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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6 08:5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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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荣德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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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啼乌

苍狼啼乌试读:

一、跛足苏丹和哀叫的羊

来了!它们来了!

头羊后蹄微曲,前蹄直立,雄峙在荒原突兀的岩石上。

头上弯弯的角,象两张大扇镰。

它伸着长长的脖颈,侧着头,睛光四射,环视着荒凉凄暗的荒原,那里很象一块年代久远霉烂了的地毯,没有一丝亮色。

突然间,咩儿一声,凄楚惊惶的叫声裂破冷峭的漠原长空,头羊跃下山岩,黑褐色的莽原上如同闪电般带起一道灰白色的瀑布。塔克拉莽原的野羊,连锁跃动着冲下山岩,向着苍郁连绵的荒原深处奔去。

来了!暴君来了,无声地象黑色的箭从冥蒙的夜色里射出来,没有声音,脚步象草尖上刮过的风。跃动的身躯象拉弯的弓,弹射时四蹄几乎攥成一堆,尖耳朵挺直,头往前闪挣,尾巴象毛掸似的一挺,象舵维持着平衡,使窜腾跃空的身子能够一两米、一两米地跃进。

亚细亚狼,凶狠残暴的亚细亚狼群正在围追塔克拉野羊。

头狼,那瘸腿的被蒙古族牧民称作跛足苏丹的白脸花狼,猫在土丘后面,蜷曲成一个灰色的团团,惟有那脸上的几撮白毛掩盖不了。它身子压得很低,前胸几乎紧贴在地面,耳朵直立着,耳廓神经质地颤动着,不时转换角度,那双很少眨动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他们在等待着,有着极大的耐心,等待着猎物近身。

那群被从高原草甸驱赶到这无垠荒漠之中的塔克拉野羊,踢起灰褐色的尘埃,趵得沙飞土扬,向这跛足苏丹猫身的地方奔腾而来。

多么巧妙的战术,围追加堵截。

如果你抬高位置,俯视这沙漠边缘即将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情景,你会由衷钦佩跛足苏丹的胆识,它只带了几只小狼兵伏马陵道,大队青壮正在塔克拉野羊后方穷追猛撵。

塔克拉野羊奔跑着象一条灰白色的河流,当跛足苏丹带着它的子孙突然出现在土坎上,发出一声冲击的嗥叫时,如同流水遇到了拦挡的水坝,势头顿挫住了。

头羊惊恐地摆了摆粗大的弯角,咩儿一声怪叫,扭头折向左方,潮头立即横转,象漫溢的汛水……

跛足苏丹出击了,利用羊群惊呆顿挫的瞬间,它疾射出去,如同利箭,扑上去,一下咬住了一头塔克拉野羊的后腿,抬头猛一甩,把那羊掀翻在地。

小狼立即蜂拥而上,咬喉管、撕皮肉……

饿狼围定了羊群,开始号叫,饥饿的呼号此起彼伏,开始象怨诉,接着象儿啼,往下越来越高,令人毛骨悚然。

塔克拉野羊群中有的开始颤抖,这种哀号是一种无形的心理压力。

头羊在选择突围方向,弯角斜竖象抽出鞘的剑。饿狼在捕捉战机,那燃烧的眼睛仿佛要吞食整个塔克拉野羊群。

跛足苏丹站在一丛红柳跟前,居高临下,它把耳朵伏了下来,尾巴夹在两腿间,浑身的毛好象钢针一样扎撒着。外形看那么富态,那么善良。

突然,跛足苏丹发出一声奇怪的嗥叫,顿时,十几只身强力壮的大狼发疯似地冲进塔克拉野羊群。

塔克拉野羊用自己的弯角,保卫着队伍里的弱者。然而,跛足苏丹指挥的队伍有着丰富的经验,专找那些瑟瑟发抖的塔克拉小野羊。残暴地咬断它们的喉管,血喷溅出来了,洒在莽原的小草上,星星点点。

塔克拉野羊在丢失了五个伙伴以后,终于冲出了重围。

跛足苏丹领着狼子狼孙仰天长嗥着,似乎在向上苍祷告,也似乎是胜利的欢呼,然后埋下头去有滋有味地吮吸血浆,吞食美味。

饱餐一顿以后,跛足苏丹瘸着那条当年偷入蒙古人羊圈偷羊时,被牧民用棍打折过的左后腿,蹒跚着又去追赶塔克拉野羊的踪迹去了。

翻过九十九道戈壁沙海,跨过九十九座高山冰川。

白云似的羊群走向甘泉,红霞似的马儿奔向草山。

吐尔扈特蒙人啊!

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是成吉思汗子孙的家园。

……

他们是唱着这支古老的民歌从沙漠深处走出来的,如今又唱着这支古老的民歌走回到沙漠深处去。

驼铃丁咚响着,头驼双峰中间埋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蒙古族老人,歌声就是从他苍老的嗓子里飞迸出来的。浑厚、苍凉但送得很远。

他叫巴特尔,是这支由六匹骆驼组成的驼队的响导。

巴特尔头戴着旱獭皮做成的帽子,裹着光板滩羊皮大氅,里面还有一件羊皮坎肩,端坐着任驼峰摇晃,身子只随着骆驼的步子起伏颠簸。他虽是响导,却很少拉着驼缰在沙原里行走,总是坐在他训练出来的那头双峰头驼上,翘着脚似睡非睡地赶路,似乎他不需要用眼睛去观察前方的道路,指挥驼队行进。

他是靠特殊的暗号同头驼通话的,用手碰碰头驼的右耳,那表示着需要朝右转弯;用手碰碰左耳,不用说,头驼会把驼队领向左弯;拊拊头心,头驼便小跑起来,抚拍脖子,头驼则悠悠地散步。头驼的每一声呼噜似乎都是按巴特尔的节拍进行的。六匹骆驼由长长的缰绳连在一起,头驼脖子下挂着个铁制的驼铃,尾驼也同样有一只驼铃,那家伙响起来叮咚叮咚,前呼后应还是很有些气势的。

在死寂的沙漠里,驼铃几乎就是生命的钟声。

从前往后数,第三匹骆驼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身黄斜纹人字呢军装,水洗日晒已经褪色了,不过质地坚固,依然显示着军用品的优质。裤子稍新一些,草绿色也浓一些,裤脚挽了两道箍,脚下是一双高腰解放鞋。大漠人特有的黝黑的脸上架着一付镜片圆圆的近视眼镜。镜架普通得很,是常见的那种赛璐璐镜架。右耳脚已经断了,用细细的铜丝缠了十几道,以起加固作用。惟有这副眼镜能透露出一点信息,告诉你他是个知识分子。是的,他是个气象学家。大漠北端塔米亚尔气象站的工程师赵翔鹤。

最后这匹骆驼上坐骑的是一位标准的骑士,红五星帽徽,红平绒领章,手里端着一支崭新的自动枪。他总是那么警觉地注视着前方,紧紧盯视着前方骆驼上那个灰白色的身影。他叫郭卫东,入伍才二个月。

征兵动员令说:“毛主席的红卫兵要为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贡献自己的青春、热血甚至自己的生命!”

郭卫东咬破自己的中指写下血书,那是一个十六寸铝锅大小的“忠”字。

到部队后听说火箭、核试验基地的前哨气象站需要警卫员,他又一次写下血书“忠”,要求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塔米亚尔气象站去经受最最严峻的考验。他立正着高举右拳朗诵了一条语录:“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然后接过了部队长赠给他的小小语录板,那是一块二尺见方的小黑板,上端有一个醒目的五星,五星下有“毛主席语录”五个字,以下便是空白,供随时记录“最新最高指示”用。这是最神圣的礼物,既包括着信任,也包含着关怀。在他自动枪右下方,显露出斜背的一窄溜皮带,那是收音机的背带,收音机妥贴地靠着右股,那是塔米亚尔气象站站长临行前配备给他的另一件武器。小黑板挂在驼架左侧,上面的“最新最高指示”是“横扫一切年鬼蛇神!”。小黑板旁边还有一只红色的包包,那是放“红宝书”的地方。

郭卫东这三大宝是时时不离身的,只要下骆驼,那么,左肩右斜的是子弹袋、红宝书,右肩左斜的是自动枪、收音机。小黑板则反背在身后,原先小黑板上的铁挂让他搞掉了,用窗勾圆钉钉在上沿两端,然后,系上一根红绸子,背时红绸子往脖子里一套,小黑板就稳稳当当地贴在后背上了。

驼队离开阿赫马多车站已经十多里地了,赵翔鹤还在时时回头探望,阿赫马多车站已经被树木、沙包挡住了,惟有烟囱里冒出的烟在袅袅上升。“唉!”赵翔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说什么呢?世界大了什么稀奇事都出。基地命令塔米亚尔气象站派员到阿赫马多车站领取从北京运来的气象新设备,塔米亚尔气象站真正的气象专家就赵翔鹤一个,不让他来吧,新气象设备没别人懂得,戳弄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让他来吧!站里惟一的一个黑五类分子,跑了也不得了。站长为此大伤脑筋,最后,还是下了下狠心把赵翔鹤派了出来,作为防范措施,那便是郭卫东和他的那支自动枪。

赶了十天路程,好不容易从沙海里滚出来,到了阿赫马多车站,那知站里站外打听遍了也没有什么气象器材。原来,器材没有卸下来,附近军垦农场的红卫兵把列车押回北京去了,大串连啊!这风刮到大漠这边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但毕竟刮到了。要上北京去见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他们的革命行动谁敢拦阻呢?司机被一片红灿灿的语录包围着,不走也得走,器材没长腿,装卸工都造反了,只有跟回去。

没有接到气象器材,似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感情波动,不声不响地住了客店,干等两三天。赵翔鹤请求那个嘴巴上刚刚冒出一点绒毛星星的小伙子:“郭同志,怎么办?”

郭卫东到是干脆:“我去打电话,不回去在这里傻等?”

驼铃又叮咚响了起来。

巴特尔似乎是机器人,按这位解放军战士的指令不折不扣地行动着。

回塔米亚尔气象站的路走了十分之一。

太阳从东边的沙丘后面爬了上来,红红的象个刚从炭火炉里拖出来的铁饼,那桔红色的光芒投洒到沙海上,顿时沙砾映射出橙红的色彩,那橙红的沙海一望无际,波迭浪涌一片灿然。等太阳升到杆多高的时候热浪就开始灸人了,而此时此刻,太阳当顶跟大漠成直角的时候,他们的头上仿佛悬了一盘巨大的烤炉。

驼队行进得越来越艰难了,没有树,没有荫凉,惟一可以遮荫的是骆驼肚皮下那一小片地方,然而,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浪,依然烤得人难以忍受。

赵翔鹤不时望着腕上的表,希望指针走得快一点,只要太阳西斜下去,金针般灸人的光芒就会收敛起它的毒芒。他那表来自北方那个国家,那是当年他在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时在莫斯科买的,除了计时外,还有罗盘的功能,沙漠行进没有罗盘指示方向是很容易迷津的,而每一个在沙漠中走过的人都很清楚在沙漠里迷了路,那意味着什么!

赵翔鹤仔细地看了看表上的罗盘,校正了一下方向,塔米亚尔气象站在正北偏西三度。“哎!革命大方向可不能偏!啊!偏到了老修那边可就……”郭卫东见赵翔鹤看表,叮咛中带有某种警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了看自己带的那只罗盘,把自动枪从背后拉到了胸前。

驼队仍在行进。沙漠此时真象火海,赵翔鹤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表,手搭凉棚望望前面数不尽的沙丘,望不断的沙海波浪……

巴特尔仍然在头驼背上,他支着一张羊皮做成的遮阳伞,一米来长的红柳条上栓了张光背羊皮,象帆一样支楞着,四蹄舒展,荫影虽小却也遮住了上半身,不至于晒得头晕脑胀。

巴特尔微闭着眼似乎在想什么……

赵翔鹤发现自己的思路被灸火的太阳牵动着,太阳在旋转,思维也在旋转,驼铃叮咚,巨大驼掌迈动时踢起沙粒有节奏地沙沙响着。路还很远很远,沙漠里很静很静……

突然间他听到了淡淡的云影外的九天里传来一支美妙、动听的歌声 “太阳!太阳!照照我!

……

啊!妈妈!是妈妈在唱。“妈妈!你说的延安在那?”“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们能到吗?”“冲着太阳走,一定能找到!”

……“太阳!太阳!照照我!”

妈妈!一位倔强的川北山村姑娘,大脚板、包着头,任谁见了都说她象后生,她是红军后勤供给科长。怀着身孕,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跟随着红军长征。

张国焘指挥西路军向荒无人烟的青海、新疆撤退,结果陷入了马步芳、马鸿逵匪帮骑兵的重围。

父亲!一个红军师指挥员。他英勇战死了,死前留下一句话,他告诉妈妈:“向着太阳走吧!到延安,找中央红军……把孩子交给革命……”

妈妈要父亲为未出世的儿子起个名字,就在此时,天空传来鹤唳声声,那鹤鸣九皋声给父亲以启示,他指了指天空飞过的鹤群,没有把话说完……

马匪杀光了所有的男人,血流成河,映着女人们屈辱的背影。

马匪燃起了篝火,用剌刀逼迫女红军脱光衣服为他们跳舞取乐。

熊熊的篝火里投进去一个身影……

火舌嘶叫着拥抱着痉挛的躯体,她倒下了,灵魂和风采却升腾直冲霄汉。

一个,又一个,红军女战士中的强者几乎要走共同的升华之路。

马匪们震惊了,闻着人肉焦灼的味道,难以想象还会有取乐的遐趣。

分割了。象得胜者分配奴隶,匪首挑漂亮的先拖走,渲淫泄欲是匪帮们的另一种乐趣。“哈哈!这里还有一个带犊子的,谁要?别有风味。”“我要!”一个形容猥琐的土匪扑上来拉母亲。一旁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啪!”母亲给了他一记耳光。“妈勒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赏给你了!老麻子。”小头目有些恼火。“赤匪婆……还想赤匪汉子吗?来!跟老子睡上一觉,比比滋味。”那麻脸猥琐者扑上来撕扯母亲衣衫。“通!”一旁飞来沉重的拳头,把老麻子打了个趔趄。“妈勒巴子!你没有姐姐妹妹?看着这大肚子还想作践人?”“臭皮匠,你是不是看上这娘儿们啦?形容猥琐者面对着裹着大袍的粗壮汉子心下怯了三分,忿忿却又不敢张狂地嚷嚷:“好!好!让给你,让给你!”“那好!这女人归我了!”“带犊子也要?”“要!”

妈妈归了那个人们叫他臭皮匠的土匪。

俘虏!那便是张国焘创造的人间悲剧。

二、枪劫军需列车的饥民

800,写作八零零。读作八洞洞。

是农场还是村子?

是农场也是村子。

一排废弃的地窨子。

又一排废弃的地窨子。

沙土已经堵塞了门扉,半地下式的地窨子有的只露出了一点点上门框。

红砖墙、红柳篱巴、绿色的胡杨……那一排兵营式的房屋……

不象寻常村庄那样,村头巷尾总有许多孩子嬉戏,捉迷藏、跳房子、扮新嫁娘……这里沉寂得很,似乎久久没有人居住了。

驼队就在村口停下。“喂!村里有人吗?”郭卫东手拢着音喊。“谁呀!”左近的屋门“依呀”一声,里面钻出来个中年汉子,一身褪色的黄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一根草绳子扎在腰间,破绽露花的袖子套着一个水红色的红色臂章。这里气侯变化无常,中午光身子,晚上要穿棉袄,他这身行头,大概是四季咸宜的,油渍麻花斑斑驳驳。“村长在家吗?”“毛主席万岁!”他出示小红书,呼喊了一句口号。

这突然的举动,使郭卫东愣怔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回答说:“万万岁!”“啥事?”“我是问你们村的负责人呢?”“打倒了!”他吸了一下鼻涕回答。

郭卫东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革命委员会呢!有没有?”“主任!”“对!”“我就是!”他又吸了一下鼻涕。“解放军同志,你们想干什么?”“借宿!”“好的好的!这边请!这边请!”

现成的空房子。“怎么?没有人住?”“先前有,劳改犯,右派……都走了,空房子……关里来的盲流一户户落下,地就交给他们种了……”“这儿是劳改农场?”“先前是……要不怎么叫八零零呢,一共八百个右派……如今不是了,都是贫下中农……我是……复员军人……山西洪洞县人……逃荒到这里来的……”“好吧!我们就住这里了,骆驼请你派人喂一喂!”“好好!”

八零零……

烟尘滚滚、浩浩荡荡……

一个逝去的年代,岁月的重雾里驰出一队长长的车马。

大军,不是巡逻的铁骑,不是征战的步队。

这是一支大军,却是一支撕去了肩章、符号和闪闪军徽的队伍。

黄土高原的尘土,腾格里大沙漠的风沙已经使军装的草绿色褪成了土黄,就象春天茵茵的绿草已长到秋未,人们的脸上象搽了一层厚厚的粉,前襟上除了褶皱处外,落满了沙尘,活象从活埋的坑里、坟里钻出来似的。黄风沙尘象一道旋转的烟泡,顺着地沟打着唿哨扑向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人人脸上罩着死灰色,个个愁锁眉梢。唯有胶轮大车滚进的吱格声单调地响着。

这是西出阳关的大道,这是条空旷、干渴、荒漠的大道。说是道路,其实和荒原差不多,从这条路的任何一个点下道,便是一个新的起点。可以在荒漠的土地上走出任何一条新路来。要不是历朝历代的废弃物,动物骨架作着指路标,在这极其空旷的原野上是极容易走错方向的。

道路很象小伙子头顶发际的分路,把黄黄的空蒙的、死寂的漠原分成两半,你处在驼背这个位置去看,右边一半大,左边一半小,因为左边一半连着高高的沙山,右边一半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

寂静,除了望不到边际的荒凉世界,再就是凄厉嘶鸣的风了。

沙岗象一个驼背的老头,衰弱地俯伏在荒原上。

荒凉,悲惨的景象随处可见,死骆驼的骨架,驿车的残骸,破碎的水罐,枯枝断椿、残垣断壁,只有这一些遗存的东西才使人毫不怀疑这是地球而不是月球或是别的什么星球。

大车上横三倒四卧着人,有的把脚伸出车外,有的架在别人身子上,尽管尘封土盖,但偶尔露出的胳臂腿上那白肉细皮总还能告诉人们,这是一支来自遥远城市的大军。

是的!这是一支军囚的队伍,没有多少看守押解的军囚,八百壮丁,四百六十名眷属,一千二百六十余人的军囚队伍,西出阳关。“喂!大家直起身子,抖抖精神,前面快到啦!哎!赵翔鹤,别睡啦!江小柱、王军山都醒醒……”

那个小老儿,就是他还是那样精神奕奕地奔前跑后,张罗着,呼喝着,惟恐有人掉队。

他也是军囚啊!军区后勤部少将副部长,这支大军里最高军衔的囚徒。军区第一大右派,罪名是无法理喻的,只因为说了几句“大跃进有点过了头!”之类的话;只因为他是彭德怀手下的一员战将;只因为他回到皖北家乡探亲回来,将大跃进,吹牛皮的奇观向军区政委作了汇报;只因为他不相信《人民日报》头版头条那个亩产水稻七千四百斤的报导,罪名便降到他头上了。“诬篾大跃进是吹牛皮,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就这样潘震林成了八百分之一。

八百军囚啊!被放逐的共产党的叛徒,反党分子,就沿着这条古老的驿道,西出阳关,走向死亡的大漠。

烟尘滚滚、浩浩荡荡……

一个逝去的年代,岁月的重雾里驰出一队长长的车马。

那座座地窨子已经废圮了,岁月已经把它填得差不多了,惟有那一排排胡杨树依稀可以提供后代考古的遗迹……“妈的!革了半辈子命,从投抗大到北京,啥房子没有号过,就没住过这玩艺儿!”军需参谋王军山嚷嚷着。

铁锨飞扬着礓土,红柳扎成的筢子支撑起了地窨子的前厦,半地下的土穴里铺着野苜蓿草干,大人小孩都在忙碌……“妈的!你往那儿扬土?”干事江小柱火气很足。

王军山毫不退让:“老子挖坟墓,一块埋!”

都不知那儿来的火气,无名火说爆发就爆发。“好了好了!吵能解决什么问题……”惟有老将军的话能熄火。

忙碌了一天,天刚擦黑就钻进地窨子,外面黑沉沉的夜,似乎到处有怪兽。然而,一觉醒来,人被坍塌的沙土埋了半截。“哈哈!老天爷发给同志们一条沙被。”老将军乐呵呵笑着,从这个地窨子里扒出这个,从那个地窨子里扒出那个。“妈的!还不如当初让鬼子活埋罗!还算是个烈士!”“傻话!这一点困难就受不了啦?比起长征……”“老部长!别忘了,那是革命,这是劳改,现在我们是右派,是党的叛徒!”“胡说!叛徒不叛徒,左派还是右派,人家要那么说,是人家的事,你自己也那么讲,不行!我们……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我们……不是……”

老头子很动感情,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身板都是挺得笔直的。

人生常常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这些军囚开始不承认自己是党的右派分子,批判多了,居然使他们的信念模糊起来,甚至渐渐也觉得自己是右派……自己真的是反过党的右派分子……

打水哟!人们抱着无限的希望。

和泥哟!人们有了改造自己的愿望。

干草踩进泥巴,清出地窨子里的浮沙浮土,用踩好的泥巴糊在壁上,老头子用他那只军用饭盒,蘸着泥水,抹出了一个样板。

密密的红柳筢子编得很紧很紧,外面也糊上了泥巴。女人们撅着屁股,尖着嘴在行军灶前吹火……“哈哈哈哈!”

赵翔鹤依稀听到了从湮没的地下传出来的笑声。

那是带着泪的笑声。

——“它也会打哈欠?”宽大的嘴巴简直能吞下一只黑头老虎晴蜓。

四肢挪动得那么迅速,尾如同舵,那鳞片似的皮肤似乎散发着幽幽蓝光,也许是粘滑的液体,骨油油的鼓眼不象会眨动,却是那么瞪着,多象地狱里判官那凶狠的眸子。它悠悠然地爬动着。

盯着它,盯着它!

那么近,那么硕大……龙……龙……

——龙的头角,龙的尾巴,龙的鳞片,龙的四爪……威猛、神圣、至高无上……它是麒麟、蛇、蜥蜴的综合体,传说中的龙是能行云布雨的……它哈出的气不就是蛰气吗?能幻化出楼台亭阁、车水马龙……它,不会飞,啊!不就是一条沙蜥吗!离得太近了,藏不住假,龙从来都是在云雾中生活的,离得远了,难以详察,才变得伟大,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才会生出神圣神秘感,不是吗!?

——龙是能化作人形的,《柳毅传书》那一故事中的龙女,不是龙王的女儿吗!她同常人一样有鼻子,有眉眼,东海龙王不是也有着高大的身躯吗!然而,还是掩盖不了仙家的气质,周身洋溢着一种气质,一种意志,象征着某种力量,无形、虚幻却又是存在的,还是那龙的呼吸,那一股股能够在地表凝聚又蔚成潮流、风云的蜃气,正是他思维的弹动,细胞的呼吸。

——你要腾飞起来吗?蜥蜴?

——你吐那么长的舌叉有什么用呢?

——你那沉重的尾巴离不了土地,永远是累赘,你只能慢慢地爬,还是慢慢地爬行吧!不要象龙那样兴云布雨给人们带去什么恩泽了,那不过是喜怒无常、专断的龙君气质,常常祭起无情的水火,不是把人间烧得一片焦糊,就是把人淹成飘殍……尘世就是这样在他的往复来去的蜃气的潮流中运动着。多少人尽管是龙的虔诚信徒,但胆敢违拗龙的意志的下埸只有一个。

不知为什么赵翔鹤感到浑身皮肉绞扭似地疼痛,他感到皮肉在龙的蜃气中消蚀,很快只剩一付骷髅。

啊!

一声凄惨的呼叫,他奋力挣扎……

呀!远去了!远去了!惊惶地逃遁了,蜥蜴,是蜥蜴不是龙……

翻过九十九道沙海跨过九十九座冰川……

巴特尔的歌声浑厚、苍凉。

古歌飘逸,回归大漠,似乎伴随着巴特尔思念什么人的泪滴、血滴……

夜风嘶鸣着向沙山俯冲,冲击着岩脊,拌和着沙砾,揉碎了月亮,把亘古沙原浸泡入无边无沿的浑沌世界中……“喂!喂!起来!起来!”“嘭!嘭!嘭!”有人砸门,动静很大,好象砸明火一样。

开门声……

脚步声……

问答声……

关门声……“喂!带上口袋!”“上哪?”“车站!”“干啥?”“来粮食了,借粮去!”“有这好事吗?”“前边跃进庄已经走了,大人、小孩一齐出动了。”

脚步声近来又远去,赵翔鹤知道他们从村南上了大车道。他几次想爬起来,然而,混身连一丝支撑的劲儿也没有,他一点一点地挪动身子,凑近缸沿,伸出手去捞到了那漂在水面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咕嘟嘟喝下去,这才打起了精神。趿上鞋,正要开门走,门又敲响了。“赵翔鹤!赵翔鹤!”“到!老部长!啥事?”“跟我走!快跟我走!”

莽原里遍地是银霜,未收尽的苞谷杆在风中战栗着发出飒飒声响。

村头有人在喊队,火把摇晃着。“那是谁呀?磨磨蹭蹭!”王军山威严地喝问着,似乎他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军山!这行吗?”“怎么不行?不去,就在家等着饿死,挺尸!”“对!说得多好听,开发大西北,我们是中右,内控分子。”“把我们生产的粮食都拉走了,眼看着只有挺尸……”“要活命的,走啊!”

极富煽动力的口号。

没有人再提异议,没有人反驳,队伍出发了。拖着箩,拿着筐,提着篮子,搭着口袋,朝铁道方向走去。“军山!军山!是不是再想一想!”老部长赶上来,跑得气喘吁吁。“老部长,你可以表示你的忠贞,你不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去证明自己忠吗,好吧!饿去吧!可我们不需要,命都快没有了,还要那清白,那忠干什么呢!说我们反党,可我们的老婆呢,小孩呢,他们有什么罪,他们跟着我们倒霉,从城市到了这里,难道要死神拉着他们的手一起走吗!

潘震林松开了抓衣襟的那只手。

步子越来越整齐了。“刷刷刷!”象是出征。

不!死神在后面追赶,他们是奔向生命之神。

黎明,干旱的沙区没有雾气。

远处,从东边开过来的火车要在沙山那角拐一个大大的弯,列车减速了。

铁道两侧一下涌出了数不清的人群。

铁轨上躺满了人,每一根枕木上都枕满了人的脑袋。横七竖八躺着的是从劳改农场来的衣衫褴褛的农工,鼓着水臌大肚的孩子,露着干布口袋似奶子的妇女……

火车上的人们发现目标了,下了紧急制动,火车粗重地喘着气,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在离开人们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在最前面的就是王军山。

突然,铁道两边的沙梁子宛如漫起了一片浑浊的洪水,成千饥民,挥舞着口袋,奔跑着涌向火车。“站住!”很难想象一个被饥饿和肺痨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会有如此宏亮的吼声。

人们怜惜地望着那浮泛着菜油色的黄面皮,避开他那用一根树棍支撑着的瘦骨嶙峋的身躯。

他还想阻挡蜂拥上来的饥饿得发疯的人们。

然而,求生的本能欲望已经压倒了一切。他被推倒在地,后边的人从他的身上踏过去、跳过去。好一片浑浊的波浪。“老部长!老部长!”赵翔鹤把他抢到了怀里。“赵翔鹤!不要管我!快!快!国家的财产不能抢!不能……”

爬呀!爬呀!

车门打开了,年老的踩着年轻的肩膀。

攀啊!无力登攀,掉下去了,又一个补上来,弯弯的镰刀砍在麻袋上,黄澄澄的豆子,红红的高梁,从破口流泻出来,一袋一袋大米被掀下车来,被摔开缝。有人抓起生大米往嘴里填,人人把头浸在大米堆里,一口,一口,又一口,干嚼着,抻抻脖子,咽,咽。“快搬!快搬!”“快装!快快!”

饥饿的人们象疯子,一边嚼着生米,一边抢劫着列车,成百上千,一波一波涌向搁浅了的长鲸般僵死在那里的列车。

长鲸被人们剖开了肚子,人们要掏空它的五脏六腑。

守车上跳下来一群押车的战士,枪栓拉得哗哗响,跑步往前赶。“站住!”几十个拿锄头、镰刀的饥民逼住了他们。

脚步搓得沙子哗哗响。“唰唰唰!”折叠的刺刀打开来了,雪亮雪亮闪着寒光。

卡啦卡啦!子弹推上膛了,枪对着刀,刀对着枪。“不能开枪!”押运的战勤参谋大声命令着,他跑到战士和饥民中间,喘吁吁地重复了一句:“不能开枪!”

是的,不能开枪!不能!

看看吧!一个个皮包着骨头的汉子;一个个浮头肿腿的年青姑娘;一个个凹胸鼓肚的孩子,这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父老乡亲,这是被死神追逐来的,伸出的是枪劫的手,又何尝不是求救的手呢!“张参谋!这是运给前方的救命粮啊!”“我们基地已经断粮七天了,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那……”

张参谋指着眼前的饥民说:“问问他们饿了几天了?”“张参谋!别忘记了你的任务!”

张参谋无言以对!

战士们齐声幺喝着:“不准抢粮!再抢开枪啦!”“砰!砰!”一阵排子枪响了,子弹飞上了天空。

饥民们只是愣了一下,有人朝这边张惶地瞅了一眼,有的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不能开枪!同志们!你们看看是一些什么人,我们的父母,你的姐姐妹妹,他的孩子……你们能把他们都打死吗?”

是的!如果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的死能换来上千个人的生,应该坚信,他们面对机枪大炮也毫无惧色的。

劝说是徒劳的,警告也是徒劳的。那股浑浊的洪水,终于漫地散去了,就象天上落下来的雨,落进了干渴的沙漠,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十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还在贪婪地用小手抠着掉在石缝里的粮食,时不时地张望着前后左右,张望着高高的车厢。

张参谋爬上车去,望着车厢,那空空如也的车厢里只有几只搬不动的木箱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捧着脑袋,落下了伤心的泪。突然,他听见了车厢角落里传来悉索声,发现有人在探头探脑。他十分想发作,把一腔怨愤发泄出来。

他瞧见了,那是一双闪着淡淡幽光的眼睛。“出来!”

出来了,出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青姑娘,手里提着一只空口袋,她没有裤子,只有一件长大的满是窟窿的衣服遮着肉体。她两眼深陷着,两腿象两根柴棒,全无青春妙令女郎的丰肌润肤。那样子,似乎只要列车一动,她便会跟斗轱辘,跌倒在地。“我……我……饿……”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这是一句令在埸的人永生难忘的话。

张参谋脱下衣服扔给她:“穿上!”

姑娘瑟瑟发抖不敢穿,只是用它挡住自己的身子。

张参谋从车厢地板上捧起散落的粮食装进那只口袋。

姑娘扑通一下跪在车厢地板上:“恩人!恩人!”她仍只会说这么一句话。“砰!”枪响了,只一声。

押运的士兵们纷纷跑向出事地点。

血从车厢地板缝隙中一滴一滴落下来,染红了路基上的石子。

张参谋躺在血泊里,手枪还紧握在手中。

一张纸条,那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请用我的头颅复命!”

三、不值一文的军功章

一声又一声凄怆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声的波拨动心的弦索。

那个姓张的参谋以身殉道了,按说他殉的只是自己的良心。“抢走了!抢走了!”那声音多么悲凉,一直在赵翔鹤的心头震荡。那是愤懑的呼喊,从天庭直贯进脑际,又从脑际反馈回天庭。

烟尘滚滚、浩浩荡荡……

一个逝去的年代,岁月的重雾里驰出一队长长的车马。

——赶集,南方人叫赶墟,北方人才叫赶集。这大漠边沿的子民来自四面八方,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充军者的后代、戍边将士的子孙,躲避追捕隐姓埋名的案犯,寻宝淘金的流浪者……无数追逐生活之路的冀求者,落脚到这一片土地上开垦种殖。

借着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小的入口,在这大漠边缘繁育生息,自生自灭,自然增减调节,稀稀落落的村舍,稀稀落落的人丁。不过,正由于来自四面八方,所以也带来了南方的花会,山东的庙会,自然也把集赶到了这一偏远的地方。虽说人丁散布在方圆几十里土地上,但只要逢上每月初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便会被一种神奇的自然的吸力,吸引到一处,那阵势就象涓滴之水汇成的溪流,竟然也有一重一重的波浪。只有到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人们那向往热闹、繁荣的天性。熙熙攘攘如同节日,连远方的藏胞、蒙族商旅也会牵着骆驼带着冬猎到的而且鞣制得很好的兽皮、麝香、鹿角前来交易。牛羊会在这里变成粮食,粮食又会在这里易成盐巴、火柴、洋布……

劳改农场800,官名叫自新农场。

八零零是大家自起的,以纪念乘着那队长长的车马从都市来的八百军囚。

八零零埸这个集,一天比一天惨。挺着水鼓大肚的人们没有粮食可以拿到集上来交易,有人拿些瘪谷米糠麸子来出售,价钱也高得吓人。

饥馑使集市象一个饥饿濒危的人一样,除了菜色的脸,有气无力的呻吟外,不再有任何神采。

傍中午时分,驼铃叮咚,集上赶来了三峰骆驼,骆驼架子上装着鼓鼓囊囊的粮袋。

豆饼!

燕麦!

打开来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尽管这样,骆驼驮架围成的临时摊位前还是兜住了好些人。“哎!换粮食喽!”那掌柜的络腮胡子黝黑,金鱼泡子眼鼓得象小铃铛,就是光板羊皮披在身上,也可想见内里三指厚的膘。“喂!掌柜的,豆饼什么价?”“一元!”“十斤……”“想得美,给一斤就不错了!”“啧啧啧!喝血哩!”“啥咧!钱能当米下锅?还是能当烧饼充饥?没粮,浑身金元宝也不中!”

他望着那奸商,心里恨得长獠牙,然而,有什么用呢,那豆饼都能把人的馋虫勾出来。饿啊,饿得心里发慌,腿发软……

饥饿使得价值发生了巨变,“七级工、八级工,不及老汉一沟葱。”“一斤花生米,剃头泡澡带听戏。”凡与肚肠有关的东西连连升值,而离肚肠较远的东西日见失色。

他摸了摸口袋,囊空如洗,他勒了勒腰带彳亍着走回那地窨子,翻箱倒箧。值钱的东西,自来水笔、手表、毛衣、棉毛衫裤……卖光了,换光了,为了填满那磨子一般的肚子,已经把自己的一切财物都付出去了。他真希望自己有所遗漏。

他一层一层地搜索着他那些破烂的军衣军裤,忽然当啷连声,从一个小包袱里掉出几块亮晶晶的东西来。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拾了起来。

啊!是它们!那方用褪色的红绸小心翼翼地包扎好的它们——军功章、奖章。

他欣喜若狂,财产,我还有财产,这不是也可以换得粮食的吗!

他躁动了没有五分钟,他便默默不语了。他手捧着军功章、奖章踽踽独行。心中一片空白,他的面前一下子蒙上一层岁月重雾……他难以忘却这奖章和军功章落到他胸前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更难忘记为之奋斗的岁月。这些都是自己曾经作出过贡献的象征。

岁月如同天道总是阴睛不定,充满了风霜雨雪,随着灰色、黑色的帽子笼上头顶,他几乎丧失了一切信心和勇气,没有什么可证明自己经历是红色的了,惟有这枚军功章,这枚奖章还给自己一点红色的安慰,使自己还抱着加紧改造,重新回到革命队伍去的这样一个信心……然而,饥饿已经引来了死神,死神已经向自己招手……一度他没有怨怼,没有反思,一切似乎停顿,一切似乎又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该接受死神之吻,还是抽它一记耳光。

——当我自身融化消蚀自己,当细胞得不到营养的供应而渐渐消亡,当躯体被饥饿之魔吞噬净尽不能再蠕动;当曾经主宰过生活的躯体被小虫、微生物 吞食成为枯骨,荣誉还有什么作用呢?历史对于枯骨也毫无意义,荣誉仅仅作用于生命,作用于一个注重于虚名的世界,能庇荫后代么?而自己没有能播下一粒种子。女人,已经走了,飞走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饥饿之魔,死亡之神才是最具威慑的,要么抱着荣誉静静地躺下,永远不要再起来,要么去争几天抑或几个小时的生存……

——死了吧!四十岁死同五十岁六十岁死有什么区别呢!先行和后行,伟人与庶民所走的路似乎不同,但生命的终点是共同的。

在城市里有一个共同的烟囱,共同的钢铁做的火穴;在乡下,少不了黄土掩面或许你有几块木板,他有一领苇席,但免得了被细菌分解吗?都会成为枯骨——奇怪的想象,至今那么清晰——活下去的欲望到死时方更强烈——人到死时更想活,活着,等待,为的是等待洗刷罪名——明明都是对共产党忠心耿耿的一帮赤士,却那样被狠狠地抽打、流放,死也不能瞑目……

掌柜的很会摆摊,几个驮架垒在正面,几匹骆驼拴在后面,挡住了围观者的身子,驮架两侧把守着两个人,掌柜的就坐在驮架上么喝。光板羊皮袄散发出难闻的羊膻味,花白的络腮胡子上落满了唾沫星子。

他回到这里,他双手颤抖着将军功章捧给那高高驮架上的掌柜。他的声音在颤抖着:“掌柜的你看看这能换几斤豆饼!”

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赵翔鹤几眼,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这是啥?”“军功章!”“咋咧?”“换几斤……豆饼!”“换几斤豆饼?”“嗯……”“这玩意儿有啥用哩?”“这是打一江山岛得的,那是苏联伏龙芝学院颁发的奖章,是金质奖章!”“金的?”那掌柜的让个金字说动了心,接过来,张嘴咬了咬,瞅瞅牙印,喉咙里唔唔了两声,然后又咬那块军功章,咬完呸呸两口啐在地下:“什么捞什子军功章,废铁一块!”说完把军功章扔还给,拇指和食指卡着那枚金质奖章说:“这不是真的金子,是镀金,不过还有点金星子,换给你吧!三斤!”

听完,迷惘地望着那掌柜的狡狯的眼睛,那神情不象在议卖买,象是在审视一头贪婪的狼。“怎么?嫌少?四斤,怎么样?”“不不!”纵然不论这奖章、军功章的人文价值,论它的实际的价值也不止于四斤豆饼。“好!加半斤,一钱也不能再加了,要不要?”

他从掌柜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一丝贪婪的光悟出,必须讨价还价:“十斤,缺一两也不行!”

那掌柜的右手托着左肘,左手托着下巴,牙关来回磨了好几下说:“八斤!搭上那破玩艺儿!“他努了努嘴,指着刚才掷还的军功章说。“加这个十斤,要就要!”他说着伸手去索要那奖章。

那掌柜的却紧攥住不放。“好!十斤就十斤,不惜血本了!”掌柜的让伙计开包秤豆饼,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断喝:“慢!”

那人挤进来,是潘震林。“赵翔鹤,你饿疯啦!说呀!怎么哑巴啦!那是什么?那不是破铜烂铁,那是奖章,那是荣誉,你的光荣,你的骄傲……”“一个囚徒的荣誉,那还有什么光荣,那还有什么骄傲!秤!”

伙计手里拿着秤不知是秤好还是不秤好。“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共……”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悟到,都是被开除了党籍的共产党员,提这还有什么用呢!他改口道:“这些军功章可以帮助你申诉,它是你的历史啊!”“申诉有什么用呢!你的历史不比我更光荣吗……”剩下的话他没出口。他想喊,他想吼,以此来震醒这个吃一百担豆子不知豆腥味的好老头,“大渡河上的开路先锋,腊子口上的独胆英雄;渡江前线的功勋指挥员。历史的功绩是你参与创造的,如今已写到历史上,你的生命的这一部分存在,由于你右倾而滑向深渊,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光荣历史。从你成为右派分子的那一天起,潘震林三字便从一切光荣的地方抹去了,历史从来是胜利者的历史,强者的历史……这些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你的赤卫队如果不是随着红军而胜利,那么强者、胜利者就可以把你当成土匪。每个下级的作用,每个下级的光荣也不是永恒的,仅仅是需要,需要才是永恒的,需要是明天,而昨天仅仅是兑入今天和明天的酒精,使得拿来便可扇起起人们心中的火焰。许多人的昨天已经挥发掉了,喝下那勾兑的酒,今天明天会有潮红的酡颜,疯狂的躁动甚至痉挛般的抽搐。昨天被遗弃、被损害、被掩埋,初时似乎一切都很残酷,而细细究它,既已完成使命,又有什么必要久存呢!于是发配、充军、饿殍、埋葬……”这些话他同样不会说出口。

那是什么?

那是一块亮晶晶的怀表。

——表,是他的那块怀表,银怀表。怎么能用它去换豆饼呢!那表中饱含着辛酸的泪、辛酸的事啊!

……

那是老潘躺在地窝子里跟几个知心的人讲的故事。

潘震林说他有过一个家,有过一段荔枝蜜一般甜甜蜜蜜的日子。婆娘叫花月妹子,虽说是媒妁之言,花轿抬进门,揭开红盖头才见到人模样,可命里注定有艳福,花月妹子竟是个水灵秀美的婆娘,那年头包办婚姻说不准抬个瞎眼瘸腿的到家,那也只有认命。好景不长,土豪潘翁展看上了花月妹子,昧着心悄悄买通白军,把他这本家弟兄抓了丁。真是生离死别,花月妹子哭成了个泪人儿,但又有什么用呢,不出丁可以交一百现大洋买个替身。他那来这么多钱呢,于是,脚一跺跟白军走了,可是当天晚上,潘翁展的小妾芳琴把花月妹子叫进了潘家院子,老贼硬是把花月妹子给强奸了。

花月妹子性子刚烈,一根绳子吊上梁,寻了短见。

这讯儿传到了潘震林的耳朵里,他逃跑了,回到家查问清楚,刚想找潘翁展算账,追他的白军就到了,他无可奈何,强忍这口气上山找到了赤卫军,跟着王佐上了井冈山。

没多久,红军打回了潘家台,占了潘家院,杀了土豪潘翁展。

潘震林没有亲手报仇,便拿住了潘翁展的小妾芳琴,把她关进小屋子,剥光了衣服,用鞭子抽她,一边打一边喊着花月妹子的名字,当她身上泛起一道道红紫的鞭痕时,潘震林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他在为死去的花月妹子复仇雪耻。一种强烈的快感使他亢奋。然而,芳琴跪在他的脚下象一只可怜的羊儿跪在狼的面前,瑟瑟地发着抖。

——真的,当时我觉得她真象一只可怜的羔羊,我是一只磨利了爪子的狼。可她并不哀告,并不哭泣,真他娘的怪。

复仇的火焰蒙住了他的心,她的反常的举动使潘震林觉得是一种嘲弄,一种倔犟的无言的反抗。

鞭打已经无法泄恨了,于是,他把她摔在地上,责令她象母马一样趴在地下,他要用鞭杆子狠狠捅进她的体内,以此发泄奸妻杀妻之恨。直到这时,芳琴才哀告,对他说,“老贼怎么对待花月妹子,你就怎么对待我好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真要那么做,他要做的比潘翁展更残酷,以报复潘翁展的狠毒。

红军连长赶来了,撞开门,潘震林被捆绑了起来。奇怪的是芳琴居然矢口否认,不承认差点遭受过强奸,甚至不承认遭受过鞭打,她对红军连长说,那是土豪潘翁展打的。

就在这一天晚上,潘震林摸进了芳琴娘家的门。他问她,明明被打为什么不认账,明明差点遭受强奸,为什么不吐口咬人;为什么不恨他?

芳琴仍是那么平静地说:“我是被抢去作妾的,爹爹被逼债逼得跳了河,娘带着我东躲西藏,最后还是没逃出老贼手心,红军赤卫队杀了潘翁展,也是为我报了仇。花月妹子受老贼强奸,如同自己当初遭受奸淫一样,她跟着痛苦。她知道潘震林的痛苦,知道他是气疯了,尽管鞭子如同毒蛇咬噬她的皮肉,她心中却是在恨自己为虎作伥。虽然知道潘翁展让自己去诓花月妹子没好事,她却不敢不去。花月妹子的死她有责任,所以无论是什么刑罚她都心甘承受,她把这一切当作自赎罪责的机会。

潘震林这才恍然大悟,扑通一声跪在芳琴床前,他流泪了,不知是为花月妹子,还是为了芳琴的伤。他替她端来盐水洗涤鞭痕。

她要求他带她去参加红军,她也要打土豪、闹革命。

这一夜,他没能离开芳琴的床,因为芳琴对他说:“无论怎样,我的身子应该属于你!”

还说什么呢,人,有时是兽——有时是人——有时又是神。

是兽的时候疯狂,是人的时候温顺,是神的时候孤寂。

白日他曾是兽,施强暴的时候,他有的只是兽一样的残忍;夜晚,他是人时,他有常人都有的情愫。当芳琴软软地瘫倒在他的怀里时,他说不出是感激还是赎罪。

芳琴呻吟着,不知是欢乐还是痛苦,他们过了一个既痛苦又欢乐的良宵。

芳琴赠给潘震林的就是那块怀表,那从潘翁展家带出来的银怀表。

——娘的,她真可会送,那小玩意儿贴在胸口,嘀嘀哒哒,象是有说不完的话儿。唉!

她真的参加了革命,北上抗日,到了鄂豫皖苏区,遇上张国焘“肃反”,土豪家的小老婆那能逃得过这一关,被捉起来审查,接下来当反革命砍了头。

红军营长潘震林那时在前线,要不是保卫苏维埃根据地有功,说不定也入了牢笼。张国焘要他划清界限,他拉着一个连跑到了一方面军,一方面军司令部为兄弟部队关系着想,动员他回去,他把袖标一撸,帽上的五星一撕,骂咧咧地说:“娘的!如果一定逼我回张国焘那儿,那我就去投白匪!”

一方面军的领导出了个主意,解散了他的这个连,让他们分散去投各部。

潘震林改名换姓下到了连队。

农民军的首领,觉悟就那么高,但打仗骁勇无比,走到那都是宝贝疙瘩。

——那表如同芳琴的魂儿,紧贴着我的胸口,说着知心话儿,一直伴我到了陕北。老家伙们纷纷找新老婆,原配扔了,找平津、上海来的学生子,我不要,总怎么也忘不了那两个亡人,唉!

他上了前线,离开延安,跟随八路军一一五师东进齐鲁,担任军分区司令员。儿年以后,在山东沂蒙山里配给到了一个青岛来的女学生。结婚那天,新娘子哭丧着脸进洞房,旷了许多日子的他如同久旱盼云霓一样,盼着圆房,然而,新娘子不肯脱衣服,他去扯,天晓得,新娘子的衣服裤子竟是缝在一起的。他气咻咻地动蛮,一边扯衣服,一边说:“组织分配你来,要当个象样的妻子,睡觉这是脱不了的事。那新娘子哭着、闹着,捂着撕破了的衣服寻死觅活。

潘震林冷静下来,直觉得心口的怀表在嘀嘀嗒嗒响,那是芳琴在说悄悄话:老潘啊!强扭的瓜不甜!

他审清了情况,她说她早有相好,二人是抗婚反对包办婚姻才逃出来投奔革命的。

他叫来了马夫,让他备好马送她回去,这一回光棍打的长了,一直到全国解放,媳妇是后勤医院的一位医生,一年后给他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潘震林,小日子过的和美水顺。

好景不长,说真话、直言不讳的脾气使他成了右派,女的十分坚决地同他划清了界限,带着儿子走了。

你不知他心肠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慈爱得象个老婆婆。照例,生活磨难会使人变得冷酷无情,他却不,起码表面上永远那么平静,但赵翔鹤知道,他时时在和花月妹子、芳琴说话。他觉得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花月妹子、芳琴,还有那伢。他不象有的人那样,一旦会搬弄一堆革命名词,就仿佛满腹锦纶,就正正经经地成了官宦人家,就同农民绝了缘,不再认为自己是农民或者脱胎于农民。他可爱之处,是记着自己还是个农民,有责任为百姓说几句话。他可悲之处也在于此,也是只记着自己是个农民,忘记了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到农民将军、农民领袖的弱点。去改造自己、改造这个充满封建气味的土壤。

他说什么也不肯用表来换豆饼,硬是揪住那掌柜的手夺回了表。

后来,老将军还是用它那块银怀表换了二十来斤燕麦去周济孩子多的困难户。而那两枚奖章再也没有还。

潘震林说:“熬着吧!草地雪山我们都走过来了,树皮草根我们都啃过了,熬得住便是胜利者。”

不好辩驳,看着他那瘦得经不住风吹的身子骨,那高高颧骨,那深深下陷的眼窝,他对他说:“老将军,草地、雪山熬得过,是陕北、是生路、是胜利在召唤,有奔头、有盼头。我们如今熬过去了有什么呢,除了死亡还有什么?熬过去仍是囚徒,精神的死亡在等待着你我,熬不过去肉体的死亡在等待着我们。”

潘震林说:“不要那样想,将来有一天河清海宴,它能派上用埸,作明证的。”

老将军是活活饿死的,他把能用的一切都用来换取吃食,周济大家,呢大衣、毛衣……最后,躺在地窨子里起不来,就象一盏耗干了油的灯盏,一点一点萎顿下去,熄灭了。临咽气他说:“那些军功章要给他陪葬在墓碑下面,等到那一天,上级来洗刷污点,揭去黑锅时再挖出来见天日。你们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们不是共产党的叛徒,是党的儿子……”

他只能应和,听老将军嗫嚅的话语。

老将军到死也没有改变初衷,还是爱着他的事业,他到死也没得到什么改变,死去以后的结论还是——潘震林,男,五十一岁,一九六一年三月病死,注销户口。

他一生注销了许多敌人的户口,最后是自己人注销了他。

……

都说他打盹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流休息的。

天知道今晚为什么两只眼睛没有负起责任来,居然都闭死了,都去休息去了。睡得那么香,那么沉,那么甜。以致当一觉醒来,摸摸两边,一下少了一个人。当摸着空荡荡草铺时,他的心立时紧缩得很紧很紧,每根汗毛都急得竖立了起来。似乎可以感觉到汗珠子的流向——滋滋地渗出毛孔。

他一骨碌儿爬起身,冲出门去,门外空空,夜茫茫寂无人声。“这是个重要的内控分子,我站阶级斗争的惟一目标,绝对不许丢掉!”

塔米亚尔气象站教导员的话似天空的雷霆一样在耳边隆隆响过,他那敢怠慢,划着火柴照前照后。

火柴熄灭了,一切重归黑暗。

再划一根火柴,他找到了门框上方吊着的防风马灯,揿下弹簧,顶起灯罩,点着了捻子。

沙漠的白日是炎热的,沙漠的夜却变成了另一个季节,这沙漠边缘的绿州也不能不受其影响。大漠吹来的夜风颇有凉意,他裹紧了皮大衣,一手端着枪,一手提着马灯,手指抠在板机上,小心翼翼,蹑手蹑足,沿着塌圮的地窨子,沿着砍剩的胡杨树茬子,仔细地察看着,不远处传来一丝灯光,他走过去,透过冒着莫合烟的门缝朝里看,只见屋里云山雾罩,简直象个大烟囱,分不清人的脸面。不过听见响导巴特尔的说话声,似乎在问什么事情。“大哥!你问双妃坟吗!”“是啊!是啊!双妃坟!”巴特尔连声在应。

迎光的是个老汉,隐约可见一把半尺长的白胡子。俗话说胡子是知识的尺子,那人胡子一大把,却也回答不出巴特尔提出的问题。

不知从那个角落传出来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那是浑厚的男中音,蒙语中夹着汉话。也是说的双妃坟。

巴特尔似乎很关切这双妃坟,一再请他们好好想想。

郭卫东搞不清他们所谈的含义,巴特尔是贫下中牧,是依靠的对象。

郭卫东关心的只是阶级斗争对象赵翔鹤的去向。屋里显然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不愿去打扰他们,怕耽搁时间,于是,回头向村外找去。

失去赵翔鹤会使塔米亚尔气象站失去斗争目标,这是一个多么严肃的问题,站里每次运动都有目标,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毛主席的每个“最新最高指示”发表,都可以在赵翔鹤那里找到新动向,有目标可斗,如今……他不敢往下想了,汗已经顺着脊背往下流,就象一条扭动不息的毛毛虫。要命的是不小心一跤摔碎了马灯,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停了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天刚交四更,屋外星光依然灿烂,沙漠边缘,很少有雾,星星的光芒同样在明净的空气里有较好的透明度,可以照见地面的地貌、地物,勾勒出一个粗粗的轮廓。

村子里前后街都看了,没有人影,郭卫东的心缩成了一团,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失职,这是对革命的严重不忠,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严重不忠啊!

他着急地往村外的一片荒草灌木林走去。宿营前他观察过四周的地形,唯有村后那片灌木林前有一片坟茔,那里长满了荒草。借着星光,他仔细辨认,发现蒿草有人踩过。他拨草快步向前,只见前方有个黑糊糊的大土堆,那上面好象趴着一个人。

郭卫东端起枪,打开保险,蹑手蹑足走近去,近到跟前才辨认出是赵翔鹤,顿时长吁了一口气,把心放回了腔子里。“喂!姓赵的!”他用枪管拨动他的身子,他显然还在梦中。“喂!姓赵的!”这一回捣重了。

赵翔鹤睁开了滞涩的眼皮,浓重地带着鼻音问:“我……叫我?”“你跑这干什么?”他的火气升起来了,声音也有老大的不耐烦。一埸虚惊必然伴来莫名的恼怒,他几乎是不加控制地发泄。“哦!我怎么跑到这儿睡觉来了?”当他的眼睛落在黑乎乎的半截断碑上时,他一下醒悟了,他喃喃地自语道:“他睡着了,他睡着了!”“谁?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他!他睡着了呀!”他翻身寻找着什么,拨开荒草,双手摸来摸去。“喔!在这!在这!”

郭卫东凑上去隐约看得出那是截断碑。

东天在变幻,云缝里泻出一丝曙色使得整个天穹变了样,始而是泼墨濡染,接下来是清水漾入,渐渐地淡化,后来好似冲入了一桶又一桶奶汁,天变得高了起来,地变得阔了起来。那边一条蜿蜒的河道把大漠与草滩隔了开来,白日褐黄的沙丘,此刻黑黝黝的,但拱起的优美的曲线已清晰可见,连绵起伏着一直揉进朦胧的天穹,而这一边的草滩,好象系在蒙古毡帽上的绸飘带,顺着那条自然的沙线,飘然延伸向南天。

赵翔鹤手抚残碑,用袖头轻轻拭去浮土,断碑上露出的是一个血红的大大的×,那是红漆,涂在上面附着力很强,任他用手指甲抠刮都无际于事。赵翔鹤似乎恼怒了,他飞快地向宿营的屋子跑去。这一切都让郭卫东应接不暇,不知是跟随了去好,还是等他再有什么动作,再采取什么措施。几乎没有等他回过味来,赵翔鹤又飞快地奔回来,后面跟着神情愕然的巴特尔。

他拿来了一把放羊铲,使劲刮着断碑上的红×,在他看来,这红×无疑是一双卡住将军脖子的手,因为这坟里埋的是潘震林将军,这碑是当年为他竖的。

将军是怎么死的?他的血洒在过雪山草地,也洒在过娘子关前,那他最后一滴血又是洒在那里的呢?

是洒在这渗透着苦泪和热汗的土地上了吗?“走吧!这不是好人的坟!”郭卫东不经意地说。“什么!你说什么?”赵翔鹤象被戳痛了心尖子,不无愤怒地断喝。“这不是打着×吗!不是四类分子,也是……要不打×干啥?”

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瞪眼看着郭卫东,郭卫东觉得有股寒意透入骨髓。他下意识地横过枪。他并不怕他,老右,摘去帽的老右还是专政对象,看守他是塔米亚尔气象站领导交给自己的重要任务,再说手中有枪不怕右派翻天。不过这一脸凶相到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巴特尔插到他们两人中间,对郭卫东说:“郭班付!(巴特尔恭维他的称谓,说他工作积极,回去准提个班付。)我打听过了,这里埋的是一位将军,是好人。”“哼!好人不打×,打×非好人,少噜苏,快点,上路了。”

赵翔鹤充耳不闻,他转过身去铲起土用力培在坟头上,添着添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挖开墓碑底座,那里现出一只腐朽的木盒,他打开来看,里面空空如也。赵翔鹤若有所失地说:“不见了,他们把比性命还重要还金贵的东西抢走了!“抢走了!抢走了!”他喃喃念叨着,跪在坟前叩了三个头。

四、梦中被狼咬断喉管

起早赶路,天还是黑蒙蒙的。

驼队在沙海上颠荡着,向着越来越缥渺的目的地驶去。

昨天巴特尔恳求郭卫东说:“郭班付!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弯一弯,我想找一处地方!”“老巴!任务没有完成,再在外面耽搁可不好欧!”“我知道!不过那地方非去不可。”“为什么?”“因为那里是我祖先的坟地!”巴特尔十分虔诚地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双妃坟?”郭卫东猛丁想起那晚听到的这个名字。

巴特尔不隐瞒:“是的!是双妃坟!”

郭卫东撇了下嘴说:“巴特尔你可是贫下中牧,要听毛主席的话,破四旧了,什么双飞坟,四爬坟,都是四旧!青山处处埋忠骨,不!不对!人死了要火化,那才是最卫生的。

巴特尔说:“郭班付!你爷爷还在吗?”“你问这什么意思?”“随便问问!”“在!”“曾爷爷呢?”“早到了土耳其(土里去)了!”“那是不是破四旧,回去挖出来抛尸扬骨?”“你你……你这是什么话?他们是贫下中农!”

巴特尔笑笑说:“贫下中牧的祖先和贫下中农是不是该一样?”

郭卫东一时语塞,但他不想认输,把枪往胸前一带说:“反正执行任务的计划中没有这一条。”

请示不欢而终。

巴特尔不再说下去了,赵翔鹤发现他狡黠的目光惊鸿般一瞥,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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