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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7 07: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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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玛·金·罗琳斯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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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岁的小鹿

一岁的小鹿试读:

前言

《一岁的小鹿》是敬献给遥远的过去在荒蛮土地上的开拓者的一曲赞歌,也是一部难得一见的儿童佳作,一幅大自然的美好画卷,也是一颗饱满的催泪弹。

本书通过一个11岁的儿子梦想着养一个小动物,以减轻他童年的寂寞,在父亲的帮助下,抱养了一只幼鹿,这只小鹿给儿子带来的巨大的欢乐,却一次次糟蹋了玉米庄稼…… 在因生活的艰辛而忍痛将一岁的小鹿打死的悲剧故事,让所有的读者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是一场苦难的旅程,所有人都曾被击倒,但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我们都是!

虽然作者为《一岁的小鹿》冠以若干宏大命题,却并不一味煽情。大自然的美好与灾难,土地上的劳作,父子亲情,小孩与小动物的情感,刻画得细腻微妙,辛酸又温情,而且感觉时不时扑腾出一些梦幻的幼小翅膀。

土地的原始开拓,动物的生命,孩子的成长……这部作品集结了太多生命的起点和初始的美好与艰辛,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

小水车

巴特站在外面,看着自家茅屋上升起的蓝色炊烟,越往上颜色越淡,最后成了灰色。望着这些炊烟,巴特若有所思。妈妈正在收拾餐具,今天是周五,按照惯例,妈妈会在午饭后对家里进行一次大扫除,她会用荞麦草扎成的笤帚扫地,倘若她高兴,还会用玉米壳做成的刷子刷地板。若真如此,巴特就走运了,因为妈妈刷地板时就会忽略他,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出去玩了。等妈妈想起他时,他大概早已跑到银谷了。巴特扶了扶肩上的锄头,开心地幻想着。

如果没有那么多成列的嫩玉米杆的话,除草可以算得上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可现在,巴特的心思并不在除草上。他发现蜜蜂成群结队,向着门前那棵开满淡紫色花的楝树飞去。它们的眼中只有那种花,似乎忘了三月里盛开的茉莉花和即将在五月盛开的月桂花与木兰花。巴特看着这些蜜蜂,忽然想起,跟着蜂群,或许可以找到蜂巢,那里一定贮满了琥珀色的香甜的蜂蜜。过冬的糖浆早已吃完,冻果也将啖尽,现在若能寻到一株藏着蜂蜜的树,那可比在这儿除草做的贡献大得多,因为那正是家中目前所需要的。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在巴特的心里挥之不去。野蜂做窝的树一般离小溪不远,他认为此刻他必须穿过垦地和松林一直跑到小溪边,至于除草,明日再做也不迟。

他把锄头放好,沿着玉米地往前走,直到看不见自家的小屋为止。他走到围栏边,双手一撑,纵身越过了围栏。紧接着,他看到有两只狗狂吠着向他跑过来。他知道,那是哈巴狗汉多姆和新来的杂种狗斯坦索姆,它们一定是看到他跳跃围栅的身影,这才一起向他跑来。汉多姆叫声低沉,小杂种狗的叫声又尖又细。等它们跑近认出是巴特后,立刻冲着他摇起了尾巴。巴特不喜欢这两个家伙,他觉得这两只狗除了追赶、捕捉和咬死猎物之外,再没有别的长处了。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老猎狗萨菲隆,今天它跟着爸爸的运货车去葛拉汉姆斯维尔了。在巴特看来,萨菲隆更会亲近人,可是它似乎只亲近爸爸。巴特曾试图讨好它,但它却置之不理。而现在这两只一直冲他摇尾巴的狗,巴特除了早晚端来食物时看它们一眼,平时根本懒得搭理它们。巴特越看它们越觉得烦,于是将它们赶回了围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想着,真是两只糟糕的家伙。

爸爸曾经告诉过他,在他两岁时,萨菲隆也还是个很小的狗娃娃,有一次,他无意间弄伤了那个小东西,从此它就再也不信任他,也不亲近他了,猎狗往往都是这样。

巴特绕着栅屋走了一圈,然后向南走去,那里有条可以穿过黑森林的近路。他很希望有一只自己的宠物,就像麦卡洛婆婆养的那只狗——一只很小的会玩儿把戏的卷毛狗。每当麦卡洛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时,那只小狗就会摇着尾巴跳上她的围裙,去舔她的脸,那时候麦考洛婆婆就会笑得更开心。他希望自己的宠物也能和自己很亲近,就像萨菲隆对爸爸那样。

想着想着,巴特已经折入那条砂石路向东跑去,从这里到银谷也就两公里,他喜欢这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可以这样一直跑下去。渐渐地,他放慢了脚步,并不是累了,而是想延长在路上的时间。现在的时光太美好了,他喜欢这种惬意的感觉。现在他已经走出了郁郁葱葱的松林,道路的两边满是细细的沙松,细到可以直接当柴火用。沿着这条被沙松紧紧夹着的小路,巴特爬上了一座斜坡,停在坡顶。四月的天空,好像嵌入了由苍松和黄色的沙地组成的画框中,那么蓝,比巴特身上穿的蓝色土布衬衣还要蓝。天空中一些小云彩,就像散落在地上的一小团一小团的棉花。巴特仰望着天空,阳光隐没了一会儿,那些洁白的棉花忽然变成了灰色。“黄昏前要下毛毛雨了。”他寻思着。于是他起身下山,下坡路使他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他极力控制自己的速度,让脚步尽可能放慢。他来到通往银谷的小路上,路边盛开着各种各样美丽的花,沥青花、链木丛与火莓子到处都是。他悠闲地走着,欣赏着每一棵树木、每一丛灌木、每一朵花。巴特来到那棵他曾经在上面刻了野猫脸的木兰树跟前,抚摸着树干,有木兰生长的地方就一定有水,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同样的泥土和雨水,长出来的树却不一样呢?为什么丛林里生长着瘦瘠的松树,可是水源旁却长着高大的木兰树呢?不管什么地方的狗,总是一样的,牛、马、羊和其他的动物也是,为什么树就不是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使劲想着,最后他得出了结论——它们生长在地上,不能移动,而且只能吃土里的东西。嗯,一定是这样,他为自己总结的答案沾沾自喜。

路东面的山坡突然倾斜下去,像是有人用刀砍过一样,陡然陷落了大约二十尺,直通向泉边。望着坡上密密生长着的木兰树、月桂、香胶树,还有灰色树皮的槐树,一股巨大的欢悦攫住了巴特,于是他沿着小路快活地走着,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感叹这可爱的地方。

一股清澈的泉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噗噗地吐着泡。那长满树的翠绿坡岸,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捧着这泓泉水,并在水升起的沙地上形成一个漩涡,一些细细的很干净的沙子在漩涡里打着转。越过泉岸便是泉水的主源,它在白色的石灰岩中冲开一条通道,然后急急地冲下山岗,奔向远方。这水源与乔治湖相连,而乔治湖又是圣约翰河的一部分。圣约翰河一直向北流入大海。大海的源头就在眼前,这多让人兴奋啊,或许有人说,大海的源头不止这一个。但是,眼前的这个源头却只属于巴特,除了一些饥渴的鸟兽会到这里来找水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会来这里,这怎么能不让他高兴呢。

一阵游荡使他感到浑身发热,但山谷里依旧清凉。巴特卷起蓝布斜纹的裤腿,抬起脚丫,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泓泉水。他的脚已经陷入沙子中,一些沙子穿过脚趾缝,涌到了脚面上。泉水很凉,一接触到皮肤,就像被灼烧似的。泉水从他小腿边流过,发出淙淙的声响,他觉得通体舒畅。巴特索性在泉水中走动起来,他喜欢被水冲击身体的感觉。他试着将脚趾伸到那些他可以碰到的石头下面。忽然,他看见一群柳条鱼在他的眼前一闪,游向了更宽阔的地方。巴特穿行在浅水里追逐它们,突然他眼前一花,鱼儿消失了。此时他看到一棵老槲树,树根大部分裸露在外,那里有个深潭,他想那群鱼或许会在深潭附近出现,于是他蹲到了老树下面。过了好一会儿,巴特并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柳条鱼,只看到一只浑身沾满泥巴的青蛙从泥浆里挣扎着爬出来。青蛙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盯着它,它用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瞪着巴特,忽然全身颤抖起来,“扑通”一声跳回潭水中,这情景惹得巴特哈哈大笑起来。“喂,青蛙先生,我不是浣熊,我不会来抓你的!”他冲着泥潭喊道。虽然他知道青蛙听不懂他说话,可他就想这么做。一阵微风吹开了他头上帷幕一般的枝叶,阳光洒在他的头上和肩上,那种感觉很怪——脚是冰的,可头上却被太阳照得暖洋洋,非常舒服。不一会儿,风停了,枝叶重新合上,阳光没有了。他走到对岸,一棵矮矮的扇棕榈树的叶子划了他一下,这提醒了巴特——他还装着一把小刀,从去年圣诞节起,他便计划着制作一架小水车。

他从未做过水车,倒是麦卡洛婆婆的儿子保罗每次从海外归来,总会为巴特做上一架。巴特回忆着保罗造水车的过程,动手操作起来。他皱着眉,竭力想着能使水车转动的确切角度,然后他割下两根枝丫,把它们削成一对同样大小的Y形支架。他记得保罗制作的那根又光又滑的轮轴很有讲究。巴特环视四周,发现溪岸的半坡上有一株野樱桃树,他爬了上去,选了一根光滑的枝条,又选了一张棕榈树叶,并从中间割出一对宽一寸、长四寸的长条。他在每个长条中间开了一道纵向的缝,使它的宽度刚好能让樱桃枝插入。棕榈叶的小长条之间必须保持一定的角度,就像风车的扇叶一样。他小心地调整好角度,之后将那对Y形的枝丫分开,使它们和樱桃枝轮轴一般宽。最后他将做好的小水车深深地插到小溪的沙地里。

虽说水不深,但水流很急。由棕榈树叶子制成的小水车,必须刚好触及水面才能转起来。他一遍又一遍调整着水车的高度,直到满意为止。随后他把两个带有叶片的樱桃树枝轮轴放到丫叉上,但它不动,巴特以为要失败了,他急忙用手拨动了一下,轮轴开始转动了,水流推动着棕榈叶向前滚动,当第一片叶子离开水面时,第二片叶子顺势接触到溪流。那小小的轮叶上来又下去,带动着整个轮子转个不停,小水车开始工作了,就像林思镇上那台带动磨玉米机的大水车一般,呼啦啦地转动起来。

巴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做的第一架水车成功了。他趴在溪畔芦苇丛生的沙滩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小水车转了一圈又一圈,翻上来,落下去,翻上来,又落下去。巴特看得简直着了迷,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沙地里涌上来。要么落下的树叶阻塞了轮片,要么有调皮的鸟儿或是其他动物破坏了小水车,否则的话,它会一直转下去,等他到了爸爸这个年纪,这架小水车还是会转下去。它有什么理由不转呢?

巴特挪开一个顶着他肋骨的尖石块,在沙地上刨了刚好能容纳他的肩和臀的坑,他侧身躺下,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阳光照射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就像盖了一床被子那样温暖。他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的细沙里,望着那架小水车,水车的叶片不断地升起、落下,他的眼睛也跟着水车转动,银色的水珠从轮叶上飞溅开来,就像流星的尾巴,水发出像小猫正在舔食的声音,一只青蛙呱呱地唱了一阵,不知是不是被巴特吓跑的那只,后来青蛙也沉默了。一时间,巴特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很静很美的小世界,他陶醉在这种感觉里,睡着了。

巴特醒来时,以为自己不在溪旁,而在另一个世界,恍惚中,他还以为在做梦。等他真正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还在溪边,水车还在转动,只是太阳不见了,周围的光与影也消失了。他环顾四周,整个世界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他觉得自己此刻正躺在一片雨雾里,这雨雾使他的皮肤发痒,但并没有打湿他,相反他觉得很舒服,他翻了个身,面朝天空,沉思起来。

如他所想,下雨了,但他还是静静躺在原地,体会着雨丝打在身上的感觉,仿佛一株植物正在享受雨的滋润。渐渐地,他的脸湿了,衬衫也湿透了,于是他从沙窝里站了起来。这时他看到沙地上有鹿的足迹,从东岸一直延伸到了水边,那是尖而小巧的母鹿的足迹,或许她的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呢。巴特想,那只鹿一定是在他睡着时来过,它渴了,来找水喝,刚开始鹿没有发现他,后来闻到了他的气味,鹿受惊了,在地上打转,因此沙地上留下了它拖蹄行走的混乱的痕迹。巴特观察着对岸的足迹,发现后面有好多长长的遭到践踏的条纹,也许,鹿还没来得及喝水就发现了他,飞快地逃跑了。希望它现在不是太渴,也不会钻到树丛中,瞪着它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傻傻地站在这里的他。

巴特向四周望去,寻找其他动物的足迹。他发现有只松鼠曾经在溪岸边上蹿下跳,这些家伙通常都很大胆。他还看到一只棕熊的足迹,但他不知道那个庞然大物何时来过,只有爸爸能告诉巴特那家伙到来的确切时间,巴特现在只能确信那只母鹿来过,并且被吓跑了。他又回到小水车旁,水车仍在旋转,棕榈叶制成的叶轮虽看起来很脆弱,却依旧散发着自己的力量,它们被雨雾打湿了,闪闪发亮。

巴特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无法判断出现在的时间。他上了西岸,在那片开阔的空地上,生长着大片的冬青。巴特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离开。正当他为自己去留的问题烦恼时,雨停了。一阵微风从西南边吹来,吹散了天边灰色的云。太阳重新露出笑脸。在阳光的照射下,原来灰色的云堆积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羽毛垫。一道七彩的桥梁横跨东方,那样可爱,那样绚丽。巴特欣喜地看着这奇妙而美丽的景色,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看着它,就心花怒放。大地苍翠,碧空如洗,周围的一切都被雨后的夕阳染成金黄,所有的树木、青草和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都闪闪发光,仿佛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

喜悦充斥在他的心中,让他觉得不可抗拒。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觉,于是张开双臂,就像鸟儿展翅一样,在地上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心中那股狂喜的热流转成漩涡,感觉自己快要爆炸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一阵眩晕袭来,他直直地向地上倒去,草丛接住了他,大地也在旋转,带着巴特一起转,睁开眼睛,天空也在旋转。天空、树木、男孩、大地,此时此刻交织成一体。过了好一会儿,旋转停止了,巴特也清醒了。他站起身,虽然头重脚轻,内心却非常快活。他坚信,这四月里的一天,就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还会再次降临。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于是转过身,朝家的方向飞奔。他呼吸着松林中湿润芳香的空气,原本软绵绵的沙地,已在雨水的作用下变得很结实。归途是如此顺畅,当环绕着巴克斯特里地的那片红松出现在巴特眼前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那一片红松在西方红色天空的衬托下,黑漆漆地耸立着。他听到了鸡群发出的咯咯声,知道它们是在为食物争吵。他来到垦地,被雨水冲刷过的灰色围栅黑得发亮。浓浓的炊烟已从自家茅屋的烟囱上升起。他想,或许妈妈早已准备好晚餐,或许烤炉里的面包正散发着香气。他希望爸爸还没有回来,因为他知道,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自己最好不要出去,如果妈妈发现柴火不够用,又找不到人,她一定非常生气,就连爸爸也会摇着头说:“这孩子……”这时,他听到了萨菲隆的叫声,他知道爸爸已经先他一步到家了。

垦地里充满了欢乐的喧闹声。老马在嘶叫,小牛犊在哞哞叫唤,母牛在一旁应和着,时不时还舔舔它。鸡群咯咯地叫着,用尖尖的爪子刨着地。有一只鸡找到了小虫子,其他的鸡都跑过来哄抢,于是一场追逐开始了。几只狗也为刚饱餐一顿而发出满意的叫声,吃饱后的感觉是多么惬意啊。在冬季快要结束时,家畜们都殷切地等着盼着,希望能有充足的食物。现在好了,春天来了,牧场绿了,新长出来的牧草肥美多汁,不止马和牛喜欢吃,连刚出壳的小鸡都喜欢去啄食牧草的嫩尖。狗儿们在黄昏之前逮到了一窝小兔子,大吃一顿,对巴特给它们的残羹剩骨已经没兴趣了,只是懒懒地躺在一边。巴特看见老萨菲隆躺在货车下,显然它跑了很远的路,已经筋疲力竭了。

巴特推开尖顶板条钉成的前栅栏门,看到爸爸贝尼·布朗站在木柴堆旁,身上穿着一件黑呢子的外套(那是和妈妈结婚时穿的礼服)。现在,他只在去教堂或外出做交易的时候穿它,那样显得体面些。外套的袖子已经很短了,并非因为他长个了,而是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洗涤和熨烫,已经缩水了。

巴特看见爸爸抱着木柴,那本来该是巴特的工作。“爸爸,我来吧!”巴特冲过去,对爸爸说。希望用殷勤来掩饰他跑出去一下午的事实。“我以为你走丢了,孩子!”爸爸看着他,慈爱地说。巴特望着爸爸,发现他没有一点儿不悦的神色。“我到银谷去了,爸爸!”他老实地回答。“这时候去那儿是很不错。”爸爸说,“话说回来,这个季节去哪儿都不错,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是啊,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去那么远的地方呢?现在让巴特想为什么会到银谷去,实在有些困难,这仿佛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不得不从自己放下锄头的那一刻想起。“哦,我想起来了,我是要追着蜜蜂去找它们的巢。”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巴特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到银谷去了。“那么,你找到了吗?”爸爸问。

巴特看着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这回事,现在才想起来。”

爸爸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泛出了笑意,说:“巴特,找蜂巢恐怕是你去游荡的借口吧?”

巴特不禁咧嘴笑了。“去游荡的念头,”巴特说,“我在想去找蜜蜂窝之前就已经有了……”“我猜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猜到吗?在我去葛拉汉姆斯维尔的时候,看着那么漂亮的景色,当时我就在想,巴特现在一定在锄地,可是他能锄多久呢,一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我是个孩子,这么美的景色不出去转转真是太可惜了,况且锄地也没什么意思。我会随便找个地方,一直逛到天黑!”

巴特感到一阵温暖,并不是因为夕阳,而是因为爸爸的理解。

巴特冲着爸爸点了点头,说道:“爸爸,您太厉害了,我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你妈妈……”爸爸朝着屋子摆了一下头,“大多数女人都不赞成男人出去闲逛,可是她们不知道,男人是多么爱逛啊……我是永远不会泄露你离开过这儿的,妈妈问:‘巴特去哪儿了?’我跟她说:‘可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说完爸爸冲着巴特眨了眨眼睛,“现在,把这一大捆木柴送到妈妈那儿去。”

巴特接过木柴,也向爸爸眨眨眼睛,然后抱起一大捆木柴急急忙忙地给妈妈送了过去。刚进屋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妈妈正在灶前忙碌。“妈妈,这是甜薯酥饼吗?”闲逛了半天的巴特在闻到食物的香味后饥饿难耐,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妈妈。“当然是甜薯酥饼喽。你这个小狗鼻子够灵的。你们这两个家伙在外面晃荡够了,估计都饿坏了。晚餐已经烧好,过一会儿就开饭。”“好嘞,我去叫爸爸!”巴特将手里抱着的木柴呼的一下丢进木柴箱,急匆匆地冲向牲畜栏,爸爸正在给母牛屈列克赛挤奶。“妈妈说,让您赶快把手头的事情做完,我们要开饭了。”巴特冲着爸爸嚷嚷道:“喂喂咱家的老马吗?”“不用!我刚刚喂过了。”爸爸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把牛奶带进去,可别像昨天那样毛手毛脚的,把牛奶都洒了。老实点,屈列克赛……”

他离开母牛,走到牛栏里,那儿拴着一头小牛。“上这儿来,屈列克赛。”他呼唤着母牛,“快点儿,到这儿来。”

母牛在他的召唤下跑到小牛的身边。

爸爸抚摸完它们娘俩,然后跟巴特一起到屋子里去了。他们轮流洗了洗手,用挂在厨房门外的毛巾将手擦干净。此时妈妈已经坐到餐桌前,给他们摆好碗筷,等着他们开饭,她那庞大的身躯占满了长条桌的一端,巴特和爸爸分别在她的两旁坐下来,父子俩都觉得,她高踞主位是理所当然的。“今天你们都饿坏了吧?”她问。“我能够吃下一大桶肉和一蒲式耳烙饼。”巴特大声地说道。“这比较像你说的话。瞧瞧你那眼睛,瞪得比你的肚子还大。”“要是我也能多学点儿知识,我也会像巴特一样说的。”爸爸说,“每次我外出回来都饿得发慌。”“那是因为你在外面灌够了酒。”妈妈反驳道。“才不是呢,今天我可只喝了一点儿。是汤姆请的客。”“这不是正好,你不会因为喝的太多伤身体。”妈妈说。

这时候,巴特可没时间理会父母之间的争论,他饿坏了,从小到大,他还未如此饥饿过。除了他眼前的盘子和盘子里的食物,他无视一切。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有菜包咸肉丁、土豆洋葱烧沙鳖(是昨天巴特发现的,当时它还在爬呢),桔子味儿软饼,还有妈妈胳膊肘边的他最喜欢的甜薯酥饼。经过一个食物匮乏的冬季,巴特一家已经很久没有吃得这么好了。今天这顿丰盛的晚餐,对于已经饿坏了的巴特来说,无异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可现在巴特遇到了一个苦恼的问题,因为他想吃更多的软饼和沙鳖肉。但是经验告诉他,如果他再继续吃下去,他就没胃口装甜薯酥饼了,他为此苦恼。“妈妈,我现在能吃酥饼吗?”纠结了一段时间后,巴特问妈妈。

妈妈没有回答,挪了挪她那庞大的身躯,熟练地切了一大块酥饼放到了巴特的盘子中。“谢谢妈妈!”巴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立刻埋头与酥饼做斗争去了。“做这个饼,花费了我多大的功夫啊,可你呢,没多一会儿就把它糟蹋了。”妈妈抱怨着。“我知道我吃得很快,因为妈妈做的太好吃了。”巴特说,“放心妈妈,我会一直记得它的。”

晚饭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巴特的肚子撑得鼓鼓的,连平时吃的比猫还少的爸爸,今天也多吃了一盘子食物。“感谢上帝,我的肚子快被撑破了。”爸爸摸着肚子满足地说。“谁愿意帮我点一只蜡烛,好让我赶快把餐具洗完,也好有时间享享清福。”妈妈说。

巴特起身帮妈妈点燃了一根蜡烛,当他拿着蜡烛经过窗户时,看到空中挂着一轮满月,照得大地一片清明。“放着这么明亮的月光不用,要点蜡烛,是不是有些浪费?”爸爸说,“满月照得多亮啊。”说完他走到窗边,父子俩欣赏起那一轮朗月。“孩子,看到月亮,你没有想起什么吗?”爸爸问,“还记得我们当初说过,在四月满月时要做什么吗?”“我们要做什么呢?爸爸!我想不起来了!”

巴特还是个孩子,对季节的变换本来就不太在意,或许等他到了爸爸的那个年纪,他就能记得很清楚了。“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吗?”爸爸问,“我一定告诉过你的,巴特。你难道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四月满月的时候是熊出没的时候吗?”“我记得了!”巴特大叫起来,“您说过,熊出来时,我们就逮住它。我想起来了,爸爸!”“对了,就是这件事。”“我记得,您曾经告诉过我,我们只要找到熊的足迹交错的地方,就能发现它的窝,然后就会找到四月里出来的这头熊。”“是啊,它可是肥的很呢。经过一个月的冬眠,现在它肯定长得更胖了,肉也一定更加鲜美。”“那么,趁现在,它还没有完全清醒时,我们更容易捉住它吧?”巴特问。“正是这样。”爸爸摸了摸巴特的脑袋笑着回答。“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等锄完地,我们发现了熊的足迹就去。”“那我们要用什么方法逮住它呢?它的个子可不小呢!”“我们最好还是先上银谷那几个泉眼去,看它有没有出来喝水。”爸爸说。“我知道,今天有一只很大的母鹿在那儿喝水。可是后来被吓跑了。”他说,“当时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还有爸爸,我给自己做了一架小水车,它转得可好呢!”

突然,巴特发现妈妈洗碗的叮当声停止了。“好啊,你这个狡猾的小无赖,你居然偷溜出去了!”妈妈说,“今天是我第一次发现你偷溜出去,我不知道的究竟还有多少次呢?”

巴特哈哈大笑起来。“妈妈,我发誓,只有这一次,我就骗了您这一次。”“你骗了我,我居然还在火炉前辛辛苦苦给你做甜薯酥饼?”

但巴特看得出来,妈妈并没有真正发怒。“妈妈,您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您就当我是条什么都不会干,只知道吃的小害虫吧!”他对妈妈撒娇道。“你说这话只会让我更生气。”妈妈说。

但是巴特发现妈妈的嘴角已经有点咧开了,她在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妈妈。想笑您就笑吧!总忍着会很难受的。您笑出来就不会生气了。”巴特说着便冲到妈妈的背后,为她解开围裙,巴特的手一松,围裙落到了地上。她迅速转过她那肥胖的身躯,举起手来去打他的耳光。可这耳光打在脸上轻飘飘的,一点儿力度也没有,妈妈只是跟他闹着玩儿。巴特又兴奋起来,一种跟下午一样的兴奋感再一次攫住了他,他又开始旋转起来,就像在草丛中一样。“你要把盘子扔到地上去呀,”妈妈说,“那你就真的要倒霉了。”“妈妈,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晕了。”巴特说。“我看你是发昏了吧。”

的确,四月使巴特发昏,春天使他晕眩。他就像一个醉酒的人,他的头脑在太阳、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酿成的美酒中飘浮。小水车使他沉醉,还有那头他没有见过面的母鹿,爸爸替他隐瞒游荡的事情,妈妈给他做的甜薯酥饼以及知道被骗以后和他的打闹嬉笑,这一切都使他沉醉。他被屋子里温暖的烛光和窗外温柔的月光迷惑了。他想着老缺趾,那头又大又黑的老熊,比强盗还凶恶,还断了一根足趾。它正用两条粗壮的腿从自己冬眠的窝中站起来,站在森林中,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欣赏着美好的月夜,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巴特觉得自己生病了,他爬上床,却久久无法入睡。

这一天的狂欢,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因此,他以后的日子,每逢四月,大地一片嫩绿,春雨的香味还没有散去的时候,沉睡的往事就会突然苏醒,令他心灵悸动。一件记忆模糊的儿时小事,都会引发他的思乡之情。一只夜鹰在明亮的月夜叫唤着飞了过去。

父亲的理解

贝尼·布朗睁着眼睛,躺在酣眠的妻子身旁。每每满月,他总睡不着,他不明白,月光如此明亮,为何没有人出去干活?他总是溜下床,去砍倒一棵树当柴火,或者锄完巴特没有锄完的地。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巴特偷偷溜出去,我应该打得他满地爬才对。可为什么我还会帮他隐瞒呢?

在贝尼的童年时代,若是偷溜出去或被发现干活偷懒了,一定会被爸爸打得很惨,还会让他禁食,逼他立刻回到泉边将小水车毁掉。“不过话说回来,童年时光很短暂,孩子很快就会长大,应该让他多点开心。”

在他的记忆中,没有童年。贝尼的父亲做过牧师,严厉得就像《旧约》里的上帝。但是他们的生活不是靠传道,而是靠他们的一个小农场维持。母亲会教他们读书、写字和念《圣经》,几乎家里的每个孩子,在他们能拿着种子袋,摇摇晃晃地跟着自己的父亲走完几垄玉米地时,就开始劳动了。他们往往干到肌肉酸痛,正在发育的小手指不停抽搐,才不会被父亲责怪。他们的口粮很少,肚子里的蛔虫却很多。由于营养不良,当他们长大成人时,个头却比孩子高不了多少。他们的脚很小,肩膀很窄,总而言之,他们的身体很虚弱。有一天,贝尼站在卡西姆一家人间,就像一颗小树苗站在一群大树中间一样,很不协调。

卡西姆·鲍勃俯视着他说:“你怎么长的这样小,就像一贝尼的小钱一样。是钱当然是好事情,可就是小的不能再小了。小贝尼·布朗呀……”

从此以后,贝尼就成为他唯一的名字。在他选举投票的时候,他填的是自己本来的名字——埃士拉·埃士基尔·布朗,可是后来当他付税时,别人还是将他的名字写成了贝尼·布朗。他没有提出异议,事实上,他本身就像金属货币一样坚实,同时还具有像铜一样柔软的个性。他非常诚实,也很厚道,杂货店的老板、马贩子、磨坊主都喜欢和他打交道。有一次,他在和杂货店老板做完交易后,人家多找了他一块钱,回到家后才发现,于是他步行好几里地把钱还了回去。“你可以在下次交易的时候再还给我。”杂货店老板对他说。“是啊,可这不是我的钱,我总拿着,会觉得心里不舒服,还是早些给您送过来好。”贝尼·布朗回答道。

在贝尼三十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位身材是他两倍胖的丰满又活泼的姑娘,他们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结婚后不久,他就带着他的新娘,用一辆牛车拉着他们的全部家当搬到附近的丛莽里了。他的这种行为让邻居们感到非常费解,他们不明白贝尼·布朗为什么要抛弃自己惯有的生活方式,到那个经常有熊、豹和狼出没的荒凉的鬼地方。要说卡西姆搬到那里倒是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家人口众多,有好几位高大又强壮的汉子,他们需要乡下的大房子,需要自由,他们不喜欢有人妨碍。可谁会妨碍贝尼·布朗呢?

其实贝尼的迁移并不是受了什么妨碍,而是接受不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他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长大,父亲每天都说要和其他人互相关爱,可是在市区、城镇和农场的经营区里,邻居之间住得非常近,争吵和勾心斗角的事情时有发生。虽然人们之间也会互相帮助,可都是以利益为前提。在这个缺少坦率又不够诚实的世界,贝尼感到分外厌烦,于是举家搬迁到丛林深处。相比于别人给他的伤害,丛林中那种宁静的氛围能让他平静下来。虽然这里经常会有豹、熊等大型猛兽出没,可是这些猛兽比起那些他认识的人,掠夺性要差得多。熊、狼、野猫和豹对家畜的侵袭是可以料想到的,但人与人之间的残忍险恶却难以臆测。他觉得在森林中生活很快活,虽然在这儿生活有些艰难,购物也不方便。

在丛林的深处,贝尼建起了一座小茅屋。他在那一大片笼罩着细细的沙松的林海中,选中了一块地。这块处在松岛中心的地,是一块肥沃的好地。这是他从卡西姆家买来的。在干旱的林区中有一个红松组成的岛屿叫松岛,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遍地长满了红月桂树、木兰树、野樱桃树、香胶树、胡桃树和冬青树。不过这里有一个很令人生畏的缺陷——水源不足。此地的地下水位相当深,因此井就成了无价之宝。住在岛上的居民要用水就必须跑到岛屿最西端的大凹穴去。凹穴是佛罗里达石灰岩地区的一种常见的地质现象,汩汩奔流的地下泉水从那儿迸发出来,立刻成为溪涧和泉流。有时,薄薄的地层会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有水或干涸的大凹穴。不幸的是,岛上那块凹穴恰恰没有泉流。但是,清澈的地下水,日夜不息地从凹穴周围高高的岩坡中渗透进来,在底部形成了一泓池塘,解决了贝尼一家的用水问题。卡西姆一家人曾经想把丛莽中的一块坏地卖给贝尼,可是贝尼坚持买下了这块宝地。

他当时对他们说:“丛莽是适合狐狸、狗熊和蛇生活的地方,并不适合我,我不能在灌木丛里养儿育女。”“哈哈……”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从卡西姆兄弟们那茂密的大胡子下面迸发出的一阵笑声,为了表示他们觉得这句话好笑的程度,他们还使劲儿拍着大腿。“你这个一便士的小钱还能换成多少便士?养儿育女?哈哈……你这只小狐狸的爹爹,可得了大便宜了。”他们说。

直到现在,他仍能想起来那些家伙当时的样子。他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生怕惊扰了正在熟睡中的妻子。他看着妻子的脸,想起他们以前的几个孩子,妻子曾经为他生过好几个孩子,可是孩子出生以后都像贝尼一样,个子矮小,身体虚弱。“也许,卡西姆对我的诅咒应验了。”他想。

婴儿们很脆弱,夭折地比他们出生的速度还要快。贝尼只好将他们葬在他在黑橡林里清出的一块空地里,随着坟墓越来越多,贝尼不得不用栅栏将那块地圈起来,以防野猪和其他动物破坏。他为每个孩子都刻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孩子出生和死亡的日期,以及孩子的名字。他现在能想象出,那些木牌在白色的月光下直直地立着。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是小奥拉,哪个是小玛丽,还有一块木牌上他很用心地刻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白昼的光亮”。他经常一个人去那里,去那儿陪陪他的孩子们,他会看看哪块坟墓上长了杂草,哪块木牌上沾了灰尘,然后小心地清理干净,他抚摸着每一块木牌,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在一连串的生养之后,很长时间,他们没有再得到孩子,直到后来连贝尼都觉得这块地方寂静得有点可怕,而他的妻子也快要过生育年龄时,巴特出生了。和原来的几个孩子不同,巴特生得很强壮,像只小老虎,这让他很欣慰。当巴特长到两岁,开始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贝尼要去打仗了。他觉得只要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了,但是他放不下妻儿,于是把他们带到河边,拜托自己最要好的女友麦卡洛婆婆照顾。可是他估计

失误

了,直到第四年,他才回到故乡。那时候,巴特已经是个满地跑而且能帮妈妈干活的孩子了。于是他又带着妻儿回到丛莽中生活,经历了残酷的战争之后,他对丛莽里安静和平、与世无争的生活充满感激之情。

巴特的妈妈对自己的独苗几乎采取了一种默然的态度,她很少理会巴特今天干了些什么,有没有不开心等等。仿佛她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怀都给了她那几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了。但是贝尼和妻子完全相反,他对巴特的爱几乎超出了父亲的界限。他每天关心巴特吃的好不好,干了些什么有趣的事,他把对那些孩子的感情全都转移到了巴特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的遗憾一样。他发现巴特经常盯着那些鸟、兽、花一动不动,甚至在雨雪等自然现象面前,他也能出神地看上好久,这和他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因此,在这个温暖的四月天,巴特偷偷溜出去游荡,他完全可以理解。

妻子在他的身边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沉睡中。他看着妻子,知道不论在任何时候,只要妻子严厉责骂孩子,他一定会站出来保护孩子。这时,窗外有一只鸟飞过,他发现窗前的月光已经消失了。“让他去蹦蹦跳跳吧。”贝尼想,“让他去到处游逛,让他去做小水车吧。总有一天,他再也不会去理会那些玩意儿。”贝尼又回忆起其他事情,不一会儿,他沉沉地睡着了。”

老缺趾

“总有一天,我要到森林深处睡上一周!”刚醒来的巴特思索着。晨光从巴特卧室东面的窗子透进来。他躺在床上,听着栖息在树上的鸡群乱哄哄地吵闹。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把他弄醒的,是透进窗子的晨光,还是那些吵闹的鸡。晨曦慢慢转成了橘红色,太阳要升起来了。现在起床还有些早,他舒服地翻了个身,床垫中干燥的玉米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只公鸡在窗下啼叫着。“你尽管叫吧,看你能不能把我叫起来!”巴特说。

东方越来越明亮了,一道金色的霞光从云层中透出来,大地霎时明亮起来。巴特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现在的太阳就像一个圆圆的大饼,挂在了树梢上。一阵风吹来,树梢微颤,又飘到窗户这边,掀开粗布制成的窗帘,打着旋儿进了屋子。它来到巴特的床前,抚摸着他。这让巴特感到异常舒服,享受着起床之前的这段美好时光,然后他开始犹豫,在即将到来的白天和温暖舒适的被窝间摇摆不定。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跳出被窝,站在鹿皮毯子上,套上衣服,撒欢似的向早餐奔去。“嗨,妈妈!”他站在门前对妈妈打招呼,“我喜欢您,妈妈!”“别贫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就跟那几只狗一样,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喜欢我,哦,应该是喜欢我手里拿着的食物。”妈妈说。“那是因为拿着食物的妈妈特别漂亮啊!”他笑着说。

他吹着口哨来到洗脸用的木架旁,把脸盆里装满水,然后将头和手全部埋了进去,他把头发弄湿后抚平,从墙上拿了面小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妈妈,我长得可真难看。”巴特说。“你算是说对了,自从有布朗这个家族以来,就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妈妈回答他。

他对着镜子皱了皱鼻子,周围的雀斑几乎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他觉得自己更难看了。“我真希望和卡西姆一样黑!那样看起来会很强壮。”“你应该庆幸你没他们长得黑,因为他们不仅长得黑,心也黑。记住你是小布朗,所有布朗家族的人都是那么清白正直,你应该觉得骄傲。”“妈妈,怎么您说的我好像跟您没关系似的?”“那倒不是!虽然我们娘家的人不像你们布朗家的人这么瘦弱矮小,他们的良心同样是清白正直的。等有一天你学会干活了,你就和你爸爸一样了。”

巴特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高耸的颧骨,脸上还有不少雀斑。肤色较白,看起来很健康。最让他头疼的就是他那一头不听话的头发,仿佛一团干草,蓬蓬松松地扣在头上,不管爸爸怎样帮他修理都无济于事。因此每逢巴特上教堂或者有事上伏晋西亚镇时,他就会因为头发发愁。爸爸会每个月在满月前后的那个礼拜天早晨,替他细心修剪,可它们还是在脑后长得一簇一簇的,妈妈常把它们叫作“鸭屁股”。眼睛是他比较满意的部分,又大又蓝,但是当他聚精会神地思考或研究什么时,就会眯成一条缝,只有在那时,妈妈才承认巴特是她的亲骨肉。“这样看起来才有我们家人的样子!”她会这么说。

他又把镜子挪到一边去观察他的耳朵,他想起有一天卡西姆爸爸揪着他的耳朵说:“小家伙,你的耳朵怎么长得跟负鼠一样呢?”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老家伙将他的耳朵揪得生疼。然后他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将镜子挂回墙上。“我们要等爸爸一起吃早餐吗?”他问。“那当然了,如果不等的话,把这些东西直接放到你面前,那么你爸爸回来的时候估计就什么也没有了。”“哦,好的。”他站在门口犹豫。他在想爸爸到底什么能回来,在爸爸回来前自己能不能出去玩儿呢?

妈妈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一样,对他说:“你哪儿也别去,在这儿等着就好,爸爸只是到玉米仓里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你千万别溜走!”

这时候他听到南边黑橡树林里传来了老萨菲隆发现猎物时的欢叫,还听到了爸爸对萨菲隆发出命令的声音。他兴奋极了,没等妈妈阻止,就已经冲出去了,连头都没有回。妈妈也听到了狗吠的声音,她追到门口,却只看到巴特一溜烟跑出去的背影。她站在门边上喊:“你和你爸别和那只狗跑得太远了,我不想等你们吃早餐,也不想你们在森林里待太长的时间。”

巴特飞快地向前跑着,他听不到萨菲隆的叫声也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他怕那令人兴奋的事情过去,也怕那个入侵者逃走。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向黑橡林的方向跑去。等他穿过了黑橡林,正想继续往前走时,爸爸的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来:“孩子,你要去干嘛?事情已经结束了!”爸爸说。“结束了?真的吗?”他有些不相信,同时也很失望,因为他还什么也没看到呢。他看了看老狗萨菲隆,它在全身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渴望追捕猎物。爸爸则站在一边,看着那具被撕烂了的母猪的尸体。“他一定听到我向它挑战的话了,巴特。”爸爸说,“你能发现我看到的一切吗?”

巴特看了一眼那被撕烂了的母猪的尸体,觉得很恶心,于是他将头扭到了一边。他忽然发现爸爸一直向一个方向望着,萨菲隆也不停朝着那个方向嗅着。“那里一定有古怪!”他向那个方向前进了几步,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只巨大的足印,它的前脚掌足足有礼帽的圆顶那么大。这是一只巨熊的足印。巴特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了。根据这个足印还能判断出来,这只熊缺了一个脚趾。“老缺趾!”巴特欢呼起来。“真是!”爸爸说,“你能认出它我很高兴。”

然后他们父子俩俯下身来研究这只脚印,并且判断那只熊的去向。“它这次是侵入到咱们家来了,胆子还真够大。”爸爸说。“为什么没有一只狗叫着追逐它咬它呢,爸爸?我不明白,我睡着了,什么也没听到。”“不会有狗叫着追逐它的。因为风向对它有利,狗闻不到它的气味。它可是个很狡猾的家伙,它像影子一样溜进来,干完坏事以后,天亮前就溜出去了。”爸爸说。

巴特听了爸爸的话,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想象着,老缺趾那巨大的身影在黑橡林中移动,没有动物发现它。然后它伸出那长有利爪的巨大熊掌,对着正在熟睡的温顺的老母猪扑过去,紧接着用它那长长的利齿一下子咬断了老母猪的脊梁,可怜的老母猪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死掉了。然后那只可恶的家伙开始享受它的美餐。“它吃饱了。可是它吃的并不多,只有一口。”贝尼说,“这就是熊最可恶的地方。当熊第一次离开它冬眠的巢穴时,它的胃紧缩着,根本吃不了多少东西。即便如此,它依旧会出来,杀死或吃掉一些动物。它这么做,并非出于自己的需要,它就像某些人,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为了陷害而陷害。这就是我最恨熊的原因。你看看那头熊的嘴脸,就会知道,它是凶狠残暴的。”“那么,我们要把这头老母猪带回去吗?”巴特问。“是啊,虽然肉被撕烂了,内脏还是好的,还有猪油,那对我们来说也很有用!”

巴特知道,老母猪被咬死,他应该感到惋惜,可他现在却有些兴奋,一种即将要去战斗的兴奋。五年来,那头熊不断地残杀周围人们的牲畜,大家却拿它毫无办法。为此,巴特觉得自己和那头狡猾的熊有不共戴天的仇怨。现在,那只熊自己送上门来了,怎能不兴奋呢?当然,除了兴奋,还有些害怕。毕竟那只熊不是一般的动物,现在竟还找上门来了!

巴特拉起母猪的一只后蹄,爸爸拉起了另一只,他们拖着母猪被撕烂了的尸体回家去。萨菲隆跟在后面,它很不明白,为何不直接去追那个凶手而要回家呢?“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妈妈!”贝尼说。“是啊,她一定会暴跳如雷!”巴特同意爸爸的说法。“多好的母猪啊,她的繁殖能力那么强,多可惜啊!”贝尼说道,“你妈妈会心疼死的。”

正在这时,妈妈看到了他们。她正倚在门口等父子俩回来吃饭。“哎呀,你们带回了什么,是很大的猎物吗?”看着他们拖着一个东西,妈妈欢呼着向他们跑来。等看清楚他们拖的是母猪后,她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天哪!母猪!我的母猪!这是怎么回事?”

她张着两只手,伸向天空。一边走一边哀号着:“我的母猪啊!”

巴特和爸爸将母猪拖到屋后。“快,帮我把肉架上去,这样狗就吃不到了。”爸爸对巴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母猪怎么会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快说,它是怎么死的。”妈妈跟在巴特父子俩后头念叨。“妈妈,是老缺趾!”巴特回答,“我看到它的足迹了,可清楚呢!”“什么?老缺趾?那我们的狗呢?难道就会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吗?”

那三只狗闻到新鲜的血味儿,都飞跑到屋后来了。“你们这些没用的畜生,居然还有脸跑过来?”妈妈冲那些狗大叫,然后丢去一根棍子。“这些狗没一个比得过老缺趾,它那么机灵。”贝尼说。“那它们难道就不会叫吗?连叫都不会,留着它们还有什么用?”说完妈妈又丢了一根棍子。那些狗怕再被丢棍子,只好望望挂在上面的猪肉,一步三回头地走掉了。

巴特一家人向屋里走去。“我可怜的母猪啊!”妈妈一边走一边哀悼那头母猪。巴特最先进入厨房,从那儿飘出的早餐的香味,将他吸引了过去。可妈妈并未因心疼而不去注意他在干什么。“过来,先把你的脏手洗干净。”妈妈站在水盆前吆喝他。

巴特走到盆架跟前,爸爸已经在那儿了,父子俩一起洗完手,来到餐桌面前。早餐早就准备好了,妈妈早就在桌子前等他们。但与往常不一样,妈妈由于心疼母猪,哭哭啼啼的连饭也不想吃了。巴特不像他妈妈,他走到桌子前面,将自己的盘子装得满满的,他饿坏了。那儿有燕麦粥和肉汤,热气腾腾的烙饼和白脱牛奶。“可是妈妈,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有肉吃了啊!”他嘴里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妈妈转过身说道:“你就知道吃,现在有肉,可冬天呢,冬天就没有了,那时怎么办?”“我会去请求卡西姆兄弟,请他们让出一头母猪来给我们。”贝尼说。“去求他们?那些黑心肝的家伙?还要承受他们的恩情?”妈妈开始放声哀嚎了,“我的天啊,这只该死的老熊,我要扒了它的皮!”“好吧,我见到它时会把你的话转告给它。”贝尼边吃饭边平静地说。“哈哈……”巴特放声大笑起来。“那一定非常有趣,我在想,妈妈和熊扭打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他说。“我敢打赌,那一定是你妈妈赢。”贝尼说。

妈妈却没他们俩那么轻松:“你们倒好,母猪被咬死了居然一点不担心,还拿我寻开心?天啊,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家庭?除了我没有人会认真过日子!”说完她又哭起来。失误

贝尼吃饱了,他推开盘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孩子,让我们来商量一下今天的任务吧!”“什么任务?爸爸!”巴特紧张地看着爸爸,他害怕爸爸说的是锄地,他很讨厌那工作。“今天是猎熊的好机会,我们去抓老缺趾!”爸爸说,“去把我的铁砂子弹袋和火药筒拿来,还有装火绒的牛角筒。”“好的!”巴特立刻跳起来,去拿爸爸要的东西。“看吧,看吧!这个孩子,如果让他去锄地,他会慢得像只蜗牛。可如果说是打猎,他就会快得像只兔子。”妈妈不满地抱怨,然后她走到厨房去拿食物。

她从食品柜里拿出仅有的几瓶果冻中的一瓶,将它们涂在早上吃剩下的还热乎乎的烙饼上。她把那些饼用一块布包起来,放进丈夫的背包,又将甜薯酥饼拿出一块来留给自己,其余的也都放进了背包。后来她拿起自己的那块饼看了看,犹豫了片刻,也快速放进了背包里。“这些东西,肯定不够你们中午吃,要不你们就快些回来,我做好饭等你们。”妈妈说。“在我们没回来前,千万别到森林里找我们。知道吗?”贝尼对妻子说。“要知道,一天不吃饭是饿不死人的,你必须待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可是你没听到巴特说过这样的话吗?”妈妈说,“他要是吃过饭一个小时以后不吃东西的话,他会饿死的!”

贝尼将他的装备背上,然后递给巴特一把刀说道:“去,割一条上好的鳄鱼尾来。”

巴特接过那把猎刀,急匆匆跑到熏房里,那里有烘干了的喂狗用的鳄鱼尾。他推开沉重的木门,立马有一股夹杂着桃木灰的熏肉味向他扑来。他环视了一周,横梁上只剩下三块干缩的咸猪肩肉和两块熏肋条,一只晒干了的鹿腿在熏鳄鱼尾的旁边晃荡。老缺趾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它若不把那头老母猪咬死的话,那么今年秋天,老母猪产下的肥硕后代就能挂满这间屋子了。他来到挂着熏鳄鱼尾的地方,顺手割下来一块,用舌头舔了一下,发现味道还不错。

爸爸站在院子里等他,老猎狗萨菲隆看见爸爸背着那杆旧猎枪,立刻欢叫起来。哈巴狗汉多姆见到萨菲隆这个样子也跑来凑热闹,新来的杂种狗斯坦索姆什么也不懂,只能在一边笨拙地摇着尾巴。爸爸挨个拍了拍它们的头。“省省力气吧,今天有你们累的,希望你们回来时还能有这样的精神。”爸爸对这些狗说。他转过身看着巴特:“你最好去把你的鞋子穿上,那个地方非常难走。”

巴特本来不愿意去穿,他习惯了光脚,可爸爸一再坚持,巴特觉得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再待下去自己会疯的。于是他飞快跑进屋子,套上那双笨重的厚底牛皮靴,又以最快速度跑出去追赶爸爸,好像他追不上爸爸,那么打猎就结束了。老狗萨菲隆冲在前面,一路嗅着老缺趾的气味。“足迹的气味还不太淡,它好像还没走远,爸爸!”他说,“如果我们现在走快些,是不是就能捉住它?”“傻孩子,它早就跑远了,我们就是走得再快也追不上它了。”爸爸摸着巴特的头说,“不过,给它充足的睡觉时间,我们能更容易捉住它。”“这是为什么呢?”巴特不明白。“如果让它知道我们在追赶它,它会比受惊的兔子跑得还快!”

由于前一天下午下过雨,那巨大的熊掌的痕迹清晰地印在土地上,像一个路标,明确指明了它要去的地方。它穿过黑橡林,朝南方走去了。“它可真大,脚印竟有乔治亚州黑人的脚掌那么大!”爸爸说。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黑橡林的边缘,黑橡树到这儿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松树。“爸爸,光看脚印您就知道它有多大么?”巴特问。“是啊!你看看这足迹,说明它长的已经足够大了。可现在它的体重还没有长足,因为经过长时间的冬眠,它的胃已经萎缩,现在是空的。你再看它脚掌的后半部分陷得比较深,这样我们就知道它走路的姿态了。鹿的足迹也是这样,一头又肥又重的鹿,它的足迹也是这样陷进去的。一头轻巧灵便的小母鹿或者一头一岁的小鹿,它们会踮着脚尖走路,所以我们只能看见蹄印的前半部分。不过这头熊可真大!”“爸爸您会害怕吗?”“害怕什么?”“当我们追到老缺趾的时候,面对那么大一头熊,您会害怕吗?”巴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如果出现意外的话我也是会怕的,不过我更担心的是这些狗,每次打猎遇到危险,牺牲的总是它们。”贝尼的眼睛在闪烁,“我想,你不会害怕吧,孩子?”“当然不会!”巴特斩钉截铁地回答。可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问:“如果我真的受到了惊吓,要不要爬到树上去呢?”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那是当然的了,我的傻孩子,就是你没有被吓到,也可以爬到树上去,因为那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呀!”

他们静静地走着。萨菲隆不愧是条专业的猎犬,它一边走,一边去嗅老缺趾留下的气味。哈巴狗汉多姆跟在萨菲隆后面,萨菲隆嗅过的地方它也跟过去嗅嗅,当萨菲隆停下来时,它也停下来。那只杂种狗可就不一样了,它到处乱窜。甚至还疯狂地去追一只受惊的兔子,巴特只能在后面打口哨呼唤它。“孩子,别管它了!由它去吧!”贝尼说,“等它觉得无聊,自然就回来了。”

萨菲隆突然叫起来,它发现新情况了。贝尼父子急忙跟了上去。“真是狡猾的家伙,它换了方向,向锯齿草沼泽地那边去了。”贝尼说,“若真如此,说不定我们能悄悄靠过去,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巴特听着爸爸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一点爸爸打猎的技巧了。假如是卡西姆兄弟们,一旦发现了老缺趾的踪迹,肯定会立刻追上去。他们会大吼大叫,他们的狗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也会乱吠一通。这样无疑给了熊一个很明显的警告——有人在追它。那么它肯定会立刻逃跑,跑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它的地方,那时候,再想找它就难上加难了。相比之下,爸爸的做法聪明多了。所以爸爸总是能打到比其他人多的猎物。虽然爸爸身体矮小,却是远近闻名的猎人。“爸爸您怎么能准确地猜出动物要做的事情呢?”“这很简单啊。你想,野兽跑的比人快多了,也比人强壮多了。在体力和速度上人跟它们根本没得比。为什么人能打到野兽呢,关键就是人比他们多了一点心计。若不能在心计上赢过那些野兽,那么他将会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猎人。”“哦,爸爸,我懂了!”巴特笑着说,然后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松树变得稀疏了。前面出现一片狭长的硬木林,那里到处长着柳树和扇棕榈,浓密的矮树丛上镶满了猫莓子花的花边。再往前走,硬木林也消失了,在西面和南面,大片空地铺展开来。乍一看会以为那是草地,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是一大片的锯齿草。它们在水中长得和膝盖一般高,那粗糙的锯齿形叶子非常浓密,看起来如同一棵棵树长在水里。萨菲隆“噗通!”一下跳进水里。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涟漪,可以看出这是个大水洼。一阵风吹过,锯齿草被从中分开,一个个水洼清楚地显露出来。贝尼紧张地注视着猎狗。巴特觉得这里比那浓荫密布的树林更激动人心。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头熊会从这浓密的锯齿草丛里冒出头来。“爸爸,我们要不要绕过去?”巴特问。

贝尼摇摇头,将声音尽量压低:“没那个必要,因为风向不好,我觉得它不会直接越过水洼朝前走!”

猎狗扑腾着水,曲线前进。熊的气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萨菲隆嗅着熊的气味,偶尔还会低头舔一下水。它并没有渴,而是它想通过水来寻找熊的气息。突然,萨菲隆自信地跳入一个水洼的中央。汉多姆刚开始跟着萨菲隆,可它发现水洼太深了,它的小短腿都陷到污泥中去了,它连忙爬到岸边的高地上,用力抖着身子。父子俩密切注意着萨菲隆的动向。汉多姆叫了几声,贝尼连忙拍拍它,使它安静下来。巴特跟在他爸爸后面,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一只苍鹭突然从他头上低低掠过,使他吃了一惊。洼水使他大腿发凉,裤子也凉飕飕、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那污泥好像在吮吸着巴特的靴子,要将它们从他脚上夺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觉得那水很舒服了。在那润湿的泥浆里留下一个个泛着沙土的小漩涡,他感到很得意。

走着走着,贝尼突然停了下来。他凑近了一种很平滑的箭形叶子仔细观察,叶缘上呈现着参差不齐的齿痕,有的叶子连叶柄一起被咬掉了。“它刚刚吃过火藜叶。”贝尼说,“这可是它春天最好的开胃剂。一只春天离窝的熊,最先要做的就是这件事。这样它们才有胃口去吃别的东西。”他指着一片正在变成棕色的火藜叶,“我敢打赌,它昨天晚上就在这里,这就能解释它为什么有胃口去咬那头老母猪了。”

萨菲隆也停了下来。现在,气味从被熊毛擦过的芦苇叶和草丛上传来。它在一丛灯芯草上嗅了一阵,然后抬头盯着前面空旷的地方。等确认了以后,它开始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正南方向趟着水前进。现在,贝尼开始放声说话了:“我们快些,它已经吃饱了,萨菲隆告诉我们,它正在飞快地赶回自己的窝去!”

他开始往较高的地方走,以便随时能注意到猎犬的情况,边走边开始滔滔不绝:“孩子,我可是见过好几次熊呢!它在月光下吃火藜的叶子,发出很粗重的喘息声,会趟水还会打呼噜。我看到它们像人掰玉米那样,剥下火藜茎上的叶子,将那些叶子大团大团塞进自己那难看的嘴巴,就开始大嚼特嚼起来……”

巴特出神地听爸爸讲着,就像自己真的见到了那情景一样。“我也想看熊是怎样吃火藜叶的,爸爸。”“别急呀,孩子,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时你就会看到,而且不光是这些,你还会见到很多有趣的场面,相信爸爸,你将来会比爸爸见的多。”贝尼安慰巴特。“爸爸,当它们吃东西时,您会开枪吗?”“其实那时我很想开枪,不过我总控制着自己不开枪。因为它们吃东西时很无辜。如果我那时开枪打它们,我会觉得内心难受,特别是在它们求偶的时候。那时只要能观察它们,我就心满意足了。虽然有时我也会做出些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情,不过那都是在咱们家急需食物时。但是卡西姆兄弟不一样,那时他们就会开枪,他们并不是缺少食物,而是单纯为了取乐。他们的这种行为跟那头咬死了咱家老母猪的坏熊一样,会令人憎恶。孩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是的,爸爸!我听到了。”

萨菲隆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熊的足迹向东去了。“这下情况不妙了。”贝尼说,“那月桂树……”

红月桂丛像是无法穿越的。环境的突然改变,给猎物提供了很好的隐蔽的处所。老缺趾很狡猾,在它大模大样进食时,通常不会远离它隐蔽的地方。巴特看到,红月桂的小树苗就像栅栏一样紧紧围在一起。他觉得很奇怪,那么小的地方,老缺趾那么庞大的身躯怎样在里面移动呢?可是在月桂小树变得稀稀落落的地方,他能清楚地看到一条普通的、痕迹明显的小径。别的动物也利用过它,也在这里躲避过。无数动物的足迹,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野猫跟着鹿,又有其他的动物跟在后面。野兔、鼬鼠,都曾提心吊胆地在那些捕食小动物的大家伙附近觅食。“我想我最好装上弹药!”贝尼说,“萨菲隆,你在那儿好好待着。”

老猎狗很听话地在原地趴下,汉多姆也在萨菲隆身边趴下了。贝尼摘下背在肩膀上的枪,打开挂在巴特身上的火药筒,往枪膛里装上适当的火药。他从他的铁砂子弹袋里拉出一撮干燥的西班牙苔藓,塞进枪膛当填料,并且将它们压实。再放进一点粗糙的铁砂弹,压上更多的填料。最后,他在上面放上一个火帽,又用通条轻轻地捅了一下。“好了,一切准备就绪,萨菲隆,冲吧!”

听到主人的命令,猎狗“嗖”一下就窜了出去。哈巴狗汉多姆跟在萨菲隆后面,狂叫着向前奔去。巴特和爸爸跟在猎狗后面。阴暗浓密的红月桂丛笼罩在他们的头顶,蒿雀由于受到惊扰,从树丛深处飞出来。脚下的泥土又黑又软。有一点点阳光透过偶尔会分开的树顶,照在他们正在奔跑的这条小径上。这样的追踪,无疑是惬意的。来来往往的野兽的气息并没有给猎狗的追踪增加困难。因为老缺趾的气息是那样浓烈,以至于哈巴狗的短毛都竖起来了。萨菲隆迅速地奔跑着,贝尼和巴特被迫跟着它弯腰奔跑。贝尼将枪换到右手,枪筒略微倾斜着,这样,即使他被绊倒,枪走了火,也不至于打中跑在前面的狗。一根树枝在后面“啪”的断了,巴特被吓了一跳,他赶快拉住了爸爸的衬衣。一只松鼠吱吱叫着从他身边逃了开去。

丛莽渐渐稀疏了,地势也变低了。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沼泽。日光穿过树之间的缝隙,照射在地上,就像一块块的补丁。这儿长着巨大的羊齿,比他们的头还高。巴特注意到,其中有一丛已经被压倒了,散发出的芳香气味弥漫在沼泽的各个角落。“那一定是老缺趾压倒的,它肯定刚离开不久。”贝尼说。巴特看着爸爸,没有说话。这时老狗萨菲隆异常地兴奋,因为它知道,这足迹代表着食物和饮料。它仔细嗅着那里的每一丝气息,鼻子都快要贴到地面上了。一只鸟儿从前面的灌木丛飞起来,发出怪异的叫声,警告着前面的猎物。

沼泽地的水降了下去,形成一条窄窄的溪流。可以看到,老缺趾留下的歪歪斜斜的足迹从这条小溪上跨了过去。一条水蛇似乎注意到了周围不寻常的情况,扬起它怪异的头,向四周查探了一番,然后像一条光滑的螺线一样潜入水中逃走了。小溪对岸长着很多扇棕榈,再向远一点的地方望去,那巨大的足迹穿过沼泽向前走去。巴特回头看了看爸爸,发现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再看看自己,衣袖上也满是汗水。忽然,不远处传来了萨菲隆狂吠的声音。贝尼知道它发现猎物了。他跑了起来。“快走,到小溪那儿去!”贝尼喊道,“它想渡小溪逃走!”

沼泽里一片喧闹。那头巨熊,发狂般地摧毁着一切阻挡它前进的事物,在熊的面前,小树纷纷倒下。老狗萨菲隆和汉多姆在一旁冲着那头熊狂叫着,它们露出尖尖的牙齿,盯着熊的一举一动,可就是不敢靠近那头巨大的怪物。因为它们很清楚,冲上去就很可能被那头熊一掌拍成肉饼。所以它们只能紧紧地盯着它,等着主人的到来。贝尼飞快地向前跑着,巴特在后面跟着。他从未见过爸爸跑得那么快,只见他那两条小短腿在眼前像轮浆般急速晃动。他很紧张,觉得心已经不受控制了,在怦怦跳动,耳朵里也是一阵轰鸣。他现在不能思考,只能跟着父亲拼命向前跑。一根露出地面的竹鞭绊了他一下,他跌倒了,但他立刻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老缺趾随时都会跑掉。如果不是那几只狗将它逼到了绝境,它早就渡过小溪了,可几只狗在熊的面前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溪边出现了一片空地,巴特看见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家伙向那块空地直冲过去。贝尼停下来,举起了手中的枪。就在这时,萨菲隆像一支箭一样冲到老缺趾跟前,并且窜到它身上,咬住了它那毛乎乎的头。老缺趾遭到狗的攻击,连忙伸出巨大的熊掌将萨菲隆从自己的头上扒了下来。萨菲隆只好退下来,但它立刻又扑了上去。如此反复几次。哈巴狗汉多姆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后来它终于忍不住了,在萨菲隆又一次扑到巨熊身上时,它也扑了上去。这下老缺趾有些吃不消了,它也团团转了,它用熊掌朝汉多姆乱抓,但总没成功。萨菲隆朝着它腰肋的地方猛烈攻击。贝尼放下了枪,紧张地注视着这边的情况。因为狗的缘故,他不能开枪。

战斗在激烈地进行,突然老缺趾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它停止了对狗的攻击,好像是异常迷惑的样子,它动作缓慢,好像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接着它发出了类似小孩啼哭的叫声。面对忽然变成这样的熊,狗也迷惑了,它们退下来。这可是开枪的好机会。贝尼连忙将枪举到肩上,对准熊那巨大的头颅,扣动了扳机,枪却“噗”的一声熄了火。他重新拉起火锤,再次扣动扳机,但是枪依旧哑火。豆大的汗珠从贝尼脸上滴下来。正当贝尼又一次拉起火锤,准备第三次向熊开枪时,老缺趾却突然发狂了,它像一阵黑色的飓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怒吼着向狗扑去。它咆哮着,到处乱咬,到处乱抓。但是狗也不甘示弱,它们反应敏捷,并且还讲究策略。当萨菲隆从熊后面发动猛烈的攻击时,汉多姆则冲到熊的前面,跳着去咬它那长着白毛的咽喉。

巴特被吓呆了。他看见爸爸又一次举起了手里的猎枪,他拉起了火锤,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半跪着向那个大家伙瞄准。老萨菲隆紧紧地咬着熊的右肋,但是熊却专心地对付在它左面的汉多姆。忽然,熊从侧面咬住了汉多姆,并且用力地将它抛向了一边的矮树丛,汉多姆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发出“嗷”的一声惨叫。贝尼抓住这个时机又一次扣动了扳机,猎枪先是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轰”的一声爆发了。巴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看见爸爸仰面跌倒在地上——枪从后面走火了。

汉多姆从矮树丛跑了回来,它又去咬熊的咽喉,萨菲隆从后面缠住了它,熊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它大声地吼着,摇摆着,企图把挂在它身上的两只狗给弄下去。整个沼泽几乎都震动了。在树上栖息的鸟儿由于受到惊吓,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巴特跑向爸爸,贝尼已经站起来了,他受了些伤,右边的脸颊被火药熏黑了。这时,只见老缺趾挣脱了汉多姆,旋风般地扑向了萨菲隆,它的巨掌抓住了萨菲隆,萨菲隆发出了痛苦的叫声。汉多姆窜上了熊的脊背,紧紧地咬着熊皮不松口。“萨菲隆要被它咬死了。”巴特大声叫道。

贝尼拼命向斗争的漩涡跑去,他举起枪筒,向熊的肋骨乱戳乱捅。萨菲隆被熊紧紧抓住。在剧烈的痛苦下,它还是死死地咬住了熊的咽喉。老缺趾发狂了,它咆哮着转过身,跳进了溪里,并且向深水处走去。两只狗紧咬着不放。老缺趾拼命地泅着水。他们只能看到萨菲隆的头露在熊嘴下的水面上,身子则完全被水淹没了。汉多姆则还是骑在熊的背上,谁都看得出来,汉多姆也害怕了,它现在只是虚张声势。老缺趾泅到了对岸,匆忙爬了上去。萨菲隆这时候再也没有力气了,它松开了嘴,软软地瘫在地上。老缺趾见已经甩掉了一个大麻烦,急忙向那稠密的矮树丛窜去。汉多姆起先还在熊背上停留了一会儿,可是后来它感到很疑惑,它不知道老缺趾要把它带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它从熊背上跳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溪边。它来到萨菲隆身边,嗅嗅它,然后蹲在它身边,隔着小溪对贝尼他们哀叫。只听到远远的从矮树丛里传来一阵碎裂声,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贝尼喊道:“萨菲隆,过来,到这儿来!汉多姆,到这儿来!”

汉多姆朝贝尼的方向看了两眼,它听到了贝尼的呼唤,但它只是摇了两下短尾巴,继续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看见它们这个样子,贝尼把狩猎时用的号角举到唇边,吹出了抚慰的音调。巴特看着溪水对岸的那两只狗,发现萨菲隆在听到号角的声音后抬了一下头,很快又垂了下去。“我得去把它带回来!”贝尼说。

他脱下鞋子,小心地溜下溪岸入了水,奋力向溪对岸游去。水流很急,在他刚刚游出几码远的时候,一股急流卷住了他,把他像一段木头似的向下游猛冲过去。贝尼拼命挣扎,逆着水游了一段路,才挣脱溪水的控制。巴特在岸上紧张地望着,他看见爸爸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才勉强上岸,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岸边,用手抹去眼睛上的水,转身上了岸坡,一步一步地走到狗那儿。他蹲下身子,抚摸着狗头,然后用一只臂膀将萨菲隆挟了起来,向上游走去,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下水。这次他选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当他用一只臂膀划水的时候,急流将他托了起来。当急流将他放下时,他回到了巴特面前。汉多姆默默地跟着,到了岸边,它爬上来用力抖着身子,水花全都溅在了贝尼和巴特的身上。“爸爸,它怎么样了?”巴特关切地问。“它的伤势很重!”贝尼说着脱下衬衫,将狗捆扎在里面,然后将两只袖子绑在一起,做成了吊带,把狗背在身上。“这就差不多了,现在我们回家!”他说,“更重要的是,我要去为自己搞一支新枪!”

巴特看着爸爸,他脸上被烧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水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爸!”巴特问。“我们的猎枪已经不能用了,它几乎每一个零件都出了毛病。火锤在枪筒上松了,那我早就知道,但我曾经扳过几次是没什么问题的。没想到主弹簧也松弛了,所以才会从后面走了火。幸亏没出什么大问题。”贝尼说,“好了,先不说这个了,现在我们还是赶快回家吧!走吧!你背着那支炸坏了的老前膛!”

他们开始穿过沼泽地回家。贝尼先向北走了一段,然后又向西走去。“我发誓,不抓住那头可恶的熊我决不罢休!”他边走边说,“这次主要是枪坏了,只要给我一支新枪和足够的时间,我一定能抓到它!”巴特沉默地跟在爸爸后边。突然,他发现有血正顺着爸爸的脊背淌下来。他知道,那是爸爸背上的萨菲隆身上流出来的血。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我想到前面去,爸爸!”“你怎么了孩子?”贝尼转过身看着他。“没什么,爸爸!”“听着,孩子,不要因为我背上的东西,影响了情绪!更不能因此变得萎靡不振。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知道吗?”“知道了爸爸。”巴特点点头,“我在前面,可以为你开路。”“好吧,孩子。往前去吧。”爸爸同意了。于是巴特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巴特!”刚走出两步就听到爸爸在后面喊他,他转过身,一个背包向他砸来。“接着,孩子。从里面拿些东西吃。那样你会舒服很多。”

巴特接住背包,在里面摸了一阵,抽出一包烙饼,那是早上出门前妈妈给装上的。他打开布包,拿出烙饼来吃,果冻在上面又酸又凉,巴特却吃得津津有味。他为自己感到惭愧,吞下几个饼后,又拿出几个来给爸爸。“这时候是不是吃些东西感觉会好很多?”贝尼问。

巴特点点头:“是的爸爸,我觉得好多了。”“很多时候,食物是最大的安慰。”

突然,巴特听到矮树丛里传出几声狗叫,他连忙走过去看。原来是杂种狗斯坦索姆。“你这个没用的畜生,出来干嘛?”巴特一肚子的火,愤怒地踢了它。斯坦索姆发出一声声的哀嚎。“不要再为难它了。”贝尼说。“有的狗是猎熊狗,有的狗却不是。很显然,它不是,所以你踢它也没用。我们还是赶快回家吧。”说完继续向前走去。那只杂种狗加入了队伍走在末尾。

巴特走在最前面,他走得很费力。因为有许多比他身体更粗的树倒在路中央,巴特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挪动它们分毫。还有那些比爸爸的肌肉还要坚硬的藤蔓,就像一张大网,铺满了它们所能触及到的地面,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绊倒。面对这么多阻碍,巴特只能选择绕过去或爬过去。还好他吃了些东西,否则一定撑不下去。想起烙饼的滋味,巴特就觉得心里很舒服。他又将手伸到背包里去了,这一次,他摸到的是甜薯酥饼。爸爸刚刚说过他不想吃了,剩下的都归巴特分配。休息时,巴特拿出了甜薯酥饼,和汉多姆一起分着吃了。

最后,他们总算离开了沼泽地,进入到一片开阔的松林,这使他们感到一阵轻松。即便接下来是很长很长的丛林,也比在沼泽地里要轻松得多。当家附近高大的松树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时,已经傍晚了。虽然已经相当疲惫,但看到家就在眼前,他们竞加快了行走速度,一口气穿过沙路进入了垦地。汉多姆和斯坦索姆撒着欢儿地向那挖空了给小鸡饮水的柏木水槽奔去。在他们家那小小的阳台上,妈妈早就守在那里了。她坐在摇椅里,膝盖上放着一大堆等着缝补的衣物。

看到巴特他们,她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了贝尼身上背着的萨菲隆。“你们没有打到熊,反而死了狗,呃?”她叫起来。“什么也别说了,快去拿水、破布和针线来。”贝尼说。“要这些东西干嘛?”巴特妈妈还没有明白。“它还没有死,我要救它!快去准备我要的东西。”贝尼看了一眼妻子说道。

妈妈迅速去准备了。巴特呆呆地看着妈妈。他常常感到很惊异,为什么妈妈那肥大的身躯在遇到困难时能有那么大的潜力,可以行动如此迅速。贝尼把萨菲隆从肩膀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由于碰到了伤口,它发出痛苦的哀叫。看着萨菲隆那难受的样子,巴特弯下身去摸了摸它的头,想给它一点安慰,可是萨菲隆却对着他呲牙裂嘴。于是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去找他妈妈,她正在把一条围裙撕成布条。“别愣在这儿看着我,去帮帮忙,你可以去拿水。”妈妈感觉到巴特的出现,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于是巴特急忙去取水壶。

贝尼挟着一捆粗麻布回到阳台上,用那些粗麻布将狗窝铺得软软的。巴特妈妈拿来了外科手术器械。贝尼将萨菲隆身上包裹的衬衣解下,帮它清洗那又深又长的伤口。萨菲隆乖乖地让他摆弄着,没有丝毫抗拒。比起巨熊的利爪,这简直不值一提。贝尼用很长很长的针,将萨菲隆身上最深的两处伤口缝好,又用松脂粉抹遍了所有的伤口。这期间萨菲隆只是哀号了一声。贝尼仔细检查了萨菲隆的身体状况。“肋骨断了一根!”他说,“这是很糟糕的,因为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如果能活下来,断掉的肋骨会自己长好的。”他抱起失血过多的萨菲隆向房里走去。“你要带它去哪儿?”巴特妈妈问。“卧房!”贝尼答道,“它受伤太重,今晚我要亲自守着它。”“不许你将它带到我的房里去。我可不愿意你一整夜都在床上翻上翻下,那样肯定会吵醒我。昨晚上我可是半宿没有睡好呀!”巴特妈妈说。“那我今晚跟巴特一起睡,我会将狗窝搬到他那边。反正无论如何,我今晚都不能让它在狗棚里过夜,那样它会死的。”他说,“巴特,给我拿凉水来!”

他把它带进了巴特的房间,放到角落里的一堆粗麻布上。他喂它水喝,可它不愿喝。也许是它现在不能喝,所以贝尼只好强行掰开它的嘴,将水直接灌进它的喉咙。他又在一旁看了它一会儿,然后对巴特说:“让它休息一下,现在该去干我们的杂活了。”

巴特和爸爸出去干他们的杂活了。经历了今天的斗争以后,他们都觉得,今天的黄昏有一种特别安宁的感觉。巴特从干草堆里收了鸡蛋,给奶牛屈列克赛挤了奶,并且将它带到了小牛的旁边。他又替妈妈劈好明天要用的柴火。贝尼则照常挑着两只巨大的木桶到大凹穴去挑水。那两只桶很大,挂在他扁担上晃晃荡荡的,显得很不协调。巴特妈妈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餐,今天晚上是吃菜卷和干煸豌豆,最后她又很节约地煎了一小块猪肉。“今晚如果吃的不是猪肉是熊肉那该多好啊!”吃饭时妈妈在餐桌前叹息。

巴特饿了,他没理会妈妈,埋头去吃东西。贝尼却没什么胃口,吃饭时他曾两次离开餐桌去看萨菲隆,给它喂食,但那只狗都拒绝了。所以他只能闷闷不乐地回来吃自己的晚餐。吃完饭以后,妈妈费力地站起来收拾桌子,然后又叮叮当当地洗碗和碟子。她没有问打猎的细节,这让巴特有点失望。因为他很想说,很想告诉妈妈今天他度过了多么刺激的一天。他想跟妈妈炫耀他对足迹的研究以及他见过的那场战斗,还有他所经受的恐惧。可是妈妈没有问,爸爸也没提,没有人理会他。他只能聚精会神地吃他盘子里的干煸豌豆。

夕阳的余晖又红又亮,在巴特家的厨房里投下了黑长的阴影。“我累了,要睡觉去了。”贝尼说。“我也要去睡。”巴特紧接着爸爸的话,“我的脚很痛,它被靴子挤出水泡来了。”“好,你们都去睡吧!”妈妈说,“今天光顾着烦恼和担惊受怕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更让人生气的是,我把腊肠搞糟了,所以要好好收拾收拾。”

巴特和爸爸回到他的小房间,他们站在床边脱衣服。“庆幸吧,我们两个都是瘦子。如果你长着像你妈妈那么大的块头,那么除非有一个人在床底下睡,否则我们两个是绝对不可能睡在一张床上的。”贝尼说。“是啊,不过我们两个都这么瘦,肯定没问题的。”巴特嬉笑着附和道。

事实如此,对于两个苗条的人来说,巴特的小床,睡下他和爸爸绰绰有余。夕阳的余晖完全落下去了,黑暗渐渐统治了屋子。过了没多久,月亮升起来了,清辉又将屋子照得透亮。猎犬已经入睡,可睡得极不安稳,在睡梦中还发出呜呜的痛苦叫声。巴特感到自己的脚像是着了火,火辣辣地发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好像在不停地走,以至于膝盖都像在抽搐。“孩子,你睡着了吗?”贝尼问。“我不清楚,爸爸,觉得自己好像还在行走,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们今天的确是走了不少路。你感觉怎样?”“感觉怎样?”巴特重复着爸爸的问题,想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很好,我很喜欢想到它。”“我知道!”“我很喜欢研究那些足迹,那些倒下的幼树和沼泽上的羊齿我也喜欢。”他摸着膝盖说。“我知道!”“我也喜欢萨菲隆将猎物逼得无路可逃……”“可你不觉得那样的斗争很可怕吗,孩子?”“没错。说实话我真的被吓到了。”巴特翻了个身,瞪着眼睛看着他爸爸。

贝尼亲切地摸了摸巴特的头:“看到狗流血,确实让人非常难受。可是,孩子,你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一头熊被人杀死呢,那场面同样让人心酸。虽然平时熊很坏,经常杀死我们养的牲畜,但是当你看到它倒下来,好几只猎狗去撕咬它的咽喉,它会像人一样发出哀嚎,当它快死在你面前时,也会让人觉得它很可怜。”

贝尼说完这些话就开始沉默了,巴特见爸爸不说话,也只好一声不吭。“如果那些野兽不来扰乱我们,那就好了。”沉默了一会儿贝尼说。“可那么多野兽来偷吃我们的东西,使我们损失了那么多。这些坏家伙,我们就应该将它们统统杀掉。”巴特说。“孩子,对于一只野兽来说,它们吃我们的牲畜,那不叫偷。因为它们和我们一样,都要生活,而且它们也希望自己能生活的好,对于豹、狼和熊来说,杀死别的动物是它们的天性。它们才不管那些地方属于谁,它们也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这地方有它们需要的食物能填饱肚子,那就足够了。”

巴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他觉得他们的小岛就是一个被饿兽包围着的堡垒。在月光下面,有无数双红的绿的和黄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发着光。它们贪婪地注视着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那些饿兽会像影子一样溜进垦地,咬死他们的家畜,吃饱喝足后再鬼鬼祟祟地溜走。负鼠会袭击鸡棚,狼和黑豹会在他们熟睡时将小牛吃得骨头都不剩,老缺趾也许还会再来谋害和吃掉别的家畜。“那些动物干的和我去打猎给家里人吃是一样的事情。”贝尼说,“它们有它们的家庭,也有妻子和孩子,所以到野兽生活、睡觉和养育小兽的地方去打猎是一条严酷的规律。但是垦地还是安全的,老缺趾虽然来过了,但它离开了。除了咬死了我们的母猪,他没有给我们的家人造成什么损害。”巴特听着爸爸的话,不知为什么忽然战栗起来。“你怎么了孩子?你冷吗?”“我想是的。”

他彷佛看见老缺趾在垦地的外面乱转、乱扑。它发出怒吼的声音,想进入到垦地当中来。他彷佛还看见萨菲隆跳到熊的身上去,被老熊抓住压下来,可是它还是紧紧地咬住它的咽喉不放。最后它从老熊的身上掉下来,浑身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抖得更厉害了。“靠近我,孩子。我来捂暖你。”贝尼说。

巴特往爸爸身边靠过去。贝尼抱住了他,于是他紧紧地贴在了爸爸身上。靠着爸爸,他感到异常安全。因为爸爸就是安全的核心,他能穿过湍急的溪流带回受伤的猎狗,那么同样他也能打败那些入侵垦地的野兽。垦地是安全的,因为有爸爸的存在。一阵舒适温暖的感觉包围了他,他睡着了。

老友相见

“唉,我们必须要换一支新枪了,否则以后会有麻烦。” 吃早饭时,贝尼说道。

萨菲隆状态好多了,贝尼将伤口处理得很好,没有发炎,只是失血过多,需要休养。从昨晚到现在,它只舔了一点儿贝尼喂给它的牛奶。“换一支新枪?自己去买吗?”巴特的妈妈问,“我们的钱没剩多少了,连付税都不够呢。”“听清楚,我说的是换,是交换懂吗?我可没说要买一支新枪!”贝尼纠正道。“交换?天哪,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妈妈叫道,“如果你在交换中占了上风,我就把洗衣盆吞下去!”“我说,孩子他妈,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贝尼的表情有些无奈,“我不愿意占人家便宜,那是让人不齿的行为。可是,你要知道,有些交换是可以让双方都满意的。”“那我问你,你拿什么跟人家交换呢?咱家还有什么值得交换的东西吗?”“当然!”贝尼自信地说。“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那只杂种狗!”“什么?杂种狗?你确定有人要它?你是不是疯了?”“当然,它可是一条好狗!”“是,好得只会吃!”“亲爱的,别这样,你应该清楚,卡西姆兄弟对狗可是外行!”贝尼笑着说。“你真的疯了!你去和卡西姆兄弟打交道,你会把衣服都输光的。”“那正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贝尼显得十分轻松,而且口气坚决,丝毫没理会妻子的神情。“好,你去吧,把巴特也带走!”巴特的妈妈叹了口气说,“就让我自己孤单地在这里吧,没人给我抬水,没人帮我劈柴,累死我算了,你们走吧,都走吧!”“我永远都不会让你没水没柴的,我会把这些都给你准备好再去。”贝尼安慰着妻子。

巴特焦急地听着父母的谈话,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卡西姆家去。“巴特也跟我一起去,你长大了,也该学学人情世故了。”贝尼看了他一眼说道。“哼,在卡西姆家学人情世故?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如果跟他们学,学来的肯定是一颗比夜还黑的心。”妈妈讽刺地说。“他不会变成那样,我也不允许,我向你保证,你会得到一个乖巧的好儿子。但无论如何,今天我们是一定要去的,你就别浪费力气了。”贝尼说着便从餐桌站起来。“我去挑水。巴特,快去给你妈妈劈柴。”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间。“你们要带午餐吗?”巴特的妈妈在贝尼的身后大喊。“哦,那是不礼貌的行为,我可不愿意冒犯我的邻居。我们准备今天中午和他们共进午餐。”贝尼回头对妻子说。

巴特急匆匆地走到柴堆旁,开始卖力地劈柴。斧头每在松木上砍一下,就离卡西姆兄弟,还有他的好朋友——草翅膀更近一步。很快,他劈好了一大堆木柴,抱到厨房,装满了木柴箱。等他干完这些活后,爸爸还没有从大凹穴回来,他又匆匆赶到马厩,将马鞍备好,等爸爸回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妈妈想出新借口阻止他们之前离开了。一切就绪后,他跑到外面,看到爸爸弓着腰挑着两只笨重的木桶,从西面沙路走来,他连忙跑过去,帮爸爸将那两只笨重的木桶放到地上,他们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如果不小心将水洒了的话,贝尼就又要去重复那一步捱一步的苦差事了。“爸爸,我已经将马备好了!”“我知道,大概连你劈的柴都快烧起来了。”贝尼咧开嘴笑着说,“好吧,我去换上出门的衣服,你去将汉多姆拴好。带上枪,准备出发。”

他们上了马,马鞍是从卡西姆兄弟那儿买来的,因为对于他们的大屁股来说,不管是谁坐都显得太小了。可是对于这两个苗条的人来说,两个人坐上去不但不挤,反而还很宽敞。“坐到我前面来,孩子,等有一天你长的比我高了,坐在前面会挡住我的视线时,你再到后面去。”贝尼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杂种狗,“到这儿来,斯坦索姆,跟着走,知道吗?”

斯坦索姆走到父子俩的跟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看了。”巴特说道。

吃饱喝足的马开始稳稳地跑起来。巴特坐在上面感觉很舒服,马跑得很稳,父亲的强壮臂膀搂着他,他感觉不到一丝颠簸。他们在稀疏的树荫下跑着,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照到沙路上,碎了一地。路在西面分岔了——一条向他们的小岛延伸,另一条折向北面。在那条路上,古老的红松树干上刻着一个个标记,标志着北去的古道的转折点。“这是谁做的记号呢?爸爸,是卡西姆家还是您?”巴特问。“我也不知道。那些用斧子砍过的痕迹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了。卡西姆兄弟也是听人说的。你看,那些痕迹,有些很深,可以看出,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是西班牙人做的记号,我绝对不会怀疑。去年,老师不是已经教你们历史了吗?那些西班牙人是怎样开辟古道的,就在这儿呀。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就是横越佛罗里达州的西班牙人开辟的旧路,在扎起勃特勒堡附近分开,南面那条通向坦帕,叫‘巨龙’古道,通向北面那条叫‘黑熊’古道。”

巴特半转过身子,望着爸爸:“难道西班牙人也猎熊吗?爸爸。”“我想是这样。他们扎营时,会遇到各种猛兽,森林里又是熊经常出没的地方,所以西班牙人猎熊也没什么奇怪。”

巴特环视四周,忽然觉得四周到处都是人和野兽。“那,现在这附近还有西班牙人吗?”“孩子,现在连听祖父说见过西班牙人的那一辈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些西班牙人漂洋过海,穿过佛罗里达州以后,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继续“哒哒”地往前走。森林里的早晨令人愉快,巴特边走边欣赏路边的风景。他看到红鸟在求偶,到处都是有冠毛的雄鸟,它们发出甜美婉转的叫声,为的就是吸引雌鸟,巴特听着这优美的乐曲,有些陶醉了。“这比小提琴和吉他还要动听,是不是孩子?”贝尼问。

巴特吃了一惊,回过神来,他刚刚正幻想着跟西班牙人一起穿越大海。

香胶树上长满了新叶,红蕾花、茉莉花和山茱萸花都已凋谢,路旁的荞麦草和狗菁草的花却开得正艳。路朝西穿过一条开满白色和玫瑰色野花的草地,野蜜蜂在那成片的花丛中翩翩起舞,嗡嗡地唱着劳动者之歌。经过一片荒芜的垦地时,路变得十分狭窄,老马放慢了步伐,丛莽从四周逼近他们。矮橡树、冬青和那些灌木丛不时地擦着他们的腿,这儿的植物又矮又密,所以树荫很少,四月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老马已经出汗了,马镫的皮带摩擦着它的肚子,发出“吱吱”的响声。

这段路又闷又热,周围一片寂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蒿雀不时地从灌木丛中惊起。一只狐狸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一个黄乎乎的东西,可能是只野猫,还没等巴特看清它的模样,一下子钻进了灌木丛。慢慢地,路又宽了起来,马的脚步重新变得轻快,巴特看到灌木丛在纷纷后退。卡西姆家用来当做地界标的大树渐渐临近,贝尼跳下马,抱起那只杂种狗,又重新上马。“爸爸,您为什么抱着它?”巴特问。“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用意。”贝尼说。

他们进入了棕榈和栎树交织成的一道拱廊,接着他们看到那座久经风雨的卡西姆家的茅屋。“卡西姆家到了,你可不要去嘲弄草翅膀啊!”贝尼说。“爸爸,您放心吧,我不会嘲弄他的,他是我的好朋友。”巴特向爸爸保证。“那就好,虽然有点畸形,但那不是他的过错,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也不想这样。”“除了杰克森,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巴特说。“你还是去和杰克森玩吧。虽然他的故事和草翅膀的一样冗长,可至少他说谎时,他自己很清楚。”

突然,从茅屋里传来一阵骚动。巴特听到了吵闹声,之后是好多把椅子从茅屋的一边挪到另一边的声音,还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好多双脚在木条地板上踩踏的声音。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吵得人头疼。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尖叫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声。茅屋的门忽然打开了,一群狗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它们叫着,四下乱窜,卡西姆妈妈用一把扫帚横扫了过去,她的儿子们挤在她身后。

贝尼叫道:“请问,在这里下马是不是安全?”“呦,这不是贝尼吗?你好,你好!”卡西姆兄弟注意到了贝尼和巴特,于是向他们打招呼,同时还不忘咒骂他们的狗。卡西姆妈妈用手撩起她的方格子围裙,上下挥舞,同时表示欢迎,其间夹杂着骂狗的声音,这样的场面使巴特感到不安,他不知道是否被当成客人在接待。“贝尼啊,赶紧下来啊,快请到屋里来!滚开,你这该死的偷肉的贼骨头!哈,你们好!该死的!”

卡西姆妈妈继续向狗挥舞着她的扫帚,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些狗都逃到森林中去了。“贝尼,巴特,你们怎么还没下来呀?赶快下来,到屋子里去。”卡西姆妈妈见狗都跑了,回过头来对贝尼父子说。

巴特从马上下来,卡西姆妈妈拍着他的背,巴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鼻烟和炭火的味道,这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麦卡洛婆婆身上那股芳香的气息。贝尼抱着杂种狗也下了马,卡西姆兄弟围着他团团转。汉斯将马牵到了马厩里,琼斯则一把抓住巴特将他悠了起来,然后又将他放到地上,就像悠一只不起眼的小动物一样。巴特吓得哇哇大叫,琼斯却开心地大笑起来。“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他摸着巴特的头,巴特则厌恶地躲开了。

巴特看见草翅膀从那边茅屋的台阶上匆匆跑过来。他驼背的身体奇怪地扭动着。草翅膀举起他的拐杖,挥舞着:“嘿,巴特!”巴特赶忙迎了上去。“你好吗?朋友。”巴特走到草翅膀身边。因为很久没见了,他们显得有些扭捏,但是都很高兴。

巴特看见草翅膀比见到任何人都开心,对他而言,好朋友的身体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令他不自然。虽然他相信那些成年人的话——草翅膀很愚笨,可巴特从没有想过要给他取外号,还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他经常想,可能草翅膀想飞到天上去,才在臂膀上扎了很多干草和扁豆藤,结果从很高的谷仓上跳下来,摔坏了身体,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尽管巴特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很荒唐,可是他笃信,这个残疾孩子渴望飞翔、渴望轻盈、渴望被大地束缚的弯曲颠簸的身体得到解放。“我很好!前不久得到了一只小浣熊呢!”草翅膀开心地回答巴特。

他是常常有新宠物的。“那我们一起去瞧瞧吧!”巴特说。

草翅膀领着巴特到茅屋的后面,去看他那一大堆箱子和笼子,里面关着各种鸟兽。“我的老鹰死了。”草翅膀说,“我很难过,它太野了,根本管不住,后来它拒绝吃东西,饿死了。”“那对黑色的兔子,是原来就有的。”草翅膀继续说道,“不过现在不是产兔子的季节,所以我决定放它们走。”

一只狐鼠无休止地踏动着转轮的轮板。“我想把它送给你,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只宠物吗?”草翅膀提议,“我可以自己再搞一只。”

一簇希望的火苗在巴特的心中燃烧起来,可很快又熄灭了。“你怎么了,刚才看你还很高兴,怎么突然就这么没精打采了?”看到巴特改变的神情,草翅膀不解地问,“难道你不喜欢狐鼠吗?”“不是,我很喜欢!”巴特解释说,“可是我妈妈不让我养这东西。”

他的心在绞痛,他很难过自己不能养这东西,那是多可爱的一只狐鼠啊。“这是浣熊!”草翅膀继续介绍,“来,到这儿来,‘小闹闹’。”

一个黝黑的小鼻子从板条中间探出来,紧接着,箱子里伸出一只小小的像黑人婴儿的手的爪子。草翅膀抽出一块木板,将小浣熊拖了出来,它紧紧抱住草翅膀的臂膀,唧唧叫着。“来,巴特,抱抱它,它不咬人。”

巴特接过那个小东西,将它抱在怀里。对他而言,这实在太新奇了,他从没有接触过这样有趣的小东西。他抚摸着它那灰色的皮毛,感觉像妈妈经常披在外面的法兰绒一样柔软。他端详着浣熊的脸和圆咕噜嘟的大眼睛,蓬松的尾巴,优美地卷着。突然,小浣熊吮吸着他的皮肉叫起来。“它这是怎么了?我没拿它怎么样啊?”巴特不解地问,他不知道浣熊究竟想干什么。“没什么,它想要它的糖乳头了。”草翅膀很有经验地说道,“现在趁着屋里没有狗,我们将它带进去吧,它很怕狗呢。不过我相信它以后会和那些狗和平相处的。”“我们刚到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打架?”一说到安静,巴特想起刚进门时见到的那出闹剧了。“是他们在打架,我可没掺和。”草翅膀轻蔑地说。“为什么呢?”“没什么大不了,一只狗在地板上撒了泡尿,他们弄不清是谁的狗,就吵起来了。”

美餐一顿

浣熊贪婪地吮吸着糖乳头,它蜷缩着身子,仰天躺在巴特的臂弯里,前爪抓着包着砂糖的布疙瘩,闭着眼睛享受着。它那喝饱牛奶的小肚子已经圆鼓鼓了。小家伙吃饱之后,很快就推开了糖乳头,挣扎着想要自由。巴特将它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小浣熊用它那两只不安分的小爪子抓他的头发和耳朵。“它那两只手总是闲不住,”草翅膀说,“它总想抓住一些东西。”

这时候卡西姆爸爸在火炉边的阴影里说话了:“我年轻时也有一只浣熊。”

巴特吓了一跳,他从未注意到火炉边竟然还有一个人。“它在两年内温顺得像一只小猫,可有一天,它竟然咬掉了我身上的一块肉。”他向炉子里吐了一口痰,“浣熊都一样,这只长大以后也一样要咬人的,这是它们的本性。”

卡西姆妈妈走进屋子,朝那些盘子和罐子走去,她的儿子跟在她的后面一窝蜂地涌进来。巴特看着她的儿子们,汉斯、琼斯,还有其他人。他很疑惑,为什么这一对看起来很干瘦的老夫妻竟然会生出那么多高大强壮的儿子,除了萨姆和鲍勃,他们都长得非常相像。萨姆长的比别人略矮一些,而且不是很活泼。跟其他人比起来,琼斯的脸刮得最干净,他和其他几个弟兄一样高,可也常常沉默寡言。当那几个人喝酒争吵时,他常常坐在一边沉思。

这群人都那么高大,贝尼一进来,立刻就找不到了。卡西姆爸爸继续在那里讲着浣熊的天性,除了巴特,没有一个人听他讲话,可他还是喋喋不休。“浣熊最后都会长的和狗一样大,院子里狗都不是它的对手,它或者就是为了去征服一只狗的,它会一只一只打败它们,还会咬人,我就曾被浣熊咬过。”

巴特觉得卡西姆爸爸的话很有意思,可又想知道其他人在谈论什么,他觉得进退两难了。正当此时,他惊奇地看见自己的爸爸正捧着那只杂种狗向屋子这边走来。“你好啊,卡西姆老先生,最近身体好吗?”贝尼冲卡西姆爸爸打招呼。“你好啊,贝尼·布朗!对于我这个快完蛋的老头儿来说,身体还算不错。说实话,我早就想去天堂了,可就是这么拖着,迟迟走不了!”卡西姆爸爸说。“快坐,布朗先生!”卡西姆妈妈拉过一把摇椅对贝尼说。

贝尼在摇椅上坐下来,手上还抱着那只杂种狗。“你的狗瘸了吗?”鲍勃叫道。“没有,鲍勃先生!瞧您说的,我从来没想过它会变成瘸子。我抱着它只是不想让它被你们的猎狗咬伤。”“它很贵重吗?”鲍勃又问。“噢,不!它一点儿都不贵重!事实上,它连一卷上好的烟叶都不值。我走的时候你们可千万别留下它,它真的是一文不值,就会浪费粮食。”“既然它这样糟糕,你为什么还这么细心地照顾它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让它跟你去打过猎吗?”“当然,我让它跟我去猎过熊!”贝尼答道。“它追踪兽迹灵敏吗?能把熊逼到绝境吗?”“它很糟糕。在我曾经用过的猎熊狗中,它是最糟糕的一只。”“我从来没有听谁把自己的狗贬低到这个地步呢!”鲍勃说。“没错,我承认它长的还不赖。很多人都喜欢它,都想得到它。可我并没有要拿它做交易的打算,因为到时候你们肯定会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心里肯定会很不舒服的。”贝尼说。“那么,你会想要在回去的路上猎取些东西吗?”“打猎的事情当然时刻都放在心上了,要知道,我们可是靠这个生活呢!”“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你随时都想着打猎,但为什么要带着这么一只毫无用处的狗?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卡西姆兄弟们对视了片刻,都沉默了,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只杂种狗。“这只狗不好,简直就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而且我的枪也坏了,”贝尼说,“我简直陷入了困境。”

听了贝尼的话,那些盯着狗的眼睛又从狗身上移到茅屋的墙上。那儿挂着卡西姆兄弟们的火器。巴特看着那一排排的枪,心想,这么多的枪,能开一家枪铺了。卡西姆兄弟们贩马、卖鹿肉、酿私酒赚了很多钱,所以卡西姆兄弟买枪就像买面粉一样平常。“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打猎失手。”鲍勃说。“是吗?可是我昨天就失手了,我的枪从后面走了火,我没有打到猎物,还受了点轻伤。”贝尼说。“你在猎什么?”“老缺趾。”

一阵咆哮爆发了。“它出来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它到什么地方去了?”

卡西姆兄弟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贝尼看着他们,并不急于回答任何一个人的问题。“你们这些该死的都住嘴。”卡西姆爸爸将手杖在地上戳得 “当当”响,“听贝尼怎么说,你们像一群疯狗一样乱吼乱叫,他什么也说不了。”

这时卡西姆妈妈“呼”地掀开锅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足有熬糖浆的锅那么大的玉米面包,霎时间,茅屋里充满了面包散发出的香气,成功地使卡西姆兄弟们闭上了嘴巴。现在,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只面包上了。“你们的礼貌和涵养都到哪里去了?这么不懂事,让贝尼吃完东西再说话。”卡西姆妈妈说。“就是,我教你们的礼仪难道都被你们吃进肚子里去了吗?”卡西姆爸爸也斥责他的儿子们,“你们不知道要让我们的客人在吃东西之前先润润喉咙吗?”

汉斯走进一间卧室,拿了一只套着柳条筐的小酒坛,拔掉塞子,将酒坛递给贝尼。“这么多的酒,我想我是没有办法喝光的。”贝尼接过酒坛子说,“我没有像你们那么大的肚子,不是吗?”

他们轰然大笑,汉斯将酒坛传到每个人的手中,当然,小孩子除外。因为贝尼说,他还不到喝酒的年纪呢。“哈哈……”卡西姆爸爸大笑起来,“我小时候可是用酒断奶的。”“给我也来一诺京吧。”卡西姆妈妈对汉斯说。

她用一只很大的勺子将食物舀到同样大的出奇的盘子里去。长长的木条桌上的食物散发着热气。巴特看着这些丰盛的食物。有咸猪肉、煮扁豆、一大块熏鹿肉、沼泽甘蓝、玉米粥、饼干、还有那像锅一样大的玉米面包、糖浆和咖啡。另外,还有一只葡萄干布丁放在旁边的炉子上。“这都是些平时吃的东西,布朗先生就将就一下吧。假如我知道你们要来,我肯定会准备更可口的东西来招待你们。”卡西姆妈妈说,“好了,现在大家都坐好吧,我们准备开饭了。”

巴特看看卡西姆妈妈,又看看自己的爸爸。这桌食物使他感到很兴奋,可是爸爸却表情庄重,似乎并没有被这一桌食物打动。“夫人,您太客气了,这儿的菜丰盛得足以款待一位州长了。”贝尼说。

卡西姆妈妈不安地说:“我想我们这些人应该感谢上帝,感谢他赐予我们美味的食物。孩子他爸,既然我们今天有客人,那么现在你来祷告一下吧。”

那老人家闷闷不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最终还是合拢了他的双手。“啊!上帝啊,感谢您赐予我们这些有罪的人美味的食物!阿门!”

卡西姆兄弟们在父亲做完祷告后就开始埋头大吃起来。巴特坐在贝尼对面,夹在草翅膀和卡西姆妈妈中间。他发现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堆得像小山一样。鲍勃和汉斯利索地挑了一块食物给草翅膀,草翅膀又从桌子下面将食物递给了巴特,巴特盘子里的食物越堆越高,他看着满满一盘子食物觉得自己根本吃不完。

卡西姆一家人很快消灭了那些食物。他们吃东西时,餐桌上出现了难得的安静。可没持续多久,他们又吵起来了。卡西姆爸爸将桌子敲得梆梆响,他们这才算停了一会儿。卡西姆爸爸看着他的儿子们,把身子朝贝尼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压低了嗓子对他说:“我知道,我的这些孩子很粗野,不好管教,他们从不曾安心做好该做的事情,他们酗酒、打架,女人见了他们就像兔子看见狼一样慌忙逃走。但是,他们也有可取之处——他们中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在饭桌旁骂过他们的爸爸和妈妈,从来不曾!”

聪明绝顶

“好了,我的邻居,”卡西姆爸爸说,“现在让我们听听老缺趾的故事吧。”

卡西姆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说:“不错,可是你们得在故事把你们迷住之前将自己的碗碟洗干净。”

她的儿子们匆忙站了起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油腻腻的盘子。巴特凝视着他们,觉得他们要在自己的头上扎缎带了,因为巴特认为刷盘子是女人的专利。卡西姆妈妈发现了巴特的异样,就在坐回摇椅时,捏了捏巴特的耳朵。“很奇怪吗,孩子?”卡西姆妈妈问他。

巴特摇摇头。“我没有女儿,如果让我做饭的话,他们就必须自己洗碗,不然,那么多盘子,我要累死了。”她说。

巴特看看卡西姆妈妈,又看看自己的爸爸。他希望卡西姆妈妈的话不要传到自己妈妈的耳朵里才好。卡西姆兄弟们很快洗好了盘碟,草翅膀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他收拾着桌子上的食物残渣,他要给自己的宠物收集食物。只有在他亲自喂那些狗时才能保证给自己的宠物留下足够的食物。他一边收集一边暗自窃喜,因为他今天收集的食物都够宠物的晚饭了。卡西姆兄弟们乱乱哄哄地做完自己的事情,将铁罐、水壶等都挂在炉旁的钉子上,然后拖着椅子围坐在了贝尼身边。他们有的给自己点上烟斗,有的则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卡西姆妈妈吸了一点鼻烟,琼斯则拾起了贝尼的枪,修理那松弛的火锤。

贝尼开始讲话了:“那简直使我吃惊。”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巴特听着爸爸的话,想起当时的场景,不禁战栗起来。“它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当时的风向对它很有利,狗没有发现它。它咬死了我家的母猪,并且将它撕成了一条一条,就像丝带一样。它根本不饿,只吃了一口,然后觉得没意思,又悄悄地溜走,可真是个下流胚!”

贝尼停下来点烟斗,卡西姆兄弟争着给他递燃烧着的松脂片。“它很狡猾,来时就像云一样没有声息,只绕了一圈就找好了风向,偷溜进来。这样狗就不能闻到它的气息了,它骗过了所有的动物,甚至,甚至……”他弯下身子去抚摸蜷缩在他脚下的杂种狗,“甚至也骗了这只杂种狗。”

卡西姆兄弟们看着贝尼脚下的那只狗,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和巴特决定去抓捕那只老熊,我们吃过早饭后就出发了。我、巴特和那三只狗,我们越过了南面的丛莽,跟着它的足迹来到了裘尼泊溪,然后又经过了沼泽,说真的,那地方真的很难通过。在那里,熊的气味越来越强烈,我们追上了它……”

卡西姆兄弟们全神贯注地听着,都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自己的裤子。“是的,我们追上了它,就在裘尼泊溪的边上,在溪水最深、水流最急的地方。”

巴特和卡西姆兄弟一样,都紧张地听着爸爸叙述当时的情景。他觉得现在比打猎的时候还刺激,他彷佛重新看到了那一切——浓密的树荫和羊齿,被老缺趾压坏的矮树和那湍急的溪水。他几乎被那些紧张情节刺激得要爆炸了。同时,他也为自己的爸爸感到骄傲。爸爸虽然不是个作家,却能将打猎时最精彩最吸引人的部分描绘得栩栩如生,光是听他讲,就觉得那场面像在自己眼前一样。他常常能坐在那儿,就像现在一样,编出一套神秘而又富有魔力的魔咒,吸引着那些大汉急不可耐地洗耳恭听。

贝尼将那次打猎描绘得如同一部史诗。当他讲到枪从后面走火,老缺趾压住萨菲隆,眼看就要张嘴咬下去时,鲍勃竟将烟草吞了下去,他只能跑到一边大声地干呕。剩下的卡西姆兄弟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握紧了他们的拳头,都忘记了呼吸。“真是太刺激了,”鲍勃吸了一口气,“要是当时我也在场,那该多好啊!”“那老缺趾最后到哪儿去了?”萨姆问。

贝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人知道!”

大家都沉默了。“我很奇怪,布朗先生!”鲍勃打破了沉寂。“您有什么问题吗?”“是的,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提到,在你们追踪老缺趾的时候,这只狗的表现呢?”说完,他死死盯着贝尼的脸,生怕错过任何表情。“不要逼我。”贝尼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这只狗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但是我没有看见这只狗身上有一点儿损伤。”鲍勃说,“它在经历了和熊的战斗之后身上一点儿疤痕也没有,不是吗?”“确实,它身上没有一点儿疤痕。”“是啊,这么聪明的一只狗,身上怎么会有疤痕呢?”

贝尼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疯狂地吸着烟袋。

鲍勃站起来,走到贝尼面前,俯视着他,鲍勃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每一个关节都咯咯作响。“我想办到两件事。”他说,“一件是我希望猎老缺趾的时候能在场,另一件是我想得到这条狗。”他盯着贝尼的脸说。“天啊!”贝尼温和地说,“不,我不能!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拿它做交易,我不能欺骗您。”“你已经在欺骗我了,说谎没有用。说吧,你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满足你,我只要那只狗。”“我用汉多姆和你换行不行,那是只好狗。”“你真是个老狐狸,不过这招对我来说没用,我找到比汉多姆更好的狗了。”鲍勃拒绝了贝尼的提议。

他走到墙壁前,上面挂满了他们的火器。他取下一支伦敦芬恩·曲斯特厂生产的枪。双筒的枪管闪耀着光芒,两个孪生兄弟似的火锤也显得神气活现,附件是经过精工细作雕刻出来的。鲍勃将它举到了肩上,瞄了一下,然后递给了贝尼。“这是刚从英国运来的,新货,装子弹比吃饭还容易。等你将子弹装进去以后,直接扳起火锤,就会有两发子弹‘嗖嗖’地射出来,它的精准程度,比老鹰抓小鸡可强多了。这只枪给你,那只狗归我,你看怎么样?”“哦,不,我不能要,这支枪太贵重了,那只狗真不值得。”贝尼说。“行了,你就别推辞了,这种枪枪铺里多的是,你的狗就不一样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老兄,我可是非常想要那只狗,而且非得到它不可,没人能阻止我。如果你不换给我,那我发誓,我一定会去你家将它偷走。”鲍勃说,“兄弟,换了吧,这是场公平的交易。”“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它。”贝尼说,“不过我们先说好,你必须当着这么多证人的面答应我,假如你带它去打过猎之后,就不能去我们家找麻烦,更不能动手打人。我可不想被你揍得连在你家吃的布丁都吐出来。”“好,我答应你,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现在让我们握个手吧。”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朝贝尼伸了过来。“好了,到这儿来吧,我的孩子。”鲍勃对着那只杂种狗吹了声口哨,然后拉着它向外走去。他速度很快,好像不快点将这只狗带走,贝尼马上就会反悔似的。

贝尼靠在摇椅的背上摇动着,他把枪放在膝盖上,表情很平静。巴特看着那把枪,眼睛里放着光。他觉得很惊奇爸爸能顺利得到这把枪,他怀疑鲍勃是不是真的会履行诺言。在来之前,他就知道这场谈判会很艰难,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枪来的是如此容易。仅靠着说实话就办到了。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谈论了很久,一直到下午。琼斯已经绞紧了贝尼枪上松驰的火锤,因此他认为这支枪还能用。现在卡西姆兄弟们觉得舒坦了,因为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开始谈天说地,谈老缺趾的厉害,谈它是怎样伤害他们家的牲畜,然后又拿老缺趾和他们以前遇到的熊作比较,结论是没有一只熊能像老缺趾一样狡猾,后来又叹息他们以前打猎的细节,就连很久之前死去的那条狗也被他们抬了出来。草翅膀听了一会儿就感到厌烦了,想离开这里,到池塘边钓鱼可比在这儿听他们讲无聊的故事有趣多了。可是和草翅膀相反,巴特则听得津津有味,舍不得离开。卡西姆的爸爸和妈妈在一旁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偶尔还会听到他们高声尖叫的声音。说到最后时,他们竟然还打了起来。可他们毕竟年纪大了,不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在各自的摇椅上沉沉地睡去。

贝尼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我实在是舍不得离开我亲爱的好朋友们,”他说,“可是我现在必须回去了。”“我们聊的正起劲呢,你今晚在这里过夜吧。我们可以聊一个通宵。”卡西姆兄弟挽留他。“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我不能让家里晚上没有男人。”

草翅膀拼命拉着巴特的胳膊说道:“求求你,让巴特留下吧,我还有好多东西给他看呢。”“就是,让孩子留下吧,和草翅膀做个伴儿也好啊。”鲍勃说,“明天我会到伏晋西亚镇,我骑马将他送回去。”“这样不好吧,他妈妈会不高兴。”贝尼说。“巴特,你妈妈管得那么严啊?”鲍勃问。

巴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对贝尼说:“爸,让我留下来吧,我很高兴待在这儿,我还从来没在外面过过夜呢,我想多玩儿一阵子。”“可是,你不是从前天起就一直在玩儿吗?好吧,假如这里的人都欢迎你,你想留就留下吧。只是,鲍勃,如果你试过了那只杂种狗,千万别在把孩子送还给我之前就杀了他啊。”

他们都哄笑起来。贝尼将两把枪都扛在了肩上,去牵他的马。巴特跟在爸爸后面,伸手去够那只闪闪发亮的新枪。“如果不是卡西姆一家人的话,拿着这支枪我都会觉得愧疚,”贝尼自言自语,“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愧疚,当初他们家给我取外号时我就想打他们一顿。”“可是爸爸,您告诉他们的都是实话啊!”巴特对爸爸说的话感到非常不理解,“明明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愧疚呢?”“是啊,虽然都是实话,可说这些话的用意并不单纯啊!”贝尼说。“那么等他们发现事情的真相以后,他们会怎么样?会很生气吗?”“当然,我敢保证他们想杀了我。但最后,他们会对自己更加生气。明天见吧,孩子,希望你在这儿玩得愉快!”

卡西姆一家都过来送别。巴特有些恐惧,他觉得很孤单。他跟卡希姆一家人一起向他爸爸挥手告别,看着爸爸骑在马上离去的背影,他有一种想把爸爸喊回来的冲动,他想追上爸爸,爬上马鞍,和爸爸一起回垦地去,他宁愿回家帮妈妈劈柴。

正当巴特觉得有些伤心时,草翅膀喊道:“巴特快来呀,快看,浣熊跑到池塘里捉鱼去了!”

浣熊正在一个小水塘里戏水,用那人手一样的小爪子摸索着什么。余下的时间,巴特都在和草翅膀,还有浣熊一起玩耍。他帮草翅膀清扫了松鼠住的箱子,给一只脚破了的红鸟做了一个笼子。卡西姆兄弟们喂的那群鸡,简直就和他们一样不服管教。母鸡在森林里到处下蛋。灌木丛中,荆棘堆里,到处都是鸡蛋。倘若这些鸡蛋不及时收起,就会变成蛇的美餐。巴特跟草翅膀一起去找鸡蛋,一只母鸡正在抱窝,草翅膀将他们收集来的鸡蛋全部放到了母鸡的肚子下面,一共十五个。“这只母鸡是个好妈妈,她很会保护小鸡。”草翅膀对这儿的一切都很熟悉,似乎这里都由他管理。

巴特也渴望能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宠物,草翅膀说把那只狐鼠送给他,巴特他相信,如果他要那只浣熊,也会如愿,可他不能。他有这样的经验,不能养一只好吃懒做的宠物,否则妈妈会生气。他看到草翅膀正在和母鸡说话:“好好待在窝里,知道吗?要听话,把所有的蛋都变成小鸡,这次要黄黄的、很可爱的那种,知道吗?黑的一个也不要!你如果答应我,我就每天给你送好吃的。”

他们转身向屋里走去,浣熊唧唧地叫着来迎接他们,它先是爬上草翅膀那弯曲的腿,接着爬上他的背,找了个地方舒服地蜷缩着,两只小手还搂着他的脖子,它用洁白的小牙齿咬住皮肤,假装凶恶地晃着自己的脑袋。草翅膀很是享受。他让巴特将浣熊带到屋子里去。起先,浣熊对巴特很警觉,它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打量了巴特好久,才终于接受了巴特的爱抚。

卡西姆兄弟们已经到垦地干活去了,他们有的赶牛去饮水,有的在喂马,还有两个消失在密林中。巴特猜测他们或许是去打猎了。他们人那么多,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做。巴特想到了自己,他几乎承包了自家垦地的所有事情,又想起了自己那没锄完的玉米地,他知道爸爸会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弄好。想到这儿,巴特感到很惭愧,因为他将本该自己做的事情丢给了爸爸。

卡西姆爸爸和妈妈还在摇椅里熟睡。太阳已经由金色变成了红色,并慢慢落下去,黑暗很快降临到卡西姆家的茅屋上。卡西姆兄弟们陆续进入屋子,草翅膀在炉子上升起火来,去煮中午剩下的咖啡。巴特看见卡西姆妈妈睁开一只眼睛,随即又闭上。她的儿子们喧闹着将一些冷的食物放到餐桌上。她坐起来,捅了捅身边熟睡的卡西姆爸爸,一起共进晚餐。这回他们将食物吃了个精光,连盘子都舔干净了,草翅膀找不到东西喂狗,只能将一盘冷玉米面包和一些已经凝固的酸奶搅拌在一起,给那些狗送去。他因为提着重物,走起路来更加歪斜,巴特连忙赶过去帮他。

晚饭后,卡西姆兄弟们抽着烟,聊起天来。他们讨论着从这儿至西部乡村的牲口贩子们都在抱怨货源短缺。因为很多小马驹都被狼、豹和熊吃掉了,那些经常从很远的肯塔基赶着马群来的马贩子现在也不来了。他们商量着,如果能到北面与西面去贩马驹,肯定稳赚。巴特和草翅膀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他们到一个角落里玩儿起了“拔钉子”游戏。在家里巴特是绝对不允许玩儿这种游戏的,妈妈不会同意他将小刀插入平滑的地板中去。可在这儿就不同了,弄出一些碎木片也没人会在意。“我知道一件事,我敢打赌你绝不知道。”正在做游戏的巴特忽然坐起来说。“什么事?”草翅膀很好奇。“那些西班牙人以前经常从我家门前的山林里经过。”“哦,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草翅膀说,“原来是这个啊,我知道,我还见过他们呢。”“你都看见什么了?”巴特紧盯着草翅膀问。“当然是那些西班牙人了。他们又高又黑,带着闪亮的头盔,骑着乌黑的大马。”“你肯定是看错了,那绝对不是他们。”巴特说,“爸爸告诉我,那些西班牙人早就离开了,没有一个人留下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

草翅膀聪明地闭上了眼睛。“那肯定是你爸爸记错了,下次你到凹穴的西面去,注意木兰树的后面,总是有一个西班牙人骑马经过那儿呢!”

巴特知道,这又是草翅膀编的一个故事。草翅膀经常会编出稀奇古怪的故事来,他的爸爸和妈妈总说草翅膀是疯子。巴特明知道那故事是假的,可还是不由得寒毛直竖。同时他还很相信草翅膀的话,因为他确信,注意一下木兰树的后面总是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睡觉时间到了,卡西姆兄弟们伸伸懒腰,将烟袋里的烟灰抖出来,然后走进卧室,解开吊带裤,松下裤子,将自己高大的身躯直接扔到了床上。每个人都有一张床,因为不论是哪一张床都禁不住他们两人同睡。草翅膀将巴特领到了自己的床边,他的房间在厨房旁边。“这个枕头给你!”草翅膀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给巴特。

巴特接过去,然后看着草翅膀不怎么利索地脱衣服。他突然想起来,他们好像还没洗脚就跑来睡觉了,而卡西姆妈妈居然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巴特心想,卡西姆兄弟们还真是幸福啊!不洗脚就可以上床睡觉,多自由啊,如果在家的话,估计又要被妈妈拧耳朵了。他们滚到床上去,草翅膀开始讲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冗长的故事。刚开始,巴特津津有味地听着,后来草翅膀偏题了,越说越不靠谱,巴特觉得没意思,就睡着了。睡梦中,他见到了西班牙人,他们并不像草翅膀说的那样,骑着很高的马,他们都在空中腾云驾雾。

迷糊中,他听到茅屋里传出喧闹声。巴特醒了,他以为卡西姆兄弟又在打架了,可后来才发现那声音是在召集众人,巴特还听到卡西姆妈妈加油鼓劲的动静。一扇门“砰”地被打开,好几只狗被唤了进来,一道光线从门缝照射进来,紧接着,小屋的门被打开,狗和人一窝蜂涌进来。男人们都光着身子,可能起得太匆忙,没来得及穿衣服。他们看起来瘦了些,不显得庞大了,但依然很高,都快顶到小屋的房顶了。卡西姆妈妈拿着一只点燃的蜡烛,蚱蜢一样瘦长的身体裹在一件灰色的法兰绒睡衣里。那些狗进来之后迅速冲到了床下,可是嗅了半天毫无收获,又匆匆出去了。于是大队人马也跟着狗走了出去。巴特和草翅膀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在屋子里闹腾一番之后又离开。两个孩子连忙爬起来,飞速穿好衣服,去追大部队。他们两个跟在队尾,队伍经过一间间房子,那些狗在每间房子里都狂嗅一通。最后,狗们发狂似的从一个被撕破了的纱窗中钻了出去。“它们会追上它的,它跑不了多远。”卡西姆妈妈平静地说,“这只该死的野猫!”“妈妈的耳朵听野猫是最灵敏的。”草翅膀非常骄傲地说。

这时巴特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大半夜起来。“那倒不是,那些野猫都快抓到我的床杆了,哪能听不见呢!”卡西姆妈妈听到草翅膀的话之后说。她说得很谦虚,可巴特还是在她的脸上看到得意的神情。

卡西姆爸爸见那些狗追出去了,拄着拐杖蹒跚地回到了屋子里。“今晚算是被毁了,”他说,“现在我宁愿坐下来喝威士忌,也不愿意去睡觉了。”“说的是呢!”鲍勃说,“爸,你对老鹫牌威士忌的感觉最灵敏了。”说完他走到食柜旁,拿出带着柳条筐的酒坛,递给爸爸,老人拔开酒坛塞,仰头喝了起来。“爸爸,您悠着点,别喝醉了,这酒很烈。”鲍勃说着从父亲手中拿过酒坛,猛灌了一大口,又把坛子递给其他人。他用力在嘴边抹了几下,走到墙边,摸到了他的小提琴,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琴弦,然后开始胡乱弹起了曲子。“你拉的什么曲子啊?”琼斯取来自己的吉他,坐在了鲍勃旁。

卡西姆妈妈进了屋子,她将手里的蜡烛放到桌上:“你们难道准备光着身子坐到天亮吗?”

鲍勃和琼斯沉醉在他们的合奏中,没有理会她。汉斯见他俩拉得起劲,也取出口琴吹了起来,他吹的是另外的曲子,鲍勃和琼斯听了一下,也加入到他的旋律中。“真好听啊。”卡西姆爸爸又灌了一口酒说道。

那酒坛又传递了一圈。派克拿来了他的犹太竖琴,密尔惠尔拿来了他的鼓,汉斯将他的哀怨曲调换成了一支活泼的舞曲。霎时间,懒洋洋的音乐忽而转为雄壮的合奏。巴特和草翅膀坐在地板上,夹在鲍勃和琼斯中间。

卡西姆妈妈看着儿子们:“你们不要觉得现在没什么事了,我就会上床睡觉。”她把已经封住的灶火捅开,往里扔了一些松脂,火很快旺起来。她将咖啡壶移进了炉里。“你们这些呜呜叫的猫头鹰,很快就可以吃今天的早餐了。别以为我什么也不会,我可是非常懂得怎样才能……”她看着巴特眨了眨眼睛,“一石二鸟,既能愉快地玩儿,还能把活干完。”

巴特也向卡西姆妈妈回眨了一下,他未曾有过这般经历,他感到震撼和愉悦,只是有些不明白,这群人明明这么轻松、这么快乐,为什么卡西姆妈妈会对他们感到不满?

音乐渐渐不成调了,但却有它独特的韵味,起码让人情绪激昂。音乐使巴特震撼了,好像他也变成了一把小提琴,而鲍勃长长的手指正挥弓擦过他的胸膛。“唉,要是这地方只有我和我的爱人在歌舞那该有多好啊!”鲍勃低声对他说。“那么,你的爱人是谁呢?”巴特有些莽撞地问。“我的罗琳!”鲍勃的回答充满爱意。“可她明明是保罗的女朋友啊!”巴特惊讶地说。“你说什么?”鲍勃举起自己手中的小提琴,巴特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以为鲍勃要打他,想像中的疼痛并未落到他身上,他偷偷睁开眼睛,发现鲍勃又继续拉小提琴了,只是他的眼中冒着妒火。“告诉你,小子,这辈子再让我听见你说一次这样的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懂吗?”鲍勃恶狠狠地说。“嗯!”巴特拼命地点头, “可能我说错了。”“这还差不多。”鲍勃又重新回到他的音乐当中。巴特看着鲍勃,一时间,他觉得有些压抑,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保罗的事情,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因为他又被音乐所吸引。卡西姆兄弟们将舞曲变成了歌曲,所有人都来劲了,连卡西姆爸爸和妈妈,也用他们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加入了合唱。天亮了,模仿鸟在栎树上唱出清脆响亮的歌曲。曙光已映进茅屋。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或许对于大食量的卡西姆兄弟而言,早餐似乎少一些。但他们不能抱怨,因为卡西姆妈妈准备这些东西已经忙活了好久。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男人们迅速吃完早饭,然后去洗脸,接着穿上衬衫和靴子去干活了。鲍勃给他那匹高大的花斑马装好马鞍,他骑了上去,又把巴特放到马屁股上。因为鲍勃的屁股实在是太大,即便马鞍很大,坐上去还是连插根鸡毛的地方都没有了,巴特只好坐到马屁股上。

草翅膀出来送行,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浣熊挂在他的肩上,随着他走路的节奏一晃一晃。他挥舞着拐杖跟巴特道别,直到马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巴特一路上被颠得头昏脑胀,什么也顾不上想了,直到回到垦地。推开家门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注意木兰树后是否真有骑马经过的西班牙人。

意外收获

巴特闻到家里弥漫着烤肉香味,他连忙向茅屋的方向跑去,拼命抗拒着那香味带给他的诱惑,直接跑到了爸爸那里。贝尼走出熏房向他打招呼:“嘿,巴特,我的孩子,你回来了。”“嗯!”随即巴特看到了他想知道的真相:一张巨大的鹿皮挂在熏房的墙上。

巨大的愉悦和痛苦一起包围了他,他哭了起来:“您去打猎了,也不等我回来,怎么能这样呢,以后不允许您不带我出去打猎。”他哭着,并跺起脚来。“孩子,你先别着急,慢慢听我说!”贝尼安慰他,“你应该为我们有了丰裕的食物而高兴,不是吗?”

巴特觉得爸爸说得在理,于是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的好奇心开始像泉水一样翻腾。“快告诉我,爸爸,您是怎样猎获它的?”

贝尼没有回答,而是在沙地上蹲下来。巴特知道爸爸要开始给自己讲故事了,于是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在爸爸身旁躺了下来。“一只公鹿,巴特。我几乎迎面撞翻了它。”

巴特不觉又忿忿起来:“为什么不等我回家再去猎它呢?”“你在卡西姆家不也很快活吗?你不能一边在卡西姆家玩儿,一边还要让我带你去打猎吧!”“可打猎是最重要的,不会来不及的,你下手太快了。”

贝尼笑了起来:“嘿,孩子。当时那种情况换作任何人都不会犹豫的,我敢打赌如果当时是你碰上那种情况,你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的。”“那公鹿当时跑了吗?”“巴特,你知道吗?我还从来都没见过有一只动物像这只鹿一样。”贝尼兴奋地说,“它怎能在那儿动也不动?我的马都离它很近了也不理,就只是在那儿站着。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死的,我没有给新枪装上子弹。’但接着我扳开枪膛往里一看,居然有两颗子弹。这还真该感谢卡西姆家把每支枪都装上子弹的好习惯。我扳动枪机,它应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路中央,就像是一袋现成的口粮。我想我带回了鹿肉,巴特他妈妈就不会因为我把孩子和草翅膀留在一起而训斥我了。”“当妈妈看见新枪和鹿肉时,有什么反应?”“她说,‘假如不是像你这样一个老呆子而换成别人,我敢发誓一定是偷来的。’”“哈哈……”巴特和他爸爸笑成了一堆。厨房里飘来诱人的香味,午饭时间到了。现在巴特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吃一顿,他的肚子又在咕咕叫了,在卡西姆家待的那段时间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走进厨房说:“嗨,妈妈,我回来了,你好吗?”“唉,你这个孩子,叫我说你什么好。”巴特的妈妈看着巴特,表情很是无奈。

她的庞大身躯俯向炉灶,天很热,汗从她粗大的脖颈上流下来。“妈妈,别这么说啊。我们有一个会打猎的好爸爸,不是吗?”“不错,他不但会打猎也会干别的呱呱叫的大好事,居然让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妈——”“又怎么了?”“我们今天吃鹿肉吗?”

她从炉火前转过身来:“天呢,难道你除了吃,就不会再想些别的事情吗?”“您烧的鹿肉真香,妈妈。我在门外就闻到香气了。”

她软下来了:“是的,我们今天就吃鹿肉。天热,我怕它放不住。”“是啊,天那么热,那鹿肝也放不住吧?”“得了,行行好吧。我们总不能一下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吃遍啊。但如果你表现好,傍晚把柴箱装满,也许我们今天晚上就吃鹿肝。”“是吗?太好了,妈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在傍晚之前将柴箱装满。不过您一定要说到做到啊,我将柴箱装满,咱们晚上吃鹿肝。”说完他开始围着那装满食物的盆子转悠。“到厨房外面去,别在这碍手碍脚。你又不能为午餐做点什么!”“我会烧菜。”“是的,那些狗也和你一样会烧菜。可是那能吃吗?”

他跑出屋子去找他爸爸:“爸爸,萨菲隆怎么样了?”“它的状态不错,正在康复中。我敢说,再有一个月,它就能让老缺趾嗷嗷叫唤了。”“卡西姆兄弟们会和我们一起去吗?”“我跟他们从来就合不到一起去。我的目的只是让老缺趾不再来危害我们的家畜,最后是谁打到它我还真的不在乎。”“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狗围住它和它厮斗时,我怕极了,甚至想逃走。”“呵呵,这是正常的,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当我发现我的枪不能用时,我也是害怕的,毕竟老缺趾那么厉害。”“但是你把它讲给卡西姆兄弟们听时,好像我们都勇敢得不得了。”“哈,孩子。那就叫讲故事呀。”

巴特审视着那鹿皮。它是那么大、那么美丽,泛着春天的潮红色。他总是将猎物看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当它们站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希望它们快点倒下。可当它真躺在自己脚下死掉时,他的心会隐隐作痛,不忍心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当它一块块被晒干、腌过、熏过之后,他又会仅仅当它是肉,而且会对那些肉垂涎欲滴。他觉得很奇怪,明明在一小时之前自己还觉得很恶心不敢看的东西,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内起那么大的变化,而且还是那么勾引自己的食欲。不是猎物本身有问题就是自己有问题。

现在巴特家的食物几乎和卡西姆家一样充足了。那头母猪被妈妈磨碎灌成了腊肠。塞满碎肉的肠衣在熏房里挂着,一堆山核桃木的文火在下面冒着烟。贝尼过来看了看火候,然后又往里丢了一些碎木片。“爸爸,我是该去劈柴还是该将玉米地里的草锄完呢?”“孩子,你要知道,我不能忍受那些草去侵犯玉米。我已经把它们锄完了,所以你还是去劈柴吧。把妈妈的柴箱装满。”“好的,爸爸!”

他很高兴地来到木柴堆旁,因为他必须要找些事情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否则,饥饿就会迫使他去咬喂狗用的鳄鱼肉或是喂鸡用的玉米面包屑。起先他很不专心,因为想和爸爸一起活动,不愿独自做砍柴这样无聊的工作。后来爸爸进了畜栏不再露面,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专心干活了。他用力挥动着斧子,不多久就砍好了一抱木柴,将它们送到妈妈那儿。他很宽慰地看到午餐已经准备停当了,那些诱人的食物放在餐桌上,妈妈正在倒咖啡。“去喊你爸爸,还有把你的脏手洗干净。我敢肯定,你离开家以后就没有洗过手。”

贝尼终于来了。一只鹿腿摆在桌子中央,几乎占满整个桌面。他拔出切肉刀,审视着鹿腿,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巴特说:“爸爸,能快些吗?我饿极了,我的肚子还以为我的喉管被割断了呢。”

贝尼放下刀看着他。

巴特的妈妈说:“听听,他这说的什么话。这话你从哪儿学来的?”“啊,是从卡西姆兄弟那儿听到的。他们在吃饭之前总要这样说。”“我知道的。这就是你向这帮下流无赖学到的东西。”“他们并不下流,妈妈。”“他们中间没一个好东西,个个良心漆黑。”“妈妈,您这话说的不对。他们并不像您说的那样,他们很友好。您不知道,我们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大家一起唱歌,一起玩闹,可开心呢。”“当然喽,因为他们没有正经事做,所以才会干这些没用的事情。”

母子俩争论时,贝尼已经将肉切好放在盘子里了。盘子摆在他们面前,里面的肉堆得像小山一样。他们都饿了,开始吃起来。

神奇的大凹穴

昨晚下了一场细雨,今天天气显得更加明朗灿烂。玉米秧挺起它们那尖尖的叶子,夜雨像生长剂似的,使这些玉米一夜长高了一寸多。稍远处,扁豆的嫩芽正在破土而出。甘蔗也显得生机勃勃,在黄土地的映衬下更显翠绿。巴特很诧异,每当离开垦地再回来时,他就能注意到一些不曾注意过的东西,虽然他们一直生长在那儿。他看见桑树上挂满了青色的桑葚,在去卡西姆家之前,他甚至没见过它们。妈妈的亲戚送的斯葛潘农葡萄也已开花,金色的野蜜蜂正停在花心上吮吸香甜的蜜汁。

接连两天,巴特都吃得很饱,因此早上他不会觉得很饿,自然也就不再如从前那般,刚起来就奔到厨房去找东西吃。爸爸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到外面去了。巴特看到早饭已经摆放在餐桌上了,可是看不到妈妈的影子。或许妈妈现在正在熏房整理那些腊肠吧。巴特这样想着,走到了柴箱前,木柴已经很少了,于是他懒洋洋地出去拿木柴,不慌不忙地往返了两次就将柴箱装满了。他再次走出厨房,看到萨菲隆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寻找贝尼。巴特俯身摸了摸它的头,萨菲隆眯着眼睛乖乖享受着,好像它也对现在宁静幸福的生活感到非常满意。或许它知道,自己暂时不用在沼泽、丛莽和矮林中疯狂奔跑去追逐猎物了。它摇着长长的尾巴,在巴特的抚摸下安静地站立着。轻伤处都已痊愈,惟有被老缺趾抓伤的伤口还有些红肿。巴特看到爸爸穿过大路朝这边走过来。奇怪的是,他身上还挂了一个东西,随着他走路的节奏一摇一晃。“我抓住了一只很奇怪的东西。”贝尼老远就冲他喊。

巴特向他跑过去,看到那个奇怪的生物,觉得陌生又熟悉。是一只浣熊,和其他浣熊不同的是,它的毛不是寻常的灰色,而是浑身雪白,就像奶油一样。“这太奇怪了,怎么会是白的?难道是浣熊爷爷吗?”巴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所以才稀奇呀。浣熊就是老也不会变成白色。这是稀有品种,书上叫做白皮佬。和其他浣熊不一样,它们天生就是白的。你看它尾巴上的毛环,那应该是黑色的,可它们却是白色的。”

巴特和他爸爸蹲下来,仔细地研究那只白色的浣熊。“它是落在陷阱里的吗?爸爸!”“是啊,我到的时候它正在陷阱里,受了重伤,但还没死。我得事先声明,我真不愿意杀死它!”“真是好可惜啊!”巴特为自己没能见到一只活的白色浣熊而遗憾。“爸爸,让我拿着它吧!”

贝尼将手中的浣熊递给他,他小心地接了过去,将它抱在怀里。那白色皮毛带给巴特一种柔软的触感,比通常的浣熊皮毛要柔软得多。巴特看着它,它肚子上的皮毛就像刚出壳的小鸡一样,巴特不由得抚摸着它,虽然它已经死了。“如果在它小时候捉住它那该有多好啊,这样我就可以将它养大了。”“当然喽,它会成为一只很美丽的宠物,可是也不排除它长大后会和其他的浣熊一样卑贱。”贝尼说。

他们拐进了栅门,朝厨房走去。“爸爸,草翅膀跟我说过,他养过的浣熊没有一只是特别卑贱的。”

贝尼说:“当时他可能这么觉得,以后就难说了,他们家任何一个人都料不到以后会不会挨咬。”“你的意思是,它以后刚好会去咬那个驼背?呃?”“哈哈……”贝尼大笑起来。看着爸爸笑了,巴特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厨房门口,巴特的妈妈正站在那儿迎接他们。见到巴特怀里抱着的东西,她的眼睛似乎都开始发光。“太好了,你们打死它了!偷走母鸡的一定就是它了!”“可是妈妈,你不觉得可惜吗?”巴特抗议道,“你看看,它和其他的浣熊不一样,它全身都是白色的,是个稀罕物哩。”“有什么好可惜的,对于一个惯偷,打死它是再好不过的了。”巴特的妈妈无动于衷,“难道它的皮毛比普通的贵吗?”

巴特被妈妈问住了,只好求助于爸爸。贝尼正在洗脸,他在肥皂泡沫中张开一只眼睛,朝巴特眨了眨。“大约值一枚五分的镍币。”他随口说道,“巴特不是正好缺一个书包吗?这张皮就给他做个书包吧!”

听了爸爸的话,他简直高兴坏了。因为除了有一只活的浣熊,再也没有比拥有一个用浣熊毛皮做的书包更称心的事情了。爸爸的话打消了妈妈拿皮换钱的念头,他开心得简直不知该怎样向爸爸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了。“我去清除水槽,爸爸!”他说。

贝尼点点头:“我多想给自己掘一口井啊。这样就可以在那些水槽里随意倾倒垃圾,也不用总是那么麻烦地清洗了。”“不知何时才能痛快用水呢,我已经节制了二十年,可是看样子,还要节制下去。”妈妈抱怨说。“现在我们还是忍耐些吧!”贝尼安慰妻子。

巴特看着爸爸,他的脸阴暗起来。巴特知道,大量缺水,虽然对他和妈妈都有影响,可是对爸爸来说却是个严峻的考验。他必须承受比他们母子俩都大得多的痛苦。他几乎每天都要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横一根扁担,两端各悬一只柏木制成的巨大水桶,一步一步到大凹穴去挑水回来。这对贝尼来讲相当痛苦。巴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把家安在这样干燥的地方。想到自己将要去清理大凹穴陡峭的岸上的那些小水潭,巴特就头疼。他多么希望他们住在河边,跟麦卡洛婆婆住在一起。可是,垦地那高大的松树已经构成了他们的世界,别处的生活只是传说罢了。“装两块饼和一些肉再去,你还没吃早饭呢!”妈妈说。

巴特开始装东西,装满了所有的口袋。“我真希望有一个像袋鼠的口袋,那样我就能装好多好多东西,将我喜欢的都装进去。”“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口袋吗,孩子?”贝尼笑着说。

巴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爸爸。“你的胃啊,上帝将它装进了你的肚子里,意思就是:等你妈妈在餐桌上放好食物,就将它们装到里面去,那不就是你的肉袋子吗?”“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爸爸!”然后他起身,轻快地走向门口。“你先到凹穴去,孩子!我将浣熊皮剥好就去找你。”

巴特冲着父亲点了点头。

天气晴朗,微风吹得人心头愉悦。巴特拿了把锄头,向大路走去。栅栏旁边的桑树一片翠绿。妈妈宠爱的母鸡也从那板条钉成的鸡棚里探出头来咯咯地唤着自己的小鸡。巴特从地上抄起一只黄乎乎的小绒球,把它贴在脸上,用脸蹭那软软的毛。小家伙吓得叽叽乱叫。巴特连忙放开它,得到自由的小鸡一溜烟儿跑到了母鸡身边,钻进翅膀下再也不肯出来了。巴特向其他的地方扫了一眼,院子不久就需要除草了。

屋前的台阶到栅门的走道杂草丛生。虽然走道两旁有柏木条做的护栏,但杂草还是从板条的上面或是下面蔓延过来,甚至连花丛的很多地方也被它们霸占了。巴特光着脚,在杂草和落花上走过,出了栅门。他看到了牲口棚就犹豫了,牲口棚对他向来很有诱惑。那儿也许又新添了一窝刚出壳的小鸡,也许小牛的样子和昨天又有所不同……巴特开始苦恼了,他不想去清除那些水槽,比起到处游荡,那实在是枯燥无味的工作。他想要找一个借口将那讨人厌的工作延后。可转念又想,若能将水槽清理完,那么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就有大把的时间来玩。于是他扛起锄头,快步向凹穴走去。

巴特经常想,世界尽头是什么样。草翅膀说过,那里又空虚又黑暗,除了有云在漂浮什么都没有。巴特不信草翅膀的话,可世界尽头究竟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他想,或许世界尽头就和凹穴边缘一样吧。巴特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道理的人。他转过那排围栅的拐角,走上了小径。他假装自己从没来过,更不知道前面有一个凹穴。他经过了做为凹穴界标的那株山茱萸,继续向前走去。他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缓步前行,希望自己能找到些特别的感觉。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来看自己走到了哪里。发现凹穴已经在眼前了,他如释重负地走完最后几步路,来到凹穴边。

凹穴躺在巴特脚下,样子像一只巨碗。草翅膀说那是大熊在觅食时从地上挖起了一捧土。起初巴特笃信这一说法,后来爸爸说——那仅仅是由于地下河穿过时打着漩涡,不断改变方向在石灰石里所形成的。石灰石在没有接触空气变硬之前是很容易粉碎的,一场极小的雨就会造成塌陷。这个深深的凹穴代表着这里曾经有一条暗河流过。凹穴一般只有几尺深,这只凹穴却足足有六十尺深,且那样宽阔,以至于贝尼的猎枪都打不到对面的松鼠。巴特朝下面望去,突然觉得这凹穴的真实形状比草翅膀讲的故事恐怖多了。

巴特记得爸爸说过,这凹穴比爸爸的年纪还大。爸爸小时候,凹穴峭岸上的那些树比幼树高不了多少,如今东岸峭壁中间的木兰树树干已经和巴特家磨粗粉的磨石一样粗了。一棵栎树的枝叶已伸展到了凹穴中央,还有那些较小的香蕉树、山茱萸、铁树和冬青叶,在峭岸上欣欣向荣。一株株扇棕榈长矛似的插在那些树的中间。巴特俯视着这个巨大的花园,一种神秘之感侵袭了他。他觉得大凹穴就像一颗绿色的心脏,长在松岛的中心。

一条小径从西岸通到凹穴底部。由于贝尼经常领着牲畜来这里饮水,小径已深陷到沙子和石灰石当中去了。贝尼在东岸挖开了石灰石的岩层,挖了一些新的水槽用来承接和储存水。凹穴底部的水塘,被经常来这儿饮水的野兽弄浑,现在只有贝尼家的几头猪偶尔会在那泥坑里打滚。最底部的那个水槽,离穴底只有几尺高,用来饮牲口。再高一点的水槽,是给妈妈洗衣服用的。常年累月的肥皂沫在槽沿上堆了厚厚一层皂垢。最上面那个狭长的深槽,供巴特一家烹调和饮用。

这些水槽上面的岸十分陡峭,以至于没有野兽敢到这里来饮水。所有到这儿来的鹿或熊,都只能走西岸的小径,在凹穴底部的水塘或是给牲口用的那个水槽里饮水。只有松鼠能爬到较高的水槽饮水。总的说来,巴特一家用来吃的水还比较干净。

巴特用锄头支撑着自己走下陡峭的西岸,一颠一颠地跑下小径。那笨重的锄柄经常被扎根旺盛的葡萄藤缠住,那时巴特前进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顿一下。这样的下降使他兴奋。他越过树顶向底部的池塘迈进,终于来到了水塘边。

水还很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污浊不堪。或许因为那几头猪被放到北面的草泽觅食,不再需要这个水塘了。一只小青蛙蹲在一根半沉半浮的细枝上打量着巴特。巴特觉得惊奇:最近的水源离这里也有两里地,这些青蛙是怎样过来的呢?它们怎么就知道这里有水?爸爸说过,在一个雨天,曾经看到一列青蛙像行军的士兵一样排着队前行。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它们有意识有组织的活动。巴特往水塘里扔了一片树叶。青蛙受到惊吓,潜入水底,躲进泥浆里去了。

巴特突然有了隐居的念头。他决定,长大后要在这水塘边盖一座茅屋。当这里的野兽们适应茅屋的存在后,他就能在晚上借着月光趴在窗口看它们饮水了。巴特想象着,迫切地希望长大。

他穿过凹穴底部,爬到了给家畜饮水的水槽。锄头给巴特带来了麻烦,因为扛着锄头走进水槽很不方便。他索性将锄头丢在一边,用双手挖起来。水槽底部,泥沙和落叶已堆了厚厚的一层。他起使地连挖带刮,不一会儿石灰水槽就变得白净。他端详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离开,向着那更高的洗衣服用的水槽前进了。厚厚的皂垢使清理工作更为困难。他采集了一大捆西班牙苔藓,那是上等的擦拭材料。然后他再度回到水槽埋头苦干起来。

当他到达最顶上的饮水槽时,已经疲惫不堪了。岸坡那样陡峭,他趴在坡地上,只要一低头就能喝到饮水槽里的水。他想知道熊是不是也像狗一样舔水?于是他将舌头伸进水槽中舔了两口,可这样喝水太慢了,熊应该不会这样喝,于是他把舌头的两侧卷起,当做吸水用的水管,吸了一大口水,可是当仰头咽水时他呛着了,那些水使他剧烈咳嗽起来。他无法判断熊怎样喝水。他想爸爸一定知道,毕竟爸爸亲眼见过熊喝水。

巴特将脸完全浸入水中,左右转动,以便使两边的脸颊都能感受到水的清凉。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两个手掌上,他又冒出一个想法,想知道自己能在水里憋气多久。可是没一会儿他就在水里咕噜咕噜吹起泡儿来。忽然,他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你怎么对这里的水这么感兴趣呢?同样的水,如果是放在脸盆里,你连多瞧一眼也不乐意。”

他将湿淋淋的脑袋抬起来,望着爸爸:“对不起,爸爸,我没听到您来。”“是啊,你只顾将脑袋埋在水里吹泡泡,哪能听到我来的声音呢。你将你可怜的爸爸要喝的水洗了脸。”贝尼打趣的说。“爸爸,我的脸不脏啊,而且您看,水并没有被搅浑。”巴特急忙辩解。“别着急,孩子,我并不渴,没有喝水的打算。”

贝尼爬上岸穴,审视着那些水槽。看到巴特将它们清理得如此干净,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吗?今天你妈妈跟我说她节制用水已经二十年时我真的非常震惊。我们竟然就这样过了二十年。这段光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溜过去了。每年春天,我都想替你妈妈挖一口井。可后来我不是想一头公牛或者母牛陷到池塘里被淹死了,就是有一个小孩儿在这里戏水溺死了,这些都让我没有心思挖井。而且砖价高得吓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去挖一口井。记得有一次,我终于下定决心给你妈妈挖一口井了,可是挖到三十尺还没有看见水,我就知道这下子我们要倒霉了。不过,让一个女人在半山腰的水槽里洗衣服,而且一下就是二十年,确实是难为她了。”

巴特认真地听着爸爸说话。“我们早晚会给妈妈挖一口井的。”他说。“二十年了……”贝尼重复道,“这二十年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烦着我们,然后就是那次战争了,它使所有的垦地又重新开拓了一遍。”

他倚着水槽站着,回想那逝去的年代。又继续说:“我刚来这儿时,选了这个地方,把家安在了这里,那时候,我希望……”

听了爸爸的话,早上的那个疑问又浮上了巴特的心头。这回,他终于忍不住了。“当初您为什么会选择这儿呢,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在有水源的地方住呢?”“我选择这儿是因为……”贝尼有些迟疑了,停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当初选择这儿是因为这儿安静,没有那么多人来骚扰我们。我想过平静的不被人打扰的生活。事实证明这儿确实够安静,除了那些豹、熊、狼和野猫有时候会侵扰我们。不是么?当然,有时候还要加上你妈妈,她也总让我不能安生。”说到这儿,他笑了。

他们默默地坐着。松鼠开始在树上骚动起来。忽然贝尼用手捅了捅坐在他身边的巴特。巴特回头看他爸爸。贝尼将手指向旁边的一棵香胶树,“你看,那些无赖的小家伙正在看我们呢!”

巴特向那棵香胶树看过去,一只浣熊正透过香胶树繁茂的枝叶向这边张望,等它撞到巴特的眼神,就缩了回去。没过一会儿那张彷佛戴着面具的笑脸又在枝叶间出现了。“我想,野兽看我们就跟我们看它们一样,都觉得稀奇。”贝尼说。“为什么有的很胆大,有的又很胆小呢?”“这个,大概是由他们的体型大小决定的吧。你看那些小熊、豹子体型很大的野兽,胆子就很大,像浣熊这样体型娇小的,胆子就很小。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正确的。”“是吗?这话怎么讲呢?”巴特问。“记得有次打猎,就是在草原那面。狩猎一上午之后,我觉得肚子饿,于是就坐在一株栎树下生了一堆火,准备用火烤一些咸肉吃。没想到,一只狐狸竟然跑来在火堆边趴下了。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就看着它。可是它居然毫不躲闪,也那么看着我。我们对视了好久。”“那后来呢?后来怎样了?”巴特心急地问。“后来呀,我觉得它肯定是饿了,就将烤好的咸肉用一根长树枝穿好递给它。它不吃,我一直给它举着,递到它鼻子下面,它还是不吃。就只是看着我。按说狐狸一般都是很野的,我从来没想过它会跑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还趴在一旁看我。”“是吗?爸爸,您可真走运。要是让我也遇到这事儿那该多好啊!”巴特羡慕极了,“不过,您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吗?不吃东西,还那样看着您?”“不知道,我也非常困惑。我能想到的就是:或许它是被猎狗撵昏了头,又或许是被冻坏了,所以它得找个温暖的地方暖和身子。”

巴特听爸爸说着话,同时也没忘观察那只偷看他们的浣熊。他注意到,那只浣熊又从香胶树的叶子中探出身子来了。“爸爸,您知道吗?我非常想要一只宠物。比如浣熊。”巴特看着那只浣熊,“我想养着它,让它跟我一起玩儿。草翅膀就有好多宠物,他什么都有,可我没有。”说着说着,巴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孩子,你要知道,养那些东西你妈妈会发怒的。”贝尼摸着儿子的头,“我是没什么,因为我也喜欢动物。但是咱家的日子那么困难,食物那么少,你妈妈肯定不会同意。”

巴特没有理会爸爸说的话,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要一只小狐狸、一只小熊、或是一只小豹子。爸爸,您能把它们从小就抓来,然后驯养它们吗?”他抬起头问道。“是的,当然能。”贝尼想起了幼时爸爸曾经布道时的说教,“孩子,你能驯服一切,除了人类的舌头。”

一条大鲈鱼

巴特生病了,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养病。妈妈说他那是热病,可他却不那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吃了太多半生不熟的刺莓才这样的。不过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不想争辩。那天妈妈注意到他在发抖,于是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赶快到床上去,你受寒发烧了。”他只得乖乖地爬到床上去躺着。

现在,妈妈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了他的屋子,他忧虑地看着那只碗。这两天妈妈一直在给他喝芳香可口的柠檬茶。当他抱怨太酸时,妈妈会加一勺甜甜的果冻进去,那味道真是美极了。可现在,巴特有些担心了,他担心妈妈发现事情的真相。如果当时妈妈猜测他的病是肚子痛,那么她现在手里拿的就会是蛇根草的药汁或者合欢草制成的清血药,而那些都是他深深厌恶的。“都已经两天了你还没有好。假如你爸爸给我在院子里移植一棵退热草,我敢肯定你早就好了。”她说,“来,把嘴张开,把药喝下去。”“妈妈。你碗里装的是什么?”巴特还在考虑刚才的问题,妈妈是不是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并且换了别的药给他喝。“你管那么多干嘛?你只要把嘴张开就行了。”“我为什么不用管?我有权利知道。如果你药死我,我连自己喝的是什么药都不知道。”“你这孩子,我药死你干嘛?这是毛蕊花茶。我想或许你正在出麻疹,这个用来对付麻疹最有效了。”“妈妈,这不是麻疹。”巴特辩解道。

你还没出过麻疹呢。别废话,把嘴张开,快!就算不是麻疹,你吃了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如果真是,那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巴特被妈妈的话迷惑了,张开了嘴。妈妈往他的喉咙里灌了半碗。巴特被呛得拼命挣扎,妈妈只好放开了他。“我不喝了,太难喝了?”他嚷嚷。“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毛蕊花茶。把这些喝下去,万一真是麻疹呢?如果麻疹出不来你就会死的。”

无奈,他只得将剩下的那半碗吞了下去。虽然很苦,可比起妈妈的那几味药来,却好太多了。她用石榴皮或是猪笼草弄的药汁比这要糟糕多了。他很庆幸妈妈今天给他喝的不是那个。他喝完药重新躺回了塞满干苔的枕头上。“妈妈,你说,我要真是麻疹,多久才会出来?”“你不是喝完茶了吗?盖好被子,一发汗疹子就出来了。”妈妈给他掖了掖被角,拿着空碗出去了。

巴特躺在床上等着出汗。他觉得生病是件快乐的事。虽然头一夜他很痛苦,肚子疼得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是日渐康复的感觉以及爸妈给他的关心和照顾,无一不让他感到愉悦。他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他吃了太多不熟的刺莓,因此他隐隐有一种罪恶感。他若说了,妈妈当天给他一碗药,第二天他肯定就活蹦乱跳了。爸爸已经独自在田里干了两天活。他耕完了甘蔗地,又给甘蔗培好了土,将玉米、扁豆和小块的烟草地里的草都除净,还从大凹穴挑水回来,并且将牲口赶到那儿喝水。想到这里巴特觉得自己对不起爸妈。

但也许,也许自己真的有热病,也许真的在出麻疹,那么这样他就没什么错了。他摸着额头,又摸了摸脸和肚子,既没有出疹子也没有出汗。他想自己必须要出汗,于是在拼命扭动身体想要出汗。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平时一样好,甚至比吃多了肉的那次好多了。那次是吃了太多新鲜腊肠和鹿肉,结果难受得要死。也就是从那次他知道,原来吃多了比饿肚子更难受。也许,自己这次生病和那些刺莓是没有关系的。他终于出汗了。“妈,快来呀!我出汗了。”发现出汗了他高兴得大呼小叫。

妈妈来到他跟前,审视着他:“你觉得自己好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起床吧。”

他将被子掀到一边,下床站在鹿皮毯上。刚下地的那一刻,他觉得有些眩晕,险些没有站住。妈妈在旁边扶了他一把。“你觉得自己真的好利索了吗?”她又问。“是的,就是有些乏力。”“是啊,你还没有吃东西呢。现在出来吃点东西。那样应该会好很多。”

巴特迅速穿好衣服跟她一起到了厨房。妈妈在他面前放了一些烙饼和一盆肉丁烤菜,还给他倒了一杯牛奶。“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晕吗?那是因为你起来太猛了,应该慢一些起床。”

巴特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问她:“我还能再吃一些肉丁烤菜吗?妈妈。”“不行,你已经吃得够多了,都能喂饱一头鳄鱼了,再吃下去会撑坏的。”

巴特撇了撇嘴,又接着问,“爸爸哪儿去了,怎么没看见他?”“我想他应该在马厩里。”“那好,我去找爸爸。”说完,他去找爸爸了。他看到爸爸正在门口闲坐着。“嘿,巴特!”爸爸看见了他,“你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怎么样,好了吗?”“是啊,我觉得自己没事了。”“你不会是得了麻疹天花之类的吧?”贝尼的那双蓝眼睛闪烁着。

巴特摇摇头:“爸爸,完全不是那样。”“那是怎样的?孩子?”“我想,是那些半生不熟的刺莓让我生病的。”巴特支支吾吾地说。“跟我想的一样。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你妈妈,让她知道了八成要气疯。”

巴特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爸爸会训他一顿呢。“孩子,我坐在这儿想了半天了。”贝尼说,“月亮过会儿就要出来了,我们去钓鱼如何?”“去哪儿?小河湾里吗?”巴特兴奋起来。“不是,我想去锯齿草塘那边,就是老缺趾经常去觅食的地方,我们去那儿钓鱼。”“哈,太好了,或许我们还能在池塘里抓到一条怪物呢。”巴特简直要跳起来了。“那是当然喽,我很乐意去那儿试试运气。”

他们一起走到棚屋内收拾钓具。贝尼将旧鱼钩拆下来换了两个新的上去。然后他从鹿尾上割下了几撮短毛,将它们做成了灰色和白色的假诱饵,并绑在鱼钩上。“如果我是条鱼,看着这诱饵肯定会上当。”他看着自制的诱饵无比满意。

回到屋里,对他的妻子说:“我和巴特出去钓鲈鱼,晚上回来。”“一定要去吗?我想你已经累了,巴特还生着病呢。”巴特的妈妈有些担心。“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去钓鱼的呀!放松一下嘛!”“既然你们非要去,那就去吧!”

贝尼和巴特向门外走去。巴特的妈妈在门口冲着那两个背影喊道:“喂,如果你们钓不到鲈鱼,那就摸些其他的小鱼来,我们可以煎酥了连骨头一起吃。”“放心吧,我们不会空手回家。”贝尼冲着妻子摆摆手。

下午天气暖和,况且路途并不长。巴特觉得,从某一点上来说,钓鱼要比打猎有意思,虽然它不刺激,可也没有那么恐怖。钓鱼时心里恬静,心情愉悦。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很从容地看四周的景色。他们在一个熟悉的池塘边停下来。池水由于长期干旱变得很浅。贝尼捉到了一只蚱蜢,把它丢进水里,没有鱼来吃它,水里也没有出现鱼儿抢食搅动出的漩涡。“这里的鱼大概已经干死了。”他说,“我有时会想,在这样的池塘里,鱼是怎样一年一年活下来的。”

他又捉了一只蚱蜢投进去,水面依然安静。“唉,这些鱼真是可怜啊。我想我们不应该来钓它们,而应该来喂它们才对。”他感慨道。“上帝对我是否也是这样的看法呢?”他暗自笑道,“也许当上帝闲得无聊时,往下一看,会说:‘看,布朗·贝尼正在他的垦地里忙活呢。’不过这块垦地还是很好的,我非常满足。”

此时巴特突然喊起来:“爸爸,快看,那儿有人。”

贝尼顺着巴特指的方向看过去。约摸半打的男女进了那条他们刚刚走过的丛莽中的通道。不能怪巴特大惊小怪,实在是在这样荒寂的地方,很少看到其他人。“那是米诺卡人,”他告诉巴特,“他们正在捕捉穴居的旱地乌龟。”

巴特看清了他们肩上的袋子。那种旱地乌龟是贫瘠土地的显著标志。这些乌龟也是丛莽中的居民认为勉强可吃的最低劣的食物。“我总觉得他们来这儿捉乌龟并不是只为了吃。”贝尼说,“或许他们捕捉这种乌龟还有别的用处,比如用来制药。”“那我们跟过去看看?”巴特的好奇心实在旺盛,他这样提议。“还是不要了吧。我不愿去窥视他们的生活,那是一群可怜人,我爸爸知道他们全部的历史。”贝尼说,“当时一个英国人带他们渡过大海和印第安河到纽士密那。英国人允诺会让他们得到好工作和丰厚收入,可是那年收成不好,英国人抛弃了他们,他们几乎全部被饿死,如今所剩无几了。真是个可怜的民族。”“那,他们像吉普赛人吗?”巴特问。“不,他们的男人长得很黑,像吉普赛人,女人却长得很漂亮。他们不像吉普赛人那样粗野,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巴特看着那列队伍慢慢消失在丛莽中,觉得一阵激动。他脖子后面的毛发都竖立起来,就像看见了西班牙人一样。那些辨不出男女的米诺卡人,背着装满乌龟的袋子从他面前经过,他们那么奇特的经历,就像传说中的幽灵一样。这些都使巴特激动。“我们到前面的池塘看看吧,或许那儿的鲈鱼会像蝌蚪一样多。”贝尼说。

他们来到老缺趾吃火藜叶的那个草原边,在偏西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观察情况。干旱同样使这里的水明显减少,池塘清楚地显露出来,睡莲的叶子浮在上面。一只很大的美洲鹿在他们面前跑过,周身的色彩在阳光照耀下格外炫目。一阵风吹过,涟漪一层层荡漾开来,睡莲叶随风浮动,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地闪烁。“这有不少浅滩,看来今夜月色会很不错。”贝尼一边说一边将钓竿绑上线,并且整理了鹿毛做的浮子。“现在,你到北面去钓,我到南边试试运气。去吧,祝你好运!”

贝尼开始去钓鱼了,可是巴特却没有动。他站在那里,看着爸爸熟稔地将浮子抛到远处水面上,不禁心生佩服。浮子落在了莲叶丛上,贝尼缓缓地牵动着它。浮子忽上忽下来回跳动,活像一只虫子。可是过了一会儿依旧没有鱼儿上钩,贝尼只得将线收回来,重新抛出浮子。他对藏在水草中的那些看不见的鱼叫道:“嘿,老爷子,别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了。别躲一边抽烟了,还是扔下烟袋过来吃饭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地牵动着浮子。

巴特着迷地凝望着爸爸,觉得爸爸的做法真是太有意思了。现在他也得开始工作了。他走到池塘另一端,学着爸爸的样子将浮子抛出去,可是他干得糟透了,不是钓线缠在一起就是浮子没有投到适当处,投了几次之后他渐渐找到了技巧,开始有模有样了。他用手臂划了一个满意的弧形,手腕在适当的时候抖了一下,浮子就准确地落到了一丛水草旁边。

贝尼在南面看着巴特的动作说:“干得好,孩子!先让它停一会儿,然后准备牵动一下。”

巴特还不知道父亲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呢,听到爸爸说话,他忽然紧张起来,谨慎地牵动着鱼竿,浮子跳跃着掠过池水。忽然,在浮子所经之处起了一小阵漩涡。一个银白色身影在水中一闪,鱼钩猛地往下一沉——鱼上钩了。鱼钩扎穿了鱼的嘴,剧烈的疼痛使它拼命挣扎。在水里,它的力气那样大,使得巴特差点失衡,他紧握着鱼竿,努力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孩子,镇定些,不要让它将鱼饵拖到下面去。把鱼竿稍微往上提,千万别让它滑脱了!”贝尼说完就在一旁静看着巴特。

巴特感到手臂发酸,真怕会因为拉得太紧断掉,可拉得太松,鱼又会跑掉。他很希望爸爸能来帮他,可爸爸只在一旁看着,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他真希望自己此时能有魔法,可以立刻将鱼送上岸,结束他的痛苦。那条大鱼由于长时间挣脱不掉,也愤怒了,它向草丛冲去。在那儿钓线会被草缠住,它就可以逃命了。鲈鱼的这一行为反倒提醒了巴特,如果他沿着池岸,拉紧钓线,就可以将鱼引到浅水中去,到时再将它拉上岸就容易多了。他小心地拖着钓竿,将鱼慢慢引往浅水区。他逐渐离开池塘,大鱼也在向浅水区靠近。鱼终于进入浅水区了,他猛然拉起钓竿,鲈鱼果真被他拉上了岸,离开水的鲈鱼在草丛里拼命跳动。巴特急忙扔下钓竿跑到大鱼面前。他看着那条鱼,真是很大啊,足有十磅重。

贝尼向他跑过来:“我真替你骄傲,孩子!太棒了。没有人比你干得更好了。”

巴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鱼壮实的外形,觉得自己快累虚脱了。“简直就像老缺趾一样难对付。”巴特说完,他们大笑了起来,相互拍着对方的背。“不行,我要打败你。你已经钓到了那么大一条鱼,可我还什么都没有呢。”贝尼说完又回到原处,重新拿起钓竿。巴特还在这里继续奋斗。可没过多一会儿,贝尼就嚷嚷着宣告失败了:“不行了,没有一条鱼来咬钩。巴特,你赢了。” 他开始钓起妈妈要的那种小鱼来。巴特将鱼饵投进水里,收回来,又投进水里。可是水面那么平静,再也没有出现那令人激动的漩涡了。好久之后,才钓到一条小鲈鱼,和刚才那只巨无霸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他拿着这条鱼去找爸爸:“爸爸你看,我又钓上来一条。”

贝尼抬头看了看巴特手上的小鱼:“把它放到池塘里去。”“为什么?好久才钓上来的。”“太小了,放回去吧,等它长到和那个家伙一样大了,我们再来收拾它。”贝尼指了指巴特刚才钓上来的那条大鱼。“好吧。”巴特不情愿地将小鱼扔进水中,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眼皮底下溜走了。不论是钓鱼还是打猎,爸爸都非常严格,除了能吃的和能饲养的,别的都要放回去。太阳已经落到山顶了,夜幕即将来临,巴特认为再钓一条大鱼希望渺茫,于是他也不心急了,悠闲地投着鱼饵,充分享受着钓鱼带来的乐趣,同时对自己日渐精进的技巧感到满意。鱼儿觅食的时间已经过了,再也没有鱼来咬鱼饵。忽然,爸爸发出像鹌鹑一样的叫声,准是发现什么新情况了。他将钓竿放下,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认自己还能找到那片草丛,因为他用草将鲈鱼盖在那儿。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爸爸身边。“跟我来,我们悄悄靠过去。”贝尼对他耳语,“那里有一群鹤在翩翩起舞。”

巴特顺着爸爸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群鹤。他想,爸爸的眼神有时候比老鹰还犀利。他们匍匐着缓缓向前爬行,唯恐惊动了正在开舞会的那些鸟儿。贝尼时而整个身子都趴在地上,时而又稍稍抬起半个身子。巴特跟在爸爸后面,学着他的样子。终于他们来到了一丛很高的锯齿草的后面,贝尼示意巴特躲在草丛后,自己则蹲在巴特身边。现在那些鸟离他们是如此之近,巴特觉得只要拿着钓竿就可以触到它们。他睁大了眼睛细瞧着,还数了数,一共有十六只。

那些鹤正在跳交谊舞,跟巴特在伏晋西亚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跳舞的鹤群近旁有两只鹤显得很特别,它们并未参加舞会,而是在离鹤群不远处站着,笔挺而洁白,还不时发出一些怪叫声。在巴特看来,这两只鹤是乐手,正在给跳舞的鹤群伴奏。旋律和舞步都是不规则的,一些鹤围成一个圈子,在圈的中央,另外几只鹤逆时针旋转着。那些舞蹈家们举起它们的翅膀,两只脚交替抬起。它们将头深深地埋入雪白的胸脯中,一会儿抬起来,然后又埋进去。它们移动着脚步,看起来笨拙却让人觉得非常高雅,好似这种舞蹈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舞蹈是庄严的;翅膀一上一下地扇动,仿佛在跳舞时做出各种动作。外面的一圈还在不紧不慢地转着,里面的一群则达到了如痴如醉的癫狂状态。

忽然,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巴特心想,应该是舞会结束了吧;又或者他们这两个偷窥者被发现了。出人意料的是,原来站在外面的那两只进到队伍中去,另外两只站在了它们原来的位置,舞蹈又开始了。一阵晚风吹过,锯齿草弯腰瑟瑟作响,水面上碧波荡漾,白色大鸟翩翩起舞,影子倒映在水中。夕阳的余晖照在那些白色躯体上,给它们涂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天地间的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斜阳、晚风、大地和天空,仿佛都在和群鹤一起跳舞。

巴特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觉得自己似乎也长了一双翅膀,随着呼吸上下扇动。当太阳最后一道光芒消失在锯齿草的草尖上,一切都暗下去了。远处的硬木林被夜色染黑,连近处的荷叶、池塘也逐渐变成了黑色。那些鹤显得更加洁白了,胜过任何白色的云。突然,它们拍拍翅膀,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飞走了。也许是跳舞太久累了,想回家休息了;也许是一条鳄鱼突然冒出水面打扰了它们;总之不管什么原因,它们飞走了。它们在空中绕了一个大圈,发出奇特的长鸣声,排成一列长队向西飞去,最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贝尼直起身来,长久的蹲伏使他腰酸腿麻。巴特的情况更加严重,几乎不能自己站立了。暮色完全笼罩了这个池塘,原本清晰可见的锯齿草丛变得模糊了。他们回到钓鱼的地方收拾东西,巴特找到了他的鲈鱼,然后他们离开了沼泽向东走去。那条连着丛莽通道的小径已经模糊了,他们转了好几个方向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丛莽一片漆黑,路边栽满了高大的树木。总有小动物在他们的脚下突然出现,又匆匆溜走。远处一只豹发出长啸,蝙蝠一次次从他们头上掠过。父子俩默默前进着。

屋子里,烤好的面包发出诱人的香味,新煎好的肉也在桌上等着他们。贝尼点燃一只松脂做的火炬,跑到马厩去干他的杂事,巴特则给自己弄了一只小蜡烛,在台阶上整理那条鲈鱼,他将它开膛破肚并且清洗干净,然后妈妈将鱼块裹上面糊,用油煎得又黄又脆。一切准备好后,一家人开始吃晚餐。“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她发现父子两个很不对劲。

他们没有回答。既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也没有心思顾及眼前这个女人,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跟他们说话。他们满脑子都是傍晚时分看到的美丽景象,那些翩翩起舞的绝美身影,那种强烈的妙不可言的美,震撼了他们。

狩鹿之行

小鹿出生了。巴特看到它们小巧尖细的蹄印穿过丛莽,遍布在凹穴边和黑橡林里。巴特开心极了,他总是一面走,一面寻找小鹿的足迹。母鹿较大的蹄印总是在小鹿的前面,偶尔也有例外。如果,母鹿因单独觅食,足迹就会单独出现,而小鹿的足迹却在很远的别处。时常会有孪生的小鹿,巴特一看到孪生小鹿的足迹,就十分高兴,他想:“要是有一只是我的该多好啊,剩下一只留给鹿妈妈。”

有一天,他忍不住跟妈妈提起这件事:“妈妈,您看我们有那么多牛奶,能不能分出一点儿来,让我养一只小鹿?”“当然不行。你觉得我们牛奶很多吗?你看我们曾剩下一滴牛奶了吗?”妈妈不容分说地拒绝了。“我可以把我的牛奶给它。”“把你的牛奶给它?”“嗯!”巴特尽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想博得妈妈的同情,可依旧没能如愿。“你觉得这主意还不错,是吗?将那头该死的鹿养肥,却让自己越来越瘦。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忙,你却要弄一只一无是处的小畜生让它在这到处叫唤?”“可是妈妈,我真的想要一只啊,我想要一只浣熊,可浣熊长大了会咬人,所以我决定不养了,我也喜欢小熊,虽然他们长大了也会干坏事,可幼崽还是很可爱的……”巴特可怜巴巴地皱着眉头,脸上的雀斑挤成一团,“我想要一样完全属于我的东西,它能跟着我,陪我玩儿……”他试图寻找恰当的字眼来表达他的想法,“我想要一只属于我的,能让我信赖的小东西。”“哼!简直是痴心妄想!”妈妈对他的想法不屑一顾,“别做梦了,就像你说的,浣熊长大了会咬人,熊长大了会做出卑劣的事,而你所谓的很乖巧的鹿,你如何断定它长大后就不会干出什么坏事来呢。”妈妈生气地数落着他,“你说的那种东西,别说在畜生里,就是在人堆里也找不出一个!好了,巴特,别再讨论这话题了,假如你再跟我提这个话题,我就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

巴特听着妈妈说话,不再吭声了,贝尼也一言不发。

第二天,贝尼找到巴特:“嘿,孩子,今天我们出去猎鹿吧,运气好的话,没准能找到小鹿的窝,你想想看,观察野生小鹿怎样生活和看一头被驯养过的小鹿,哪个比较有趣呢?”“那把那两只狗也带去吗?”巴特心动了。“不,只带萨菲隆就好了,伤愈后它还没活动过,一次轻松的出猎对它有好处。”“上次的鹿肉已所剩无几,我们需要大量的鹿肉做肉干,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妈妈说,“我要在熏房里挂一些鹿腿,这样熏房就更像样了。”说到这儿,她眉开眼笑。巴特和贝尼都知道,她情绪好坏,完全由食物的多少来决定。“巴特,看来你要继承这支老前膛了,”贝尼说,“要小心,不然它会让你倒霉,就像我上次一样。”“放心吧,爸爸!我会注意。”事实上,能让他用这把枪就已经让他高兴得发狂了。妈妈已经把那块白色的浣熊皮缝成了一只背包,他将子弹、铜冒、填料和装满火药的火药桶通通放了进去。

贝尼对妻子说:“我得上伏晋西亚镇去一趟,鲍勃枪里没有多少子弹,我还想买一些咖啡,虽然还有一些野咖啡豆,但远远不够。”“好,你去吧。顺便帮我买几缕线和一包针回来。”“最近几天,那些公鹿好像一直在河边觅食,”他说,“我看到过一大片密集的蹄印往那边去了。我和巴特可以去那转转,说不定会有收获。只要打到一只,我们需要的东西就齐了,可以用鹿肉去镇上换东西,还可以去向麦卡洛婆婆问好。”

巴特的妈妈皱起了眉头:“什么?你又要去找那个老太婆?照这样,没两天时间你回不来,还是把巴特留下吧,这样我还放心些。”

巴特不安地扭动着,望着爸爸。“明天就回来,如果出去不带着巴特,不教他怎么做,那他怎么能学到东西,又怎么成为一名出色的猎人呢?”贝尼说。“你还真会给你们出去鬼混找借口。”她说。“什么,鬼混?亲爱的,要不你和我去打猎,让巴特看家,这样你就可以看我到底是不是在鬼混了。”贝尼跟妻子戏言。

巴特想象着妈妈肥大的身躯在河湾的洼地上跋涉,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妈妈也笑起来:“别贫了,还是赶紧出发吧,办完事马上回来。”“要知道,我们走后你就清净多了,没人烦你,可以享享清福了。”贝尼说。“说的没错,这是我难得清闲的时刻。”她承认道,“替我把祖父的那支枪装上火药,你们就出发吧。”

那支古老的长汤姆枪对她而言,比野兽入侵了垦地还要糟糕,因为他的妈妈是个完全不合格的射手,而且那支枪比现在在他手里的老前膛更差劲。不过巴特也知道,有枪在手上,妈妈最起码是安心的。巴特一面去取出枪来让爸爸装子弹,一边暗自庆幸妈妈没有要他那把老前膛。

贝尼冲萨菲隆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一起向东出发了。

五月已经很热了,太阳射进丛莽,沙路被烤得滚烫。巴特穿着牛皮靴子踩在上面,就像有一团火在烧他的脚,贝尼不顾炎热快步疾走,巴特必须小跑才能跟上他。萨菲隆在前面慢慢地跑着,大概还没发现什么情况。突然,贝尼停了下来,凝望着地平线。“您在看什么?爸爸!”巴特问。“哦,没什么。”

在垦地东面大概一里处,贝尼变换了方向。他们看到鹿的足迹忽然多起来。贝尼观察着这些足迹。“有两只大鹿,天亮之前从这儿过去的。”贝尼观察了好久,终于说话了。“爸爸,您怎么知道?”巴特很好奇,“难道光看这些足迹就能知道吗?”“是的,孩子。”贝尼说,“我已经看多了,了解它们的习性。”

听爸爸这样说,巴特也跑到足迹前开始研究。可他看不出这些足迹有什么差别。

贝尼走到巴特身边蹲下来,用手指划着:“你现在已经知道怎样区分公鹿和母鹿了,母鹿的足迹尖细小巧,这足迹上一点儿沙土也没有,说明它们才过去不久,足迹留下的时间长了,就会有沙土吹到里面。如果你以前注意过就该知道,鹿在奔跑时,脚趾是分开的,行走的时候就并拢在一起。”接着他指着那新鲜的足迹对猎狗招呼了一声:“萨菲隆,这里。”猎狗将长鼻子在足迹上嗅了嗅,窜了出去。

他们跟着足迹走出丛莽,来到了一块空地上,在这里,他们发现了熊的足迹。“爸爸,我要是有机会,能开枪打熊吗?”“当然可以,只要你确信那是好机会,不管是熊、鹿,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开枪,只是别浪费子弹。”

他们继续在被阳光炙烤的沙路上前进,在平地上行走并不累,只是烈日照得他们有些难受。走过了冬青树林,他们来到松树丛生的地段,大片的荫凉使他们感到很舒服,也有心思关注别的事情了。“巴特,看这个地方。”贝尼指着一棵松树齐肩高的地方给巴特看,“这儿被熊抓过。”“我见过好几次熊咬树,”他说,“它站立起来,用利爪挠树皮,它会将树咬得咯咯作响,最后转过身,用肩膀使劲揉搓松脂。有人说,这样做是为了它们到蜂窝里抢蜜吃时,不会被蛰到。我反倒认为这更像是一种炫耀,就像公鹿将它们的角和头在幼树上摩擦,以炫耀自己的雄壮一样。”

他们继续前进,萨菲隆突然停下来,抬起鼻子。贝尼和巴特也停住了,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一对孪生小熊正在一棵细长的小松树上荡秋千。那小松树又高又软,两个顽皮的小家伙抓住树梢晃来晃去。以前巴特也这样玩儿过。一瞬间,他觉得那两只小熊不是熊,而是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或许比他还小。此时,巴特有一种想爬上那棵树和小熊一起玩耍的冲动。小熊在那棵小松树上晃荡着,当弯到离地面一半的地方时,又猛地弹起来,向另一边弯去,这两个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

见此情景,巴特再也忍不住了,他叫了起来。听到人的声音,小熊停止了游戏,睁着圆乎乎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树下这两个人,它们并不害怕,或许是初次见到人类,如同巴特看见它们一样,只是感到好奇,它们晃着毛茸茸的脑袋左右打量,一只小熊往更高处爬了爬,不是逃避,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它用一条臂膀挽住树干,然后探头,傻乎乎地看着贝尼和巴特。“爸爸,我们捉一只吧。”巴特哀求道。

贝尼看着这两个小家伙,也动心了。“不行,它们已经有些大了,不能再驯养。”他想了想,恢复了理智,“我们如果将它们捉回去,只是自讨苦吃,我敢保证你妈妈肯定会赶你,不光是你,我,还有它,都会被赶出去。”“可是爸爸,我真的很想要一只,您看其中一只还在对我眨眼睛呢。”巴特并不死心。“孪生小熊里,必有一只凶残,另一只和善。对你眨眼睛的肯定是和善的那只。”“那我们去捉那只和善的,求求您了,爸爸。”

贝尼看了两只小熊一眼。它们正伸长了脖子往下望。他摇摇头说:“孩子,走吧。我们还是去猎鹿吧,这才是我们的目的,让它们继续玩吧。”他说完抬脚往前走去。

当贝尼重新跟上鹿迹时,巴特还在后面恋恋不舍,他看着那两只小熊在枝头荡来荡去,渴望去抚摸它们柔软的毛,跟它们一起玩儿。他幻想着它们蹲在自己的身下,向自己讨东西吃,又或者和他撒娇,在地上打滚,睡在自己的床脚,只要一伸脚就能够到它们,甚至干脆睡在一个被窝里。他就这样痴痴地站在树下,看了它们好久,有一次,他以为小熊要从树上下来,到他身边,可它们只是从一个枝丫爬到另一个枝丫,在枝头好奇地打量巴特。此时贝尼已经走远了,当巴特意识到时,贝尼都快消失在松树林里了。他连忙追上去,临走还不忘回头看看那两只小熊,冲它们挥手告别,小熊只是抬起了鼻子,彷佛空气会告诉它们这两个旁观者的“本性”。巴特看见它们迅速溜下了树,钻到冬青树林里去了,胖乎乎的身体还笨拙地一扭一扭。巴特立刻追上了爸爸。“孩子,你跟你妈妈要求过吗?”贝尼问。“要求什么?”“让你养一只宠物,你应该找很小的驯养。”“真的吗?爸爸!你真的这么想?”巴特喜出望外。他想,倘若真的如此,就再好不过了,那些一岁的小东西应该很好驯养。“是啊,”贝尼说,“我小时候和你一样,也想要宠物,可当时家境实在太糟了,种的东西根本都不够自己吃,更不要说拿出来养宠物了。我爸爸和你妈妈一样,绝不肯耗费一颗粮食在这上面,要知道,他使我们全家吃饱都很困难了。后来,我爸爸死了,我就成了家里的支柱,必须努力照顾自己的兄弟,直到他们长大,能够自立为止。在那种情况下,就更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养宠物了。”贝尼有些感伤。“那……”巴特想着措辞,“既然人可以如此,小熊也可以自立,不是吗?”“话是没错,小熊也会长大,可当它们自立时,就会伤害家里的鸡群和牲畜。难道你忘了老缺趾对我们做过什么了吗?”“唉!”巴特叹了口气,跟着爸爸寻找公鹿的足迹。他发现,有一对公鹿的足迹紧紧相靠,这很稀奇。现在公鹿们还能友好地聊天,并肩走在一起散步,可到了秋天,它们就不会这么友好了,它们会将母鹿身边的小鹿驱逐到别处,然后开始追求母鹿,为了追求中意的异性,它们会展开恶斗。他仔细观察这对鹿的足迹,发现其中一只比另一只大。“那只大鹿可以给人骑呢。”贝尼说。

他们沿着足迹继续前行,松林之间的一小片硬木林里,足迹渐渐多起来。“孩子,想不想看小鹿?”贝尼突然问他。“当然想啊,爸爸。”“那好,你按我说的做,保准能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好的,爸爸。您说吧,我要怎么做?”“我要带萨菲隆到前面去兜一圈,你躲到这棵老树上,只要耐心等待,肯定会看到想看的东西。”贝尼说,“还有,把老前膛藏在灌木丛里,在这儿你用不着它。”

巴特爬上了那棵老树,在一个枝叶茂密的树枝上躲起来。贝尼带着萨菲隆离开了。树荫里很凉快,巴特静静地待着。丛莽里一片寂静,没有鸟儿喧闹,没有蜜蜂觅食,所有生物彷佛都被强烈的日光打败了,躲在窝里休息,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鹞鹰的叫声。贝尼带着萨菲隆在丛莽中来回奔波。突然,巴特听到下面灌木丛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他以为是爸爸回来了,猛一动弹,差一点儿从树上掉下来。之后他听到一阵呦呦的叫唤声从扇棕榈丛中传出来,不一会儿,从那里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巴特惊喜极了,它一定早就躲在那儿了,爸爸准是知道,才会叫他躲在树上,巴特看着那个小家伙,屏住了呼吸。

一只母鹿跳过扇棕榈丛,小鹿看到妈妈出现了,连忙迈着它那站都站不稳的腿,摇晃着向妈妈走去,母鹿温柔地用头抵着小鹿的头,发出亲昵的低鸣,向自己的孩子表达问候。它舔着小鹿的脸,用独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巴特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只小鹿,它长着圆圆的斑点,脸小小的、尖尖的,从巴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它尖尖的耳朵和大大的眼睛。突然,母鹿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它用力在空气中嗅,它闻到了人类的气息,于是高高扬起后蹄,对栎树周围进行了一次突击,在那里,它发现了猎犬和人的踪迹。它跟着那个踪迹前后移动,尖耳朵立着,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几次之后,母鹿安静下来。它回到小鹿身边。小鹿呦呦地叫起来,它饿了,当母鹿走到它身边,它便迫不及待地朝母鹿那丰满的乳房伸过头去。小脑袋一下一下撞着母鹿的乳房,贪婪地吮吸着乳汁,欢快地摆动着短尾巴。可母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甩开正在吃奶的小鹿,一直走到巴特藏身的大栎树下。巴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它抬起头用力嗅着,嗅到了他上树的踪迹,嗅到了他手留在树上的气味,嗅到了牛皮靴和汗水的味道,小鹿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紧跟着妈妈。突然,母鹿一个旋转,将小鹿连滚带爬踢进了灌木丛里,然后高高一跃,越过灌木丛,向远处逃去了。

巴特从树上爬下来,跑到小鹿滚进去的地方,可那儿什么都没有,小鹿已经躲起来了,他找不到它了。他看着那小小的纵横交错的蹄印,看不出端倪,只好闷闷不乐地待在原地,等着爸爸回来。过了好久,贝尼回来了,脸色通红,身上也因出汗都湿了。“孩子,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看到什么了吗?”“是的,爸爸!我看到了!”巴特低声回答,“我看到了一头母鹿和一头小鹿。小鹿在吃奶,可是母鹿发现了我,逃走了,还把小鹿踢进了灌木丛里,可我下来以后却找不到,明明看到它从这儿进去的。爸爸,你能让萨菲隆找到它吗?”“当然,萨菲隆可是条有经验的猎犬,只要猎物留下了足迹,就可以找到它。”贝尼在巴特身边坐下说,“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去折腾那个可怜的小家伙了吧,它现在应该正躲在不远的地方瑟瑟发抖呢。”“它妈妈不应该扔下它自己逃走,难道它不知道留小鹿单独在这里很危险吗?”巴特不能理解。“孩子,这正是它机警的地方,大多数动物在紧急情况下会带着自己的孩子逃走。可那样只会让它们暴露目标,母鹿却知道让小鹿静静地躺着,这样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小鹿才更安全。”“哦,原来如此。”巴特恍然大悟,“爸爸,它身上的斑点特别可爱。”“是吗?它的斑点是一行一行的,还是乱七八糟的呢?”“是一行一行的。”“那它是一头小公鹿。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它高兴吗?”“那当然,不过,如果能捉到它,并带回家驯养,就更好了。”“哈哈……你怎么还没忘记这回事呢?”贝尼一边笑话巴特,一边打开随身的背包,拿出午饭。“难道现在你要吃东西吗?爸爸!”巴特抗议了。“为什么不?难道你不饿?”“我确实饿了,可现在不是在打猎吗?打猎不是比吃饭重要吗?”“孩子,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必须吃饭,待会儿也许会有一头公鹿经过,午饭最好在猎物的必经处吃。”

巴特将刚才藏起来的枪取出,坐在爸爸身边开始吃东西。刚才那只小鹿令他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在吃到了香甜的刺莓果酱后,他的注意力才稍稍回到食物上。萨菲隆躺在一边,长时间的奔跑使它虚弱,老缺趾留下的伤疤在黑色皮毛的映衬下更加鲜艳。贝尼快速吃完午餐,仰面躺在地上。“假如风向不变,那两只大公鹿还会来休息,”他懒洋洋地说,“你若能爬上离这里大概四分之一里远的松树上,就占据了非常有利的射击位置。”

贝尼的话音刚落,巴特便拿起枪冲了出去,他太想独立打死一头公鹿了,那将是多大的荣耀啊。“孩子,别急,看准时机再开枪,还有,别被枪震下来。”贝尼喊道。

巴特很快跑到了那个地方,一棵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面前,周围是一片长满冬青的荒原。巴特爬上一棵能看得最远的松树。他拿着枪爬树干。当他爬上最低的那根枝丫时,小腿和膝盖就已经被松树粗糙的树皮擦破了,血从伤口渗了出来,不过他稍作休息后便继续往上爬,他爬到了他能到达的最高处。一阵风吹来,松树开始微微摇晃,仿佛是随着他的呼吸在动。

此刻他无事可做,只能在树上等着,他又想起了早上见到的那两只小熊,于是也学着它们的样子晃动树梢。他手里拿着枪,本来就不易保持平衡,再加上他的体重,树梢开始倾斜,发出了“咔嚓”声,好像随时都会断裂,他吓得不敢再动了。他环视四周,体会到了老鹰从高处侦查低处时的感觉,当他低头俯瞰时,却不知一只苍鹰也正在高处凶猛而狡诈地向下注视着。巴特观察着四周,觉得已经看到了地平线,他第一次相信地球是圆的。

他就这样好奇地向四周张望着,可是看了许久都没发现目标,他有点着急。忽然,巴特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他看到一只巨大的公鹿一边觅食一边向他走过来。那只鹿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悠闲地吃着美洲越橘。巴特看着那只鹿,盘算着它何时会进到自己的射程之内,要在什么时间开枪。可那公鹿往前挪的速度简直比蜗牛还慢。巴特有点等不及了,想去悄悄接近那只鹿,可是又深知鹿的机警——还没等他下来,估计鹿就跑了,巴特只好耐心地等着。

有一阵子,巴特以为它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到别处去觅食了,不免紧张起来。他不想白等,也不想空欢喜一场。不过那只鹿径直朝他过来了。巴特在树枝后面举起了老前膛。他的心砰砰直跳,手心也冒出了汗,再怎么努力也估计不出那只鹿与他的距离,正当他觉得自己似乎等了好几个世纪时,鹿抬起了头,巴特赶忙瞄准它的脖子。

他扣动扳机,在子弹打出的瞬间,他意识到这一枪打高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他真怕没有打中那只鹿,可隐约又觉得打中了。枪响过后,那只鹿高高跃起,越过光滑的冬青丛,从巴特藏身的松树底下疾驰而过,向丛莽深处跑去。巴特想,此时他若有爸爸的双筒猎枪就好了,还可以再补一枪。此时丛莽里再次响起了枪声,他急于想知道结果,迅速跳下树,往爸爸的方向跑去,只见那只公鹿躺在大栎树底下,爸爸已经开始剥鹿皮了。“爸爸,刚才是我打中的吗?”他急切地问。“是的,孩子,你打中了,干得很好,不过打得有些偏高,它并没有立刻倒下,我又补了一枪。”贝尼说。“我知道,一打出去我就知道,打得有些高了。”“好了,别垂头丧气的,下回注意就是,爸爸为你感到骄傲。”巴特听着爸爸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了。“好了,来看看这头鹿吧。瞧,这是你的弹痕,这是我的。”贝尼指着鹿身上的弹痕对巴特说。

巴特走到那只鹿面前,当他看到那只鹿呆滞的目光时,他感到有点恶心。他无法想象,几分钟之前它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几分钟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们不用杀死它就能有肉吃,那该多好啊!”他说。“是啊,我也很遗憾,可我们非这样做不可,否则就会被饿死。”贝尼熟练地用刀剖开鹿肉,割下沉重的鹿头,然后开始剥皮,先剥它膝盖以下的皮,然后将它的四条腿交叉绑住,再从双臂那儿打了个结,最后背起鹿的尸体站起来。“等到了伏晋西亚镇再剥它的皮,多好的一张皮啊,鲍尔一定会要的,”他说,“不过假如你喜欢这张鹿皮,并想把它作为礼物送给麦卡洛婆婆的话,我们可以不给他。”“我想她一定会非常开心。但是我不想拿这块皮给她,我想单独打死一只鹿,然后把鹿皮送给她。这只鹿是爸爸帮我打死的。”巴特想了想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那就等你单独打死一只鹿时再将皮给她吧,这次我就送她一条前腿。保罗出海去了,现在除了我们,没人帮她打猎。那个笨拙的北佬不擅长打猎。”贝尼开玩笑说,“那么你想把这皮送给谁呢?你的爱人吗?”

巴特沉下脸来:“爸爸,您说什么呢?您知道我根本没有爱人。”“是吗?难道我记错了?”贝尼还是那副口气,笑嘻嘻地看着儿子,“我记得曾经看见你们拉着手一起玩,就是那个萝莉,难道我看错了?”“爸爸,您在开什么玩笑,那只是我们在玩游戏罢了。您要再说一句,我就死了算了。”巴特赌气地说。

贝尼大笑起来。他很少打趣儿子,不过偶尔也会忍不住这样做,觉得那是再有意思不过的事情。看着儿子气鼓鼓的小脸,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爸,求您别再笑了。我再说一遍,萝莉不是我的爱人,婆婆才是。”巴特一本正经地说。“好好好,不说了,出发去伏晋西亚吧。”贝尼背起鹿向前走去,巴特跟在旁边。

天气炎热,路途遥远,贝尼背着鹿,没多久,衣服就被汗打湿了。“爸爸,我来背吧。”巴特看着爸爸这样辛苦,想要替他分担,却被贝尼拒绝了:“这么大的家伙,你那个小肩膀可承受不了,等你长大再说吧,况且我现在还很有力气呢。”贝尼说着心里美滋滋的。

他们涉过裘尼泊溪,又走了两里小路,而后迈上了通往圣约翰河和伏晋西亚镇的大道。小憩片刻之后,他们继续赶路。傍晚时分,父子俩到达勃特勒堡附近,在路的拐弯处,松鼠、丛莽橡树等耐寒的动植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新绿——香胶、月桂,还有柏树,它们像路标,指示着那条大河,路旁开满了紫色的野杜鹃,给道路镶上了一层美丽的花边。

到了圣约翰河时,天色已经晚了,河流显得很孤寂。巴特注视着河上的横渡,这是通往外界的途径,是他们和外界联系的纽带。贝尼向对面岸边的人喊着,不一会儿就有人将粗糙的木筏划了过来。这是河边靠摆渡为生的人,贝尼和他谈好价钱,父子俩上了木筏。渡河的时间不长,贝尼上岸后,付了钱,领着巴特踏上了弯曲的鹅卵石小路,进入伏晋西亚镇。

他们来到一家店铺,贝尼向店主打招呼:“鲍尔先生,好久不见。来,看我带什么来了。”贝尼将背上的鹿放到柜台上。“嘿!这家伙真是不错,卖到轮船上他们一定会要的。”鲍尔笑着说。“现在鹿肉是什么价钱?”“老样子,一挂一块半钱。”鲍尔说,“那些城里人都喜欢吃鹿肉。可是咱们都知道,跟猪肉比起来,鹿肉的味道实在差远了,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怎么想。”

贝尼没有接话,只是将鹿肉弄到了一边的大砧板上,开始剥皮。

鲍尔走过来看贝尼干活:“伙计,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吗?”“是的。”贝尼忙着剥鹿皮,头也没抬地答道,“不过这也得分情况,一个大腹便便的人,不能出去打猎,那么鹿肉对他而言,也是无上的美味。”

他们大笑起来,贝尼是这家店的老主顾了,店主鲍尔非常喜欢他,他讲话风趣,交易公平。鲍尔是这个小镇的公断人,也可以说是法官,他非常博学,可以称得上是“百科全书”。他经营着这家店铺,货品琳琅满目,小到日常生活用品,大到犁车和手推车,还有在乡下罕见的奢侈品。

贝尼熟练地割着鹿肉,并将两只前腿单独放了起来。“这只前腿要带给麦卡洛婆婆,我已经好久没去看她了。至于这一只,明天要将它带回去给我的妻子。”他说,“要知道,她很想在我们的熏房里挂上几只鹿腿,她说那样看起来才像个熏房。”“是啊,这是应该的。”鲍尔说,“看到麦卡洛婆婆,请代我向她问好,如果谁的妻子能像麦卡洛婆婆一样有那么年轻的心灵,那他简直太有福气了。”

贝尼还在拾掇那只鹿,巴特有些闲不住了,他往柜台下的玻璃柜走去,那里有各式的糖果、饼干,还有崭新的罗勃牌小刀。鞋带、纽扣和妈妈要的针线也在那里,他又朝旁边的木架走去,那里摆着水桶、煤油灯、咖啡壶、长柄的锅……用具的另一面是衣料:细布和奥士那堡布、斜纹布和次等绒布、上市和家织布,还有几匹驼绒和混纺呢,只不过在这种地方很少有人买奢侈品,因此这些高档衣料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们有多高级了。店堂后部是杂货——火腿、奶酪、熏肉、面粉、粗粉、咖啡豆……巴特转了一圈,又折回玻璃柜,他看见一只生锈的口琴放在一堆甘草糖梗上,这引起了他的兴趣。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想得到它,用他那块鹿皮来交换这只口琴。这样,去麦卡洛婆婆家,他就可以吹给她听了,还有下次卡西姆兄弟们再开音乐会,他也可以跟他们合奏。不过他又想,大概麦卡洛婆婆更喜欢鹿皮吧。

巴特站在柜台前,痴迷地望着那只口琴。店主招呼他:“小朋友,你爸爸已经很久没来做交易了,今天他能来我很高兴,我愿意送你一角钱的货物,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真的吗?”巴特惊喜地问,店主点点头,于是巴特将所有的货物都看了一遍,可他还是最喜欢那只口琴。他有些怯怯地说:“我想那只口琴应该不止一角钱吧?”“嗯,是的。”鲍尔看了口琴一眼,“它已经放在那儿很久了,你若是喜欢,就拿去玩儿吧。”

鲍尔将口琴从柜台里拿出来递给了巴特。巴特接过口琴,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对鲍尔表示感谢:“谢谢您,先生!”他又向柜台里看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心想:“麦卡洛婆婆应该会给我糖吃吧。”“布朗先生,您的孩子真有礼貌。”鲍尔说。“他是我最大的安慰,你也知道,我已经死了那么多个孩子了。他确实还不错,不过有时候我对他还是太溺爱了。”贝尼爱怜地看了巴特一眼说。

巴特内心一阵温暖,他很想表现得更礼貌更高尚些,可最后他只是默默地离开了柜台。他猛然看见门口有人影晃动,原来是鲍尔的侄女——那个害他被爸爸取笑的女孩子,正站在门口傻乎乎地盯着他瞧。他顿时热血沸腾。他讨厌她那猪尾巴一样的辫子,讨厌她那比自己还多的雀斑,更讨厌她那细小的牙齿,那牙齿简直和松鼠的一样。他狠狠地瞪着她,她的手、脚,她那瘦小身躯上的每一块骨头,没有一处看得顺眼,最后他无法自控,迅速从袋子里捡起一个小土豆瞄准了她,她也恶狠狠地看着他,用两根手指头夹住鼻子做出一种憎恶臭味的姿势。巴特气坏了,他将土豆用力扔了出去,正好打在她的肩膀上,她尖叫着后退了几步。“巴特,你在干什么?”贝尼冲巴特吼道。

鲍尔也走了过来,眉头紧皱。

巴特看着爸爸,一声不吭。“你给我出去,马上!”贝尼严厉地对巴特说,然后转过头去:“鲍尔先生,你把口琴收回去吧,我这个孩子不配得到它。”

巴特恨恨地走到外面,他感到不服气,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扔出一个更大的土豆,砸得她哇哇大哭才好。

贝尼留在店里继续做交易,直到交易完才出来。“你竟然给我丢脸,难道你认为你真的可以这样做吗?”贝尼说,“看来你妈妈说对了,不该让你和卡西姆兄弟们搅在一起,你被带坏了。”

巴特在沙地上用脚划拉着:“我不管,我就是讨厌她!”

贝尼说:“你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呢?”“爸爸,她对我做鬼脸,她长得那么难看,我就是讨厌她。”巴特不服气地辩驳着。“可是孩子,你总不能这一辈子都朝你遇到的丑女人扔东西呀。”

巴特听了爸爸的话,没有一点儿悔意,反而恨恨地朝沙滩上唾了一口。

贝尼无奈地说:“好吧。你继续这样吧,我不知道麦卡洛婆婆知道了会怎么说。”“啊?不要跟麦卡洛婆婆说,求求您了,爸爸。”

贝尼沉默着,不理会他。“我会讲礼貌的,爸爸!千万别告诉她。”巴特小声哀求着。“鉴于你今天的表现,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从你的手中拿到这张鹿皮了。”

巴特着急了:“把鹿皮给我!爸爸,要是您不把这件事告诉麦卡洛婆婆,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朝任何人丢东西了,包括那个讨厌的丫头。”“好,这可是你说的。仅此一回,若再让我看见你做这种坏事,绝不饶你,现在把鹿皮拿去吧!”

巴特精神振奋,他非常快活。

他们一路北上,踏着一条与河流平行的小径,往麦卡洛婆婆家去了。木兰花开得正艳,稍远处是一条由夹竹桃组成的小巷,树上繁花似锦,一直通向前面白色围栏的那道门,麦卡洛婆婆的花园就像一块彩色地毯铺在围栏里。那座小白房被忍冬和藤蔓缠绕着,就像穿了一件绿衬衫。巴特开心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美丽,他快速穿过花园小径,向着茅屋奔去。“嗨!麦卡洛婆婆!我来了!”他边跑边喊。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出现在台阶上。“巴特呀,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巴特奔向老妇人。

贝尼在后面喊:“巴特,跑慢些,别撞到婆婆。”

话音未落,巴特已经冲到麦卡洛婆婆的怀里抱住了她。“婆婆,我可想您呢。”巴特说。

麦卡洛婆婆搂着着巴特,他抱得太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你这头恼人的小熊,我都快不能呼吸了。”她说。

巴特松了松胳膊,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她的脸是健康的粉色,有很多皱纹,黑黝黝的眼睛就像两颗刺莓果,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如同水波一般漾开,声音极大,笑起来浑身颤抖。巴特就像小狗似的在她的身上一阵乱嗅。“婆婆,您身上可真香。”他说。“巴特这次说对了,您瞧,我们多脏啊,”贝尼说,“这次您再也不用替我们辩护了。”“婆婆,这是打猎的气味,”巴特解释说,“有树叶的味道,鹿的味道,当然还有汗臭味。”他说完又笑起来。“没关系,我不介意,”婆婆说,“相反,我觉得这样很好,我现在正需要孩子的气味和男人的气味。真感谢你们能来陪我。”“不管怎么说,我们来这里打扰您都是不应该的,这是我们请罪的礼物,您收下吧。”贝尼将肩膀上扛的鹿肉放下来,“这是新鲜的鹿肉,希望您能喜欢。”“婆婆、婆婆,还有鹿皮呢。”巴特迫不及地接茬,“是我把它打伤的,送给您做地毯。”“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们的巴特好厉害。”婆婆笑着将他们送的礼物举到空中,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巴特看着她,暗想将来要带一只豹来报答她的赞赏。贝尼见麦卡洛婆婆摸着鹿肉和鹿皮,说道:“千万别弄脏了您的手。”“没关系。”她说。巴特和贝尼呆呆地看着她,她身上的那种豪爽气概令男人们着迷,年轻人从她那儿离开,会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变得前所未有的勇敢。老年人也会被她那头银色卷发所征服。她身上有一种女性特有的,能使男人变得更阳刚的力量。她的这些特质总是激怒她身边的女人。巴特的妈妈在她那里住了四年,对她极端憎恶,可这位老妇人却用宽宏大量的心包容着她。“还是给我吧,别把您累着了,我把肉放到厨房里去,然后将鹿皮钉在棚屋的墙上,您看怎么样?”贝尼说。“那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你了。”“不客气。”贝尼说着就去干活了。

巴特此刻无所事事:“绒毛,快过来。”那条白色的狗很快向他奔过来,扑到他的怀里,用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巴特的脸,痒得巴特咯咯直笑。“瞧它多高兴啊!”麦卡洛婆婆看着他们说,“它很久都没这样开心了。”

绒毛看到了一旁的萨菲隆,绒毛耸起身子,呲开嘴,露出尖牙,发着含糊的咕噜声向萨菲隆走去,可是萨菲隆毫无反应,依旧纹丝不动地静坐着。“我很喜欢这只狗,” 麦卡洛婆婆看着萨菲隆说,“它总是那么安静,让我想起我的姑妈露西。”

巴特笑起来,他觉得麦卡洛婆婆家很舒服,比在妈妈身边还惬意。他们父子和萨菲隆在这儿受到极大的欢迎,让他们非常快活。“婆婆,我想您见到我应该不太高兴,为什么每次都能容忍我呢?”巴特问。“呵呵……傻孩子!”婆婆痴痴地笑起来,“这是你妈妈跟你说的吧,你们到这儿来,她没有意见吗?”“抱怨一定会有,只不过没有平时那样厉害罢了。”巴特回答。“你爸爸,”她有些尖刻地说,“真是娶了一个连地狱里的恶鬼见了也不会快活的女人。”接着对巴特说,“我敢打赌,你一定非常想去河里游泳。”“是的,您猜对了,我非常喜欢游泳。”“那就去吧,跳进河里玩个痛快吧,我这里还有保罗的衣服,给你换上,你应该能穿。”“噢,太棒了。”巴特拥抱了一下麦卡洛婆婆,急忙向外奔去。她看着巴特的背影,没有提醒他要防备鳄鱼、毒蛇或是急流。对巴特来说,这些该注意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巴特跑下小径,来到河边,河水奔流着,拍打着两岸,发出哗哗的声音,只有河面上急速前进的树叶才能告诉人们,水流是多么湍急。巴特站在木埠头踌躇了片刻,最后下定决心,跳进了河里。他喘息着往河岸的方向游去,那儿的水流比较缓慢。

巴特竭尽全力地游着,却毫无进展。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钉在长满栎树与柏树的两岸之间,再不到岸上去,就会被激流卷走,于是他想象有一条鳄鱼在追他,倘若不快点游,就会被鳄鱼吃掉。他被自己臆想的这一恐怖情景刺激了,吃力地从一处“刨”到另一处,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泅到上游那个埠头。确定了目标,他游得更起劲儿了,半道上,他看见了一根船杆,他抓住了,歇了口气,又重新开始他的征程。那埠头看起来很远,简直遥不可及,衣裤妨碍着他的动作,真想裸游,他知道倘若真的这样做了,麦卡洛婆婆也不会介意,不过妈妈就不一定了,如果当初告诉她卡西姆兄弟们是光着身子弹唱的,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想呢?

他回头望去,麦卡洛婆婆家的码头已经消失在河流的转角。一瞬间,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漆黑的水面让他害怕。他调转身子,拼命往河岸靠近,但急流迅速抓住了他,将他往下游带,他挣脱不开,害怕极了,或许他会被河水一直带到伏晋西亚镇的闸门去,然后像树叶一样漂入乔治湖,最后和湖水一起到大海中去。他开始盲目地向前游,直到脚触到了实地,才安下心来。他发现埠头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于是如释重负,向埠头游过去,到达木头平台后,深吸一口气,恐慌消除了,他想起冰凉的河水以及刚刚经历的危险,莫名地兴奋起来,他忽然看到爸爸出现在埠头。“嘿,孩子,感觉如何?”贝尼说,“刚才那真是一场激烈的搏斗啊,看得我胆战心惊。我可不想那样,只想在河边自在地洗个澡。”

他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从埠头跳了下去。“我可不想让脚离开实地。”他一边擦拭身子一边说,“我那毛头小伙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不久他就离开了水,回到棚屋的后面,麦卡洛婆婆已经替他们准备好了干净的衣服。给贝尼准备的是已故的麦卡洛先生的衣服,因为放置了很多年,已经有些发霉了,巴特拿到的是保罗和巴特差不多大时穿过的衣服。

麦卡洛婆婆一边给他们分衣服,一边说:“我听说,贮藏的东西要七年用一次才好。巴特,你给我算算,二乘七是多少?”“十四。”“不要再问他了,连我和卡西姆兄弟们去年请来的那位教师都不太清楚呢。”贝尼说。“确实是这样,生活中经历的东西其实比书本知识更重要。” 麦卡洛婆婆说。“但书本知识也不是毫无用处,一个人必须懂得读、写、算,我教给巴特的东西,他学得都很好。”

他们换好衣服,拢齐头发,用换下来的衣服擦干净鞋子上的灰尘。这时听到麦卡洛婆婆在喊他们,巴特一进屋就闻到了那个熟悉的气味——婆婆衣服上薰衣草的香气,壁炉前的瓶子里干草的气味,还有充斥着整个房间的花香,但这些气味最后都被大河的味道所掩盖。巴特向外望去,一条小径穿过花丛直通向水湄,河面上,夕阳洒下的金色随水波一晃一晃的,巴特望着水流的方向,彷佛看到知道世间一切事情的保罗正驾驶着船在风浪中行驶。

麦卡洛婆婆拿出葡萄酒和香饼,葡萄酒清澈透明,就像裘尼泊溪,贝尼喝得很享受。巴特也被允许喝了一杯,可他更喜欢像黑莓汁一样甜的饮料。他漫不经心地吃着香饼,直到发现自己的盘子空了,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要是在家里,妈妈早就开骂了,可在这儿,麦卡洛婆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取过盘子又给他装满了。“没关系,你就放心地吃吧,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不要因为其他的事情破坏了你吃东西的心情。”

麦卡洛婆婆走进厨房,巴特跟在后面,她将贝尼带来的鹿肉切成薄片来烤。打开灶门,巴特发现原来还有别的食物。麦卡洛婆婆有一个烹饪炉,巴特觉得食物从那里拿出来,比从他们家那敞开的炉灶里拿出来要神秘多了。他想象着那里储藏着各式美食,虽然他并不喜欢吃那种饼,可食物的香气引得他垂涎欲滴。

他在麦卡洛婆婆和他爸爸之间穿梭,贝尼默不作声地坐在前室的圈椅中,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阴影笼罩并吞没了他,可他觉得很温暖很舒适。贝尼在家总是很劳累,被各种事物缠身。现在,他不仅什么都不用干,还有酒肉吃。

巴特很想帮麦卡洛婆婆做事,却被她打发了出来。巴特只好到院子里和绒毛一起玩耍,萨菲隆好奇地看着他们无法体会他们的感受,这样的玩闹对它和它的老主人而言是格格不入的,它盯着他们,那黑黄的脸上俨然一副干活的狗的神情。

晚餐准备好了,他们来到麦卡洛婆婆家的餐厅。巴特所认识的人里,只有麦卡洛婆婆有一间单独的餐厅,其他人家都在厨房里的矮小松木桌子边吃饭。巴特喜欢这个房间,他一直不停地打量,当麦卡洛婆婆将食物端进来时,他的眼睛还没有从那块白桌布和蓝盘子上移开。“真是幸福啊,我们这两个糟糕的流浪汉,坐在这么多的好菜面前。”贝尼用轻松的口气说。“我觉得很奇怪!”贝尼又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您的爱人。 ”

麦卡洛婆婆的眼睛忽闪着:“除了你,贝尼·布朗,其他任何人都说他应该被丢进河里喂鱼。”“是吗?这难道就是您对付那可怜的乔治的办法吗?”“可惜他没有淹死,真是一个糟糕的家伙,受了侮辱还不自知。”麦卡洛婆婆说。“我觉得您应该接受他,这样您就有合法的权利将他丢进河里了。”贝尼打趣道。

巴特觉得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哈哈大笑起来,都忘记了吃东西,等发现自己落后了,他才开始专心地大吃起来。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鲈鱼,塞着美味可口的填料被煎得酥透,还有爱尔兰土豆,那刚刚长成的新鲜玉米,巴特家很少能吃到,他们必须将玉米当做储备粮。巴特每一样都喜欢吃,可是他的肚子塞不下那么多,因此他为不能吃遍每一样东西而叹息,他只有全力对付那松软的面包和他最爱的山楂冻。“现在这样宠他,回去以后,他妈妈又要像训狗一样训练他了。”贝尼看着巴特说。

饭后,他们一起散步,穿过花香四溢的花园,来到河边,河面上不时有轮船经过,船上的旅客都向麦卡洛婆婆打招呼,她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日落时分,乔治来到屋里做他的杂事。婆婆瞧着正向她走近的追求者,问他们:“你看他像不像晦气星?”

巴特看着那家伙,心想,他真像一只被打湿了羽毛的病灰雀,他那灰头发耷拉在脖子后面,胡须又长又稀,一直垂到下颚。双臂软而无力,像是被打断的翅膀一样垂在两边。

真是个糟糕的家伙。巴特在心里下了结论。“你看他,” 麦卡洛夫人说,“他那双脚,就像鳄鱼尾巴似的那么拖着,真是个招人烦的家伙。”“是的,他长得确实不漂亮,”贝尼说,“不过他像狗一样恭顺,不是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战争中失败,一脸可怜相的男人。” 麦卡洛婆婆说,“我讨厌任何一个弯腰屈膝的家伙,你看看他,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人呢?”

乔治拖着双脚走到屋子后面,巴特听到他在母牛那儿忙碌的声音,一会儿他又跑到柴堆那里去,当他完成工作后,怯怯地走到前面的台阶上。贝尼他们正在那里,见到他来,贝尼上前和他握手,麦卡洛婆婆只是冲他点了下头,他看着麦卡洛婆婆,清了清嗓子,像是有话要说,可是他动了半天嘴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如同被“亚当的苹果”塞住了舌头。最后他放弃了试图开口的勇气,在最下面的那几个台阶上坐了下来。贝尼和麦卡洛婆婆开心地聊着天,巴特注意到,当婆婆说话的时候,乔治那张灰色的脸庞散发出满足的光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婆婆离开了房间,乔治也僵硬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他对贝尼说:“听你说话很开心,假如我跟你一样会讲话,或许她会对我好一些。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您。”“什么问题?”“您认为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北佬,所以才讨厌我?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唾弃我的旗子。”“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楚,但你应该知道,女人,通常都很固执,而且很会记仇,她们不会忘记被牢门拿走针线,不会忘记她带着三个鸡蛋一直走到圣·奥古斯才换到一包针,假如有一天,北佬们被打败了,或许她会原谅你,并对你热情些。”“可我们已经被打败了呀,”他说,“在勃尔勒姆,你们的叛军狠狠打击了我们,天知道我有多憎恨打仗,和这里的居民一样。”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后来他擦了擦眼睛,看着贝尼,“你们打败了我们,而我们两个人才能顶你们一个。”说完,他落魄地走开了。

贝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打了败仗的家伙还想追求麦卡洛婆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们转身进了屋子,贝尼开始拿乔治打趣麦卡洛婆婆,就像他拿萝莉取笑巴特一样。而麦卡洛婆婆也尽力还击,不过这场较量十分友好。巴特听着他们谈话,突然想起了曾经做过的一件亏心事。“婆婆,我有个事情必须告诉您。”他说。“哦,什么事,还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婆婆停止了和贝尼的打趣,转过身看着巴特。“鲍勃说,罗琳是他的爱人,我说是保罗的,他听了很不高兴,所以我就改口了。”巴特说完,羞愧地低下了头。“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孩子不用担心,等保罗回来,他自己会解决,只要卡西姆兄弟知道怎样堂堂正正地打架就行。”

睡觉的时间到了,她把他们带到一间刷得雪白的房间,保罗曾经跟他们提起过。

巴特在被窝里舒展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婆婆过得好舒适啊,是吧?”“有些女人是这样。”贝尼说,“可你不要觉得妈妈没有麦卡洛婆婆富裕,就认为妈妈不好,该受责备的是我,不是她,知道吗?是我让她跟着我过这种艰苦的生活。”“我没有怪妈妈。”巴特说,“不过我真的希望麦卡洛婆婆是自家的婆婆,而保罗是我的兄长。”“得了,你这个小家伙,就算真的是亲戚,你愿意和婆婆住在这里吗?”贝尼问他。

巴特转了转脑袋瓜,他想起了垦地里的茅屋,夜里睡觉时有猫头鹰的啼叫声,还能听到狼的长嚎,鹿们到凹穴里喝水,公鹿是自己去的,母鹿则带着孩子,还有小熊们蜷成一团挤在窝里。他想起那里的一切,觉得比这雪白的桌布更有意思。“不,我不愿意!还是垦地舒服,”他回答,“我想把婆婆带回家和我们一起住,不过得先让妈妈谅解她。”

贝尼笑起来,他摸着巴特的头:“真是个傻孩子,你该长大了,该去了解女人了……”

帮助

黎明时分,巴特听到了轮船汽笛声,他坐起来,向窗外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轮船似乎在码头停了一下,又向上游驶去,他兴奋起来,再也睡不着了。院子里,萨菲隆在叫。睡梦中的贝尼忽然动弹起来。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异常警觉,稍有动静就会惊醒。“轮船停了,有人来了。”他说。

院子里萨菲隆突然狂叫了几声,但不知为何,狂叫变成了呜呜声,接着安静下来。“来者一定是萨菲隆认识的人,”贝尼说,“否则它不可能那么快安静下来。”“一定是保罗!”巴特叫起来,随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了出去。

他赤身跑过屋子,声音惊动了绒毛,它叫着从狗窝里窜出来。

一个声音高喊着:“嘿,你们这群旱鸭子,还是这么懒,我回来了,快出来接我。”

麦卡洛婆婆穿着白色睡衣就从卧室里跑了出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她边跑边把肩膀上的披巾扎牢。保罗敏捷地跳上台阶,巴特和婆婆尖叫着向他扑过去。保罗将他妈妈拦腰抱起,快活地在台阶上打转。“你这死小子。”婆婆一边笑着咒骂,一边用拳头捶打儿子结实的肩膀,巴特和绒毛在一旁又跳又叫,想引起保罗的注意。很快,保罗放下妈妈,转过来拥抱同样亢奋的这两位。已穿戴整齐的贝尼紧紧握住保罗的手表示欢迎。

在朦胧的晨光中,保罗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光泽,不过麦卡洛婆婆却从他的耳朵上发现了别的东西。“这是我的了。”她踮起脚尖,从保罗的耳朵上摘下那对金耳环,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保罗哈哈大笑起来,绒毛也在一边狂吠。短暂的插曲过后,贝尼注意到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天,巴特,你怎么一丝不挂就出来了?快快快,赶紧回去穿上衣服。”

巴特起初愣了一下,当意识到是在说他时,便转身往屋子里跑。保罗从后面捉住了他,大笑着说:“小子,你还是在这儿待着吧。”巴特并不挣扎,害羞地低着头。麦卡洛婆婆从肩膀上解下披巾围在巴特的腰上。“这也不能怪他。”她说,“换成我,也会光着身子跑出来的,毕竟保罗一年才回来两次,不是吗?”

巴特说:“就是,我太着急了,而且我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呢。”大人们看着只围着一条披巾的巴特,又大笑起来,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早晨。

喧闹平静之后,保罗提起旅行袋进了屋,巴特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紧随其后。“保罗,快跟我说说,这回你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没等保罗坐稳,巴特就丢出一连串问题。“巴特,你让他喘口气,他可不能像喷泉喷水似的,马上给你喷出故事来啊,先去穿好衣服。”

巴特不情愿地离开了。“这些就是一个水手回家的原因。看看妈妈,看看可爱的女朋友,还有就是回来给你们吹吹牛。” 巴特刚走,保罗就开始讲起这次出海的见闻,这次他的船到了热带。

巴特回来了,可已经错过了好多趣闻,他很后悔刚才听爸爸的话去穿衣服,让他耗费了不少时光,还错过了精彩的故事。为了满足好奇心,他不停地向保罗提出各种问题,麦卡洛婆婆也在向保罗提问,这一老一小弄得保罗应接不暇。

麦卡洛婆婆今天很漂亮,看得出来是特意打扮过的——穿了一件印花的斜纹布衣,银色卷发也特别修整过。她去做早餐的时候,保罗打开了旅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你就不能待会儿再收拾吗?我可没那个本事一边做饭一边看你的战利品。”她说。

保罗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妈妈,您还是去做饭吧,我都快饿死了。”“你确实瘦了。”“岂止瘦了,难道您没看出来,我已经皮包骨头了吗?这次回来就是想大吃一顿的。”“好,那你等着。巴特,过来帮忙。”麦卡洛婆婆招呼着巴特。

巴特乐颠颠地跑进厨房:“我能做些什么,婆婆?”“帮我烧火吧,把火烧得旺旺的,再将火腿、熏猪肉和鹿肉切成片。”她从碗柜里拿出碗,打了几个鸡蛋。“好的,婆婆,您放心吧,我肯定会做得又好又利索。”巴特开始忙活起来。

帮完忙后,巴特又跑到保罗那里。太阳已经升起,屋子被阳光照得透亮。保罗、贝尼和巴特蹲在地上看那些从旅行包里倒出来的东西。

保罗说:“我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却单单忘了你,巴特。”

巴特抬头看了看保罗:“不会的,你怎么会忘记我呢,你对我那么好。”“那么,你能从这里找出我给你的礼物吗?”

巴特开始在那一堆东西里翻起来,他看到一卷绸子,那肯定是婆婆的,他将它放到一边,又将保罗那堆带着香水和发霉气味的衣服推到一旁,这时,一个小布包露了出来,巴特拿起它,保罗却一把夺了过去。“哦,不。巴特,这个是给我的爱人的。”

巴特继续翻寻,一只松开的袋子里装满了玛瑙和透明的石头,他将它放到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个包闻了闻。“孩子,那是我从土耳其带来的烟草,给你爸爸的。”保罗说。“是吗?”贝尼连忙将袋子接了过来。他打开袋子,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多好的礼物啊,我还从未收到过别人的礼物呢。”

巴特根本没心思听保罗和爸爸的对话,他还在寻找自己的礼物,他拿到了一束细长的东西,拎了拎,很重,应该是金属制造的。“就是它!”他对保罗说。“知道是什么吗?”保罗说,“我敢打赌,你如果不打开看,是绝对猜不出来的。”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把猎刀掉到了地上,巴特凝视着它,那把刀又亮又锋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不是一把刀吗?保罗……”“这当然是一把刀,假如现在你还想要你爸爸那样的已经很钝了的刀,那么……”“不,我当然要这把。”巴特将那把闪闪发光的刀拿在手里,贪婪地注视着那长长的刀锋,“我敢说村庄里再也没有这样的好刀了,连卡西姆兄弟们也不会有。”“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贝尼说,“总不能让那些野蛮的家伙处处占上风。”

巴特此刻突然想起了鲍勃。他看着保罗手里的那个说是给自己爱人的布包,深感不安。他叫了起来:“保罗……”

保罗被巴特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巴特你怎么了,怎么那么奇怪?”“那个……”巴特吞吞吐吐地说,“鲍勃说,罗琳是他的爱人。”

保罗笑了:“我还以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他将那个小包在两手之间换来换去,“卡西姆兄弟从来不说实话。要知道,没人能从我身边夺走我的爱人。”

他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麦卡洛婆婆,现在保罗也没有在意,巴特觉得良心上的污点被洗清了。现在的他重新快活了起来。虽然,鲍勃拉小提琴时那张阴沉的脸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不过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继续研究保罗漂洋过海带回的宝物。

吃早饭时,巴特注意到,婆婆盘子里的东西几乎未动。她总是把保罗的盘子装得满满的。而且婆婆的双眼一直在保罗的身上打转,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保罗腰板直挺地坐在桌旁;敞开的衬衫领口里露出健康的古铜色皮肤;红色的头发像是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眼睛如同深邃的海洋,被这双眼睛注视,就会情不自禁地掉入那片海洋中。巴特端详着保罗,然后他想到了自己,一股自卑感油然而生。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塌鼻子和满是雀斑的脸,又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干草色的“鸭屁股”正向外翘着。他觉得自己真是太难看了,跟保罗比起来连丑小鸭还不如。“婆婆,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说。“你这个小家伙,怎么那么多的问题啊?问吧。”“保罗生下来就那么漂亮吗?”“这个你不用问婆婆,我就能回答你。”贝尼抢着说,“我记得他小时候难看得很,比你比我都难看。”“是这样吗?”他狐疑地看着爸爸。“这话不假。”保罗说,“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比我漂亮。”“只要有你一半漂亮就很好了。”巴特可不敢有太大奢望。“哈哈,这话我爱听,请把这话告诉我的爱人。”保罗说。

婆婆听了保罗的话,皱起了鼻子:“水手们应该在回家之前去找女人求爱。”“好像是这样的。”贝尼接着婆婆的话,“据我所知,水手是不会放过求爱机会的。”

保罗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把头转向了巴特:“小家伙,你呢?找到爱人了吗?”“怎么,你还没听说吗?”贝尼故作惊讶,“这小子最近正迷萝莉迷得要死呢。”

巴特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怒火正在向全身蔓延。他讨厌爸爸这么说,真想大吼大叫,像卡西姆兄弟们经常做的那样,用愤怒来镇住每一个人。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讨厌每一个女孩子……尤其是萝莉。”“为什么?她怎么了么?”保罗天真地问道。“我就是讨厌她,她那缩成一堆的鼻子,简直就是一个兔子。”巴特气得咬牙切齿。“哈哈……”贝尼和保罗大声哄笑起来。

巴特看着这两个家伙,简直忍无可忍了。“好了,你们俩闹够了没有?饶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婆婆在一旁发话了,“难道你们忘了你们那时候了吗?”

巴特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他那股怨气在婆婆说出那番话时就已经消散了。他想婆婆是唯一一个会永远庇护他的人。可是后来他又觉得不对——当妈妈不讲道理时,爸爸也会站出来保护他:“让他去吧,他还是个孩子。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爸爸经常这样说。爸爸只是在这儿,在朋友面前才取笑他。当他需要帮助时,爸爸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于是对于爸爸拿他开玩笑的行为,他也释怀了。他冲着爸爸笑笑,然后说:“我敢打赌您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如果您跟她说,我有一个爱人,她应该会比听到我养了一头熊还要凶。”“你妈妈经常对你爸爸发火吗?”婆婆问。“妈妈发怒的对象不只爸爸一个人,还有我。当然她对爸爸更凶些。”“你妈妈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婆婆叹了口气说,“她难道就不知道感谢你爸爸吗?哎,女人啊,总要爱过一两次坏男人才会知道好男人的好。”

面对婆婆的夸奖,贝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目光定在了地板上。巴特心里充满了好奇,他很想知道在婆婆眼里,麦卡洛先生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丈夫,可他终究还是不敢问。无论如何,麦卡洛先生已经死了这么久,问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巴特还在纠结时,保罗从餐桌边上站了起来。“怎么,你刚刚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吗?”婆婆问。“妈妈,瞧您说的,我只是出去转转,看看邻居们,一会儿就回来了。”保罗笑着说。“你是去看罗琳吧?”“那当然,她可是我的爱人。”保罗俯下身拥抱了一下他妈妈瘦小的身躯,然后问贝尼,“贝尼,今天你们不回去吧?”“我们做完交易就回丛莽去了。保罗你知道我有多遗憾吗?我不能和你在这个周末欢聚。我们在周五来,就是为了把鹿肉交给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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