,在这种看不见尽头的深思中,情境主义国际也日益消沉下去。1972年,德波与人合作出版了《真正的分裂》(La Véritable Scission dans l'Internationale)的小册子,正式宣布情境主义国际解散。这本小册子中有这么一段话:不再有任何“国际”性的必要了,因为“情境主义者无处不在,他们的目标无处不在”。实际上,从此之后,德(9)波的情绪也一路走低,再也没能高亢起来。三

以下,我们开始真正进入德波的《景观社会》文本。此书共九章,221节。初看起来,德波的文风颇有几分帕斯卡尼采式的味道。但与那种拒斥理性同一性的非逻各斯文本不同的是,《景观社会》有着自己明晰的理论逻辑结构。仔细端详,这本书看起来倒更像是某个理论学术文本未完成的写作提纲。篇幅所限,本文中我们具体只看作为德波此书中最重要内容的“景观”概念。

我认为,德波写作《景观社会》一书的理论意图其实相当显明,他希望以此宣告一个新的历史断代,即宣告马克思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物化时代而今已经过渡到他所指认的视觉表象化篡位为社会本体基础的颠倒世界,或者说过渡为一个社会景观的王国。德波明确提出,在今天的时代,“景观—观众的关系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秩序的牢固支

(10)座”。故而,贝斯特和凯尔纳指认德波的理论是“第二次世界大(11)战后对马克思理论进行修正的一种尝试”。贝斯特还指认了更重要的一层理论支援背景,即整个情境主义的观念都不同程度地基于葛兰西的批判逻辑: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控制不再是外部的强制力量,而是建立在认同之上的一种文化霸权,此处,这种霸权就体现为景观。(12)此话的确不无道理。在此书的第一章,也是最重要的一章中,德波描述了他眼中这一次重大过渡的基本内容和特征,严格来说就是景观现象发生的基本路径和存在特征。(13)

在第一章的开篇“引语”中,德波援引了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第二版序言里的一段话,核心要义是批判基督教神学语境中那个上帝之城的幻象取代人之真实感性生活的断言。费尔巴哈指认那是一个“影像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的被颠倒的时代。而固守人本主义立场的费尔巴哈则提出重新颠倒这种伪真实逻辑,以消除神学幻象、复归人之真实感性存在。众所周知,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宗教批判的指控主要是说后者把宗教世界归结为世俗世界的要求的提法虽然是正当的,但是未进一步说明神学想象世界产生的原因恰恰在于现实中“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在这个著名论断中,马克思提出了以下的表述——“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14)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马克思的原意是,基督教在神学幻象中建立的上帝之城,实质是出于现实封建土地上专制统治的意识形态需要。而德波在此不落痕迹地借用费尔巴哈马克思这一双重语境来确立自己全新的立意:与上帝之城异曲同工,当今资本主义世俗基础(15)已经将自身分离出来,在茫茫的总体性景象群中建立了一个同样虚幻的景观社会。德波认为,“费尔巴哈根据他所处时代的现实状况曾作出这样的判断,他的时代喜欢‘符号胜于所指;摹本胜于原本;(16)幻想胜于现实’。他的判断已经完全被景观时代所证实”。以下,不妨来看看德波自己的理论说明。

文本的第一段文字如下:“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直接经历过的一(17)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这也是德波该书中最著名的一句断言。

为了更好地理解德波的这段名言,我们还是先来看一下作为德波(18)理论逻辑核心的景观概念。景观,是德波这种新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关键词,原意为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也意指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和作秀。德波借其概括自己看到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特质,即当代社会存在的主导性本质主要体现为一种被展现的图景性。人们因为对景观的迷入而丧失自己对本真生活的渴望和要求,而资本家则依靠控制景观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显然,德波指认上述景观性为当代资本主义最重要的本质特征,并将这个观点视作自己最重要的理论新发现。不难看出,支配德波景观概念的是一种二元性人本主义价值悬设逻辑,其眼中的社会景观与社会的真实存在二者处于一个对立的“是”与“应该”的批判张力弧之中。

其实,德波的深层理论逻辑与1845年以后马克思所具有的那种历史唯物主义视域是完全异质的。在德波这里,景观是一种由感性的可观看性建构起来的幻象,它的存在由表象所支撑,以各种不同的影像为其外部显现形式。尤为重要的是,景观的在场是对社会本真存在的遮蔽。后来,鲍德里亚又在此基础之上发明了“类象”一词,然而后者所谓的类象的定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根本性篡位,因为它比原本存在更加真实。此外,德波进一步循着马克思的批判逻辑,推断景观生成的本质在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自我分离。我认为这个分析倒是切中要害。随后我们将发现,德波笔下的这个分离是一出在本体论意义上开演的悲情戏,也是社会存在异化的现实基础。

通观全书,德波在本文中并未从理论逻辑上直接界定景观的概念,而是试图通过研究性的讨论来背景性地指认这一现象。关于景观,倒是在后来的弗尔茨和贝斯特笔下有过比较明确的定义族。首先,景观指“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某种表演”。所谓的少数人,当然是指作为幕后操控者的资本家,他们制造了充斥当今全部生活的景观性演出;而多数人,指的则是那些被支配的观众,即我们身边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在“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中沉醉地观赏着“少数人”制造和操控的景观性演出,这种迷入性的“看”“意味着控制和默从,分离和孤独”。所以,鲍德里亚用“沉默的大(19)多数”来形容痴迷的观众们。德波后来也曾经刻画过这个“大多数”,他说:“观者只是被简单地设想为一无所知、无所应答者。那些总在观望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的人是永远不会行动起来的,这显然(20)就是观者的情形。”其次,景观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手段,它既不是暴力性的政治意识形态,也不是商业过程中看得见的强买强卖,而是“在直接的暴力之外将潜在地具有政治的、批判的和创造性能力的人类归属于思想和行动的边缘的所有方法和手段”。所以,景观乍看起来是去政治化的,“景观的最重要的原则是不干预主义”,然而,也只有不干预中的隐性控制才是最深刻的奴役。其三,在景观所造成的广泛的“娱乐”的迷惑之下,“大多数”将彻底偏离自己本真(21)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沦为景观控制的奴隶。这当然也是后人的重新概括和分析。贝斯特还有另外一种概括——“景观的现实是:(1)一种真正的社会阶级统治的机构设施;(2)一种意识形态,源于现实的社会状况,‘已经变得十分实际,并在物质上得以解释’;以及(22)(3)这种意识形态拥有一种真正的‘催眠行为’和刺激力量”。

好,在讨论过景观概念之后,现在我们再回到德波的文本。显而易见,上文引述的德波那段话是对马克思话语的故意改写。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开篇,马克思就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统治下(23)社会的财富,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他从作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细胞的商品出发,一步一步引领我们探索各种形式迥异的物与物关系背后所真实存在的货币、资本关系,尤其是资本家获得剩余价值的秘密。而德波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与马克思截然不同的时代断言,他认为在今天这个“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原先那个物性的商品经济世界已经转化成景观的总体存在,转变的实质在于“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请一定注意,此处发生了一场二重颠倒!马克思面对的资本主义经济现实是人与人关系的经济物化颠倒,而德波的新发现是这个已经颠倒的物化本身的表象化再颠倒。不难发现,德波其实并未真正理解马克思的物化批判理论,他的观点,成了后来鲍德里亚用“符号政治经济学”取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重要逻辑线索,也是后马克思思潮理论逻辑发端的重要来源之一。德波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来使用“表象化”一词的,意指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存在沦为故意呈现出来的表象,一种新的伪存在,或者叫伪存在的“二次方”。

关于这一点,德波曾经做过相当详尽的剖析,他认为可以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划分为两个阶段:经济对社会生活进行统治的第一阶段,在对任何人类成

就的定义中,曾经导致一种从存在滑向拥有的明显降级。而

通过经济的积累结果对社会生活进行整体占领的当今阶段,

正在导致一种从拥有面向显现的总体滑坡,而任何实际的“拥有”只能从这种滑坡中获取它的即时名望和最终功能。

同时,任何个体的现实也都成为社会的现实,直接依赖于社

会的威力,由社会的威力来造就。正因为这个现实并不存在,(24)

所以它只能被允许出现。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是“经济统治社会生活”,马克思形容其为外在于个人的市场的经济力量支配了整个社会存在。在德波眼中,第一个阶段可以说是人的存在方式“从存在滑向拥有”的堕落。这话并不直接来自马克思,个中的支援背景倒颇有几分神似于人本主义的逻辑。马克思自己曾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或历史现象学中对此做了科学的说明: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们之间的直接劳动关系。此外,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恰恰不是对象的直接占有关系,而是资本所有关系在其中的统治地位。通俗一点而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恰恰是以从对物的直接占有(这是封建关系的特征)到生产资料的所有关系的转变为特点的。资本家手中持有的并不是物,而是可以支配和统治物与人的资本所有关系。此即德波理论分析中存在的问题。德波这个论点与弗罗姆的人本主义理论定位倒是有些异曲同工(25)的意思。不过,最重要的是,德波认为,当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处的发展阶段的本质是“从拥有面向显现”的普遍转向,即他自己所说的社会存在表象化已突显为资本主义的主导性范式。显而易见,德波试图展示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情况,问题是他这种个体现实沦为社会现实,个人受制于社会力量的塑形观点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从马克思开始,包括斯密、李嘉图以及作为哲学映照的黑格尔,都早已自觉意识到自工业化生产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产生以来,在充分劳动分工的基础上,作为社会总体性的抽象劳动取代了感性具体的个人劳动,而个体活动的价值实现也只能通过市场承认才能实现。比照而言,德波此时的表述既失之于不够准确,也实在称不上是新的理论发现,反倒是他那个关于原先的实际的“拥有”在当今社会生活中都必须来自其“即时名望和最终功能”的观点,多少算得上是德波独到的理论说明。其实,德波真正想说的是,原先经济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关系(注意:他并未准确地洞悉社会关系的物化)而今已转化为一种依托于表象式的名望。他所说的“正是因为这个现实并不存在,所以它只能被允许出现”,其实也是对马克思的一种改写,如果说在后者笔下,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真实的直接关系倘不能物化为物与物的关系就无法顺利实现的话,那么到了德波这里,则成了个人的现实如果不能被虚化为一种非真实的景观式的“名望”,个人就将一无所有,换句话说,也可以叫无名则无利。我以为,德波的这个判断是十分深刻和敏锐的,放眼今日我们周遭的世界,所有的事物,倘不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似乎就不存在。就此意义而言,生活的表象化和景观化是本体论的。在现实世界自行变成简单图像的地方,这些简单图像就

会变成真实的存在,变成某种催眠行为的有效动机。景观作

为一种让人看到的倾向,即通过各种专门化的中介让人看到

不再能直接被人们抓取的世界,它正常情况下会在视觉中找

到特别的人类感官,而这种感官在其他时代曾经是触觉;最

为抽象的感官,最为可神秘化的感官,正好对应于当前社会

的普及化抽象。然而景观并不等同于简单的目光,即使与听

觉相结合亦然。景观就是逃脱人类活动的那个东西,它摆脱

了人类对事业的重新考虑和修正。它是对话的反面。在具有(26)

独立表现的任何地方,景观就在那里重新形成。

真实世界沦为简单的图像,影像却升格成看似真实的存在。鲍德里亚有言,“原始社会有面具,资产阶级社会有镜子,而我们有影像”(27)。上述变化的实质在于虚构的东西已经使人们不自觉地处于被麻痹的“催眠”状态。恍如魔术师手中高明的戏法,各种“专门化的中介”一夜之间成了主角,景观由此“在视觉中找到特别的人类感官,而这种感官在其他时代曾经是触觉”。其实,在德波的时代,大众媒介尚处于刚刚在场的初始状态,对社会生活的影响远不如现今霸权式的全球媒介网来得深刻和广泛。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来的凯尔纳将(28)德波的景观发展为今天横行全球的媒介景观。当然,所谓的“视觉”是哲学上的看。德波的意思是,过去,我们还是通过操作具体的物质实在来改变世界,或者说当时我们的触觉尚能稳居特别的地位,而现今起决定性作用的已经是视觉了——必须让人看到!正是在这个思路上,后来甚至有人指认当前社会已经是“视觉成为社会现实主导形式”的“影像社会”(society of the image),理论上也称“视觉(29)或者图像的转向”,还有人将其称为“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马丁·杰语)。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了批判理论中的共识。更重要的是,德波进一步指出,景观的本质是拒斥对话。景观是一种更深层的无形控制,它消解了主体的反抗和批判否定性,在景观的迷入之中,人只能单向度地默从。如是,方为景观意识形态的本质。

对此,德波心生感慨:“景观是西方哲学规划全面虚弱的继承者,这个规划是受观看类别支配的对活动的理解;景观同样也建立在对精确技术理性进行不断展示的基础之上,而这种技术理性恰恰就来自这(30)种思想。”不同的是,这种本体之看导引出存在本身的表象化,而表象正是资本主义新的存活方式。鲍德里亚则指认这是一种“赋予内(31)容的表现以优先权的”唯心主义。

这个所谓的本体论语境中的“表象化”让人联想起康德的认识论革命。众所周知,康德从休谟的命题出发,做出了自然界总是以特定的形式向我们(主体)呈现,而呈现本身是先天理性构架统摄的结果的结论,康德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洞悉了以下事实:这个结果并不是事物(物自体),而只是一种被先天综合判断整合过的“现象”。康德之后,黑格尔继续抓住理性逻辑构架并将其建构成新的造物主,而马克思的功绩则是不依不饶地剥离了这个造物主身上思辨的外衣,暴露出工业性现代性的资本关系和暴力性结构的真实面目,从而批判性地指认了资本逻辑的物化狡计。德波的动作与这几位前辈是一脉相承的,他将颠倒了的物化指认为表象化的呈现,将颠倒再次做了个颠倒。在马克思那里,商品周身尚维持着一个可直接触摸的感性物质外壳,而到了今天的资本主义生活中,连那张“跳舞的桌子”——神秘的物的外壳都蒸发了。茫茫世界,触觉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唯余眼前诱人的影像叠映出来的景观。不过,这并不是说物真的就变成了完全虚无的景象,德波说的是,在生活中,景象成了决定性的力量。景象制造欲望,欲望决定生产,也就是说物质生产虽然依旧是客观的,但是是在景象制造出来的假象和魔法操控之下劳作的。好一个颠倒又再颠倒的世界!“在被真正地颠倒的世界中,真实只是虚假的某个时刻。”(32)景象叠映景象,人就生活在这光怪陆离的虚假幻象之中,悲情地依靠幻象而活。从生活的每个方面脱离出来的图像,正在融合到一个共

同的进程中,而在这个进程中,这种生活的统一性不再能够

得到恢复。部分地看到的现实展开在其自身的普通统一性中,

成为边缘的伪世界,成为仅仅被凝视的客体。世界图像的专

业化已经完成,进入一个自主化的图像世界,在那里,虚假

物已经在自欺欺人。而普通意义上的景观,作为生活的具体(33)

反转,成了非生者的自主运动。

景观是生活的具体颠倒,它由“部分地看到的现实”叠映而成,构筑了一个非生命之物的自主自足的自在运动,其本质是影像编织成的被隔离的“虚假世界”。所以,“现实突然出现在景观中,使得景(34)观成为真实。这种相互的异化是现存社会的本质和支撑”。四

关于景观的统治形式问题,最早是德波在《景观社会》第64—65节中提出的。他将景观区分为两种主要形式:集中的(concentrée)景观和弥散的(diffuse)景观。“集中的景观物主要归属于官僚政治资本主义”,这是一个理论定位。作为一种技术而言,所谓的集中的景观可能是由欠发达社会在试图加强国家权力时引入的,或者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特定的危机时刻出现的。从本质上看,集中的景观就是官僚政治专政的工具。集中的景观物主要归属于官僚资本主义,此外它还可以

被当作国家权力的技术被引进,作为管理更为落后的混合经

济的技术,或在发达资本主义的某些危机时刻的管理技术。

确实,官僚特性本身就向这个方面集中,即个体官僚只有通

过官僚群体的中介,并且充当其群体的成员,才能与对总体

经济的拥有发生关系。此外,商品生产在不太发达的情况下,

也会以集中的形式呈现出来:官僚制度掌握的商品,就是全

部的社会劳动,而它出售给社会的东西,就是它成块的存活。

官僚经济的独裁不能给被剥削大众留下任何可观的选择余

地,因为它自己大概已经做了全部选择,而其他任何的外部

选择,不管是涉及食物还是涉及音乐,都已经是它完全毁灭(35)

的选择。官僚独裁必须伴随一种持久的暴力。

在德波眼里,纳粹时期的法西斯国家就是集中景观的典型,也可以说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出现危机时生成集中景观的案例。不过,德波不恰当地将苏联式的“斯大林主义”也列于其中,并将之作为欠发达社会加强国家权力时引入集中景观的现象。在此,德波连举了几个例子,譬如官僚集团把持作为全部社会劳动的商品,而社会只得到某些“成块的存活”;譬如国家利用官方声明将许多光彩形象集中于某个个人身上,而“每个人都必须魔术般地与其等同,否则死路一条”;再譬如,“在集中景观物统治的地方,治安也在统治着”。在我看来,关于所谓的集中景观,德波的见解并无多少深刻与独到之处,他只是将景观作为一种统一的暴力图像,硬生生地嫁接到专制主义上罢了。此外,这种所谓的集中景观既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现象,也与他自己之前对景观的理论描述有明显的出入——所谓的专制主义中发生的景观怎么可能是不干预的呢?这种干预,就是德波否认存在的外部强制。由此看来,德波关于集中景观的说明,倒是一个明显的学术败笔。

所谓弥散的景观,也就是景观的一般形式,被德波指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控制的新形式及其意识形态。其实,上文全部的讨论都是围绕景观这一形式展开的,在此无须赘述。关键是到了1988年,距《景观社会》一书发表已有21年的时候,德波推出了有关景观问题的一个理论新文本,即《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再度回归景观的形式问题,提出了一种新的景观形式,即综合的景观。德波在书中又一次肯定了自己二十多年以前的理论发现,并对当时的部分论点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和补充。我以为,德波这一新文本提出的新的“理论发现”,就是所谓景观统治新形式——综合景观的论述。

德波宣称自己“在《景观社会》一书中指出,现代景观已经体现出了它的本质特征:它对市场经济实行专断统治,而此时的市场经济早已占据了无须承担任何责任的统治地位;同时,它综合了伴随这种(36)统治而产生的政府所应具备的各种新型职能”。作为一种独裁,景观与过去的暴政不同,它常常呈现为某种甜蜜的意识形态控制。德波认为,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是短命的,它没能阻止景观的继续延伸,“景观可以持续地聚集能量,也就是说,景观在增强其核心密集度的同时,不断地延伸,直到各个方面的极限。迄今为止,正如遭到攻击的权力通常所做的那样,景观甚至已经掌握了新的防御技

(37)术”。言下之意,在经过20年的发展之后,景观社会不仅未曾有丝毫的削弱,相反,通过理性地整合前两种形式,景观的第三种形式“形成了,这是前两种模式合理结合的结果,它的基础是扩散模式,该模式在其获得的普遍胜利中显示出了它更为强大的力量。这就是综合景观模式,该模式自形成之后,就一直试图在全球范围内施加影

(38)响”。关于所谓综合的景观,德波曾做过极为详细的说明:综合景观同时表现为集中和扩散。二者成功地缔结联盟

之后,集中和扩散各自的特性便通过综合景观在更大的规模

上得到了发挥。同时,它们各自此前的实践应用模式也已经

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就集中而言,控制中心现在已经变得隐

蔽,不会被任何一个身份确定的领导者或某种明确的意识形

态所统治;从扩散的角度来说,景观从未以如此的规模在几

乎所有的社会行为和社会对象上刻上它的印记。这是因为,

综合景观的最终意义就在于:将自我彻底融合到它一直着力

刻画的现实中去,并且根据其刻画的内容不断地重新建构现

实。因此,这样的现实不再将综合景观视为某种外来物而与

之对立。当景观是集中状态时,其四周的社会结构大多会逃

脱它的控制;当景观处于扩散状态时,其四周的社会结构只

有少数能够摆脱其控制;而今天,任何社会结构都无法摆脱

景观的控制了。目前,景观已经无孔不入地扩散到现实存在

的方方面面中去了。从理论上我们可以轻易地作出这样的推(39)

断:虚假的全球化也就是对全球的歪曲。

显然,对今天这个综合的景观,德波只是强调了它的无所不在性。景观,“已经无孔不入地扩散到现实存在的方方面面中去了”,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就是景观的全球化。与此同时,德波进一步指认综合景观的五个主要特征:“不断的技术革新,国家与经济的结合,普遍化(40)的隐秘状态,无可置辩的谎言,永恒的当下。”

倘若对德波关于景观形式的分析认真做个剖析的话,我并不认为他这个理论有何惊人之处,相反,较之于先前他对景观本质的独到而深刻的断言来看,有关景观形式的宣言倒是其明显的学术败笔,恰恰暴露出他对社会结构、当代科学及社会实践发展认识的不足。尤其是进入20世纪末期之后,全球资本主义的新进展(弹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作为地区资本联盟的欧盟)、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低潮以及后现代思潮的汹涌突现,特别是信息电子工业和网络社会的全新媒介掌控的霸权,使整个世界发生了空前剧烈的深刻变化,而德波却似乎对这场剧变置若罔闻,其言说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隐居深山的遁世者发出的不合时宜之谈。就这一点而言,凯尔纳的当代景观研究可以算是对德波理论的有力补充。前者认为,德波的景观概念过于抽象,“带有(41)明显的总体论色彩”,而他自己的景观概念则更加具体,微观。五

当然,在德波眼中,景观的出现并不就意味着世界已被虚化为一幅影像图景,“景观不能被理解为对某个视觉世界的滥用,即图像大量传播技术的产物”,必须充分理解:“景观并非一个图像集合,而(42)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的关系。”这是马克思那个历史现象学批判逻辑的延伸,只不过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市场中经济现象之间的关系实为物化了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而在德波笔下,这种物化关系被景观化了。值得注意的是,德波此处对马克思的改动中其实已经内含了一种否定性的超越,即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物质生产方式中的决定性结构开始转向以影像方式为主导的景观生产方式。后来的波斯特也是遵循这个逻辑提出了信(43)息生产方式的替代方案。所以,德波才会说,景观,从总体上理解的景观,它既是现存生产方式的结

果,也是该生产方式的规划。它不是现实世界的替补物,即

这个世界额外的装饰。它是现实社会的非现实主义心脏。在

其种种独特的形式下,如新闻或宣传,广告或消遣的直接消

费,景观构成了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生活的现有模式。它是

对生产中已经做出的选择的全方位肯定,也是对生产的相应

消费。景观的形式与内容同样都是对现存体系的条件和目的

的全盘证明。景观也是这种证明的持续在场,充当着现代生(44)

产之外对所体验时间的主要部分的占用。

德波的思路还算清晰,他知道必须紧扣马克思的物质生产基础,然后参照性地给景观一个结构性的理论定位。贝斯特评论道,德波的理论意图还是“想把握社会的构成关系,并破译它们的意识形态运

(45)作”。这一点,完全异质于后来彻底拒斥马克思的鲍德里亚。在德波看来,景观最重要的本质有二:

首先,景观已经成为当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目标,或者叫“现实社会的非现实主义心脏”,更通俗地说,景观已然成为现今人们“占主导地位的生活的现有模式”。以我的理解,德波的意思是说,相对于过去人们对吃穿住行等物性目标的追求而言,今天的人们在生活目标和生活模式上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我们追求的,是一种让人目眩的景观秀。这一点在现代人对新闻、宣传、广告和娱乐等的大量非本真的需要中得到了突出的体现。人之存在不再由自己真实的需要构成,而是由景观所指向的展示性目标和异化性的需要堆积而至。所以,德波有言:“建立在现代工业之上的社会,它不是偶然地或表面上具有景观特征,而是本质上就是景观主义社会。在景观中,即在统治性经济的形象中,目的不值一文,发展才是一切。景观(46)想要实现的无非就是自我实现。”此处发生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转折,现代工业社会(20世纪60年代)的基础已经不再是传统社会中物质生产物品与消费的真实关系了,而是景观,是由视觉映像来统治经济的秩序。所以,真实的目标(这包括社会历史的前进目标和人的需要)早已烟消云散,景观就是一切,景观就是目标。后来的许多学者纷纷指出,德波所处的20世纪60年代,其实只能说是景观发展的“初级阶段”,而“今天的景观社会已经步入一个得到完全发展的阶(47)段”。20年以后,德波自己也发现,“景观在增强其核心密集度的(48)同时,不断地延伸,直到各个方面的极限”。

其次,是景观的意识形态功能。德波曾经说过,景观的存在和统治性的布展恰恰证明了今日资本主义体制的合法性,人们在对景观的顺从中无意识地肯定着现实的统治。所以,景观也是当代资本主义合法性的“永久在场”。这话指认了景观的意识形态功能。具体而言包含三个方面:一是它通过肯定性的表象,将人们锚定于资本家在生产和消费中“已做出的选择”。换句话说,如今,我们在生活的每个细节情境中,都不得不在广告炫示的情景牵引下,不自觉地面对一个已经被装饰过的欲望对象世界。在广告的统治下,我们无能为力,更无处可逃。优雅迷人的画面、窈窕的影像美女、时尚的生活样态和各式各样令人不得不信服的专家引导,使每个人从表层的理性认知到深层的隐性欲望都跌进了五光十色的诱人景观之中,万劫不复。德波曾经刻薄地批评那些为景观服务的专家,他说:“所有的专家都服务于国家和媒体,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获得他们的地位。所有的专家都听命于他们的主人,因为在当今社会的组织模式面前,从前他们可以获得独立的一切可能性已经逐步被消减殆尽了。当然最有用的专家莫过于那些善于撒谎的人。需要这些专家的人无非是些骗子和白痴,暗藏(49)着各自的动机。”世界就是一幅无处不在的景观,所以我们无从选择,更加无以反抗。在购买景观和对景观生活方式的无意识顺从中,我们直接肯定着现存体制。德波说:“就其本身的术语来看,景观就是对这种表象的肯定,也是对任何人类生活的肯定,也就是说对社会(50)生活的肯定,将其肯定为简单的表象。”其次,通过审查而展现出来的景观,也必然是现存体制合法性的同谋。景观,当然是一种隐性的意识形态。换句话说,无论是通过广告,还是通过其他影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景观,其本质都是在认同性地,或者是无意识地支配着人们的欲望结构。我们以对商品疯狂的追逐来肯定资本主义的市场体制,或者是在影像文化的引诱下,将现存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误认为本真的存在方式,自愿成为五体投地的奴隶。其三,景观还通过支配生产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来达到对现代人的全面控制,这也是德波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统治新形式的一个发现,即对人的非劳作时间的控制。景观的主要捕捉对象其实恰恰是生产之外人的闲暇时间。景观的无意识心理文化控制和对人的虚假消费的制造,都是在生产之外的时间中悄然发生的。由此,资本对人的统治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大大扩展了。并且,也正是由于景观能在一切闲暇时间中对人发生颠倒性欲望驱动,才使物质生产更加远离人之真实需要,从而更直接地服务于资本的剩余价值增值。

可是,景观何德何能?它到底凭借的是哪一点,方能如此牢牢地掌控现代人呢?德波给出的答案如下:景观表现为一种巨大的实证性,既无可争辩又难以企

及。它所说的无非就是“出现的就是好东西,好东西就会出

现”。它所要求的态度原则上就是这种被动的接受,通过其

绝无争辩的出现方式,通过其对外表的垄断,景观实际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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