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春明外史(上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3 16:4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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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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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春明外史(上下)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春明外史(上下)试读:

总序 精进不已与现实主义

谢家顺

安徽文艺出版社拟出版“张恨水作品典藏”,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安徽文艺出版社与张恨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曾先后出版过“张恨水选集”和“张恨水散文”两套丛书,对张恨水小说和散文的代表作进行了精心的整理和呈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时光流逝,然读者对张恨水作品的欣赏和阅读热情仍在。为了传承经典,也为了给读者呈现更多的精品图书,安徽文艺出版社策划了此套“张恨水作品典藏”。首辑精选了张恨水小说十种,合集出版。嘱我作序,幸甚之际不胜惶恐,谨以以下文字,与读者交流。

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五十寿辰。时在重庆的抗敌文协、新闻协会、新民报社等单位联合发起为其祝寿的活动。而重庆《新民报》《新民报晚刊》,成都《新民报晚刊》等报则于当天刊发“张恨水先生五十岁寿辰创作三十年纪念特辑”。“精进不已”四字是时任重庆新华日报社社长的潘梓年为祝贺张恨水创作三十周年而做的精辟总结,他在贺词中说:“恨水先生所以能够坚持不懈,精进不已,自然是由于他有他的识力,他有他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由于他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

当天,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消息《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创作三十年纪念重庆新闻界和文艺界打算举行茶会庆祝,张氏谦不肯受》并刊发短评《张恨水先生三十年》,以示祝贺。短评说:“他的小说与旧型章回小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并指出他的创作倾向是“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

随之,“精进不已”“现实主义”也就成了学术界评价张恨水小说创作的两个重要关键词和标杆。

面对社会各界的祝贺,张恨水撰写了《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一文,刊登在1944年5月20至22日的重庆《新民报》上,以表感谢。他在文中做了如下表述: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

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

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

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

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

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

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

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

劳你再去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

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

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

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

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

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

不妨抛砖引玉(抛砖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

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

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我向来自视很为渺

小,失败了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继续地向下写,

继续地守着缄默。为了上述的原因,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

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

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缘故。将近

百种的里面,可以拿出见人的,约占百分之七八十,

写完而自己感觉太不像样的,总是自己搁置了。也有

人勉强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读之汗下,而更进一

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书新近看来,都觉不妥,至少

也应当重修庙宇一次。这是我百分之百的实话。所以

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

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

得自西洋小说。所以章回小说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

渐淘汰手法,那意为也是试试看。在近十年来,除了

文法上的组织,我简直不用旧章回小说的套子了。严

格地说,也许这成了姜子牙骑的“四不像”。由于上

述,质是绝不能和量相称,真是“虽多亦奚何为”?

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张恨水对自己三十年小说创作的总结与对读者的回应。

为了表达的方便,我们选取张恨水十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做一梳理——

1.《春明外史》:1924年4月16日至1929年1月24日在北京《世界晚报》副刊《夜光》连载。

这是张恨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全书百万字,是一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谴责小说。小说通过新闻记者杨杏园与青楼雏妓梨云、才女李冬青的爱情故事,描写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政府时期的逸闻遗事和社会风貌,其中有些片段可看作民初野史,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这是张恨水的成名作,而他自认为是一部“得意之作”“用心之作”。《春明外史》单行本第一集共十三回,由其弟张啸空主持印刷,发行一千余册;第二集十三回。1927年,《世界日报》经理吴范寰合并一、二集出版。世界日报社于1929年出单行本三集,三十九回。现在看到的较早版本是1931年世界书局出版的八十六回本,分上下函,共十二册。

2.《金粉世家》:1927年2月13日至1932年5月22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连载。

该小说连载五年,一百一十二回,共两千一百九十六次,百万言。这是张恨水又一代表作,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界的地位。小说描写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务总理的儿子金燕西与普通人家姑娘冷清秋由恋爱、结婚到分离的故事,表现了豪门的盛衰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层社会的腐败,被誉为“民国《红楼梦》”。

1932年12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单行本,正集五十六回,续集五十六回,加楔子和尾声,共计二函十二册。单行本中,删去了上场白,加上张恨水自序。

3.《啼笑因缘》:1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啼笑因缘》共二十二回,约二十四万字。小说通过平民化的阔公子樊家树与唱大鼓书的女子沈凤喜的爱情悲剧,揭露军阀罪行。该书是一部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旨在暴露的作品,于爱情纠葛之中穿插封建军阀强占民女及侠客锄强扶弱的情节,富有传奇色彩,体现了“社会”“言情”“武侠”三位一体的艺术大融合。张恨水曾说:“到我写《啼笑因缘》时,我就有了写小说必须赶上时代的想法。”小说注意映照现实,也注意到了读者群文化意识的变化,因此在《啼笑因缘》里,“才子佳人”角色被普通民众所取代,反封建思想和平民精神得到了张扬。《啼笑因缘》是张恨水打通南北的一部作品,曾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誉为“言情传奇”。

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初版单行本,有插图八幅(其中作者像、手迹各一幅,明星公司所摄制的《啼笑因缘》影片的剧照六幅)、李浩然先生题词、严独鹤序、作者撰写的自序以及《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为防止此书被盗版,张恨水被迫续写了十回,续集由三友书社于1933年1月初版。而《啼笑因缘》的续书之多更是民国小说中之最。小说至今再版三十余次。

这部小说入选20世纪“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4.《北雁南飞》:1934年2月2日至1935年10月18日在上海《晨报》连载。

小说描写了辛亥革命前至北伐战争时期,女主人公姚春华的一段不自由的婚姻悲剧。张恨水在单行本自序中称:“这部书的命意,很是简单,读者可以一望而知。这不过是写过渡时代一种反封建的男女行为。”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浪漫的才子情调、佛的空寂幻灭、侠义精神的弘扬及礼教的坚持与维新等方面,《北雁南飞》均体现了张恨水鲜明的文化立场。该书被称为“中国版的《伊豆的舞女》”。

1946年、1947年山城出版社出单行本,二册,共三十八回,三十四万字。

5.《燕归来》: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

1934年5月,张恨水携北华美专工友小李,离开北平,前往西北考察,历时近三个月,途经郑州、洛阳、西安、兰州等地,足迹遍布西北地区,并在西安拜会了杨虎城和邵力子。这次西北之行,张恨水目睹盘踞在西北的封建军阀的种种恶行——横征暴敛,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亲耳听见了西北人民的痛苦呻吟,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动。

他曾写道:“在西北之行之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变了,文学也自然变了。”《燕归来》描写了三个男学生陪同一个女学生杨燕秋回西北寻亲的故事,记述了旅途中所见的风土人情及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作品让读者目睹了一个不幸家庭一步步被饥饿、战乱逼向毁灭的过程,呈现了西北人民的苦难和坚韧。作品还以游历者的角度,对历史文化古迹遭到践踏进行反思。《燕归来》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有二:一是打破了章回小说写一件事的发展单线直下的手法,采用插叙的叙述方法,在情节发展中拦腰插进有关人物身世的章回,读来跳脱有致,富有机趣;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家注意对人物性格、行为的刻画,并运用大量细节点染,(1)使小说中人物的神貌、性格,更加生动,栩栩如生。因此,这部小说成为张恨水创作转型期的标志性作品。

6.《夜深沉》:1936年6月27日至1939年3月7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茶话》连载。

小说描写马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姑娘杨月容的爱情生活及不幸遭遇,是张恨水所写的最后一部纯言情的著作。此书将主要人物——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女杨月容的情致与心理处理得十分委婉、细腻而动人,与《啼笑因缘》并列为张恨水两大言情著作。《夜深沉》最动人的是对人物情感、情致与情绪的刻画。

小说先后创作于南京、重庆,单行本于1941年6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初版。

7.《八十一梦》: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在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连载。

小说约十八万字,以散文体形式,采取“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对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腐败的官场和社会上的种种黑暗现象进行了无情揭露和有力鞭挞。由于书中人、事均有所指,所以受到了进步人士的欢迎,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

除了楔子和尾声,只有十四个梦。其原因,作者在楔子中有交代,说是因为稿子上沾了一点油腥,“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因而老鼠钻进这些“故纸堆”中“磨勘”一番,结果只剩下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但“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暗示小说因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而触犯了当局,引来了麻烦。《八十一梦》运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笔酣墨畅,恣意挥洒。全书充满了诡谲玄幻的悬念,上下古今,纵横捭阖,犀燃烛照,对那些间接或直接有害于抗战的社会现象痛加鞭挞。文学界盛赞该书是“梦的寓言”,是一部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

该书1942年3月由重庆新民报社初版(《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一),简称“新民报社十四梦本”。1955年1月,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经作者删节后再版,简称“通俗文艺版删节本”。

8.《傲霜花》(又名《第二条路》):1943年6月19日至1945年12月17日,长篇小说《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新民报晚刊》连载。

1947年2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易名《傲霜花》。小说描写抗战时期陪都重庆的一群文化人歧路彷徨的种种行状与心态,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行为与心态做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人性自省,被誉为“张恨水笔下的《围城》”。

9.《大江东去》:1940年在香港《国民日报》连载,1947年1月24日至次年7月21日被北平《新民报》转载。

小说约二十万字,以抗战时期军人家庭婚变的故事为主线,并在其中详细记述南京保卫战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抗战、言情兼而有之,是“中国20世纪小说史上唯一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惨况的小说”。《大江东去》既有对人物形象、心理的细致刻画,又有宏大的历史场景;既展现出国家的灾难、人性的裂变,又能抚慰创伤,振奋民族精神。其创作技巧也在张恨水小说中独树一帜,采用双视角的叙述手法:一是从男性视角描摹战争,交代故事发生的客观环境;一是从女性视角抒发缠绵之情,反衬战争的残酷。不足的是,作品中的抗战与言情未实现有机结合,有疏离、浮泛之憾。

1942年冬,重庆新民报社出版单行本时,删去原稿第十三至十六回及第十七回的一部分,增加了有关南京大屠杀和保卫中华门战斗的片断及对日军屠城惨状的描写。全书一册,二十回,近十六万字。

10.《巴山夜雨》:1946年4月4日至1948年12月6日在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连载。

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以大学教授李南泉一家的生活为中轴,描写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们生活的清贫困苦,达官和奸商们生活的豪华奢侈,老百姓痛苦不堪的日常生活和种种社会现象。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张恨水病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以文人李南泉的生活见闻为主线,把抗战时期生活艰辛的文人、醉生梦死的太太们、堕落荒唐的伪文人、卑微多劫的女伶、发国难财的游击商、飞扬跋扈的公馆子女以及狗仗人势的副官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抗战时期的社会风俗画。“巴山夜雨”源于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以此为题,隐含着作者抗战时期生活困苦、漂泊无定的家园之思。《巴山夜雨》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后的“探索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战争暴行的同时,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来的“劣根性”,人物栩栩如生,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峰”。

小说单行本于1986年3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

通过对上述十部小说的梳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发现张恨水作为小说家的特点:

第一,他的职业是报人,是报人作家。他以报人开阔的眼光、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感觉来洞察社会,追求和表现社会现象的新闻性,描述和评判社会风气的变幻性,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风俗习惯、民间疾苦、民族情绪,具有较强的社会历史价值。

第二,在小说文本的表现样式上,张恨水成功地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继承和改良,形式上由“章回”变为“章”。他以特定的身份,从特定的角度,对传统文学智慧加以继承和点化,对新文学智慧(包括外来文学智慧)做了一定程度的借鉴和吸收。他精进不已地使自己从旧文学营垒中探出头来,迈出脚来,最终走到可以和新文学相比较的探索者的地步。(杨义语)

第三,他的小说故事性、画面感强,极具现实表现力和艺术穿透力,小说文本实现了从报纸连载到单行本,再至影视等其他艺术形式传播的良性循环。

我们从这十部小说里,还可以窥探到张恨水小说创作模式与风格的转变,这就是,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为界,前期为“言情+社会”,后期为“社会+言情”。这不仅仅是创作侧重点的转变,而且是从过去的“叙述人生”上升到自觉地“要替人民呼吁”的现实主义新境界。我们可以这么认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恨水创作意识发生大转变,1934年西北之行后张恨水的创作发生了思想、文字大变迁。正如汤哲声先生所言:“他的前期小说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魅力,后期小说展示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魅力。”

有鉴于此,张恨水自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创作的这十部小说,可看作他小说创作黄金时代的典范,代表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恨水的最高创作成就,值得我们永远品鉴与珍藏。戊戌初夏书于池州寒暄斋(谢家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通俗

文学与张恨水研究中心主任,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副

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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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义主编《张恨水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1页。

前序

余少也不羁,好读稗官家言,积之既久,浸淫成癖,小斋如舟,床头屋角,累累然皆小说也。既长,间治辞章经典之书,为文亦稍稍进益,试复取小说读之,则恍然所谓街谈巷议之言,固亦自具风格,彼一切文辞所具之体律与意境,小说中未尝未有也。明窗净几之间,花晨月夕之际,胸怀旷达,情有不能自已者,窃尝拈毫伸纸,试效为之,亦复悠然神会,辄中绳墨焉。于是又感小说如诗,亦足为慰情陶性之作,不必计字卖文,强迫而出此,更不必以此侪于著作之林,作为不世之业以为之也。年来湖海消沉,学业之事,百凡都已颓废,唯于小说一道,尚爱好如恒。吾友舍我知其然也,当其主办《世界晚报》之始,乃以撰述长篇相托,余因之遂有《春明外史》之作,余初非计字卖文,亦未敢自侪于著作之林也。夫《太玄》之篇,且覆酱瓿,左思之赋,几盖酒瓮,而此雕虫小技,又乌足以自鸣耶?金圣叹批《西厢》,自谓为人生消遣法之一,余窃引以自况焉。容亦读者所许欤?民国十四年十月张恨水序

后序

渐之意义大矣哉!从来防患者杜于渐,创业者起于渐,渐者,人生所必注意之一事乎?吾何以知之?吾尝来往扬子江口,观于崇明岛有以发其省也。舟出扬子江,至吴淞已与黄海相接,碧天隐隐中,有绿岸一线横于江口者,是为崇明岛。岛长百五十里,宽三十里,人民城市,田园禽兽,其上无不具有,俨然一世外桃源也。然千百年前,初无此岛。盖江水挟泥沙以俱下,偶有所阻,积而为滩,滩能不为风水卷去,则日积月聚,一变为洲渚,再变为岛屿,降而至于今日,遂有此人民城市,田园禽兽,卓然江苏一大县治矣。夫泥沙之在江中,与水混合,奔流而下,其体积之细,目不能视,犹细于芥子十百倍也。乃时时积之,日日积之,以至月月年年积之,居然于浩浩荡荡、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处,成此大岛。是则渐之为功,真可惊可喜可惧之至矣。于此,乃可以论予之作《春明外史》矣。予之为此书也,初非有意问世,顾事业逼迫之,友朋敦促之,乃日为数百言,发表于《世界晚报》之《夜光》。自十三年以至于今日,除一集结束间,停顿经月外,余则非万不得已,或有要务之羁绊,与夫愁病之延搁,未尝一日而辍笔不书。盖以数百言,书之甚便,初不以为苦也。乃日日积之,月月积之,浸假得十万言,成若干回矣;浸假得二十六万言,成第一集矣;浸假得六十万言,成第二集矣。而吾每于残星满天,老屋纸窗之下,犹夕夕为第三集也,今亦成书六回矣,合之可得七八十万言也。今率尔命人曰:尔须为文八十万言,未有不惊其负任之重且大者。然予卒优为之,盖成于渐而不觉也。古人有惜寸阴者,有惜分阴者,良有以欤?因予之书之成于渐也,或曰:其书系信手拈来,凑杂成篇。或曰:不然。譬诸画山水,先有大意,然后兴到一挥,合之自然成章。予曰:唯唯否否。谓毫无布置,日日为之,各不相顾,则此七八十万言,将成何话说?谓固有规矩,按意命文,然为文如掷骰赶盆,一时有一时之兴致,即一时有一时之手法,为文且千余日,谓仍不失初意,又欺人之谈也。夫江中之泥沙,渐渐成岛,未必不改原来之形势,而其卒能成岛则一也。又奚问焉?然此实非予所计及。予书既成,凡予同世之人,得读予书而悦之,无论识与不识,皆引予为友,予已慰矣。即予身死之后,予墓木已拱,予髑髅已泥,而予之书,或幸而不亡,乃更令后世之人,取予书读而悦之,进而友此陈死人,则以百年以上之我,与百年以下之诸男女老少,得而为友,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其他又奚问焉?人生至暂,渐渐焉而壮,渐渐焉而老,渐渐焉而死而朽,不有以慰之,则良辰美景,明窗净几,都负之于渐渐之中,不亦大可惜哉?悟此者,乃《春明外史》之友也,亦予之友也。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彤云覆树,雪意满天。书于老屋纸窗,青炉红火之畔。张恨水序

续序

《春明外史》今蒇事矣,吾之初作是书也,未敢断其必蒇事也,今竟蒇事,是在吾一生过程中所言行百千万亿之事,而又了却其一矣。使吾而为吾自身作传,所可大书特书者也。夫人生做事,大抵创其始易而享其终难,吾于此书创其始而亦睹其终,快何如之?而读《春明外史》者,于其第一日在报端发表时读之,于其第一集发印单行本时又读之,于其复印第二集单行本时更读之,今于吾书卒业时,于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且全读之,又得不以为快乎?作者快,读者亦快,吾愿与爱读《春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更或获万一之幸,吾书于覆瓿之余,得留若干部存于百年之后,则后世之人,取书于故纸堆中,欣《春明外史》之底于成,而读《春明外史》者之得观其成,则读吾文至此,见吾与吾友之同浮一大白,当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乐也。

虽然,吾因之有感焉。吾书之初发表也,在民国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而其在报端完毕也,在民国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其间凡五十七越月矣。此五十七越月中,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庆焉,或曾戚戚然有若死囚待决之悲焉,亦有若释家所谓无声色嗅味触法,木然无动,而不知身所在焉。若就此而为文以纪之,则十百倍于《春明外史》之多可也。然而今何在者?皆已悠悠忽忽,仅留千万分之一作为回忆而已。不亦哀哉?吾如是,吾知读《春明外史》者亦莫不如是也。不但如是而已,则在此五十七月中,爱读《春明外史》者,生离者或当有人,死别者或当有人,即远涉穷荒,逃此浊世,或幽居囚地,永不见天日者,或亦莫不有人。是皆吾之友也,吾竟不能以吾友爱读者,献与得卒读之,使其生平,多亦未了之缘,此又吾耿耿于心,愀然不乐者矣。

由前言之,可乐也。由后言之,乃不胜其戚矣。一下里巴人之小说成功,其情形且如此,况世事有百千万亿倍重于此者乎?信夫,天下之事有相对的而无绝对的也。

吾书至此,人或疑而问曰:然则子书之成也,乐与戚乃各半焉,果将何所取义乎?吾又欣然曰:与其戚也,宁悦焉。夫人生百年,实一弹指耳。以吾书逐日随写五六百言,费时至五十七月而书成,似其为时甚永也,然吾于书成后之半岁始为此序,略一回忆,则当年磨墨伸纸,把笔命题,直如昨日事耳。时光之易过如此,人生之岁月有涯,于此一弹指,弃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听其如电光火石,一瞬即灭,不亦大可惜耶?今吾在此若干年中,将本来势将尽去之脑之目之手,于其将去未去以成此书,造化虽善弄人,而吾亦稍稍获得微迹,而终于少去须臾,是终可庆也。且读吾书者,因而喜焉,因而悲焉,因而相与讨议焉,亦将其将去未去之脑之口之目之手,以尽一时之适意,亦未始非好事也。不宁唯是,而最大之效用,且又可于若干时候忘却日日追逐之死焉。夫人生之于死,拒之有所不能,急而觅死,人情又有所不忍,坐以待死,亦适觉其无聊者也。然则人生真莫如死何矣。兹有一法焉,则尽心努力,谋一事之成,或一念之快,于是不知老之将至,直至死而后已,遂不必为死拒,为死不忍,为死而无聊矣。识得此法,则垂钓海滨,与垂拱白宫,其意无不同。而吾之作小说,与读者之读小说,亦无不同也。容有悟此者乎?则请于把盏临风,高枕灯下,一读吾书,更不必远涉山岛,而求赤松子其人矣。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沈阳还北平,独客孤征,斗室枯坐,见窗外绿野半黄,饶有秋意,夕阳乱山,萧疏如人,客意多暇,忽思及吾书,乃削铅笔就日记本为此。文成时,过榆关三百里外之石山站也。张恨水序

春明外史(上)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

春来总是负啼鹃,披发逃名一惘然!除死已无销恨术,此生可有送穷年?丈夫不顾嗟来食,养母何须造孽钱。遮莫闻鸡中夜起,前程终让祖生鞭。

这首诗,是个羁旅下士所作,虽然说不出什么好处来,你看他满腹牢骚,却立志甚佳,在作书的这部小说里,他却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呢。这人是皖中一个世家子弟,姓杨名杏园。号却很多,什么绿柳词人啦,什么沧海客啦,什么寄厂啦,困庐啦,朝三暮四,日新月异,简直没有一个准号,因此上人家都不称他的号,都叫他一声杨杏园。

在我这部小说开幕的时候,杨杏园已经在北京五年了。他本来孤身作客惯的,所以这五年来,他都住在皖中会馆里。这皖中会馆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拥挤不堪,只有他正屋东边,剩下一个小院子,三间小屋,从来没有人过问。原因是这屋子里,从前住过一个考三次落第的文官,发疯病死了,以后谁住这屋子,谁就倒霉。一班盼望升官发财的寓公,因此连这院子都不进来,谁还搬来住?杨杏园到京的这年,恰好会馆里有人满之患,他看见这小院子里三间屋,空堆着木器家伙,就叫长班腾出来,打扫裱糊,搬了进去。会馆里也有人告诉他,说住不得的。杨杏园笑道:“我本来倒霉,不搬进去,不见得走运;搬进去倒落得清闲自在,住一个独院子了。”人家见他如此说,也就由他。其实这个小院子,倒实在幽雅。外边进来,是个月亮门,月亮门里头的院子,倒有三四丈来见方,隔墙老槐树的树枝伸过墙来,把院子遮了大半边。其余半边院子,栽一株梨树,掩住半边屋角,树底下一排三间屋子,两明一暗。杨杏园把它收拾起来,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一间做为好友来煮茗清谈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愿和人同住,也没有人搬进来。

说到这里,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气。北地春迟,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几净,空院无人,对着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杨杏园随手拿了一本诗集,翻了几页,正看到那“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之处,忽然听见有人喊道:“杏园在家吗?”杨杏园丢了书本往外一看,却是他影报馆里的同事何剑尘,连忙招呼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何剑尘看见他桌上放了一本诗集,笑道:“你倒兴致不浅,其实我们难得有这一天假期,应该出去逛逛才是。”杨杏园道:“何尝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个消遣的地方来,二来我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到好处,多多赏玩一会,我觉比逛那龙蛇混杂的游艺场,却好得多。”何剑尘道:“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你消遣之所吗?这未免矫情太过了。这样吧,我来做个小东,请你吃小馆子,吃完了,我们去看中国电影戏儿,好不好?”杨杏园道:“吃小馆子我倒赞成,哪家好呢?这却是个问题。”于是彼此讨论半天,后来是何剑尘硬行主张,要到九华楼去。杨杏园道:“九华楼的扬州菜,倒有几样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不堪,老等没有座位。”何剑尘道:“去早一点,总可以不至于等座位的。”杨杏园道:“吃馆子要等座位,那也是个虐政。不过我常见一班吃学专家,越是窄小而又拥挤的地方,越是爱去,好像有什么学问似的。于是开馆子的人,他有展开局面的机会,也不展开了。”何剑尘笑道:“你能看到此层,也就于吃学三折肱了。”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七点钟,二人便坐着车子向九华楼而来。

杨杏园一进门,便觉油香酒气,狂热扑人。那雅座里面,固然是乌压压地坐了一屋子人,就是雅座外面,柜台旁边,三三两两的包月车夫,有的拿着毡条,有的披着洋毯,排班也似的站着。杨杏园回头对何剑尘道:“如何?我不说是无望吗?”那柜上掌柜的,不待何剑尘回话,便道:“楼上有座位,二位请上楼吧。”何剑尘对杨杏园道:“且上楼看看。”二人上得楼来,见这三间单间,早放下了帘子,里面杯盘争响,人语喧哗,闹成一片。外面散座,四张桌子,也全坐满了人。二人大失所望,正想下楼,一个伙计正从一个单间里出来,见了何剑尘,满面堆下笑来道:“三爷,你好久不来了啊。”说时,顺手搬两张凳子过来,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来,就是一顿乱擦,口里说道,“您二位请坐,这单间已经在算账,说话就得。”说到这里,何剑尘正要问话,只听见左边屋子里,一阵筷子敲盘子声,当当地直响,意思是叫伙计,或者催菜。那右边屋子里又喊道:“伙计!拿花卷来。”这伙计接连答应了两个“喂”字,转身就走。杨杏园笑道:“这伙计的职务,要是叫我干一天,我必然肝脑涂地。亏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乐此不疲。”何剑尘道:“什么乐此不疲,也是为‘吃饭’二字所迫罢了!好像夜静更深,人家都睡得甜蜜蜜,我们还是睁着两只大眼睛,在那电灯底下,什么内阁问题,什么国会风潮,把人家瞎账,正研究得个不了。扩而充之,彼此境况,都是一样啊。”杨杏园道:“言归正传,你看还是等一等座位呢,还是另走一家?”何剑尘道:“我是几天想吃这里的松鼠鱼和烧鸭炒芽菜,还是等一会吧。”杨杏园没法,也只好坐下来等,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只见西角席上,坐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穿了一身的哔叽衣服,胖胖的脸儿,嘴唇上养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一个年纪轻些的,穿了一身西装,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罗克斯眼镜,头上分发梳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雪白的一张脸,一根胡楂子也没有。杨杏园正在打量他们,那个穿西装的也回头向这边看来,他见了何剑尘,忽然站起来道:“何剑翁好久不见了。”何剑尘一看,原来是《内务日报》的主任凌松庐,便也站起来道:“久违!久违!”凌松庐道:“你是两位吗?我这席上正有两个位子,这面坐吧。”何剑尘道:“不必,不必,各便吧。”凌松庐哪里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杨二人坐下。何剑尘没法,只得坐上这边来。大家介绍之后,才知道那位小胡子系樟脑局局长,他的职务系在福建地方专办樟脑事宜,姓江,名大化,是用南洋华侨资格来做官的。这时添了杯筷,凌松庐点的菜,一碗一碗送上来。凌松庐对何剑尘道:“我虽然是福建人,就爱吃江苏馆子,北京空有几家闽菜馆,全不是那一回事。剑翁对于江苏馆子,自然是内行了,请你点几样吧。”又对杨杏园道,“我们虽然初次见面,却不必客气,请杨先生也点一两样。”何、杨头里少不得谦逊一番,后来点了几样炖鲫鱼、红烧鸽子之类。不一时,饭毕,凌松庐在皮夹里拿出一支雪茄,一面擦洋火,一面吸着。吸了两口,仰在椅子上,将右手大指、食指夹着雪茄,却用中指不住地弹烟灰,抬头望着江大化道:“吃过饭,哪里去玩?”江大化道:“还是胡同里走走吧。”凌松庐对何剑尘笑道:“你看如何?”何剑尘道:“我却是一家相识的没有。”江大化道:“过于客气,这里拐弯就是韩家潭,何不走走?”杨杏园看见何剑尘那个样子,是有点动心了,因对他们三人道:“他处无不奉陪,逛胡同我却是个十足门外汉,那是要除外的。”凌松庐道:“要去自然大家同去,一个也不能少。”何剑尘道:“杏园!你就去吧。你不是说过,北京各级社会,连车夫聚会的小茶馆,都得实地调查一下吗?那么,像这南北驰名的八大胡同,怎样能不去一广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还想第二次呢。”杨杏园心里想道:“果然这八大胡同,只徒闻其名,究不知里面是怎样一回事,不如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实地去调查看看。”他这样一犹豫,何剑尘笑道:“没有什么问题,去吧去吧!”这时,伙计算上账来,凌松庐抢着会了账。杨杏园觉得决然而去,对不起人,只得随着他们下楼。一行四人,出了九华楼,凌松庐的马车,何、杨的包月车,早都拢了过来。江大化对凌松庐道:“这一点路,我不要坐你的车子了,我们走了去吧。叫车夫在松竹班门口等如何?”何剑尘不觉失声道:“呀!松竹班吗?”凌松庐道:“这个‘呀’字,下得可怪,我们非到松竹班玩不可!看是怎么一回事。”何剑尘只是微笑,一声不响。杨杏园对他们这些话,却完全莫名其妙,只得低头跟着他们走。

不一会,来到松竹班门口,江大化早一脚跨进大门。杨杏园见那院子拐角上,几个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几条板凳上,见他们进门,都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人,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个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贯耳地响了出来,不由得吓了一跳。看何剑尘他们,却丝毫不为介意,杨杏园也就装作没事似的,跟了他们进院子。杨杏园一看,那些屋子,都是电光灿烂,素帘低垂。有几间屋子,玻璃窗里的窗纱掀起了一只角,有几张雪白的面孔,在那里向院子里张望。这时跑过来一个穿黑袍子的,低声下气地对江大化道:“诸位老爷有熟人吗?”江大化正要答话,杨杏园只见南屋子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骂那穿黑袍子的道:“饭桶!人也勿认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地对何剑尘道,“今天是哪一阵风,把你何老爷吹来了?”凌松庐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来的,哪里是什么风。”那姑娘便笑着对凌松庐点点头道:“谢谢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门口一边,把一只手高高地将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让着大家进屋子。杨杏园在这个所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进得屋来,少不得四围观察一番。这屋子是两间打通的,那边放了一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帐子顶篷底下,安了一盏垂璎珞的电灯,锦被卷得齐齐整整,却又用一幅白纱把它盖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摆了几样古董。窗子下,一张小梳头桌,完全是白漆漆的,电灯底下,十分地亮。小桌上面,一轴海棠春睡图,旁边一副集唐对联,上写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期。”上衔写着“花君校书一粲”,下衔是“书剑飘零客戏题”。杨杏园想道:“原来这位姑娘叫花君。这副对联,却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边,三面三张沙发椅,中间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边一张小条桌,上面也有笔砚文玩之类,一个小铁丝盘,里面乱堆着上海流行的几本杂志。右角上一架穿衣镜,镜子边一架玻璃橱,桌后头斜叠着一架绣屏。壁上除挂了四条绣花屏外,还有一副集唐的对联,是“却嫌脂粉污颜色,遥指红楼是妾家”。杨杏园正在这里观察,一个三十来岁的娘姨,递了一支烟卷过来。他本不抽烟,但是拒绝不抽,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恐怕犯了规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杨杏园燃烟,一面含笑问道:“贵姓?”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姓杨”,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好!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何剑尘笑道:“哪里有什么情话。我们是在这里办秘密交涉。”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啥个秘密交涉?倷又瞎三话四。”因指着杨杏园道,“你看人家多规矩!”何剑尘道:“人家是个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五阿姐”,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问道:“是谁?”花君道:“是梨云老七。”何剑尘道:“你叫她进来坐坐。”花君道:“好,我去叫她来。”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地,将梨云推了进来。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梨云对何剑尘道:“倷说啥么事?”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一粒地往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倷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何剑尘只咯咯地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凌松庐道:“一进门,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阵大风,直吹得窗扇咯咯咯地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道:“我看你们三位,还有的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庐哪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吧,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杏园,对他点头,微微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三月,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吧。”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地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作个什么诗,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作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作几首纪事诗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苦?睡吧。”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杏园!杏园!贵客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里?”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个吗?”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做什么?”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往海里一跳。杨杏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救人”,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作“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地减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早起来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我自然去,但是这远的道,车夫怕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数家珍地说了下去,很是有味。长班气吁吁地跑进来说:“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遛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经把马牵去了。”徐二先生听了,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便骂着走了。杨杏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缠”,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往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赚的几十块钱,做什么用了。”黄别山笑道:“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清早起来,什么牛乳点心,闹个不清。”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杨杏园笑道:“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讨厌已极。今天上义地里去,我懒和他们一起,我们两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黄别山道:“我本不愿和他们一起去,既然你来邀我,那我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杨杏园道:“来去三四十里,路太多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再雇驴子如何?”黄别山只得勉强答应,便吩咐了长班,锁住房门,二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人各雇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时,乡村的柳树,都已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一棵浅红的杏花,开得非常地茂盛。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杨杏园把鞭子指着那妇人道:“我看他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黄别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妇之所以为村妇。若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不必穿衣吃饭了。”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口。下了驴子,那大门里的狗,听得生客说话声音,汪汪地吠了出来,随后就走出一个庄稼人。他看见客来,料是来祭墓的,转身就往里面报告去了。杨杏园看这大门口,也挂了两块牌,一边是“义园重地”,一边是“闲人免入”,他心里已觉得多此一举了。走进门,看这个厅的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杨杏园一看,上面写道: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义地,均系状元,翰林,

进士,员外郎,钦加一品衔,巴图鲁,耀武将军,大

同府知府,直隶州,一切名人安埋之处,自应细心照

应,本管理员接事以来,更慎重其事。隔村顽童,鸡

猪牲口,均须禁止入内,特谕尔园丁知之。此谕!中华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义地管理员王印

杨杏园看那“管理员”字样之下,还有一块四方的朱印、一块小的长印。仔细一看,方印是“皖中义地管理员”七个字,长印是“皖中义地”四个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穿青夹袍,外套天青大团龙旧缎子马褂。虽然不知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虽然不知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两年的成绩。他一张漆黑的脸,画满了皱纹,嘴上留了两撇胡子。他看见黄、杨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杨杏园一想,大概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称的管理员,便和他点点头。那管理员道:“今天怎么就只您二位来?还有那财政部的刘老爷、众议院的徐老爷呢?”杨杏园道:“我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也就到了。”那管理员就将他二人往里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围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冢。菜地和坟地交界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和柳树。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成林,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里头,正被风吹得乱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个芦席帘子,旁边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大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便要过去祭墓。黄别山失声道:“哎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香纸也没带呢?”杨杏园道:“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我们不过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黄别山道:“不是那样说,要有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一个头,我觉得对于今天的来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坟本就是个迷信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了。”杨杏园笑道:“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黄别山道:“那只好等他们来了。”那管理员道:“您二位不嫌脏,就请到屋子里坐着等吧。”杨杏园道:“不必,我们到柳树底下去坐最好。我们可是口渴得了不得,请你给我们点茶喝。”那管理员道:“有,有。”便叫园丁搬了一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桌子,和两条摇动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树底下,又亲自拿了两只粗瓷茶杯、一只瓦瓷壶放在桌上,转身又忙着张罗开水去了。

杨杏园轻轻地对黄别山道:“像这一员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做官的,是不能比他再苦了。”黄别山道:“这种挖苦的话,留得报上批评总理总长吧,何必对他发这些议论?”杨杏园笑着往树上一指道:“你看!”黄别山抬头一看,只见树上钉着一块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面写道:“照得栽种树木,所以保护森林。禁止他人攀折,一再告尔园丁。以后格外留神,莫负本员苦心。”杨杏园笑道:“这一位,关起大门来,大做其本员,却不知道有多少园丁,还要他常常闹告示。”黄别山笑道:“这和学生会的学生,在会场上自称本席,都是一样的意味。”说时,园丁提着一壶开水来泡茶。杨杏园问道:“你们有几个同事?”那园丁翻着大眼睛,莫名其妙。黄别山道:“他问你有几个伙伴儿。”那园丁道:“咱们这外面,还有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时候可真忙,总要七八个人,才忙得过来。闲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也是白闲着。”杨杏园道:“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地往下问,忽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会馆里的人,已经全来了。一群人的后面,挑着两挑子祭品。那管理员左一揖,右一揖,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这时,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团。

杨杏园要避开他们,便拉着黄别山向坟堆里走来。只见那里西北犄角上,白杨树底下,火光熊熊,有一个人在那里鞠躬。杨杏园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学生,叫吴碧波的,因问他道:“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鞠躬?”吴碧波叹了一口气,指着祭的坟道:“这里面死的,是我一个同学。他家里,只有一对白发双亲、一个未婚妻,他因不愿意和他未婚妻结婚,赌气跑到北京来读书。谁知他父亲越发气了,断绝他的经济,他没有法,一面读书,一面卖文为活。只因用心太过,患了脑溢血的病,就于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怜他千里孤魂,今天特地来祭吊一番。”杨杏园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像你这样,才算得朋友。”吴碧波道:“这坟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来这坟,全用蓬松的细草盖住,很是齐整。坟面前,有一丈见方的一块草地,有一株榆叶梅、一棵桃花,坟的左边,还有一棵白杨树,坟面前竖着一块牌,上书“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杨杏园道:“布置得好。”吴碧波道:“这两棵花,是我早几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杨杏园道:“好!这比只鸡斗酒,恸哭故人之墓,用意还要深一层了。”吴碧波道:“咳!犀草!记得去年今日,我们还同在万牲园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却是我来祭你的墓。你常告诉我,倘若死了,那现成的挽联‘生为谁忙?学业未成家已破。死亏君忍,高堂垂老子犹啼’,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无’字,就可自挽,谁知道这话真对了啊!咳!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说罢,不觉泫然泣下。这时,一阵风起,把那纸钱灰,吹得一丈来高,只是打胡旋,白杨树叶子,瑟瑟地响个不了,杨杏园不免一惊。欲知他为什么着吓,请看下回。

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却说吴碧波看杨杏园惊慌的样子,便问他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刚才这一阵旋风,我只觉得鬼气扑人,所以吓了一跳。走吧!这位张君,大概不愿我们在这里啰唆哩。”黄别山站在那边,正等得不耐烦,见他们来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来。杨杏园见草地上摆着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许多纸剪的招魂标,分插在各坟顶上。杨杏园对黄别山道:“这完全是我们南方的规矩。看见这些东西,好教人想起故园风景。”吴碧波道:“只是少了一样,妇人们的哭声。”杨杏园道:“果然,这种清明野哭,最是教人听着断肠。若是这地方,要有妇人哭声,我真要替这些死者剪纸招魂了。”吴碧波道:“我的路远,我要先走了。”杨杏园道:“你是在城门口骑驴子来的吗?”吴碧波说:“是。”杨杏园道:“那么,我们三人一阵走好了。”说着,三人离了义地,骑驴进城。那位管理员,因为要招待众议院的徐老爷、财政部的刘老爷,也没有出来欢送。三人骑着驴子,到了永定门,吴碧波便回学校去了。杨杏园和黄别山,也缓缓地走回会馆。

走到香厂,已经是灯火万家,只见对面一辆崭新的包月车,点了四盏水月电灯,飞也似的走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丽人,穿一件葱绿印度绸的旗袍,越觉得颜色鲜明。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见杨杏园,对他笑了一笑,微微地点了一个头。杨杏园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豫,来不及点头,那车子早拉得去远了。杨杏园想道:“我刚才这么木鸡也似的,人家招呼过来,也不理她一理,人家岂不要骂我搭架子吗?”心里想着,口里却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黄别山说话。二人沿着马路边上走,不一时,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已经到上报馆的时候,便坐着车子上影报馆来。编辑部里的人,都已开始工作。何剑尘面前摆着一大堆信件和通信社的稿子,他拿着一把洋剪子,敲着大餐桌子,正在那里出神。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说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杨杏园道:“今天到郊外去了来的,晚饭未免迟一点,我刚才走香厂过,还碰见梨云。”何剑尘见他想说不说的样子,知道内中有文章,便对他笑道:“做事要紧,我们回头再说。”便低了头去剪通信社的稿子。杨杏园也在何剑尘对面坐下。何剑尘忽然失声道:“咦!凌松庐被捕了。”杨杏园道:“就是我们在九华楼同餐的那个凌松庐吗?”何剑尘道:“可不是他。究竟不知什么缘故被捕。若说他那个报会出乱子,我是有点不相信。”他们同事的一个翻译,叫史诚然的,坐在那边,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这事我很知其详,是一篇好的社会小说。要在早十年,有这一桩事,那就了不得了。”何剑尘听了这话,拿出一根雪茄,把嘴衔着,燃着吸了一口,靠在椅子上,衔着烟问史诚然道:“我愿闻其详。”史诚然笑道:“我先问你,凌松庐是哪里人?”何剑尘道:“他是一个南洋华侨罢了。”史诚然摇着头道:“不对。”何剑尘道:“他原籍是福建人。”史诚然道:“也不对。”何剑尘道:“你说,他是哪里人?”史诚然道:“他不是大陆人,他是台湾人,因为在南洋跑过两回,就冒充华侨的招牌。他这回案子,有点拆白的意味,正合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偷韩寿下风头香’。”何剑尘跷起一只脚来,把身子摇了一摇,说道:“这事慢慢有点趣味了,你且仔细地说。”杨杏园道:“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演文明戏。”正要往下说,排字房徒弟,却已连来两次,催他们发稿子。杨杏园道:“快点发稿子吧,要像这样谈笑风生地闹下去,明天只好停刊了。”这才大家止住了说话,各人发各人的稿子。稿子发完,大家到客厅里吃稀饭。何剑尘对史诚然道:“现在没事了,你且把这段风流史说出来。”史诚然道:“京津一带,有一个张四,外号‘驸马爷’,你们是知道的了。”何剑尘道:“他和凌松庐有什么关系?”史诚然道:“关系深得很啦,他们正是情敌啊!这话很长,容我慢慢地说。张四的二妻舅方子建,向来有‘名士迷’的外号,这几年睡在南边玩古董抽大烟,老头子手上分下来几个钱,已经是花完了。近来因为他的族兄和极峰方面有点关系,他找了这点机会,就来京打算弄点事混混。靠着他老头子那一世之雄,今天到旧国旧都来,谅也不至于没有饭吃。果然,极峰顾念旧交,给了他一个高等顾问。方子建虽然做了个出山泉水,也还值得。他先来的时候,本住在族兄家里,后来因为种种的不便,就搬到内务日报馆里去住。这《内务日报》的房子,正是他族兄的产业,十分地宽大,他也很愿意住,不料就从此生出风波来了。原来办《内务日报》的凌松庐,也是一个广结广交的朋友,别的不说,就以他办的鸦片而论,便非他人所可及。听说他有几个听差,都烧得一口好鸦片。他烧的法子,也和人不同,预备一百个烟斗,一个一个先把烟装上。吃的时候,不必临时烧烟,吃完了一口烟,就换一个斗,又没有烟灰,又手续灵便。凡是在他那里抽过烟的,都称赞抽得淋漓尽致,至于烟土的香甜纯净,犹其余事。他报馆里,有这一种特别的珍品,于是一班达官贵人,趋之若鹜,都要一尝异味。凌松庐也就趁此机会认识许多权贵。这位方子建公子,搬到内务日报馆来住,头里也和凌松庐气味相投,凌松庐还把方子建作的诗,大批地在报上发表。也是冤家路窄,方子建的妹妹方镜花,一天从天津到北京来,找她的二哥,一进门,就看见凌松庐。在男的方面,看见人家哥哥在这里,当然要慎重一点。哪知道这女公子倒毫不客气,眉开眼笑的,开口就说:‘哟!老五呀!你也在这里吗?’方子建说:‘这倒奇怪了,我和他还是初交,你怎么会认识他?’方镜花说:‘我们在上海早就认识啦,你不知道吗?’方子建看见这种情形,已看破了五分,只好搁在肚里。原来方子建和他大哥为着政见的差别,虽然有点不合,他这个妹妹,却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焉能做那煮豆燃萁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教训他的妹妹。哪知道这位女公子,她反而自由自在的,也在内务日报馆住下了。又有一天,凌松庐请客,除请大批达官贵人之外,还请了方氏兄妹。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捣乱,借着酒盖了脸,在大庭广众之中,便和她阿哥开起谈判来,说道:‘二哥!张四这个负心的,他已经有了吴玉秋了。我们老爷子没了,他没有希望了,哪里还要我呢?好哥哥,你就做个主,把我嫁给凌五吧。’回头就对凌松庐说,‘老五,你说好不好?’方子建听了这话,把脸都气黄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说什么,而且这女公子,也是幼年娇养惯了的,自己也驾驭不了,只气得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在席的人,只得敷衍方子建的面子,连忙说:‘令妹喝醉了,你随她去吧。’谁知方镜花一不做二不休,站了起来,大演其说,说道:‘谁醉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恋爱自由的时代,张四既然要了吴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肚皮的,不问我的事。二哥要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呢,我也能够和张四离婚。这个年头,就是老爷子在世,做了当今的万岁,也管不了我。’说罢,气勃勃地走进别屋子里去了。只听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着嘚嘚地乱响。大家都闹得不欢而散。演过这幕戏以后,方子建已经是气极了。这时,一班抽大烟的来宾,还没有全散,方镜花偏偏愈激愈厉,带着三分酒意,问凌松庐道:‘热得很,我要洗澡,你们这里的浴室没有坏吗?’原来这内务日报馆,是方子建族兄自盖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镜花正是明知故问。当时凌松庐一迭连声答应着说‘预备好的’,便教人引着那位小姐去洗澡。谁知她一进浴室,又嚷闹起来,说是水管放不开,要人替她放水。凌松庐带笑说道:‘说不得了,我来伺候你吧。’凌松庐刚进去,方镜花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这门是有暗锁的,一关就锁上了,一直过了两三小时,这门才开。那一班抽大烟的朋友,一桩一件,眼见耳闻,口里虽说不出来,却很不以为然。方子建虽有海样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里去,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族兄说:‘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对子建说了一遍。于是昨日下午,凌松庐就被捕了。”他把这一段话说完了,稀饭也吃完了。杨杏园和何剑尘都叹息一番,认为古人说“生生世世不愿生帝王家”这一句话,大可研究。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两点钟,大家便各自出了报馆回家。何剑尘等杨杏园走到门口的时候,笑道:“我还有一句紧要的话对你说,刚才倒为谈天忘了。”杨杏园站住脚,便问什么事。何剑尘想了一想,说道:“明天再说吧,也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完的。”杨杏园没再问,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们在编辑部里见面以后,何剑尘却一字不提,只是低着头编稿子。杨杏园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吗?”何剑尘道:“你不要问,赶快编稿子,回头再说。”说毕,对杨杏园使了一个眼色。杨杏园知道这里面有用意,也就不再问。一会儿稿子编完,何剑尘道:“天天晚上,这餐照例的稀饭,教人也吃厌了。杏园,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时候哪里去吃东西呢?”何剑尘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广东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哪一项。”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除非是那上海马路化的韩家潭陕西巷。但是漏静更深,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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