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6 16:01:08

点击下载

作者:王平华

出版社:四川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黄梅天

黄梅天试读:

前言

《黄梅天》这部小说中的王梅舍是在以我的祖父为原型的基础上,通过艺术加工而创作的作品中的主人公。《黄梅天》这部小说所涉及的人物以及故事情节,均是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的艺术创作。“黄梅天”是长江中下游独有的天气现象,在初夏五六月(农历)间,冷暖空气就在这个地区对峙,互相争雄,形成一条稳定的降雨带,使得天气时阴、时雨又时晴,空气湿度很大,百物极易获潮霉烂,这一天气现象就是人们俗称的“黄梅天”。

王梅舍生于清朝末期的“黄梅天”季节,逝于三年困难时期的“黄梅天”。其经历坎坎坷坷,跌宕起伏,身世犹如黄梅天之“霉”。

王梅舍是个遗腹子,青少年时一贫如洗,凭着他勤劳、聪慧、与人为善、豁达大度的品行,在动荡的年代里,从社会的最底层闯出了一条生路。到新中国成立前拥有了200多亩土地和上海市中心的四开间门面,算是“阔佬”了,可他仍保持着纯朴善良、仁厚大度的农民本色。

与王梅舍同根同宗的堂弟,同入私塾,同闯上海滩学艺,由于经受不起社会上不良习俗的诱惑,吃喝嫖赌,家道几起几落。本小说塑造的艺术形象——堂兄弟俩在书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本书故事提倡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的真谛,对于现代思于创业的青年人是很好的借鉴。

本书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无穷的思索,世路漫漫何处尽,忠心耿耿岂堪嘉?

为了使小说的人物显得亲切、生动,笔者采取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笔者感觉,通过本书塑造的“我的祖父”这个艺术形象,仿佛跟着祖父母的灵魂,穿越时空,做了一次历史的返程之旅,他们的一言一行,教我懂得了怎样做人。

本书的插图为林宜善先生所作,在此深表感谢!

笔者通过这部小说主人公的故事,来纪念已故的祖父、祖母以及乡下的姆妈,愿他们在天堂里得到安慰!《黄梅天》是三部曲的第一部,还将出版《秋老虎》《倒春寒》。2015年1月1日第一章共祖兄弟

天灰蒙蒙的,四周布满了深沉的乌云,一个多月了,江南的黄梅天还未过去。几天来,雨时大时小,一直下个不停。河里水位上涨,田垄沟里也积满了水,庄稼被浸得“奄奄一息”,农夫心里也同庄稼一样难受,眼看今年的夏收要泡汤了。真是“农夫农妇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

离上海50里左右的北郊有个小村子,三面环河,像个半岛,有一亩多点地,盖着两排茅草房,住着三户人家,都姓王。前排五间,住着王本善老头和已成家的两个儿子。后排四间,住着外村迁来的两家佃户,租种着邻村地主的田。因三户都姓王,村子又小,故叫作小王家宅。

光绪十六年(1891年)农历六月十六日,这天上午,袅袅的炊烟漂浮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散,细密的小雨,不紧不慢地向大地筛散下来。河边两棵弯曲的垂柳微微扑向河面,树叶上落下大颗大颗的水珠,掉到河里产生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群褐色的鸭子在水中戏耍,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又拍打羽翼相互追逐,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

忽然间小王家宅前排东首的草房里传出了婴儿呱呱落地的啼哭声,一声接一声,育娘抱起浴桶里刚洗净的孩子,包了块棉毯,送到坐在客堂里的王本善老头面前说:“是个男孩,双眼皮,还有两个酒窝呢!”祖父抱起初生的孙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气:“唉,小囡是生得蛮端正,可惜他爸死得早,没福气看到儿子了,叫大媳妇秀妹拉扯大这孩子,难呀!”小孩在娘胎里6个月大时,他爸金根患伤寒症不治而走了,留下一个二十刚出头身怀六甲的妻子,这小孙子是个遗腹子。

王本善抬头望着布满乌云的天空,还沉浸在失子的痛苦中。现在孙子出世了,又是喜来又是愁:“开春以来雨水很多,清明过后,天晴了没几天,麦子长得又不好,收成时又阴雨连绵,刚可收割的大麦小麦只能烂在田里,看来今年地主的租粮也交不上了。天啊!黄梅天几时结束?小囡出生我也无所指望,希望老天好点,雨少点,早点出梅。”育娘望着王本善老头,快言快语地接嘴:“小囡介好,天一定会好的,那就叫他梅舍吧,取黄梅天雨快停的意思。”老祖父对孙子看了看,连声说:“好!就叫王梅舍,好!叫王梅舍。”

下午,雨真的停了,天慢慢地放晴了,太阳出来,黄梅雨天真结束了,出梅了,农民的心情也开朗了。人们忙着收拾农田里的烂麦,有的赶着牛犁田、车水,有的在插秧,一片忙碌的景象。虽然这次受到了黄梅雨的糟蹋,但总算还有所收获。

又过了一年的秋天,天高气爽,棉花绽放出丰收的喜讯,黄灿灿的稻子垂下了沉甸甸的稻穗,稻谷的清香沁人心脾,阵风一吹,一片金黄色的海洋随风翻浪,呈现出一片丰收的景象。

今天,王本善老头特别高兴:去年黄梅天里生了个孙子梅舍,下半年,风调雨顺,老天帮忙,带来了好收成。今年的黄梅天里,小媳妇也生了个儿子,因也是黄梅天生的,所以取名梅生。梅舍、梅生一对堂房兄弟,我老来有香火续了。站在村头,嘴里叼着旱烟,手里拿了个绣花的旱烟袋,望着田里随风起伏的稻子,心里盘算:“今天是寒露,谚语讲‘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寒露无青稻,霜降一齐倒’。还有10多天可收割了,如天无风潮,按今年的收成,兄弟两家合租的12亩田,除了应交的12石租粮外,还将余下20石稻谷,一年的吃用开销也不愁了。”

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天国战乱,王本善携新婚妻子从徽州逃难到此安家,租地为生。后来生了两个男孩,取名金根和银根,十年前妻子突然死于田间,他既做爹,又做娘,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现总算也有个安定的日子了,王本善想到此,心里有了丝安慰。

九年后[光绪二十五年(1900年)],王家两兄弟已长得活泼可爱,有时也能帮祖父看看瓜地,以防畜禽来糟蹋瓜果。宅上众人对弟兄俩也很喜欢,大家叫他们阿梅舍和阿梅生,两孩子出生相差一年,相貌、身材都相似,穿一样的棉衫和作裙,头上都留有小发辫,扎上红头绳,小脖子上都带上了银项环。因大媳妇早年守寡,本善对两个孙子有点区别,他会多疼爱点大孙子,为此小媳妇还和本善老头有过别扭,多亏小儿子银根通情达理,给老婆解释:“哥哥金根死得早,爹爹多照顾一点阿梅舍也是应该的,我们不应计较。”这样小媳妇才算气顺了。

小王家宅东面住着近百户人家,也都姓王,村里人比较富余,有好几家地主,其中土地百亩以上的就有8家,并造了好几幢小楼房,这些楼房也不知造了有多少年头了,故被称作王家楼。王家楼是远近闻名的富村。小王家宅和王家楼像一个小孩依傍着大人,王家楼的人也不怎么把小王家宅的人放在眼里,论人头,论才识,论财富,两者都无法相比,不过小王家宅的三户人家倒也过得清静而自得其乐。

王本善站在小王家宅村头的老梅树下,抬头望了望王家楼,低头对身边的孙子俩讲:“你们大了应该念点书,只有读了书才能做大事,只有读好书才能出人头地,我到王家楼去和王秀之商量商量,让你们兄弟俩去念几年私塾。”兄弟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梅舍一咕噜起床,即到西屋去叫弟弟梅生起床,兄弟俩擦过脸,吃了粥,即背起妈妈用土布缝的书包要上学去了。秀妹拉着儿子阿梅舍、侄子阿梅生去王家楼王秀之处读私塾,路上兄弟俩手拉手,高兴得又蹦又跳,秀妹对儿子和侄子讲:“你们兄弟俩到学堂要听先生话,要做好学生仔,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识了字将来才能做大事。”听着秀妹的叮咛,两人都不住地点头。

王家楼的财主王秀之是一个清末的秀才,有100多亩地,除了自己种10来亩外,其余都租给附近佃户,他用每年收来的租粮积蓄办了个学堂,自任校长,还聘请了位杨姓先生教全村20多个学生念书。每个孩子到年底交一石米作为学费,家境穷,困难一点的,或遇到收成差的年头,王秀之就免了那些学生的学费。

秀妹拉着孩子到了学堂,见了王秀之,忙称:“王公公,我公爹昨天和你讲的兄弟俩今天来您处报到,请您严加管教,关于学费等我伲秋熟收成后我用谷来交。”秀妹低着头一边说,一边两手心有点不自在地对搓着,面露羞涩的神色。

王秀之手捋着发白的山羊须,老花眼镜里眯起一对小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兄弟俩问:“弟兄俩叫啥名字呀?”梅舍即答道:“我叫王梅舍,弟弟叫王梅生。”“嗯,不错!不错!小王家宅这一对小囡不错,以后要听先生话,要好好读书,不要和学生们淘气。”说完对着正在吃早餐的杨先生讲:“杨先生,你又多了两个学生仔,来领去!”杨先生正在课堂里吃早饭,听到喊声,忙放下粥碗,把两小孩带进了教室,安排在前面位置上。

接走了孩子,王秀之转过身来对秀妹讲:“学费不急,我们东宅西宅,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过书费是要付的,每人一个洋钿。”“好!好!好!”秀妹慌忙从夹袄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来,打开手绢包,里面包着两块白花花、亮灿灿的银圆,秀妹双手捧起银圆,交到王秀之手里:“王公公,我已经准备好了,谢谢!”王秀之接过还带有体温的银圆:“局促了,局促了(不好意思)。”秀妹忙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那位杨先生,四十余岁,因小时患过小儿麻痹症,造成跛脚,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但他对学生管教严厉,经常以竹尺打手心来处罚学生,几乎每个学生都被他打过,故学生们背后都叫他“杨坏脚”。“杨坏脚”是个外乡人,还是独身,没有成家。他教书是一门心思。他对待学生是蛮认真的,对学堂里的财产也像自己的东西一样爱护,故受到王秀之的器重,给他包吃包住,全年薪金五石谷。

他对学生管教严厉,学生稍有不慎,都要受杨先生的竹尺之苦,而且放学后,杨先生必定跛着脚一家一家到学生家里去告状,不听话的学生回家后还要受到爸妈的皮肉处罚,故学生们都知道杨坏脚先生的厉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学堂里每天上午都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下午都是写字课,长时间练习毛笔字使得学生们手也抬不起,一有写错,还要被杨先生罚抄几遍。

兄弟俩第一天上课,对于一切都是陌生的环境也不敢多吱声,累了,手酸了,只是相互对视。梅生背着杨先生朝着梅舍做了个鬼脸,并伸了下舌头,看看哥哥梅舍写的字,又看看自己写的字,梅舍已经写了三张纸,自己一张纸也没写好,梅生有点心慌意乱了,站起来时一不小心弄翻了砚台,杨先生刚巧走过来,一砚台墨汁全翻倒在他的长衫上,连脚背上也溅得一塌糊涂。这使杨先生火冒三丈,手中的竹尺直向梅生头上打去,梅生见先生竹尺打来,忙用手去护头,“啪嗒”一声,正好打在手背和手指上,痛得梅生“哇”的一声叫,学生们全向梅生看去,只见梅生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杨先生一声吼:“不许哭,再哭,再加十记。”梅生想:“一记竹尺已经打得我十指连心的痛,十记,我的小手哪能受得了,还是乖点。”梅生只得抬起手,用衣袖擦干眼泪,哽噎着,再也不敢作声。

梅舍忙帮助梅生拾起砚台,擦干净课桌,研好墨汁,吩咐弟弟好好地写字。阿梅生第一天来念书,下午就受到杨先生的竹尺“嘉奖”,越想越难过,也无心写字。杨先生长衫和脚背上溅到了墨汁,只得到寝室去换洗,梅生一看杨先生不在,拔腿就往学堂门外跑,梅舍伸手一拉,梅生衣衫被扯下了一块,梅舍也差点摔跤,梅生的背影刹那间就没了,全课堂鸦雀无声。

杨先生换好长衫,一跛一拐地走回教室,一看梅生不在了,即问:“王梅舍,王梅生呢?”梅舍哭丧着脸,举起手中从梅生衣衫上拉下的布条即答:“杨先生,梅生跑了,我拉也拉不住他。”“好,他要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杨先生紧绷着脸讲。

梅生一路狂奔,跑到家里,爷爷和爸妈都下田去了,门已上锁,无奈,只得一路哭着走到田里去找爸妈。王本善听到小孩哭声,只见梅生独自哭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不祥之事,连忙放下手中的铁锹,急忙奔到梅生身边,一看衣裳也扯破了,即问:“啥事体?是不是在学堂里和谁打架了?”梅生见到爷爷,泪水不停地落下来。“啥事体?啥事体?”王本善蹲下身,摇晃着梅生身子一个劲地问,过了会儿,梅生才伸出手来,低声地讲:“杨先生打我。”王老头一看梅生手背有点红,“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一定犯错了吧?”王本善肯定地问,“我写字不小心把墨汁打翻到杨先生的长衫上去了。”梅生低着头对爷爷说。王老头一听就板着脸讲:“那是你不好,做啥事都毛手毛脚,你逃学回来,杨先生知道吗?”梅生摇了摇头。“那你快回学堂去!”王老头拉着梅生向王家楼走。

刚走出田头,王老头看见杨先生已经一瘸一拐向小王家宅走来了。王本善拉着梅生的手忙迎上前去打招呼:“杨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小囡不懂事,闯祸了。”

杨先生低头正走着,听到声音忙抬起头来,一看是本善老头拉着梅生的手向他打招呼,杨先生忙站住,脸上堆起了笑容讲:“没关系,没关系,王梅生一走,我怕有啥意外,故来看看,今天放学也早点了。”

王梅生胆怯地躲在爷爷身后不作声。“快向杨先生认个错,赔个礼。”王老头把梅生拉到杨先生对面讲。梅生想:“我挨了竹尺,还要认错,哪有此理?”“快!快!给杨先生赔个礼。”王老头在孙子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催促道。梅生翘着小嘴无奈地说:“杨先生,我不对,向您赔不是。”说完向杨先生鞠了个躬。“没事!没事!就是下次不可以逃学了。”杨先生一边摇手一边讲。王梅生在旁不吭声。王本善上前一步,拉了拉杨先生的手讲:“梅舍和梅生有啥不好,你严加管教,我不识字,一切拜托杨先生。”听了这话,杨先生嘴里哼着小调一瘸一拐地向王家楼走回去。王老头拉着梅生也朝家里走了。

王老头和梅生走到家里,王梅舍已伏在桌上写字了。王老头指着梅舍对梅生讲:“做事要向哥哥学习,做啥事要细心点,勿粗枝大叶,虎头蛇尾。今后长大了,想要谋生,现在要好好多学点。”

做好作业,梅舍淘好米把晚饭煮好。秀妹下田回家看到儿子所做的事,觉得儿子已懂事了,心里一阵欢喜。她走到梅舍身边,摸着儿子的头,高兴地说:“阿梅舍,要听话,懂事。你爹死得早,你娘又没本事,只盼望你能读好书,大了多赚点钞票。”梅舍一头扑在妈妈怀里说:“娘,你放心,儿子一定乖,将来赚了钱,孝敬娘和爷爷。”

这时,阿梅生在西屋里被爷爷数落着,讲他这也不好,那也不是,小家伙坐在西屋的门槛上,背朝里,脸朝外,看着天上的浮云,爷爷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盘算着用啥方法去报复一下杨坏脚。

过了一段时期,有一天,梅生起得特别早,直奔王家楼学堂,翻窗进了教室,把门打开一点,看看无人,拿起放在墙角里的洋铁皮畚箕,搬了只凳子,站上去,把洋铁皮畚箕放在门上,并虚掩一点。心想:“杨坏脚如进门一推,畚箕必定掉到头上。”梅生又翻窗跑回家,心里暗暗自喜,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梅生一到家,即把梅舍从床上拖起来,小声地对梅舍讲:“快点吃粥,今天有好戏看。”“啥好戏?”梅舍瞪着眼睛不解地问。

梅生带着神秘的眼神得意地讲:“你别管,等会儿你看着。”梅舍被梅生这神秘的神色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

吃了早饭,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到学堂时,只见学堂门口围着一堆人,透过人群看见王秀之正在帮杨先生包头,头上的血还在流下来,杨先生嘴里不断地骂:“哪个小赤佬作恶,做出如此缺德的事。”梅舍走到杨先生身旁,看见杨先生的白布衫上,从肩到背有一大块血迹。王秀之帮杨先生包好了头,用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血,并安慰道:“杨先生今天放学吧,你休息休息再讲,我会查一下谁做的这种龌龊事情。”

梅生见了这情景,即躲过人群,直往教室里走,心里一阵得意,“杨坏脚,这下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但刚听到王秀之讲要查一下,又胆怯起来,“万一查出来是我做的,学堂肯定要开除我,我书不读倒无所谓,爷爷和爹娘知道了又将是一顿皮肉之苦。”“今天杨先生教不动书了,要休息几天,大家可以回家,或者到课堂里写字。”王秀之举起手又向下用力地一挥对同学们说。“我们到课堂里写字,让杨先生休息,我们不去烦劳他。”一位岁数稍长一点的学生王阿吉说。“好!我们到课堂里写字。”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好!你们写字,不过,大家排摸一下,谁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谁有这样的迹象?”王秀之对同学们说。“肯定是恨杨先生的人干的。”“这人也太缺德了,再恨也不能这样做。”“杨先生平时对我们太凶了,有人给他点厉害瞧瞧,教训教训他。”同学们一进教室便你一语我一言地嚷开了。唯独王梅舍和王梅生一声不响,梅舍靠到梅生身边,嘴对耳朵问梅生:“早晨你说的好戏就是这场戏?”梅生对梅舍眨了眨眼。

梅生和梅舍的小动作被坐在后面的一个绰号叫“焦山鸡”的女生看到了。她身材矮小,平时嘴巴叽叽喳喳不饶人,同学们看到她都头疼。“焦山鸡”笑着问梅生:“这畚箕是你放的吗?”梅生被“焦山鸡”突然一问,忙结结巴巴地推诿说:“‘焦山鸡’你不要、不要瞎三话四,胡……胡说八道。”

梅生这一嚷,同学们眼光一齐投向他。“今天一早我来上学,隔岸看见你急奔回家,你在王家楼做啥?”“我、我、我早晨没有来过学堂里。”王梅生一个劲地抵赖,头上汗也冒出来了,坐也不好,立也不好,干脆夹起书包直朝教室外奔。“肯定是他干的!”“去告诉杨先生!”“先去告诉王公公!”“不是他做的坏事,为啥要逃呢?”“王梅舍你和他一起干的!”课堂里像炸了油锅一样。“我没有!我没有!”王梅舍也被同学们逼得走投无路。

王梅生把杨坏脚的头弄破了的消息在王家楼不胫而走,人们讲“这小赤佬是块坏料,小小年纪,就会捉弄人了,大起来不晓得会坏到哪里去”。阿梅生是块坏料,全王家楼和小王家宅的人都知道了。

由于阿梅生做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当然也少不了爹娘的一顿打骂,结果阿梅生书也不念了,他也没有脸面再去见杨先生了。为此,王本善几次去王家楼私塾向王秀之和杨先生赔不是。

阿梅生天天无所事事,夏天、秋天就去捉捉鱼,摸摸蟹,冬天、春天就搓搓麻将,打打牌,不过,阿梅生会扎各种形状的风筝,有蝴蝶风筝,有龙头长腰风筝,还有发出声音的老鹰风筝,这风筝一放上天,连村里的鸡鸭也不敢动,怕这老鹰会俯冲下来,伤害自己。故阿梅生变成了远近有名的“白相客”,身边经常有一群小喽啰跟着,成了名副其实的“囡头”。第二章走向上海

梅舍天天背着书包上王家楼的私塾去念书,三年下来,他也识了不少字,懂得了不少道理,也得到杨先生、王秀之及同学们的一致盛赞。他放学回家还去割羊草,烧晚饭,帮助大人做家务。爷爷和娘也经常夸耀阿梅舍懂事,体贴大人。

一天下午,刚过吃点心时刻,小王家宅后排草屋里的王阿吉心急火燎地直向王家楼私塾跑去,直冲课堂拉着王梅舍向外跑:“快!快!你爷爷不行了,刚才还好好的,犁了半块地,突然倒在田里,等我们看见,牛犁田也停了,牛和人已经离开10多丈远了,现在我已把他背回来,你娘和爷叔他们都到家了,你快点回去!”梅舍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向杨先生和同学们打招呼请假了,拔腿就跑,王阿吉跟在后面叮咛道:“别急!当心!别摔跤!”

王梅舍一口气跑到家里,家里已经围了很多人,爷爷王本善已经躺在客堂的门板上,头朝南,脚朝北,上身赤膊,下身穿了中裤,卷起了一圈裤管,赤脚上都是泥浆,脸上和身上有许多泥土。娘和爷叔、婶娘不断地呼唤着爷爷,号啕大哭。

梅舍见了,一头扑到爷爷身上,呼叫着:“爷爷您醒醒!爷爷您醒醒!梅舍有话对您说呀!您走了,叫我和娘怎么办呀!”王梅舍一边哭,一边摇晃着爷爷身体,梅舍惊天动地的哭声也感染了在场的乡亲们,家里嚎哭声一片,大家也不断地流泪惋惜:“王本善做得人困马乏,一走就走,人不如草。”几个体力强壮的汉子动手拖起梅舍他们,不断地劝导:“人也走了,你们要节哀,先要办丧事。”

于是大家忙着擦拭王本善身上的泥土,又张罗着为老人做寿衣,布置灵堂,料理后事。

秀妹一边哭,一边讲:“现在青黄不接,今年的收成还不知怎样?家里连棺材钱也拿不出来,爹爹辛苦了一生,没有棺材,也实在对不起爹爹了。”王梅舍顾不上听大人们商讨爷爷的丧葬之事,只知呼唤爷爷,希望爷爷能听见,活过来。

大家一直忙碌着,忽然有人想起王梅生还没到家,即派了几个小伙子到外村走街串巷一家家地去找。过了一个多时辰,各路小伙子都回来说找不到阿梅生。众人疑惑:“小家伙到哪里去了呢?”

到了上灯时分,只见阿梅生低着头姗姗而来,有人马上嚷:“阿梅生回来了。”银根一见儿子回来,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走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对着梅生就是狠狠的一巴掌:“你死到哪里去了?”梅生抬头一看父亲,头戴白和尚帽,帽子上缝了麻布,已经明白了一切。银根提起手,又打了阿梅生一记耳光,“叭”一声,这一下打掉了梅生刚才麻将桌上输钱的沉思,梅生连忙向父亲坦白:“我,我在南村和几个小兄弟搓麻将。”“你这个小畜生,败家子,什么时候你能懂事?”父亲板着铁青的脸愤恨地骂道。

阿梅生一声不吭地走进爷爷的灵堂,独自一人坐在板凳上,默默地流泪,梅生的流泪不知是为死了爷爷而悲痛?还是被父亲打了两记耳光的肉痛?还是下午麻将桌上输钱的心痛?

深色条纹土布被单裹着王本善干瘪的身躯,头顶前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吐着袅袅的青烟,两边两支白色的蜡烛闪烁着火光。亲人们围坐在尸体的两旁,弯腰曲背地大声哭着,哭声一波响过一波。

为了棺材一事,银根和秀妹一起商讨了许久,到底是让父亲死后睡棺材还是稻草窝?阿梅舍哭着对娘讲:“爷爷辛苦了一辈子,让他死后在九泉下也应有个安居之处,应该睡棺材,钱不够,到王家楼的财主家去借一点,将来让我来还债,爷爷死了,我不念书了,我帮娘一起种田,以后收成好了,卖粮先还棺材钱。”

阿梅舍的要求,得到了爷叔婶娘和娘的同意,银根和秀妹连夜摸着黑去王家楼王秀之家借了十块银圆的棺材钱。

天一亮,乡亲们就把白皮棺材从镇上抬了回来。

一夜的守灵,第二天人也昏昏沉沉的,梅舍已记不清爷爷安葬的仪式了,只知悲伤地哭,痛哭自己生下来就没了父亲,痛哭爷爷竭尽全力照顾他母子俩,痛哭没了爷爷就没书念,痛哭今后的生活怎么过,哭得梅舍死去活来。

梅生披着孝衣,端坐在客堂里,也不断地流泪。

爷爷的突然倒下,对整个家庭是晴天霹雳,感觉断了顶梁柱。料理完了爷爷的丧事,王梅舍不去读书了,跟着母亲一起种田。

王本善死了,田没有以前种得好了,银根和梅舍缺乏种田经验,连续三年没有像以前的收成,只能维持交租粮及养家糊口,借了王秀之的十元棺材钱三年都拖着未还。

为了生计,王梅舍在冬天农闲时,跟着母亲学纺纱织布,织成的布拿到镇上去卖了换点铜钱。经过不断地操练,王梅舍纺的纱粗细均匀,织布也不撞梭,布面平整不毛糙,罗店镇上的棉花行都愿收购王梅舍织的布。夏天农闲时王梅舍到附近的河沟里去捉鱼摸蟹,捉到点鱼鲜去镇上卖了,换点铜钱,补贴点家里的开销,同时王梅舍也练就了一身水里功夫,他能潜入水下多时,捉出投泥较深的黑鱼,宅上乡亲们称王梅舍为男做女工“纺织爷”,又因水性好被称为“水里鱼精”。王梅舍的确是个闲不住的小伙子,宅上乡亲们都盛赞他勤劳。面对乡亲们的赞扬,王梅舍笑着自嘲:“阎王爷让我到世界上活一天,我就要做出一天的成绩来,否则,以后老了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时难交账啊!”众乡亲听了都笑着讲:“阿梅舍是勤俭人。”

阿梅生由于父母包揽了田里的农活和家里的一切家务,故没有啥事情可做,天天吃吃玩玩,东家去逛逛,西家去聊聊,有时到张家桥轧米厂去坐坐,趁账房先生有事去忙碌时,拿着账房先生的水烟筒吸几口。王梅生自得悠闲,银根夫妇俩只要阿梅生不在外惹是生非闯祸,也就算太平了。

六月的一天,王梅舍外出捕鱼,在河滩上走,不慎摔了一跤,滩涂上的一个锋尖芦苇根把王梅舍的右小腿刺穿了,流血不止。阿梅舍只得躺在河滩上,自己忍着钻心的疼痛,弓着身体,用双手抬起右小腿,从芦苇根上拔离。他爬上了岸,看看四周,旷野无人,又时值烈日当空,只得扔掉渔具咬着牙,按住伤口一步一拐地往家里走,走到宅边,梅舍再也走不动了,头一晕,倒在了田埂上。

这时阿梅生在外回家正好路过,看到黑乎乎的一个泥人躺在田埂上,走近一看,原来是阿梅舍,连呼几声:“阿梅舍!阿梅舍!”梅舍皱紧了眉头,呻吟着,阿梅生见此情景,急忙大声呼喊父亲银根和秀妹出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把阿梅舍连抬带拖地弄回家。

秀妹和银根给阿梅舍清洗了身体和伤口,阿梅舍也断断续续地讲了受伤的原委,大家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天气的闷热使得阿梅舍的伤口发炎腐烂了,连着几天痛得神志不清,躺在床上胡话连篇,秀妹看着儿子这情景,只得流泪。听说盐水能清洗掉烂肉,秀妹把盐放在水里烧沸,等凉却后,用盐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阿梅舍小腿的伤口,盐水一碰到伤口,梅舍即疼得号啕大叫,但为了伤口好,梅舍只得忍受这钻心的疼痛。

两个月过去了,阿梅舍脚的伤口还不见好转,人躺在床上也瘦得皮包骨头了,伤口的溃疡使得梅舍经常高烧,秀妹担心儿子的脚会残疾。阿梅舍的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对秀妹说:“姆妈,我的脚好不了,也不想再连累你们,让我早点死掉算了。”

秀妹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酸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她安慰道:“梅舍,你要有信心,这伤会好的,你死了,叫娘怎么办呢?这几天娘每天在烧香磕头,祈祷菩萨保佑你。”

这天下午门口走来一个捉蛇叫花子,满头白发,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肩上背了个麻布褡裢,手里拿了根棍子,走进梅舍家称要口水喝,秀妹见老头满头大汗,搬凳招呼他坐一会,并拿吊桶去井里吊了桶凉水让捉蛇叫花子痛饮一下。饮完水,捉蛇叫花子捋了下沾水的胡子道:“大嫂,你家好像有愁事?”“是啊!是啊!我家儿子两个月前一跤摔在芦苇根上,刺穿了小腿,伤口至今不好,经常神志不清。”秀妹讲。“让我看看。”捉蛇叫花子讲。“好!在里屋,躺在床上,我带你去看。”秀妹有点激动,心想你怎会知道我有愁!是否菩萨派人来了?

捉蛇叫花子走进里屋,看到躺在床上的阿梅舍满脸愁容,骨瘦如柴,又反复端详了其伤口,舒叹了一口气:“无大碍,无大碍,你儿子的伤口会好的。”说完从他的褡裢里取出一根竹管,拔掉塞头,从里面倒出一些黄色粉末敷在阿梅舍小腿的伤口上,并关照秀妹:“这一竹管伤药我送给你,你每天帮儿子敷一点上去,每天要帮儿子捋捋腿,让他活血舒筋。”

秀妹听后连忙扑通一跪:“谢谢大师!大恩大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捉蛇叫花子站起来讲:“免了!免了!行善积德,自得天佑,你儿子脚会好的。”说完捉蛇叫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按照捉蛇叫花子的吩咐,秀妹每天给梅舍换药按摩小腿,不出十天,梅舍的腿上伤口渐渐好转了,并能下地走动了,过了一个月,阿梅舍的腿居然痊愈了,精神也好了,胃口也大了,身体也逐渐恢复如初了。

邻村的桔生伯是能工巧匠,有一手高超的木匠活,在上海带着本地十多个弟兄办了个营造厂,专门承包建筑住宅。

桔生伯是王本善的结拜兄弟,两家有事无事经常串串门,叙叙家常。王本善老头死后,桔生伯只要从上海回来必定先到梅舍家来看看。得知秀妹和银根两家目前的窘境和梅舍的烂腿被捉蛇叫花子医好的事后,对秀妹和银根建议:“阿梅舍和阿梅生也大了,是否让他们跟我去上海学生意,赚点活钱,不要死守几块薄地。”

秀妹和银根觉得桔生伯的讲话在理,也同意他的提议。

梅舍和梅生都已十七八岁了,处在身体的发育期。桔生伯的营造厂工地上缺人,让两弟兄到工地上去当锯匠,把大木头锯成材。末了桔生伯声明,兄弟俩出去学艺,是帮三年,学三年。头三年只吃饭,没工钿,年夜发点年钿。后三年只有学徒工钱,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最后商量决定,过三天由桔生伯来领梅舍和梅生去上海学生意。

秀妹和小叔夫妇商定,田里的农活今后两家合并在一起干了,这样银根夫妇可以照顾嫂嫂,银根扛起了哥哥和已故老父未尽的责任。

天还没亮,娘特地煮了二十个鸡蛋,婶娘做了些点心,分给兄弟俩二人。

娘给梅舍和梅生每人准备了一根小扁担,一头是被头铺盖,一头是个布袋,里面放了些生活用品和母亲做的几双布鞋。

天蒙蒙亮,兄弟俩肩挑小扁担,走出村头。三个大人送行,与桔生伯会合后,沿着小河边的田埂上走,只见在河里有几个倒置的人影在水中向前移动,大家一声不吭,只有走在路边野草上“唦唦”的响声,稻田里的青蛙“咯咯……”“呱呱……”地争鸣着。各人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梅舍和梅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两人的心情更难以形容。秀妹和银根夫妇依依不舍,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了沪太路旁。

秀妹含着泪对梅舍讲:“梅舍,你也大了,到了上海要听桔生伯的话,要带好弟弟梅生,不要招惹是非,和同乡弟兄们要相互照应,在外要勤俭节约,学好本领,积点钱,早点还掉爷爷的丧葬债,逢年过节回来看看长辈。”秀妹滔滔不绝地关照儿子。银根夫妇也在一旁叮咛着儿子阿梅生,只见阿梅生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尖,一只脚不停地在地上搓动,并不断地点头。

桔生伯看了看东方淡红的朝霞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路了,你们放心吧!都回去吧!”“好!一路顺风。”秀妹和银根夫妇三人站住了脚,向渐渐远去的三人不断地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人影。

梅舍和梅生两人以前都从未去过上海,只听说上海有条黄浦江,有个外滩,外滩有许多外国人造的高楼房,外国人模样和我们两样,高鼻子,眼睛蓝的,个子比我们都高,还有一座桥叫“白渡桥”……兄弟俩怀着对上海的好奇和向往,跟着桔生伯一声不吭、一步紧一步地走在煤屑铺成的沪太路上,只听到“嚓、嚓、嚓”的脚步声。从小王家宅到上海跑马厅有60多里路,罗店到上海北火车站每天有4班汽车,一人4角。桔生伯舍不得出钱坐汽车,大家只得走,走到上海市区约要2个多时辰,桔生伯没有钟表,看太阳估时间。

桔生伯背了个包,走得快,梅舍兄弟俩挑了行李跟在后,行李虽然不重,但百步无轻担,走一段会和桔生伯拉长一段距离,兄弟俩只得扁担搁在肩上,两手紧握住扁担两头的行李,小跑步紧紧追上去。

红色的太阳冉冉升起,蓝色的天上没有一朵云彩,太阳已爬到树梢高时,兄弟俩的衣裤上有点汗湿了,两人今天的装束是一样的,辫子盘在头顶心,用发夹固定牢,一身新的蓝色土布衫裤,裤脚管卷到膝盖,脚上穿的草鞋,远远望去像两只刚上岸的青蛙。两人抬头看看桔生伯又走在了前面,梅舍和梅生从未走过这么多路,快步追上桔生柏问:“还有多少路呀?”“快了,快了,到了上海有许多许多好看的,让你们看个够。”桔生伯看到小兄弟俩汗流浃背,故意诱惑道。“有什么看的?有什么好看的?桔生伯,那儿有电灯吗?”梅生叮着桔生伯问。“有,上海的马路晚上都是一排排的白亮电灯,还有五颜六色会变的电灯,那叫霓虹灯,这些没见过吧?上海有黄包车、汽车,还有拖小辫子的电车,一边开一边‘当、当、当’响的,我以后带你们去看,不过,到上海不要七问八问,否则,被人家一看是刚出来的乡下人,乡下人到上海,当心被野鸡剥猪猡。”桔生伯眯着小眼睛逗着兄弟俩。“啥叫野鸡剥猪猡?”兄弟俩都第一次听到这新名词。“小赤佬,到了上海你们会晓得的。”桔生伯故意卖弄关子。“热死了!桔生伯歇一会好吗?”梅生央求桔生伯,他也走得确实有些疲惫了。“快走!快走!否则,吃中饭时光走不到上海了,走!到了上海我买棒冰给你们吃。”桔生伯又引诱他们两人了。“棒冰?什么叫棒冰?”二人确实没见过棒冰,又小跑一阵追上桔生伯。“棒冰,就是冰里面放了根棒,捏在手里吃的,棒冰头上有赤豆的,也有绿豆的。”桔生伯笑了笑讲。“上海城里人真聪明,大热天怎么会做冰呢?”二人实在不解。

马路两边的农田渐渐少了,替代的是房屋和商店,马路上的行人多了,来来往往的汽车也多了,兄弟俩开始体会上海嘈杂的城市气息了。兄弟俩的汗水已经湿透了土布衫,脚上的草鞋稻草绳也断了,两人干脆丢掉草鞋,赤脚走了,他们第一次走在水门汀(水泥)地上,觉得光洁洁的,一会儿又走上了小石块铺成的台阶路,凹凹凸凸,觉得脚底钻心的痛。

梅生东张西望地问桔生伯:“上海到了?”“嗯,快到了,马上到了。”桔生伯答道。

太阳快到头顶,上海的营造厂工地也终于到了,三人一口气走了60多里路,从天一亮即走,现在已是吃中饭的时间。

兄弟俩人以前从未走过这么多的路,到了目的地,一屁股坐在工棚里的木凳上,不想站起来了。他们环顾工棚四周,看看和乡下的茅草屋差不多,就是工棚大一点,几十个工人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大屋内,工棚房架是毛竹和竹篾捆扎起来的,屋顶和墙壁都用芦席围着,墙壁上没围芦席的地方就是通风的窗户,屋顶有的地方还能看到天空,屋内沿着周边排着一只只用砖头叠起的竹榻床,屋角里还放着一只便桶。

桔生伯指着门口的两个用竹榻架起的空铺对兄弟俩讲:“阿梅舍、阿梅生,你们两人就睡在这两个铺上,吃了饭到后面工地上去锯板。”“让我坐一会,实在太累了,再讲棒冰也没买给我吃。”阿梅生不满地讲。“吃棒冰?要么吃棒头!”桔生伯一改路上的笑脸,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讲。

两人觉得桔生伯到了上海,像换了个人似的,吓得乖乖地去吃饭了。

走了一个上午,太饿了,为了赶路,也忘了吃娘煮的鸡蛋和点心。两人扒在简易的饭桌上,端起饭碗,倒了些菜汤,狼吞虎咽吃了两碗饭。太香了,今天的饭特别地好吃。阿梅舍吃完饭,把乡下带来没吃的鸡蛋和点心分给工友们吃,大家吃到家乡的东西,对兄弟俩也有了一份亲切感。看到都是同乡的长兄长辈,梅舍和梅生也少了许多拘束感。

梅舍和梅生和这些同乡的兄弟们本来就认识,就是年龄的差异,平时交往很少,现在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了,显得亲近了很多。

沈福根是泥工,平时特爱说笑话,见了乡下来的两个同乡,又不真不假地说道:“阿梅舍哦,你们弟兄俩出来做啥?上海滩野鸡厉害得不得了,当心被她们把裤子也扒光,千万不能一个人出外哦!”沈福根一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阿梅生有点不服:“怕啥?我就不怕,最多光屁股回来!”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好!好!做生活去!做生活去!”桔生伯吆喝着,催促大家上班去。“阿毛,今天下午你带阿梅舍和阿梅生兄弟俩锯料去,把一楼的200根门樘料开出来。兄弟俩仔细点,当心锯走了线,走线拆料当心吃生活(挨打)。”桔生伯分派完工作,兄弟俩跟着阿毛去工地了。

工地在闸北的北苏州河路边,走过马路,跨上堤岸就可看到苏州河,建筑材料大部分都是从苏州河里运来的。河里船只往返穿梭不断,有木质帆船,也有拖着长队的铁驳子船,还有来回摆渡的小舢板。靠苏州河岸旁停放着一排排木筏,工地上用的木材就是木筏上的木头,几十个工人用绳子拴牢木头后拖上岸来,晾干后,用手工锯开即可使用了。

兄弟俩出来讲明是当锯匠,锯匠是所有手艺匠人中最累的工作之一,俗话讲:“吃饭,吃不过锯匠;讲话,讲不过泥水木匠。”学锯匠最容易,没有啥技术性。

阿毛指着一大段木材比画着:“上午我已把线划好了,你们用锯子对准墨线拉锯,当心拉偏。木材直径约三尺有余,先根据长度横断,再根据厚度锯片,然后根据宽度锯成门樘料。”阿梅生看着这么大的木头犯傻了:“这么大,锯到啥时候?”阿梅生待着不动。“怕啥?古人的铁棒也能磨成针,这点怕啥?”梅舍卷起袖管拿起锯子催促梅生干起来。

锯子七尺多长,八寸宽,有点弧形,两头有个木把手,两人一推一拉,不但要用力气,还要配合好。不一会,三尺多直径的木头断下来了,两人觉得有点成果,第一次配合就蛮默契,心里蛮高兴,劲头也十足,二人擦擦汗继续干。

一个钟头以后,两人就都拉不动锯了,坐在木头上不想动。阿毛走近来看了下锯子:“哦!锯子钝了,你们人也钝了,好!你们歇一会,我来锉一下锯子,这就叫磨刀不误砍柴工,锯子锉锋利了,人也省力了。”梅舍和梅生两人也凑上去看阿毛锉锯子。

阿毛边锉锯子,边向兄弟两人传授整锉技术:“这大锯子的锯齿要一定一豁,锯齿豁得大一点,那木头锯缝宽一点;小锯子的锯齿要两定一豁,锯齿豁得小一点,那木头锯缝就窄一些。”两人边看边听,也不断地点头。梅舍在阿毛的比画下也试着开始整锉锯子。“兄弟俩劳动了一个下午,不错,不错,两小伙子有力气,活干得蛮好。”在吃晚饭时,阿毛在桔生伯面前称赞两人。

桔生伯听到了阿毛的表扬,心里一阵欢喜,想想这兄弟俩身上我又好刮三年油水了。“好!吃了晚饭我带你们到浜南(苏州河南岸)去玩。”桔生伯对梅舍和梅生讲。“桔生伯,今天我们走不动了,刚刚坐下来还好,现在手臂酸痛,脚也酸痛,会生毛病吗?”梅舍哭丧着脸说。“哈哈……”众人一阵大笑。“你们俩早晨走了这么多路,下午又干活,像换了一身的筋骨,怎么会不酸痛呢?今天睡一夜,明天没事的,好!过两天到浜南(苏州河南岸)去。今天泡泡脚,早点睡。”阿毛对两兄弟讲。“嗯。”兄弟俩吃了一碗饭,站起来想添第二碗饭,看看锅底已朝天,连锅巴也没有了,两人累了一天饭也没吃饱。

第一次出远门的兄弟俩有点思乡的伤感,“要是在家,娘知道会怎样?要是爷爷在,爷爷会怎样对待我们,今天这么累,还没吃饱饭,如娘在,肯定会再烧给我们吃,如爷爷在,肯定会动脑筋买给我们吃”。想着,想着,两人“呜呜”地哭了。好在大伙儿都在外面,兄弟俩在屋里,没人看见。不一会儿,两人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桔生伯把大家叫醒:“起床,起床,醒醒。”桔生伯走到梅舍和梅生床边,在每人屁股上拍了一下,催促起床。

兄弟俩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感觉好像比昨晚精神了许多,除了手臂还有点酸外,昨晚的伤感也烟消云散了。

早晨的解手蹲坑是个问题,如小便还好,在树干、墙角避人不见的地方放掉就算了。在乡下大小便有粪坑,广阔的农田到处可大小便。到了上海可不行,一个便筒十几个人轮流交叉着用,有人先洗漱,有人先洗衣,有人先梳头盘发。

梅舍和梅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集体生活,二人从床上起来边解裤子边往便筒奔去。可便筒上阿毛已经坐好了,正在解大手,而且刚刚坐上去。梅舍和梅生一看便筒上已经有人,梅舍解开的大裆裤急忙束好,转走了。

梅生看到阿毛坐在便筒上,急得大叫:“阿毛师傅,谢谢您!让我先来。”

阿毛锁紧了眉头,脸庞涨得通红,抬起头来一看是梅生在叫,抿紧的嘴巴张开就骂:“小赤老!我刚上紧,你来搞什么?等一下!”

阿梅生提着解开的裤子苦苦哀求:“阿毛师傅啊!求求您!官急不如屎急,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再不让我,我要解在裤子上了!”阿梅生确实急得两只脚在原地不停蹬脚,他的这副样子逗得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好!好!让你!让你!小赤佬!不看三四!”阿毛也边笑边站起来束裤子。

阿毛看到阿梅生的这副猴急相,束好裤子转身对阿梅生讲:“看在你第一次来上海的面子上,让你,否则,今天让你解在裤子上。”大家又一阵哄笑。一群身无牵挂的男人,从眼睛一睁开,就是嘻嘻哈哈的。

大家洗漱完毕,一窝蜂地去隔壁的大灶间吃早饭了。工地上早饭是一大锅粥、一大盆咸菜和一大盆萝卜干。兄弟俩吸取了昨晚的教训,每人吃了两大碗,松了松裤带上工地干活去了。

今天还是昨天的老生活,在阿毛师傅的指导下锯木料。在锯了一堆木料锉锯时,阿毛师傅问梅舍:“昨天睡得好吗?”

梅舍看了看梅生后讲:“睡得蛮好,就是昨晚的晚饭没吃饱,第一次离家来上海,心里有点难过。”“啊呀!出来干活要眼快手快,吃饭也要眼快口快,我们这行当是重体力活,吃不饱不行,吃饱了才能做得动,下次在工地上吃饭要一浅、二满、三拍紧。”“什么一浅、二满、三拍紧?”梅生抬头看着阿毛不解地问。“哦。”阿毛放下手中锉刀,扳着手指比画着,“一浅,就是吃第一碗饭少盛一点,吃完马上去盛第二碗,第二碗稍多盛一点,吃完第二碗,去盛第三碗的时候把饭向碗里拍结实一点,然后你慢慢地吃,这样你就吃饱了。”“哈、哈、哈……”兄弟俩听了阿毛传授的吃饭经大笑,“出来学生意,连吃饭也要学。”“当然要学,否则,你吃不饱。”阿毛瞪着两只眼睛讲,“不但吃饭要学,做人也要学,要见乖识巧,要看得出风云起势,否则,要吃亏的,要学的东西多了,还要学会谦让,早晨我蹲在便筒上不让你,你不是要拉在裤子上了?”阿毛瞪着双眼看着梅生接着讲,“到了上海滩学的东西层出不穷,从吃到拉样样要学,你们慢慢地学着点。”

梅舍和梅生相视了一下,抿了抿嘴,两人都没吭声,继续锯木头。

中午,吃饭了,梅生对梅舍讲:“不要忘了一、二、三。”

梅舍点了点头,表示领会了。

饭桌上一大盆豆腐、一大盆青菜和早晨的咸菜萝卜干,两人盛了第一、第二碗扒了几下很快就吃完了,盛第三碗饭时都拍实了,然后慢慢吃,这下,两人确实都吃饱了,吃得挺腰腆肚,松了松裤带,都打了个嗝,二人对视了一下,会心地笑了。

两天生活下来,梅舍和梅生有点习惯了。晚上,吃完晚饭,阿毛师傅准备带他们到浜南去了。

第一次逛马路,两人都穿着乡下的新蓝色土布衫,舍不得穿的布鞋也拿出来穿上,大家一看到这装束,笑着说:“去相亲吗?当心被扒猪猡!”“去!去!去!穿干净一点,你们讥笑我,我的衣裳谁敢来扒?”梅生调皮地说。

三人摆渡过了苏州河,街上的气氛就不一样了,人多了,有穿西装戴领带的,有戴礼帽穿长衫的,有戴墨镜穿短衫的,有女人挽着男人手臂走的,有男人扶着女人腰走的,有不留长发辫的男人,有留着小胡子的短发男人,有穿着破烂讨饭的乞丐,有包着头布的印度人,也有穿着硬底皮鞋的外国水兵。梅舍和梅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各种各样的人,三人站在大马路口不动了。他们看着不同身份、不同打扮、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们面前走过,也不知他们都忙忙碌碌地去干什么。“为啥他们不留长辫子?”“为啥他们要戴领带?”“为啥那女的要画眉毛?嘴唇涂得血红的?”“为啥那红头阿三头上要包布的?脸上怎么会生那么多毛?”“为啥那水兵拿着酒瓶一边走一边喝?”

兄弟俩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似的问阿毛师傅,弄得阿毛师傅应接不暇,只能讲:“时间长了你们就会知道的。”“乡下人,做啥?做啥?站在这里是不是轧苗头抢包裹呀?”三人停神一看,一个警察,穿着黑制服,腰里扎着皮带,手里拿着黑白相间的警棍冲着他们三人大声吆喝着。“没有,没有呀,他们刚从乡下出来,我带他们出来白相的。”阿毛师傅连忙解释道。

警察打量着他们三人,两人穿着同样的蓝色土布衫,长发辫盘在头顶上,土里土气的,一个穿着白色短衫,下身也穿蓝色土布裤,也确不像已经在上海混迹已久的小瘪三。只是三人在马路口站立了许久,才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和盘问。“走!走!不要影响交通。”警察不耐烦地挥动着警棍驱赶他们走开。“走就走,啥稀奇。”阿梅生背着警察咕噜了一句。“走!快走!当心吃生活!”阿毛拉着阿梅生轻轻地说,并快步向前走去,阿梅舍紧跟在后面。

走到人少一点的电线杆旁,阿毛停下来瞪着眼睛对阿梅生讲:“出来不要以为在乡下,这里人生地不熟,嘴巴老三老四,警察打你又怎么样!乖人不吃眼前亏,故我快点拖你走,你刚才的话如被警察听到,他会转身就给你吃一警棍,弄得不好再把你抓进去关几天。”阿毛师傅的一番话把阿梅生吓得连吐舌头。

阿梅舍对弟弟阿梅生也训斥道:“做人识相点,不要油腔滑调,进了巡捕房没有人来救你的。”

阿梅生自知有亏,一声不响,跟着阿毛师傅在大马路上一直走。

阿毛师傅边走边介绍,这是白俄人开的面包房、照相馆、西药店、芭蕾舞教室、剃头烫发店,这里是犹太人开的珠宝店、皮鞋店、皮草行和西餐店,这是英国人开的咖啡馆、电影院、教堂和糖果店,这是上海人开的专做西装的裁缝店、点心店、面店。还有日本人开的书店,德国人开的医院……

马路上小贩有卖栀子花、白兰花的,有卖篦子木梳的,有手提篮子卖香烟的,还有挑担卖馄饨的,马路上的一切使初来上海的兄弟俩都感到新鲜、新奇和好玩。

四马路上的玉堂春门口站着好几个妖艳妩媚的年轻女人,穿着各种花式旗袍,手里拿着手绢,有的腰里别着花绢,旗袍的衩开得很高,侧面露出雪白的大腿,紧身的旗袍把腰束得细细的,又把乳房隆得高高的,像两座小山堆在胸前,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晃的,三人不由自主地盯着这些女人看。“来呀!小兄弟,来!来!来!进来白相相!”一个高挑的妩媚女人对着他们招手说。“走!走!”阿毛师傅对兄弟俩催促着。“真漂亮,上海的女人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阿梅生有点情不自禁地说。“这就是野鸡,专在男人身上赚钱的野鸡。”阿毛对兄弟俩轻声地讲,“你们如被她们叫进去,付不出钱,将会把你扒光了衣裳打一顿赶出去。”“这些女人这么厉害?”阿梅舍不解地问。“那当然,不信你们去试试。”阿毛讲。“我才不敢呢,你去过吗?”阿梅生带着狡笑问。“哪能呢?这种地方不是我们乡下人去的,我们赚的辛苦钱,一到里面,被她们三骗两骗就骗光了,我是不会去的。”阿毛一边走一边讲。“当、当、当”一辆长方形车子上面拖着小辫子开过来。“我知道,我知道,这叫电汽车。”阿梅生耍聪明了,“我听桔生伯讲过的,上海有拖小辫子的电汽车。”“什么电汽车,这叫电车。”阿毛纠正阿梅生的说法。“对!对!对!是叫电车。”阿梅生认真地说,引来了阿毛和阿梅舍的一阵大笑。

法国梧桐树也引起了梅舍和梅生的好奇,“为啥这树的树皮会脱落?为啥这树叶像鸭掌一样?这种树我从来没见过。”阿梅舍抬头看着树梢,绿色的、宽大的树叶恣肆地伸长着,遮蔽了整条马路,并穿过电灯线,遮挡了电灯的光亮,三人在时隐时现的路灯光下走着,三个人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在人前,一会儿在人后,三人注意到了从未见过的人工光照现象,开心地大笑起来。

从四马路拐弯,沿着黄浦江走过外滩,走过著名的“白渡桥”,又沿着北苏州河返回营造厂住地,已经过半夜时分了,半轮弯月已经西斜了,满天的星星在头顶闪烁。三人也无心再去留恋美丽的天空,都觉得很疲惫了。

走进大工棚内,屋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三人默默地摸黑上床睡了。

梅舍和梅生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看到的景象还在两人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闪现着。梅舍在想:大上海比我们乡下热闹,人也多,新奇古怪的事都有,我要熟悉熟悉,好好学生意,挣了钱先把爷爷的棺材债还掉;要向桔生伯学习,以后多挣点钱……

梅生也在想:大上海比我们乡下好玩,我要把上海玩个够,等我有了钱,也要到那“玉堂春”去尝试一下,也要……

不一会儿,两人怀着各自的愿望进入了梦乡。第三章还债过年

日子过得真快,兄弟俩在上海学生意已经六个多月了。

天也寒冷了,刺骨的西北风刮在人脸上如针刺似的痛。树上的叶子都枯落了,树梢上偶尔留着的几片叶子在西北风的劲吹下,不断地摇晃着,拍打着树枝,发出“咄咄……”的响声。

城里人要忙着过年了,营造厂工地上的活也不多了,只剩房子最后一道内粉刷后即完工了,桔生伯这几天也走进走出忙着和老板结账,工地上的师傅和弟兄们也等着桔生发年钿,准备回家乡过年了。

六个月来,阿梅舍和阿梅生兄弟俩已经不是初来上海的乡下人了,经过劳动的锻炼,人结实了,两人手臂也粗了,腰也粗了,人也一下子长高了许多。随着城里的剪辫子运动,兄弟俩把从小留的小辫子剪掉了,两人一样剃了个光头,只穿士林色土布衬衫,外面套了件棉袄,棉袄上的纽扣都没扣,两爿棉袄襟交叉掩起来,腰里束了根绳子。因工地上进入了工程扫尾阶段,兄弟俩搭档做小工,有时淘石灰、掺草筋,有时拎泥桶、扛跳板,有时扛扶梯、搭脚手,哪里需要就奔哪里。因兄弟俩年富力强,师傅们也喜欢他们,特别是梅舍,干活主动,还经常叮嘱梅生,拖着他一起干活,所以,营造厂工地上的重活、累活都有他俩的份。

每月每人一元的月钿,六个月梅舍积了两三块,而梅生已经用得所剩无几了。前几天,梅生问梅舍要了点零钱,为了花钱的问题,梅舍和梅生俩人产生了纠纷,梅舍讲弟弟不节俭,乱花钱,而梅生讲梅舍管头管脚,后来,梅舍对梅生讲爷爷的棺材钱还欠着王秀之十个银圆呢,今年回家一定要还清,否则,家里欠了钱,过年也不安逸,还清了债,过年一身轻。最后二人商定,等桔生伯发了年钿,大家都凑起来,先还掉欠王秀之的棺材钱,明年营造厂开工后,再发的月钿,各归各用,梅舍也不再过多干涉梅生的月钿开销了。

农历腊月二十九上午,工地上放假了。梅舍和梅生怀揣着桔生伯刚发的每人五块银洋钿,渡过了苏州河,来到浜南的山海关路,挤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想买点家乡没见过的年货,带回乡下过年。

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忙着办理年货,年货店里的顾客拥进拥出,柜台里的店员忙得额上都流汗了。小菜场里也人头攒动,连手推车进菜场也举步难行。可能有些生意人要在年底结交些人情,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也特别忙。有些商店的门口已经挂起了红灯笼。

后天即是大年初一了,有的人拎着鸡鸭,有的人挑着酒坛、猪腿,小贩们乘着年底的机会,吆喝着叫卖:“嗨!臭豆腐,一个铜板十块来,又臭又香的臭豆腐!”“嗨!香炒玉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嗨!东海大带鱼,新鲜光亮,大吊带!大吊带!……”

梅舍对梅生讲:“阿梅生,我们买点菜回去。一、从乡下到上海学生意半年了,第一趟回家。二、今年爷爷死后要烧年夜饭祭祀一下老祖宗。再则,我们回家看看长辈及同伴们。”

梅生不断地张望着马路两边的店铺和商贩,心不在焉地答道:“哦,哦。”侧过头来给梅舍提议:“我们去大马路逛逛?今天我们有钱了。”“不行!我们买点小菜,早点回乡下过年,大人盼着呢!”梅舍坚决反对。“你不去,我去!”梅生任性地讲,并甩手和梅舍分开走了,梅舍一手拎着布袋,拉也拉不住梅生,一溜烟,梅生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

梅生走后,梅舍无心逛街,买了两条带鱼就往家走了。

梅舍肩上担着搭肩,手上拎的布袋里装了两条乡下难见的带鱼,心怀着对弟弟梅生的挂念,一步三回头地向北走上了回家的路,他后悔没有拉住梅生。

走了四十多里路,已经掌灯时光,阴沉的天空开始飘散着片片雪花,有钱人家的门口已经挂上了灯笼,偶然也能听到远处几声鞭炮声,一串串烟花有时腾空而起,拖着火红的尾巴转拐落下。

梅舍回家心切,无心顾及这些,走过村旁的搭角桥,已经看到家了。西首叔叔家烟囱里冒出阵阵带有火星的炊烟,窜向空中,门虚掩着,通过门缝看到油灯火在灯草顶端闪烁着,婶娘月秀在灶前忙碌着。东首自己家的门关着,透过蚌壳窗,隐约感到屋内有点光亮。“吱嘎”一声,梅舍推开家门,看到娘坐在灶角前,捧着粗瓷碗在喝粥,绿豆大的灯火,被刚推开门的风吹得在灯草的顶端闪动着。“娘!”梅舍见到半年未见的亲娘,声音响彻了整幢屋,娘抬头见到儿子,也喜不自禁,放下饭碗,站起来端详着儿子:“哦!阿梅舍!高了!高了!长高了!人也结实了!像个小伙子了!怎么辫子也剪掉了?”

叔叔和婶娘在西屋听到侄子阿梅舍到家了,也奔到东屋来。“阿梅舍,阿梅舍,你归来了,阿梅生呢?阿梅生没有和你一道回来?他去哪里了?”婶娘迫不及待地追问阿梅舍。“梅生和我一道走的,讲好买点年夜菜一起回来的,走到山海关路,他转身向南走了,我拉也拉不牢,可能去白相了,他说白相一会儿就回来。”梅舍一脸无奈地说。“小赤佬!就是白相心重,一有铜钿就要白相,连家也不要了,唉!……”叔叔银根一声长叹。“阿梅舍,立着做啥?布袋放下来!”秀妹急忙吩咐儿子。“阿梅舍你歇歇,婶娘正在蒸年糕,热的,热的,我去端过来吃。”婶娘两手边搓着边向西屋走着,去切刚蒸出笼的年糕。“阿梅舍,糕热的,刚蒸出来,吃!吃!”婶娘端出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年糕,坐在梅舍对面,端详着侄子。

走了一下午的长路,梅舍也确实饿极了,边吃边对秀妹讲:“娘,布袋里我买了两条大带鱼,明天烧年夜饭,搭肩里有六七块银洋钿,这是桔生伯发的月钿和年钿,我舍不得用,我积蓄起来,明天去把欠王秀之的棺材钱还了,阿梅生身上还有五块银洋钿。”梅舍有点自豪和得意扬扬。

银根站在旁边听着,叹息一声:“唉……阿梅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知啥时回家?会不会五块银洋钿用掉了回来?这小赤佬,会用钱,不会做人家(不节约)。”

秀妹见到儿子回家,心里高兴,忙着整理梅舍带回的物品,又忙着和儿子讲话。婶娘和叔叔咕咕噜噜地埋怨着梅生不争气,又去西屋蒸年糕了。

经过半天的跋涉,梅舍确实很累了,娘俩喃喃言语了一会儿,商定等阿梅生回家,拿出银洋钿拼起来,明天先把所欠的棺材钱还了。梅舍洗漱了一下,上床睡觉了。“梅舍!梅舍!开开门!开开门!”梅舍迷迷糊糊地听到门外有人叫开门,秀妹也听到外面有人叫,推醒了梅舍,娘俩忙披着棉袄下床去开门。

秀妹把门打开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人,上身披着只破麻袋,下身只穿短裤,赤着脚,仔细一看,是阿梅生,“呀!怎么是阿梅生,半夜三更,你弄成这样子?快进屋!快进屋!外面落这大雪,你这样子要冻煞哉!”

阿梅生双手合抱着,蜷着身子,快步走进屋里,两只脚在原地不断地蹦走着,冷得嘴里“咝、咝”地叫,头上还有一个肿块,身体还不停地哆嗦。秀妹叫起了银根夫妇。银根夫妇一看儿子这副熊样回家,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儿子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