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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1 05: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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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皮尔斯·布朗(Pierce Brown),陈岳辰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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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崛起3:晨色之星

火星崛起3:晨色之星试读:

献给姐姐,她让我懂得聆听。

黑暗中,我升上天空,远远离开底下的花园。那片以亲友鲜血灌溉的美景。杀死我妻子的金种躺在旁边冰冷的金属台上,被自己的儿子了结了性命。

秋风拍打着我的发梢,引擎嗡嗡响;一条条亮橘色火焰划破远方的夜幕;有人穿越大气层,这代表忒勒玛纳斯家族率众试图登陆来救我——别来比较好,就让我被黑暗吞噬,任兀鹫啄食这具麻痹瘫痪的身躯。

敌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群长了天使面孔的高大恶魔,个头最小那人靠过来弯腰轻抚我的头,望着他断气的父亲。“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他对我说,“无人哀号,无人怒吼,只有沉默。”

叛徒洛克坐在角落。我们曾是好友,我以为他有不同于色族的宅心仁厚。此刻洛克别过脸,我看见了泪光,然而他的感伤并非因为我,而是为他自己。他缅怀着自己所失去的,还认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阿瑞斯不会来救你,野马也不爱你,是不是很孤单呢?戴罗。”胡狼的目光遥远、寂寥。“就跟我一样,”他拿出一副没有眼缝、口鼻凸出的面罩套到我脸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结局就是这样。”

为了击溃我,他杀死我在乎的人。

但只要还没全部毁灭,就有希望。塞弗罗、拉格纳、舞者,以及还困在黑暗中的族人,甚至每一颗星球上受到压迫囚禁、只为成就金种统治的各色色族。只要想起他们,即便胡狼在我灵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空洞,仍有源源不绝的怒火将它填满。我绝不孤单,绝不沦为他的玩物。

尽管来吧。我是火星的收割者。

我明白何谓苦痛。

我见过黑暗。

这绝不是结局。Ⅰ  荆 棘

Per aspera ad astra.“颠簸路途通繁星。”第一章  只剩黑暗

黑暗深邃无边,没有一点儿温暖,也见不到太阳或其他行星。我瘫在那里,跟周围紧贴身体的石头一样寂然无声,仿佛瑟缩在狭窄子宫中无法动弹,令人恐惧。我起不来、伸不直手脚,只能蜷成一球,好像只是过往的自己的化石。我双手被拷在背后,赤裸的肌肤磨着寒凉的岩石。

漆黑之中,我独自一人。

膝盖与背脊无法伸展、舒缓的日子仿佛无边无际,像过了几个月、几年,也恍如数世纪。疼痛感令人精神错乱,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距离最后看见我的金种朋友倒在草地上血流不止,到底过了多久?距离洛克在我脸颊轻轻一吻,然后彻底打碎我的心,过了多久?

时间并非一条长河。至少在这儿不是。

在这座陵墓中,时间只是石块,是黑暗,永恒不变。只有两种属于生命的钟摆能用来计算时间流逝:一是呼吸,二是脉搏。

吸气。怦、怦……

吐气。怦、怦……

吸气。怦、怦……

永无止境。要到……要到何时?到我衰老而死?到我忍不住撞墙自尽?等我咬断插在下腹的导管,不让黄种强迫摄食、排泄?

还是等到我发疯?“想都别想。”我咬紧牙。

是这样吗……“不过是黑暗罢了。”我又吸气,稳定自己的情绪,接着照着固定的顺序以身体碰墙,转移注意力。背、手指、尾椎、脚跟、脚趾、膝盖、头。重复一遍、重复十遍、重复百遍。要做彻底一点儿吗?那一千遍好了。

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本我以为这还不是最惨的命运,但我终于明白自己错了。人非孤岛,需要有情感,就算心怀怨恨也无妨。人与人会相互羁绊,成为对方有感受和能生存的理由。而如今,我拥有的只是一片黑暗。有时我会忍不住尖叫,有时忍不住狂笑,无论白昼或夜晚——谁还分得清时间呢?我只能大笑,借着笑打发时间、耗费胡狼强灌的热量,身体颤抖到昏睡过去。

除了笑,我还会哭,会哼歌,会吹口哨。

我拼命地听。上头有声音,隔着无垠的黑暗之海传来,仿佛渗进这牢笼的枷锁和骨骼,敲打出快逼疯人的节奏。明明很近,却又相隔千里,仿佛全世界就在这片黑暗之外,我却怎么也看不到、摸不着、无法尝尝滋味,无法穿过这层阻隔,返回正常世界,只能永远独困孤单寂寞中。

我又听见了。锁链、骨骼,就在这监狱里——该不会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吧?想着我都笑了。

我又是诅咒又是算计。杀!杀光他们!钻孔、撕裂、用火去烧。

我苦苦哀求,逐渐出现幻觉;接着我说愿意条件交换,又对着伊欧喃喃自语,庆幸她不用体验这种酷刑。可她根本听不到。

我唱起童年学会的歌,背诵《濒死的地球》《点灯人》《罗摩衍[1]那》以及《奥德赛》。一开始是希腊文和拉丁文,后来搬出已被人遗弃的阿拉伯文、英文、中文、德文,全部都是马提欧通过数据传输灌给我的知识。当时我只是个大孩子,算不上男人。我朗诵着阿尔戈斯人的故事。他四处流浪,却一心想回家,我从中汲取到力量。

你根本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奥德修斯是英雄,以木马攻进特洛伊,就像我发动铁雨作战,击溃贝娄那家族的军队。

然后呢……“不!”我吼着,“闭嘴!”

……士兵冲进特洛伊,找到了女人和小孩。你猜猜他们干了什么好事?“闭嘴!”

你知道的吧——骨骸、汗水、人肉、灰烬、眼泪、鲜血。

那片黑暗发出尖锐的笑声。

收割者、收割者、收割者啊……丰功伟业外头是用鲜血包裹的。

我究竟是睡是醒?我已经无法分辨。所有念头混杂、融合在一起,我沉进各种画面、耳语和噪声。一次又一次,我拉扯着伊欧纤细的脚踝,砸烂朱利安的脸庞,听见帕克斯、奎茵、塔克特斯、洛恩、维克翠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此庞大的苦痛为的是什么?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妻子、辜负了族人。

也辜负了阿瑞斯,辜负了所有朋友。

还剩下几个朋友?

塞弗罗?拉格纳?野马?

野马?或许她知道你在这里……或许她根本不会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你呢?你才是叛徒、才是骗子。你玩弄她的身心与热血。你露出了真面目,于是她逃走了。会不会其实出卖你的是她?如果是这样,你还爱她吗?“闭嘴!”我对着自己、对黑暗大吼。

不要想她,绝对不要想她。

为什么不?你明明很想念她。

野马就像其他人一样浮现在我脑海——青葱草地上,女孩骑着马离去,在鞍上转身娇笑,要我追过去。她头发随风舞动的姿态如同夏天农车上的禾草。

你渴望她。你爱她。那金色的女孩。你忘了那个红种妖女。“休想!”我举头撞墙,低语着说,“不过是黑暗……”一切只是黑暗在玩弄我的心智,但我却忍不住想忘了野马和伊欧。除了黑暗外我什么都没了,我不能留恋那些不存在的人和事物。

额头上的结痂又被撞破了,鲜血汩汩冒出,还很温热,沿着鼻梁往下滴。我伸舌头舔了半天冰冷石块,最后才舔到血。感觉又湿又咸,含有火星的铁质。慢慢来,不要急,让这感官刺激维持一阵子。只有血腥的气味能提醒我自己还是人,是莱科斯的红种,是地狱掘进者。

不对,你什么也不是。妻子抛弃了你,不愿小孩出世,接着野马也离你而去。你自以为是,但你根本不够好。你太蠢太卑劣,所以现在没人记得你。

真的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金种女孩,是在莱科斯的隧道里,我跪在拉格纳旁边,开口要求野马背叛自己的同胞、追求更崇高的理念。我相信只要她答应,伊欧的梦想就会开花结果,更好的世界唾手可得。可惜她选择离开。她遗忘我了吗?也把对我的爱一起遗忘了?

她爱的不过是你的面具。“只是黑暗。都是这片黑暗。是黑暗。”我自言自语得越来越急。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早该死了才对。毕竟连洛恩都没能活下来。奥克塔维亚想让雕塑师解剖我的尸体,查明红种变金种的秘密,并追查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但胡狼和她做了交易,将我留在手上,运到阿提卡城的住处,严刑逼供,想套出阿瑞斯之子、莱科斯及我家人的情报。他完全不透露自己是怎么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而我只能求他了结我的性命。

胡狼应允我的则是这个石头牢房。“若失去所有,为了荣誉,应求一死。”洛克曾这么对我说过,“那才是高尚的结局。”然而那个出身豪门的诗人懂得什么生命大道理呢?穷人才体会得到什么叫死亡。奴隶日日与死亡擦肩而过,而我尽管想死,却也怕死。

因为见识过残酷世界真实的面貌,所以无法相信死后世界那些梦幻的想象。

往生谷根本不存在。

往生谷只是父母为了安抚挨饿的孩子编织的善意谎言,他们希望我们接受,现实的一切冷酷与恐怖都有背后的缘由。实际上根本没有那回事。伊欧死了,看不见我为她的梦想奋战,也无法关心我是否在学院中得胜、是否爱上野马。她断气的那天,这一切就化为乌有了。我除了这个世界外一无所有,我们在此开始,也在此结束。能把握幸福的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

是。但你的机运还没有结束,你可以逃出去。黑暗如此耳语:说,说出来,你知道的。

没错,我是知道。“只要你承认自己崩溃,折磨就会结束。”胡狼将我扔进这地狱时就告诉我了,“到时候你可以在一栋温馨的别墅中度过余生,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美丽的粉种服侍,日子过得比灰烬之王还要惬意。不过,那句话是有代价的。”

代价很值得。救救你自己吧。否则没人救得了你。“是什么代价呢?亲爱的收割者,代价就是你的家人。”

他派人前往莱科斯抓来我的家人,也关在阿提卡这座堡垒地底。当然,我们两方被隔绝,我不能诉说心中的爱,也不能为自己无力保护他们而道歉。“我会把他们交给这座堡垒里的囚犯,”胡狼说,“也就是那些你认为可以取代金种的人种。只要你亲眼目睹他们身上有着兽性,就会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只有金种才适合统治世界。”

舍弃他们吧,那片黑暗呢喃,这牺牲很划得来,聪明人都会这么做。“不行……不可以……”

母亲难道不希望你活下去吗?

不是这样活的。

谁能碰触到母爱的底线?活下去吧,为了她,也为了伊欧。

她会希望我这么做吗?黑暗的耳语是正确的吗?我很重要,伊欧是这么说过,阿瑞斯也这么说过,所以他才会在众多红种里选中我。为了打破枷锁,我可以追求更高、更远的事物。逃离牢笼不是出于自私,而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这样算是……无私吧。

母亲会哀求我这么做的,哥哥和妹妹一定也能够体谅。我要救所有的族人,实现伊欧的梦——不惜一切代价。我必须存活下来,这是我的义务。

开口吧。

我又猛力撞墙,要黑暗滚开。别想诓我!别想击败我!

你不明白吗?只要是人,都有极限。

黑暗发出尖声嘲笑,回音无边无际。

我心里知道它说的没错。人都是有极限的。这种酷刑已经将我逼入绝境,所以我才会招供自己来自莱科斯,有哪些家人。但是还有一条出路,一个保住自己名声的办法。我不该玷污伊欧的梦想,我必须阻绝那些杂音。“洛克,你说的没错,”我自言自语,“一点儿也没错。”我只想回家,只想离开这里。但我做不到,所以唯一出路就是趁着荣耀之心还在时死去,不然我只会一再作践自己。

死是唯一出口。

别傻了。住手,快停。

我更用力抬头撞砖墙。这不是要惩罚自己,而是要求死,要为人生画下休止符。就算没有美好的来世,就这么回归虚空也无所谓。倘若往生谷真的存在,我一定会找到的。等我,伊欧,我们终于可以团圆了。“我爱你。”

不、不、不、不、不——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石头撞击,脸颊肿胀发烫。疼痛中,漆黑的视野冒出星光点点,黑暗对着我凄厉哀号,但我不肯停下来。

假如这就是尽头,我要勇敢迎上前。

但在我预备好最后一击时竟察觉到其他事物的存在——随之而来的声响就像晴天霹雳。那不是黑暗,而是黑暗彼端出现了一些什么。隔着石头,在我头顶上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明确。最后,黑暗被劈开,光线如利刃射来。第二章  囚犯编号L17L6363

天花板打开,光线刺眼,我反射性闭紧眼睛,感觉牢房地板“咔”一声后往上浮,静止后发现自己位于一个开阔的空间,周围仍是石板。我的双腿可以伸展了——结果却疼得差点儿晕过去。我的关节咔咔响,纠结的肌腱终于打开。我试着睁眼,但尚未适应亮度,于是泪水直流,朦胧之中,我捕捉到一些人影在移动。

太久没听见人声了。我一时之间只能理解一部分。“阿德里乌斯,这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一直在里头?”“臭死了……”

我仍旧倒卧着,只能看见身旁的石板。虽是黑色,却浮着蓝紫色光泽,就像克瑞翁甲虫壳。是地板吗?不对,我渐渐看到杯盘和咖啡盘组:是餐桌。原来我不是被关在什么地狱深渊,而是个一米宽、十二米长的中空大理石碑内部,这些人每晚就在我上方吃吃喝喝,因此我才会听见黑暗彼端的微弱声响。餐具碰撞的叮叮咚咚就是我仅有的慰藉。“野蛮……”

我想起来了。铁雨作战成功、伤势复原后,我曾来与胡狼商谈,当时他就坐在这桌前。该不会他那时就计划要将我囚禁在此?被塞进去时我被蒙了头罩,所以一直以为自己在他据点的地牢。大错特错。我的梦魇、他们的飨宴,始终只距离我三十厘米。

视线从咖啡碟往上,我发现有个人正在等着我——不,是好几个人。我眼中都是血水和泪水,无法立刻辨认相貌。我不由自主扭动身体,感觉就像第一次钻出地表的鼹鼠,因为过度震撼,来不及思考什么尊严与怨恨。然而,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胡狼在场,那张童稚脸孔配上瘦小躯体,顶着沙色的旁分头发。他清了清喉咙。“各位贵宾,容我介绍编号L17L6363的囚犯。”

对我来说,这是天堂也是地狱。

我终于看见其他人类……

终于确定世上不是只剩下自己……

……同时也必须面对他对我做的一切。我仿佛灵魂被掏空,诸多声音涌来,太嘈杂了,我什么也听不清楚。我依旧蜷曲着,感受那些噪声,但同时我也感受到那些东西背后某种自然、温和的事物。那是在黑暗中时我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体会的情感。仿佛清风从敞开的窗子吹送而入,亲吻我的肌肤。

深冬的冷风吹去覆盖身体的各种腥臊,我模糊地觉得自己的孩子正在雪地森林中嬉戏,正伸手触摸松皮、松针,头发沾到树液。我并没有这种回忆,却又觉得应该要有。我想要那样的人生。我原本可以有孩子的。

我哭了。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以为能活在美好世界的男孩。在那个世界,父亲和母亲都像山一样可靠。要是我能回到天真无邪的年代,那该多好,要是当下这些感受都真实不假,该有多好。但这不可能。胡狼给的甜头从来都是陷阱。不用多久光明就会过去,黑暗会重新袭来。所以我紧紧闭眼,聆听血液从脸颊滑落石头的滴答声,等着他露出真面目。“真要不得。奥古斯都,你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那是一个仿[2]佛猫科猛兽的低沉喉音,却搭着从宫殿山养出来的慵懒月球腔。那里的人觉得宇宙已经毫无新意。“闻起来跟尸体没两样。”“是汗水发酵和磁力手铐底下死皮的关系。看到他前臂上发黄的疤痕了吗,艾迦?”胡狼回答。“不过呢,整体来说还是活蹦乱跳,够你那些雕塑师忙了。”“你跟他比较熟,”艾迦对另一个人开口,“确定一下不是替身。”“你不信任我?”胡狼问,“我真是伤心。”

我感觉有人接近,身子一抽。“省省吧,大统领阁下。要有心才能伤心,你什么都有,但就我所知,那东西你没有。”“嘴巴好甜,我会害羞的。”

汤匙与瓷器相碰撞,有人清清喉咙。我好想捂住耳朵。太吵,太多信息了。“现在就可以看出他骨子里是红种了。”是个来自火星北方的女性,教养很好,但口吻十分冷漠,但又比月球人来得利落。“对极了,安东尼娅!”胡狼回答道,“我也一直好奇他究竟会变成什么德行,金种怎么可能会像你眼前见到的这样卑微、低贱。你们知道吗,被我丢进去之前,他竟然求我赐死?还哭哭啼啼的。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明明随时可以自杀,却不死,想必内心深处根本就喜欢这种地洞。你看到了吧,红种这么久以来已经习惯黑漆漆的地方了,蛆虫不都是这样的吗?窝在里面就像回到故乡,比起和我们相处要自在多了吧?”

我终于想起仇恨的滋味。

于是,我睁开眼睛,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我看得见也听得见。然而,当我睁开眼皮,目光却不是落在仇敌身上,而被几名金种背后那扇窗外的雪景吸引过去。阿提卡有七座山峰,从这里能看得见六座,它们在晨曦下璀璨绚烂,上面有许多金属和玻璃组成的高耸建筑,耸入蓝天;山与山之间有桥梁连接;外头正飘着细雪,即便我的视力尚未恢复,那对我而言亦是如梦似幻的奇景。“戴罗?”我认得这嗓音,微微转头望。他生了茧的双掌按在桌边,我见到后下意识向后缩,担心他会出手就打。然而,我又不由得注意到他中指上的金鹰徽记。徽记所象征的贝娄那家族已被我毁灭;至于这人的另一只手臂,则是在月球决斗中被我砍下,是后来才找名雕塑师赞吉巴接上新肢。他手上有两枚狼首形状的戒指。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他的。每枚戒指都代表了一条年轻金种的生命。“记得这是什么吧?”他问。

我仰头看着那张脸。我已残败不堪,卡西乌斯却没有因战争或时间而失去风采,反而比记忆中还要俊美,每次心脏跳动都散发出无限活力。身高超过两米的卡西乌斯身穿晨曦骑士专属的金白二色甲冑,卷发闪耀、恍若流星。他胡子刮得很干净,鼻梁因为断过,所以稍有歪曲。当我们四目相交,我尽力忍住啜泣,因为卡西乌斯的眼神极度悲伤,近乎温柔。我难以想象自己究竟落魄到什么地步,竟让一个被我亲手重创无数次的人露出悲悯同情的眼神。“卡西乌斯。”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除了喊他名字外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或许我只是想和人说话,想被人听见。“还有呢?”艾迦·欧·葛里穆斯站在卡西乌斯背后。她是最高统治者身边的三大御史中身手最狠的一个。她穿着跟上次在月球城塞高塔一样的盔甲。那一夜,野马救了我,但奎茵命丧艾迦拳下。她的甲冑已老旧,但都是从无数恶斗胜出的战绩。恐惧掩盖了仇恨,我别过头,不愿看见她一身黝黑的肤色。“至少他肯定还活着。”卡西乌斯淡淡地说,转头问胡狼,“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这身伤……”“这不是很明显吗?”胡狼回答,“我不就是毁了收割者吗?”

直至此刻我才低下头,隔着杂乱的胡须,我终于明白这番话真正的含义——我成了一具惨白的尸骸,乍看像具骷髅,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皮肤比热牛奶表面那层膜还要薄;我的膝盖在枯瘦的两腿上突起,脚趾甲太长,嵌进肉中。外加我满身都是胡狼严刑拷打留下的疤痕。肌肉萎缩,肚子上仍插着维生导管,像是黑色脐带一样连着下面的牢房。“他被关了多久?”卡西乌斯问。“三个月审问,九个月禁闭。”“九个月……”“不错的数字。即便是战时,也不能忘记象征有多重要。我们可是文明人呢,贝娄那少爷?”“阿德里乌斯,你这样会刺激到他的敏感带哦。”安东尼娅站在胡狼身旁。她根本不是一般女子,而是一颗毒苹果。外表光鲜亮丽、里面残忍腐败。学院训练中,她杀死我朋友莉娅,又亲手将一颗子弹打进她亲生母亲的脑袋、两颗子弹射进她姐姐维克翠的脊椎。训练时她明明被胡狼钉在木桩受苦受辱,现在两人反倒一搭一唱,真是荒谬到极点。安东尼娅背后一脸阴沉的人是蓟草,她以前是号叫者的成员,如今却加入了胡狼旗下的骨骑团——不然胸口怎么会悬着一条鸟颅骨项链?她不看我,只是直瞪着地板。骨骑的指挥官莱拉丝坐在胡狼右手边,仍剃个光头,自院训时期以来,她就是他最得力的帮手和杀手。“恕我无法理解。摧残落败的敌手有何意义?”卡西乌斯回答,“更何况,对方已经把所有情报吐出来了。”“意义?”胡狼望着他,眼神淡漠,口里却说,“阁下,意义在于施以惩戒。这……东西假冒我们的一分子,自以为与我们平起平坐啊,卡西乌斯,他甚至认为自己优于我们,嘲弄我们,跟我妹妹上床。在我们得知真相之前,他把我们当成智障。可是他心里一定明白自己会战败并非偶然、而是必然。红种自古以来就是爱耍小聪明的人种。各位朋友,面前这人就是他们最终极的样貌,一旦我们退让,将会产生恶果。因此,我用时间与黑暗来还原他的样貌。根据我对品管会提案的新人种分级,他属于红火人(Homo flammeus),就演化来说,与智人(Homo sapiens)几乎没有差异,只是外观有点儿不同。”“你是想说,他愚弄了你,”卡西乌斯对他施压,“而且你父亲竟同意让一个经过改造的红种当继承人?面对现实吧,胡狼,你不就是因为没有人疼所以妒忌眼红吗?”

胡狼被他一讲,面部都要痉挛起来。艾迦也对这名年轻骑士的口气很不满。“戴罗夺走朱利安的命,”安东尼娅说,“然后杀光你全家。卡西[3]乌斯,你一家老小躲在奥林帕斯火山上,这玩意儿竟然还派人进行大屠杀,不知道你母亲见你现在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会怎么想?”

卡西乌斯没搭理她,只是掉头使唤大厅角落那群粉种。“去给人犯拿条毯子来。”

她们动也不动。“连你也是这种态度吗,蓟草?”

蓟草没反应。卡西乌斯对众人嗤之以鼻,解下自己的白斗篷盖在我颤抖的身体上。好一阵子没人讲话,连我也被他这举动吓到了。“谢谢。”我呻吟着说。但他只是别过脸,不愿去看我此刻的枯槁面容。同情和宽恕不同,感激也不能取代忏悔。

莱拉丝发出闷哼,直瞪着面前那碗水煮蜂鸟蛋,拾起一颗放进口中。“晨曦骑士,注重荣誉到过度夸张的程度,反倒会像人格有缺陷呢。”坐在胡狼隔壁的她抬起那颗光头,望向艾迦,眼神仿佛金星洞海里的鳗鱼。她又吞了一颗蛋。“阿寇斯那老头就付出了惨痛代价。”

艾迦没有响应,她身上毫无破绽,但任谁也能感觉到沉默底下暗藏的杀机。我还记得,奎茵死前她就是散发出如此气势。洛恩·阿寇斯指导艾迦的剑艺,想必她也不乐见自己师父受人贬损。莱拉丝不客气地再拿蛋吃,为了羞辱对方似乎甘于抛开礼教。

看来这两个阵营并非诚心互助。金种本性如此,然而,我眼前上演的却是新旧两代的分裂苗头——新生代由胡狼领军。“大家都是朋友嘛,”胡狼一派轻松,“莱拉丝,说话有点儿分寸。洛恩先生可是钢铁金种哪,他只不过是选错边。话说回来,艾迦,我有个疑问,我的租约到期了,你们把收割者领回去以后还是打算解剖吗?”“对。”艾迦回答,看来我谢卡西乌斯谢得太早了,他那行为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希望样本能干净而已。“赞吉巴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出来的,虽然提出了理论,但还是需要采样实证。我们也打算缉捕进行这项手术的雕塑师。不过呢,听说他在导弹轰炸阿西达里亚省加藤市时就死了。”“说不定是敌人误导你们呢。”安东尼娅说。“你已经问过这件事了吧?”艾迦的语气有些尖锐。

胡狼点点头。“那个雕塑师叫米琪。以前有金种生出瑕疵品,担心新生儿审查时遭到揭露,就找他进行未获核准的雕塑手术。事情曝光后,他被吊销执照,但又转入黑市继续执业。他的专长是有翼或水生造型,在约克顿偷偷营运自己的工坊,随后跟阿瑞斯之子搭上线。本来人已经让我拘捕了,可是戴罗却协助他逃亡。如果你问我,我会[4]说他大概还活着。有情报指出他目前藏匿于提诺斯市。”

艾迦和卡西乌斯交换眼神。“假如你在提诺斯有眼线,应该立刻告知我们。”卡西乌斯说。“我没得到确定的消息。提诺斯那地方……很封闭,我们至今没能捉到半个开船的……呃,我是说活捉。”胡狼啜一口咖啡,“不必担心,有线索会立刻通知你的。但是呢,说到要敲开号叫者的脑袋,我这边的骨骑团也想抢第一,你说是不是呢,莱拉丝?”

一听到那三个字,尽管我想不动声色,却很难镇定。他们还活着!至少没有全死光,而且似乎选择投效阿瑞斯之子,而非金种的暴政……“那是当然了,阁下,”莱拉丝打量着我,“我们期待能来一场真正的狩猎。起来造反的多是乌合之众,红种军团无聊死了,就连灰种也不怎么样。”“无所谓,最高统治者也要我们回去,”艾迦先这么告诉卡西乌斯,又转头对胡狼说,“等第十三军团压制戈兰盆地后,我们就回航,大概早上动身。”“军队也带回月球?”“只有第十三军团走,其余暂时由你指挥。”“给我指挥?”胡狼也感到讶异。“直到所谓的……崛起革命彻底灰飞烟灭为止。”说起那个新词时,她语气充满厌恶,“这也象征最高统治者的信赖,代表她对你的成果十分满意。”“手段则另当别论。”卡西乌斯补上这句话,却让艾迦白了一眼。“既然明天早上就走,今天当然要共进晚餐。我想就某些政策——主要是星系外缘区的叛军问题——和两位商议一番。”胡狼语焉不详,大抵是因为我能听见。情报是他最大的武器。先前他就不断暗示我是被自己人出卖,却不肯明说是谁,只是一边刑讯逼供一边说话刺激我,后来才将我丢进那片漆黑。有个灰种进来禀告说他妹妹在接待室等候,而胡狼的指间飘着香气,是香料奶茶打出的泡沫所特有的味道。那是他妹妹最喜欢的饮品。她知道我在这儿吗?也在这桌边用过餐吗?胡狼还在滔滔不绝,但我没办法专心听。他说太多话了。“……我会叫人把戴罗洗干净后再送他过去。和两位讨论完毕后,[5]我们可以享用帝王等级的盛宴。佛勒斯与柯瑞亚卢斯两家人见到你们想必会很开心,好久没招待奥林匹亚骑士等级的贵客了。两位总在前线征战,或去巡查偏乡僻壤;除了上山下海,还要进贫民窟,大概很久没好好歇息一晚,忘记暴民和人肉炸弹,轻轻松松享用美食,是不是?”“的确没什么机会。”艾迦大方承认,“经过塞萨洛尼基时我受过瓦利-瑞斯兄弟款待,毕竟他们在狮雨战役是那种态度,现在却急着向我们表达忠诚,反倒叫人……不怎么安心。”

胡狼一笑。“这下我可担心自家菜色会输给他们了,最近老是和政客或军人混在一起。话说,打仗真是要不得,害得我社交活动得全部停摆,你们应该能想象吧。”“确定不是你们家族的招待方式不太好?”卡西乌斯问,“还是说[6]你们的菜单有点儿奇怪?”

艾迦叹口气,藏起冷笑。“贝娄那阁下,说话请得体些。”“这你就别担心了。上一代或许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但到了这节骨眼上,为了金种全体的福祉,我们总得顾全大局。”胡狼嘴角上扬,不过我知道他脑中正想象着要如何拿钝刀慢慢锯断两人的脖子,“更[7]何况彼此都有年少轻狂的糗事,你说是不是?我都不害臊了。”“我们也有事情想跟你们谈谈。”艾迦说。

轮到安东尼娅唉声叹气。“早就跟你说了吧。最高统治者又有什么吩咐?”“跟卡西乌斯刚才提的有关。”“就是我的手段。”胡狼接话。“没错。”“还以为平定了叛乱就能获得最高统治者的赏识呢。”“她确实欣赏,但……”“最高统治者要我重建秩序,我就重建秩序。氦三输出没有中断,产量只降低了百分之三点二;崛起革命的团体已被我压得喘不过气,不要多久,阿瑞斯和提诺斯都将成为囊中物,费毕家的少爷负责……”

艾迦打岔道:“问题在于你的杀人部队。”“啊——”“以及你对叛变矿区下诛杀全族的指令。最高统治者担心做法太极端,反而会激发低阶红种的反动心态,就像之前媒体战时,我们也曾经受挫。如今宫殿山也出现爆炸案,还有地球上各处的私人土地都受到恐怖攻击,甚至有人胆子大到去月球城塞门口示威抗议。反叛分子士气折损,但一息尚存,别给他们煽风点火的机会。”“我倒想看看投入黑曜种以后还有没有人敢抗议。”安东尼娅狞笑。“总而言之……”“不必担心我的策略会泄露到外头,阿瑞斯之子散布信息的能耐已经被我截断。”胡狼回答,“艾迦,现在媒体网络全在我控制下,外头能知道的只有战争结束、叛军败走,但他们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到,更别提什么矿工家族遭政治清算这种事。现在如此,往后也一样,社会大众看到的只有红种攻击平民百姓,中高色族孩童惨死校园,舆论会站在我们这边……”“要是被发现,你打算怎么办?”卡西乌斯还是问。

胡狼没有立刻响应,只是招手叫一个衣不蔽体的粉种从隔壁客厅的沙发过来。她看上去年纪不比当年的伊欧大,走到胡狼身旁后温吞地望着地板,眼珠是粉晶的蔷薇光泽;她的头发泛着些淡紫色、闪耀银光,扎成好几根辫子,垂到腰际。粉种从小被训练要服侍这些恶魔,我不忍心猜想那双漂亮眼睛究竟看过什么,相较之下,我受的苦好像不算什么了,萦绕脑海的那些疯狂念头也在瞬间平息。胡狼轻抚女孩的脸,视线却朝我射来。他用手挖进女孩的嘴,扳开牙齿,刻意以缺了手掌的残肢将那张脸拗过来,要我和艾迦、卡西乌斯都看个清楚。

女孩的舌头被割了。“八个月前收来时,由我亲手处理。这丫头在爱琴城里的珠伎酒店想行刺我的骨骑,她那时候可恨我了,巴不得看我死无全尸。”放开女孩的脸后,胡狼取出自己的配枪,往她手里一塞,“卡利俄佩,对我开枪啊。我不是折磨了你和所有粉种吗?快动手啊。我还割了你的舌头呢,记不记得我在图书馆里对你做了什么呀?还会有下次哦。”他的手回到女孩的面颊,狠狠掐着那纤细的下颚,“应该还会有很多次的——开枪啊你这贱货。快点!”粉种怕得抖不停,将枪抛在地上,跪下来抓紧他的脚。胡狼起身,装出一脸和蔼慈爱,伸手拍拍女孩的头。“这样就对了,卡利俄佩,你真乖。”他回头看着艾迦,“对付愚民,饥饿是最有效的办法。但要对付那些在工地或阴沟闹事、用毒药或炸弹进行恐怖攻击、日日趁夜骚扰我们的蟑螂,唯一有效的就是恐惧,”胡狼瞪着我,“——恐惧,以及除恶务尽。”第三章  蛇 咬

某个发出嗡嗡声的金属掐住我头皮,所经之处皆冒出血,脏污的金发一绺绺落下,堆在水泥地上。拿着电动剃刀的灰种终于给我理完头,他伙伴好像唤他“丹托”。丹托将我的脑袋转来转去,确定都剃干净后重重一拍,“要不要洗个澡啊,阁下?”他问,“葛里穆斯大人最喜欢犯人香喷喷、有礼貌,懂不懂呀你?”说完,他敲了敲拴在我脸上的口套。他们从餐桌将我抬下来时,有个人差点儿被我咬伤,所以决定如此处置。搬运途中还帮我装上电击颈圈,双手铐到背后,派了十二名猎犬部队精英,把我当作一大袋垃圾拽出去。

另一个灰种上前,拉扯项圈,将我拖下椅子。丹托去墙上取来强力水龙头。这些人比我还矮一个头,但体格健壮、肌肉横陈,平时过的也是苦日子:在小行星带追捕流寇、深入月球都会中心缉拿黑帮杀手、下矿坑猎杀阿瑞斯之子……

所以我不想让他们碰。连看见、听见都嫌恶心。那种粗暴、尖锐,一言一行都只是为了伤害别人,他们对我扭手扭脚、随意殴打。尽管我想忍住泪水,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压抑眼泪。

十二个士兵包围过来,让丹托用水龙头瞄准我。他们之中还有三个黑曜种,是猎犬部队的常态编制。水柱打在胸口的感觉就像马匹冲撞,我皮开肉绽,被冲得在水泥地上打滚,滚到墙角动弹不得。我的颅骨重击墙壁,眼冒金星,不停吞水,几乎要噎死。可是我只能缩起身体保护面部,因为两手被绑在背后,没有解开。

等到他们冲过瘾了,我大口喘息、咳嗽连连,一口气接不上来。他们给我解锁,却只是将手脚套进囚犯穿的黑色连身衣裤,再度铐紧。这回连头套也预备好了,立刻当头罩来。我仅存的一丝尊严也遭剥夺。我被甩到椅子上,铐镣“咔”一声固定在接头,牢牢锁住。真是烦琐且累赘的高度戒护,这是用来对付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如今我就连想看清楚他们都没办法;我眼前一片朦胧,活像深度近视;水珠老是沿着睫毛刺进眼睛,想擤鼻子也做不到。灰种给我安口套时顺手敲断了我的鼻梁,鼻腔和鼻孔塞满凝固的血块。

接着,我到了品管会的筛检室。胡狼这座堡垒的监牢设置了支部,以处理行政事务,大楼外观就跟每间政府机构一样,是个四方形的水泥箱,灯光的颜色仿佛含毒,人人活像尸体,毛孔超大,媲美陨石坑。除了灰种与黑曜种外,这儿只有一名黄种、一张椅子、一张检验台、一个水龙头。排水沟的不明液体污渍与金属椅面的抓痕既是表象,也代表灵魂。生命将在这个地方走向终点。

卡西乌斯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不会踏入这里。很少金种会需要(或想要)进来——除非他们惹了不能惹的人。这里仿佛钟的内部结构,零件倾轧运转、不存在半点儿人性。在这种氛围下谁还能勇敢?“夸不夸张?”丹托问了后头的伙伴才望向我,“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种鬼家伙。”“雕塑师是不是在这家伙身上堆了上百千克的肉啊。”另一个人开口。“——搞不好还不止呢。你们看过他穿盔甲的模样吗?他妈的,真是个怪物。”

丹托伸出一根有刺青的手指,弹了我的口套。“换个身体一定痛死了,这点倒是令人敬佩。痛可是不分种族的。你说对不对啊?锈铁?”见我没反应,他故意探身,用钢底靴踩我的赤脚,我的拇趾趾甲顿时碎裂,甲床暴露后,鲜血迸散、剧痛难耐。我朝一旁偏过头,重重地喘息。“是不是?”他又问。我眼泪满盈,不完全是因为痛,也因为他轻率做出这般残酷举动,对比出我有多渺小、卑微。为什么他能够毫不在乎地伤害我?我几乎要怀念起餐桌下狭小的黑暗空间。“不过是穿着囚服的大猩猩,”又有人对我说,“别和他一般见识。”“和我一般见识?”丹托嚷嚷,“胡说八道什么,是这家伙自己爱穿主子的衣服,对我们颐指气使吧!”他蹲下来直视我,我怕又遭虐待,不愿跟他互看,却被丹托拧住脸,拿拇指撑开我眼睑,逼两人目光交错。“锈铁,那次铁雨害死我两个妹妹和一堆朋友,你听到没?”他拿了某个金属物体朝我脑侧打,我眼前又是繁星点点,失血好像更严重了。丹托背后的百夫长自顾自地拿着通信仪看,他继续吼。“你连我儿子女儿也不会放过吧?”他想从我瞳仁中找到答案,然而,我没有任何他可以接受的答案。

丹托和其余灰种都是资历丰富的军团步兵,像生锈的水道栅门一样,历经千锤百炼。他的黑色战斗装上都是高科技装置,细丝蚀刻的紫色龙纹缠绕蜷曲,眼球中植入光学组件,具备热感应功能,还能显示地形数据,体内也有足以猎杀金种与黑曜种的人体改造。队伍中每个成员颈部都有刺青:一条游移的海龙伸爪扣住数字XIII,数字下方有一小堆灰烬图样。海龙十三号军团,之前灰烬之王最钟爱的禁卫军部队,由他女儿艾迦接管后依旧出类拔萃。平民称之为“龙骑兵团”,野马则最讨厌他们这种狂人。第十三号军团由艾迦亲自挑选的三万精兵组成,高度自主,等同最高统治者从月球伸出的魔爪。

他们对我恨之入骨。

身为灰种,种族歧视思想却深入骨髓,甚至超越金种。“丹托,想听他叫就挑他耳朵。”某个灰种提出建议。那女人站在门边,靠着金属板,胡桃钳似的下颚来来回回嚼着泡泡糖,铁灰色发理成很短的莫西干发型,拖拖拉拉的咬字有点儿地球口音。隔壁的男子打了哈欠。他的鼻子小巧,不像军人,更像粉种。“手捧成杯状,这样气压可以震破鼓膜。”“谢了,赫莉。”“别客气。”

丹托还真的凹起手掌。“这样吗?”他打了我的头一下。“弧度得大一点儿。”

百夫长弹弹手指。“丹托,葛里穆斯大人要囚犯完好无损。你先退下,让医生好好检查。”我听了稍微放心,呼出一口气。

臃肿的黄种慢吞吞走近,赭色小眼打量我。灯光死白,照得他的秃头就像上了蜡的白苹果。医生拿着扫描镜划过我胸前,直接从眼球加载芯片、阅读报告。“医生,怎样?”百夫长问。“真厉害,”过了几秒黄种才低声解释,“长时间低热量饮食,却还能维持这种骨质密度与器官健全。肌肉是萎缩了,跟实验室环境下的观测结果差不多,不过程度比原生的金种组织还轻微。”“意思是他体质比金种还好?”百夫长又问。“我可没这么说。”医生赶紧回嘴。“别紧张,这里又没摄影机。医生,你这儿可是筛检室,所以结果到底如何?”“这个物件可以进行运输。”“物件?”我勉强从口套后发出狂野的咆哮,医生吓得往后一跳,很惊讶我居然还可以讲话。“长期施打镇静剂呢?从火星轨道前往月球要花三周。”“没问题,”医生惊恐地瞥我一眼,“为求保险,我建议队长每日加重十毫克剂量,这个物件的循环系统似乎异于常人。”“了解。”队长对着那名女性灰种点点头,“赫莉,你负责押他上轮床,其他人去拉车,准备起航。医生,这边没事了,回去你那个吃好穿好的小天地悠哉吧,剩下的我们……”

啪。百夫长的前额落下半片——某种金属物体击中墙壁。我盯着他,但神志不够清楚,无法理解为什么那张脸会消失。啪、啪、啪,随着仿佛折手指的声音,周围几个龙骑兵的头颅化作红色喷泉,泉水洒向半空,溅向我的脸。我本能地转头闪避,便看见那名下颚如胡桃钳的女子慢条斯理地走过他们之间,朝每人后脑补了一记子弹。还活着的队员拿出步枪,意图还击,但太过手忙脚乱,还来不及叫嚣,五人已各中两枪。停在门前的灰种手持火药式古董霰弹枪,装了消音器,所以不刺耳。先倒下的是黑曜种,鲜血汩汩流出。“歼灭完毕。”女子开口。“附赠两点。”男子说完,射杀了爬向门口想逃走的黄种,又往丹托胸膛一脚踩下。丹托颚部伤势严重,鲜血淋漓。“崔格……你怎么……”“阿瑞斯请我问候诸位浑球大人。”他瞄准丹托的战术头盔缝隙(也就是眉心位置)扣下霰弹枪的扳机,立刻吹散枪口烟雾,收回腿上的枪套。“歼灭完毕。”

我的嘴在口罩后面动个不停,努力拼凑紊乱的思绪。“谁……你们……”[8]

女灰种推开一具尸体。“我的全名是赫莉蒂·泰·中村,我弟叫崔格。”她被疤痕截断的眉毛挑起。若是近看,能注意到那张宽脸上长满雀斑,鼻子曾被打扁,瞳孔深灰,而且特别窄细。“其实应该是我们要问你,你是谁?”“我是谁?”我喃喃地反问。“我们要找收割者——假如是你,那我要赶快改下注别人了。”她眨眨眼,“我开玩笑的。”“赫莉蒂,别胡扯,”崔格像是要保护我似的轻轻推开她,“你看不出他惊吓过度了吗?”弟弟好像比较谨慎,伸出手安抚道,“没事了,先生,我们会救你出去的。”他的声音比较诚恳,少了姐姐那种圆滑感,不过他一靠过来,我还是下意识退避。我想先看看他手中有没有武器,是不是想打我。“我只是想解开手铐——你想解开吧?”

假的。是胡狼的伎俩。明明脖子上有十三军团的记号。他们是执政官的走狗,不是阿瑞斯之子。他们是睁眼说瞎话的凶手。“假如你不要,我就先不解开。”

不对、不对。他刚刚杀了卫兵,是来救我的,没有其他可能。我提高警觉,朝崔格点点头。他溜到我背后,我完全不敢掉以轻心,担心会遭针扎或绞喉。但孤注一掷获得不错的结果。崔格真的卸下了手铐。我重获自由,扭扭肩膀,关节咔咔响。九个月过去,终于又能将双手放在身前。只是我疼得发抖,无法克制。指甲又长又脏,就连自己看了都要作呕。但至少手又属于我了。我脚一蹬就想冲出去,马上摔个狗吃屎。“嘿——你先缓缓,”赫莉蒂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英雄,你别着急,肌肉萎缩成那样,不换一下机油怎么跑得动啊。”

崔格走到我面前。他微笑时嘴会斜一边,看起来是个态度诚恳的大男孩,与姐姐有些咄咄逼人的气质相距甚远。他右眼有两个泪滴状的金色刺青,五官和神情令人联想到忠犬。他温和地替我摘下口套,有点儿惶恐地说:“先生,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看。”“挑别的时间吧,崔格,”赫莉蒂盯着入口,“来不及了。”“不给他看不行。”崔格的呼吸急促,却还是等姐姐点头才敢从装甲背包掏出一个皮囊递来,“先生,这是给你的,请收下。”他看出我依旧充满戒心,又连忙说,“我刚才说要打开手铐,我没撒谎吧?”“是没有……”

他将小包放入我摊开的掌心,我抖着手指,解开封口系带,还没看见物品就已感受到它的力量。我差点儿将东西摔落,仿佛畏惧着那光芒。

是我的锐蛇剑。野马给我的。至今被我遗失两次:一次因为卡努斯,一次在我的凯旋式,被胡狼夺去。剑身洁白光滑,如同婴儿乳齿。我的双手拂过冰冷的金属、小牛皮握柄上的汗渍,那触感唤醒了哀愁,使我悼念失去已久的气力,和早已消逝在记忆中的温暖。榛果香飘来,我仿佛回到了洛恩的训练室。他指导我剑术时,他最宠爱的小孙女就在隔壁的厨房烘焙东西。

锐蛇扭伸,刺入半空,姿态曼妙,令人几乎要忘记它蕴藏多大力量。剑刃让我想起天神般的权威,就像之前世世代代持用锐蛇的剑士。然而,今时今日的我明白那都是幻象,只是为了傲慢必须付出惨痛代价的幻象。

当我再次握紧锐蛇,心中只剩畏惧。

它发出坑蛇求偶的沙沙声,然后曲折,转为甩刀。最后一次见到这柄锐蛇时,剑身仍是空白无物,此刻,白色的金属刃面却浮现出图像。我弯过来,将靠近剑柄的雕饰看仔细,一看之下却傻了眼。回望我的竟是伊欧的面容。她被雕刻在剑刃上了。不过工匠捕捉的并非伊欧在绞刑台上的那一刻(即使那是她在多数人心中唯一的形象)。锐蛇上的伊欧更接近我爱的女孩,她蹲着,发丝散在肩头,正摘着地上的血花,头抬起,似乎要露出微笑;伊欧上方是我父母在家门亲吻,再过去还有莉亚娜、洛兰和我,一同追着基尔兰在隧道奔跑,大家戴着祭灵节面具。都是我的童年回忆。

雕下这些画面的人真的认识我。“金种都会将生平事迹雕刻在武器上,可是净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但阿瑞斯说,你更希望看到的一定是自己挚爱的亲友。”赫莉蒂的声音从弟弟背后飘来,她的视线转往门口。“阿瑞斯死了。”我检视着两人的表情,想看他们露出马脚、眼底浮现恶意,“是胡狼派你们来的吧,这是陷阱,想要诱我带你们到阿瑞斯之子的基地,”我握紧锐蛇剑柄,“你们撒谎,想利用我。”

赫莉蒂慢慢退开,明显对我手中的武器有所顾忌。然而,崔格仿佛被我捅了一刀,喊着说:“撒谎?对你撒谎?我们愿意为你舍命啊先生。我们愿意为珀耳塞福涅……为了伊欧舍命。”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看得出来平常都是姐姐负责谈判的,“外面还有一支军队在等着你——记得吗?军队正在……正在等待它的灵魂人物归来。”他不断恳求着我,赫莉蒂也不断张望入口,“我们是从南帕西菲卡来的,就算在地球,那里也算是偏乡。以前我以为自己会在那儿守着谷仓直到老死,但我来了这里,来到火星。我们只有一个任务:带你回家……”“就一个骗子而言,你不太高明。”我嗤之以鼻。“鬼扯。”赫莉蒂想拿出通信仪。

崔格却开口阻止。“阿瑞斯说万不得已才用这招,要是信号被拦截……”“你看看他这副死德行,这还不是万不得已吗?”赫莉蒂取出后将通信仪抛给我,屏幕显示它正在连接另一台装置。蓝色画面闪烁,等对方接听。我将屏幕转正,立体影像也散到半空中。那个人戴着尖刺日冕的头盔,大小跟我的拳头差不多。头盔缝隙里有一双红眼正在狠狠瞪视。“费彻纳?”“猪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音讯颤动。

这怎么可能?“塞弗罗?”我简直不敢放声说出口。“我说大哥,你是刚从骷髅人的阴道挤出来吗?”“你还活着……”全息投影的头盔消失后,浮现我那尖嘴猴腮的朋友。他笑起来时露出满口锯子般的牙齿。影像摇摇晃晃。“可不是吗,那些妖精怎么杀得了我?”他咯咯笑,“好了,小收割者,你可以回来了。我没空过去,你自己回来吧,知不知道?”“怎么回去啊?”我拭去眼角泪光。“相信我的子民啊。这总行吧?”

我看着那两个阿瑞斯之子的姐弟点头。“胡狼……抓了我家人。”“那个食人浑蛋谁都抓不到,你家人在我这儿。你中计之后我就先去了莱科斯,你老妈等很久啦。”我忍不住哭出来,虽然心中得到慰藉,但实在难以承受。“大哥,动作快点,不走不行了,”他东张西望,“叫赫莉蒂来。”我将通信仪递过去,“可以就低调,不能就高调,明白吗?”“遵命。”“打破枷锁。”“打破枷锁。”女灰种说完,塞弗罗的影像晃动消失。“色族并非绝对。”赫莉蒂朝我伸手,我望向她身上的色族印记,再看看那张长满雀斑的大脸,发现她有一边是不会眨的生化义眼。从她口中听见伊欧说过的话,感觉很怪。就在这瞬间,我终于回神了——并不是神志完全苏醒,我的思路还不是很连贯,潜意识中依旧流窜着一股质疑与黑暗。然而,希望之火重燃。我握紧她小小的手掌。“打破枷锁,”我沙哑地回应,“——只是得请你们扶一下了,”我看看自己没用的腿,“我现在站不稳。”“早就给你准备了‘好东西’。”她掏出一个针筒。“什么玩意儿?”我问。

崔格露出傻笑。“给你换机油——唉,说真的,你不会想知道啦。”他继续笑,“打了这玩意儿就算尸体都能动。”“给我打吧。”我伸出手腕。“会有点儿痛。”崔格提醒我。“他已经长大啦。”赫莉蒂靠过来。“先生……”弟弟还是将手套递过来,“咬着吧。”

我确实没那么有自信,所以先咬住那团脏兮兮的皮革后才向姐姐点了头。但赫莉蒂推开我的手腕,直接对心窝扎下去,药剂从金属针尖释入体内。“他妈的!”我连想大叫都来不及,喉咙发出一阵咕噜声,仿佛火焰随血蔓延全身,心脏像是活塞上下狂跳。我忍不住低头,担心它会直接从胸腔炸出来。接着,我仿佛能感受到每一条肌肉,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充满能量。干呕完后,我跌在地上用力按胸膛,一边喘气一边咳出胆汁,握拳捶打地板。两名灰种连忙退避,我伸手朝着椅子挥,椅子明明钉在地上,却差点儿被我连根拔起。我口中飙出一连串脏话,就算塞弗罗听了也要脸红。最后,我猛打哆嗦,抬头瞪着两人。“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赫莉蒂忍住笑。“我妈都叫它‘蛇咬’,三十分钟后就会代谢掉。”“你妈会做这种鬼东西?”

崔格耸肩。“我们是地球来的。”第四章  二一八七号牢房

姐弟俩像是护送囚犯那样带我出去。我依旧被蒙着头,双手铐在背后,但手铐没有上锁。弟弟在左,姐姐在右,偷偷扶着我。蛇咬发挥药效后我可以走路了,只是脚步不算稳,即便有药物帮助,我还是觉得这副皮囊就像一堆湿衣服,几乎感觉不到被踩伤的脚与孱弱的腿,只能拖拉着囚鞋慢慢前进。我的脑袋也仿佛泡了水,然而,我萌生一股冲劲,只要紧抓着它,就能硬撑着不嗷嗷叫,时刻提醒自己已不再身处那片无边黑暗。我缓缓穿过水泥走道。这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家人和塞弗罗都在那一头等着我。

看见两名十三军团的龙骑兵,没有人会出面拦阻。他们代表艾迦的权威,更何况,我活着这件事胡狼的部下未必知情,即便看见,也会因为我的身高和现在这种尸体般的肤色被误认为倒霉的黑曜种。但我还是时时感受到有视线逗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一阵恐慌。他们发现了吗?他们发现尸体了吗?距离有人进去筛检室,过了多少时间?是不是该被带走了?我脑中闪过各种情节,预想会出什么差错。是药的关系吧。一定是。“不是应该往上吗?”两人将我带到深入山脉核心的重力升降梯,“下面有机库?”“神预测,”崔格语气讶异,“船只已备妥。”

赫莉蒂吹了个泡泡。“崔格,你鼻子怎么回事……颜色挺怪的?”“噢,你闭嘴啦。都不知道是谁看到他没穿衣服就脸红。”“小鬼,你确定吗?——嘘——”升降梯逐渐减慢,他们开始警戒,把武器的保险打开。门开了,有人进来。“阁下,您好。”赫莉蒂若无其事行礼,还将我往旁边推开,腾出位置。听那沉重的靴子声,应该是金种或黑曜种。但若是黑曜种,灰种绝不可能尊称对方为阁下,我更不会嗅到满身丁香和肉桂。“中士。”对方响应,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是以前拿人耳当项链的维克瑟斯,院训时提图斯的手下,他也在我的凯旋式上大开杀戒。升降梯继续往下,我瑟缩在角落,担心会被他认出来(或是嗅出来)——维克瑟斯还真的朝这儿瞪,我听到他的衣领发出沙沙声。“第十三军团?”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应该是看见姐弟俩颈部的刺青了。“是艾迦的人还是她爸的?”“启禀阁下,这次任务,我们是由御史差遣,”赫莉蒂口气淡漠,“不过之前是追随灰烬之王。”“去年的火卫二战役有上场吗?”“有的,阁下。我们隶属葛里穆斯元帅的前锋部队,搭乘蛭附艇前往击杀忒勒玛纳斯一族,之后,费毕家族舰队包围了他们和阿寇斯家族。我,以及旁边这位——他是我弟——都与卡珐克斯交战过,并且用枪击中他。原本要将他拿下,却突然遭到奥古斯都家族及卡珐克斯的妻子率突击队干扰。”“真精彩,”维克瑟斯语气似乎颇为赞赏,“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可以多添一个眼泪记号上去吧。那时我去追杀本来属于第七军团的黑曜种走狗,灰烬之王很想把自己的奴隶讨回去。”他将某个东西放进鼻孔(大概是以前塔克特斯也很喜欢的兴奋药物),“那这是谁?”

他说的是我。

我觉得心脏都要跳到耳朵边了。“葛里穆斯预备的礼物,用来交换她要带回去的……包裹。”赫莉蒂说,“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包裹?装得满吗?”他自己倒是说得很开心,“是我认识的人吗?”维克瑟斯对着我的头罩伸出手,我往后缩。“要是号叫者那可就温馨了。是卵石吗?野草?不对,他们没这么高。”“是个黑曜种,”崔格赶快撒谎,“我们也想逮到号叫者。”“嗯哼,”维克瑟斯像是怕脏一样将手收回,“等等,”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如把这家伙和裘利家那贱人关一起,让他们抢晚餐吃——十三军团的,觉得如何?要不要找点乐子啊?”“崔格,切断监视器。”我隔着头罩厉声指挥。“他说什么?”维克瑟斯立刻转头。

啪,干扰场启动。

我开始行动。或许我还很笨拙,但速度够快。我的双臂挣脱手铐,一手扯下头罩,另一手抽出藏起来的锐蛇,朝维克瑟斯的肩膀戳刺,将他钉在墙壁,用头猛击他面部。然而,尽管有药物辅助,我和之前的实力落差太大,双眼不清、重心不稳。但维克瑟斯可没这些状况。我反应不及,视线还没对到焦,他已拔出自己的锐蛇。

赫莉蒂将我推开,以身体掩护。我摔倒的同时崔格更果断出击,霰弹枪枪口插进维克瑟斯张开的口腔,锐蛇剑锋此时停在他姐姐额前几厘米。“嘘,”崔格低声警告,“丢掉锐蛇。”

维克瑟斯照做。“他妈的,你到底想怎样?”赫莉蒂火大地质问,边喘气边扶起我。我头晕目眩,一边道歉,一边觉得自己很傻,稳住脚步后望向维克瑟斯。他一脸错愕,我腿还在抖,得抓住升降梯的栏杆才不会摔倒。药力未退,心脏激烈跳动——我居然想找人对打,也太蠢了。要他们开启干扰信号也很蠢,这座堡垒的上上下下都受绿种人监视,一定会察觉到异样,要是派其他灰种调查,不要多久就会找到筛检室那边的死人。

我努力集中散乱的思绪,组织起来,挤出一句话。“维克翠还活着?”崔格稍微将枪口向后,停在维克瑟斯齿前。他可以讲话了,但没出声。“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我的吗?”我又问。僵持一阵子后,维克瑟斯终于点头。“那……”我笑了,笑声仿佛冰层的裂缝那样不断扩大、碎往四面八方,直到我咬住舌头让自己停下。“你居然还有胆子要我再问一次?”“她还活着。”“收割者……会有人过来的。干扰场太显眼了。”赫莉蒂看着天花板的小型摄影镜头,“现在来不及改变作战计划了。”“她在哪里?”我甩动自己的锐蛇,“在哪里?”

维克瑟斯咬牙回答。“地下二十三楼,二一八七号牢房。戴罗,你还是别杀我比较好,等会儿可以将我关进那房间,然后让我告诉你出去的路。”他脖子的皮肤底下有肌肉血管在抽动、隆起,仿佛藏在沙里的毒蛇,完全没有体脂肪。“两个禁卫军士兵能带你逃到哪儿?这山里、外头城里,甚至太空轨道都驻扎了军队,总共三十个圣痕者,南阿提卡完全在骨骑的控制中。”他对着自己制服领口上那小小的鸟类颅骨标记撇撇头,“你还记得都是些什么人吗?”“别理他。”崔格语气一冷,作势要扣扳机。“噢?”维克瑟斯冷笑。因为看穿我的弱点,他重燃信心。“那你这个锅盖头能拿一个奥林匹亚骑士怎么办?——噢,说错了,是两个锅盖头。”

赫莉蒂闷哼一声。“学你啊,金毛。落荒而逃嘛。”“去二十三楼。”我对崔格说。

他按下按钮,我们偏离原先的逃脱路线。崔格从通信仪调出地图,赶忙跟姐姐研究一番。“二一八七……在这里。我们需要密码,而且那里有摄影机。”“从那里撤退太远,”赫莉蒂抿嘴,“过去就是自寻死路。”“维克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回答。我一直以为她死了,但看来她奇迹地从妹妹的枪下捡回性命,“不能丢下她。”“你没有选择。”赫莉蒂还是这么说。“永远都有选择。”可是就连我听了都觉得不大有说服力。“拜托你先照照镜子好不好,你这身体能打吗?”“赫莉,别跟他争。”崔格开口。“那个金毛女又不是我们的人!我干吗为她送死?”

但维克翠本来要为我而死。关在黑暗中的那段时日我常想到她。我还记得在胡狼办公室内送了她潮土油香精,那双眼中闪烁的喜悦就像个孩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洛克背叛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死了好多人,维克翠也被开枪打中背部,然而她一心只想着维护我们的友谊。“不能抛下朋友。”我只能重复这句话,完全刚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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