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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0 15: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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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佐拉·尼尔·赫斯顿(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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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望上苍

他们眼望上苍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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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排版:skip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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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37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亨利·艾伦·莫1

遥远的船上载着每个男人的希望。对有些人,船随潮涨而入港;对另一些人,船永远在地平线处行驶,既不从视线中消失也不靠岸,直到瞩望者无可奈何地移开了目光,他的梦在岁月的欺弄下破灭。这是男人的一生。

至于女人,她们忘掉一切不愿记起的事物,记住不愿忘掉的一切。梦便是真理,她们依此行动、做事。

因此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女人,她埋葬了死者归来。死者并非是有朋友在枕边脚旁哀悼着因病魔缠身而死。她从透湿的、泡得肿胀的、暴死的人中归来;暴死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审视着天命。

人们全都看到她回来了,因为那是日落以后,太阳已经下山,但它的脚印尚留在天空。这正是在路旁的门廊上闲坐的时候,听消息、聊大天的时候。坐在这里的人们一整天都是没有舌头、没有耳朵、没有眼睛的任人差遣的牲口,让骡子和别的畜生占了自己的皮去。但现在,太阳和工头都不在了,他们的皮又感到有力了,是人皮了。他们成了语言和弱小事物的主宰。他们用嘴巴周游列国,他们评是断非。

看到这个女人回来时的样子,使他们想起过去积聚起的对她的妒忌,因此他们咀嚼着心头的记忆,津津有味地咽了下去。他们问的问题都是辛辣的宣言,他们的笑是杀人工具。这是群体酷行。一种心态活灵活现。传言不胫而走,如歌曲中的和声般一致。“她干吗穿着那身工作服回到这儿来?难道她找不到一件女装穿吗?——她离开这里时穿的那套蓝缎子女装哪儿去了?——她丈夫弄到的、死了又留给她的那么多钱都上哪儿去了?——这个四十岁的老太婆干吗要像个年轻姑娘那样让头发披到后背上一甩一甩的?——她把和她一起离开这里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扔在哪儿了?——还以为她要结婚呢?——他在哪儿扔下她的?——他把她那么些钱怎么着了?——打赌他和哪个小得还没长毛的妞儿跑了——她干吗不保持自己的身份地位?——”

当她走到他们那儿时,她把脸转向了这些胡嚼舌根的人,开了口。他们匆匆忙忙七嘴八舌地道了“晚上好”,嘴张着,耳朵满怀希望。她的话倒挺使人愉快的,可她没有停住脚,一直朝自己的大门走去。门廊上的人只顾得看,顾不上说话了。

男人们注意到她结实的臀部,好像她在裤子的后袋里放着柚子。粗绳子般的黑发在腰际甩动,像羽毛样被风吹散。而她耀武扬威的乳房则企图把衬衣顶出洞来。他们,男人们把眼睛看不见的留着在心里琢磨。女人们记下了她褪色的衬衫和泥污的工作服,保留在记忆中。这是和她具有的力量进行斗争时的武器,如果以后证明没有什么价值,仍可以作为她有朝一日可能落到她们的地步的希望。

不过直到她家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为止,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咽咽唾沫。

珀尔·斯通张开嘴大笑了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面笑,一面趴在萨普金斯太太身上。萨普金斯太太鼻子喷着粗气,嘴里啧啧有声。“哼,你们都替她操心,你们都不像我,我才不去捉摸她呢。要是她连停下来,让人知道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的这点礼数都没有,那就让她去好了!”“她甚至都不值得我们去谈论,”卢洛·莫斯用鼻子拖长了腔调说,“她高高在上,可样子下作,这就是我对这些追年轻小伙子的老太婆的看法。”

费奥比·华生先往前倾着身子,在摇椅里坐定,开口说话:“咳,谁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呢,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而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没有你知道的内情多,可我们都知道她是怎么离开这里的,我们也都肯定地看见她回来了。你企图包庇珍妮·斯塔克斯这种老太婆也没用,费奥比,不管你们是不是朋友。”“要说老,你们这些说话的人里有的可比她老多了。”“据我所知,她四十好几了,费奥比。”“她最多也就是四十岁。”“对于甜点心这样的小伙子,她可太老了。”“甜点心早就不是小伙子了,他都三十了。”“我不管这个那个,她总该可以停下来和我们说上几句话的吧。她这个样子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珀尔·斯通抱怨道,“做了错事的是她。”“你是说你气的是她没有停下来把自己的事都告诉我们。不管怎么说,你们究竟知道她干了什么坏事,要把她说得这样一无是处?就我所知,她做的最坏的事就是瞒了几岁年纪,这丝毫也没有损害别人。你们真让我起腻。照你们的说法,人家还以为这个城里的人在床上除了赞美上帝别的什么事也不干呢。对不起,我得走了,因为我得给她送点晚饭去。”费奥比猛地站了起来。“别管我们,”卢洛微笑道,“去吧,你回来之前我们给你照看房子,晚饭我已经做好了。你最好去看看她感觉怎样。可以让我们也知道知道。”“天哪,”珀尔附和道,“我说话说的时间太长了,把那小块肉和面包都烤焦了。我可以在外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丈夫不挑剔。”“啊,嗯,费奥比,你要是马上就走,我可以陪你走到那儿去,”萨普金斯太太主动提出说,“天很暗了,妖怪说不定会抓住你的。”“不用了,谢谢你,我就走这么几步,什么也不会抓住我的。反正我丈夫对我说了,没有哪个第一流的妖怪会要我的。要是她有话对你说,你听着就是了。”

费奥比手里拿着一只盖着盖子的碗急急走去。她离开门廊,大伙儿未问出口的问题一齐向她的后背投来。他们希望答案是残酷古怪的。当费奥比·华生到了珍妮的家门口后,她没有从大门进去沿棕榈树小道走到前门,而是转过栅栏拐角从便门走了进去,手里端着满满一盆褐米饭。珍妮一定是在房子的这一边。

她看见她坐在后廊的台阶上,灯里已经灌好了油,灯罩也擦干净了。“你好,珍妮,你怎么样?”“啊,挺好的,我正在泡脚,想解解乏,洗洗土。”她笑了笑。“我看见了,姑娘,你看上去真不错,像你自己的女儿。”她们两个都笑了,“即使穿着工作服,也露出你女人的特点。”“瞎扯!瞎扯!你一定以为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可我除了自己之外一样东西也没带回家来。”“那就足够啦,你的朋友们不会想要更好的东西了。”“我接受你的恭维,费奥比,因为我知道这是真心话。”珍妮伸出手来,“天哪,费奥比,难道你不打算把你带来的那点吃的给我了?今天除了自己的手我什么也没往胃上放过。”她们俩全轻松地大笑起来,“给我,坐下。”“我知道你会饿的。天黑以后不是满处找柴禾的时候。这回我的褐米饭不怎么好,咸肉油不够了,不过我想还能充饥。”“我马上就告诉你。”珍妮揭开盖子,说,“姑娘,太棒了!厨房里的事你可真是在行。”“啊,这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珍妮,可是明天我多半会有一堆好吃的东西,因为你回来了。”

珍妮津津有味地大吃着,没有说话。太阳在天空搅起的彩色云尘正慢慢沉下。“给你,费奥比,把你的破盘子拿去,空盘子我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吃的来得确实是时候。”

费奥比被自己朋友粗鲁的玩笑逗乐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疯。”“把你旁边椅子上的那块毛巾递给我,亲爱的,让我擦干净脚。”她拿过毛巾用力擦着。笑声从大路上传到她耳中。“好吧,看来全能的嘴巴还在某处发威,而且我猜现在他们嘴里说的就是我。”“是的,不错,你知道要是你走过某些人身边而不按他们的心意和他们谈谈,他们就会追溯你的过去,看你干过些什么。他们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比你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心存妒忌听话走样。他们希望你出什么事,就‘听到’了这些事。”“如果上帝不比我更多地想到他们,他们就是丢失在高草丛里的一只球。”“我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我家门廊在大路边,他们都爱上我这儿来。我丈夫烦透了,有的时候他把他们全赶回家去。”“山姆做得对,他们不过就是磨你们的椅子罢了。”“对,山姆说他们多数的人都上教堂,这样在末日审判时就能复活。在那一天任何秘密都该公开,他们要在场听到所有的一切。”“山姆真是个大疯子!和他在一起就会止不住地笑。”“啊哈,他说他自己也打算在场,好弄清楚是谁偷了他的棒子芯烟斗。”“费奥比,你那山姆简直就不肯罢休!疯子!”“这帮黑家伙对你的事感兴趣得要命,要是不能很快弄明白,他们很可能要催自己尽早去到末日审判的地方搞清究竟。你最好赶快告诉他们你和甜点心结婚的事,还有他是不是拿了你所有的钱和哪个年轻姑娘跑了,以及他现在在哪儿,你的衣服都哪儿去了,怎么会搞得你只得穿着工作服回来。”“我不想烦神对他们说什么,费奥比,不值得费这个事。你要是想说,可以把我的话告诉他们,这和我自己去说一样,因为我的舌头在我朋友的嘴里。”“要是你有这个愿望,我就把你要我告诉他们的告诉他们。”“首先,像他们这样的人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事情说长道短,浪费的时间太多了。现在他们非要来追究我对甜点心的爱,看看做得对不对!他们甚至都说不清生活是不是就意味着一顿玉米面团子,爱情是不是就意味着床上的被子!”“只要他们能逮住一个名字来嚼舌,他们才不在乎是谁的名字,是什么事情呢,尤其是如果他们能把它说成是坏事的话。”“要是他们想看想了解,为什么不来吻吻我,也让我吻吻他们呢?这样我就可以坐下来讲给他们听。我是个参加了‘人生大协会’的代表,是的!在你们没有看见我的这一年半里,我就是在总部,在盛大的生活代表大会上。”

她们在夜色初临的清新中紧挨着坐在一起。费奥比迫切地想通过珍妮体验一切,但又不愿表现出这热情来,怕珍妮认为她纯是出自好奇。此时珍妮胸中充满了人类那最古老的渴望——自我剖露。费奥比长久地保持着沉默,但却禁不住地移动着她的脚。珍妮就这样倾诉了一切。“只要我银行里还存着九百块钱,他们就用不着为我和我的工作服担心。是甜点心让我穿上的——好跟着他。甜点心没有花光我的钱,也没有扔下我找年轻姑娘。他给了我世上的一切安慰。如果他在这儿,也会这么对他们说的——要是他没有走的话。”

费奥比全身涨满了急切的期待,“甜点心走了?”“是的,费奥比,甜点心走了,这是你能看到我回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因为在我呆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再能使我幸福了,那是在南部沼泽地,在烂泥地里。”“你这么个讲法我很难听懂你的意思,不过有时候我脑子就是慢。”“不,这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不把情况给你解释清楚,告诉你什么也没有用。如果没有看见毛,水貂的皮和浣熊的皮没什么不一样。我说,费奥比,山姆是不是在等你给他做晚饭?”“都做好了等着呢,要是他连去吃的脑子都没有,那就该他倒霉。”“那好,我们可以就坐在这儿聊。我把房子的门窗全打开了,好让这小风吹一吹。”“费奥比,我们已经是二十年的亲密朋友了,所以我指望着你的善意态度,我就是出于这点和你来谈的。”

时光使一切变老,所以珍妮说话的工夫,那轻柔的初临的夜色变成了可怕的龙钟老物。2

珍妮感到自己的生命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有痛苦的事、欢乐的事,做了的事、未做的事。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我清楚地知道要告诉你些什么,可是很难知道从哪儿开始。”“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要是看见他也不会认识他。我也没见过妈妈。在我懂事前好久她就离开了。我是姥姥养大的。是姥姥和她给干活的那家白人养大的。在后院里她有间房子,我就生在那里。主人是西佛罗里达有身份的白人,姓沃什伯恩,他们家有四个孙儿女,我们都在一起玩,因为在那儿谁都管我姥姥叫阿妈,所以我也一直这么叫她。阿妈总是在我们恶作剧的时候抓住我们,把每个孩子都打一顿,沃什伯恩夫人也和她一样。她们从来也没有错打过我们,看来那三个男孩子和我们两个女孩子是够招人生气的。“我和那些白种孩子老在一起,结果到六岁我才知道自己不是白人。要不是因为有个人来照相,我还不会发现这一点呢。年纪最大的那个叫谢尔比的男孩子谁也没有问,就让他给我们照了一张。大概一个星期以后那人拿了相片来给沃什伯恩夫人看,并且问她要钱。她付了钱,然后把我们大家痛揍了一顿。“当我们看相片时,每个人都被认了出来,除了一个站在伊丽诺身边的长头发的挺黑的小女孩外,一个也没剩下。我本该在这个地方的,可是我认不出那个黑孩子是我,因此便问道:‘我在哪儿?我看不见自己。’“大家全都大笑起来,连沃什伯恩先生都笑了。丈夫死后回到家里来的几个孩子的妈妈奈利小姐指着那个黑孩子说:‘那就是你,字母表,你难道不认识自己吗?’“那时候他们都管我叫字母表,因为有那么多人给我取了不同的名字。我盯着照片看了好久,看出那是我的衣服和头发,所以我就说:“‘啊!啊!我是黑人!’“这时候他们都使劲笑了起来,可是在看照片以前,我以为自己和别人一样。“我们快快活活地住在一起,直到学校的小朋友开始取笑我住在白人家的后院里。学校有个叫梅瑞拉的女孩,长着一头小卷发,每次她看着我就生气。沃什伯恩夫人总是用她孙女们不穿了的衣服打扮我,这些衣服比别的黑人小孩穿的要好,而且她总是给我头发上扎上绸发带,这往往激怒了梅瑞拉,所以她总找我的茬儿,还鼓动别的一些同学这样做。他们把我从游戏圈里推出去,说是他们不能和住在宅院里的人一起玩。后来他们又对我说,别因为自己的穿着而觉得了不起,因为他们的妈妈对他们说了猎狗追了我爸爸整整一夜的事,说因为他和我妈妈的事,沃什伯恩先生和警长派警犬跟踪我爸爸,要抓他。他们可没说人们后来看见他如何设法和妈妈取得联系好娶她。没有,他们根本没提这一段。他们把事情说得特别糟,好杀杀我的威风。他们甚至都不记得我爸爸叫什么名字,可却把警犬那部分熟记在心。阿妈不爱看我耷拉着脑袋,她盘算如果我们自己有房子,对我会好一些。她弄到了一块地和所需的一切,沃什伯恩夫人也送了好多东西,帮了她一把。”

费奥比如饥似渴地听着,这有助于珍妮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她不断回忆着童年时光,用轻柔、流畅的语言向好友叙述一切,而在屋子的周围夜色愈来愈浓。

她沉思片刻,认为自己懂事的生活是从阿妈家的大门口开始的。一个傍晚阿妈把她叫进屋,因为她发现珍妮听任约翰尼·泰勒在门柱旁亲吻她。

这是西佛罗里达一个春天的下午。这一天大半的时间珍妮都是在后院一棵开着花的梨树下度过的。三天来,她把在干杂活时忙里偷闲得来的每一分钟都消磨在那棵树下,也就是说,打从第一朵小花开放时起,她就在那儿。它呼唤她去到那儿凝视一个神秘的世界。从光秃的褐色茎干到亮晶晶的叶芽,从叶芽到雪白纯洁的花朵,这使她激动不已。怎么个激动法?为什么激动?如同遗忘在另一个世界的一首长笛曲被重新记起。什么曲子?如何记起的?为什么会记起?她听到的欢唱与耳朵无关。世间的幸福正喷出清香,在白天跟随着她,在睡梦中抚爱着她。它和引起她感官的注意又埋藏在她肉体中的其他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事情联系了起来。这时它们涌现出来,在她的意识之中潜探而行。

她仰面朝天躺在梨树下,沉醉在来访的蜜蜂低音的吟唱、金色的阳光和阵阵吹过的轻风之中,这时她听到了这一切的无声之声。她看见一只带着花粉的蜜蜂进入了一朵花的圣堂,成千的姊妹花萼躬身迎接这爱的拥抱,梨树从根到最细小的枝丫狂喜地战栗,凝聚在每一个花朵中,处处翻腾着喜悦。原来这就是婚姻!她是被召唤来观看一种启示的。这时珍妮感受到一阵痛苦,无情而甜蜜,使她浑身倦怠无力。

过了一会儿她从躺着的地方站了起来,走遍那一小片园子,寻求对那声音与预感的证实。她处处都找到了、看出了答案,除了对自己之外,她对一切造物都有自己的答案。她感到答案在寻找着自己,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厨房门外,便蹒跚地走了进去。屋子里苍蝇嗡嗡唱着乱飞,有婚有嫁。当她走到狭窄的门厅时,她想起姥姥头痛生病在家。姥姥横躺在床上睡着了,因此珍妮踮着脚尖走出了前门。啊!能做一棵开花的梨树——或随便什么开花的树多好啊!有亲吻它的蜜蜂歌唱着世界的开始。她十六岁了,她有光滑的叶子和绽开的花蕾,她想与生活抗争,但她似乎捕捉不住它。哪里有她的欢唱的蜜蜂?在前门及姥姥的房子里都没有答案。她从前门的台阶顶上尽可能地寻找这个世界,然后走到大门口倾身向路的两头凝望。望着,等待着,由于焦急而呼吸急促。她等待着世界的形成。

透过弥漫着花粉的空气,她看见一个光彩夺目的人从路上走来。在过去蒙昧状态下她知道他是又高又瘦的吊儿郎当的约翰尼·泰勒,那是在金黄的花粉赋予他的破衣烂衫以魅力并迷住了她的眼睛之前的事。

阿妈快醒的时候梦见自己听到了声音,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但一直不停,而且逐渐移近。是珍妮的声音。珍妮断断续续的低语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不太能听出这男人是谁。这使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笔直地坐起身子,从窗子里向外张望,看到约翰尼·泰勒正以一吻伤害着她的珍妮。“珍妮!”

老人的声音里没有命令和申斥,只有彻底的幻灭,这使珍妮有点相信阿妈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从梦境中脱出身来,走进房子里去。她的童年从此就结束了。

阿妈的头和脸看上去就像被风暴折断的一棵老树残留的树根。已经不再起作用的古老的力量的根基。珍妮用一块白布捆在姥姥额头周围,止热用的蓖麻叶已经蔫萎,变成了与老人不可分的一个部分。她的眼光没有穿透珍妮,而是扩散开来,把珍妮、房间和世界融合在一起来理解。“珍妮,你是一个女人了,所以——”“不,阿妈,不,我还算不得是女人呢。”

对珍妮说来,这个念头太新鲜、太沉重了。她把它赶走了。

阿妈闭上了眼睛,疲倦地、慢慢地点了许多下头之后才再次开口。“是的,珍妮,你长成大人了,所以我还是把准备了好久的话告诉你吧。我要看到你马上结婚。”“我?结婚?不,阿妈,不,太太!我懂什么丈夫不丈夫的?”“亲爱的,我刚才看到的就足够了。我不愿意让像约翰尼·泰勒这样的穷光蛋黑人、只会卖弄嘴皮的放肆小子拿你的身子擦脚。”

阿妈的话使珍妮在门柱旁的亲吻变得像雨后的粪堆。“看着我,珍妮,别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看着你的老外婆!”感情的尖刺开始割裂她的声音,“我并不想这样来和你谈话,实情是,我多次跪着恳求主不要使我的磨难过于沉重,以致无法承受。”“阿妈,我只不过是——我没有想做什么坏事。”“这正是使我担心的,你没有恶意,你甚至都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伤害你。我老了,不可能永远给你引路,使你不受伤害,没有危险。我要看到你马上结婚。”“这样突如其来的让我去和谁结婚?我谁也不认识。”“主会提供的。主知道我这辈子受过磨难。很久以前有人向我提出要娶你,我没说什么,因为那不是我给你做出的安排,我要你在学校毕业,从更高的树丛里摘一颗更甜的浆果,但是看来你不是这么想的。”“阿妈,是谁——谁向你提出要娶我?”“洛根·基利克斯兄弟。而且他是个好人。”“不,阿妈,不,太太!他老在这儿转悠就是这个原因吗?他看上去就像坟地里的骷髅。”

老人直起身,把脚放在地上,推开了脸上的蓖麻叶。“这么说你不想体体面面地结婚,是吗?你就想今天和这个、明天和那个男人搂搂抱抱亲嘴胡来,是吗?你想和你妈妈一样让我伤心,是吗?我头发还没有白到那个份上,背也还没有弯到那个份上,会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洛根·基利克斯的形象亵渎了梨树,但珍妮不知道该怎样对阿妈表达这意思。她只是弓着身子冲地板噘嘴。“珍妮。”“是,太太。”“我说话时你得回答,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你甭给我坐在那儿噘嘴!”

她用力扇了珍妮一记耳光,逼她抬起头来,两人目光针锋相对。她抬手要打第二下时看见了从珍妮心底涌出、停留在眼中的两滴巨大的泪珠。她看到了那极度的痛苦及为忍住不哭而紧抿的双唇。她打消了打她的念头,把珍妮脸上的浓发撩开,站在那儿伤心,充满了爱怜,在心里为她们俩流泪。“上姥姥这儿来,亲爱的,像从前那样坐在她怀里。你的老外婆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只要有办法,也不会让别人来伤害你。亲爱的,就我所知道的,白人是一切的主宰,也许在远处海洋中的什么地方黑人在掌权,但我们没看见,不知道。白人扔下担子叫黑人男人去挑,他挑了起来,因为不挑不行,可他不挑走,把担子交给了家里的女人。就我所知,黑女人在世界上是头骡子。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你不会有同样的遭遇。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老人把姑娘搂在自己干瘪的胸前,久久地坐在那儿摇着。珍妮的长腿从椅子扶手上垂下,长长的发辫低垂在另一侧摆动着。阿妈抱着哭泣中的姑娘的头,不停气地唱着一首祈祷赞美诗,半是呜咽半是吟唱。“上帝怜悯我们吧!这么久都没有发生,但看来总会发生的。啊,耶稣基督!怜悯我们吧,耶稣基督!我尽了一切努力了。”

最后她们俩都平静了下来。“珍妮,你让约翰尼·泰勒吻你,有多久了?”“就这一回,阿妈,我根本不爱他,我这么做是因为——啊,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感谢你,我主基督。”“我再也不这么做了,阿妈,请你不要让我嫁给基利克斯先生。”“宝贝儿,我让你要的不是洛根·基利克斯,而是要你得到保护。亲爱的,我不是正在变老,我已经老了。不久天使就会拿着剑在某个早上在这儿停下,我不知道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但不会很久了。在你还是我怀抱中的婴儿的时候,我请求上帝允许我在世上呆到你长大成人,他已经让我活着看到了这一天,现在我每天祈祷的是让这美好时光再延续几天,好让我看到你一生有了保障。”“阿妈,求求你让我再稍稍等一等吧。”“你别以为我不同情你,珍妮,因为我是同情你的,就算是我自己经受了生育之苦生下你,也不会比现在更爱你了。你妈妈是我生的,可事实是我爱你大大胜过爱你妈妈。不过,你要想到你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你没有爸爸,也可以说没有妈妈,她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除了我你没有别的亲人了,而我老了,头朝向坟墓了,你还不能独自生活,想到你会给逼得走投无路,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你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从我心里挤出一杯血来。我得在死以前尽量把你安排好。”

珍妮发出了一声呜咽的叹息,老人用手轻轻拍着安慰她作为回答。“你知道,亲爱的,我们黑人是没有根的枝桠,所以生出许多古怪的事来。特别是你。我是在农奴制度下出生的,因此我不可能实现自己关于女人应成为什么人、做什么事的梦想。这是农奴制对人的一种压制。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人怀有希望,不可能把人打击得消沉到丧失意愿的地步。我不愿被人用作干活的老牛和下崽的母猪,也不愿女儿这样。事情这样发生了,这决不是我的意愿。我甚至仇恨你的出生。但我仍然说感谢上帝,我又有了一个机会。我想布道,大讲黑女人高高在上,可是没有我的讲道台。农奴解放时我怀里已抱着一个小女儿,于是我说我要拿一把扫帚和一个锅,为她在荒野中开出一条大路来。她将把我的感受说出来。但不知怎的她在大路上迷了路,等我知道时你已经来到了世界上。因此当我在夜里照料你的时候,我说我要把想说的话留给你。珍妮,我等待很久了,不过只要你像我梦想的那样在高处站住脚,我所经受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

阿妈坐在那儿像摇婴儿般摇着珍妮,回忆着,回忆着。脑海中的图景引发了感情,感情又从她心底拉出了一幕幕的活剧。“那天早上,在离萨凡纳不远的一个大种植园里,一个人骑着马(1)跑来说谢尔曼占领了亚特兰大。罗伯特老爷的儿子在奇卡莫加打仗死去了。于是他一把抓过枪,骑上他最好的马,和其他的白头发男人及少年一起出发去把北方佬赶回田纳西州去。“他们都在为骑着马出征的人欢呼、哭泣、高声喊叫。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你妈妈出生才一个星期,我还躺在床上。但是不久他假装忘了东西,跑进我的木屋,最后一次让我把头发披散开来。他像平时那样把手埋在我的头发里,揪了揪我的大脚趾,便闪电般随众人走了。我听见大家向他最后高呼了一声,然后主人的宅子和农奴的住处就变得冷清和沉默起来。“夜凉了以后女主人走进了我的门。她猛地把门推得大开,站在那里拿眼睛和整个的脸盯着我。就好像她过了一百年零一个月,一天也没在春天里生活过。她走近来俯视躺在床上的我。“‘阿妈,我来看看你的那个孩子。’“我尽量不去感觉她脸上那股风,可是那风变得那么冷,我在被子里都快冻死了,所以我没能像我想的那样马上动作起来。但是我知道我不得不赶紧按她的吩咐去做。“‘你最好把被子从小孩身上掀开,快点!’她凶狠地对我说,‘看来你不知道谁是这个种植园的女主人,夫人。不过我要让你知道知道。’“那时我已经费力揭开了孩子的被子,她可以看见头和脸了。“‘黑鬼,你那孩子怎么会有灰眼睛黄头发?’她开始乱抽我的嘴巴。开始的那些巴掌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因为我正忙着给孩子盖上被子,可最后一下抽得我脸像火烧。我心里涌起种种感情,多得不知该怎么办了,所以我没哭,什么也没有干。但是她不住地问我为什么我的孩子像白人。她问了可能有二十五或三十次,就像她自己也忍不住非这么说不可。因此我对她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干让我干的事,因为我只不过是个黑鬼和奴隶。’“这不仅没有如我所想的让她消气,看来她气更大了。不过我想她累了,没力气了,因为她没有再打我。她走到床脚,用手绢擦着手,‘我不愿意在你身上弄脏了手,但明早头一件事就是监工把你带到鞭挞柱前,把你跪着捆在柱子上,再把你背上的黄皮打个皮开肉绽。用生皮鞭在光背上抽一百下,我要让他们打得你血顺脚后跟流!我要亲自数数,要是把你打死了,损失归我。不管怎样,那个臭东西一满月我就把它远远卖掉。’“她暴跳如雷地走了,把肃杀的严冬留给了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但也不能顾及这一点了,在漆黑的夜里我尽可能地把婴儿包好,逃到河边沼泽地里。我知道那里满是有毒的水蛇和其他咬人的蛇,可我逃出来的那个地方更使我害怕。我白天黑夜都躲在沼泽地里,孩子刚要哭就给她奶吃,生怕有人听见她的哭声找到我。我不是说没有一两个朋友关心我,而且仁慈的主保佑我没被抓回去。我真不明白自己整天那样担惊受怕,孩子吃我的奶怎么会没有死。猫头鹰的叫声吓得我要死,天黑以后柏树的枝丫就开始蠕动起来,有两三次我还听见豹子在周围活动。但是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主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在一个晚上我听见大炮像雷一样轰鸣,一直响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远处有一艘船,四周一片喧嚣,于是我用青苔把利菲包好,把她牢牢放在树上,小心地向码头走去。那里的人全穿着蓝衣服,我听见人们说谢尔曼要到萨凡纳来迎接船只,我们这些农奴全都自由了。我跑回去抱起了孩子,向旁人打听了情况,找到了住的地方。“可是过了很久南军才在里士满最后投降,那时亚特兰大的大钟敲响了,所有穿灰军服的人都得到穆尔特里去,把剑埋在地下来表示他们永远不再为奴隶制打仗了。这时我们知道我们是自由了。“我谁也不嫁,尽管有成堆的机会,因为我不愿让人虐待我的孩子。因此我和一些好心的白人一起来到西佛罗里达这儿干活,好让利菲的路上洒满阳光。“女主人帮我培养她,就像对你一样。到了有学校可上的时候我送她进了学校,指望她能成为一个老师。“可是有一天她没有按时回家,我等了又等,可她一夜未归。我提了盏灯四处问人,可谁也没有看见她。第二天早上她爬了回来。看看她的样子!学校那老师把她在树林里藏了一夜,强奸了我的宝宝,天亮前跑了。“她才十七岁,可出了这样的事!天哪!好像一切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了。好久好久她才好了起来,到那时我们知道有了你了。生下你以后她喝上了烈性酒,常常在外面过夜,没有办法能让她留在这儿或别的什么地方,天知道现在她在哪里。她没有死,因为要是死了我会感觉到的,不过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已得到安息。“珍妮,也许我没有能力为你做多少事,可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拼命积攒,买下了这一小块地,为的是你不用住在白人家的后院,在学校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当你还小的时候这些就够了,但是在你长大能懂事以后,我要你尊重自己,我不愿意别人往你脸上泼脏水,使你永远无精打采,想到白人或黑人男人也许会把你变作他们的痰盂,我没法平静地死去。你可怜可怜我吧,珍妮,轻轻地把我放下,我是一只有了裂纹的盘子。”

(1)谢尔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1820—1891):美国内战时期的著名将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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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格兰特东征罗伯特·李时,谢尔曼率领三个军攻进佐治亚州,占领了亚特兰大,给南军以粉碎性打击。3

有的年份是提出问题的年份,有的则提供答案。珍妮不曾有机会去了解事物,因此她只能去问。婚姻能结束无配偶者那无边的寂寞吗?婚姻能像太阳造成白昼那样造成爱情吗?

在她到洛根·基利克斯以及他经常被提到的六十英亩土地那儿去生活之前的几天里,珍妮翻来覆去地询问自己。她一次又一次走到梨树下琢磨着、思索着,最后从阿妈的言谈和自己的推测中为自己求得了某种安慰。是的,婚后她将爱洛根,她看不出她怎么会爱上他,但既然阿妈和老人们都这么说,想必会是这样。夫妻永远是相爱的,婚姻就意味着这一点。就是这么回事。这念头使珍妮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就不显得那么有害、那么糟腐了。她不会再感到寂寞。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珍妮和洛根在阿妈的客厅里结了婚,有三个蛋糕、大盘大盘的炸兔肉和鸡。吃的东西丰富得很,由阿妈和沃什伯恩太太照料。但是没有人往洛根的车座上放东西使他们风风光光地回家。这是一个孤独的地方,像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树林中央的一个树桩。房子里也没有任何情趣。不过珍妮还是走了进去,等待着爱情的开始。新月三度升起落下,她心里开始苦恼,于是她在做糕点的那天到沃什伯恩太太家去找阿妈。

阿妈高兴得满脸是笑,让她走到面板跟前好吻她。“仁慈的上帝,亲爱的,看见我的孩子我可真高兴!进屋子里去让沃什伯恩太太知道你来了。呣,呣,呣!你那丈夫好吗?”

珍妮没有到沃什伯恩太太那儿去,也没说什么能和阿妈的高兴劲儿相称的话。她只是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再不动弹。阿妈忙着做糕点,得意得眉飞色舞,一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只有她自己在说话,于是便抬起头来看看珍妮。“怎么啦,心肝?你今天早晨一点精神都没有。”“啊,没什么,我来问你点事。”

老妇人显得很吃惊,然后大声笑了起来,“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怀上孕了,我看看,到星期六就是两个月零两个星期了。”“没有,反正我觉得没有。”珍妮脸微微发红。“这没有什么可害羞的,亲爱的,你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和沃什伯恩太太或者别的人一样有合法的丈夫!”“我没怀孕,我知道没有。”“你和洛根闹别扭了?天哪,我知道那个满肚子草料、肝火旺盛的黑鬼已经打了我的宝贝!我要拿根棍子打得他流口水!”“没,他连说都没说过要打我,他说他永远不打算恶意地用手碰一碰我。他觉得我需要多少劈柴就给我劈多少,然后都给我抱到厨房里头来。两个水桶总是满满的。”“哼,别指望这些能坚持多久。当他这样对待你的时候,他不是在吻你的嘴,而是在吻你的脚,而吻脚不是男人的本性。吻嘴是平等的,因此是自然的,而当他们得屈身求爱时,他们很快就会直立起来的。”“是的。”“好吧,既然他待你这样,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脸拉得和我的胳膊一样长?”“因为你告诉过我我会爱上他的,可是我没有。也许如果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能做得到。”“大忙的日子你满嘴傻话跑到这里来,你有了一个一辈子可以依靠的靠山,这么大的保护,人人都得向你脱帽打招呼,叫你基利克斯太太,可你却跑来和我翻扯什么爱情。”“可是阿妈,我有的时候也想要他,我不愿意总是他要我。”“如果你没想要他,你就应该要。城里黑人中间只有你的客厅里有风琴,有一所买下来付清款的房子和紧靠大路的六十英亩土地,还有……上帝保佑!把咱们黑人妇女勾住的就是这个东西,这个爱情!就是它使咱们又拉又拽汗流浃背,从天没亮一直干到天黑。所以老人们说当个傻瓜不会要你的命,只不过让你出汗而已。我看你是想要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花花公子,每次过马路时都得看看自己的皮鞋底会不会磨穿。你的钱足够买卖他们这种人的,事实上,你能买下他们后把他们送人。”“我根本没在考虑这种人,可是我也没有把那片地放在心上。我可以每天把十英亩地扔到篱笆外面,都不会回头望一眼它们落到了哪里。对基利克斯先生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有的人永远不招人爱,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为什么?”“因为我讨厌他脑袋那么长,两边又那么扁,还有脖子后面的一堆肥肉。”“他的脑袋又不是他自己做的,你净说傻话。”“我不管是谁做的,我不喜欢那活计。他肚子也太大,脚趾甲像骡蹄子。天天晚上上床前连脚都不洗。他根本没有理由不洗,因为我把水给他都打好了。我情愿挨小钉子扎,也不愿意他睡在床上时翻身搅动空气。他甚至从来不提美好的事物。”

她开始哭了起来。“我希望结婚给我甜蜜的东西,就像坐在梨树下遐想时那样。我……”“你哭也没有用,珍妮,姥姥自己也走过不少条路,不过人就是要为这事那事哭的,最好还是听其自然吧。你年纪还轻,谁也不知道你死以前会发生些什么事,等等看吧,宝贝,你会改变主意的。”

阿妈神情严厉地把珍妮打发走了,但那天剩下的时间她干活越来越没精神。当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不受打搅的时候,她跪了那么久,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跪着的了。她内心中有一个小湾,在那儿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景象形成了思想,语言又围着思想打转。可是思想的深处有着语言未能触及的地方,而在更深的地方还有思想尚未触及的未定形的感情的深渊。阿妈跪在衰老的双膝上再次进入到无限的可以感知的痛苦之中。到天快亮时她低声说道:“上帝啊,你知道我的心,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其余的就在你了。”她艰难地拖起身子,沉重地倒在了床上。一个月以后她就死去了。

于是珍妮等过了一个开花的季节,一个茂绿的季节和一个橙红的季节。但当花粉再度把太阳镀成金色,并撒落到世间的时候,她开始在门外伫立,满怀期待。期待什么?她也不十分清楚。她气短,喘粗气。她知道一些人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事情,譬如树木和风的语言。她常常和掉落的籽粒说话,她说:“我希望你落在柔软的土地上。”因为她听到过籽粒在落下时对彼此这样说。她知道世界是在苍天这块蓝色的草场上转动的公马。她知道上帝每晚都把旧的世界摧毁,在天亮时建起一个新的世界。看着这个新的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形成,从它灰色的尘雾中脱颖而出,实在是太美妙了。熟悉的人和事使她失望,因此她在门外徘徊,向大路的远方望去。现在她明白了,婚姻并不能造成爱情。珍妮的第一个梦消亡了,她成了一个妇人。4

连一年都不到,珍妮就发现丈夫不再用诗一样好听的语言和她说话了。他不再惊叹她长长的黑发,不再抚弄它。六个月之前他对她说:“要是我能把劈柴运到院子里给你劈好,你也应该能把它们抱进厨房来。我第一个老婆从来没有要我劈过柴,她总是一把抓过斧子,像个男人一样劈得碎木片四飞。你真是给惯坏了。”

于是珍妮对他说:“你不依不饶,我也和你一样,你要是能坚持不劈柴、不把柴抱进来,我猜你没饭吃也能挺得住。请你原谅我这样说,基利克斯先生,不过我一根柴都不打算去劈。”“啊,你知道我会给你劈柴的,即使你对我要多刻薄有多刻薄。你姥姥和我已经把你惯坏了,看来我不得不继续惯下去了。”

不久的一个早晨,他把她从厨房叫到粮仓去,他已经把骡子套上鞍拴在大门口了。“我说,小不点,帮我干点活,把土豆种给我切开。我得出去办点事。”“上哪儿去?”“到湖城去为买骡子的事找一个人。”“你要两头骡子干吗?除非你打算换掉这一头。”“不,今年我需要两头骡子,秋天土豆就值钱了,能带来大价钱。我打算用两张犁,我要去找的这个人有一头驯好的骡子,连女人都能使唤。”

洛根嘴里含着一团烟叶一动不动,像测量他感情的温度表。他观察着珍妮的脸,等她开口。“所以我想不如去看一看。”他加了一句,咽口唾沫来打发时间。但珍妮只是说:“我会给你把土豆切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大概天黑前后,路不近,特别是如果我回来的时候还要牵一头牲口的话。”

珍妮把屋子里的活干完了以后,便到粮仓里坐下切土豆。但春天来到了她心头,因此她把东西全搬到院子里一个能看得见大路的地方。中午的太阳漏过大栎树的树叶洒到她坐的地方,在地上画出了花边状的图形。她在那儿坐了很久,突然她听到路上传来口哨声。

这是一个城里人打扮、穿着入时的男人,帽子斜斜地戴着,这一带人是不会这样戴的。他的大衣搭在胳膊上,不过他并不需要一件大衣来显示他的穿着。衬衫配着那绸袖箍就够使人看花眼的了。他吹着口哨,擦擦脸上的汗,胸有成竹地走着。他肤色深褐,像海豹皮色,可他的举止在珍妮眼里就像沃什伯恩先生或那一类人。这样的一个人会是什么地方来的,又到什么地方去?他没有朝她这边看,也没朝别的地方看,他只是看着前方。于是珍妮跑到水泵旁,泵水时拼命猛推手把,这样一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同时也使她满头浓发垂了下来。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看她,然后问她要口清凉的水喝。

珍妮继续泵着水,直到好好看清楚了这个男人才住手。他一面喝水一面友好地聊着。

他的名字叫乔·斯塔克斯,是的,从乔基来的乔·斯塔克斯。他一直都是给白人干活,存下了点钱——有三百块钱左右,是的,没错,就在他口袋里。不断地听别人说他们在佛罗里达这儿建一个新州,他有点想去。不过在老地方他钱挣得不少。可是听说他们在建立一个黑人城,他明白这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一直想成为一个能说了算的人,可在他老家那儿什么都是白人说了算,别处也一样,只有黑人自己正在建设的这个地方不这样。本来就应该这样,建成一切的人就该主宰一切。如果黑人想得意得意,那就让他们也去建设点什么吧。他很高兴自己已经把钱积攒好了,他打算在城市尚在婴儿期的时候到那儿去,他打算大宗买进。他的愿望一直是成为能说了算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活上快三十年才找到一个机会。珍妮的爹妈在哪儿?“我猜他们死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因为是姥姥把我养大的。她也死了。”“她也死了!那么谁在照顾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呢?”“我结婚了。”“你结婚了?你应该还在吃着奶呢。我敢打赌你还想吃糖奶头呢,是不是?”“是的,我想吃的时候就自己做糖奶头嘬。也爱喝糖水。”“我自己也爱喝甜水。多老也不会不爱喝冰凉的糖浆水。”“我粮仓里有好多糖浆,甘蔗糖浆,你要是想——”“你丈夫呢,嗯,小姐?”“结婚以后我的名字是珍妮·梅·基利克斯,原来叫珍妮·梅·克劳弗德。我丈夫去买骡子了,好让我犁地,他留下我切土豆种。”“你驾犁!你根本不该和犁打交道,就跟猪不该度假一样!你也不该切土豆种。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天生就该坐在前廊上的摇椅里,扇扇扇子,吃别人特地给你种的土豆。”

珍妮大笑,从木桶里舀出两夸脱糖浆,乔·斯塔克斯压满一水桶清凉的水。他们坐在树下聊着。他正往南到佛罗里达的新区去,可是停下来聊聊没坏处。后来他觉得自己反正需要歇一歇,歇上一两个星期对他有好处。

此后他们每天都设法在大路对面栎木丛中相会,谈论着当他成为大人物时她坐享其成的日子。珍妮久久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并不代表日出、花粉和开满鲜花的树木,但他渴望遥远的地平线,渴望改变与机遇。然而她仍踌躇着。对阿妈的记忆仍然十分强烈、有力。“珍妮,如果你以为我的目的是引诱你跟我走了以后把你当一条狗对待,你就错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你这是真心的,乔?”“从你答应和我结婚的那天起,我就一天也不会让咱们俩分开。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你还从来不知道受到贵妇人般的对待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体会到这一点。像你有的时候那样叫我乔迪吧。”“乔迪,”她向他微笑着,“可是如果——”“让我来操心‘如果’以及别的一切吧,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后不久,我在这条大路那头等你。你来跟我走,以后你一辈子都可以过你应该过的日子。吻吻我,摇摇头,你摇头的时候,满头浓发像天一下子亮了一样。”

当晚,珍妮躺在床上掂量着这件事。“洛根,你睡着了吗?”“我要是睡着了,你这一叫也把我叫醒了。”“我正苦苦想着咱们的事呢,关于你和我的事。”“是该想想了,从各方面考虑,有的时候你在这里主意也太大了。”“考虑到什么,比方说?”“考虑到你是在一个没顶的马车里出生的,你和你妈妈都是在白人的后院里出生和长大的。”“你求阿妈要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没说这些。”“我以为对你好你会领情的,我以为能娶你,就能把你变成个像样的人。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你以为自己是个白人吧。”“要是我有一天会离开你逃跑呢?”

瞧,珍妮说出了他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她很可能会逃跑的。这个念头使他身上产生了巨大的痛楚,但是他想最好还是一笑置之。“我困了,珍妮,咱们别再谈了。没有多少男人会相信你的,他们了解你们家的人。”“我可能会找到一个相信我的人,和他一起离开你。”“呸!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傻瓜了。好多男人会对你笑,可他们不会去干活养活你,你走不远,也走不长,肚子就会伸出手来抓住脑子,你就会巴不得能回到这儿来。”“除了咸猪肉和玉米面包,你眼睛里没有别的东西。”“我困了,不想拿假如怎样把自己的肚肠愁得细成琴弦。”痛苦使他怀恨,他翻转身去假装睡着,她伤害了他,他希望自己使她也受到了伤害。

珍妮第二天早上和他同时起床,早饭只准备了一半他就在粮仓里吼了起来。“珍妮,”洛根刺耳地喊道,“来帮我赶在太阳毒起来之前把这堆粪运走。你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关心,你整天在厨房里磨磨蹭蹭,有什么用。”

珍妮手里拿着平底锅,搅着玉米面团,走到门口向粮仓望去。潜伏中的太阳以鲜红的匕首威胁着世界,但粮仓四周的阴影是灰色的,看上去挺实在。手拿铁锨的洛根活像只用后腿站着正笨拙地跳舞的黑熊。“你那儿用不着我帮忙,洛根,你干的是你的活,我干的是我的活。”“没有专门是你干的活,我要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赶快,快着点。”“我妈妈没告诉过我我是急急忙忙地生下来的,现在我为什么要赶快?反正你也不是为了这个在生气,你生气是因为我没因为你有那六十英亩地而卑躬屈膝。你和我结婚并没有抬举我,你要是觉得是抬举我了,我并不感激你。你生气是因为我对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心里早就明白。”

洛根扔下铁锨,朝屋子笨拙地走了两三步,又突然停住了。“你今天早上少跟我顶嘴,珍妮,不然我要揍你一顿。我这是等于把你从白人的厨房里救了出来。让你体体面面地呆在这儿,可是你却小看我!我要拿那把斧子进去劈了你!你最好还是住嘴!对你们家的人来说,我太老实、太苦累了,就是因为这你才不要我!”最后一句话是半抽泣半喊着说出来的,“我猜有哪个下流黑鬼在朝着你笑,满嘴瞎话骗你,你这该死的不要脸的!”

珍妮没有搭腔,从门旁转过身去,不知怎的就在房子中央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她就这样站在那儿,不顺心的事翻腾出来,在心里体会着自己的感觉。震动平息些以后,她好好地把洛根的话想了想,并且把它和她听到看到过的其他东西放在了一起。然后她把玉米面团往长柄平锅里一放,用手压平。她甚至不觉得生气。洛根因为她的妈妈、她的姥姥和她的感情而指责她,而这些是她无法改变的。锅里的咸肉该翻翻了,她把肉翻转推回锅里。咖啡壶里要加一点点冷水好沉淀。她用盘子把玉米饼翻过来,出声地笑了一下。她为什么要损失这么多的时间?突如其来的新鲜感和变化感向她袭来。珍妮急急走出大门转身向南。即使乔没有在那儿等着她,这一变化也必定会对她有好处。

早晨大路上的空气像件新衣服,这使她感觉到了系在腰间的围裙。她解开围裙,扔在路边矮树丛上继续往前走,一面摘下花朵做成一个花束。后来她来到乔·斯塔克斯和一辆雇来的马车等着她的地方。他十分严肃,扶她上马车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有他在那里,就像坐在高高的统治者的宝座上。从现在起直到死去,她的一切将洒满花粉与春光。她的花上会有一只蜜蜂。她从前的想法又触手可及了,但还得创造和使用适合于它的新的字眼。“绿湾泉。”他对车夫说。像乔说过的那样,日落以前他们在那里结了婚,穿的是丝绸和羊毛的新衣服。

他们坐在公寓的门廊上,看着太阳落入大地的裂缝中,黑夜也是从这同一条裂缝中诞生的。

5

第二天在火车上,乔没有用诗一样动听的语言说许多话,但是他把小贩所有的最好的东西买来给她,如苹果和装满糖果的玻璃提灯。他说的大都是到了那个城市以后的计划。那里肯定会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珍妮对着他看了又看,对看到的一切感到十分骄傲。他像有钱的白人那样有点发胖,陌生的火车、人群和地方一点也不使他害怕。他们在梅特兰下了火车后,他马上就找到了一辆二轮轻便马车把他们拉到黑人城去。

他们在午后到了那里,时间还早,因此乔说他们一定要到处走走看看。他们手挽着手从小城的一头溜达到另一头,乔注意到只不过十来所不起眼的房子散布在矮棕榈树根间的沙地上,他说:“上帝呀,他们把这叫做城市?哎呀,这只不过是树林里的一个荒莽去处。”“这比我想的要小得太多了。”珍妮公开表示了自己的失望。“就像我想的那样,”乔说,“一大堆空话,没人干一点实事。啊,上帝,市长在哪里?”他问一个人,“我想和市长谈谈。”

肩膀斜靠着一棵巨大的栎树而坐的两个人,听到他说话的口气几乎坐直了起来。他们瞪眼望着乔的脸、他的衣服和他的妻子。“你们俩急匆匆地这是打哪儿来呀?”李·柯克问道。“从中乔基来的,”斯塔克斯轻快地回答道,“我的名字是乔·斯塔克斯,从乔基来的。”“你和你的女儿打算和我们一起干吗?”另一个斜靠着的人问道,“很高兴你们来,我叫希克斯,阿莫士·希克斯先生,南卡罗来纳州布福特人,自由、未婚、无牵无挂。”“啊,上帝,我可还没到有成年女儿的岁数,她是我的妻子。”

希克斯重又倒下身去,立刻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市长在哪里?”斯塔克斯又问,“我想和他谈谈。”“你性急了一点,”柯克对他说,“我们还没有市长呢。”“没有市长!嗯,那谁告诉大家该干什么呢?”“没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过我猜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知道反正我是没想到。”“有一天我倒是想到了,”希克斯梦呓般地说,“可后来我就忘了,从那以后没有再想到过。”“怪不得没什么变化,”乔评论道,“我要在这里买进产业,大量买进。等我一找好过夜的地方,咱们男人就得把大家叫到一起成立一个委员会。那样一来就可以开始干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过夜的地方,”希克斯说,“有一个人房子盖好了,老婆还没有来。”

斯塔克斯和珍妮朝他们指的方向走去,希克斯和柯克的眼光几乎在他们的后背上穿了个窟窿。“那人说起话来像个工头,”柯克评论道,“他真够咄咄逼人的。”“呸!”希克斯说,“我也和他一样穿的是长裤。不过他那老婆真不赖,我要是不去乔基给自己弄一个和她一样的老婆,那才是婊子养的呢。”“拿什么去弄个老婆?”“拿大话,老兄。”“养个漂亮女人得有钱,她们不缺对她们说大话的人。”“我的女人不会,她们爱听我讲,因为她们听不懂。我的情话太深奥了,意思太多了。”“哼!”“你不信我的话,是不是?你不认识那些我能搞到手的听我话的女人。”“哼!”“我出去找乐子、给人乐子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见到过我。”“哼!”“她遇到我以前他就娶了她,算他走运。我要是起了念头,就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哼!”“我在女人面前是她们的心肝宝贝。”“与其嘴上说不如做给我看看。走吧,咱们去看看他打算把这个城市怎么办。”

他们站起身来逛荡到斯塔克斯眼下住的地方。城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新来者,乔正在门廊上和一群男人说话。穿过卧室的窗子可以看见珍妮正在安顿下来。乔已把房子租下一个月。男人们围在他四周,他在问他们问题。“这地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有人说叫西梅特兰,有人说叫伊顿维尔,因为伊顿上尉和劳伦斯先生一起给了我们点地,而第一块地是伊顿上尉给的。”“给了多少地?”“大概五十英亩。”“你们大伙儿有多少地?”“差不多就这些。”“太少了,和你们的地连着的地是谁的?”“伊顿上尉的。”“这位伊顿上尉在哪里?”“就在梅特兰,他要是没出门就在那里。”“等我和我妻子说句话,然后我就去找他。没有地就不可能建城市。你们这么小一点地方,连骂声猫都没法不弄上一嘴毛。”“他没有地可以白送了,你想要地得有好多钱。”“我本来就打算花钱买的。”

他们觉得这想法很滑稽,很想笑。他们使劲忍着,但从他们的眼睛里迸出、嘴角边露出的表示怀疑的笑意已足够向任何人表明他们的想法了。因此乔突然走了开去。大多数人跟他一块儿去了,好给他指路,同时也好亲眼看着他的虚张声势被揭穿。

希克斯没有走多远。一等到他觉得自己从人群中溜走不会被发现时,便回转身子走上了门廊。“晚安,斯塔克斯太太。”“晚安。”“你估计会喜欢这儿吗?”“会的。”“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一把,你叫一声就是了。”“谢谢你。”

一阵长久的沉默。珍妮并没有像她应该做的那样急切地抓住这个机会,看上去她好像几乎不知道他在场。需要挑逗挑逗她。“你们老家那边大家一定都不爱说话。”“对啊,不过在你们家一定不这样。”

他想了好久,最后明白了,粗暴地说了声再见就跌跌绊绊地走下了台阶。“再见。”

当晚柯克问起他这件事。“我看见你溜回斯塔克斯家去的,怎么样,进展如何?”“谁?我吗?老兄,我根本没到那儿去。我到湖边抓鱼去了。”“呸!”“你看第二眼时就发现那个女人不那么漂亮。我回来的路上得经过那房子,好好看了看她。除了那头长发,她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呸!”“而且反正我挺喜欢那男人,不会去伤害他。她还不及我撇下在南卡罗来纳州的那个姑娘一半那么漂亮。”“希克斯,要是我不了解你,一定会生气,说你在撒谎。你这样讲只不过是用话在自我安慰。你挺有意,可是脑子太迟钝了。一大堆男人和你一样看到了这女人,可他们比你有判断力。你应该知道你无法把这样的一个女人从这样的一个男人身边弄走。一个可以站起身来一举就用现款买下二百英亩土地的男人。”“啊,不会,他一定没有买吧?”“当然买了。口袋里装着地契走的。他明天要在他家门廊上召集一个会。我这辈子还没看见过这样的黑人呢。他要开个商店,还要政府在这里设个邮局。”

这使希克斯很不高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平常人,他习惯了这个世界上的某种方式,而突然变了样子,这使他苦恼。黑人在邮局里工作,这点他一时还接受不了。他大声笑了起来。“你们都让那个盲流黑子随口瞎扯谎!黑人坐在邮局里!”他发出一种下流的声音。“他准会这么干的,希克斯,反正我希望是这样。咱们黑人太爱互相妒忌了,所以我们老是像现在这样没法前进。咱们老说是白人压着我们!呸!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咱们自己把自己压住了。”“谁说我不愿意那人给咱们搞个邮局?他当耶路撒冷王也不干我的事。不过因为许多人不明就里,便对他们撒谎,这是无济于事的。你们的常识应该告诉你们白人是不会允许他去开办邮局的。”“这一点我们可不敢说,希克斯,他说他做得到,我相信他不是随口说说的。我琢磨要是黑人有了自己的城市,他们就可以有邮局和他们想要的一切,不管是什么。而且我估计,白人离得大老远的,才不会管这些呢。咱们等着瞧吧。”“啊,我等着呢,没错。我琢磨得等到地狱结冰。”“咳,死心吧,那个女人不想要你。你得明白世界上的女人不都是在松节油提炼厂或锯木场的小房里长大的。有些女人不是你应该去拿叉子叉的,你用鱼肉三明治搞不到她。”

他们又争论了片刻之后就去了乔住的地方,看见他没穿外衣,两条腿大叉开站着,抽着雪茄问人问题。“最近的锯木厂在哪儿?”他在问托尼·泰勒。“往亚波布卡方向七英里左右。”托尼说,“打算马上就盖房子吗?”“老天,是的,不过不是我自己要住的房子,那要等我拿定主意想盖在什么地方以后再说。我琢磨咱们急需一个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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